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牛死了。
跳桥自杀，溺水身亡。
上周六，老公给婆婆打电话，得知这一消息。
整个过程是这样的：
上上周四晚上大牛离家出走，当天晚上跳桥自杀，溺水身亡；上周四遗体确认。
那么，从自杀到遗体确认为什么这么久呢？
因为大牛父母爱面子，不想把大牛离家出走的事、照片、身份证上传到网上。老公只好拜托刑警队的哥们儿找，这样的搜寻效率自然很低。
眼见一周快过去，哥们儿急了，劝大牛父母：“叔叔阿姨，一周了，不能再拖了。我知道你们怕人知道，可万一真有个意外，是人命重要还是面子重要？况且现在网络和朋友圈这么发达，一张照片发出去，分分钟所有人都知道了。你们这么做没任何意义！”
老两口终于同意联网。
5分钟后，反馈信息传来：一周前，小城的大桥有成年男子跳桥自杀。遗体照片传来，正是大牛。
大牛父母取到大牛的尸体，当天火化，叫了几个至亲一起吃了顿饭。
因为大牛未婚没有后代，骨灰留着也没子嗣祭奠，也不可能让白发人给黑发人烧纸。放在家里父母心里又难受。所以吃完饭，大牛父母就把骨灰撒到了河里。
整件事就这么结束了。
我和老公在悲伤之余深感震惊，一向胆小、内向、连架都不敢打的大牛，竟然有勇气自杀。梳理完大牛的生平，我大致理解了。
01
抑郁症
大牛在北京学3DMAX那两三年，回来就变得内向不爱说话，街坊四邻说肯定是大牛当时在北京住的房子不干净，惹上了脏东西。
完整的经过是这样的：
大牛到北京后，找了一个中介，帮他找房子。中介是个老头。找好房子，大牛刚住进去，这个老头就死了。
死了以后，一直缠着大牛。
大牛在前面走，他就在后面跟着；
老是在大牛耳边说一些话；
大牛睡觉时，老头就在他身边呆着；大牛有时候半夜一睁眼，就看到老头在床边直勾勾地看着他……
大牛吓得整夜整夜睡不着，从180斤瘦到120斤。
他向父母求助。父母都是国家干部，党员，绝对的唯物主义者。听完以后，把大牛狠狠骂了一顿。说他脑子是不是坏掉了，天天闲的吧！有这胡思乱想的功夫还不如想想怎么找工作！
快疯了的大牛实在没办法，跑去找我婆婆，也就是他的亲婶婶。婆婆带他去瞧大仙，大仙说确实有这么个老头在缠着大牛。
婆婆掏钱请大仙做法赶了几次，大牛感觉好多了。也能睡觉了。还慢慢胖回来一点。
可是今年5月，大牛病情又复发了，整夜整夜睡不着。
当时他们全家在姑姑做海鲜生意的沿海小城帮忙。大牛要求回老家看病——就是回老家找我婆婆，让婆婆带他去找大仙赶一赶。
父母把他狠狠骂一顿。
大牛便不敢再提了。
02
恶化
大牛的抑郁症为何会复发呢？
因为工作不顺。
原本说得好好的，大牛一家来帮忙，姑姑每月给他们三口子开工资。
大牛来了以后帮姑姑管账，管了一阵子，管不明白。姑姑就不让他管了，也不给他安排其他的事做，自然也不给工资。大牛等于是失业了。
每天唯一的事情就是用姑姑公司的小汽车接送父母——白天把父母送到姑姑公司上班，晚上再把父母接回家。
之前在老家好歹有个协警的工作，现在变成了0收入的无业游民，大牛心中的落差可想而知。无所事事的他开始在网上和人聊天，以排遣孤寂和落寞的情绪。
在此期间，他的病情持续恶化。
7月，大牛鼓起勇气，约已经聊了2个月的女网友见面。
这种见面对大牛而言意义重大。因为他从未谈过恋爱。除去相亲，没有接触过女孩子。一定是犹豫了很久、斗争了许久、在见与不见的漩涡中挣扎许久，才终于发出邀约。
结果被拒绝了。
这种打击于他而言，几乎相当于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滑落。
03
冷漠的亲人
此时大牛被母亲要求回老家相亲。“我都已经给你安排好了，今天咱们回老家，明天见面”，母亲说，毋庸置疑的口气。
一家三口坐车回到老家。
到了老家已是下午。母亲下完火车匆匆忙忙去做兼职，父亲则和老战友吃饭喝酒去。母亲走前甩给大牛一句话：“我晚上上班，家里没人做饭，你去姥姥家吃”
他们都忘记了大牛没有家里的钥匙。
大牛也没有去姥姥家吃饭。
原因很简单：姨妈和舅舅的孩子都很有出息——要么有体面的工作，要么做生意赚钱不错。相比之下，大牛简直一无是处。
姥姥姥爷出于好心和着急，每次看到大牛都念叨：大牛啊，赶紧找工作、赶紧找对象啊！
这对大牛而言是一种无形的压力。尤其是姨妈舅舅在的时候，简直如坐针毡。
大牛在自家门口默默坐到晚上7点半，父母依然没有回来。也没有任何人跟他联系，他起身离开。
这是他最后一次“回”自己的老家。
后面的事就不必说了。
据说大牛跳桥前给母亲发了一条微信，大致意思是：
我恨你们，你们一直管我，不让我这样不让我那样。我就是你们的一个东西。从来没把我当人。你们的钱、房子、面子都比我重要。我走了，你们守着你们的钱、房子、面子往下过吧！
04
亲情、友情、爱情，集体缺失
从小时候到大，大牛父母对他的管控严苛到匪夷所思的地步。
如果有人上门找大牛，父母必定盘问：你叫什么？你是做什么的？住哪里？
现在大牛已经30多岁了，每次电话一响，就被父母抢去接，例行盘问一通。
久而久之，没人愿意给大牛打电话。
如果大牛出门，必须向父母交待清楚：几点回来，和谁一起，在哪里聚会，同伴的名字、电话、住址都要写给父母。
万一回来晚了，父母就追魂夺命CALL。
如果大牛不接，父母就一一给同伴打电话，“时候不早了，赶紧回家吧”。
回家后还要挨骂。
于是大牛一个朋友都没有了。
对此，大牛父母的解释是：大牛比较单纯，怕他在外面吃亏、受气、被人欺负。
据说，大牛上面有个哥哥，长到几岁不幸夭折了。可能是这个打击太大，导致父母恨不得对后来出生的大牛寸步不离，生怕有个三长两短。
友情没有，爱情也没有。
小地方找对象都是靠相亲。大牛父母眼光又高，要考察女孩子的学历、长相、家庭背景、父母职业……都通过了才放给大牛。
这就意味着，所有没被父母刷下来的女孩子，条件都比他好。加之大牛性格内向，不知道怎么和女孩子相处，不会和女孩子说话，屡相屡黄。
这种长期相亲长期被拒的经历是很打击人的。不信你看看《新相亲时代》，肖瑞含连续三次被拒，当场情绪崩溃，放声大哭。
当一个人连续三年、四年、五年被拒呢？
当被拒完回到家，再被父母骂“没用”、“连个女孩子都追不上”呢？
再说说亲情，这也是最纠结的一环。
按说小地方大牛这样的孩子比比皆是，根本不罕见。绝大部分父母就是拎着烟酒红包跑断腿四处花钱买工作、操办婚事，然后努力贴钱养孙子、带孙子，一边嘴上抱怨一边心甘情愿地被啃。虽然政治不准确，但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
大牛父母做法不知如何说。
先说找工作。
倒是也帮忙找了，但到真正花钱买工作的时候退缩了。理由也很充分——房子是留给你结婚用的。可是他们没有意识到：没有稳定工作，哪个姑娘愿意嫁给他呢？
再说找对象。
倒是操碎了心，拼命求熟人给介绍。关键是老两口眼皮子高，几年下来也不降低要求，也从来不问问大牛的想法，大牛喜欢什么样子的姑娘，只看对方家庭是否体面。
这就像养了一只宠物，到了交配期，拿着去交配，只管对方血统纯正与否，根本不管其他。
再说看病。
没错，大牛的父母确实比我婆婆这种求大仙的人见识广，他们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不信牛鬼蛇神。但他们也仅仅到这一步而已。
他们只知道求神拜佛是错的，却意识不到这是抑郁症。
他们粗暴贬斥了大牛的方案，却无法提出更好的解决办法。
从某个层面来说，他们还不如我婆婆做得好。我婆婆至少尽心尽力带大牛去治，而且对大牛而言，这个办法确实管用。
表面上看，大牛父母真是好父母，真是为他操碎了心——“30多岁的人了，吃住在家，天天给他做饭、洗衣服、跑工作、找对象”，事实上每件事都让大牛无比憋屈，有苦难言。
正如师太所言：能说出的委屈，不算委屈。
那说不出来的部分，才是真正要人命的。
试想一下，一个30多岁的男人，没有工作、没有收入、没有朋友、没有对象、没有希望，抑郁症缠身。每天被父母各种讽刺挖苦，那是一种怎样的感受？
或许有人说他太懦弱，不知反抗，没有血性，一个大老爷们儿有手有脚的，就算跑工地搬砖也能养活自己啊！
我20多岁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
后来我发现，这种想法极度苛刻。
好比动物园里的小动物，从一出生就让它生存在一个舒适的、按点供餐、没有任何天敌的环境里，等到养大，翻脸要求它回归大自然。
这怎么可能？！
你要是够狠，拿棍子把它一下子打出去也行。你也不打，就是耗着它，每天骂它没用。这和坐监狱有什么区别？
坐监狱还能和狱友说说话，建立点感情，还能知道何时出狱。
大牛却是单间监狱+无期徒刑。
还有人说，我的情况比他糟糕多了，我怎么没去死啊？
这是幸存者思维+单一化认知。
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你之所以成为现在的你，是先天性格、成长环境、家庭氛围、教育、机遇的综合结果。
每一个人都有属于自身的困局，有些困局确实无解，只能承受。
说直白点，你遇到一些重大困局时，很幸运地迈过去了，所以你没死。
但是某些人没有，TA就死了。
我在最绝望无助时，也想过死，只不过有个小小的火花始终闪烁在我脑海中，不曾熄灭——很小的时候看《飘》，白瑞德离开了斯嘉丽。我泪流满面，很害怕很悲伤，以为斯嘉丽会竭斯底里+绝望崩溃，结果她喃喃自语道： tomorrow is another day.
我无法描述这一幕对我幼小的心灵冲击力有多大。它几乎是颠覆了我所有的想象，掀开了我心灵的一角：在绝望时，先睡上一觉，或许第二天就会迎来转机。
如果没有这样的认知，可能遇到一些坎儿，我也迈不过去。
所以，大牛的死，不是一句简单的“好蠢”“太脆弱了”“心理承受能力太差”“真是对不起父母”“太不负责任”所能概括的。
没有一个人能完完全全100%体会另一个人的痛苦；
如果我们无法感受，至少可以尽力去理解；
如果连理解都做不到，那至少可以闭嘴，做一个沉默的善良的旁观者，而不是一个肤浅的聒噪的满怀优越感的评论者。
因为伤心，也怕熟人问起儿子的下落，大牛父母把所有房子卖掉，去了大牛姑姑那边定居，在海边小城了此残生。
前年的大牛被30万困住，而现在，大牛父母有了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30万。可大牛却没了。
上天真是幽默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