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袜子与武器》书封
出品 | 口红文学
我零零星星读过周焱的诗，并在“口红”月度红榜中选评过他的作品，印象颇佳。适逢周焱诗集《袜子和武器》刊行，便有了一次较为集中的阅读。
周焱诗取材很宽，几乎涉及生活的方方面面。诗路不拘一格，写口语诗，却也不拒弃意象和抒情。他诗的触须始终在“小”上：小人物，小物件，小家庭，小事情，小动静，即便偶尔涉足“大”，也是从小处着眼，专注于个体的感受。写小，称得上一种现代性事件。是人放弃狂妄和迷信，回到人自身的一种觉悟能力和自律行为，更是一种文学的自觉。感觉告诉我：这是一本有温度的人间记事。
诗集中，最显温度的，自然是他写家、写女儿的篇章。我这样说，是会受到质疑的：家与女儿，其本身就是一种温度，用“有温度”再去修饰，不是画蛇添足吗？但我依然坚持己见。就周焱的诗而言，“有温度”，不仅仅是我们通常所理解的亲情、爱情和关怀——顺便说句，这类“情”类作品极易造假，借“移情”设造“感人”的，并不鲜见——更是对诸如此类感情的超越。我们不妨读一下这首《陪父亲散步》：
沿溪步道边缘
几个老人，掏出工具
就开始尿。他们旁若无人的阵仗
令人尴尬。父亲的批判和我的不同
他说：老年人憋不住，到处搞
从他的口气里，我还是听出了辩解和不安
作为医生，他治疗过很多前列腺肿大的人
这其中就包括他的岳父和父亲
接下来的路，我什么也没说。父亲也是
他似乎已拿定主意：要沉默地加入这个行列
诗人从见闻写起“几个老人，掏出工具”撒尿，一派“旁若无人的阵仗”，引出父子间的评判分歧。“接下来的路，我什么也没说，父亲也是”，但诗人于沉闷中窥测到父亲的将来：“要沉默地加入这个行列”。诗挥发出一种难以厘清的感情——不是惯见的父子情深，也不是代际鸿沟，而是诗人对父亲的一次发现和关切，是对生命的一次窥探和体察。诗人没有写爱，却有爱，没有抒情，却有情。诗的温度，是蕴含着的。
让我们读一下这首写“老婆”的《照片》：
老婆最好看的照片
是张合影
那是和她前男友拍的：
是不是初恋
我记不清了
这首诗隐去很多的枝节。作者以简洁的文字，呈上一份有悖常情的供述：他最心仪的“老婆”的倩影，竟然在她与前男友的合影照中。此诗大大越出了天下俗眼的视域。作者的供述没有就此作罢，还就此题材创作出另一个版本，题名《拍照》。前三行，全盘照搬了《照片》第一段，接下来这样写：
一身淡雅的民国旗袍
十八九岁特有的微笑
在一个古镇码头的石阶上
我刚和她耍朋友的时候
也想拍这么一张
——她欣然同意
一晃我们结婚已七年
那张始终没拍的照片
再拍，估计也拍不出那味儿
第二首可以看作是第一首诗的诠释和补充，但它也是自足的。两首诗着眼点不同。第一首，只说出事实，其诗意是一个需要开发和阐述的空间。倘循迹寻去，它多半会把我们引向“爱”的河岸——诗人完成了一次关于“爱”的诠释，一种建立在理解和尊重基地上的理性精神。第二首，则是诗人对美的凝望。他珍惜美，尊重美，崇仰美。诗也涵有一些隐隐的担忧，诗人惧怕美的丧失，执意把美留住。在这美，不因有前男友的存在而贬损。对美的尊重，也是对人的尊重，对历史的尊重。诗人在对美的凝望中，也获得相应的自尊和自由。在关于诗“爱”和“美”的解析中，我都用了“尊重”一词。这是一个散发着理性精神的词语。这些年，随着后现代思潮兴起，人类的理性精神多被诟病，包括被“小资”们苦心经营的“爱”与“美”也遭到挑战；新启蒙也被中断。窃以为，在启蒙之光未曾朗照的情况下，清澈明晰的理性精神也当是现代生活的应有之义。
在《婚后正史》里，周焱写出的，是“家”最平凡最夯实的“温度”：
我开始写诗的时间
和我老婆开始考证的时间
差不多。四年多过去了
她多了两个证儿
我写了一些诗
中途，我们合作
生了一个娃
诗很平实。是一种常温。安逸的，舒适的。人们孜孜以求的“小家庭”，不就是这样的吗？读这首诗，至少，它启示我们，你当发现属于你自己的生活，生活无他；自足的，即是好。
女儿的出生和成长，让周焱成为一个诗人。这话的意思，也可以换一种表达，这本集子中不少诗，是他女儿赐给他的。谓予不信，就请读《女儿的阅读》：
抱着书上的羊
吃草。脚丫试穿画册上的鞋
把掉进土坑的志浩，从书里
撕着救出来
她读到的每一种事物
都可以从书里进入人间
愿她一直拥有这种能力
直到相框成为我最后的城
她微微一念，我就出来
这般的清澈、明媚、灵慧，是无须赘评的。集子中，凡写到女儿的诗，都具有这样的品质，都可称得上一个好字。不妨再随机举证一首。就它，《事关太阳，请注意》：
让我们晒晒太阳
这是我说的
让太阳也晒晒我们
这是我女儿说的
在女儿眼里
太阳也被我们晒
不光是我们需要太阳
太阳，也需要我们
这些充满童趣的诗，让我联想到那个来自B-612星球的“小王子”，也记起多年前读过一册随笔《哲学与幼童》。周焱的诗让我相信，所有儿童都是哲人。我们传授她们知识，她们教给我们哲学。周焱是幸运的，他有一个给他讲哲学的女儿；他的女儿也是幸运的，她有一位用诗记录她的哲学和灵慧的父亲。周焱与女儿合作，用天真、活泼和灵慧对这个渐渐僵硬的世界作出新的定义。
周焱的“温度”是一种对人间、对万物、对世界的感同身受的体验。它不是以冷漠对待冷漠，不是以粗暴对付粗暴，不是以无聊对峙无聊，但他也不决让自己的感情泛滥——对于诗，感情泛滥是可能是毁灭性的，它会把诗带入情非己愿泥淖。周焱诗的“温度”，不是发散性的，而是蕴含式的。《前途》便是明证：
金佛村，最多的是山
山里头，最多的是
石头
一块石头，有很多用
却终究，成不了玉
成不了山。最有成就的
可能是，成一块碑
丽蓉，成绩最好的是
数学。她的班主任
不止一次夸奖她——以后
可以当个老师。教数学
这是丽蓉和他
能想到的
最有前景的事业
一块石头与一个女孩。还有两个观察者、评判者——一个是女孩的班主任，一个是诗人自己。诗人是隐身的，他的评判对象是一块石头。他替它设计了最好的归宿——“成一块碑”。那个班主任是出镜的，他以及女孩本人无暇那一块石头，他们更愿意展望女孩的未来，因为女孩是一个好学生。这首诗，口语和意象嫁接，物事与人事联通，写得很轻松，但引发的思考却并不轻松。
再读《武器》：
在地铁站
一个老头和服务台的工作人员
吵了起来
他似乎很不满
一边拍着柜台一边大喊
“我有的是时间！慢慢找你！”
他不秀肌肉
不说他有个当大官的亲戚
在他眼中
这些冷兵器时代的武器
都比不上
有时间
来得可怕
“我有的是时间”！一个老头（我好象也是个老头）如是说。哦，诗中所写的不是“说”，而是“喊”，“大喊”，还“ 一边拍着柜台”。我们有理由相信，老人是愤懑的。那么，时间是什么？最通俗最通用的说法是：时间就是生命。当一个人把时间/生命当作武器时，他该是怎样的无助。也就是说，老人愤懑又无助。周焱把这一状态叙述得极有意味：“他不秀肌肉/不说他有个当大官的亲戚”。注意：不是“没有”，而是“不秀”“不说”。这是反讽。而反讽，往往有嘲弄的成分。不必惊奇，我说是嘲弄。这嘲弄无关轻慢，而是一种修辞。一种现代派的惯用伎俩。它放大了这个人的无助和苦痛。“时间”是这个人尚能拿得出的赌资。这是无助，也是强横，是无可奈何，也是有恃无恐——两极竟奇异地结合在一个人身上。
《鼠药》让我相信，一个诗人，骨子里注定是荷重的，感觉又一定是敏锐的。一个兜售鼠药者的对药效的宣传，竟然让周焱发现了生命的短板。这首诗这样写：
老鼠走过就死
闻一闻就死
一分零六秒就死——
说起他的药，他说
多么短的时间呀
根本来不及
在你的地盘儿撒野
巷子里。我没买他的药
他也没说那“一分零六秒”
是怎么来的
但我能想象它的短
短到鼠鼠们可能真的来不及
回顾自己的 一生
周焱被“一分零六秒”震摄了。这短促、快捷的死亡，是科技的功绩，是商业的保证。但对诗人却可能成为致命的一击，他想到是“短到鼠鼠们可能真的来不及/回顾自己的 一生”。这种纠结，让周焱“没买他的药”。诗人写出的是物伤其类的悲悯——恕我荒不择径，用了“物伤其类”一语，把高级体面的人类与鼠类划归一处了。
因了沉重，周焱渴望轻逸，渴望有趣。这正好暗合了文学后现代现象。周焱的这首《如果一条河只卖1块钱》，就一篇轻逸之作、有趣之作：
如果一条河只卖1块钱
如果一条河，比一颗白菜还便宜
想想，就觉得兴奋
再多想一会会儿，觉得还是算了
因为这买卖要发生，只有以下几种可能：
河流，不再搬运水
世界只剩我一人
我是地球的主宰
我是神
一个人的竟然生出“如果一条河只卖1块钱”的奇思妙想，而且还以“一颗白菜”作比。这当然是俗。一个想入非非的生意经（是生意吗？）。但是，这个“想想，就觉得兴奋”的建构，很快就被他自己否了。但他的否，也否得有趣。他煞有介事地摆出“这买卖要发生”的“几种可能”性。这种种可能性的耽想，难说我们心里没有。诗人以自嘲的方式完成了解构。他让一个人的向往（追求）变成荒诞不稽的虚妄。
评论一本347个页码的诗集，是一件冒险的事情。何况评论者老眼昏花，多有不识路径、不辨妍媸之处。评说的不达与不妥，也只好如此。
2023-4-11
作者简介
孟凡通
山西文水人，居太原。小说家，评论家，也写诗
周焱首部诗集《袜子与武器》
签名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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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规本
无签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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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编 王小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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