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榜·12月 || 谁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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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诗人(按推送时间排名)
周焱   图雅   南果梨   梅花驿   安纲   王欣然
蓝风   易水寒   赵克强   余怒   沈浩波   铁之
虫子   独孤九   杨经纬   华楠   马亚坤   小隐
余贺     杨黎     兰象戎      余文     紫蝶丫头
黄沙尘    罗十方    阿诚
飞机|周焱
 
在空中盘旋一圈的
飞机
落在床沿
它在等待重新起飞
或者
做回一张纸
一张被划了很多线条的纸
一张写满英文字母的纸
一张油污泛黄的纸
一张废纸
在成为纸之前
它本是一棵树
竹子
或者草
如今
它叫飞机
2022.11.2
 
孟凡通:一架纸飞机,有它自己的想法吗?周焱认为是有的,“它在等待重新起飞/或者/做回一张纸”。纸飞机的想法可称之为目的。也就是说,它的目的是在重新起飞中获得意义,或者从回到过去中找回意义。人与这架纸飞机有很大的相似性——他们都被造物。造物主造了人,人造了纸飞机。唯一的不同是,前者的造,是无中生有;后者则是以有造有。显然,一架纸飞机是没有原动力的。它仅凭自己的能量是不能起飞的,回到过去也绝无可能。但幸好有人(在他还没有厌倦的时候)可以帮他。人呢,造物会来帮他吗?
 
 
 
 
女娲|周焱
 
她是神
她可以重新造一批
更听话的人类
她不是神
她可以
雌雄同体
自我繁殖
构建只属于自己的
哲学体系
当然她也可以
什么都不做
——假使她想好了
不再需要我们
2022.11.21
 
孟凡通:可以读作对一方神祇的评估和推测,也可以说是对人之未来的预判。诗人的叙写不动声色,却隐含着对人命运的深深担忧。
 
 
 
 
七夕|图雅
 
活着活着就老了
活成了
一具不需要爱也能奔跑的钟
静下来,你能听到
滴答滴答的
脚步
 
彭先春:好像有的人就是越活越自我。享受孤独,是诗人必备素质。
 
十三(客串):这首诗可以看成诗人的自嘲,也可以是一个反向的假设:如果没有爱,那么剩下的就是倾听死亡脚步的“垃圾时间”。
 
 
 
 
梦2|南果梨
 
做梦自己马上就要
犯法了
还没来得及
实施犯罪
就被识破
之后一直在
地道里钻来钻去
逃避追捕
醒来发现
我的人生
好像就是这样
 
孟凡通:诗形制不大,然其量不小,其涵不薄。诗涉及到人与生俱来的冒犯冲动,律法对人的威摄约束,人的趋利避害机制,人逃避心理的洞穴映射。梦境如斯,人生若何?
 
周焱:小时候,我们总爱问电影里的人哪些是好人哪些是坏人,好人,似乎永远与犯罪毫无关联。直到有一天,我们惊讶地发现,原来我们离违法犯罪是那么地近:对自己的恶保持警惕只是一面;干什么都违法,稍不注意就犯罪是另一面。
 
 
 
 
草莓味甜筒|南果梨
 
我劝你自杀前
去便利店
买一支甜筒
粉色的
草莓味
在光天化日之下
吃掉它
 
彭先春:估计吃了这么好吃的草莓甜筒,那个自杀的家伙不会轻生,而会爱上生活。南果梨不仅诗写得好,还是劝人高手。
 
周焱:光天化日之下,去人来人往的便利店,吃一支粉色的草莓味的甜筒,或许自杀的机率会减少很多吧。这则良苦用心的自杀指南,真正目的或许是劝阻自杀,愿它成功。
 
底料:南果梨的诗很具现代气质,有着谨慎的悲观和适时的轻松。那些鲜艳的甜腻的流水线上的,其实也可以是一种希望。人们容易知道自己不喜欢什么,对于自己真正喜欢的可能永远也不清楚。在漫游到边界的时候,草莓味甜筒是个不错的选择。
 
 
 
夜半钟声|梅花驿
 
她身体里有一头母狮
半夜时
母狮醒来
低吼着
毛发直立
整个房间
回荡着它的足音
眼前的这个男人
仿佛是它养了
一个世纪的猎物
它要撕碎他
揉碎他
她被自己体内的母狮子
吓呆了
灵魂出窍
看着自己的爱人
被一口一口吃掉
舔干净地板上
最后一滴血
这时月光从窗口照进来
席梦思床上只有
深陷的两个人形 
 
孟凡通:我发现,写梦境的诗多了起来。且这些梦境多暴烈,多恐怖。这首也是写梦境的。以恐怖情节表达了一个女人的性心理。将女性对异性的占有,幻化成“撕碎”与“舔吃”。诗中回荡着一种古老的动物性的占有的欲望和敌意。
 
周焱:这部“恐怖片”并不兜售恐怖,不仅呈现了精巧的构思和风格化的叙述,结尾也留下了足够的空间。
 
 
 
 
我下了一个乳白色的蛋|安纲
 
在陌生城市的夜晚
我下了一个乳白色的蛋
有鹅蛋大
蛋壳是硬的
在阁楼的
墨绿色沙发上
我和另外两个陌生人
一起围着它看
我有种不祥的感觉
这时沙发上的蛋越变越大
最后变得像两个篮球大
蛋壳也变软了
后来
我走在空旷的老巷上
那只乳白色
透明的蛋
在老巷的上空
冉冉升起
这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
 
孟凡通:蛋者,产儿也。人而蛋,已然魔幻。男人而蛋,更兼荒诞。让作者更忧心的是,这样的魔幻和荒诞不仅发生在“陌生城市”,而且出现“老巷的上空”。作者写出了一种无所不有的异化。安纲对人类的前途忧心忡忡。但愿这只是杞人忧天。
 
周焱:我们抬头仰望的,是一颗“安纲”下的乳白色的蛋。所幸“安纲”本人,并不想这样。
 
 
 
 
房间的水一直涨|安纲
 
妻子和她都在卧室
妻子不认识她
卧室里有水汩汩冒出
很快没过了床
被子浮在水面
我想钻进被子睡觉
她在另一张床上坐着
偷瞄妻子
妻子刚剪了发
看起来像年轻的时候
妻子不高兴
躺在女儿的床上准备睡觉
房间的水一直涨
 
底料:在卧室这样私密狭小的空间,三张床,一对夫妻和一个陌生女子,以及不在场的女儿。“我”所期待的睡眠接近于逃避,“妻子”所敌视的对象是“我”的躁动,在完全窒息之前,生活会有所改变吗?水流渗入蓝白交融的空间里,拉扯着“我”未来的位置。
 
 
 
 
套盒|王欣然
 
爷爷去世那天
妹妹问我
为什么
要把爷爷
放到一个小的盒子里
然后又放进一个大的盒子里
最后埋到地下
这真是浪费盒子
 
底料:孩子的眼睛里世界很简单,死亡也很简单。文化赋予盒子特别的意义,因此人们离不开盒子了。不管自己是否需要,总有太多人认为你需要,这是我们作为“正常人”的妥协,也是一种怀旧。孩子们说得对,其实也是一种浪费。
 
 
 
花朵 | 蓝风
 
河边游园长椅上
洒满阳光
两个看起来
四五岁的小女孩
假装用棒棒糖的棒棒
互相捅嘴巴
然后笑嘻嘻地
一起宣布检查结果:
你有病
2022.11.17
 
周焱:模仿是小孩儿学习和认知这个世界的主要方式之一,三年疫情的经历,谁知道给他们留下了什么影响,这有待足够长的时间来观察,直至有一天他们自己也加入对那段经历的书写。
 
 
 
快递|易水寒
 
隔离期间
我收到一个快递
打开一看
是个女用情趣用品
再看收货地址
是快递员搞错了
包裹是我同楼同房号
另一个单元的
我按照包裹上的电话
打给了女邻居
先为自己打开包裹向她道歉
再请她通知快递员取走
封闭的日子实在难熬
那些天我总是
反复无意识地翻看手机
手机里还留着
那个女邻居的号码
我甚至还记得她的名字
有几天我产生冲动
差点把自己打包
快递给她
2022/11/11
 
孟凡通:收到一误递的快递件,而这件快件使收件人想入非非,“有几天我产生冲动差点把自己打包快递给她 ”。诗表达了今人渴望奇迹发生的普遍心理,一种。他们总是一种耽于想像白日梦中。一种隐密的心理。这种心理的产生,是这个沟通渠道格外方便,又无法沟通时代的写照。
 
周焱:我把这首诗发给我的一位朋友,他说快递不是他送的。
 
 
 
 
跳闸|易水寒
 
突然停电了
隔了一会
电又来了
家里的电器纷纷
重新启动
电灯冰箱洗衣机电视
路由器小型打印机
光和声音
又充满了整个房间
第一次发现
原来它们也是有生命的
而且一直陪伴我们
这些电器
大多是二十年前买的
当年装修我们忙于工作
由岳母一手操办
现在岳母已经去世了
她承受白血病化疗
带来的痛苦
有一段时间效果很好
整个人容光焕发
我们以为她能挺过去
但两年后
生命还是戛然而止
那已经是快十年前的事了
再过几天
我们就要搬家
这些电器将永远从家里搬走丢掉
今天它们用跳闸的方式
集体向我告别         
2022/11/10
 
周焱:电器是否有生命,取决于“我”。这一切是否有诗意,同样取决于“我”。
 
 
 
 
桌球馆|赵克强
 
估计你从来也没有见过
室内高度只有1米4的桌球馆
我也是昨晚做梦
才看到
这家桌球馆很特别
里面的墙上
装的全是哈哈镜
人在里面
都弯着身子
低着头
尤其是穿裙子的女生
撅起屁股
趴桌上击球的时候
所有人的眼睛
都会盯着她身后的哈哈镜
有的男生
还流鼻血
2022.10.21
 
孟凡通:赵克强以梦作障眼法,写出一个层位低得匪夷所思的桌球馆。“人在里面/都弯着身子“——一种矮化式生存。“里面的墙上/装的全是哈哈镜”——一种异化式生存。矮化异化中的人,都变得萎琐、下作。诗人对这个让人矮化异化的桌球馆的抨击入木三分。
 
彭先春:没有流鼻血的青春,估计也会很无趣,赵大爷写情色有一套,点到为止。
 
 
 
梦|赵克强
 
有年去县城监考
旅馆没房间了
我们一路的6个老师
只好睡教室
一晚上,脸、手和脚杆
被蚊子咬得大包小包
结果这个教室
居然考上了6个
事后有老师说
早晓得就多安排几个人
睡教室了
2022.11.25
 
周焱:本诗的诗意“事实”过硬,不仅有着微妙的传统文化心理,且贵在情真。
 
 
 
 
孩子的火车|余怒
 
一个孩子想居住在一列火车里。这无可厚非。
我们都这么想过。夜里,他驾驶着它,呜呜呜地
前行。白天,他让它停下,随便停在半山腰或
一座桥上。这时候,我们要注意他的情绪,尤其
要注意他那儿“我”的用法——他开始使用
“我”了。我们需要孤独,同时还需要控制它,
不能不近人情。他对运动(或许是运动本身)
充满好奇,想居住在一列火车里,满足他就是。
当我们在幼儿园,看到一个孩子,玩过了所有的
游乐设施,不肯再跳蹦蹦床,坐滑梯和旋转木马,
我们就应该考虑,是时候为他准备一列火车了。
(2022)
 
孟凡通:当代人程度不同都存在可以称作“非地方”(“无故乡”)化的生活经验。在日益相类似的城市面前,他们放弃了对具体地方的追寻,甚至会完全忘记和放弃了对本土性、独特性、地方性的追寻。这种泛城市化已经成为现代人的生存样式。诗人余怒发现,“一个孩子想居住在火车里”。他用一首诗替这个孩子的这种居住方式进行辩护和设想——“一列火车”可以停靠在他所认可地方。余怒笔下的“孩子的火车”是乌托邦吗?
 
底料:这首诗谈到了人称,“我”的使用是自我意识和孤独,那么“我们”是谁呢,为什么能为“孩子”准备一列火车?成长可视为对速度的迷恋,对权威的偏轨。“我们”不是特定的人群,而是一种想象的共同体,一种成人俯瞰孩童的视角。这种“准备”是包容和引导,同时也是骄傲和自大。人类是自相矛盾的。
 
 
动物志|余怒
 
我们与上帝的联系总是神秘的。有人说,没有
上帝,我也同意。我对事物的看法一直处于两可
之间,性格上我也容易疲倦。这一点像树獭——
在一部迪士尼影片中,一只长毛树獭居然取名叫
“闪电”——这种矛盾修辞我喜欢。有人指责我:
世界这样,你的诗却那样,是不道德的。在诗中,
要表述清楚一物与一物的联系,非常难——人类
的精神之谜,我作为肉体无法领悟。初春,一帮
男女结伴郊游,走在幽暗山洞里,我对女同伴们
说:我是肉体,你们是精神。我们是不同种属
或属性的两种动物,如恐龙和龙,狮子和狮虎兽。
 
彭先春:余怒的诗应该不需要多说什么,去读就行了,一个占领智慧高地的诗人。
 
 
 
 
秋夜渐凉|沈浩波
 
他们钻进被子
搂在一起睡
她习惯地把手
伸进他的秋裤
轻轻握着那话儿
他们轻言细语
开始睡前聊天
当然会聊起
那些最近发生的
令无数人普通人
感到心惊肉跳
迷茫无助的事
她叹息着说:
“我发现只要一聊起
该死的Z-治
我的心就会
像你的屌一样变软”
2022.10.23
 
孟凡通:沈浩波写的是“疲软”。性器的,或者说身心的。这“疲软”,是厌倦和无奈的派生物、附产品。沈浩波试图在性器与社会之间建立某种联系。在这首诗中,他的“下半身写作”和“深度口语诗”胜利会师。它们是成功的。
 
 
 
1985年|沈浩波
 
“别说1958年了,到1985年
我原来那个家还没饭吃呢”
 
我们在车上聊起1958年的饥饿时
司机大杨突然插话说
 
“老鼠都饿得要吃人
我一出生,老鼠就吃我
左脚大拇指被啃掉了一半
现在还残废着呢”
 
1985年
大杨出生于河南商丘
 
“要不是我亲妈自杀了
我们全家都得饿死”
 
我听得一愣
大杨接着说
 
“那会儿家里太穷
我亲妈整天抱怨
我那个亲爸就往死里揍她
她就自杀了”
 
我忍不住问
她自杀了跟你们全家没饿死
有什么关系呢?
 
“要是我亲妈没死
她肯定舍不得把我卖掉
我虽然没有见过她
但我知道她不会卖我”
 
我早就知道大杨的身世
再次听他说起还是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只好半开玩笑说
那是你救了全家
 
“是啊,卖了不少钱呢
把我卖了
我亲爸、我哥和我姑姑就活下来了
我也活下来了
就是我亲妈死了”
 
我说是啊
总归还是活下来了
2022.11.6
 
周焱:“别说1958年了,到1985年/我原来那个家还没饭吃呢”,是的,我们不饿肚皮的“好日子”也还没过几年,可有些人似乎已经忘记了这点。本诗除了感人,也可用来提醒那些自信随时爆棚的口号式爱国者。
 
底料:苦难是在真实发生的,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在表达,诗人用语言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我们相信然后忘记。但是苦难是在真实发生的。
 
 
每当我诗写得少|沈浩波
 
就会特别警惕
我知道这是因为
我心里没有诗了
心里没有诗
才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
远胜于
肉体被奴役
有时是因为太忙
心被挤扁了
有时是因为太安逸
心就躺平了
有时是因为太愤怒
心被填满了
愤怒是一种美德
但不能让它
把我的心
烤得太硬
心不是石头
心是刚出炉的面包
2022.11.29
 
孟凡通:日益琐碎的生活会让人陷入浑沌之中。沈浩波对这种琐碎导致的浑沌有一种直观的体验,就是“每当我诗写得少”。诗,我说的是优秀诗作,是可以激浊扬清的,让人从浑沌不知中获得一种新的视野。在沈浩波那里,诗是至尊的——“心里没有诗/才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远胜于/肉体被奴役”。他提到的“太忙”“心被挤扁了”,“太安逸”“心就躺平了”,“太愤怒”“心被填满了”,其实是心灵的麻木和人心的病灶。诗是用以启人心智的。这首诗是诗人的自我唤醒,也在唤醒他人。
 
周焱:写诗正变得越来越奢侈,因为有太多东西能让我们越来越硬如钢铁,如何保持一颗具备必要柔软度的诗心,这是摆在每一个直面现实的写作者面前的挑战。以本诗共勉。
 
 
 
行走|铁之
 
我走着
天气太冷了
我把自己裹得很严实
仍然手脚冰凉
我走着
觉得自己是赤裸的
甚至皮也没有
我是行走着的血库
我是行走着的内脏
走着走着
终于走成一副骨架 
 
孟凡通:这是我几个月来读到的最为恐怖的一首诗。“我是行走着的血库/我是行走着的内脏”,这样的表述,让人惊悚!“走着走着/终于走成一副骨架”。 这个年青写手,何以有这般透凉的悲剧意识?
 
 
 
 
起床|铁之
 
他粗暴地推开了

我躺在床上
头很晕,疼,涨?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
此时我不能做任何一道简单的数学题
他手里拿着壶
暖壶,淡银色
他叹了一口气,很硬,很沉
他说,操
年轻人都积极向上,哪有你这样的
接着是凝视
我知道,轮到我了
我把衣服攥到手里
把身体支撑起来
挠了挠头
垂下脖子
叹了一口气
 
小隐:诗中父子双方的位置和关系显得十足危险。仿佛行刑者与死刑犯之间的对峙。比较出色的一点是“拿着壶”这个情景,让儿子最后的让步与叹气,似乎出于对衰老的怜悯。
 
 
 
奇迹|虫子
 
刚刚抱起你来
你在空中用力地蹬腿
在这样偶然的时刻
我顺势把你往上托
于是你又蹬了一次腿
接着又有好多次
直到你超过我的头顶
以后你会知道
人一生很少能有奇迹
刚刚就是一个
因为我俩都相信
人是会飞的
2022.11.6
 
孟凡通:虫子这个辑子中,有7首诗以《奇迹》命题。7首诗就是7 个“奇迹”。写的都是虫子新生女儿与他共同创造和创意的奇迹。这些诗,都很棒,难分伯仲。这是第三首。写的是女儿与他共创“飞”的奇迹。诗很优美,很纯粹。我相信,女儿为虫子带来了源源不断、用之不竭的灵感。在此,谨为虫子祝贺!也为虫子的小精灵祝福!
 
彭先春:虫子写新生婴儿,自己的孩子,写了一个系列,读诗可见这位父亲是多么热爱生活以及自己的孩子,自然,这首诗也就很可爱。
 
 
 
 
确认|虫子
 
我说
即使变成了妈妈
你还是你自己
苏小瞳说
我还是我自己
即使变成了妈妈
 
底料:妈妈是一个美好的身份,但也许人们习惯于首先看见母亲这个身份,给“妈妈”太多刻板印象里的隐形规约。诗中这个“自己”,是不被任何具体身份所挟制的。这样的关系里,我同时看到了爱和自由。此外,“我”和苏小瞳的话各占一半篇幅,内容虽是相同的,但“我”的理解和苏小瞳的肯定形成了互动,即是“确认”。
 
 
 
 
这时|孤独九
 
我比同龄人显得年轻
死亡像初秋早晨
天上的月亮
一个白色的圈
我能看见它
离得还远 那时 
 
那时 天亮前的电话
很少响起
母亲的噩耗还未传来
生活还是冷拼热炒
笑声朗朗
悲伤也是
 
孟凡通:诗人于“这时”写“那时”。那时,死亡的征兆早已显现——“初秋早晨/天上的月亮/一个白色的圈”,诗人却浑然不识;那时,死亡的噩耗正在传递中——“天亮前的电话/很少响起/母亲的噩耗还未传来”,诗人说“生活还是冷拼热炒/笑声朗朗”,紧接着诗人说“悲伤也是”——只这四字,才是诗人的“这时”。这首不写“这时”悲恸,唯写“那时”的不识,让其悲恸更剧一筹。
 
小隐:“那时”不见得是一个真正快乐的时候,但那时死亡的距离实在太远,让我们误以为这是可以欣赏的风景,不知不觉死亡就逼近了,甚至伤害了我们深爱的人。
 
 
醒来|独孤九
 
早晨醒来
她不在身边
我喊她
她没有回应
我喊她
她还是没有回应
我走出卧室
她不在家
她出去了
我给自己倒了杯水喝
重新回到床上
又起来
门锁着
去拉开窗帘
窗外
是一层白雪
看不到脚印
 
彭先春:白雪无痕和消失的女人,独孤九超离现实的精神世界是他写诗的源泉。
 
底料:这首诗中“我”醒来了两次:第一次“我”呼唤她寻找她为她不在这里作出解释;第二次醒来我终于发觉自己孤独的处境。日本有一个关于雪女的传说,引诱年轻樵夫的雪女被他的真诚所打动,在他的背篓里化作了雪。平和的雪景总让人想起消失的情人。
 
 
 
 
独角兽|杨经纬
 
就在大家都以为
独角兽已经
彻底灭绝了的时候
地球上的
最后一只独角兽
悄悄地
变成一个男人
活了下来
但此刻已经没有人
认为他是独角兽了
他站在人群中
那么孤独
就像一只独角兽
2022.10.27
 
周焱:比吸血鬼还要孤独的独角兽。
 
 
 
闭眼拍照试验|华楠
 
我决定做这个试验
等车过市场的时候
我提前闭上眼睛
估摸着车过市场的时候拍几张照片
等过了市场再看拍到了什么
拍完我故意没看
等晚上再打开来看
有些什么人
什么场景
到了晚上
我打开相片
前面三张没有人
空空的街景
灰白的围墙
红白相间的栏杆
一辆停在路边的车
第四张出现了一个人
在驾驶舱里面目模糊
看得出是个男人
手扶着方向盘
第五张车已经开过了
拍到两个坐在马路牙子上的人
感觉他们应该相互认识
都戴着口罩
一个低着头看手机
另一个抬头看向前面
像被什么吸引住了
但前面已经在镜头外面了
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第六张有一台摩托
像是停着的
车手戴一顶工地上的黄色安全帽
我放大了看
他双脚离地
但并没有在摩托踏板上
说明他在低速行驶
要么就要停车
要么刚刚启动
他身后
招牌上写着万荣蔬菜部
一个戴围裙的女人站在招牌下
两个男人探头在往窗户里看
再后面还有三个人
要放大才能看出来
在昏暗的屋檐下
完全看不清面孔
肢体动作也很模糊
大概是在走路
一个估计在跟另一个说话
看了很久我才发现屋子里还有一个人
应该是个人
男女莫辨
应该是坐着的
在朝窗外看
应该是个无聊的店员
第七张有一个穿蓝色制服的环卫工人
扫帚拖着拖影在空中挥舞
按轨迹来看就要扫走地上的红色塑料袋
第八张前景有一个背着手的人
远景是一大片湛蓝的天空
湛蓝的天空飘着白云
写到这里我想白云早都飘散了
还有一个骑自行车的人
戴着白色头盔
从姿势来看他骑得很快
就是这些
我一边写一边想
这就是我今天下午穿过的一截世界
 
孟凡通:人们早已习惯了于机眼中观察世界。这机眼中,必有机心。所谓机心,即取舍之眼、分别之心、过滤之心。其取景观物,必是投我所好,为我所用,替我所言。华楠用的还是机眼,却是一种试图剔除和逃脱机心操控的机眼。它纯客观记录了“一截世界”。于是,我们从它摄取中看到了另外一些景象,即所谓更真实的世界。然而,这样的努力依然是徒劳的,作者说“前面三张没有人/空空的街景”,又说“在昏暗的屋檐下/完全看不清面孔”,作者只能凭借“感觉他们”“大概是”“估计在”“应该是”之类模糊语言做出自己的主观的判断。以机眼、机心看世界,已经成为世界本身,成为时代宿命,想摆脱也难。也许,文学是其唯一的抵抗者。
 
 
出差诗|华楠
 
史蒂文是社区大学的天文老师
坐在院子里教我认天上的星星
满天的星星都有名字
他全部认识
有了名字的星星
突然变得亲切
这时电话响了
问我在哪里
我看着天空说
我在出差
在猎户座下面
 
彭先春:华楠有神奇的本事,将平常的现实生活和有趣味的诗意连接起来,他可以在人们会忽略的小地方发现诗趣,并记录下来送给你,我们读的时候就能感到一种智人思维。
 
 
 
一个人的抒情史|马亚坤
 
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
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
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
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
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
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
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
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
口口口口口口   啊   口口口口口口
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
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
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
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
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
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
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
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
2022.09.11.上海
 
周焱:本诗在形式呈现上做得比较彻底,像某种视觉艺术,但本诗没有只停留在形式,仍有可贵的精神内涵,尤其是联系当下的现实语境。
 
 
 
矮小症|小隐
 
因为矮小,你也自卑过
对吗
 
可是现在,为什么放弃了
为什么用头顶比向儿子的肩
然后说,长得比我高,这太好
 
不再勃起的早晨
你还怨恨你的身体吗?
 
我心里有很多话想对你说,你呢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悲伤?
一双瘦弱的拳头曾伸向
不是对手的人
 
小隐:你还怨恨你的身体吗?失望的是,憎恨着父亲的儿子,真的感受到精神上不可避免的相似性,还有对施暴者的同情,这是对自己过去的伤害。
 
 
 
阴影*|小隐
 
是一个黑着脸的男人
在梦里我,根本没有声腔
 
你没有说出来,从来
在现实里也是这样?
 
也许我太想忘记。这仿若
横生的龋齿,越忽略
越记起
 
你感到了很大的疼痛吗?
 
我想过吐露,但是我怕
会伤害他。告诉自己
只是噩梦了的呼吸
 
那时你身边没有别人吗
也就是,毫无抵抗的能力?
 
我确信。因为我总是一个人
在离异过的出租屋里,独自的
整个无色的夜
 
他对你做了什么,还记得?或许
是你爱的人,所以,你才想不起
 
他让我别出声,他说
爸爸总是对你好的。喜欢你
才会亲你,我实在太过
 
太过,喜欢你
 
*:化用露易丝格里克
 
底料:过曝的冷色调电影,可以感受到空气湿度和光线明暗分布。对话或自问自答的形式,频繁的分行分节,表达形成阻滞,情感缓慢地流动、淤积,同时形成悬念。小隐的诗有很特别的质感,以及很钝的痛感。
 
 
 
 
钱塘夜行|余贺
 
朋友问我,多年的活着是否出现过一个
执着的,非做不可的念头。有过,某个晚上
在盐官镇,我只想背着一筐土去月球。
在我的印象里,它应该
是一个完美的圆。比地球还圆的圆。
没有一座环形山被冠以另一个人的名字。那样的圆。
 
周焱:总有些执念充满诗意。总有些圆,比地球、月球、完美的圆,更圆。
 
十三(客串):众所周知月球是一张麻子脸,很多环形山都被命名。诗人追求的是一种无法到达的纯粹的原始状态,是精神上“洁癖”、形而上的诗歌秘境。
 
 
被改造|余贺
 
看着维修工修理空调,我想自己可能
也是被改造的。不然为什么我
脑袋里的怪东西命令自己在一个
无所事事的下午,盯着左手的
五根手指,并依次使其活动。
我是36.8℃的恒温机器。偶尔制冷。
 
小隐:对身体的重新发现和重命名,“无所事事”具有举重若轻的力量。
 
 
来电狂响|余贺
 
喜欢短暂地记一些事,然后忘掉。刚路过的
老妇人,记住她脸上的几条皱纹;记哪个
路口还开着报亭,记老板的小怪癖。早上
下楼梯,我反复念着墙壁上的广告电话号码,
记住这一串毫无规律的数字。你不知道,它们
会在夜深人静时噼啪作响,半天停不下来。
 
底料:对生活事无巨细地关注,同时有意让这些事物在记忆中“短暂”地停留,“我”仿佛可以做到置身事外,直到在深夜发觉这些体验已经渗透进“我”的视野和思考。也许应该承认,“我”是充满好奇心更充满同情的,而且不可避免地卷入他人的生活。
 
 
 
 
究竟谁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人|杨黎
 
深夜,从外面回家
要穿过一条悠长的巷子
我问你
是走在上面一直
不见人影可怕
还是前面走来一个
模糊的影子更可怕
或者说,在身后两米跟着
一个人影
你快他快,你慢他慢
这个比他们都可怕
你看着我,又看着小巷
深夜,这样一条那么长的小巷
它有多种多样的可怕
你不敢选择
 
孟凡通:杨黎的诗是他经历人生的镜像。深夜回家,“要穿过一条悠长的巷子”,你可能会感到害怕。杨黎列举出三种境况,让你做出选择:“究竟谁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人 ”?你终于“不敢选择”。诗的叙写是不确定的开放式的,留给读者诸多的思考。
 
底料:未知是可怕的,未知也是无法抉择的。弗罗斯特《未选择的路》中描绘了两条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这首诗中,那条巷子是走向结局的必经之路。即使已经知道自己所能拥有的情感只是恐惧,为什么还要权衡谁更可怕。又或许正是这种权衡带来意义。
 
 
 
 
一个老人怎样度过今年冬天|杨黎
 
一个老人
自己过
不要出门、上街
不要凑热闹
有钱的
找一个小保姆
陪着
没钱的找个老伴
一起去楼下买菜
但不要走远了
更不要贪便宜
去坐公交
就老老实实在家
看电视,等春天
 
彭先春:宅家和等春天,构成杨黎这首诗无奈和希望的两面,这也是他构思之妙,一个孤独老人的生活令人唏嘘,你会想陪他坐一会儿。
 
 
一张白纸|杨黎
  
1974年,我回家时
在路上捡到一张白纸
看了半天
它除了白还是白
什么都没有
我一时贪玩,就摸出笔
在上面写了一个
大大的一
写完后,我又把它小心翼翼地
放回原来的地方
拍着手,走了
一个调皮的少年
外面的事太多
自然就忘了这张白纸
直到另一个下午
我再次回家
又看见了它
它的上面
已经写满了二三四
五六七八九十和十一
我还小,难道这些人
也都没有长大吗?
我不能怀疑
这些数字都是偶然的
特别是其中
还有几个阿拉伯的
 
周焱:本诗不仅叙述上有波澜,在呈现这件小事的诗意上,没有只停留在日常,也挥发着淡淡的神秘感。
 
 
 
李红卫和沈白露的未读消息|杨黎
 
短信来了,它让我关注
沈白露和李红卫的
未读消息
我没读,我自不知道
但我还是悄悄地
把李红卫改成了
李红衣
把沈白露改为沈白露
她也许很性感
真的性感
我不可以假装无视
她们的存在
 
底料:性感的形象比她们本身更重要,完成这种想象还是需要一个美丽的名字,包括动听的音节和引人遐想的用字。给一种美丽的植物取一个难听的名字是一种罪行,反之则是对美的追求。
 
 
 
西村曾经有人会吹树叶|兰象戎
 
大嘴每次进山
都能捕到不少鸟
村里人都说他是天才
他会吹树叶子
模仿鸟叫
模仿母鹧鸪的声音
把公鹧鸪骗过来交配
然后就交到他的竹篓子里
年轻人都很崇拜他
缠着大嘴叔想学上一招半招
吹几声树叶骗几只鸟
拔根漂亮的羽毛去骗姑娘
多年后我问起我发小
关于大嘴的现状
发小说他啊
天才大嘴失业咯
现在的年轻人都用录音盒抓鸟
各种频道的鸟叫
比大嘴树叶子吹出来的
可他妈像太多了
还好我们村没孔雀
要不然凤凰
都会被这些小年轻给团灭啊  
 
孟凡通:小兰的西村系列,每一首都是有人物、有故事、有温度的。每一首都是不可替代的。然“红榜”成例,只能从中选择一二加以评点。选评这一首,因为我们村也有一位吹叶为琴的高人,村人说他“能跟鸟雀子说话”——可这个人连老婆都没讨得,且早早就去世了。小兰这首诗,写出了科技带来的时代变迁,和由此而生的熵。他让我们看到,与科技同时抵岸的,还有人秉赋和智技的退避退化,和人格的萎缩矮化。
 
 
 
 
西村曾经有把大宝剑|兰象戎
 
村长家的大堂
悬了把宝剑
以前村里每有纠纷
老村长提剑出来
事情就能很快搞定
老村长弥留时交代村长
剑一定不能出鞘
才能把村里人压的死死的
村长谨记他爹的遗嘱
把村里各大家族
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村长儿子看他爹威风
偷偷用小刀
削了一把槐木剑
四处显摆
“我也有大宝剑”
“我也有大宝剑”
唬得顽童们一惊一乍的
村长知道这事后
狠揍了他儿子一顿
大骂大你麻痹
让你把大宝剑当儿戏
 
小隐:大宝剑指向很多解释,这不仅是诗人抓住了演绎现实的好的虚拟情境,也是因为现实有时显示出过分“精彩”的一面,这片大地上的我们天生具有参悟这种好诗的能力,所以我想对兰老师说,说我也有大宝剑。
 
 
 
174|余文
 
十年前
随B队到东北驻训
刚到安营的地方
教D员就警告我们说
离这里不远处
有个女人
身高174
曾经有个兄弟
因为这个174
犯了大事
十多年过去了
每次跟Z友聊到东北
我们最先想到的
还是那个
素未谋面的
174
20221126
 
孟凡通:一首耐人寻味的诗。警告者以“174”为训诫,让他始料不及的是这个数字是涌动的暗流。以至成为受众们萦绕不去的向往,成为他们往后岁月永不褪色的记忆和最美好的谈资。禁止即引诱。人性的复杂和难测可见一斑。
 
周焱:除了174,其它都靠想象力。这正是她迷人的地方,也成为一种象征。
 
底料:想象的力量是无穷的,174是蛇蝎美人的范本,她的巨大魅力源于一个蛇头虎尾的故事。对于故事,“犯了大事”通常胜过平淡无奇。作为旁观者的“我们”,最大的幸运在于“素未谋面”,因此得到想象力的滋养。
 
 
 
诗人|紫蝶丫头
 
一首诗写一个情人
一百首诗就写一百个情人
写他们为人夫
为人父
个个衣冠楚楚
人前说鬼话
人后也说鬼话
写他们与我山盟海誓
热情似火
我一点也不在乎
世人说我不守妇道
水性扬花
只要不是捉奸在床
我就是
一个诗人
 
孟凡通:这是一个女诗人的宣言。算不算一个女权主义者的宣言?紫蝶丫头在一个荡女与一个诗人划出等号,很可能要惊掉道德主义者的下巴。读这首诗前,我刚读过《萨摩亚人的成年》。萨摩亚社会不要青少年服从任何的清规戒律,青少年也不以反抗成规证明自己的存在。据说,这本书被纳入“扰乱世界的十本书”。它扰不扰乱这个世界,我不太关心,我在意的那里男女间的坦然、开诚和澄澈。而“人前”“人后”“说鬼话”, 是道德主义时代的生存法则和技术含量。紫蝶丫头试图用“诗人”为利器剥刮它们。诗人/利器,倒也新鲜。
 
彭先春:紫蝶丫头跟很多人不同,自恋,精神暴露癖,还略微有点自虐,那些沉稳,善于隐藏自己的诗人,写不出这么直接,撼动人心的诗。
 
周焱:紫蝶丫头写情爱与欲望,有一股劲儿,真实,直接,有时还有点狠。
 
底料:一个人置身于社会,不得不在与他人的联系之中认识自我,各种各样的身份意味着各种各样的责任,而每一个身份都可能成为一种否定,否定“我”独立的存在。即便是爱,也会成为微妙的压力,让我们想起自由。
 
 
 
自由|紫蝶丫头
 
身体是老公的
不可以没有性欲
身体是单位的
不可以迟到早退请假旷工
身体是父母的
不可以随便头疼脑热三病两灾
身体是儿女的
不可以无精打采消极颓废
 
只有梦境自己的
可以夜夜换仇人
换情人
 
孟凡通:“身体”是什么?“自己”又是谁?人何以有如此这般的二元对立?这丫头活得这般清醒,这般通透,可见其痛也烈。她说得对,幸好有梦,还算不得一无所有。
 
 
 
 
他说他想去瑞士|黄沙尘
 
那个躺在病床上身患绝症万念俱灰的老人
他唯一的念想就是肉体早点成灰
好不容易积攒起的安眠药被发现
家人开始每天看着他服下每一颗药丸
那根上午藏在枕头底下的绳子
下午就被拿走
家人们日夜轮流陪护
他的双手已够不到任何危险之物
之后某一天他对家人说他想通了
愿意活着受点罪
平静地迎接那一天的到来
他和家人聊起平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出过国门
家人问如果能出国最想去哪
“瑞士”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家人沉默了
“瑞士雪山美呀”他补充道
家人们露出了欣慰的笑
十天后
他把一只塑料袋偷偷藏在了裤裆里
半夜趁家人熟睡之际
悄悄取出套在了自己的头上
用力把袋口系紧
他成功把窸窸窣窣声压制到最低
2022.11.6
 
孟凡通:这个试图掌握自己命运的老人是值得尊重的。家人对他的严防死守也是可以理解的。老人在其生命的最后时段,说他最想去的地方是瑞士——他的潜台词是不是说,瑞士是世界上唯一给外籍人士开放安乐死的地方?我们不得而知。这位老人最终掌握了自己的命运。但说老实话,用塑料袋套自己头上的死法是缺少美感的,它甚至比不上一根绳子——绳子带有一种暴力美学。
 
 
 
烤羊|罗十方
 
大人们在烤羊
羊尾巴黑黑的
好像从夜晚取下来的
我躺在床上
数的羊
少了一只
 
孟凡通:从小诗童的诗中,这个白发老人触摸到一颗悲悯的赤子之心。
 
 
 
卖猫|罗十方
 
爸爸说把猫卖了吧
我不舍得
毕竟我已经给它
起了个名字叫“桃子”
有名字的
都不应该被卖掉
 
彭先春:是的,有名字的,仿佛就赋予了一种生命和权利,还有归宿地和主人。小孩子的神奇思维,很多时候都是诗,令人讶然之后,觉得很在理,诗的在理。
 
 
 
 
剪头发的陈老师|罗十方
 
我们陈老师剪头发了
剪掉了
她漫长的岁月
就成了年轻的女子
如果她摇头
她的思考也不会乱
 
底料:头发随岁月而长,也被称为三千烦恼丝,剪发即与此相反,并在“摇头”这一动作中具化,因此短发的陈老师变得更加年轻果敢。这种叙述可以读出一点英雄主义的意味。罗十方这组诗不少以逻辑推理为架构,比如《买鱼》《烤羊》《生日蛋糕》等诗,活泼机警,有新鲜感。
 
 
 
 
能不能送我一匹马|阿诚
 
能不能送我一匹马
就是那种
在大草原上飞
驰的马,没有马鞍
能够让我摔得狗
啃泥的那种马
能不能送我这样一匹马
没有方向,到处跑
到处跑的马
这样的马确实不好找
兄弟,但是我有我的方法
你只需要找个姑娘
就是那种胸脯上有
被马踏过的痕迹,那种
手里能渗出羊奶的姑娘,把她
牵进一个蒙古包,你就能
得到一匹这样的马
一匹夜里会冲出马厩
白白的,发光的

 
孟凡通:诗中这匹马的意象是什么?是一种野性力量,一种性欲力量,一种创造的力量。它是狂放的不羁的,也是美仑美奂的。
 
周焱:总有些一流的产品,不是满足客户的已知需求,而是引领客户走向更为广阔的未知,商品如此,艺术更是这样。在读这首诗之前,我心中没有这样一匹马,也没有想要一匹马的念头,读完本诗,我也想有这样一匹马了。
 
 
 
在香蕉湖|阿诚
 
那年夏天
我和父亲一起在香蕉湖边走着
太阳很大
但湖边很凉爽
有一些人喂鱼
也有一些鱼配合着跳出水面
“爸爸,为什么鱼会吃香蕉?”
他放慢了步子
边走边挠着他的头发
他对待这个问题显得非常谨慎
“那有一串糖葫芦,走,我给你买去“
他说这话时
有一个彩色的泡泡飞到了他的头上
 
底料:纯净梦幻,如同初生儿的目光,随意而散漫地聚焦,一切都是平等的,绕过知识,爱是流动而可触碰的。在这里,彩色泡泡像一个气球一样,可以长久地居留。
 
 

本期诗评人
 

孟凡通,山西文水人,现居太原。小说家,评论家,也写诗。

彭先春,白羊座,现居四川绵竹。

周焱,1987年生于四川平昌,现居重庆。即将出版诗集《袜子与武器》。

底料,2000年出生于四川泸州,现就读于天津。爱好诗歌和摄影。

小隐,湖北人,02年生,练习自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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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编 王小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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