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小颖 | 绘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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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的嗓音
“老三你什么意思？
其他人都能参加
怎么就你不能
你到底有多忙？”
毕业时
我们宿舍七人约好
每年都要聚一次
结果最近两年
我都缺席了
“前年你说你参加不了
去年你又说参加不了
既然你这么忙
那以后你就别参加了”
日有所思
夜有所梦
我在梦中
听到了老五的咆哮
梦中我们站在大学宿舍里
老五又变回
那张青春稚嫩的脸
脾气也像当年一样
咄咄逼人
“老三
你搬走吧
从我们宿舍搬出去吧”
而我不想解释
也无力解释
沉默片刻后
我说，“好的”
用的是现实中
中年人的嗓音
2023.1.31
车过石家庄
灰白的
骨架般的楼房
笼罩在浓密的雾霾中
石家庄像长在
一张巨大而模糊的
X光片上
看着火车窗外
灰蒙蒙的天空
想起几位诗人
孤独地穿行在
这座城市的深处
其中一位
我的朋友
好多年不写了
突然有一天
重新开始
大量写诗
像年久失修的喷泉
重新开始喷水
谁也无法阻止
他在诗中抒情
当他不写的时候
就像一只
腿被打瘸了的野猫
2023.2.24
见一次打一次
中国人爱说狠话
比如说
“以后不要让我见到你
见你一次
我打你一次”
多年前
我在微博上贴了一首
关于上海的诗
得罪了很多
上海网民
有一个
著名的商界大佬A
义愤填膺
怒不可遏
公开宣称
以后要见我一次
就打我一次
老实说
我还挺担心的
若干年后
我创办的公司
要和另一家公司
做一笔
重要生意
我一查
该公司的老板
正是A先生
生意是个好生意
狠话再狠
狠不过生意
合同一签
见一次打一次
瞬间就是
过眼云烟
还有一次
有一个诗人B
算是我的前辈
我在BBS上
和他骂架
骂得太狠
B怒而宣布
以后见我一次
就打我一次
几年后在一个诗会上
我远远看到了B
穿过人群
经过他时
我特地停下来
伸出手
他还记着仇呢
脸色铁青
但也还是
保持了礼节
也伸出手
勉强地
和我握了一下
我主动伸手
确实有
表达歉意的意思
他当然也没有
见我一次
打我一次
2023.2.17
我爸很着急
我上初一的时候
近视了
得配眼镜才能看清
黑板上的字
我爸很着急
明明只需要配
一百五十度的眼镜
他直接给我
整了副三百度的
我中考前夜
因紧张而失眠
怎么都睡不着
我爸很着急
给我吃了
两片安眠药
第二天早上考数学
到交卷的时候
我只做了一半
今天又想起
这两件囧事
不是记恨我爸
毁了我的眼睛
和考省重点的梦想
而是另有心得:
我爸这个人
爱子如命
用力过猛
2023.3.2
大碗小碗
我大姐夫小名叫小碗
他哥哥小名叫大碗
我堂伯家的大女儿
也就是我堂姐，小名叫大碗
她弟弟我堂哥，小名叫小碗
所以我从小到大
一直都在喊他们
大碗儿小碗儿小碗儿大碗儿
他们都出生在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
你可以想像一下
那个年代
人们有多饿
2023.1.11
五奶奶
伯父的葬礼上
八十一岁的五奶奶
拉住我说话
她问，“你认识我家卫国吗”
我说卫国呀，我认识
但我其实不认识
她又问，“那你认识建国吗”
我说建国呀，我认识
其实我也不认识
我从小离开村庄
很多村里人都不认识
五奶奶说，建国被烧死了
我啊了一下，没敢再接话
卫国是她大儿子
建国是她小儿子
四年前，建国一家三口
他和妻子、儿子
死于一场火灾
五奶奶和我说起时
脸上保持着微笑
只是在问我
认不认识他家建国
只是在告诉我
他家建国被烧死了
2023.1.11
发生在这个冬天的死亡
官方发布的死亡数据
不知道缩水了多少
民间也有民间的数据
但是太感性
感性得没法成为数据
前几天回老家
负责办白事的老伍说
“昨天一天
全县死了三百多”
殡仪馆的司炉老黄
一边叹气一边告诉我
“把后面五年该死的人
都提前烧掉了”
开灵车的大明
倒是有确切的数据
他说：“光今天一天
我就得拉十一个人”
其实我也有我的数据
但就更感性了
每天都在听说
谁的爸爸或妈妈死了
谁的爷爷或奶奶死了
谁的外公或外婆死了
谁的姑姑死了
谁的伯父死了
……
谁的伯父死了？
——我自己的
2023.1.15
老G从西安寄来柿饼
早些年去西安
伊沙常带我
登上古城墙
秋天的时候
天地寥阔
高大的柿树上
挂着几颗
红得耀眼的
小太阳
关中平原的
火晶柿子
如今变成柿饼
进入我的口腹
沁甜的味道
软糯的口感
不像风干的太阳
倒像给月亮
抹了一层
糖霜
2022.1.3
守灵夜
得知我回老家给伯父送葬
跟我家并不太熟的村书记
特地跑到我家灵棚来
约我第二天中午一起吃饭
他上门来请我
当然有他的想法
书记认识我大姐夫
邀请他作陪
我姐夫说，“要不这样
明天中午我来安排
我请客，大家一起聚聚”
我姐夫主动要求做东
当然有他的想法
书记走后
我大姐听我说了此事
抄起电话打给书记
说我家正办丧事
他俩都不能离开
大姐直接取消饭局
当然有她的想法
我姐夫盯着
懒得他一眼的大姐
脸上的不悦
闪烁了一秒
旋即无奈地微笑起来
说好的，那就取消
请忽略以上事情中
一波三折的过程
和每个人怀揣的想法
这些都不重要
唯一重要的是
对我大姐夫来说
我大姐最重要
2023.1.31
春雨
一缕琴声
如雨丝拂面
令正在走神的我
猛然惊觉
是谁在弹古琴？
弹的竟是《酒狂》
我的耳朵
像蘑菇一样
从身体的泥土里
钻了出来
2023.2.14
平原
春风尚未
令大地回暖
枯黄的华北平原
泛着稀疏的绿意
单薄的杨树
还没有长出
春天的叶子
像一群少年
高举细瘦的手臂
追着我们的火车
奔跑
2023.2.24
新春
如果你问我世界会不会变好
我会如实地告诉你：我不知道
但是新春即将来到，就在后天
如果你继续追问
世界会不会变好
我会想一想再告诉你：
会的，虽然时间我不知道
但是新春即将来到，就在后天
如果你还要问我
世界会不会变好
我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你
世界一定会变得更好，然后又会
继续变坏，然后又变好，又变坏
但是新春即将来到，就在后天
如果你非要问我
世界会不会变好
我只好无奈地告诉你
人注定会死去，世界终将湮灭
但是新春即将来到，就在后天
2023.1.20
霓虹大腿
院子里有颗老树
在冬天光光秃秃
从主干上分岔出
两根粗壮的大枝
苍劲地指向天空
充满阳刚气息
但是到了晚上
缠绕于其上的
两条霓虹灯带
流光溢彩地亮起来
立刻变得充满风情
嵌满闪亮珠片的
紧身大网镂空裤袜
包裹着两条
丰腴结实的
女性的大腿
2023.2.10
大和尚
功德无量的
大和尚
昨天圆寂
成住坏空
生老病死
众生万事
无非如此
十年前我曾
见过这位
人间高僧
确实是位
值得尊重的和尚
也是一个
人好心善的长者
他有个弟子
说大和尚腰不好
坐飞机时
都坐头等舱
当时我对此
还颇有点看法
觉得大和尚
不应该坐头等舱
现在大和尚去世了
我又想起这事
还是觉得
就算腰不好
大和尚也不应该
坐头等舱
2023.2.6
龙虎山道士
我的丹麦朋友
问我是否相信
中国古代的阴阳玄学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正好昨天晚上
听一个朋友讲他
亲身经历的一件事
我这个朋友的表弟
得了病
医生给他开了药
每次吃三粒
表弟无意中发现
他把三粒药片放在手心
只要一转头
回头再看时
就变成了两粒
每次都是这样
只要他一转头
手心里就只剩两粒药
吓得他魂不附体
我朋友帮他
请来一位龙虎山的道士
做了一场法事
他再转头
药片就还是三粒
一切都回归正常
我的这位朋友
是一位小说家
他告诉我这件事时
反复强调是真的
不是他编的
我将这件事记录于此
作为对丹麦朋友的回答
2023.2.9
戛纳电影节喜欢这样的电影
前天看了一部
阿巴斯的电影
《何处是我朋友的家》
太好看了
我的心
紧紧地跟着
电影里的小孩
焦虑的脚步
我爱这样的
阿巴斯
昨天晚上
又去看他的
《樱桃的滋味》
强忍睡意
耐心看完
看了个寂寞
他熬了一肚子
关于生和死的
心灵鸡汤
但他憋着
不直接
说出来
憋着不说的姿态
像一个男人
因为沉默
而显得深沉
他不肯说
(一说就俗了)
但又拼命地
(我替他感到累)
勾引观众
跟着镜头
去悟
他想说的
人生道理
在生命和死亡面前
这些道理
浅薄极了
有没有一种可能
世上所有的
道理
都很浅薄
请勇敢地
直接说出
这些浅薄的道理
别装
虽然戛纳电影节
喜欢你
装
2022.1.6
作者简介
沈浩波，1976年出生于江苏泰兴，1999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现居北京。出版有诗集《心藏大恶》《蝴蝶》《命令我沉默》《向命要诗》《花莲之夜》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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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编 王小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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