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
安纲著
长江文艺出版社
2023年4月
小说引子
这个不是。那个，也不是
我是另一个。他的脸
埋在我的下面。你看每幅单人照
都是我们的合影
看啊，对着健忘的明镜
该如何从幻象中分辨
我和他，谁是另一个
谁少年忧郁，谁中年颓废
还有谁，绕到时间背后
在灰暗街道的电线杆前
盯住一张寻人启事
他不是你，而我是另一个
你看寻人启事上的那张脸
活在迷失的表情里
他寻找我，我寻找你
你和他又曾在哪里相遇
健忘的明镜碎了又碎
一个夜繁殖出更多的夜
一张脸变成另一张脸
他不认识你，你不记得我
烧了吧，我们的合影
你看它在火焰的舌尖儿下扭曲
哦，扭曲的脸，第一次
如此美丽而真实地呈现
——郭靖《分裂》
长篇小说《生活》选读
爸爸
早晨醒来，我看见床对面墙上的那幅油画，它在那儿好几年了。它是我从意大利比萨斜塔下面的摊儿上买的，画里有所石头房子，是古欧洲农村的那种式样，一条生活气息很浓的土路经过房子通向后面深蓝色的海，海风正吹拂着路边的野草。我心里犯嘀咕：昨天晚上做梦时我看见我爸爸就生活在这所房子里，梦里我爸爸是从这所房子的前门进去的，我还跟他打招呼，当时我很惊讶，我知道爸爸已经去世有三四年了，但看起来跟我原来见他时没什么两样。我爸爸招呼我进去坐，可我知道那是一幅画，于是我脱口而出对我爸爸说：“你怎么住在这里了？”我爸爸看了看我说：“这里挺好的，就我一个人。”
妻子
我有两个妻子，一个高，一个矮。她们长得一模一样，穿的衣服也一样；矮个子妻子先来到我面前，紧接着高个子妻子踩着矮个子的影子也来到我面前；矮个子妻子对我说我是你妻子，我看着她的眼睛觉得她就是我妻子；高个子妻子看着我没说话，我也看着她觉得她就是我妻子。
水褪去后脚下是黑色的软泥、细沙和水洼。像在水库的水底又像在一个房间里。房间没有门。没有屋顶。四面都是墙。我看见我脚边有一条四五十公分的鲶鱼头朝下卧在泥涡里一动不动，我左手向下指着它说：“这里有条大鱼。”她说：“看见了，你把它抓起来，放桶里。”我没动，看见她的脚边也有一条，但要比我脚边的小一半，还有很多条更小的，它们全都像被催眠了似的，整齐地头朝下卧在泥涡里。靠墙的地方有个红色塑料桶，里面已有半桶鱼，这些鱼长得既像她，又像她。
我们从湖中刚走出来，我回头，看到她像个溺水者一样脸朝下在湖岸长满青蒿的水沟里浮着，鼓起的白色夹克十分醒目，我心里一阵紧张，连忙跑过去，抓住她的衣服把她提起来，她好像是空的，我没费一点劲儿。她轻轻地咳嗽了一下，然后开始不断地吐，吐出很多绿色的海草一样的东西。这时，我身后还站着另一个她，她看都没看她一下。
青蛙
这里有我从来没有过的宁静和祥和，并且阳光特别好，我穿过一条小溪，好像去给谁送一盒清凉油。快到的时候我不小心把清凉油掉在了地上。低头看时，我看见我的那盒清凉油一下子被一个大个头的青蛙给吞了下去，我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它就跳开了。
这里的树阴浓密，光线昏暗，靠山的地方是石块垒起的斜坡，水井旁边的地上都是苔藓，我从一条石椅下看见一个比刚才我见到的那个青蛙还要大一倍的青蛙正吞食着一只青蛙，青蛙的头和大半个身子已经在这个大青蛙的嘴里了，外面只露出两条半白的后腿，但很快就被吞没了。
这个发现让我有些吃惊。我才注意到，这里的地上有很多大大小小的青蛙，在我正吃惊时，我看见一个巨型的青蛙正趴在离我有四五米的地方看着我，它的肚子并不胖，身子很长，像一颗倒伏地上长满了绿苔的榆树，它肯定也看到了刚才那一幕，只不过我没注意到它，它太大了，足足有一把椅子那么大，浑身绿莹莹的，当我们四目相对的时候，我觉得它会对我发动攻击，我心里觉得它心里会想：“这是什么东西哎，竟然比我还大，还会动……”就在我想的时候，我看见它身子往后一缩，我下意识往后退了一下，双手合十马上念起了佛号，在我刚念完第一句的时候，那个绿色的巨型青蛙已经恢复了平静，目光也变得松弛了很多，低下头，望向地面，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儿子
我的儿子忽然变成了一只老虎。老虎又瘦又高，看起来很精神。
老虎偎在我右边，我看见时它正抬头看我。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骑在老虎背上了，叫我坐在他后面跟他去商店买东西。
到了商店他没有找到他要买的东西。
他对我说：“爸，你带我回家吧！”。
说完他就不见了。
我一个人骑着老虎回家了。
小男孩
小镇傍晚，天开始麻灰，篮球场上已经没有人在打球了，只有一个十几岁小男孩在那里练习投篮。看见我来了，他把篮球丢给我，我不认识他，他看起来有点黑，但很健康。我很久没打篮球了，有些生疏。我拍球时，小男孩张开双手挡在前面，我想找投篮的机会，但有好几次都被他拦下了。小男孩机敏得很，被拦截下的篮球滚向一边，他好像永远不累似的跑去把篮球拣回。后来我打得越来越有感觉了，最后一次投篮时，我竟然和篮球一块飞了起来，我能感觉到我飞过了他的头顶又飞过了篮球架，我悬停在操场中间，操场的四周显得更加空荡了。这时天已经黑下来了，那个小男孩在地上仰着头跟着我，一边用手指着我一边喊：“看，他飞起来了，飞起来了!”这时候操场上只有我和他两个人。
巴音博罗油画
《我终于看见了赤裸裸的梦》
（书中插画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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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纲的长篇小说《生活》是一次很有创造性的写作，像读波德莱尔《巴黎的忧郁》，它像散文诗，或诗化的散文，也可以说是小说，这是一种模糊性的，跨文体写作。它的每一篇独立成篇，但在语调和内在表达上又有某种一致性，我觉得文体叫什么并不重要，关键它是一种新鲜的文本。这个小说里有很多自由的转换，类似镜像的相互映射，有一种说法叫“镜由心生”，其实是意念催生了这种镜像，而非现实的模型，这里面有很多篇目更像梦境，包括时空的转换，包括人物的转换，人和物的转换，以及各种自由的穿越，在叙述上打破了日常的现实的叙事逻辑，表现出了人潜在的欲望与不可把控的现实之间的关系。
——陈东捷
安纲的《生活》是一部特殊的作品，特殊的文体。读后最突出的，给我感受最强烈的，一个是幻象，一个是幻觉，还有一个是幻境。我觉得安纲有一些天赋的东西，一些写作者的特质，在处理梦境的方式上展示出了艺术的才华和气息。
——程永新
当安纲最初说这个构想时，我觉得当然了，梦也是我们的生活，梦里的生活应该也是算数的。但梦到底是什么啊？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还有我觉得，没有人有兴趣看我原原本本复制下来的梦。我看安纲写下来的梦，已经不太像梦了。在“内容”上还有梦超逻辑、超现实的遗迹，不过描述它们的语言干脆、理性，如果把梦当作一个个真实的生活的片段，像记忆一样串起来会怎么样？——我就是这么理解安纲的《生活》的，我觉得是一部新鲜的前所未有的杰作。看别人的梦总是很伤感，因为它们都充满着一种压抑的癫狂。还有我们活着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在做梦啊？
——孙智正
你甚至无法判定这些文字是不是小说，一位自以为果决的评判者会在阅读安纲的文字时进退失据，假如拒绝抛弃成见的话。若干个世纪以降，不断有人打破小说的边界，让那些更新鲜、甚至匪夷所思的东西蜂拥而至，小说的形式开始变得繁复、芜杂，纯粹的内核却反而得以沙里汰金般的保留，那些伟大而沉默的人类内心分泌物，没有一座俗世的书架可以安置，它们只会隐居于一代代书写者的内心。
——阿丁
我觉得安纲不是一个现实主义的作家，他确实是一个先锋作家，作为作家的安纲也是由两部分构成的，里边也有两个“我”，生活里面一个更像卡尔维诺，像写那个动物的，玻璃上爬的蜜蜂的感觉，就特别像卡尔维诺，像帕罗玛尔里边的那些章节，他在叙述动物的时候，很轻盈，很奇异，有一种飞翔的感觉。另外一个自我还是像卡夫卡的，整个小说的感觉是沉重的，孤独的，压抑的，甚至是焦虑的，荒诞的，这些情绪在整个小说中流动。所以《生活》这本长篇小说，有两个作者，两个自我，一个是轻的，可以飞起来的，像卡尔维诺那样飞翔的，是一种轻的文学；另外一个是重的，重的就是卡夫卡的部分。而且很有意思的是，安纲的语言非常好，在这个小说里他的语言又简洁又轻盈，非常到位，非常有艺术性，在汉语里面我觉得是非常好的汉语言文学的一部分。
——吴玄
这部小说是很多梦境的组合，安纲故意剥离了各个梦境之间的逻辑联系，就像碎片一样，不可复原，每个碎片之间没有联系，可又都是生活的某一个反射。所以这些片段的故意切割和重新组合，显现出一种令人兴趣盎然的乐趣，安纲给我们一地的玻璃碎片，这是一种实验，我觉得一个小说家能够有勇气做这样的实验，非常令人钦佩。
——朱辉
我理解安纲的小说，他的创作盯住的是潜意识、集体无意识领域，在这个领域来完成他的创作。从这个意义上讲，文学作品如果能够在这个领域里进行自己的实验、尝试，或者探索，是非常值得的，因为我们看到写意识、写一般经验的作品太多了，写这样东西的作品太少。从这个角度看安纲的作品，我觉得安纲确实坚守着自己对文学的理解，文学的观念，既不是为少数人写作，也不是为多数人写作，而是为自己内心的丰富性和复杂性而写作。
——宗仁发
安纲的《生活》异质性非常强。我觉得这部小说写的就是梦境，就是潜意识，就是以碎片拼贴方式，营造超现实的感觉。作品中无数个生活的碎片随机拼贴，可以随便调整顺序，而不影响阅读的效果，就像扑克牌一样的。安纲把《生活》定位为长篇小说，在具体内容的编排上用一种非线性的、非因果的方式，像是用诗歌的文体写小说，也可以说它是一部“仿生活”、“仿小说”、“仿情节”的跨文体作品。
——王春林
安纲的《生活》是一部具有某种挑战性、探索性、甚至某种实验性的小说，在这部小说里，他是有想法的，这些想法变成他的一种写作的时候，也得到了某种意义上的落实，比如说小说里对现实和梦境的仿写，欲望如何显示在生活的一些细节当中，包括潜意识、幻象、镜像、自我确认的困难，所有这些都呈现出一个作家对生活的看法，也许生活就是这么混乱而无序，无法分清楚它是真实发生的还是梦幻的。这里面也包含着一种非常现代的对生活的理解，他其实是有意识地模糊了真实跟幻觉之间的界限。所以很难得安纲这样的作家，他有一种很孤决的、用自己的方式来理解世界的执念，这令人印象深刻。
——谢有顺
安纲的长篇小说《生活》给我们的批评提供了难度，他的《生活》是新的，它或多或少会“冲破”我们习惯上的关于长篇小说或者长篇小说建构上的理解，也或者或少会“冲破”我们习惯上对于生活的、尤其是具有日常性的那类生活的理解。在他的这部小说中，我首先读出的是“溢出”，是与旧有的某些分野和不像。我赞赏这一勇气，尤其是在这个时代和这个时候，在我们的审美和习见越来越坚固和保守，越来越有些“叶公好龙”的时候。安纲的提供是新质的，它在文本的实践中提供了“摇晃”和对抗，当然这样说并不意味它匮乏坚固的东西。
——李浩
（以上节选第九届宁波文学周安纲《生活》研讨会发言）
作者的话
生活和活着的本质区别在于，生活是由人与他人的关系定义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每个人都像蜘蛛，在与他人的关系网中确立自己的坐标，并使生活得以成立。不同的是，在《生活》这篇非传统长篇作品中，构成人物生活的是现实关系在潜意识中的变形和折射，具有强烈的虚拟性。而正是这种虚拟性，赋予了整部作品本质的真实。
安纲，70后，锡伯族人，著有诗集《误入空山》、中短篇小说集《不安》和长篇实验小说《生活》等，现居宁波。
安纲长篇小说《生活》预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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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编 王小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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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岩 || 每次爱爱时 千万不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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