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蛎
那妇人朝海坐着
用一根细刀不断地找
可以刺进去的地方
他在我耳边说
壳越是坚硬的东西
吃起来越美味
妇人轻轻一挑
一小块温润的肉
就在阳光下跃入水盆
他凑过来小声说
就像你的心
我的心
和别的很多心
泡在水里一伸一缩
失去了藏得最深的沙砾
他又补充
这可以生吃
暖
长时间举着相机的手
冰冷
所以他一双手覆上来
自然得就像是应该的一样
甚至有点像
新的爱情覆盖上来
我们之间
旧的爱情逝去太久了
确实很暖
原始人钻木取火
现代人抱团取暖
孤独的辩证里
我也自然地拉着他的手
偶尔紧握
一起穿过漫长的人群
在北京
去圆明园看西洋楼残景
一个已经历过逝去的事物
被千万个相机塑造出了
流行的废墟观察角度
烧掉又如何
废墟也成了象征
无非是一个象征
取代另一个象征
实事求是
布考斯基
追了那女人十六个月
但她宁愿夜里拿张毯子
去公园办事
都不愿意去他家
因为他家的床被别的女人睡过了
换做是我，我介意吗
我太他妈介意了
最后他们去了汽车旅馆
但隔天下午
两人就回他家去了
我太他妈理解了
我有一件97年的
优衣库男款格子衬衣
大学时在上海古着店淘的
有至少两个，三个
或者四个男人穿过它
他们都喜欢穿
穿着在家里看电影
穿着在家里拖地
有的还做饭
有时候用来绑着我
……
回忆起他们真美好
简直有一点阴暗的收集癖
纯棉的宽大舒适的优衣库格子衬衣
一件衬衣
一张床
饮食男女
下午我们在文昌吃饭
桌上是文昌鸡
地上是走着的文昌鸡
他一边大吃文昌鸡
一边虎视眈眈盯着走地鸡
他说这样的景象很好
像随便捉起一只就能吃
上午我们十点醒来
下定决心不做爱了
都走到卧室门口的立柜了
被他反身摁在立柜上
这并不能证明有多爱
或者渴望有多深
随便捉起一只
就能吃
无题
我爸已经不爱我妈了
她爱不爱他呢
说不上来
女人的感情怎么都用不完
覆水是难收了
但她还有好多没泼出去
太想泼出去
不知道泼哪里去
很多年了每天都一样
早上游泳
午饭后去散步
那只她喂过的狗跟在后面
一起走过她小时候那条河
好几次她故意停下来躲着
结果小狗也停下来等她
这是美好的
但什么都装不下
孤芳
我越来越美
确实是这样
他们也知道这一点
即使从不去博物馆和画廊
美是平等而有穿透力的东西
令人屏息
惊喜中还带点宁静
他们就这样看着我变化
长大
然后在一次次欣赏完我的新照片后
热烈讨论
如何尽快将我嫁出去
再生一个更美的
性格养成
1999年在东门口菜市场
难忘
一排晶莹剔透的小番茄
晶莹到实在忍不住不戳破它
老板非常生气
命令我妈把这一排买下
我妈非常生气
一巴掌拍碎一个小番茄
在每一个小尸体旁边
留下五毛钱
制服
爱你
亲你
想你
不
不能这么说
务必要精确到
我爱你
我亲你
我想你
每个新上场的男人
都接受了这样的训练
爱情不用量体裁衣
给他们发一件制服
就够了
审丑
男性生殖器真丑
我一直这么觉得
当我趴在一个男人身上
离它那么近
直直盯着那些阴暗的褶皱
说出：它真的好丑
这是一个发自内心的判断
这可能是个事实：
对每个一起睡过觉的男人
我都说出过这句话
无论感情深浅
每次都带有新鲜的恶意
昨晚在床上
我又说了
但他随即
向我的乳房亲吻过去
从左边到右边
一边亲吻一边说
它真美
皱纹
对面屋顶的雪覆满了
近前你眉头熟睡
仍有一竖深纹
利如刀刻
并非忧虑所致
这样的皱纹
是看不见的头颅内部
长时间奔跑的瀑布
费尽周折抵达，退却
猛烈判断
助长猛烈的回落
失败的，胜利的，一切
你的一切都是它
在我怀中
此时一声不响
春游
车开往长城
八达岭的一部分
窗外樱花树开放
漫长
像宁静的火焰
1985年
霍洛维茨在纽约
演奏舒曼
我们牵着手
听见录音离一个观众
在音符的间隙
没忍住
清脆地咳嗽了一声
他们
单眼皮的
双眼皮的
大的小的
老去的眼睛
看着我时
都像刚出生时的小猫
在夜里柔和地亮着
在岸边
我们看夜里的海
浪花柔和地亮着
我们看过北方的
热带的
亚热带的海
痴呆地盯着
水和水不知所云
爱情就像
我们去看海
没什么变化
但它总是新的
那时候
我们躺在广场的花台上
头顶对头顶
看完电影回学校
手拉着手
夏天雨涨得淹没了地下通道
我们在岸上吻
粉紫色的云胀大到要把建筑推倒
你停在天桥
怒目圆睁
问我们到底会不会结婚
预谋爱情
又是在5路公交车上
我第三次被搭讪
和之前一样
先是一顿夸
然后郑重其事地
问我们能不能交个朋友
我说不能
他问我在哪下车
是在鼓楼吧
嘿，这么了解
难道前两次搭讪的人
和眼前这一个
是同一个
我已完全记不起他们的脸
我反思
我为何要拒绝得如此果断
我的的确确在等待爱情的发生啊
爱情是顺其自然，顺水推舟
首先难的是把舟推进水里
他（们）在试着这样做
那么我凭什么觉得这样的搭讪猥琐
爱情的猥琐和美好
难道不是一线之隔
阿尔莫多瓦做了这样的设定：
在精神病院长大的孤儿里奇
出院第一件事
此生唯一一件事
是追求钟爱的情色片女星玛丽亚
他绑架了她
要她在被囚禁的日子里
对他产生真正的感情
要“像他爱她一样爱他”
预谋成功了
爱情熊熊燃烧
捆着我，绑着我
将爱情预谋到底
我暗下决心
下次如果你绑了我
我就跟你走
即使不能保证爱上
能参与和欣赏这种偏执
也是赚了
在春天想起初恋
我的玩笑意义上的，初恋
上个月破产了
被列上失信人名单
准备要结婚的女朋友也跑了
他卖掉房子租了一个单间
身上只有现金，夜里睡不着觉
熬过最黑暗的日子后
才找我聊几句
我安慰他
你来北京吧，给你做好吃的
他说等我先从“限高”里出来
现在连飞机都坐不了
我们这位同龄人里走得最快的人
永远会借钱给我的人
感叹了一句
来得太快的财富，守不住
我的严肃意义上的，初恋
今天结婚了
晒出了幸福的照片
说他们在一起七年了
他们的猫也七岁了
我想起五年前一次同学聚会
大家在节日里回到故乡
醉后他亲了我一下
我装醉享受
真是对青春力挽狂澜的吻
徒劳得像后来的许多年
不可能里找可能
最后又都不可能
成都盆地
接住他的破产和他开花结果的爱情
我痛恨这个盆
那些年我心里涌起的强烈意愿
是漫出了整个盆地的
痛经
高颧骨，脸瘦削，嘴尖利
欲望千万不能受阻
当老朋友从子宫里伸出手
挤压收缩
流血昏迷
清晨醒在一口深井里
鸟叫声幽静极了
所有的得失心
马失前蹄一样跪下
承认
不管怎么叫
它永远不回头
会涌起一种
熟悉的憎恨
像在爱情的结尾
最终承认了对方的自由
对一只猫嘛
就看它上上下下
摸树枝麻雀和月亮
它的自由
是你的景观
恩断义绝
一只厚底拖鞋
用力甩过去
可惜没砸在那猫身上
穿过院子里的夜风
我举起右手臂
用力甩过去
那一瞬间的决绝
太真实了
我是真的想放弃它
甚至希望一只猫
能有很伤心的感觉
作者简介
面面，1994年生，四川人。本科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硕士毕业于伦敦大学Goldsmiths电影文化研究专业。
选编 王小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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