温梦宇 | 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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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蝶丫头的《暗疾》，诚如书名所示，是一本探访和表达当代人、特别是女性情感“暗疾”的诗歌集。紫蝶丫头在自序中，将这种情感“暗疾”称之为“撕裂”。毋庸置疑，这是一本挠在当代人痒痒处的著作。我所谓“痒痒处”是说，当代人的情欲实现，既有形而下的放纵的快意，又有形而上的迷失的惶然。紫蝶丫头就像个高蹈的舞者，腾挪于坠落与升华之间，用淋漓的感性的文字舞步，表达了当代女性的撕裂之痛。
撕裂感，基于灵肉共和的意识。允我稍作回顾。上世纪80年代。社会对身体的压抑相对松弛，文明对身体快乐的剥夺逐渐式微，灵肉间古老的敌意出现逆转，性爱的意义开始扩展到快乐的范围，“成为可以享受的东西”（马尔库塞语）。诗人成为那个开放时代的见证者和预言家。伊蕾的组诗《单身女人的房间》，以明快的感性敲碎了精神对肉体的压抑和剥夺。组诗中每首的结尾都出现“你不来与我同居”的诗句，就像女巫的谶言，宣告了性爱领域精神专-制的逊位和灵肉共和的确立。90年代以降，情欲领域的天平继续向肉体方面倾斜， 性爱成为造物赐予生命的盛宴。时光快速滑进新世纪，诚如有人预言的那样，“21世纪是一个肉体感恩的时代”。
作为女性诗人，紫蝶丫头适逢其时。我这样说，既不是阿谀，也不是揶揄，而是基于事实——较之男性，女性更长于也更乐于用躯体用感觉去思维，更专注于情感——灵肉纠葛——的书写。对诗歌创作而言，这是一种天然的优势；何况紫蝶丫头具有难得的诗歌天赋。从另一角度说，“肉体感恩”，也可以释读为“感情稀薄”。作为女人和诗人的紫蝶丫头，无疑是感情动物。她与时代的冲突在所难免，遭受“撕裂”是她无可逃避的命数。
我从这本厚厚的集子中读出，紫蝶丫头的内心交织着火一般的炽热和巨大的荒凉。这种落差，构成了她诗的情感基调。她的诗，是个体生命的深刻体验，也是诗人与她的时代交汇和冲突的见证。她写情，就是写真。她写得很累很苦，也很爽很甜。她写情爱、写情欲、写情人，写情思、情遣、情迷，写情痴、情变、情殇，写情的缺失、中断、枯萎，甚至还写了情匪（稍后，我将举证《情匪》）。她把情的叙写，当作一个逃离的出口，一把“破坏”的工具，一剂消痛的药物。她总是一边用情，一边逃离，一边纵火，一边灭火，一边歌唱，一边叹息。她顽强地表达自己，辨认自己，竭力要找回自我，却又让“我”成为一个无法排解矛盾体，一道不可证果的悖论题。诚如她在《自序》中所说：“精神对自由的渴望与向往，与现实生活中的责任和沉重一直都在进行一场拉锯战。不愿意屈服于现实，但肉身却动弹不得，这种拉扯的疼痛，只能在诗歌中寻找慰藉和解脱。所以我说‘诗歌是我的一种工具，只是用来破坏‘，现实中那些无力打破的束缚，无力挣脱的重负，便只能在诗中来对抗。在诗歌的破坏中找到自己与这个世界的联系，找到存在于精神世界另一个维度的自己，摆脱活着的麻木感。”
那好，且容我做一些举证吧。
人们都在匆忙地赶路
如同牢笼的仓鼠
今夜，我从牢房里逃出来
在黑暗中寻找到一朵云
躺了进去
我想撕下云朵的一小片
捏成一个男人的模样
再与他一起
变成雨，变成雾
一起落到巫山
——紫蝶丫头《巫山云雨》
本首诗题“巫山云雨”，是用雅词包裹着的情色语言与身体叙事。女诗人说她像“牢笼的仓鼠”，从匆忙的现代生活的中逃离，去赴一场“变成雨、变成雾”的巫山之约。尽管紫蝶丫头声言，说这次与她巫山相会男人的是她的用云朵“捏成”的，但谁又能否认，在当今时代，两性间的巫山云雨早已不是新鲜的事情了。这番“成雨”“成雾”的巫山之约，很难说是真正的爱情。它更像是一次情欲的释放。如果我们不从道德主义出发去进行评判，就会发现，这种身体/情欲叙事，更像是一个人的一次逃离。诗首行“人们都在匆忙地赶路”， 粗心的读者也许会不经意滑过。它所显示的正是今时代人的生存。现代生活像一把扳手，把人们紧紧拧在社会机器上，文明已经把人同自然隔离开来。女人幸好有男人，男人幸好有女人——在身体叙事中，男人和女人，是互为自然的。这云雨让她或他逃离文明社会，去寻找 “人也是自然”最后的证明，去体味“人也是自然”最夺魂的快意。情欲，是人自体迸发的力量。情欲的释放无疑是一次身心的自由飞翔。说得更深入一点，这种激情的挥洒，是对理性主义和后工业社会“非身体”的反抗，即对无所不在的工业文明、信息化、商品化的反抗。马尔库塞在《爱欲与文明》中，将人的性欲激情视为反叛后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箍制人类的最后能量。是的，只有身体内部不训的欲望，才有可能为人类生活提供不竭的能量。
想你了
就去梦里
把你掳来
你只能娶我
要也得要
不要也得要
赖着你
要糖，要蜜
要春宵露水丛中
一条小花蛇的
毒
——紫蝶丫头《女匪》
诗题“女匪”。用匪类、匪气写性爱，闻所未闻。况且，这个“匪”，由“女”字定制，凭一“掳”字打天下，堪称不俗。传统诗歌中那种男女幽会的神圣感、神秘感荡然无存，有的只是这个时代女性应有的任性和决绝。她不由分说，蛮横无理，死缠烂打，咬紧不放，以至不惜以“贱”的面目出镜。这首诗所表达的，很难说是平等的爱情，而是情激发出的一种强烈的占有欲。数千年的男权社会，女性的欲望和幸福被剥夺，沦为了男性的占有品。紫蝶这首诗以“匪”为旗，隐含着女性面对世界的进攻姿态，似乎是要打破根深蒂固的男权主义吧。
我更看重的，是诗中洋溢的爱的勇气。一位经济学家用经济学诠释人类的婚姻，得出这样的结论：你选择与这个人结婚而不是选择那个人，是因为选择这个人的收益要高。这话是刻薄的，也是犀利的。它让人类建立的爱情之塔轰然坍塌。但紫蝶丫头却从爱情的废墟上出发，去努力寻找属于她自己的“你”。更难能的是，这个“女匪”寻找的动机，竟是这样的单纯。她只是“想你了”，没有功利目的，没有其它杂质。她所求的是“要糖，要蜜/要春宵露水丛中/一条小花蛇的/毒”。紫蝶丫头用灵动的感性文字，将一次情欲之旅写得摇曳多姿，读来让人怦然心动。这样的情欲之旅。与附着在金钱、权力、名望之上的所谓“幸福爱情”，更让人心仪。
从这本诗集中，我看到紫蝶丫头的用情之深。她心仪男女间“野火燎原”的触接，“你说的，只是牵手”，可进入她梦里，“却是另一番景象/亲爱的/野火燎原啊”（《野火燎原》）；她呼唤爱的勇气，“我想跨过那道栅栏/跑到你的身边/跑到你这个手握猎枪的捕猎者身边/我想亲吻一下你的猎枪”（《我爱你》）；她喜欢构筑情的空间，“我的空间很小/但恰好能容纳/少年的你，青年的你和中年的你/我将他们逐一轻轻抚摸”“打开自己/让你自由选择/进或者出”（《掳获》）；她敏感又细腻，“时常替你细致地抚摸我自己”“ 让那一天开过的花/再重新开一遍”（《 我时常替你细致地抚摸我自己》）……我无法断定，我所引用的诗作，是“这样”的，还是“怎样”的——前者是已然的样子，后者是应然样子。但不论如何，在这个情感日益稀薄的时代，她营构的感情乌托邦，依然散发着情的芬芳，对人们不能不说是一种精神的慰藉。
如果你就此认为紫蝶丫头是一名抒情歌手。可能是错的。她向往并且真诚地歌唱“要糖”“要蜜”“要毒”的情人生活，但她也看到这个世界到处浮泛的感情泡沫，看到生活中比比皆是欺瞒和虚伪。她的《我就是一个诗人》，就像是换过一个写手一样，写的辛辣又悲情。在这首诗中，诗人成了一个决绝的复仇者。她把“情人”放在诗的砧板上，用锋利的文字将他剖了开来。她甚至采用自谑自毁的方式，写下这些惊世骇俗的文字：“我一点也不在乎/世人说我不守妇道/水性杨花/只要不是捉奸在床/我就是/一个诗人”。透过这些貌似洒脱的文字，我看到深埋在她内心的痛楚。一个女人情愿替他人、替他物、替这个世界背负罪名。这样的自谑方式，该是多么的难能可贵！一个人对真的美的追求越切，她对伪的丑的厌恶就越强烈，以至于到这等不惜名节的地步。
更极端的，是那首《情人节的晚上》。紫蝶公然打出“卖”的旗号，标价出售。此诗引发震动实在不小。诗家、论家纷纷点评不少，只怕我不会有更新的见解了。我只想说，当读到这首诗时，尽管可以理解紫蝶的佯谬和反讽的用心，但还是感到一种莫名的悲凉。我看到一个在坠落与升华、现实与梦境之间苦苦挣扎的灵魂，看到一个为诗歌不惜污名的女子。我也看到，她是一名坚定地“站立在有精神的肉体一边”（波伏娃语）的诗人。
紫蝶丫头诗集中，有相当数量的诗是写梦的。这么大面积地写梦，在我读的诗人中是少见的。紫蝶以梦为马，裁情入梦，借梦写情，称得是一个造梦者、一个食梦客。一个用梦果腹的诗人，诚如她在诗中所写：“白天从梦中挤出来/夜里再挤进去”（《习惯》）。梦也是她的避风港，“除了去往黑夜馈赠的梦境/我能去哪里呢”（《原谅我只会描述梦境》）。在梦里，她繁富，感性，生动，充满弹性和活力，饱含胆略和勇气，甚至会“杀人或者自杀”（《失望》）；梦里的她，也总会有惊讶，有奇遇，会实现所欲所爱；即使大雨倾盆，即使河水泛滥，即使夜宿荒野，也大不过是一次险情，一次逃亡。可一旦走出梦境，她就会变得苍白无力，失去勇气，会有一种难以疗救的失望感，她会发现“所有的结局都一样” （《失望》）。即使，她造出了好梦，也不敢轻易去追寻，去捡拾——
我们置身于黑暗
置身于废弃无人的仓库
置身于大雨倾盆中
大水漫了过来
刚刚温存过的床
被汪洋包围
你依然拥紧我的身子
在我的身边
你没有消失不见
没有让我独自一人
在黑暗中挣扎
亲爱的陌生人
但凡你有一丁点的线索
与现实有关
在这样的绝境
我就梦不见你了
——《亲爱的陌生人》
一个造梦者，一个食梦客，竟然不敢去追寻和捡拾自己的梦，该是多大的疼痛和苦涩。这首诗，是荒诞不经的，却又如此的诚实。这种悖，恰恰是现代生活的质地，也是现代诗应然的品格。
紫蝶丫头至力于情和诗的探索。她虚构由李东、李大虎、木先生以及赵楠等构成的多角关系（见诗集第三辑《下一个是你》），演绎了这个时代繁富、复杂、易逝、易变的情欲生活。这些诗，是对小说和诗剧的借鉴。我以为，紫蝶丫头的探索是很有意义的，但她的探索还显拘泥。
紫蝶丫头的诗才也是多方面的。她的《钓》《墙》《失望》《谎言》《生死逻辑》《刺青》等篇章，或在滋味，或在禅悟，或在深邃，或在幽微，都可圈可点。但限于本评选题在一“情”字，不便展开评述。仅举一例：
第一次是一根钉子扎进了体内
第二次是拔出了钉子
一根针扎进了体内
第三次是针被拔出来了
一根刺扎了进去
再往后刺烂在了心里
就像现在这样
跟熟悉的朋友们谈及你
只会漫不经心地轻轻一笑
——紫蝶丫头《谎言》
我很喜欢这首诗。诗题名“谎言”，我们却大可不必追究是它竟是怎样的谎言。三次谎言，在诗人感觉里，依次物化为“钉子”“针”和“刺”。它们所隐喻的，是谎言给诗人的震惊程度。诗人最初有的是“钉子扎进”般的惊愕和剧疼，以及“拨出钉子”果毅，后来成了“刺”时，竟懒得理会，让它“烂在了心里”，偶尔谈及也“只会漫不经心地轻轻一笑”。这当然是一种见怪不怪的麻木。但我更愿意进行另一种解析：如果说谎言是一种邪恶，那么这样的邪恶，存在于我们每一个人身上。可以说，谎言，并不是一桩道德意义上的坏，而是一桩人性意义上的坏。人性如此，如之奈何？这丫头，竟这般通透！
要收笔了。却又看到紫蝶两行诗：“在你视线之内/你只看得见一张狐狸的脸”（《在我们的时间里》）。紫蝶丫头说的是。洋洋一本诗集，匆忙过目，粗略梳理，你还能看到什么呢！“一张狐狸的脸”而已。
孟凡通
2023-5-22 于汇锦花园
作者简介
孟凡通
山西文水人，居太原。小说家，评论家，也写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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