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父母的掌控欲毁掉的小镇青年


大牛是我公公亲哥哥的儿子(我公公就一个哥哥一个妹妹),家族长子。
84年生,1米7多一点点,路人脸,有点黑,有点驼背,天天背一只黑色单肩包。
从我与老公认识到现在两年半,我与他见面约5次,对话总计不超过30句。
基本上就那两句:
什么时候回来的?
什么时候走?
这些对话也是迫于身为家族长子的某种压力不得不说,我也满面笑容尊敬地应对着。成年人嘛,场面功夫还是要做足的。
他很沉默、内向,眼神是封闭的。即便主动跟你说话,你也能从这样的眼神中感知他那种隐性的抗拒。
他的沉默寡言像一盏罩子,让他独自呆在自己的小天地里,保护他的自尊不被人伤害。
他还有一种奇异的迟钝。
比如,某个亲戚讲了一个笑话引发哄堂大笑,他会慢一拍,直到大家笑了两声,他才会如梦初醒地马上挤出一个笑容,给出老实的附和与迎合,但眼神依旧没有焦点,那是一种说不清的茫然。
他与环境格格不入。
 

“你哥怎么了?”
第一次见大牛后,我私下问老公。
大牛出身优越,家中独子。其父,也就是我老公的大伯,当兵到副营级,然后转业;其母,也就是我老公的大妈,一直是单位骨干,正科级。
两个人在整个家族甚至整个小城都相当体面,很令人尊重。现在退休了工资加一起也有近一万。
大牛小时候很现在不一样,特别皮。
一犯错,军人出身的父亲就狠揍他,揍完又心疼得要命。大牛便是在“暴揍+溺爱”的冰火两重天长大的。或许童年的经历奠定了他对父母的情感基调:畏惧又依赖。

大牛高考时只考了一个比较差的二本。吃不了复读的苦,死活不去复读。父母便随他去了。
05年大学毕业,找不到好工作,跟父母说想去北京学3DMAX。
那时候3DMAX特别火,据说水晶石出去的人一年挣十几万都算少的。
父母想想也是,便给了他5万块,让他去北京学。
这件事在老家掀起掀然大波。
那个年代,5万块足足可以“买”一个铁饭碗了。别人听了都咋舌。
大牛父母不这么认为,他们相信自己的儿子,相信他一定又所作为,一定会有大出息。这种确信一半源于对儿子的信心,一半也源于国家公职人员高人一等的虚荣心。
学了两年,大牛也在北京找到了工作,但干了没多久就干不下去了——3DMAX这个工种要经常熬夜,甲方催得急的时候,连续几晚不睡觉也正常。大牛熬了一阵子就吃不消了。
北京呆不下去,就回老家了。
 

回到老家的大牛就变得不大爱说话。
此时,“买”工作的价格也水涨船高,得十万才行。
大牛父亲当时也拿得出来,但之前已在众人面前夸下海口,此时再花高价买工作,岂不是自己打自己脸,惹人笑话?
于是买工作的事儿便暂且搁置下来。
大牛每天在家无所事事,性格变得更加内向,经常好多天不出门。
小城市啥都缺,就是不缺说闲话的人。很快便有风言风语传出来,说大牛在北京学习那阵儿,租的房子不干净,被什么脏东西吓着了。
传言一出,大牛更不爱出门了。

后来大牛父亲得到一个消息:有个远亲在一家国企做合同工,做了好几年,转为了正式工。
这个消息让大牛父亲在心底燃起一丝希望,他托人给大牛找了份协警的工作,一个月1500。
协警的工作很杂,地位也低,有时候还要抓人。偶尔遇到坏人,大牛出警时便吓得不轻,回到家就吃不下饭,晚上睡觉还做噩梦。
大牛父母看在眼里,痛在心上。下了狠心:别人再怎么笑话,也一定要给大牛买个正式工作。于是这厢劝大牛先忍一忍熬一熬,那厢密切留意有没有买工作的机会。
过了很久,终于得到一个机会,但已经涨到30万了。
不巧的是,当时大牛的父母已拿积蓄买了省会的商品房,想着以后给大牛做婚房——在小地方,你家要是在大城市没房,根本娶不到媳妇儿。
这30万让大牛父母一筹莫展。

大牛父亲找到了他的亲弟弟,也就是我公公。原话是这么说的:大牛现在买工作要30万,老弟你看你有多少钱,有多少就借给我多少。
公婆当时没什么钱,一是之前在北京买了房子,二是打算给我10万彩礼(那时两家正谈婚论嫁)。但是买工作这事又很重要,公公就问老公(那时还是男朋友)手头儿有没有钱。
老公一听就很不高兴:
哪有这么借钱的!
正常人借钱都是:我办个XX事需要XX万,现在东拼西凑了X万,还差X万实在拿不出来。你看能不能给我窜(东北方言,约等于借,没有任何利息)个X万,等我卖完房子/理财到期/固定存款到期……差不多X个月就能还你。
哪有让人家有多少钱拿出来多少钱的道理?
何况你儿子我现在要结婚,用钱的地方在后头呢!
公公一听觉得也是。
当时的房价嗖嗖往上蹿,大牛父母一方面不舍得卖房,另一方面也怕卖了以后买不起。于是买工作的事儿又黄了。
这之后,大牛愈发阴郁了。

除了工作,大牛的婚事也不顺。
按说大牛父母工作体面,工资收入不错,城里有房,大牛又是独子,媒人一听很乐得介绍。
但再一听,大牛没有稳定工作,一个月才赚1500,也不爱说话,又传言被脏东西吓过,便直嘬牙花子。
后来有人介绍了个农村姑娘,比大牛小5岁,长得好看,手脚麻利,勤劳能干,不过家里穷,读完高中就没读了,有个弟弟在外头打工。
女方家里觉得大牛家里小康,又是城里人,而且都是文化人,不会欺负自个儿闺女。媒人也觉得大牛家找个农村姑娘蛮好。
哪知大牛父母一听就急眼了:
我们好歹是城里人,哪能找个农村人?
我们好歹是科级干部,哪能和农村泥腿子拉亲家?
我儿子好歹大学生,哪能找一高中生?
这不是埋汰我们吗?!
媒人气得扭头走了。
打这以后,再没人给大牛介绍了。
 

后来大牛父母退休了,便琢磨着干点其他的,好给大牛多攒点钱。
正好大牛姑姑在一个滨海小城做海产品生意发了小财,需要帮手扩大规模,请外人又不放心,想请大牛父母过去。
条件开得很好:提供一套两居室,吃饭就在公司吃。每个月按时开工资。
大牛父母一听,觉得很是划算:管吃住,工资拿着,何乐而不为?更何况在老家也没啥盼头。去了那边,没准儿换个环境,大牛兴许就能找着对象了。
于是大牛辞去了协警工作,一家三口去了那边。
刚开始还不错,到后来海产品竞争慢慢激烈,姑姑的生意也慢慢不景气。
而且海产品生意又脏又臭,主要是男人干,很少能遇到女的,年轻女人更是凤毛麟角。所以找对象这事儿也没啥眉目。
17年十一长假,我们和公婆自驾游路过这个城市,老公提议买点东西,去拜访下大伯大妈,毕竟很久没见了。
被公公死活拦住,说人家忙,我们去了会打扰人家。
老公说,就是一顿饭的事儿,有什么打扰不打扰的。而且我们带的礼物远超过饭钱了,不会让他们吃亏。可是公公无论如何不同意。
后来我和老公分析,可能大牛一家在那边的处境并不像说得那么好。
 

今年6月,公公接到大牛父亲电话,说大牛离家出走了。
整个家族乱成一锅粥。
老公联系了老家刑警队的同学,定位大牛的手机信号,发现大牛的手机在前一天晚上就失去了信号。
婆婆每天找几个大仙儿算,有的仙儿说有事,有的仙儿说没事。
大牛父母很快病倒了。公公带了药品,和他们住到一起,时刻守着他们。
在我们的追问下,爱面子的大牛父母终于说出了大牛出走原因:
在姑姑公司工作期间,大牛和同城的一个姑娘发生了一段网恋。聊了一段时间,大牛鼓起勇气约姑娘见面。结果被拒。
大牛正伤心,母亲又给大牛在老家安排了一场相亲。还未从创伤中恢复过来的大牛拒绝相亲,母亲却逼着他非去不可。
然后老两口押着他坐车回了老家。到老家后,大牛和父母大吵一架,转身走了。
走的时候,身上只带了600块钱,身份证和银行卡都没带。

刑警队的同学说,大牛离家出走的路线很诡异,走的是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手机信号是在一个去年刚入住的新小区中消失的。
正巧老公的好哥们儿也住这个小区,而且和开发商是好朋友。于是我们建议大牛父母仔细回想一下,大牛有没有关系比较好的朋友,或者是想见的人、牵挂的人住在这个小区,我们好让哥们儿去找找,没准儿有什么线索。
结果大牛父母一口否决:“大牛没朋友!也没女朋友!”
我和老公面面相觑,耐心解释:一个年轻人,一般肯定有朋友,只是你们不知道或者没注意。也不是一定女朋友,可能是大牛比较喜欢和在意的女孩子。
大牛父母一口咬定,大牛就是没有朋友。一个都没有!对象也没有!
至此,寻找工作已陷入僵局。
婆婆陆续又找了几个大仙儿算命,几个大仙儿都说大牛还活着。
老公说短期内大牛应该是不会回来了,因为他内心蓄积了太多对父母的怨气。
这种怨气在小镇青年身上很常见。
小城市里资源太少机会太少,他们根本无力逃脱父母的管制,只能在日复一日的沉寂和死水一般的绝望中与父母对抗,直到青春的热血耗尽,直到蓬勃的志气消磨,直到筋疲力尽,直到麻木不仁。
日子便得以这样苟且下去了。
直到现在,大牛依然没有回来,也没有来过一丝消息。
希望他还活着。
END
这件事是真的,又是自己的亲戚,写来心情格外沉重。也不知大伯大妈对此事无有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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