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六和老公一起去拍了四维。
我们第一次看到宝宝的五官,以及翻滚、打哈欠、吃手吃脚的样子,老公第一次听到急剧跳动的胎心(公立医院不许家属进),他开心得不得了。
拍完四维,商家送了我们一个粉色的相框(暗示女孩儿)。
那一瞬间,我有一丝失落和怅然。
回去的路上,老公敏感地捕捉到我的情绪。他把车停到安全的地方,很认真地告诉我:“媳妇儿,男孩儿女孩儿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咱俩的孩子,我们要好好待她。你绝对不能因为女孩儿就不开心,这样子会把情绪传导给她,对她很不好,也很不公平”
我陷入反思:为什么我希望要个男孩儿?
3、4岁时,我就知道大家更欢迎男孩儿。
我生于1985年,是计划生育最严苛的时候。如果超生,夫妻双方要被单位开除。我爸在事业单位,我妈在银行,自然不敢冒这个险。
小时候因为父母工作忙,吃了一阵子奶就被送到乡下了。
村里的七大姑八大姨一边给我嚼馒头,一边笑嘻嘻地逗我:“你爸妈把你送这儿,因为他们要再给你生个弟弟”
是的,他们每次说的都是弟弟。
无一例外。
更有甚者,会告诉我:“等小弟弟生出来,你爸妈就不要你了”然后看着我吃惊、撇嘴、嚎啕大哭,所有人便哄堂大笑。
3、4岁的我便懵懂地知道:父母不喜欢我,更喜欢弟弟。因为我是女孩儿。
长到5岁,父母把我接回城里,开始上学前班。
我爸忙于事业,除了每天早上给我做早饭,其他事情并不管我,也很少和我说话。我妈每天除了上班就是打麻将。
孤独的我慢慢有了极好的小伙伴,叫颖颖。
有一天夏日炎热的中午,父母都在午睡。颖颖小声拍我卧室的玻璃,叫我出去,神情有点不对。
我们到家属区后面的小广场的大树下站定,她一边吸着鼻子哭一边告诉我,她父母要再给她生个弟弟。
我如晴天霹雳,心里疼得不得了。
长辈和亲戚们都说,有了弟弟,父母就不会要我们了。或许也要,但我们已经不重要了。
那个下午,两个小女孩儿内心是如此绝望苍凉。我们一同在树底下哭了一个中午,感觉自己很快就要被遗弃。
那是我第一次深切地为自己的女性性别感到愤怒、无助和自卑。
如果我们是男孩儿,父母就不会要弟弟了。
有一次家族聚会,婶婶当着我的面问妈妈:“现在孩子上学了,你都不用咋操心了,赶紧再生一个”
那会儿许多人去外地亲戚家住着偷生,想生还是有办法的。
我的心一下子揪起来,极度紧张地瞪大眼睛看着我妈,显然她们都没有注意。
我妈笑笑:”哎,太累了,还要养,不想生了”
我一下子松了口气,有了安全感:我爸妈不打算再给我要个弟弟了,好开心。但也怅然若失——我妈是因为累,所以不生了。
她不是因为爱我,也不是因为有我就足够了而不生。如果她没那么贪玩没那么爱打麻将,是不是还是会生呢?
我不知道。
反正无论如何,我暂时安全了。
我内心涌起一阵窃喜。然后又觉得自己对不住颖颖,那时颖颖妈妈已经躲到亲戚家偷生去了。
上小学后,我妈给我买了《小学生作文大全》。其中有一篇文章触动我心。
那是一个农村女孩儿写的。
农村重男轻女,为了要男孩儿,妈妈一连生了3个女孩儿,没法儿再生了。她是最小的那个。
爸爸一直不甘心,每天骂姐妹三人是“赔钱货”,每天跟她们嚷嚷多么羡慕隔壁家有男孩儿。
她自尊心很强,拼命学习,每次考试都是第一。
爸爸对她稍有改观,但依然说:“学习好有什么用,家里的重体力活儿还不是我一个人扛!”
她于是疯狂锻炼身体。
大冬天农村贮存大白菜,她一个女孩子担的大白菜和一个同龄小伙子不相上下。周围邻里都啧啧称赞:“老李啊!你家闺女可是能当男娃儿用,真是没白养!”
在这种艳羡下,爸爸嘴上没说,对她的态度终于有所改观。只是偶尔叹息一句:“你这丫头哪儿哪儿都好,可惜啊,就是个女孩儿!”
看完以后,我内心燃起一丝希望:我虽然是女孩子,但我可以比男孩子优秀。
我开始厌恶裙子,甚至坚决不穿红色的衣服,只穿绿色的上衣和裤子。
是的,我不愿做一个女孩儿。
我拼命学习,每次都考第一。
我爸脸上有光,偶尔和我说话。我感觉他似乎开始喜欢我了,有点开心。
十来岁那年,奶奶要求头胎是女孩儿的三婶再生一个。
三婶不愿意,因为一旦生,稳定工作就要丢掉。此外,还要在家里躲整整40周,太磨人了。而且生的时候要去外地,生完坐月子才能回来。
奶奶就去做叔叔的思想工作。
叔叔很孝顺,三婶只好怀孕。
生下来是个男孩儿,奶奶很开心。
但孕产期受苦的三婶对此事追究难以介怀,所以她们的关系一直不怎么好。但又不能直接对奶奶发泄,于是三婶和叔叔的婚姻一直不顺。
有一次,婶婶压抑已久的怒气终于爆发出来,她当面质问奶奶:“为什么非要男孩儿?!和琪琪(头胎是女孩儿,乳名叫琪琪)有什么区别吗!”
大字不识一枚的奶奶没有丝毫犹豫,大声回:“站那儿比她高!睡那儿比她长!”
100%的骄傲和自豪。
我看着满面喜悦的奶奶,心里颇不是滋味。
后来,头胎是女儿的四婶也生了儿子,奶奶乐得合不拢嘴。四叔四婶都在农村,生二胎是合法的,所以怀孕和生产没遭很多罪。
据说婶婶怀孕前,叔叔专门花钱请“大神”开了专门生男孩儿的药。“村里很多人都吃,吃完就能生带把儿的,很灵”叔叔很笃定地大声说。
考初中前,一向很疼爱我的姥姥摸着我的头,语重心长地说:“孩儿啊,好好考啊,给你妈争口气”
懵懂的我抬起头,很是不解:
好好的,为什么要争口气?
为什么要给我妈争口气?
我妈不是过得好好的吗?
姥姥不说话。
那次小升初,我考了全县第二名。
但是姥姥的话一直萦绕在我心里。敏感的我常常独自在心里琢磨她是什么意思。
后来,我慢慢领悟到:是不是两个婶婶都生了男孩儿,而我是女孩儿呢?
应该是这样的。
我对奶奶的感情开始变得有点复杂。
要知道,从生下来不久到上学前班前,她养了我4年,我们的感情特别深厚。但是在姥姥那番话以后,我和奶奶之间开始有了一些微妙的隔阂。
初一那年暑假,我回农村奶奶家过,每天和她一起去地里帮她拔草。
第一天拔完草,我高高兴兴去找铁梅姐姐玩。
铁梅姐姐很开朗漂亮,有着与农村其他女孩子不一样的相貌——脸部和额头饱满,皮肤很白,头发很黑亮,扎一个粗粗的长马尾,浑身上下洋溢着喜气洋洋与生机勃勃。有一种不同于所有人的生命力。
她是我最喜欢的姐姐。
她也很喜欢我,5岁前住在奶奶家那段时间,她每天都要来看我,每次来都给我带好吃的。
铁梅家一个人都没有,家里乱七八糟,门大敞着,像被打劫了。热心的邻居告诉我:“铁梅偷着怀孩子,被计生办拉去强制引产了”
那时,农村的育龄妇女偷偷怀孕,被发现后强制引产的事屡见不鲜,大家都已司空见惯。
铁梅有两个闺女,公婆要求她再拼一个男孩儿。
我坐在门槛上等她回来。
一直到快天黑,铁梅一家才回来,是被一辆手扶拖拉机拉回来的。她站在拖拉机上,脸色苍白,面无表情,眼珠不转,身体很僵硬,乌黑的头发掉下来几缕,随风飘舞。与之前活泼灵动的她判若两人。
看到她这样子,我很难过。那时学刘胡兰,我的第一个念头是:刘胡兰英勇就义时,是不是就是这个样子?
看到我,她走来摸摸我的头,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略带愧疚地说,没法给我做好吃的了。然后让她老公送我回家。
说不清什么原因,我倔强地死活不让那个男人送。转过身去,自己一个人抹着眼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去了。
等那个男人的身影消失不见,我开始放声大哭。那天的月亮特别圆也特别亮,我心中充满仇恨,但又不知自己到底在恨谁。
硕士毕业后,我来到北京。
表姑和表姑父也在北京,做工程。非常富庶,在北京有别墅、开新款宝马,家里有佣人。他们有2个女儿,都在昂贵的私立学校就读。
姑姑和姑父对两个女儿很是疼爱。钢琴、击剑、奥数、小提琴……任何东西,只要两个妹妹感兴趣,不管花多少钱都送去学。
我很羡慕她们,觉得她们是真正意义上的小公主。
表姑能力很强,做生意一开始是她带着姑父做,后来因为要照顾孩子,所以退居幕后,公司的事基本上都交给姑父。
我觉得很欣慰:终究是物质基础决定精神层次。表姑一家物质富裕,两人能力强,在北京眼界又开放,终于从蒙昧中解脱出来。
后来很久没见到表姑,听我妈说,她去美国生儿子去了。又过一段时间,听说表姑怀孕不太顺利,又回来了。
“生个儿子婚姻肯定更稳定些”妈妈说。
经过此番自省,我发觉,自小的舆论氛围、家庭环境、周边邻里、身边的人,无一不在传达一个观念:男孩儿比女孩儿好,男孩儿比女孩儿有用、有出息、有力量。
这种力量不单单指生理上的力量,更指的是强大和光明的未来,以及为整个家族带来的极为积极的心理预期。
从小到大,我无数次希望自己是个男孩儿,并为自己不是男孩儿感到内疚,感到对不起很多人——爸爸、奶奶,可能还有其他人,我说不清楚。
我努力读书、考大学、修双学位、考公费研究生,一方面是自我要求,另一方面是为了取悦我爸。
我突然开始心疼那个从小学就开始看我爸脸色、通过计算他与我说几句话来判断他是否喜欢自己的那个小女孩儿。
但我从未想过:性别歧视,错的是他们,而不是我。就好比性骚扰发生了,错的是施害者,而非受害者。
就好比《小学生作文大全》里的那个女孩子,错的是她爸爸,而不是她。
我们任由错误的观念把自己捆绑,却不知反抗;甚至在别人无暇顾及自己时,自己偷偷把绳子绑得更紧些。
《厕所英雄》中说:你们这些女人是自己的敌人。
我理智上知道这种观念不正确,但长期受它的熏陶,根深蒂固。在无意识的情况下,根植于我内心深处,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导致我根本没有足够的反省和改进。
这种观念毒瘤像遗传病一样,从奶奶的祖辈传染给她,再经由她传染给爸爸、叔叔,再传染给我。
如果我无法反思和控制自己,那必然会传染给我的女儿——她将自小在一个不认可女性性别的环境中长大,觉得自己被嫌弃、不配被爱、缺乏自信、没有足够的安全感,时时刻刻处于否定自我、憎恶自己的女性身份、和自己较劲的过程中。
这一定不是她想要的,更不是我想要的。
我向老公和女儿认真道歉:对不起,我犯了一个极端严重的错误,我改。
周一开会,女同事看我娃四维照片,问是男是女,我说女孩儿。
身边的男同事说,他和媳妇儿不打算拍四维,“男女都一样,反正我们只生一个,生下来就好好养呗”
嗯,世界真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