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夜,是一月六号主显节的夜晚,
也是耶诞连续假期的最後一夜,
当神圣的狂欢节闭幕,邪恶的派对就开始了!
11 惊魂嘉年华
序
Twelfth Night or What You Will
──“第十二夜”,或是“各遂所愿”。
──你可以用这两个名字中的任何一个来称呼莎士比亚的这出著名的轻喜剧。
第一幕 生日宴会
程启思站了起来,他原本坐在舒适的皮面椅子里喝咖啡,咖啡杯一晃,他险些把咖啡全泼到了地上。
“什么?一月五日?”
我早已发现,每次有什麽很重大的事要发生的时候,那天一定会下雨。我第一次遇到辰轩的时候,我清楚地记得,H城下了雨。
不,不是雨,是一种夹著雪的雨。雪化作了细细的雨丝,落在地上,泛著一片银色的灿烂的光。
整座城市,像是一个闪著五彩晶莹的光的水晶的城市,那些光,是从街道那边那些楼房和商店里投射下来的。
我被那朵兰花吸引住了。午夜里,在一片光和雨里,发著淡淡的柔和的光芒的兰花。
玉雕的兰花,温润的羊脂白玉,用一根细细的红色丝线串著,放在一张玻璃桌上。灯光自玻璃桌下面透了上来,照亮了那朵兰花,也微微地照亮了辰轩的脸。
锺辰轩,他一直以为是他在刻意地接近我,把我作为他计划里的一颗棋子,完成他几乎完美的杀人计划。其实,那一刻,我也是在刻意接近他的。
我认得那朵兰花。我想找到兰花的主人。
文若兰。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她叫这个名字。
我记得很清楚,非常非常的记忆深刻。有一次,在酒店里,文若兰站在窗前,她乌黑的头发一直披散到腰间,一袭白色的睡衣,让她看起来像仙子一样。
窗外在下雨,那是四十几层高的酒店房间。
天与地,都被织在一片蛛丝一样的雨雾里。窗玻璃也被蒙上了一阵雨雾,文若兰用她的手指,在玻璃上无意识地画著什麽。
她好像是在写一个什麽字。写了一遍又一遍,写了无数遍。
听到我向她走去的脚步声时,她像从梦中醒来一般,急急地把那些写在雨雾里的字迹给抹去了。那时候,我不知道她在写些什麽,现在我知道了。
她写的一定是“锺”字。一个又一个的“锺”字。
那天夜里,她脱下衣服之後,我发现她的脖子上多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朵用红丝线串起来的白玉兰花,在黯淡的床头灯下,那朵兰花在微微地发光。柔和而温润的光,如同文若兰的脸。
我问她:“是别人送你的?”
她点头,眼睛里有种很奇怪的神色。
最初,在一个暴雨滂沱的夜晚,那个所谓的高级会所里遇见她的时候,我并不明白她为什麽会选择那样一个职业。她的教养和学问好得令人吃惊,谈吐同样雅致得惊人。但是,在跟她接触了一段时间之後,我开始明白了。
她是个放荡的女人。
尹雪,你应该懂我的意思。
如果说白天,她是一朵一尘不染的洁白的兰花,那麽夜里她就是一朵玫瑰。大红的,怒放的,无所顾忌、肆无忌惮地展现她全部的美和妩媚。
我喜欢她。是的,这麽些年以来,我回想起来,我是喜欢她的。
某种程度上,我怀疑,我甚至是爱著她的。
我骨子里大概就喜欢神秘而不可知的东西,人也是一样。像你,像文若兰。
文若兰知道我的职业,她只是简单地告诉我:如果我想去调查她的身份,她的一切,那麽她只能在我面前永远消失。
我那时候,跟她正是最缠绵最激情的时候,我不舍得那种感觉。别问我那是什麽感情,我不懂,我想我永远都不懂。
终於有一天,她对我说,她要订婚了。她知道我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人,她说,如果我想知道她究竟是什麽样的人,我可以在X月X日的晚上到XX酒店,她的订婚宴会在那里如期举行。
我去了。我见到了穿著婚纱的她。
洁白的婚纱,百合花的花冠,她清丽如同仙子,几乎不带一点烟火气息。呵,我却总会想到,在窗帘全部拉闭了的酒店豪华的房间,我跟她所做的一切。
我没有见到锺辰轩。一直到那个晚上,第十二夜的晚上,我在秦颜的酒吧遇上他的时候,我才知道他就是文若兰的未婚夫。
因为他有那朵兰花。文若兰曾经说过,那朵兰花就是她的订婚礼物。
我曾经恨过锺辰轩,这一点我无法否认。他一直执著於文若兰在订婚宴上的突然死亡,不惜一切代价地追查她的死。
他认为是他从前的一个同事造成了文若兰的死,他甚至以数条人命、一连串极其残忍的血腥犯罪为代价,想让这个他认定的凶手现身。
我的两个女友,秦颜和施思,因此而死。
他把我也当成一颗棋子。一个帮助他的杀人舞台完美落幕的棋子。
尹雪,今天,当著你我可以承认,我恨他。没有人能够在如此被利用之後还能无动於衷,我也是人,我不例外。
不过,这不重要。时间可以把很多东西冲淡,我逐渐也淡忘了这件事,我有意让它在记忆里淡去。
我同情辰轩,他大半的灵魂都还活在过去。
我不明白他对文若兰的死究竟为什麽如此在意,他一定还对我有所隐瞒。
所以,我设计了一次舞会,你也知道,那场化装舞会叫做“仲夏夜之梦”。遗憾的是,计划出了偏差,舞会里确实有人死去,但我却没有得到我想要的东西。
如果说谁有所得的话,那就是心怡吧,她得到了一个物超所值的蓝宝石坠子。
……尹雪,我常常想起施思。
那也是一个雨夜,下著大雨,就跟我遇上文若兰的那天一样。我开著车,没头苍蝇一样的地小巷里乱穿,险些撞上了一个女孩。
一个干净、纯洁、爱脸红的女孩。她的脚,像是一对纯白的鸽子。
可是她死了。如果不是锺辰轩,她不会死。
我也常常想起秦颜。你看过日本的舞剧麽?舞者的动作并不会很夸张,他们的形体语言,更多的是从一双手上表现出来。
秦颜就有那样一双手,会说话的手。她珍爱她的手,胜过她的生命。
那个夜晚,我仍然历历在目。
第十二夜的最後一天,嘉年华会即将徐徐升起帷幕。我遇上了锺辰轩。
就在那天晚上,因为锺辰轩的授意(或者我不能说是授意?毕竟他只是起来一个诱导的作用……),一个残忍变态的凶手,将秦颜的双手砍了下来,作为他珍爱的收藏品。而我,在秦颜的苦苦哀求之下,扼死了她。
直到今天,我仍然做著这个梦。我怀疑,这个噩梦将会纠缠我一生,直到我死。
“这幢房子现在属於我。”锺辰轩回过头,对程启思说。
他的脸上挂著一种奇怪的表情,程启思努力地想辨明锺辰轩这样的表情究竟包含著什麽。
锺辰轩的眼睛一直是很黑很黑的,即使是东方人的瞳孔也很少有那样的漆黑色,虽然清澈透明,但如果要往里看,却会什麽都看不到。
他身後是一幢中式的三层别墅,带著一个花园,花园里花木扶疏,还有一个精致的小凉亭。
“你想要这幢房子?”程启思的语气里带著疑惑,“文家的这房子虽然不错,但也不是什麽值钱的地产,你……你现在缺钱?要不要我借你点?”
锺辰轩微微一笑。“我不缺钱。我看重的也不是这房子值多少钱。我只是觉得有些感慨……文家这麽个家庭,就这样毁了。”
文家原本是个值得羡慕的家庭。文致越和妻子胡月仪都是著名教授,儿子文桓也是个事业兴旺的心理医生。
但因为文桓的妻子孟采桦的疯狂的执念──也因为胡月仪对她毫无原则的溺爱(胡月仪是孟采桦的生母,也是文桓的继母),孟采桦害死了文桓的远房堂妹田悦,抢走了她跟文桓生下的儿子。
因为孟采桦的身体状态不允许她再生一个儿子了。而她却发疯一样地想要一个儿子。为此,她不仅害死了田悦,害死了医院里知情的护士,甚至把自己的生母胡月仪推下了楼。
最後法庭以她患有精神分裂症、无法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判决她终生居住在精神病院里,了结了此案。
文致越在遗嘱里,把这幢别墅留给了锺辰轩。在经过一连串繁琐的手续之後,别墅总算是正式转到了锺辰轩名下。
程启思迟疑了一下,问道:“为什麽文致越要把这幢房子留给你?你跟文若兰并没有正式注册结婚,你们不算是夫妻,你也不是文致越的女媚。”
“也许这里面有著关於若兰的记忆吧?……”锺辰轩轻轻地说。他拉紧了风衣的领口,初冬的寒意已经相当浓重了。“我想在这里开一次宴会。”
程启思吃了一惊。“开宴会?为什麽?”
锺辰轩说:“我生日。”
程启思本来绷紧的表情顿时放松了下来。
“啊,你生日,对了,我见过你的证件,你的生日确实马上就要到了。好好,应该请一次客的。你想要什麽生日礼物?”
锺辰轩又好气又好笑地说:“生日礼物?我要什麽自己会去买的,谁稀罕你送了。把你那一套留著追女孩子去吧。”
程启思小心翼翼地提出了一个建议。“我们可以另外找个地方。”
锺辰轩斜著眼睛看他。“你不喜欢这里?”
程启思环视左右。几年以来,虽然这幢别墅一直无人居住(文桓长年都住在他的心理诊所里),但显然花园是一直有人在整理的。
几棵樱桃树已经高过了围墙,园子里最显眼的就是十来棵盆景,都是苏派盆景中的精品。以文致越的品味和爱好,他喜欢盆景并不奇怪。
“我不喜欢盆景。”程启思喃喃地说。他的声音很低,但锺辰轩还是听到了。
“为什麽?”
“非其地而强其为地,非其山而强其为山。”程启思说,“原来找得好好的一根树,硬要把它截断,修剪,强迫它长成另外的一种样子。
“这对正在生长的树木,是一种毁灭型的灾难。我真不懂得中国这种传统的艺术……难道这种人为造就的不自然的奇形怪状就是‘美’麽?”
他看到锺辰轩捧起了一盆兰花,放进了车里。“你要带走?”
锺辰轩点了点头。
程启思说:“花园里有很多兰花,你为什麽非要选这一盆?”
“这是寒兰。”锺辰轩说,“顾名思义,它常常是在冬天开花的。兰花的香是天香,放在房间里难道不好麽?”
他又顿了顿,说:“这一盆叫做素心寒兰。”
锺辰轩一向是个对琐事十分不耐烦的事,但这次例外。对於这次生日宴会,他都是事事过问的。程启思曾取笑他说,看起来像个女孩子十八岁成人礼的生日宴,却被锺辰轩用一句话堵了回去。
“放心,我请了尹雪的。”
程启思顿时哑口无言。
自从上次的娃娃事件之後,尹雪就离开了,他不见她已经很久了,只是偶尔能够收到她的礼物。袁心怡也像是消失了一样,有一次在时尚杂志上看到她在筹备一个新春时装秀,大概是躲到哪里去找灵感了。
“定在哪一天?”程启思问。“方不方便换班?”
“不用换班。”锺辰轩十分平静地说,“日子麽,我决定定在一月五日。”
程启思站了起来。他原本坐在舒适的皮面椅子里喝咖啡,咖啡杯一晃,他险些把咖啡全泼到了地上。“什麽?一月五日?”
锺辰轩微微转过头,注视著他。“不行麽?”
程启思张了张嘴,又闭上。他说不出一个“不行”的理由。
但是,对於一月五日,他是有深深的畏惧的。
几年前的一月五日晚上,他跟锺辰轩第一次见面。
他至今还清晰地记得,那一天下著夹著微雪的雨,五光十色的霓虹灯映得水银一样的人行道五彩犹如水晶球折射出来的光。锺辰轩坐在靠窗的位置上,他的脸藏在黑夜的阴影里,一双眼睛却亮得如同天上的星星。
一朵白玉雕成的兰花在他的手里轻轻摇荡。
程启思每次回想这个场景,总会有些头晕目眩的感觉。那朵兰花,白玉的兰花,就像是一个魔咒,也像是一团乌云,一直笼罩在他和锺辰轩头顶。
他一直认为锺辰轩至今都活在文若兰的阴影里,也一直试图帮助他走出这个阴影,但这一刻,程启思惊觉,不仅是锺辰轩,就连自己也一直没能从这个咒语里走出来。
文若兰究竟是个怎样的女人?
在锺辰轩的眼里,她是个纯洁、美丽,兰花一样的女孩,像奥菲莉娅一样死在水里。但是在程启思的心里,文若兰决不是纤尘不染的兰花。
锺辰轩又重复了一遍。“这个日子不行麽?”
程启思“啊”了一声,这才从回忆里惊醒过来。
“不……不是不行。只是……这一天是第十二夜,是主显节前夕的第十二夜。我不喜欢这个日子。……林明泉开始他收集人体美丽的器官的日子,不也是第十二夜的零时吗?你……难道就没有一点忌讳吗?”
林明泉是他们的同事。可以说,林明泉是利用了职务之便,从事了一次对人体最美丽的器官──鼻子,耳朵,手,脚,头发,等等──的窃取。他开始这次残忍的计划的时间,就是第十二夜的凌晨,也是程启思跟锺辰轩认识的那一天。
“我们是员警。”锺辰轩安安静静地说,“我们每天面对的就是尸体和谋杀。你觉得我们有必要有忌讳吗?”
程启思的眼神,探询地扫过了锺辰轩的脸。“看来,你已经打定主意了。好吧,辰轩,如果这是你的希望的话,我当然同意。毕竟是你生日,是不?”
锺辰轩微笑了一下。他的这个笑容,像天边的一线光,瞬间即逝。
但他显然是满意的。
“是。”
一月五日。
冬天的夜晚,天黑得特别的早。七点半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
程启思开车到了文家的那幢别墅。他後来才注意到,这幢别墅上面挂著一块黑漆的牌子,写著两个极漂亮的柳体字:“退思”。
听锺辰轩说,那是文致越自己的手笔。对此,程启思只有一句话评价:
教授果然不同。
的确,一个外科医学教授居然还练得一手好字。
花园里有许多闪闪发光的小彩灯,照亮了园里的一盆盆各色各样的兰花和高高低低的盆景。程启思再次看到了那盆素心寒兰,它开花了,青梗青茎,花心却是素色,微微地透著青绿的颜色,对著灯光薄得仿佛是半透明的一般。
一股淡淡的幽香在夜色里浅浅地浮动,程启思忍不住用力地吸了吸鼻子。
这一吸,他又闻到了更浓郁的香味。这次可不是清清淡淡、若有若无的兰花天香了,而是又香又甜的点心的香味,从客厅里传出来的。
程启思本来就没吃晚饭,闻到这香味顿时觉得饥肠辘辘,大踏步地踏上几步台阶,走进了客厅。
文家的客厅十分宽敞,整个一楼除了厨房之外都是厅堂了。但以前客厅里散放著几个围屏,有漆金的,有绣屏,高的有一人多高,小的还不到人的膝盖。
这时候围屏都被收起来了,只有一张不知哪里弄来的长桌,和一些大大小小的软椅。长桌上铺著雪白的台布,摆放著各类冷食、点心、酒品和刀叉。
“不伦不类。”程启思嘀咕著,他实在不明白以锺辰轩的品味,怎麽会把一个宴会折腾成这样。
但他的目光,立即被放在长桌中央的一个非常漂亮的刻花银盘吸引住了。
那个银盘很大,刻著蔷薇和叶子的花纹,擦得很亮,看起来沈甸甸的。虽然只有不算明亮的烛台光,但程启思盯著这银盘看了好一会,几乎可以确定这是件古董。这个银盘摆放在那些普通的白瓷盘子和刀叉之间,看起来十分的不协调。
银盘里放著一个椭圆型的硕大的蛋糕,上面洒著绿色、黄色和紫色的糖霜,颜色十分亮眼,让程启思看著非常想咬上一口。
这个大蛋糕的旁边也有一些盛放著点心的白瓷盘,有果子奶油蛋糕、栗子蛋糕之类,也做得十分精致,但跟这个巨大的蛋糕相比,立刻黯然失色了。
程启思看了半天,忍不住拿起了一把叉子,正想小小地挑一块起来尝个鲜,忽然听到锺辰轩的声音,在门口响了起来。
“那是国王蛋糕。”
偷吃被人逮了个现行,程启思只得尴尬地把叉子放了下来,回过了头。锺辰轩站在门口,唇边微微地带著一丝嘲弄的笑意。
“你一直在这里?”
锺辰轩点了点头。“送餐的人才走。现在吃的东西都齐了,用不著他们了。”
他抬起手腕,看了一下表。“还不到八点,九点宴会才开始呢。”
程启思问了一个他一直想问的问题。“你究竟请了哪些人?”
“尹雪,袁心怡。”锺辰轩说,“她们两个是肯定要请的。莫明,吴晴,陈了,君兰,李龙宇,杜山乔,都是我们的同事。对了……还有文桓。”
程启思继续小声地嘀咕。“我怎麽觉得,这份宾客名单是个相当不怀好意的名单?”
“什麽意思?”
程启思有点心烦地抓了一下自己的头发。他的头发原本是梳得整整齐齐的,这一抓就乱了。
锺辰轩禁不住微笑了一下。“别抓了,你的发型乱了。”
程启思没有去管自己的发型问题,虽说他今天也是西装革履,十分正经。“辰轩,今晚是不是又会发生什麽事情?我始终是心惊肉跳的,觉得很不安。”
“你想得太多了。”锺辰轩微笑地说,“我说过,我们是警察,我们每天面对的就是谋杀和尸体,所以我们会不断地遇上这类事,或者说这类事会不断地找上我们。至於我们为什麽出门旅游都会碰上类似的事件──
“其实你大可以不介意。尹雪是知道你的警官身份而想利用你,我们两人一同出门旅游的时候碰上那次事件也是──那跟我们本人无关,只是跟我们的职业有关。”他又加了一句,“放宽心,启思,别那麽忧心忡忡的样子,我不是让你来参加葬礼的。”
“是吗?……”程启思喃喃地说,“但愿如此。”
他看著那个大大的香气扑鼻的国王蛋糕,又笑了,又得脸上的酒涡都陷了下去。“国王蛋糕好像是第十二夜的传统食品。你真有心,是特制的吧?”
“对。”锺辰轩说,“也许味道不能完全一样,国王蛋糕现在已经不流行了。但是外表还是大致相同的……包括里面。”
“里面?”
锺辰轩微笑地说:“在国王蛋糕里面,藏著一个金娃娃。据说,谁吃到这个金娃娃,谁就负责买明年的蛋糕。我也叫人放了一个在里面,看看,谁有这个运气呢?”
程启思两眼发光。“真的是金的?”
锺辰轩白了他一眼。“当然不是!你以为是颁奥斯卡小金人吗?”
程启思又抓著头发笑了笑,突然说:“对了,我有礼物送给你。”
锺辰轩漫不经心地说:“我都说了不要了,我对礼物没兴趣。你能买什麽?还不是像送琪儿一样,随便跑到哪个专卖店买个什麽,挑都懒得挑的,哪个贵买哪个。”
“不是不是。”程启思一本正经地说,“这次绝对不是。”
锺辰轩还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那是什麽?”
程启思扯住他的手臂就往外走。“现在还早,我们走。”
锺辰轩叫了起来:“不行,今天还有客人来……”
“九点锺才会来,著什麽急。”程启思打开车门,硬把锺辰轩推了进去。
“最多半个小时,不会耽误的,你放心吧。”
锺辰轩拗不过程启思,也不再坚持。只说了一句:“你把车开到哪里去了?到处都是泥。”
程启思没有回答。他的车在高速公路上飞一样地猛飙,锺辰轩也懒得提醒他了,只是抓了一把不知道是杏仁还是花生仁的东西递给他。
程启思胡乱嚼了几口,咽了下去,说:“好香,哪里买的?”
锺辰轩也在嚼,含糊不清地说:“别人从国外带回来的。”
“味道真不错。还有没?”
锺辰轩瞪了他一眼,说:“没了!这东西吃多了会闹胃疼的!”
程启思去的地方,竟然是“听潮苑”。锺辰轩下了车,疑惑地对著程启思看。
“听潮苑”是个高档别墅区,里面有一幢属於程启思的别墅,叫“玫瑰园”。自从程启思的表妹安瑶死在这里之後,便等於空置了。
“你带我到玫瑰园来做什麽?”锺辰轩皱著眉,又看了看表。“不会要送我房子吧?谢了,这地方死过人,我不想要。”
程启思关了车门,笑著说:“你进去看看。别那麽早下结论好不好?我怎麽会送旧房子给人?这麽没品的事,我做不出来。”
锺辰轩又狐疑地看了看他,伸了手出来。“钥匙。”
“没关门。”程启思走上前,把门推开了。
锺辰轩顿时瞪大了呼吸。一瞬间,他连呼吸都几乎停止了。
他对玫瑰园的印象一直还停留在波旁玫瑰被全部拔光的时候。光秃秃的地,泥土被翻洒得到处都是。
可是,这时候,这个占地很广的花园,已经不是空空荡荡的了。花园里有无数的兰花,盆栽的,种在土里的,吊在花架上的……有开花的,也有只有叶子的,锺辰轩终於明白了刚才在车上就嗅到的那股淡淡的兰香来自於何处。
他弯下腰,捧起了脚边的一盆兰花。“这是蕙兰中的极品,宋梅。”
他转过头,望著程启思,眼里的表情非常复杂,“这些兰花,你是从哪里弄来的?你把别人家的兰草园给偷空了?启思,兰花是要养的,你这麽弄几百盆来,结果只有一个:死掉。”
天色已经黑尽了,但微微的路灯的光芒自围墙上透了进来。兰花,向来就不只是要看花的,兰花之叶向来也是被品鉴的对象。一片姿态各异、深深浅浅的绿。
兰花与普通的花不同,普通的花如果聚在一起,总会给人一种争奇斗豔的感觉。可是,哪怕是几百盆兰花放在一处,仍然能给人造成一种清雅到遗世独立的味道,既不争豔,也不争香。
锺辰轩的眼神微微地带著些茫然。他放下手中那盆宋梅,又捧起了一盆红色的兰花。“这是寒兰里的精品,复色红荷。”
“寒兰?”程启思笑著说,“你从文家带走的那一盆,也是寒兰吧?我听你那麽说的?”
“这盆复色红荷,只能称精品。”锺辰轩回答,“而我带走的,是极品──素心寒兰。”
他正视著程启思,“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不喜欢兰花,我也没什麽特别喜欢的花。我不是安瑶,迷恋人工染成的蓝色妖姬──启思,为什麽要送我这样一个兰花园?这个生日礼物很有趣,很特别,可是却让我很迷惑。”
“我只想告诉你一件事。”程启思也不再笑了,他的面容平静而认真。“这个世界上的兰花可能有一千种,一万种,一直苦苦纠缠你的,只是兰花中的一种。
“辰轩,兰花这里到处都是,你可以选择任何一种兰花。你喜欢,这个世界上,用钱买不到的东西是很少的。忘记她吧!不要永远活在对过去的回忆里!”
“……谢谢。”锺辰轩把那盆复色红荷放了下来,朝门外走去。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回过头来,略带著些依恋地看了一眼这个新的兰花园。
“我谢谢你的礼物,不过,启思,赶快把这些兰花送到它们应该去的地方吧。否则,再过上一两天,有些娇贵的兰花就会死掉了。”
程启思耸了耸肩,不满之情溢於言表。“那就死掉吧,反正里面值钱的也没多少。”
两个人坐回了车上。锺辰轩怔怔地望著窗外,忽然问道:“启思,你为什麽一直希望我忘记若兰?你那麽急切地希望我忘记她,为什麽?”
程启思正在发动车,听到锺辰轩的问题,顿了一下。“因为看够你那副样子了。”
他没有听到锺辰轩的回答,良久,锺辰轩都没有声音发出来。程启思狐疑地转过头,看到锺辰轩的两指间夹著一张照片。
文若兰的照片。
“你认识若兰。……很久以前,在她死之前就认识她。”
程启思一怔,继而笑了。“你不是在开玩笑吧,辰轩。我怎麽会认识文若兰呢?”
“我太迟钝了。”锺辰轩冷冷地说,把那张照片摔在了程启思手边。“我早应该发现你认识若兰的。我居然一直都没有察觉到……看来,我也是太过於信任你了?”
程启思心里打了个突。“你为什麽这麽说?”
锺辰轩淡淡一笑。“你这张若兰的照片是从哪里弄来的?我记得,是在林明泉那起案子最终结案後,你拿给我看的,对麽?”
“对。”
锺辰轩说:“问题就在这里。你是从哪里搞到这张照片的?”
程启思侧著头,装著思索的样子想了一会。“这个……也许是档案里?也许是托同事弄来的?时间太长了,我实在是记不起来了。”
锺辰轩笑了,这次他的笑更冷,却有点嘲弄的味道。“你记不得了?不会吧,启思。你亲手替她拍的照片,怎麽会不记得?”
程启思知道自己现在的笑容,一定是很难看的了。“辰轩,你……”
锺辰轩脸色一沈。“你就别在这里跟我装模作样了。程启思,你大概不知道,若兰脸上有一颗泪痣,她在选结婚礼服前去取掉了,因为她不想带著那颗泪痣结婚,她觉得泪痣不吉利。
“你看看这上面的日期,分明是她在订了结婚礼服之後的时间。若兰的东西,我保留的并不多,她的照片,我也不是完全看过。
“但是她在取了这颗泪痣之後,因为那几天正好是一个疗程,所以她的行程我很是清楚,她决没有到这样的酒店去拍过照片。如果说有,就是瞒著我去的了,就是跟你吧?你老老实实跟我承认吧,程启思。”
程启思拿起那张照片,仔细地看了半天。
锺辰轩冷笑:“你以为我在诈你?你好好想想,她是不是有这样一颗泪痣?你再看看这照片,里面的她有泪痣麽?”
程启思有些无力地说:“辰轩,我宁可你不知道。我隐瞒你,是因为你把文若兰当成圣女,不容许任何人对她有一丝一毫的亵渎。
“你要我说什麽?你要我告诉你,你当成仙女的未婚妻,在高级会所出台陪男人?你觉得我这麽说了,会有什麽样的後果?”
锺辰轩的脸惨白得一点血色也无。“你说的是真的?”
程启思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我就是在一个VIP制的高级会所遇到文若兰的。说实话,在得知了她的身份之後,我也觉得很惊讶。
“如果她被人认了出来,她家里人以後该如何做人?她的父母就不说了,她的哥哥文桓一向风流,遇上她的可能性不小啊。这些事……你要我怎麽说?怎麽对你说?我还巴不得我是错的呢!”
锺辰轩一仰头,靠在了椅背上。他的眼睛,空洞而茫然,程启思看了又是心酸又是难受。
“辰轩,我还是那一句话。她已经死了,而且死了好几年了。忘记她……她不值得你如此去爱,如此去追忆。
“你可以找到更好的女孩子,比她好上十倍百倍的女孩子。你真的没有必要把自己的一部分灵魂都埋葬在对她的回忆里。以前,这话我不能说,不敢说。现在,我可以非常直接地对你说:她不配,也不值得你如此去爱。”
锺辰轩沈默。程启思盯著他看,越看心里越是狐疑,突兀地问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我怎麽可能知道?”锺辰轩低声地说,“你以为我是她哥哥那种人?我很少涉足那些场所,这你也知道。”
程启思也沈默了。他再次把文若兰的照片举在了眼前。“我记得这张照片是在什麽时候拍的。那是一个晚上,一个雨夜。还没有到晚上十点,文若兰就起来穿衣服了。她在父母面前,是个很乖的女孩子,是不是?所以她总会早早地回去。
“我猜想,她是骗你们,她去看歌剧了,或者是去图书馆了?”
锺辰轩的手在发抖,程启思看在眼里,实在是不忍。“我一直不忍把这件事揭露出来,我不想伤害你。但是现在这个毒疮已经破了,我就想把里面的脓全都给挤出来。我这些年,见过足够多的女人,什麽样子的恐怕都见过。但是文若兰,她确实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她……不应该留下照片给你。”
“是。”程启思说,“那天我正好有相机在身边,我趁她在转身的一刹那,拍了下来。她先是吃了一惊,然後笑了。她说,好吧,那就留下这张照片,给你作纪念吧。她从来不愿意留下任何影像给我,但那天是例外。
“我猜想,她是因为快要跟你订婚了,而准备告别这种黑夜和白天交替的生活。辰轩,她应该是爱著你的,她并没有想在婚後还背叛你。”
锺辰轩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冷笑声。“你是在安慰我麽?”
“不。”程启思说,“我只是在说一桩事实而已。”
他的声音和表情都很诚挚,锺辰轩脸上的怒意也渐渐褪去,终於化作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你早应该告诉我的。”
“我能告诉你麽?”程启思苦涩地说,“你要我怎麽说?……辰轩,你认为她是最珍贵的素心寒兰,可是,她并不是。
“我可以用人格向你担保,她绝不是冰清玉洁的寒兰。辰轩,醒醒吧,所有的事实都摆在你面前,承认你曾经的未婚妻是个表里不一的女人有那麽难吗?”
锺辰轩的笑容更加苦涩。“现在,我不得不承认,不是吗?”
程启思发动了车。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第二幕 国王蛋糕
君兰把那东西扔进了一个酒杯里,酒一洗,果然是个半指长的小金人,打造成了有翅膀的天使摸样,相当精美。
回到文家,下车的时候,程启思把一个精致的小木盒塞在了锺辰轩手里。“现在别看,等你想看的时候再看。”
锺辰轩有点恍惚地笑了一下。“你的秘密可还真多,像圣诞老人一样。”
文桓的车已经停在外面了。他靠在车上,很不耐烦地跺著脚。一见到程启思和锺辰轩,就说:“好啊,请客的人,反而迟到?一月的天气,叫我在这里喝西北风?我都快冻成冰棍了。”
锺辰轩笑著说:“是你自己早到了。”
文桓推了推眼镜。“难道迟到是美德?”
正说到这里,一辆警车在他们身边停了下来。
首先跳下车的是吴晴,她的头发烫过了,卷卷地披在肩头上,一袭浅粉色的礼服,头发上插了朵玫瑰,模样非常甜美。君兰穿了一袭银绿色的晚礼服,那袭礼服很独特,在左肩上有著一朵硕大的兰花。
李龙宇却仍然穿著件很休闲的大衬衫,跟她们两个都有些不搭。莫明穿得要周正得多,至少打了领带。
锺辰轩换上了一副笑脸,他好歹没忘记自己今天还是“主人”。
“来得正好,快进来吧,这两天太冷了。”
这时候,陈了和杜山乔也到了。他们两个都是法医,开的是同一部车。
陈了把车门啪地一声关了过去,笑著说:“难得见到辰轩这麽殷勤。”
杜山乔也慢腾腾地下了车,他永远都是不慌不忙的样子。
程启思看到人到齐了,脸上顿时笑成了一朵花。
“哎呀哎呀,快进去吧,我就等著你们来好吃饭了,我这饿得不轻。文医生说他冻成了冰棍,我都快成风干的鱼干了。”
一部金色小跑车慢悠悠地转了个圈,停了下来。这是袁心怡的车。
程启思的心里“砰”地一跳,他发现自己每次见到尹雪的时候心都会这麽跳。果然,袁心怡和尹雪一人一边,从车的後座走了下来。
袁心怡穿了件款式非常简洁的黑色礼服,尹雪穿的礼服跟她的很相似,只是是纯白的。尹雪不喜欢黑色,程启思也从来没看过她穿过黑色的衣服。
她为什麽不喜欢黑色?因为黑色是丧服的颜色?是跟死亡相关的颜色?
袁心怡对著程启思嫣然一笑。尹雪却要含蓄得多,那个笑容只是淡淡地在嘴唇上打转。
进了客厅,袁心怡一看到长桌上那个蛋糕,就大大地“哇”了一声。“国王蛋糕!辰轩可真是有心,居然做了这个蛋糕!”
吴晴问道:“什麽是国王蛋糕?”
“就是第十二夜的传统点心。”尹雪简单地说。
袁心怡加了一句:“以前我去新奥尔良的时候,正好碰到了第十二夜那几天。新奥尔良那时候,热闹得不得了,满街都是花车,还有戴著假面具狂欢的人。这种国王蛋糕特别显眼,都是巨型的,围成一圈,听说从十九世纪开始,就有这样的传统了。”
“心怡说得没错。”锺辰轩微笑地说:“不管怎麽说,今天也算节日。其实,我也不是小孩子了,生日对我没有什麽意思,只是……想请大家一起玩玩。”
尹雪的眼光,自锺辰轩的脸上掠过,最後停在了程启思脸上。程启思不明白她这样的眼光是什麽意义,但尹雪显然也没有解释的意思,只是笑著说道:“难得辰轩有这样的兴致,我们肯定是要来的。”
吴晴拣了一盘虾,这时候就塞了一只到嘴里去。
陈了说:“也没点淑女相!”吴晴一口堵了回去:“要淑女就不来当员警了!”
李龙宇装了小半盘牡蛎,递给君兰。程启思一直很讨厌牡蛎、蜗牛之类的东西,但看来君兰是真的喜欢吃牡蛎,而且也很懂得吃牡蛎。
袁心怡端著一盘栗子蛋糕,切成小块,一块块地往嘴里放。放一块,看一眼剩下的,忍不住又吃一块。
尹雪端了一杯酒,走到了角落。程启思跟著她走了过去,尹雪听到他的脚步声,回过头朝他笑了一下。
程启思注意到她是在看角落里放著的一个折叠起来的围屏,就说:“你对这些感兴趣?”
“是件古董。”尹雪说,“挺值钱的。这里……”她四处环视了一下,“是谁的家?你的,还是辰轩的?”
“都不是。”
程启思把关於孟采桦的事扼要地讲了一篇,尹雪听得很是专注,连手里端的酒也忘了喝。
她眼中露出了一种若有所思的表情,程启思忍不住问:“你在想什麽?”
“……没有。”尹雪淡淡地说。“放舞曲了,跳舞麽?”
如果说她是为了转移程启思的注意力,那麽她完全成功了。程启思还没跟尹雪跳过舞,尹雪既然这时候主动说了,他自然是求之不得。
客厅里有一套音响,大概也是租来的,但音响效果却是一流的。这时候,放的曲子是华尔兹。
“尹雪。”程启思轻轻地在她耳边说。他的手搂在她的腰间,觉得她的肌肤很冷,大概是刚在外面冻过的原因,而自己的手却出奇的热。
“嗯?”
“尹雪,你为什麽要一直逃避我?”
“我没有。”
“你有。每次我想要你留下来的时候,你都会消失。”
尹雪抬起眼睛,凝视他。
“我说过了,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们是平行的,永远不可能相交。”
程启思叫了起来,还好他的声音大半被舞曲给淹没了。“我的天,尹雪,你究竟想说什麽?不是一个世界?你的意思究竟你是灰姑娘还是白雪公主?”
“都不是。”尹雪轻轻地说,“我不是灰姑娘,也不是白雪公主,我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人。只有你,知道我的过去。如果没有你,我会过著很平凡很普通的生活,但是这样的生活才是快乐的,也是我想要的。你只会给我增加回忆,痛苦,和负担,你难道不明白这一点?”
她注视著程启思的眼睛。“如果你再要要求什麽,那麽,你就等同於在要胁我了。”
“我没这个意思!……”程启思又叫,尹雪把手放到了他的嘴上。
“大家都在跳舞,你这是干什麽?好了,启思,你这人可真是固执,总是想要去拥有一个梦。梦变成现实就没意义了,这个道理你难道不懂麽?”
舞曲嘎然不止。不知不觉,这一曲华尔兹已经跳完了。
尹雪松开了搭在程启思肩上的手,程启思一阵阵地觉得茫然所失。尹雪对著他笑了一下,走到餐桌边端起了一杯酒。
锺辰轩正跟袁心怡在一起低声说著什麽。
程启思凑到尹雪耳边,轻声地说:“你觉得,心怡跟辰轩相配吗?”
尹雪又是吃惊,又是好笑。“你在开什麽玩笑?你又不是不知道心怡喜欢的是那个方晓声。”
程启思呈呆滞状。“上次那个脸像扑克牌的家夥?我的老天,心怡不会是认真的吧?那男人没哪一丁点配得上她呀,除了有点钱之外,结过婚,还有儿子……”
“女人找男人不是看脸的。”尹雪斜了他一眼,“当然,我也看不出那男人哪里好,但是心怡说好就是好。”
她沈默了一会,又说:“其实,辰轩并不适合当丈夫,你难道不这麽认为吗?”
程启思确实是这麽认为的,但他自然不能说出口。於是讨好地说:“那我是不是很适合当老公呢?”
尹雪吃吃地笑。“你麽,当男友不错,当老公倒未必合适了。”
文桓刚跟吴晴跳完一曲,两个人正在热烈地说著什麽,大概文桓已经发现这个小女孩长得相当甜美了。
君兰跟陈了在角落里研究几个被收起来了的围屏,李龙宇也在那里凑趣。杜山乔一个人坐著,他是独来独往惯了的,大家也都不奇怪了。
锺辰轩说:“谁切蛋糕比较在行?”
袁心怡连忙说:“我,肯定是我。我做蛋糕特别在行,当然切蛋糕也在行了。”
她从锺辰轩手里接过了餐刀,那把餐刀也是特制的,比普通的餐刀大了好几倍。也难怪,毕竟这个国王蛋糕大得惊人。
袁心怡举著银光闪闪的餐刀,喃喃地说:“你们觉得我们可以吃光这麽大一个蛋糕麽?我看还是分成两半,我们现在只吃其中的一半吧。剩的可以留著慢慢吃……”
她小心翼翼地把蛋糕对分成了两半,然後把其中一半分成了十一份。“一共十一个人,我没数错吧?”
尹雪拿起旁边的一摞银色盘子。“一个盘子里放一块吧。”
袁心怡把每一块蛋糕放在了一个银盘上──单单是一小块也占满了整一个银盘──然後把十一个银盘整整齐齐地摆列在长餐桌上。“好了,可以开动了。我对这国王蛋糕垂涎好久了,让我来尝尝是不是跟我在新奥尔良尝到的一样。”
她端起了一个银盘。深栗色的蛋糕,上面洒满了紫色、绿色、金色的糖霜,颜色非常鲜豔。
尹雪也拿了一份,笑著说:“看我们谁能吃到里面的小金人。”
吴晴插口问道:“小金人?”
尹雪解释道:“国王蛋糕里面有一个小金人,谁吃到,谁就要为下一次的蛋糕买单。”
吴晴吐了吐舌头。“天哪,这麽大一个蛋糕,我的工资不知道够不够呢。”
最後只剩下了两盘蛋糕,就是程启思和锺辰轩的。锺辰轩正在伸手取蛋糕,程启思却拉住了他。“虽然没点生日蜡烛,你是不是也该许个愿?”
锺辰轩笑著摇了摇头。“别玩这些小女生的把戏行不?不过……”他眨了一下眼睛,“也许我应该看看你送我的是什麽礼物。”
锺辰轩犹豫了一下。他从衣袋里取出了那个小小的盒子,打开一看,顿时楞在那里。
程启思看他一直盯著自己不说话,推了他一把说:“你不吃,大家也不会吃的。”
锺辰轩这才像是如梦初醒一般,他看了看国王蛋糕,说:“新奥尔良狂欢节的时候,都要喝一种特制的甜酒。我们也喝一杯吧?”
袁心怡自桌旁拿起了一个酒瓶,说,“对,就是这种,味道很特别的。”
锺辰轩接过酒瓶,把放在餐厅角落的一排高脚杯拿了过来,斟满了十一个杯子,顺手递了一杯给身旁的程启思。
尹雪对锺辰轩微笑地说:“辰轩,你可以许一个心愿,也许真的会实现呢?”
不知道为什麽,锺辰轩的笑容有一点勉强。“我会的。”
袁心怡伸手去端酒杯,她的披肩很长,一不小心就把一个杯子撞翻到了地上,摔碎了。她哎哟了一声,就去拿另一个空著的杯子,重新斟满了,跟其余的酒杯摆到了一起。
每个人都伸手端了一杯,因为这酒度数不高,所以都能喝上两杯。
甜酒喝光了,每个人都开始对付起那块国王蛋糕,每个人的蛋糕都被吃了个精光。尤其是袁心怡,她吃了一块,还在剩下的一半蛋糕里面又切了一小块,也真是不怕长胖。
“真奇怪也,没人吃到小金人。”袁心怡说。
锺辰轩说:“大概还在剩下的那一半里面。”
陈了笑著说:“这麽想吃到小金人?这麽想付帐?”
突然,君兰“哎呀”地叫了一声。“什麽硌著我的牙了?”她捂著嘴,皱著眉头,看著吐到手里的东西。
吴晴眼尖,已经蹦了过去。“哎哟哟,君兰姐吃到小金人了!”
君兰把那东西扔进了一个酒杯里,酒一洗,果然是个半指长的小金人,打造成了有翅膀的天使模样,相当精美。“差点硌掉我的牙了。”
她从酒杯里拿起了小金人,托在掌心地仔细地打量著。“很漂亮,可以配条金链子戴在脖子上。”
“好主意。”袁心怡说,“链子最好是很细很细的,细到戴在脖子上看不到。”
君兰的脸上绽放出了笑容,她的笑容十分美丽。
“谢谢你的提议,袁小姐。如果这个小金人是我的,我想我会这麽做。”
她这话就对著锺辰轩说的。锺辰轩微笑。“哦,谁吃到它,它就是谁的了。不过,明年的蛋糕,恐怕就该你来买了。”
君兰也随著笑。“好,我来买。”
大概是这国王蛋糕太过甜腻,所有人都开始找些清淡爽口的水果吃。
程启思一连吃了好几片雪梨,看到尹雪正在喝一杯柠檬水,就说:“有好东西不吃,在这里喝水。酸酸的,有什麽好喝?”
尹雪笑了笑,说:“那我们跳舞吧。”
舞曲一曲一曲地放,大概跳了半个多小时。直到尹雪嚷累,程启思才依依不舍地放开了她。一走回到餐桌前,他就听到吴晴说:“文医生,你怎麽了?”
她的声音里带著些恐慌,程启思敏感地转过了头。只见文桓眉头紧皱,脸色发红,喘著气说:“我……我觉得喘不上气来……胸口发闷……”
他用力撕扯著自己的领带,想把领带扯开。但他的手,只能无力地在衬衫上乱抓,却一点也使不上力。
陈了正在他身後,连忙扶住了他,说:“快来帮忙!把他扶到一旁去躺著!找点水来!”
李龙宇立刻帮著陈了,把文桓抬到了一边。文桓躺在长沙发上,呼吸越来越急促,脸色也涨得越来越红,两只手盲目地拼命在空中乱抓中。
陈了回过头问程启思:“他有些什麽病史?”
“我……我不知道。”
程启思最後迸出了一句话,“打电话叫救护车吧!”
锺辰轩冲到电话旁,开始拨号。君兰找了一把餐刀,割开了文桓的领带,解开了他的衬衫扣子,但文桓似乎并没有因此而好一点。
袁心怡抓著尹雪的手臂。“他怎麽了?是不是病了?”
尹雪脸色有些发白。“不,不像是生病。倒像是……像是……中毒!”
她把程启思心里所想的给说了出来。看来,陈了等人也都已经想到这一点,锺辰轩握著话筒,也呆在了那里。程启思叫了起来:“你还楞著干什麽,快打电话叫救护车啊!你再发楞,我们就得叫运尸车了!”
锺辰轩啊了一声,对著话筒说:“喂?对,我们这里有人得了……急病。地址是在……B别墅区……请马上过来。”
他放下电话,文桓也在这时候咽下了最後一口气。杜山乔替他做了一阵人工呼吸,最後站起了身,摊了摊手。
“对不起,我尽力了。”
客厅里出现了一片沈默。忽然,袁心怡尖声地大叫了起来。“面具!面具!……鬼面具!”她指著露台的方向。
因为天冷,露台的落地窗是全部关闭的,但窗帘并没有拉上。一个相当大的彩色的面具,像一只壁虎一样,紧紧地贴在落地窗玻璃上!
程启思和锺辰轩一前一後地走到了露台的落地窗前,抬起头注视著那个面具。
那是一个木制的面具,相当原始而古拙,底色是一种发亮的油黄色,上面绘制著鲜明的花纹,看起来像是仿照某种动物而雕成的,但因为太过抽象,程启思一时也看不出是种什麽动物。
但这面具怎麽可能像一只壁虎一样吸附在窗玻璃上?玻璃是光亮到滑不溜手的。
锺辰轩对程启思说:“细线,面具上连著一根细线。”
确实,面具的上端,系著一根非常细的棉线。这根棉线直直地从楼上垂了下来。程启思说:“上楼!”
因为不是工作时间,所以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佩枪的。莫明一把扯住了程启思,说:“我们最好先找警力来支援……”
程启思不耐烦地说:“等支援的人来了,凶手大概都已经跑掉了。只要他没枪,我们几个人还怕制服不了他?”
莫明想想也是,就放开了程启思的手臂。
程启思对吴晴说:“你留在下面,照顾尹雪和心怡。”
他也没有带武器,就一步一步地上了楼梯。
文家这幢别墅的楼梯是非常老式而古典的楼梯,高高的雕花扶手,用的都是褐色的原木。他并不真的担心上面会出现什麽危险情况,如他所言,他决不相信几个警察会不能制服一个罪犯。
二楼的灯是亮著的。上了楼梯,就是一个很大的书房,四面满满的都是书架,书的间隙了放了一些小画屏之类的古董摆件。书房里有一扇大大的窗户,是敞开的,带著绿竹花纹的薄薄的米色窗帘正在风里摆动。
那扇窗子正好在一楼的露台玻璃的正上方。一根细细的棉绳系在窗台上突出的一颗钉子上,那是一颗非常不协调的钉子,钉得歪歪扭扭的,很显然是有人匆匆忙忙钉上去的。
程启思摊了一下手。“人早已经走了。”
锺辰轩在他身後说:“窗台上本来有一盆兰花。”
现在这盆兰花的白瓷花盆已经破成了碎片,泥土撒了一地,甚至落了些在窗台旁边的书架上。
锺辰轩弯下腰,把兰花捧了起来,兰花的根部仍然连著一包泥土。
“也许是有人把钉子钉上去的时候,或者是把面具放下去的时候,把兰花撞到了地上?”君兰说。
程启思回想著刚才的情形。舞曲一直放著,大家都在说话,如果兰花从窗台跌到了地上,如果不是仔细去听,应该是听不到声音的。
莫明已经把二楼的房间全部检查了一遍,包括所有的能够藏人的柜子。“没有人。”
君兰向上指了一指。“三楼?”
这幢别墅一共有三层。莫明又上去转了一圈,很快就下来了。
“没人,上面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家具,不可能藏得了任何人的。”
程启思转过头问锺辰轩。“只有楼下一个出口,对吧?”
锺辰轩苦笑了一笑。“当然,他必须得经过客厅──也就是我们举行宴会的地方。你觉得,他能够在我们这麽多双眼睛下,从容逃走麽?”
李龙宇说:“他也许能够从窗户跳下去。”
“不可能。”锺辰轩说。莫明问道:“为什麽?”
“几年前,文家曾经遭过一次盗。”锺辰轩说,“然後他们就在门窗上全部装了警报系统。不管是一楼,二楼,还是三楼,都是非常严密的。”
“你想说什麽?”莫明皱著眉头。
程启思慢吞吞地说:“辰轩的意思就是──那个把面具从二楼放下去的人,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消失在空气中了。”
“我一直有预感,今天晚上的宴会上会有人死去。”程启思坐在酒店房间附带的露台上,对尹雪说。
这时已经是凌晨三点过了。
程启思并没有跟锺辰轩一起回家,而是来到了尹雪在酒店的房间。尹雪是个喜欢安静的人,袁心怡家庭成员太多,她嫌吵,所以仍然是订的酒店房间。
尹雪把一杯咖啡递给他。“如果你确实不想睡觉,那就提提神吧。没加糖,也没加牛奶。”她看著程启思说,“你怎麽了?脸色好差,是不是生病了?”
“我胃痛得要死。从宴会上就痛,因为当时知道可能凶手会藏在楼上,我真是忍著痛上去的。”程启思说,“真是痛得快要死了,像有无数只爪子在乱抓一样,我恨不得把自己蜷成只虾子。我很少胃病,今天不知道怎麽回事。”
“我有点药,你吃吃。”尹雪把咖啡从他手里拿开了,过了一会,把一杯热牛奶和几颗药递给了他。“喝杯牛奶吧,别喝咖啡了。”
程启思把牛奶杯捧在手里,牛奶很热,传到手心里温温的,感觉很舒服。“我不想睡。我一点也不想睡。”
“启思,你说,你有预感,今天晚上的宴会会有人死去,为什麽?”尹雪问道,“这样的预感,从何而来?”
“因为辰轩。”程启思不假思索地说,“他从来都不是个喜欢热闹的人,他也不是小孩子了。我跟他认识也好几年了,他可是压根都不会提到自己生日什麽的。但是这次,却是例外。他要给自己开一个生日宴会,这完全不符合他的性格。”
尹雪直截了当地问:“你怀疑今天的事是辰轩干的?”
“是的,我怀疑。”程启思说,“不过,我错疑他的次数已经不少了,所以,我不敢再对他说出来。”
尹雪“噗”地一笑。“今天你躲到我这里来了,岂不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了他,你在怀疑他,甚至害怕他?瞧你做的这事儿,基本的人情世故都不懂了。”
程启思紧紧地握著牛奶杯,用力很大,似乎想把杯子的杯把给掰断。
“尹雪,上次的事,一定还没完。一定还没有结束,我相信。”
尹雪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你心里还有什麽秘密麽?你在怕什麽,启思?你既然到我这里来,就是有事想跟我商量吧?”
“……是的,尹雪,什麽都瞒不过你。”程启思慢慢地说,“对,我确实有我的秘密,我也确实有心事想找个人谈一谈。”
他的十指,紧张地纠结在一起。尹雪并没有忽略他的这个动作,她惊奇地扬起了眉头。“启思,我好像从来没有看见你这麽紧张过。即使是在面对一个隐藏在黑暗里的凶手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麽事?”
“但是,在这之前,告诉我关於面具的事。我看到了,在你看到面具的时候,你的眼里有惊讶的表情。你知道那是什麽面具,尹雪。”
尹雪沈默了一会儿。“你能够看出来那个面具雕的是个什麽东西麽?”
程启思想了想,说道:“我看,那面具靠下的部分,像是两只动物的爪子。应该是个……什麽动物吧?”
尹雪的眼神微微地带著一些迷茫,缓缓地说:“我给你讲一个故事。曾经有一支异族的军队,他们受命在一座深山里跟另一支军队交战。这是一场很惨烈的大战,最终异族的军队取得了胜利,但不知道为什麽,他们却被永远地遗忘了。
“於是,他们驻扎在了那座非常非常荒僻的深山里,从此就过上了半农半牧的生活。他们……”她停顿了一下,“他们最奇特、最神秘的一种风俗,就是‘舞’。”
程启思听得很是入神,尹雪的声音低而婉转,真像是在讲一个古老的故事。程启思记了起来,在讲故事这方面,尹雪一向是个大大的能手。
程启思问道:“他们跳这种舞的时候,就必须要戴上这种面具?”
“对。”尹雪说,“这种舞叫十二相面具舞,而他们所戴的面具,就叫十二相面具。”
她作了一个手势,“我们在玻璃窗上看到的那个面具,就是十二相面具中的其中一个。唔……那个应该是‘麒麟’。”
程启思回想著那个面具,他并不觉得像“麒麟”,而且麒麟只是传说中的神兽,长什麽样子也只能从一些绘画和雕刻里看到。
尹雪看出了他的疑惑,就说:“十二相面具的制法,是自遥远的古代就传下来的。不是你我说不像,那就不是的。”
程启思又问道:“那这十二相,应该就是十二属相了喽?”
尹雪格格一笑,说:“我就知道你会这麽问。不,不是的。
“十二生肖是鼠、牛、蛇……等等,但十二相可不是。有狮子,有熊,有龙,有凤凰,有牛,还有些是什麽,我也记不太清楚了。总之,就跟这‘麒麟’面具一样,不说是什麽,估计你是认不出来它是哪一相面具的。”
程启思沉吟着,又看了尹雪一眼。“你知道为什么这十二面相会出现在现场?”
尹雪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说:“我倒有一个想法,不过,有点不方便说出来。”
程启思说:“这里只有你和我。”
尹雪又喝了一口咖啡,才慢悠悠地说:“宴会上有十一个人,十二相面具,就是给我们十一个人准备的。为什麽只有十一个而没有十二个?因为十二相舞只能成单,比如七,九,十一,而决不会有十二个。”
尹雪说,“也许,真的有那麽一个人,他把在场的十一个人都认定是被害者,而自己是所谓‘正义’的使者。他用十二相面具来作为受害者的标志。”
她轻轻地笑了一下,“就像《无人生还》里的那个法官一样。”
《无人生还》是一部著名的推理小说,也是所谓“孤岛谋杀案”的鼻祖。这部小说讲述了十个人被各种方式带到一座叫做“黑人岛”的小岛之上,然後他们以一首“十个小黑人”的歌谣的形式,一个一个地被杀害。
被蜜蜂刺死、被斧头砍死、被毒死……剩下的人互相怀疑,疑虑和恐怖的气氛达到了最高潮。
最後,十个人全部死在黑人岛上,而一封信揭示了这个恐怖的谋杀案的结局。
这十个人,都曾经杀过人。其中有一位法官,他的正义感特别强烈。他身患绝症,希望在临终之前,惩罚一些虽然杀过了人却幸运地逃过了法律的制裁的人,包括自己。他成功了,但这种方法是对是错,却只能留给别的人来评价了。
“你说的,不是没有可能。”程启思说,但他看到尹雪脸上近於冷笑的表情,又问了一句,“你真的这麽看?”
“不,我不这样看。”尹雪冷冰冰的说,“那太像小说了,太戏剧性了。我承认生活里有太多巧合,但我不相信会有如此戏剧性的事。即使如此,他又有什麽资格来审判别人?他以为他是什麽?正义的化身?笑话!”
尹雪的声音里含著强烈的厌憎,程启思很少看到她有如此情感流露的时候,忍不住盯著她看。
他虽然知道自己想说的话很是不妥,但仍然想把那席话给说出来。
“尹雪,你也没有权力裁判别人。可是,你仍然做了。因为法律无法制裁他们──你的那些同学──所以你代替……”他停顿了一下,“也许是代替上帝来执行吧。”
尹雪曾经杀过人,而且杀过好几个人。但是程启思却无法去责备她,因为她是为了自己的父母而复仇的。他也想不出来,还能有什麽办法去惩罚那些因为年少时恶作剧而害死了尹雪的父母的人?
对,那只是恶作剧,那时候也仅仅是不知轻重,绝没有任何恶意。可是,那对尹雪整个家庭以及她整个人所带来的毁灭性的打击呢?谁又能为此负责?
法律麽?不能。如果能的话,尹雪也决不会铤而走险了。
尹雪对程启思的话并没生气,反而笑了,冲淡了两人之间凝重的气氛。
“我们中国有句老话,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我就是这麽做的,我有错麽?在法律上有错,於情於理,我都没错。”
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冷漠而阴沈,“如果我杀人,那麽那个人一定是罪无可恕。”
她的声音里带著森森的寒意,程启思顿时记起了那座深山里的电站,那一具具支离破碎、血肉模糊的尸体,以及那一缕似有似无的藏香的香气……程启思努力地想忘记那一切,但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了尹雪的手上。
尹雪的手很美,修长而白皙,但程启思总会联想到那些被机器绞得面目全非的尸体。
那一切都出自於尹雪的手。
两个人都陷入了沈默。程启思终於开了口,打破了这片静默。
“我跟你说过,辰轩为了文若兰,一直有个解不开的心结。”
尹雪挑起了眉。她的眉密而细长,几乎是不画而翠,弯如新月。“是的,我知道。可是。她已经死了。”
“文若兰是他心里永远的结。”程启思沈沈地说,“一个解不开的死结。同时,也是我心里的……一个死结。”
尹雪抬起了眼睛,深深地凝视他。
她轻轻地说:“讲一讲你们的事。从头开始……我很好奇。”
程启思的声音,更遥远,更空洞。“那也是一个雨天。……故事很长,你要听麽?”
“要。”
第三幕 水晶沙漏
程启思从来没有看过钟辰轩这样的神态和表情,他看起来忽然像是一个迷了路的孩子。他一向都是冷静而自信的,不会像现在这样茫然和脆弱。
尹雪脸色苍白地坐在程启思对面,怔怔地注视着他。程启思的声音,还在冬天寒冷的空气里回响,像留声机的声音。
程启思回视她,慢慢的说:“你是除了钟辰轩之外,知道我杀过人的第三个人了。你害怕吗?在不久以前,我知道我的家族——我的父亲和我的祖父,还有我的兄弟——都杀过他们所爱的女人。你怕我么?”
“……不,”尹雪轻轻地说,“我没有什么好怕的,我宁可我还有点什么害怕的,可是很悲哀,我已经什么都不害怕了。只要一想到,再残忍的死法都曾经发生在我的手底,我就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了。”
她的眼睛,黑而晶莹,像是盛着一汪水。“你一直在想着秦颜,想着施思,想着文若兰?”
“是,”程启思回答,“但是自从遇到你之后,我想她们的时间,少了很多。你是活着的人,是活生生的人,我宁愿想你。
“我怜悯秦颜;对于施思,我更多的是觉得愧疚;至于文若兰……我对她的感情更是复杂,但对你,尹雪,我是真心希望你能够幸福。”
尹雪淡淡地笑了笑,她的笑容很安静,既没有哀伤,也没有痛楚。
“我不可能再有幸福了,这一点,你是最清楚的。”
她振作了一下,说道:“我们还是谈谈现在的事吧。你约她出来,是到什么地方?”
“……她对自己的行踪很是注意,绝不会在公开场合跟我见面。”程启思低声地说。
“我猜想她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所以我也从来不过问。一个人是不是因为缺钱才来做这样的事,我是看得出来的,但文若兰一点这样的迹象都没有。
“事实上,她本来也是出身书香门第,虽然说不上大富大贵,但恐怕也没有多少她买不起的东西吧?我跟她……还能约到什么地方?当然是酒店。”
他说完这句话,就去偷看尹雪的脸色。尹雪淡淡地笑了一下,悠悠地说:“酒店一向是个好地方。”
程启思叫了一声:“尹雪!”接下里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尹雪柔声地说:“你当然应该知道,心怡肯定把有关那个蓝宝石坠子的那件案子讲给我听了。是全部啊,启思,包括你跟那位方琳娜小姐的事。
“别,别解释,这没有什么需要解释的,我不是小女孩了,我觉得这样的事很正常,在正常不过了。
“我觉得有意思的只是——你居然跟辰轩的未婚妻有这样的关系。你为什么一直不告诉他?你怕损伤文若兰在他心目中的形象?”
“在他心中,文若兰就是个圣女。”程启思说。
“死者为尊,这话你说得没错,我又怎么可以去戳破这个虚像?我能说什么?说我跟他的未婚妻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保持着性关系?要不是到了现在这一步,我也不会说出来的。”
尹雪轻轻地说:“你说你们交往相当久了,难道就没有一个人察觉么?”
“我想没有。”程启思说,“她很小心,只跟我在酒店见面,每次都是帽子墨镜的。
“而且,文若兰平时一定是个非常端庄的大家闺秀形象,谁会怀疑她什么?说实话,我在她订婚宴当天看到她的时候,都有点不敢认了,那副纯洁端庄的样子啊,我简直怀疑跟我在一起大半年的那个女人是不是她了。”
尹雪沉思地说:“你说她有个姐姐?她们长得像不像?”
程启思呆了一呆,“孟采桦?不,不像,孟采桦比文若兰还要美得多,她是我见过最美丽的女人之一。”
他吐了一口长气,脸上的表情有惋惜,也有不忍,“只可惜,孟采桦有遗传性的精神病,而且是非常顽固、无法根除的那一型。
“具体的那些专业术语,我也不懂,我只知道,这病是深深地潜伏在她脑子里的,她又受到了某些刺激,最终爆发了。
“一年之后,我在青山精神病院见到了她。她……我只觉得,她死了更好。她的美丽,一丝一毫都不见了,像个活着的骷髅……”
尹雪听得很是专注。听到这里,尹雪问道:“既然你说是遗传性的精神病,文若兰是孟采桦的姐妹,她难道就不会有同样的毛病?”
“你说到了重点。”程启思说,跟尹雪谈话是一件愉快的事,她总是能够一针见血。
“文若兰的哥哥文恒,未婚夫钟辰轩,以及孟采桦的父亲孟华,都是心理学方面的专家。他们都知道文若兰和孟采桦一样,身上也潜伏着同样的危机,所以他们想尽一切方法要救她。
“我不太清楚具体他们是用的什么方法,那些东西我也弄不明白。大概就是,他们试图改变文若兰体内恶性的遗传因数,变为良性的因数。也许是改变恶性遗传因数的排列方式,用某些药物刺激?”
尹雪摆了摆手。“我也不懂,我也不需要知道这么多。不管怎么说,辰轩他们的本意是好的,不是吗?那么,他们是否成功了?”
“辰轩说,他们的这个试验也属于一个系列的疗程。”
程启思困惑地皱起了眉头。
“在文若兰死之前一个月,他们进行了最后一个疗程,他们还没有来得及观察结果,文若兰就已经死了——我只是重复辰轩跟我说过的话,他的话里有多少的真实度,我不知道,我也无法保证。”
尹雪细细地咀嚼着他的话,忽然说:“你从来都不信任他。”
程启思一笑,那笑容近似于凄凉。“如果你换作了我,你能信任他么?你敢信任他么?”
尹雪轻轻地叹了口气,她并不像就这个问题跟程启思讨论下去。
“你说起‘文若兰’这个人的时候,似乎总是特别的生疏。不像是……不像是曾经有过那么亲密的关系。”
“你也发现了?”
程启思说:“文若兰按理说是曾经跟我非常亲近。可是,当我那天晚上在婚礼现场见到她的时候,我觉得她遥远到近于陌生的地步,完全不像是我曾经相当熟悉的那个女人。
“后来,在知道钟辰轩就是她未婚夫之后,我查阅了能找到的所有关于文若兰的资料。她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清楚,简单。
“她从小就是乖学生,好女孩,她档案里的成绩都是优等,从来没有不良记录。她是保送进一所著名的美术大学的,专攻绘画。她订婚的时候,刚好硕士毕业,应该是会留校工作。”
尹雪说:“非常平静而美好的生活,几乎是无懈可击。”
程启思苦笑,“谁说不是呢?我看着她的档案,她的履历,实在是无法把她跟我熟识的那个女人等同起来。
“再听听辰轩形容他这个未婚妻,恍惚中我真的觉得,文若兰不是我认得的女人。时间越来越长,跟她在一起的感情也越来越淡薄。”
他笑了一下,这个笑容却是自嘲的,“尤其是关于身体的记忆,总是特别容易淡忘。文若兰想兰花?不,我真不这么认为。我刚才说她像朵大红的玫瑰,不,其实也不像;要我形容,我觉得她像茶花,深红色的茶花。”
尹雪似乎觉得有点新鲜,有点意外。
“茶花?为什么?”
程启思说:“你见过深红色的茶花吧?它总给我一种开放到极致而灿烂到疲塌的感觉。因为太想绽放,而带着颓败的味道,极盛了,马上就要败了……我只是说我认识的文若兰,不是钟辰轩熟悉的那个文若兰。”
尹雪再次把话题转了回来。
“可是,文若兰死了。这一点,想必是无可辩驳的。”
程启思耸了耸肩,“我看到的只是档案记录,不过,我想应该是的。她的验尸报告非常清楚,不过……”他迟疑了一下。
“辰轩原本隶属的一个部门,是个相当神秘也很有权利的部门,我觉得,就算是……就算是有人想在文若兰的死上做点文章,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尹雪喝了一口咖啡,说:“启思,一次把该说清楚的说完不行么?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不爽快了?”
程启思当然也清楚,什么事能说,什么事不能说,即使对方是尹雪。
他只得含糊地说:“辰轩原来并不是,他是个心理专家,在一个属于政府部门的研究所工作。他们的研究方向就是犯罪心理学。
“后来,听说那个研究所毁于一场大火里,包括研究所的所长。辰轩一直怀疑这个姓赵的所长跟文若兰的死有关系……”
“为什么?”尹雪打断了他的话头。“这位赵所长为什么会跟文若兰的死有关系?辰轩没有告诉你么?”
“没有。”程启思无可奈何地说,“我也知道这一点是关键,但是辰轩不说,我也没办法。”
尹雪用手捋着一缕长发,若有所思地说:“也许……这位赵所长跟文若兰也有些不可告人的关系?就像……跟你一样?辰轩隐隐约约地知道,但这种事,显然是他所不愿意接受的,他也没办法跟你和盘托出?”
程启思缓缓地说:“辰轩曾经收到过他的一封信,他在信里说,他不是杀文若兰的人。但是既然辰轩这么认定,那就这么想吧。
“那封信烧掉了,我没办法再去追查了,可是,那封信,总给我一种奇怪的感觉。如果直觉是准确的话,我认为,那个赵所长,绝不是凶手。”
尹雪轻轻地说:“直接问辰轩吧。有些事,不管多久,都得有个瞭解。启思,你说,是不是?”
“是的,我也是这么想的。”程启思回答。
他相当突然地说:“我去过她的订婚宴。”
尹雪怔了一下:“订婚宴?谁的?”
“文若兰的。”程启思说,“也是辰轩的。”
我的确去过。
其实,与其说我想看一看文若兰的未婚夫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不如说我想知道文若兰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从一个人的订婚宴上,完全可以看出她属于什么样的阶层。
我知道文若兰一定出身很好,头戴洁白的百合花冠,跟辰轩站在一起,一脸娇羞的笑容。
她很美,非常美,但却不是我熟悉的那种能够在夜里绽放明亮光彩的美。她现在属于白画,而且是只有清晨时才会有的清新、纯洁和美丽。
她跟辰轩很相配。
我已经准备走了。我从来没有在她的订婚宴上大闹一场的想法。
但是,这时候有一件事改变了我的想法。
文若兰和辰轩低声得说了几句什么,然后悄悄地离开了。她也许失去补妆,也许只是想喝口水。
我突然想要跟她说上两句话。
很奇怪,她穿着婚纱,进了电梯。我看着电梯从一直慢慢地往上移,而另一架则在往下移。
我决定爬楼梯。
等我爬到二十楼的时候,已经气喘吁吁。
我正好看到披着婚纱的文若兰和一个男人走进了顶楼的旋转餐厅。我没有看清楚那个男人的样子,甚至没有看清楚他的背影。
但我可以确定,那时一个男人,相当高的男人,他穿着黑色的礼服。
一般人不会穿着礼服乱逛,那应该也是订婚宴上的宾客之一。
我并没有对她的未婚夫有过嫉妒的感觉,我知道这个女人从来都不是属于我的。她给了我相当程度上的快乐,所以,我更不应该有任何嫉妒的感情存在。
但这一刻,我感觉到有股嫉妒的火焰在心底横冲直撞。
我朝餐厅的门口走了过去,有意把脚步放得很轻。
我不想文若兰和那个男人发现我。
尹雪听到这里的时候,手里端着咖啡杯也忘了放下。“然后呢?你看到了什么?那个男人是谁?”
程启思望着她,他的眼睛疑惑而怪异。“没有男人,一个人都没有。”
“什么?”
程启思说:“一个人都没有。餐厅里空无一人。”
尹雪说:“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想说文若兰和那个男人消失了?”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文若兰是死在餐厅里的一条人工小溪里面的。她如果躺在小溪里我确实不会看到她。但是,那个男人,他不见了。”
程启思慢吞吞地说,“这个秘密,在我心里埋藏了很久很久。我知道,也许,我所看到的那个男人,就是杀死文若兰的凶手。”
尹雪疑惑地说:“以你的职业,你不应该缄默。”
“人都是想要自保的,”
程启思说,“我实在不希望自己成为被怀疑的对象,你要知道,我是有动机杀文若兰的,如果,我出现在现场……据我的目测,那个男人的身高也跟我差不多,我很担心自己没办法洗脱这个罪名。”
尹雪似笑非笑地说:“我还不知道你这么胆小?这就是所谓人性么?好吧,我接受你这个解释,不过,你为什么不告诉辰轩,你那天晚上到过现场?”
“他对文若兰已经接近偏执的程度了。”程启思无可奈何地说。
“我很怀疑我如果告诉了他这个线索,他会天天逼着我描述那个男人的样子,我迟早会被他逼疯的。”
尹雪哧地一笑,“那你有没有去做些调查呢?”
她又说,“既然文若兰曾经跟你在一起,她也可能跟别的男人在一起。也许,别的男人也有类似的动机……”
“这些我都想过了,”程启思说,“我也调查过了,你要相信,当时的警方对于文若兰之死做了多深入的调查。”
“这一点就有矛盾了。”尹雪说,“你跟文若兰去酒店,难道就查不到?钟辰轩那个风流的老同学安昕,都可能在某些派对上见到文若兰,负责调查的警方又怎么可能一点线索都查不到?
“我不清楚你们的办案方法和手段,但你应该非常非常清楚吧?你觉得你们警方有这么无能吗?”
程启思被她问得哑口无言,终于挤出了一丝苦笑。
“尹雪,你该去考警校的。你太聪明,也太敏锐,不干这行可惜了。”
“好了,你也把想说的话说出来了,心情应该轻松些了。回去吧,启思,如果你要听我的建议,那么我的建议就是——
“告诉辰轩吧,有些事,大家都说开了比较好。”
她又看了看程启思,“你脸色好一点了,也许药起作用了?胃痛好点了么?”
“好一点了。”程启思说,“大概今晚吃东西吃多了,睡一觉应该就好了。”
程启思开车回了家,房间里还亮著灯。锺辰轩并没有睡,而是坐在客厅里。他拉了张毛毯盖在身上,两眼呆呆地望著天花板。
“你到哪里去了?”
程启思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我去尹雪那里了。对了,”他把尹雪那里得来的“救命符”给抛了出来,“她告诉我,那些面具是十二相面具,给我讲了一些相关的……”
锺辰轩突然打了一个冷颤。他拉了一下盖在身上的毛毯,更深地蜷缩进了沙发的深处。
程启思从来没有看到锺辰轩这样的神态和表情,锺辰轩看起来忽然像是一个迷了路的孩子。他一向都是冷静而自信的,不会像现在这样茫然和脆弱。
程启思忽然觉得有些恐惧。他试探地把手伸向锺辰轩的额头。
“你怎麽了?是不是病了?发烧了?”
锺辰轩摆了一下头,避开了他的手。“我没有病。我只是在想文桓。”
程启思心里沈了一下。“为什麽在想他?”
“是我害死了他。”锺辰轩喃喃地说,“如果不是我请他到我的宴会上来,他不会死。我想起很多事情……我跟文桓,还有若兰,都是从小就认识的……有很多相同的回忆……”
程启思皱起了眉。他觉得锺辰轩今天很奇怪,非常奇怪。
“你怎麽了?辰轩?没听过一句话吗,阎王要人三更死,不能留人到五更?文桓的死跟你又能有什麽关系?就像你所说的一样,只是因为某些特别的原因,凶手选择了在你的生日宴会上杀死他而已。这不关你的事……”
锺辰轩依然摇头。
“不,如果没有这次宴会,他不会死。是我……是我害死他的……”
程启思忽然觉得非常疲倦,一阵又一阵的倦意向他涌来,他也不想再考虑什麽话应该说,什麽话不应该说了。
“就算是你间接害死他的,你会因此而觉得遗憾吗?因为你而死的人,不止一个吧?不止两个吧?
“仅仅是林明泉那一起案子,作为始作俑者的你,你害死了多少个无辜的人?你说你是为了揪住杀害文若兰的凶手,可你有什麽权利和资格去害死更多的人?”
如果换了平时,锺辰轩一定会对他反唇相讥,他是受不了程启思的气的。可是今天,锺辰轩却一反常态,只是怔怔地望著前方,一句话也没有说,让程启思怀疑他是不是没有听到自己的话。
是的,林明泉是凶手,这没错。但是,林明泉是受了锺辰轩的心理诱导,才会干出那一系列残酷的谋杀的。否则,他心里的暴虐因子可能就会沈睡一生了。
程启思叹了一口气,说不下去了。
“别想那麽多了。辰轩,睡吧,睡一觉你就会觉得好多了。”
锺辰轩伸手在毛毯里摸索著,终於摸到了一样东西,拿了出来。程启思看到是今天自己送给锺辰轩的那个木盒子。
“上次我把那朵兰花送给了你。”
程启思点了点头。“玉质很好,但是我觉得没有必要再要一朵兰花。”
锺辰轩慢慢地把那个木盒打开了,里面是一个很小的水晶做的沙漏。但是沙漏里装的却不是沙,而是玉磨碎之後的细细的颗粒。
“让它们从你手里慢慢滑走,像一把流沙一样,不留痕迹。”程启思说,“这样是最好的。虽然慢,但是总有一天,过去的记忆会不复存在。人都是这样活的,如果谁不学会遗忘,那麽……”
锺辰轩打断了他的话。“你能遗忘吗?你能忘记过去的一切吗?”
程启思没有回答他的问题。锺辰轩低下头,注视著那个小巧的沙漏。“你是怎麽把玉磨成渣的?难道是找了一个中药铺里用的捣钵?”
“你真聪明。”程启思笑了,“没错,我就是用那个的。”
锺辰轩叹了一口气。“你这件礼物,我很喜欢,非常喜欢。”
他的声音是疲倦的,眼神也是散乱而迷茫的。
程启思看著他的模样,有些担心。“你究竟怎麽了?我从来没看过你这个样子。”
“我麽?……”锺辰轩轻轻地说,“今天晚上我回来後,想了很多。也许,我是应该为我做过的事而忏悔了?我做了很多错事,是不是?”
“你怎麽了?”程启思实在忍不住了,站了起来。“你有什麽话就直说,我真受不了了。出了什麽事?你又不是没见过死人,你又不是没杀过人,难道你怕了?”
他这句话一出口,立即就後悔了。锺辰轩的脸色顿时变得死白一片,程启思忙说:“对不起,我……”
锺辰轩一言不发,扔开毛毯就回了自己房间,程启思听到“砰”地一声,锺辰轩把门重重地带了过来。
程启思拿起了那个沙漏,久久地摩挲著。他的眼神忽然触到了茶几下的一堆碎片,职业的警觉性让他把那堆碎片逐一地捡了起来。
那是一张照片。文若兰的照片。被锺辰轩撕成了碎片。
程启思把那堆碎片握在手心里,走到了窗台上,用打火机点燃了。看著那堆碎片慢慢地在火光里消失,程启思茫然地笑了。
他走到窗前,俯视著下方。他喜欢H城的夜景,城里的灯火像满天的繁星。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冬天的空气是清新的但也是冰冷的,直接地刺激著他的肺。
程启思抓起那堆燃尽的灰烬,放开了手。灰烬从窗口飞了出去,消失在夜空里。
是的,我们都应该遗忘她了。
文若兰。
他听到了轻轻地脚步声,锺辰轩站在了他的身後。他并没有去睡。
“启思,你爱过她吗?”
程启思仍然没有回头。“我不知道。”
“你是爱的。”锺辰轩静静地说,“你不知道,但我知道。你选择的女人,施思,那个舞蹈演员,就是跟文若兰相同的典型。尹雪也有跟若兰相同的特质──表面安静,秀丽,但骨子里却是神秘而不可知的。
“你在不知不觉中,一直寻找著跟文若兰有相似之处的女人。
“因为你从来没有真正地、或者说是完全地拥有过她,所以,启思,你一直在试图弥补这个缺憾。事实上,你是个追求完美的人。”
程启思回过了头。
锺辰轩的眼睛,清明而锐利,已经不像刚才那样散乱无章了。
“所以,你也有杀死若兰的动机。”
两个人对视著。程启思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对的,我有动机。”
“你也有机会。”锺辰轩说,“那天你到过订婚宴。有照片拍到了你,不是吗?你无法解释你为什麽出现在现场。”
程启思沈默了好一阵。“你认为我能够让文若兰死得那麽安详麽?她的死状,你是最清楚的。她像奥菲莉娅一样,平静而美丽地溺死在小溪里,在她的身边飘荡著花环,而从她的脸上,丝毫看不出有过暴力的痕迹。”
“你是个经验丰富的警察。”锺辰轩淡淡地说,“这不算是过誉吧?也许,你懂得的杀人的方法,比我所能想象的更多,启思?”
程启思再次沈默了。他慢慢地笑了一笑。“你是什麽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锺辰轩说:“很久很久以前。”
第二天,程启思一大早就起床了。没办法,有太多的事等著做。
他去敲锺辰轩的房门,却没有听到回应。程启思叫了两声:“辰轩?”
他推门进去,惊讶地发现是个空屋子。被子也是乱糟糟的,几件衣服扔在床上,显然锺辰轩是匆匆忙忙出去的。
程启思呆了一会,掏出手机开始拨号,但不管他怎麽拨,都只有一个声音:“该用户已关机。”
程启思皱著眉站在房间当中。不用说,今天警局又会是非常忙碌的一天,锺辰轩也清楚。他怎麽会一清早就不见了?在他们当班的时候,手机必须是二十四小时开机的,这是规定。锺辰轩怎麽会把手机给关掉了?
他只能先去警局。他在开车的时候,给尹雪打了一个电话,也是“该用户已关机”,看来她还在睡懒觉。
昨天宴会上剩下的所有食品,现在都被搬到了警局。
程启思看著那个只剩一半的国王蛋糕,脸色阴晴不定。他再一次地回想起了昨天晚上的情景,他一夜都是半梦半醒的,也曾经回想过无数次了。
没错,长餐桌上都是食物,但正因为食物太多,更具有不确定性。文桓会吃什麽?这谁能保证?谁能确定?
“启思?”冯平在他身後叫了他一声,她满脸的疲惫,衣服也是皱皱巴巴的。程启思顿时精神一振,问道:“怎麽样,有结果了吗?”
“每次都是这句话,当我是机器人不用休息啊。”冯平爱理不理地走进了办公室,把手里抱著的卷宗往桌子上一扔。“现在我也只能告诉你一些简单的鉴定结果,死者是因为亚硝酸盐中毒而死的。亚硝酸盐你应该不陌生吧?这是一种常见的工业用品,跟食盐差不多,可溶於水,异味不算明显。它引起中毒的机率很高,一般人只要摄入0.3到0.5克就会中毒甚至死亡。”
“亚硝酸盐?”程启思沈思地说,“这东西倒是很容易搞到手,工业上,建筑上,甚至肉类制品都会用到。他是吃了什麽食物中毒的?”
“这个就不好说了。”冯平说,“我只能说,他胃里残存的食物就只有一种蛋糕。”
程启思说:“国王蛋糕?”
“跟你们从现场带回来的那个很大的蛋糕一样。”冯平回答。“还有些没消化完的碎屑。他似乎没吃什麽别的食物。”
“国王蛋糕。”程启思喃喃地说,茫然地摇头。“这不可能。”
冯平扭过头看他。“不可能?为什麽不可能?”
陈了走了进来。“因为当时我们都在场,我们拿蛋糕都是随手拿的。如果说文桓吃了国王蛋糕中了毒,那麽我们……”
冯平转动著手里握著的一支笔。“那麽就只有一个可能了。毒药只藏在国王蛋糕的其中一小部分,而这个死者,非常不幸地吃到了有毒的那一部分。”
“……真的是偶尔吃到的吗?”陈了犹豫地说。
他的态度很奇怪,迟迟疑疑,似乎不太肯说出来。
冯平说:“你发现什麽了?”
陈了慢吞吞地把放在身後的手抽了出来。他的手里是一个透明的胶袋,里面装著一朵半枯了的花。
淡青色的兰花,微微露出纯白的花蕊。
程启思瞪大了眼睛,呆呆地看著陈了手里的花。
陈了解释了一句:“这是我在文桓的西服口袋里找到的。”
程启思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到办公室的。他把门一关,靠在门上,盯著百叶窗发呆。百叶窗是拉闭的,上午的阳光透过窗户间隙洒了进来,但冬天的阳光却一点暖意也没有,尤其是这种稀稀落落的阳光。
程启思坐到了他的扶手椅里,依然怔怔地注视著前方。
那朵花是素心寒兰。一个美丽动人的名字,正是锺辰轩所带走的那一盆。
程启思往椅背上用力一靠,仰头看著天花板。天花板里面装著光,泛著柔和的白光。一块一块正方形的扣板,看久了像是一个个方形的蜂巢。
门一响,锺辰轩走了进来。他看起来是明显睡眠不足的样子,眼下发青。
“辰轩,你到哪里去了?”程启思的声音居然出奇的平静。
“……我早上出去逛了逛。”锺辰轩的声音很轻,“误了上班的时间,对不起。”
程启思把那个装著兰花的胶袋扔在了桌上。“你应该认得这是什麽吗?”
锺辰轩轻轻地吸了一口气,“素心寒兰?在哪里发现的?”
程启思回答:“文桓的衣服口袋里。”
“他的衣服口袋里?”锺辰轩反问。他的声音里并没有任何异样,至少程启思听不出来。
程启思本来是双身撑在桌面上的,这时候身体前倾,跟锺辰轩的脸相距更近了。锺辰轩回视著程启思的眼光,他的眼睛里也并没有任何异样的表情。
自然了,作为一个心理专家,他知道该如何控制自己的情绪,程启思想。
“你去了哪里?”程启思的声音更低,但也更咄咄逼人。“告诉我!别告诉我你一大清早跑了出去,在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坐了一个小时!
辰轩,这是很愚蠢的谎言,你没有开我的车,那你就一定坐出租车过来的,要找到那个出租车司机对质再容易不过了!一旦被发现你在这个方面说谎,那麽你的一切都可能会受到怀疑!快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麽?!”
这时候,锺辰轩的眼光才慢慢地变得清澈和敏锐。他注视著程启思,缓缓地说:“你以为发生了什麽?”
程启思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像是耳语了,他靠得更近,锺辰轩差不多可以感受到他口中呼出的气息了。
“是不是你杀死文桓的?你是不是趁我睡著去了文桓那里,销毁一些可能被发现的证据?”
锺辰轩浑身震了一震,但眼里的表情依然没有任何变化。
程启思很想对著他一阵乱吼,或者是把他一阵乱摇。程启思已经焦虑得像是要被烧起来了,但锺辰轩仍然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这令他快要发狂了,但他又不敢提高声音。
他不能让外面的同事听到他跟锺辰轩的对话。
“辰轩,算我求你了,你快对我说老实话吧。辰轩,这事情如果闹大了,是瞒不住的,我们谁都瞒不住。这个调查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弄清楚事情真相为止……你快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麽?我发誓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我发誓!
“不管发生任何事,我都会帮你,你难道还不相信这一点吗?”
锺辰轩脸色更白了。
“你以为发生了什麽?你以为是我杀了文桓?”
“别再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了,辰轩,没时间了!”程启思几乎快要发疯了,“听著,辰轩,文桓如今也是第七研究所的研究员,他跟你一样都是……”
锺辰轩的平静终於被打破了。他自椅子里半撑起了身子,死死地盯著程启思。“你在说什麽?你怎麽会知道这些?你究竟又是什麽人?”
“别问那麽多了。”程启思用力把他从椅子里扯了出来,就往外推。
“你的护照在哪里?走,赶快走,现在你还能走得了!上次到伊朗的签证是商务签证,到现在都是有效的。走,辰轩,我马上送你到机场……”
锺辰轩用力把他的手给甩开了。“你在胡说八道些什麽?你真以为是我杀了他?”
“你脱不了干系的。”程启思说,“够了,这些话留到以後再说。辰轩,赶快离开这里,我不想你出任何事。不管发生什麽事……”
锺辰轩站直了,定定地注视著程启思。“启思,我不会走,我哪里也不会去。你永远都不相信我,但是,这一次,请你相信我。”
他的声音低沈而轻柔,带著某种蛊惑的调子。程启思几乎就要屈服在他的这种语调之下,但他忽然记起了一件事。
几年以前,他第一次见到锺辰轩的时候,锺辰轩手里拿著那朵白玉的兰花──致命的兰花──在他面前轻轻摇晃。他的声音,也是同样的低沈而轻柔,充满了蛊惑的味道。
程启思使劲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疼痛让他清醒了一些。他後退了一步,这时,他的手机响了。
他看到锺辰轩的脸上,出现了极度失望的表情。
对了,催眠是要在绝对安静的情况下才适合进行的,就算一个人被深度催眠了,某些声响──比如音乐,闹锺──也会让他从催眠状态里面猛地醒过来。程启思的手机响得很不合时宜。
“你……你又要催眠我?你想要在这个非常不合理的时候对我催眠?”
程启思压著声音说,他掩饰不了内心的愤怒。
“你也应该知道,这个情况下,能够对我催眠的成功率有多低!我想帮你,你为什麽不肯接受?”
“我不需要你帮助。”锺辰轩微微地撇了撇嘴角。
“我只是想自你口中知道一件事。你为什麽会对第七研究所知道那麽多?如果你肯告诉我,我当然也懒得对你催眠了。”
程启思不答反问。“你真的不愿意走?”
“不是不愿意,是没有这个必要。”
程启思再次瞪著他看,看了半天,慢慢地说:“等到你站在被告席的那一天,你会後悔的。”
他转过身,朝门外走去。
那条长长的走廊,仿佛是被阳光照不到一样,黑暗,而幽长。
第四幕 兰花
尹雪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她的叹息几乎是温柔的,像春天晚上的风。“你总是想要一个明知道不会好的结局。”
尹雪坐在一家酒吧靠窗的位置上,用手指在窗玻璃上不经意地画著。哈一口气,窗玻璃上的白雾略微地散了一些,但过不了几秒又聚在了一起。
她面前的桌子上放著一杯咖啡,咖啡已经凉透了。
酒吧里是有暖气的,她把大衣放在了一边。她的脖子上戴了一串细细的红珊瑚珠子,手腕上也戴著相同的一串,鲜豔得像血滴一样。
“尹雪。”
程启思带著一股冷风匆匆地走了进来,在她对面坐下了。
他的头发上还带著雨珠。“对不起,让你久等了。警局的事多,脱不了身。”
“没什麽,我反正也没什麽事。”尹雪问,“喝点什麽?”
“一杯咖啡。”程启思对侍应生说。
尹雪打量著他,说:“你脸色看起来不太好,要不要吃点东西?”
“我没胃口。”程启思心烦地摆弄著面前的烟灰缸,把烟灰缸在玻璃的桌面上弄得当当作响。
尹雪把烟灰缸从他的手里拿了过来。
“烟灰缸破了可是要赔的。”
“不用赔。”
程启思闷闷地说。“这个酒吧是我的。”
他拿出了烟盒,点了一支烟。
尹雪有点新鲜地说:“我好像还是第一次看到你抽烟。怎麽了?”
程启思深深地吸了一口,仰面靠在椅背上。
“几年以前,我第一次在这里见到锺辰轩。他就坐在如今你坐的这个位置上。那天也在下雨,夹著雪的雨,很冷,但是很美,雨落在地上的时候,像是晶莹的盛开的雨的花朵。”
尹雪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地听著。
“那时候,这个酒吧属於一个女人。她是我曾经的女友,名字叫秦颜。我换女友的频率确实很高,跟秦颜在一起大约也只有半年的光景。但跟她分手得这麽快,不是因为新鲜感过了,而是因为……她想要的东西太多。
“我可以帮助她,但是我实在讨厌自己的女友为了争取一个演出的机会而对著别的男人媚笑奉承。”
“我们和平分手了。”程启思简单地说,“後来,我也告诉过你了,她死了。”
尹雪点了点头。“可是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不。这其中,一直有一个未解的谜团。”程启思缓缓地说。
“这个谜已经在我的心里压了很久很久了。我曾经对你说过,在秦颜那桩连环凶杀案中,死者几乎都是我们身边的人,相当接近的人,这也是凶手刻意的选择。
“但是,其中有一个例外,只有一个例外。”
尹雪扬起了眉头,探询地看著他。
“其中有一个女人,她是继秦颜之後的第二个死者。
“她的名字叫卓嫣,是个夜总会的舞女。她跟我们这个圈子的人,一点关联都没有。她的案子,也是这一串连环凶杀案里面,疑点最多的一个。”
他注视著尹雪。“在她家里,我们发现了一面镜子。”
尹雪重复道:“镜子?”
“那是一件相当值钱的古董。”程启思说,“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案件结束之後,我和辰轩也坐在这间酒吧里。
“辰轩收到了一封信──信就放在玻璃门上挂著的一个花环里。那封信里,提到了一个姓赵的心理学家。”
他拿出了一页纸。
“这是我根据记忆复述下来的。”
辰轩:
我想,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不会吃惊的。你当然应该想到,在那场大火中,我并没有死。研究所和里面的犯人,只是一个陪葬的附属品而已。
我本来以为,你总会振作起来,继续你的人生,没想到的是,你为了把我找出来,竟然不惜自己去犯罪。
你在详细的比较後,选择了程启思来作你的搭档。
事实证明,你没有错,他很完美地帮你搭建了你的舞台,而且,即使他知道了你的所作所为,他还是不能揭穿你。
你研究了他的过去,选择了一个合适的切入点,然後从他的性格,喜好里准确地判断他情感和想法的走向并控制得宜,加以利用。
作为心理学家,你是成功的。当然,作为一个人,是不可能做到完美的。
辰轩,这场游戏,你成功了,但绝不够完美。
你对於诱导犯罪,并不陌生,你也不需要再一次实践,你只是想引我出来,但是,你是不会成功的。作为同事,作为朋友,我都是不愿意看著你犯罪的。即使只是这种触媒似的犯罪。
所以,我帮你了结了这桩长达一年的连环杀人案。
我在维也纳遇上了苏雅。不要问我是怎麽了解那桩杀人案的细节和了解朱锦的,虽然我们同事几年,可是,你了解我多少?基本上还是一无所知吧?
你在那张撕去一半的照片上看到的男人就是我,你应该还记得我手上的那枚戒指吧?录制夜莺之歌的人也是我,诱导朱锦杀人的还是我。就像你诱导林明泉杀人一样。
那面镜子倒真是一个巧合,我离开後,居然落到了卓嫣的手里。你当然是认得那面镜子的。
这或者也是你设计这次连环谋杀的起因吧?
你无意中看到了那面镜子,看到了照镜子的卓嫣──她的鼻子的美是谁都无法忽略的,如同你的眼睛一般……
於是,你想起了第十二夜,并开始选择实施的对象。
你接近林明泉,并以催眠的方式一次次诱导他,并让他忘记了跟你的接触。这也是林明泉对别的受害者都是选择的自己圈子里的人,只有卓嫣是例外的根本原因。
你必须用那面镜子向我作出暗示,你是在向我挑战。
此後,你要求跟程启思作搭档,你可以随时监控你的这一次艺术。
你想要我出现,因为我会立刻知道这个案件是出自於谁的手笔。如今,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跟我知道。
辰轩,你找不到我的。就像当时你在大火里找不到消失的我一样,你永远都找不到我。
也许,我就在你的身边,静静地注视著你,但是,你却永远找不到我。
你为什麽对若兰的死那麽执著?你为什麽就一定认定,若兰是我杀的?
好吧,辰轩,如果你觉得这样比较好的话,那麽,你就这样想吧。
尹雪把这封信反复地读了几遍,她看得非常仔细,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在读。她终於把信放了下来,说:“照这封信看来,诱导林明泉杀人的是辰轩,但诱导朱锦犯案的则是这位姓赵的心理专家。
“不过,这封信里也有很多的疑问。镜子因为巧合而落到卓嫣手里?他可没说清楚是个什麽样的巧合。”
“我查过。”程启思说,“有一次,卓嫣出国旅游,回来的时候就有了这面镜子了。相信海关也仅仅认为那是一件仿造的工艺品,所以轻松地通过了检查。”
“出国?”尹雪问道,“到哪个国家?”
“东南亚。”程启思说,“自由行,就是不跟旅行团那种。
“所以,你看,时间过了这麽久了,我压根就不可能查到卓嫣当时的行踪,不可能知道她当时见过什麽人,做过什麽事。我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她是自那一次旅行里带回这面镜子的。”
尹雪沈思著。
“从信里看来,辰轩似乎怀疑这个姓赵的心理专家就是杀文若兰的凶手?或者,也就是你看到的那个穿礼服的男人?”
程启思说:“他似乎一直是这样想的。”
“似乎?”尹雪敏锐地抓住了他这个字眼,“你有别的怀疑吗?”
程启思注视著她。
“以前没有太多的怀疑,但是最近,我有了一个新的怀疑。”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慢慢地说,“因为我终於想起来我曾经在哪里见过这个人的字迹了。”
他跟著解释说:“我看过那封信的原件,字写得非常漂亮,是属於有‘体’的人才能写出来的。”
尹雪点了点头。
“我明白。凡是练过毛笔字的人,不经意间也会把毛笔字的‘体’带入普通的硬笔字里。”
“就是这个意思。”程启思说,“我当时就在想,这个人的书法一定很出色。当然这个想法只是在我脑海里一晃而过,我并没有去多想。
“可是,前几天,当我到文家的别墅时,看到他家的花园挂著一块匾牌,据辰轩说是文致越本人的手笔。我当时就觉得那字体有点眼熟,我今天……终於想起来了。”
尹雪惊愕地说:“你的意思是,那封信是文致越写的?可他死了呀!”
“文致越的死是这两年的事。”程启思说,“但我认识辰轩可有好多年了。林明泉的案子,是我们认识後的第一桩案子。”
程启思又自嘲地笑了笑。
“其实,如果不是因为辰轩策划了那桩案子,如果不是他需要利用我,我跟他也不会认识了。一切都是他布的一个局罢了。”
尹雪沈思著。“文致越的研究方向是?”
“他是外科医生,是著名的心脏手术的专家,在行内非常有名。”
程启思说,“不过,辰轩的导师,是心理专家,这个孟教授……是孟采桦的父亲,生父。”
尹雪用小勺轻轻地搅动著咖啡。“很复杂的关系,有点让人摸不著头脑。”
程启思看著她的嘴唇轻轻地触在咖啡杯的边缘,浅浅地喝了一口,又放下来,忍不住问:“你没有什麽意见提供给我麽?”
尹雪略略有些惊讶地笑了。“意见?原来你是在等我的意见?”她想了一会,说,“其实,你要我说的话,有些事,是不必那麽固执地追求一个结局的。这个世界上的事,往往不是一加一等於二,也不是非黑即白,非白即黑。
“有时候,我们看一部电影,结局可能是开放式的,让你自己去思考。中国的国画,有一种技巧就叫‘留白’,通过一定程度上的留下空白,也同时是给人留下想象的空间。”
程启思打断了她。
“是的,那是国画,那是电影,但不是谋杀。你看动画片麽?”
尹雪吃了一声笑了出来。“怎麽,难道你要看?你是想说柯蓝的名言是吧?真相只有一个?不不不,启思,结局未必只有一个的。你干嘛那麽固执?你说辰轩固执,我看真正固执的反而是你吧!”
程启思沈默著,最後说:“就算是我固执,我也想知道真相。”
“你所指的真相是什麽?”
这个问题问倒了程启思。
他的眼睛瞪著前方,看在一片不知名的黑暗里。
终於,他慢慢地说:“从我认识锺辰轩开始,发生的很多事──很多看起来无干的事,是不是都是相关的?一些看起来已经有了解释,其实仍然有未解之谜的事──尹雪,我想知道的,就是这些。
“我也是当事人,我这个要求,很过份麽?”
尹雪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她的叹息几乎是温柔的,像春天晚上的风。“你总是想要一个明知道不会好的结局。”
她站起身,披上大衣,说:“我先走了,我跟心怡约好在她家的花圃见面的。她在打理那些兰花,我答应给她带些吃的去。”
“为什麽不叫我一起去?”程启思又点了一根烟,笑著说。
尹雪一笑,说:“你要来就来吧,有免费司机我难道不愿意?”
程启思却摇了摇头说:“算了,我知道你不想我去。我也累得要命,改天再请你们吃夜宵吧。”
尹雪朝他嫣然一笑,消失在了玻璃门後。
一个巨大的玻璃温室,里面搭了很多高高低低的木架。
架子上,地上,都摆放著一盆一盆的兰花,甚至还有一些吊在天花板上。淡淡的幽香弥漫在温室里,因为加热了的空气而更加馥郁。
袁心怡正站在一张椅子上,给一盆挂著的兰花浇水。尹雪在温室门口叫了她一声,她才回过头来。
“哎呀,你来了。”
她从椅子上跳了下来,放下了水壶,伸手把包住头发的绸巾给拉了下来,一头长发随之披泻了下来。
“花太多了,浇都浇不完。”
“心怡,兰花不是你这麽浇的。”尹雪淡淡地笑著说,“浇太多了,花会死掉的。有些兰花很娇贵。”
袁心怡在一张干净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都是你给我找的事,启思不知道在哪里弄了这一大堆兰花没处放,你说我家有个温室花圃,叫他把兰花运过来。这下好了,我天天就得过来浇花了。这麽多,累死我了。”
“有什麽好抱怨的,你成天坐著,动一动也好,对身体有好处。”尹雪不经意地说。
“这些兰花究竟是哪来的?”袁心怡不满地嘟哝著,她又爬上了一张桌子,想去把一盆吊著的兰花取下来。
“看看,这个里面的土颜色都不对了。我拿下来重新换换……”
她说著说著,忽然身子一歪,原来那张桌子有一条腿本来就是快断了的,经不过她的重量一压,“喀”地一声,桌腿折断了。
袁心怡尖叫一声,从桌子上摔了下来,她捧著的那盆兰花也“啪”地一声摔到了地上。
尹雪也吓了一跳,忙奔过去扶她。袁心怡揉著腰站了起来,尹雪忙问:“怎麽样?有没有摔伤?”
“……还好。”
袁心怡活动著手脚,“幸好我还不是老太婆,不然一定摔断手脚了。”又瞪了一眼那张断了腿的桌子,“破玩意。”
尹雪没有回话,她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地上那盆摔碎的兰花上。
袁心怡注意到她的眼神很怪异,就随著她的视线看了过去,咦了一声。“花盆里有什麽?”
袁心怡正想弯下腰去拨开泥土察看,尹雪拉住了她的手臂。
“等一等。”
她左右看了一看,找了一把小花铲,把碎掉的花盆上的泥土慢慢地拨开了。
袁心怡发出了一声惊呼。
花盆里有一只手!一只女人的手!
这只手的颜色已经变成了青灰的颜色,一种腐烂的色泽,而且像是缩水了似的,皱巴巴的,缩得像是一只小孩子的手,指甲也全部脱落了。
袁心怡脸色惨白地紧抓著尹雪的手臂。“这……这这……这是怎麽回事?这……怎麽会有只女人的手?”
尹雪注视著那只手。
“我想……这只手,以前一定很漂亮。”她又补上了一句,“在它还长在主人身上,没有被砍下来之前。”
袁心怡说话都有些罗嗦了。“你……你别说了!这只手怎麽会在兰花的花盆里面?怎麽会?怎麽会?……”
尹雪没有说话。她忽然捧起了离她最近的一个兰花花盆,扔在地上,砸得粉碎。她看了一眼花盆的碎片,又去砸另外一个。
不出片刻,温室里的兰花已经被砸得一个个粉身碎骨。
袁心怡叫了起来:“你这是干什麽?你疯了?”
“心怡,来帮忙。”
尹雪说,她看到袁心怡迷惑的表情,又说,“我相信,这些兰花花盆里,藏著的不止这一只手。”
袁心怡颤抖地说:“可是,我……我害怕……”
“没什麽好害怕的。”
尹雪的声音冷静而平淡,“不是鬼手,只是被从人的身体上砍下的一部分。而且,是砍下很久的了,只不过用特别的方法保存了下来。
“如果再在花盆里面放一段时间,它们就会变成肥料,而兰花也会开得格外的灿烂……不是说,尸骨是植物们最好的养料麽?尤其是……原本一定是非常非常美丽的手……人体器官……”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眼神也越来越远。
袁心怡咬了咬下嘴唇。“好吧。”
半个小时之後,几百盆兰花的花盆都被砸碎了。
袁心怡坐在角落里的一把椅子上,沾满泥巴的双手捂在眼睛上。但她又实在舍不得不看,於是悄悄地从眼睛的缝隙里瞅著。
因为尹雪已经警告过她:“如果害怕的话,就闭上眼睛不要看。”
尹雪戴上了一双花匠用的帆布手套,蹲在地上,正在把从花盆里清理出来的“战利品”一字排开。
袁心怡一看清了那些东西,又发出了一声尖叫。
尹雪头也不回地说:“我叫你别看了,你偏要偷看,可不要怪我。”
“……怎麽会……怎麽会有这麽多的……”
尹雪注视著地上排开的“战利品”。
一双手,一双脚,一只鼻子,一对耳朵,还有一大把头发,很大很大的一把,纠结在一起,乱蓬蓬的像一堆枯草。
尹雪曾经见过类似的头发──在一个出土的古墓里。一具女尸,她的衣服和皮肤已经全部腐朽了,只有一头头发依然还保存完好。
尹雪的手指,轻轻地划过那只被细致地切割下来的鼻子。
“多麽美好的曲线。蒲赛克的鼻子──有些东西,仅仅是属於美丽的。心怡,你看看……看这个,你能想起什麽吗?”
袁心怡尖声地说:“美丽?”她放下遮在眼上的双手,仔细地看了两眼。“好恶心……不过……”
她思索了一会,说:“对了,在卢浮宫。有一尊普西克的雕像,雕像的鼻子的弧度……哦,几乎跟它一模一样。
“我曾经去过那里,惊讶於雕塑所塑造的那种曲线的完美……没想到真的会有人长著如此完美的鼻子。”
她又多看了两眼那鼻子,“现在它已经有些皱巴巴地变形了,也变色了。我想它……它原来一定很美,长在原来的主人身上的时候。”
“对。”尹雪说,“就像那双手一样。”
两个女人一时间都沈默了。
袁心怡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慢慢地走到了尹雪旁边,注视著地面上排列的东西。
“我想那双脚,一定是个跳舞的女人的脚。那耳朵……像是从海边拾来的贝壳,它在倾听著海的气息。”她突然说,“眼睛呢?为什麽没有眼睛?人类最具有灵性的东西?心灵的窗口?能够看到人的灵魂的地方?”
尹雪喃喃地说:“这个问题你不应该问我。”
袁心怡还在看著地上的那些东西。“尹雪,这些东西……是什麽地方来的?”
“这是启思送给辰轩的礼物。”尹雪回答,她的声音依然平静无波,“辰轩说,不少兰花很娇贵,在冬天没有遮盖的花园是养不活的,所以才想找个温室暂时放著。”
袁心怡的肩头再次颤抖了一下。
“尹雪,你这是什麽意思?你想告诉我,这些手,脚,鼻子耳朵头发什麽的……是辰轩或者启思埋在花盆里的?不……不可能……他们……这些都是人身上的东西……它们并不是标本……”
“你错了。”尹雪打断了她,“这些东西确实是标本。你是H城的人,你难道不记得几年前发生在H城的一桩很有名的案件麽?”
她见到袁心怡还是满脸茫然的神色,就提醒说,“一些女孩子,被一个残忍的凶手杀害,这个凶手取下了她们身上最美丽的那一部分器官……”
她话还没说完,袁心怡就嚷了起来。“我想起来了!当时,这个案子闹得沸沸扬扬,我出门我妈我奶奶都一再叮嘱我要小心呢!
“对对,我记起来了,好像有一个受害者是个舞蹈演员,不对,有两个都是舞蹈演员……”她猛然地停住了,“你是说……我们现在发现的这些东西……是当年那些……”
“我查过那桩案子的资料。”尹雪说。
“因为案子最後破了,警方把一些案情都公布了。比如,最後那些人体器官还是没有人找到,警方猜测是凶手提前销毁了,或者是藏在了不知名的地方。因为凶手最後被警方枪杀,所以,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那些人体器官在哪里。”
她停顿了一下。“我记得,当时枪杀那名凶手的警官,名字就是──程启思。”
袁心怡没有说话。她的眼睛睁得又圆又大,乌黑的瞳仁里带著一股茫茫然的表情。终於,她眼里的表情由迷惑和茫然变成了恐惧。
“你……你想说……说什麽?……尹雪,你……你在暗示什麽?”
尹雪沈默著。
袁心怡又说:“你为什麽会关心那件案子?你并不是H市的人,你平时是最不喜欢管闲事的。你是没有好奇心的人……你为什麽会去查以前的资料?……你知道是怎麽回事,对不对,尹雪?”
尹雪凝视著温室中央悬挂著的一盏水银灯。
她并不是想看那盏灯,只是随便找个东西来看罢了,因为没有人愿意对著地上那堆带著腐坏的味道的人体器官长时间地凝视。她的表情是空洞的,也是疲惫的。
“我还是那句话,有些事,知道比不知道好。如果不是你失手把兰花的花盆摔破,而这个花盆里面又恰好有那只手,我们什麽都不会发现。过不了多久,手就会腐烂,彻底地消失……
“它们上有一股福尔马林的味道,以前一定是泡在福尔马林里面防腐的。一旦拿了出来,腐烂就会很快。
“呵,放在花盆里,确实是个很聪明的办法,烂掉了,成为了肥料,就跟罗尔德·戴尔的小说《羊腿凶器》(Lamb to the Slaughter)里面那个把敲死丈夫的羊腿煮成汤吃下去的妻子一样聪明!
“只可惜……这里有几百个花盆,你偏偏摔碎了这一个……”
袁心怡颤声地说:“我们现在应该怎麽做?报警吗?”
尹雪看了她一眼。“你说呢?我们应该报警呢?向谁报警呢?”
“我……我害怕。”
袁心怡再次抓住了尹雪的手臂,“我觉得很害怕。你听……你听,有人走近了……我听到脚步声了……谁来了?尹雪?谁来了?尹雪,我们走,我们回去,这里……太安静了,周围一个人都没有……我害怕……”
尹雪说:“别害怕。没有脚步声,是树叶的声音吧?你太敏感了。”
袁心怡拼命地摇头。“不……不不不,不是树叶的声音。都是冬天了,树叶的叶子都落光了,哪里来的树叶的响声?有人……尹雪,一定有人。我们快走吧……走到有人的地方去。人多了,就不会害怕了……”
尹雪静静地说:“有什麽害怕的?你又没杀过人。”
“我……啊——”
袁心怡突然发出了一声尖叫,这天晚上她已经尖叫过不知多少次了,但以这次为最。她的叫声几乎是一声极喊,把黑夜都给撕裂了。
尹雪就站在她的旁边,袁心怡的这声叫,差不多把她的耳膜震破了。她深吸了一口气,定住了神,才说:“心怡,你的声音才真会吓死人!”
袁心怡两眼死死地盯著尹雪背後──尹雪正站在玻璃温室门口正对的方向──她的脸色白得就像个死人。袁心怡僵硬地伸出了手,指著尹雪的脑後,嘴唇颤抖著,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尹雪的脸色也变了。她迟疑了至少有一分锺,才很慢很慢地转过了头去。
玻璃花房的光照并不强烈。花房外面,更是一片黑暗,因为这附近几乎是没有人烟的,只有一些高大却光秃秃的树木。
玻璃的花房就溶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像是夜里的一块水晶。水银灯放著光,但是水银灯吊在花房的正中,而其余的地方,并不能接受到太多的光亮。
一个油黄色的木质面具,就幽幽地浮现在这片黑暗里。
这个面具的造型,跟别的十二相面具完全是一脉相承的,古拙而原始。
但是,在黑暗里,它也是恐怖的,令人心悸的。黑色的眼珠,突出在面具上,面具似乎是咧著大嘴在笑。
“酬盖。”
尹雪喃喃地说。袁心怡呆呆地说道:“酬盖?什麽叫酬盖?”
“酬盖就是那一族人──制作十二相面具的人的总神。”尹雪低低地说,“他长得既魁梧,又凶恶,所以大家都崇拜他,在他们的十二相面具舞里创造了他的形象。在舞里,他既是领舞者,又是秩序的维护者。”
袁心怡怔怔地说:“你的意思就是……它是头头了?它是老大?它……”
尹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看十二相面具已经看够了,不想再看了。我只想看看面具下的那张脸,虽然,我想我已经知道了。而你,心怡,你该比我更清楚。”
第五幕 袁家人
“什么?你说……她家里人来报案? 烧掉了……?哦……哦哦,我在听。我没事……好的,我马上回来。”
“十二相面具事实上只有十一个。”
一个男人盘著腿坐在一张竹椅里,他的胡子也不知道多少天没剃了,长得乱蓬蓬的,一副不修边幅的模样,只是一双眼睛十分明亮。
他玩著手里的一个面具,说:“你要问我它为什麽叫十二相?我也不知道。一般人都会认为,十二相面具就是十二属相,其实并不是。
“你们照片上的十二相面具,都是仿制的工艺品,不过其实跟他们自己用的也差不多了。我现在给你们看的也是。”
这是一间很大的屋子,竹编的书架上全都堆著书,桌子上满是烟头烫过的痕迹。主人──就是那个盘腿坐在竹椅里的男人,是锺辰轩联系上的一个专家,他专门研究各类地方工艺,对十二相面具知之甚详。
这个专家有一个很牛的名字,他叫“专佳”。姓专的人本来就很少了,他偏偏还要叫“专佳”。
他把一个大口袋的拉链拉开,把一堆面具都抖在了沙发上。程启思坐正了,满眼惊诧地注视著滚了一沙发的面具。
如果说这是仿制的工艺品的话,那麽必须承认,这些工艺品实在是不差。因为是自古代便流传下来的手艺,所以看起来十分古拙,但却有种原始的魅力。
油黄色的木质面具,在这些面具上尤其醒目的是大大的突出的木头眼珠,和张开的大嘴,有的面具甚至还有白森森的牙齿。
锺辰轩拿起了其中一个面具。每个面具後面都贴了标签,标出了面具的名字。
他现在所拿的这个是“龙”。
“一共只有十一个。”锺辰轩说。
程启思说:“没错,你不是也查过资料吗?不是说十二相面具只出现十一个?”
锺辰轩含含糊糊地答应了一声,他还在细细地端详著手里的面具。“很美,跟我们的文化和审美截然不同的一种美。”
“我不知道你们想要知道什麽。”专佳说,“如果要仔细地谈,那能谈的可就多了。图腾崇拜,天人和一,与动物和谐相处的观念……”
程启思忙说:“不不不,我们不需要知道那麽多。我们只想知道十二相面具的细节,比如,它由哪十二种面具组成。”
“它有十一个动物造型,分别是狮子头、龙头、虎头、牛头、鹤头、熊头、凤凰头、蛇头、麒麟头、豹头、竹甘鸥。”
专佳几乎是毫没停顿地说完了,又解释说,“竹甘欧是一种春鸟,季节鸟。红眼圈,红嘴壳,红脚干,它报喜又报忧称为和平鸟。哦,有一种说法,鹤头叫周鸟头,它是飞禽里的猛兽,可以吃掉毒蛇……”
他还是滔滔不绝地继续往下说.
程启思只觉得他们今天来是个错误。他已经听这位专佳专家说了一个小时了,但对於他们破案一点帮助都没有。
至今为止,程启思仍然分不清十二相面具哪个是哪个!
锺辰轩也无声地叹了口气。
程启思把一张照片放在专佳的面前。“专佳先生,请问这是哪一个面具?”
这是文桓暴毙当晚拍下的面具的现场照。
专佳只扫了一眼,就说:“麒麟。它象征的是祥瑞。”
程启思差点没笑出来,硬生生地忍了下去。
他跟锺辰轩告辞出来,程启思抱怨说:“什麽啊,简直是浪费我们的时间。明明是死了人,还什麽祥瑞!祥瑞,我的天,如果真是祥瑞倒好了!”
“是你自己说要来请教专家的。”锺辰轩无精打采地拉开车门上了车,靠在车後座上。“刚才吴晴打电话说,要找尹雪和心怡再作一次笔录,可是找不到她们。你知道她们到哪去了麽?”
程启思握著方向盘,漫不经意地说:“还要做什麽笔录?那天不是做过了麽?”
“有些问题想再确认一下,那天晚上忙乱乱的,大家又都喝了酒,都有些昏昏的。”锺辰轩说,“她们在哪?”
“我不知道。”程启思说,“那天晚上我跟尹雪约在酒吧见过面之後,她说跟心怡有约,就走了。大概心怡躲到哪去找灵感了,尹雪也跟著去了吧。你没打过她们的手机?”
“都关机呢。”锺辰轩皱著眉头说,“真奇怪,尹雪应该知道这两天我们都会去找她们呀,怎麽这时候溜掉?”
这时候,程启思的手机响了。
程启思一手扶著方向盘,一手接电话。锺辰轩看到程启思脸色变了。
“什麽?你说……她家里人来报案?烧掉了……?哦……哦哦,我在听。我没事……好的,我马上回来。”
程启思把车停在了路边。手机从他的手里,慢慢地滑了下来。
锺辰轩在旁边观察著他的表情,一直没有说话。
程启思慢慢地扭过头,看著他。
“袁心怡的家人来报案,说她失踪了。”
锺辰轩呆了一下。“失踪?一两天不回家,不应该被称为失踪。”
“前天晚上,心怡去了她郊外的花圃,她家里人听她打电话约了尹雪一起去。”程启思缓缓地说。
“但是,她们都没有回来。本来,袁心怡的家人不是十分在意,因为袁心怡也常常玩失踪。
“可今天,她们在电视上看到新闻,那个花圃被一场不知道原因的火给烧毁了烧得只剩了一片白地。她的家人才觉得问题严重,立即报了警。
“因为心怡和尹雪都是文桓那桩案子的证人,所以受理的同事立即把失踪报告转给了吴晴,吴晴马上打电话通知了我。”
他发动了车,发动得很猛。
锺辰轩猛地向後一仰,抓住了拉手才稳住。“干什麽?”
“回去问问情况。”
程启思和锺辰轩都是第一次见到袁心怡的家人,真是大开眼界。
尹雪曾经轻描淡写地提到过,袁心怡家里是“一大家子人”,但这“一大家子人”猛然出现在前面,程启思还真没心理准备。
会客室本来就不大,从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到爸爸妈妈到叔叔婶婶到舅舅舅母全部出动,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汇集成了一股气势惊人的气浪,程启思远在走廊上就听到了。
中间的沙发上居然还坐著一个老太太,程启思怎麽看她也有上百岁了,老得脸上的皱纹都快把五官挤没了,他真是怀疑这老太太是怎麽走到警局的?
“你就是程启思?”
那老太太说,她盯著程启思,努力地挤著眼睛想看清楚他。她的中气还挺足的,程启思真是被她吓了一跳,只得说:“是,我就是。”
“我的宝贝曾孙女儿到哪去了?快说!”
程启思哭笑不得。
“老太太,那天我没有见到心怡。我是跟尹雪约了见面的,然後尹雪就去见心怡了,接下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袁老太太似乎在这个大家庭里拥有绝对权威,她一说话,别的人都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只是全都瞪著程启思不放。
程启思被盯得很是难受,感觉像是有无数根针在自己身上刺似的,真真应了中国一句古话:芒刺在背。
老太太挥舞著拐杖,程启思还以为自己看到了佘太君出征。
“胡说!她那天晚上去花圃,分明是为了照料你送过去的兰花!别以为我曾孙女儿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哼,是你说要找个温室放兰花,小怡心好,就说放在我家那个温室花圃,还专门找了车运过去!要不是为了你那些兰花,小怡和阿雪会不见麽?”
程启思暗自咋舌,这袁老太太头脑清晰,说话也是有条有理,实在不像个快百岁的老人。
“袁老太太,兰花确实是我托心怡照料的。我一点也没有逃避责任的意思,请你们相信我。我这就到现场去,一有任何消息我就会通知你们的。
“请你们放心,心怡和尹雪是我的好朋友,她们不见了,我跟你们一样的著急。”
大概是程启思诚恳的表情实在不像作伪,袁老太太眯缝著眼睛打量了程启思半天,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敲了敲拐杖说:“看你这小夥子还不错,好,我就回去等你的消息!小怡和阿雪如果掉了一根毫毛,我就来找你!哼!”
她重重地哼了一声,皇太後出巡一般地被一群家里的小辈簇拥著,扬长而去。一路上的警官们看著她这等架势,都傻了眼,只有让路的份。
袁家的人走了之後,吴晴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伸了伸舌头说:“如果在古代,这老太太肯定是个皇太後,好吓人的架势!谁当她的儿媳妇才倒霉呢!”
程启思这才想起,从头到尾都只有袁老太太一个人说话,别的人硬是一个字都没吭。他记得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一直陪伴在袁老太太的身边,那个女人依稀跟袁心怡有几分相似,想来就是她的父母了。
吴晴又小声地说:“我查了一下袁家的情况,那个老太太以前很不得了的,解放前袁家是大家,她一个女人管一个家呢,非常厉害。袁家家里旁支很多,个个都眼馋袁老太太那些东西,古董金条珠宝什麽的,可她偏不死,活到了九十岁。
“据说她对儿女们都不喜欢,只疼心怡姐一个人,什麽都愿意给她。”
程启思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些八卦,也是第一次知道袁心怡家里还有这回事。想想刚才一家人的表现,吴晴说的就算有点加油添醋,也是可信的。当下说:“这些都是说说罢了,现在我关心的是心怡和尹雪的下落。
“你没看到刚才那老太太的满脸凶相麽?我可经不起她的拐杖的一击。”
吴晴吃吃地笑,说:“其实我也不是太紧张,也许心怡姐她们是出去玩了?花圃虽然烧掉了,可是,里面并没有发现有人。她们两个在发生火灾的时候,并不在温室里面。不过,我按你说的,一点都没有向他们透露,只说现场还在勘察中。”
程启思舒了一口气。“这样就好。”
“但是有一件很奇怪的事。”吴晴说,“袁心怡的车子还停在那里。那地方很偏僻,根本没有计程车过去,又是半夜了。她们如果没有车子,是怎麽离开的呢?要走回市区来,根本就是不现实的,也很危险。”
程启思说:“也许是钥匙丢了,她们只能走回来?”
“我也有这麽想过。”吴晴说,“可是,钥匙丢了,手机总不会丢吧?打个电话叫人来接她们不就行了?”
她瞅著程启思,继续吃吃地笑,“你不就是最好的免费司机?”
程启思并没有笑,表情显得有些忧虑。
“确实,可是她们并没有给我打过电话。”
吴晴突然说:“也许她们在走回来的时候遇上了歹徒。那里以前就发生过抢劫事件,这不是没有可能。她们两个都是美人,而且,心怡姐身上总是戴著值钱的首饰……说不定……有人……在路上……”
程启思瞪了她一眼。
“既然有想法了,有可能性了,那你还不快去查?”
吴晴哼哼著答应了,看著程启思往外走,就说:“程哥,你要到哪去?”
程启思头也不回地说:“我去现场看看。”
袁家的这个花圃,早已经荒废了,稀稀拉拉地长了一些野花野草。那个温室至少还能够运作,虽然爬壁虎也已经密密地爬在了温室的玻璃上。
程启思只是听尹雪说袁心怡家里有个温室,正愁找不到地方,就说把兰花运到那去,袁心怡也满口答应,但程启思并没有去实地侦察一下。
毕竟,他对於那些兰花并没有多深的感情,要不是锺辰轩一再催促他给兰花找个合适的地儿放著以免冻死,袁心怡又说她家里有一个空著的,程启思大概根本懒得去管。
可是这时候,温室只剩了一些大块大块的破碎的玻璃,还有一些烧得焦黑的花盆碎片。所有的兰花都几乎被付之一炬。但是有意思的是,温室旁边都是容易被引燃的枯草树木,但火势却并没有蔓延。
似乎这场火灾很有针对性,目的仅仅是这个摆放著兰花的温室。
程启思在温室的废墟里来回走了几转,这场火烧得十分彻底,几乎没有留下什麽有价值的东西。
锺辰轩靠在车的前盖上看著他,过了半天,提起声音叫道:“怎麽样,有发现没有?”
“没有。什麽都烧得干干净净了。”
程启思耸了耸肩,“不过,发生火灾的时候,她们两个肯定没有在里面。她俩究竟跑到哪去了?”
他走到花圃外的公路上,锺辰轩也跟了出去。
“辰轩,如果是你,你会往哪边走?”
锺辰轩不耐烦地说:“往左边一直走,就是市区,往右边一直走,就是更偏僻的郊区。你说你会往哪边走?”
程启思把目光投到了一旁停著的小车上,那是袁心怡常开的一部,金色的小跑车,很可爱。
“不会真像吴晴说的那样……她们把钥匙弄掉了吧?”
“钥匙弄丢了也应该打电话叫人吧。”锺辰轩掏出手机看了看,信号是满格的。
“你晚上跟尹雪见面的时候,她有没有带手机?”
程启思仰起头,想了一会。“有,她在走的时候,摸出手机看了看时间。”
“尹雪跟袁心怡的手机同时没电的机率,实在是太小了吧。”锺辰轩说,“温室里也有电,有插座,没电也可以充电的。”
“也许她们没带充电器。”程启思说。
锺辰轩依然摇头。“不,尹雪总是随身带手机的充电器的,我见过几次都是这样。她是个做事很小心的人。”
程启思承认这一点。“那……会发生了什麽呢?”
这一带都是长满草的小路,有些草被踩得歪向了一边,甚至草皮都被掀了起来。
程启思说:“确实像是被很尖很细的高跟鞋踩过的。尹雪跟袁心怡都是喜欢穿那种细高跟鞋的人。不过……不过……”
那些痕迹相隔得很远,而且很深。
程启思抬起头,跟锺辰轩对视了一眼。
锺辰轩说:“她们像是在跑,因为穿那麽高跟的鞋子,步子不会迈得太大,而且只有很用力地踩下去,才会把草皮翻得这麽开。启思……她们也许是看到起火,然後逃走了?”
程启思说:“我们找找看。”
草地上的痕迹一直持续著,但是到了公路内侧一米左右的时候,突然消失了。程启思再次跟锺辰轩对视了一眼。
两个人仔细地在地上搜寻著,但是却没有再找到她们两个的高跟鞋留下的痕迹了。
程启思在附近的枯草丛里搜索著,忽然,他的动作停住了。
他戴上了手套,拿出了一支镊子,小心翼翼地从草丛里夹出了一样东西。
一颗小小的水钻,在阳光下发著五彩的光。水钻很亮,完全没有褪色的痕迹,应该是非常新的东西。
“也许是她们的鞋子或者是衣服上掉下来的。”锺辰轩说,“尹雪昨天穿的是什麽衣服?”
程启思回想著。
尹雪从桌子後站起身来……披上大衣……走向门口……推开玻璃门……
他叫了起来:“对了,她穿的是一双银色的高跟长靴,靴上用银色的水钻镶著一朵花。对……一定是从尹雪的靴子上掉下来的!”
“那麽她们就是在这里……消失的?”
锺辰轩疑惑地环视著四周,“她们应该走上公路才对。不管她们要往哪个方向走,她们也必须走上公路。这附近……都是树林,杂草丛生,她们不可能在这种地方钻来钻去。”
程启思再次钻进了枯草丛里,翻来找去。
“我没发现这里有人走过的痕迹。这里的草和地面都很完整,一看就是很久没人来过的样子。”
锺辰轩喃喃地说:“她们就在我们现在站著的地方……突然地消失了?”
程启思大声地说:“那是不可能的事!”
锺辰轩轻轻地说:“还有一个可能。”
程启思抬起头看著他。
锺辰轩说:“只是一种可能。有人站在公路旁边,把她们从小路上拉过来,带走了。也许他是开著一辆车……”
程启思打断了他。“为什麽?为什麽要带走她们?”
锺辰轩吸了一口气。“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这次打电话过来的是李龙宇。
程启思一接,就皱眉头。“什麽?君兰进医院了?她怎麽了?好好,我们就回来。”
放下电话,程启思有点疑惑地回过头,对锺辰轩说:“真奇怪,君兰食物中毒进医院了。”
李龙宇过了大半个小时就从医院赶了回来,满脸是汗,气喘吁吁。
“君兰不知道吃了什麽,食物中毒,才在医院洗了胃……我知道她没有生命危险,就赶回来了。”
程启思打断他的话头说:“君兰怎麽了?吃什麽中毒了?”
李龙宇满脸疑惑地说:“我也不知道,我走的时候医院还忙著抢救,也没机会问她的。”
吴晴插口说:“君兰姐喜欢吃牡蛎。那天我看见的,她一直在吃牡蛎。”
“牡蛎又没毒。”李龙宇脸上的疑惑一点也不褪,只是说,“算了算了,医生说她没什麽危险,只是需要休息。我就赶回来做事了……”
吴晴说:“可是,没人照顾她吧?我晚点去看她。”
锺辰轩说:“上远路有家店的粥味道很不错。”
吴晴笑著说:“记住了,我就去那里买,你介绍的一定没错。”
钟辰轩整了整面色,说,“怎麽样,有什麽进展吗?”
程启思在一张桌子上坐了下来,翻著手里的记事本。
“我们现在手头的案件,就是辰轩的晚宴上,文桓的突然暴死。这一桩案件,我总结了一下,第一个疑点就是:文桓跟我们在场的每个人一样,都吃了同样的一个国王蛋糕。
“当时的情形我也记得很清楚,蛋糕虽然是袁心怡切的,但都是我们随手去拿的。换句话说……”
他咽了一口唾沫,有点艰难地说,“我们每个人都可能吃到文桓吃下的那一块国王蛋糕,我们每个人也都可能中毒,当场倒毙身亡!”
吴晴、莫明、李龙宇和锺辰轩的脸色都变白了。
这一点,每个人大概都已经在心中想过了千遍万遍。这时候,他们的感觉,应该是除了幸运,还是幸运吧?
程启思也沈默了好一阵,才接著说:“第二个疑点,就是那个面具。面具是从二楼的窗户上垂下来的,这一点我们已经上去确认过了。
可是,那个把面具垂挂下来的人,他在哪里?我们没有在楼上看到一个人,他也没有可以逃出去的途径。”
吴晴说:“还有还有,动机。为什麽要杀死文桓?没有动机啊。”
“有一种情况下,是没有动机可言的。”锺辰轩说,“那就是所谓的无差别杀人。凶手想杀的人,可能是在场的人中间的任何一个。谁死了对他都无所谓,随便是哪一个人死都没关系。这样的话,就不需要什麽动机了。”
大家都保持著沈默。
程启思想,这时候每个人心里想的,应该都是一样的,那就是:这毕竟是锺辰轩举行的晚宴,宴会上的一切,都是出自他的手。
如果按这个思路想下去的话,最有可能在国王蛋糕里下毒的就是……锺辰轩自己。
即使不是锺辰轩下的毒,宴会上的每一个人也都可能是下毒者。
国王蛋糕摆在那里好一阵,谁都有可能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把毒药加进国王蛋糕。
根据冯平的验尸报告,那是一种叫亚硝酸盐的剧毒,是呈粉末状的。
只需要把粉末洒在那一小块蛋糕上就可以了,或者更保险一点,把粉末揉进蛋糕里面去,一根指头就能办到。本来国王蛋糕上就到处洒著彩色的糖霜,谁也不会对於上面的粉末有任何多余的想法。
国王蛋糕是宴会开始後大约一个小时的时候切开的。在这一个小时里,宴会上的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是下毒者。
尤其是在跳舞的时候,如果哪个人没有去跳舞,在幽暗的灯光下,他(或者她)要做这样的事非常简单,而且也不会被人发现。他(她)只需要装作在拿食物,用身体背对舞池,遮住自己的动作就行了。
包括吴晴,莫明,陈了,李龙宇,君兰,杜山乔,每个人都有机会。
但是动机呢?
“我觉得……”莫明迟疑地说,“也许我们不应该调查这个案子。按理说,我们应该回避的,因为我们都算是嫌疑人。”
“我申请过了。”程启思说,“可是挨了上头一顿骂,他说我们这一组老是出事,大家都不愿意来接这个案子,叫我们自己办。”
李龙宇的嘴唇动了一动,想说什麽,却没说出口。就算他不说出口,每个人也都知道他想说什麽——
如果凶手在我们中间,那怎麽办?
程启思沈思了一会。“好吧,我再申请一次,把这个案子移交。我也觉得我们都不适合调查这个案件,虽然我相信我们中间没有人会干这事。”
当然,他说这话,自己都有点怀疑其真实性,但这话又是不能不说的。
他把记事本翻到了下一页,说,“接下来是尹雪和袁心怡的事。吴晴,有没有查到什麽?”
“那条路不是主干道,晚上的车更少。”
吴晴说,“到目前为止,并没有任何出租车司机说在那里载过两个女人。我已经调了一些人对那条公路附近进行搜索,有了结果我会立即反馈的。”
她又轻轻地说:“希望她们没事。真奇怪,她们为什麽会突然失踪呢?”
简短的会议结束了,大家都离开了,只剩下程启思和锺辰轩。程启思不安地在窄小的房间里踱著步。
锺辰轩在地板上坐了下来。“我想问你,那天你赶到这里的时候,为什麽会跟我说那些话?”
程启思抬起头,去看天花板。“我说什麽了?”
“你坚持认为是我杀了文桓的。”锺辰轩冷冷地说。
“你要我立即离开,换句话说,就是要我──逃走。你说文桓也是第七研究所的人──你怎麽会知道?别再跟我耍花枪,程启思,今天你不说就休想离开这里。”
程启思也在地板上坐了下来。“你真的要我说?”
锺辰轩说:“难道还有假的?”
程启思刚坐下,又站了起来,烦躁地在病房里继续踱步。
“你非要我说,我就说。第七研究所是个什麽性质,你是最清楚的。
“第七研究所上次失火,烧毁了很多资料,也死了不少关押在那里的犯人。正好,支持这研究的关键人物又下了台,所以,第七研究所按理应该终止的,是不是?”
锺辰轩两眼明亮而警惕,盯著他看。“这些你怎麽知道?”
“你先说我说得对不对。”程启思说。
锺辰轩不得已地点了一下头。
程启思说:“好,既然你承认我说的是对的,那我再继续说。按理说,它应该终止,但是它又重新开始了。你知道是为什麽吗?就算是秘密,身为里面的副所长,你也该听到一些风声吧?”
锺辰轩注视著程启思。他的眼神慢慢地从迷茫变得清晰,最後说出来的话,几乎是一字一顿的。“原来是你。”
程启思耸了耸肩。
“我本来不感兴趣的,但是嘛,钱放著也是放著,支持一下科学研究也没什麽错,不是麽?当然……说实话,最重要的就是因为你。
“因为你的谜太多,你又不肯告诉我,所以我想,如果我肯投资支持研究,那麽我可以最大限度地进入这个研究所的核心。
“你肯定也知道,火灾之後,政府不再支持研究所的行为,更不愿意重组,但一些狂热的专家们利用自己的社会关系,到处拉赞助──这跟电影商去拉投资拍电影本质上也没什麽不同──费西找到了我。青山精神病院的院长,你的老朋友。”
他看到锺辰轩的眼神,就说,“不不,我不认识费西,费西跟我一个商业上的朋友很熟,於是想办法跟我认识。
“我一知道是你以前呆过的那个研究所,考虑了一下就同意了。你知道,我不管生意上的事,赚再多对我也不过是个数字,我不在乎这个投资。”
锺辰轩慢慢地说:“那你还常常问我?你明明已经很清楚了,你还要问我?”
“我问的是你自己的事,文若兰的事。”程启思说。
“这个投资对我而言是很失败的,我并没有对你再多知道一点。费西也不认识那位赵所长,只是听说过他的名字而已,所以,我还是一无所获,当然还是只有来问你。”
锺辰轩恨恨地说:“这算什麽?你耍我呢你?”
“是你耍我吧。”程启思冷冰冰地说。
“别忘了,从一开始就是你把我耍得团团转。那时候我还不知道第七研究所为何物呢,莫名其妙地就因为你的那个恐怖的计划而把我卷了进来。
“你让我杀了秦颜,你间接地害死了施思,和另外的几个女孩子……你觉得,是我们谁在耍谁?
“辰轩,我不是想旧事重提,我也不想揭你的底,我只是想说,你也搞清楚点,别把责任都推在我头上,行不行?我对你的那个研究所好奇,正好有机会了解它,付出的只是金钱,我为什麽不答应?”
“那你了解了麽?”锺辰轩的声音,寒气直冒。
“没有。”
程启思干脆地回答,“我後来才知道,以前各个研究员对自己的研究都是保密的,你跟那个赵所长的研究成果,也只有你们才知道。虽然你们也曾经在所里作了存档,但是一场火灾把什麽都给烧掉了,我什麽消息都没得到。
“现在,我还是一样的,只知道第七研究所是个专门研究重刑犯心理特征的地方,而且研究员找出特定的试验品,施以有针对性的影响,测试他们的反应。
“这些对我而言,理解起来都太难了,我也没兴趣去理解。从颜茜那件案子就可以看出来,你们的研究还是相当有成果的。”
锺辰轩没有理会他语气里含著的讥讽。
“你还知道些什麽?”
程启思继续保持沈默。他知道一旦自己说话,很难不被锺辰轩套出点什麽来,索性保持“沈默是金”的原则,总不能把自己的嘴撬开吧。
锺辰轩盯著他,程启思连忙转开了眼睛,不去看他。
锺辰轩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说:“我又不是要对你催眠,你躲什麽躲?而且,你这麽强烈的抗拒心理,我根本没办法催眠你的。”
程启思笑了笑,说:“小心一点总是好的。”他的手机又响了,打来的还是吴晴。
吴晴的声音很低,很犹豫。“程哥,去那条公路上搜索的人,有发现了。”
程启思的心,猛烈地跳了一下。“发现了什麽?”
“尹雪的手机,还有袁心怡的包。”
程启思和锺辰轩来到了吴晴说的地点。
那里在花圃附近的公路大约有五百米左右的距离。吴晴正跟几个警察站在一起,在等著他们。一看到他们,吴晴就迎了上来。
“是在这里发现的。”她指著路边的草丛,“袁心怡的包上镶著水晶,迎著阳光会闪光,所以比较容易就被找到了。
“和她的包落在一起的,还有尹雪的手机,手机是关了机的。包里的东西,似乎没被人动过,她的钱包、证件都在。”
“都在?”
程启思接过那个包,是个很小巧的圆筒包,上面镶了很多亮晶晶的碎钻和水晶,十分亮丽。他打开一看,果然钱包和证件一样没少,银行卡也全都在。他又翻了一翻,说,“没看到车钥匙。”
锺辰轩将包接了过来,也在里面翻。“我觉得好像还少了点什麽。”
程启思奇怪地说:“都在啊。”
锺辰轩没有说话,从程启思手里把手机拿了过来,开了机。“有电。”
尹雪的手机一点花哨都没,没贴纸,没挂件,啥都没有,手机的线条也非常简洁。锺辰轩翻著她手机里面的最後几个电话,一个是打给程启思的,一个是打给袁心怡的。再看了看短信息,被删得一个都没有了。
锺辰轩叹了一口气。“尹雪的习惯太好了。”他又翻看了袁心怡的包,喃喃地说,“少了点什麽呢?”
吴晴在旁边说:“里面没有化妆包。像心怡姐这样的人,应该随时都会化妆吧。”
锺辰轩笑著说:“对,应该是。”
程启思瞪了他一眼,说:“你还笑?你就一点不担心她们?”
锺辰轩说:“我担心,不过,我担心也不管用啊。”
程启思问吴晴:“只找到了这两件东西?没找到别的了?”
吴晴摇了摇头。“旁边都已经搜遍了。”
程启思的手机又响了,今天他的电话响个不停。他一看,那个电话挺陌生的,一接,对方立即嚷道:“小夥子,找到小怡了吗?”
程启思翻了个白眼。又是那位中气十足的袁老太太。
“我们找到了心怡的包,和尹雪的手机……”
“快拿来我看看!”老太太的语气几乎像是太皇太後,一说完这句话就啪地把电话给挂了。
程启思只得苦笑,说,“好吧好吧,我就去一趟,就当是去了解情况吧。”
第六幕 镜子
钟辰轩慢慢地低下了头。
沙滩上,留下了程启思刚才用脚在沙地上留下的痕迹。
他画了一个圆圈。很圆的圆圈。
看不到起点,也看不到终点的圆圈。
袁心怡的家程启思还是第一次去。
那是海边的一幢独立别墅,面对著大海,风景极佳。
这一带的别墅出奇的贵,尤其是袁心怡家这一幢,占地相当大,位置也非常好,一定是个天价。
程启思不由得想起了吴晴的八卦,看来袁家应该是很有些家底的。
来开门的是个老妈子,程启思不由得直了眼睛。这年头还有打扮得像旧上海电视剧里一样的老妈子?
她把程启思跟锺辰轩领进了客厅,程启思定睛一看,乖乖不得了,客厅虽然大,但还是不显得多宽敞,因为满客厅都是人!
袁老太太坐在正中的一张椅子里,背挺得挺直。
程启思扫著客厅里面的那些人,除了来警局的那些,还更多了些没见过的。他暗暗伸舌头,心想:这袁家,等著分财产的人,可真多!
锺辰轩似乎也有同感,他一会看看这个,又一会看看那个。
程启思赔著笑,把袁心怡的包递了上去。“袁老太太,您看,这个是心怡的没错吧?”
袁老太太戴上了老花镜,眯缝著眼睛看了半天,说:“她的包有几柜子,我怎麽认得出来是不是她的?”
程启思险些晕倒,但想想也是这个理。他从来没看见袁心怡穿过重样的衣服,背过重样的包。
於是继续赔笑说:“那您看看,里面的证件总是她的吧!”
袁老太太更理直气壮地说:“我都快一百岁了,我还看得清那麽小的字?小夥子,你笑话我呢?”
锺辰轩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
袁老太太瞪了他一眼,说:“没礼貌!”
锺辰轩憋著笑说:“老太太,这包,我们也不知道是不是心怡的,但里面的证件啊,银行卡啊,都是她的。所以,这个包应该就是心怡的了。而且,我们还在旁边发现了尹雪的手机……”
“心怡现在在哪里?你们还没找到她吗?”一个男人问。
程启思认得他就是在警局里一直扶著袁老太太的人,应该就是袁心怡的父亲。这屋子里的人,除了他和一个袁心怡长得挺像的女人(大概是袁心怡的母亲)脸上的焦灼是真真切切的之外,别的人,都像是在看热闹。
“还没有。”程启思说,“不过请你们放心,警方一定会找到她们的。”
坐在沙发上嗑瓜子的一个脸瘦瘦的女人忙说:“对对对,老太太,警方一定会找到她们的,您就别担心了……”
袁老太太冷笑一声,她的笑声就像是猫头鹰的叫声一样。“是吗?你真是这麽想的吗?你们不是一个个都盼著小怡出点什麽事?我告诉你们,如果小怡有什麽三长两短,袁家的财产,你们一个子儿都分不到!”
瘦女人不说话了,只是一张脸涨得发红。
另一个身材胖得可以当两个人的女人嘟哝著小声说道:“您老人家就疼心怡一个人,好像别的都不是你的儿子女儿,孙子孙女一样……难道谁还比谁更亲点?不都是姓袁麽?”
袁老太太这次哼得更大声。
“别在我面前耍花枪!我吃过的盐,比你们吃过的米还多呢!没错,大家都姓袁,没谁比谁更亲点。但不想袁家这份财产的,就只有小怡一个人。哪像你们,整天什麽事都不做,就指望我死,好分遗产?”
那胖女人继续咕哝著:“我们?我们哪里比得上心怡有本事啊,她自己是设计师,又有名,又有钱,又漂亮……我们算什麽?……”
袁老太太一拍桌子,拍得程启思和锺辰轩都一个激灵。
“你们自己没本事,怪谁?你那宝贝儿子,连个名牌大学都考不上,好不容易花钱弄出国去,结果呢?哼,结果还是语言不通,灰溜溜地回来了。你好意思跟小怡比?”
一个瘦精精老鼠一样的男人,看样子是那个胖女人的丈夫,忙对著她小声说:“你就少说两句吧!”
程启思这才知道吴晴的八卦都是真的。
袁家上下已经对袁心怡看来是恨之入骨了。袁心怡居然还能在这个家住下去,倒是他觉得奇怪的。
大概因为袁心怡的个性有些奇怪,她相当特异独行,也不管人家怎麽看,怎麽想。
而且她有钱,独立,谁又能拿她怎麽样?看来,袁老太太欣赏的,也是袁心怡这种类型的女孩子。
袁老太太总算想起程启思和锺辰轩还站在面前,也想起“家丑不可外扬”这句话,就挥了挥手,把包递给袁母,说:“还给他们。你们快点把那两个丫头找回来,不然……”
程启思和锺辰轩哪里还敢听她那句“不然”,一溜烟地就出去了。
程启思在袁家的门口站定了,说:“她不会还要来大闹警局吧?算我怕了她了。袁家的那些人,看样子日子也不好过吧!”
“程警官,锺警官。”袁母的声音在门口响了起来。
两个人这才想起袁母是送他们出来的,居然在她面前这样议论,确实是很失礼的事。
程启思尴尬地说:“袁太太,有什麽事?”
袁母朝他们走近了一步,压低了声音,问道:“我女儿有没有事?告诉我实话好吗?”
程启思怔了一下。“袁太太,目前我们没有更多的发现。你为什麽会这麽问?你知道些什麽吗?”
“老太太……她立了遗嘱,把大部分家产都留给了心怡。”袁母低声地说,“我害怕……我害怕会不会……”
锺辰轩问道:“你是害怕袁家别的人会谋害心怡?”
袁母迟疑著,没有回答,但她的表情,已经充分地说明了,锺辰轩的猜测是完全正确的;程启思点了点头,郑重地说:“袁太太,你放心,我们会尽一切努力保证心怡的安全的。”
离开了袁家,锺辰轩正想向车的方向走去,程启思却说:“我们到海边走走吧。”
锺辰轩有点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在冬天的海边散步实在不是一个太好的选择,风凉凉的的,透过大衣浸到了皮肤里。锺辰轩再次看了一夜沐浴在月光里的大海,那种幽蓝色是神秘而美丽的。
锺辰轩没有再说话,随著程启思一同向海滩走去。
“我最近总是想起一些以前的事。”程启思把手插在大衣的衣兜里,慢慢地说,“听说,这是人老了的一种表现。”
锺辰轩虽然心情不佳,但还是被逗得笑了出来。
“没错,老人总是更容易记起年轻时候的事,而容易忘记最近发生的事。不过……你三十都还不到,离老还早得很呢。”
程启思说:“那我为什麽老会想起以前的事?就像触景伤情一样?”
锺辰轩停下了脚步。
“比如说?”
“比如说,走到海边的时候,我就想起了一首诗。那首诗,还是你告诉我的。”程启思眼里带著一点点奇异的怀念的神情,慢慢地念道:“‘我的耳呵,是贝的壳,怀念著海的声息。’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我喜欢到海里捡一大堆贝壳回来。
“可是,自从见到卢雪尸身旁的贝壳之後,我再也不想看到贝壳了。我甚至讨厌珍珠的首饰,讨厌牡蛎……”
“你说你不喜欢吃牡蛎。”
“以前喜欢。”程启思说,“可是现在不喜欢了。我曾经以为我是吃腻了,并没有去深想。那一天,我看到君兰吃牡蛎的时候,我才突然惊醒。
“不是我吃腻了,也不是我的口味变了,而是卢雪耳朵被割下来的情景和在她尸体旁边发现的贝壳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所以,我潜意识里就开始厌恶所有与之相似的东西。对不对,辰轩?”
“……对。”锺辰轩缓缓地说,“你的分析非常正确。”
他坐在一块石头上,侧耳倾听著海浪的声音。月色静谧,把岩石都映成了大理石一样的颜色。沙滩就像是用珍珠碾细的一样。
在光与影与黑暗里才会呈现出来的奇迹。
“我最近总是会想起林明泉……不,不是想他,他已经死了并且离去了,他扮演的只是一个变态杀手的角色而已,他不再重要。”
程启思的声音似乎是从远方传来的,几乎也消失在了海浪的声音里。
“我天天晚上都做梦,梦见秦颜,梦见施思。但是,这段时间,我却总是梦见另一样东西。”
锺辰轩回过头来看他。“什麽?”
“镜子。”
锺辰轩浑身震动了一下。“镜子?什麽镜子?”
“你知道得很清楚。”程启思耸了耸肩说,“挂在卓嫣家里的那面镜子,後来被她的妹妹卓紫砸碎了的那一面。你的同事,那位赵所长说,卓嫣是自他手里得到那面镜子的。
“同样的,苏雅也是在维也纳遇到他的,因为他,苏雅打算离开未婚夫朱锦,朱锦因此而疯狂,杀害了她。”
锺辰轩皱著眉说:“都过了那麽久的事了,你还提这些做什麽呢?”
程启思用鞋尖在地上的细沙上胡乱地画著。“我不想提,但是我总在梦里见到它。”他提出了一个问题,“我们可以再多了解一些关於那面镜子的事麽?”
锺辰轩说:“什麽意思?”
“我提的是镜子本身。”程启思说,“比如它是什麽时代的产物,它原来属於谁,它是个怎样的风格?……”
锺辰轩发出了一声笑。月光下他显得出奇的年轻,一双眼睛却像蒙上了雾气一样朦朦胧胧。
“上次你不是说要去弄清楚十二相面具是什麽?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个专家,结果我们从他那里了解到的东西对我们没有任何帮助。
“这次你又想要去弄清楚一面镜子的陈年往事?我可不要帮你了,要找你自己找去。”
程启思没有就这个问题再纠缠下去。他蹲下身,抓起一把珍珠色的细沙,让沙粒从手指里一点一点地漏出去。
“我送给你那个沙漏呢?”
锺辰轩明显地在想著别的什麽,过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哦,在,当然在,在我房间里,你没看到吗?我放在床头柜上了。”
“小心早上睡得不清醒的时候把它摔碎。”程启思说,“沙漏是个水晶的,很轻薄,不那麽结实。而且,玉屑掉到地上了,就像沙落在了沙滩上,要想再捡起了可就困难了。”
锺辰轩笑。“你送我的礼物,我怎麽会那麽不小心?放心好了。”
他停顿了一会,又问道,“你为什麽突然对镜子那麽感兴趣?就因为你的梦?是什麽东西一直在纠缠著你,久久不散?”
程启思说:“我倒指望你来替我回答这个问题呢。”
锺辰轩笑了笑,没有答话。他又说:“当时,我们没有在林明泉的家里找到他所保留下来的人体器官。他是没有时间去销毁的,因为你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并杀了他,是他没办法预料到的。
“而且,最关键的是,他决不忍心把这些他一手搜集起来的最美丽的人体器官毁灭,就算他死了,他也会把那些东西展现在我们面前的。因为那是他的成果,他最大的‘辉煌’。”
程启思说:“所以你觉得奇怪了?”
“我一直觉得奇怪。”
锺辰轩接下来的话非常坦白,“但不管怎麽说,我跟林明泉的案子是脱不了干系的,我并不希望有人继续查下去。
“所以,我也把这个疑问藏在了我的心里,并没有对任何人说出来。现在,你似乎很希望弄清楚这个谜团?你可别忘了,你也是有案底的人。”
程启思僵硬地说:“你是在威胁我?”
“我怎麽可能威胁你呢?”锺辰轩微笑地说,“你手里有我的把柄,我手里有你的把柄,我们谁都不可能是威胁对方,不是吗?”
程启思盯著他看了半天,忽然转过身,大踏步地向车子的方向走去。沙滩上,留下了他的一串脚印。
“海边的景色很美,你为什麽这麽快就要走了?”锺辰轩在他的身後喊,程启思却没有回答,也没有回答。
锺辰轩慢慢地低下了头。沙滩上,留下了程启思刚才用脚在沙地上留下的痕迹。
他画了一个圆圈。很圆的圆圈。看不到起点,也看不到终点的圆圈。
L城的某艺术博物馆。
程启思锲而不舍,几乎动用了所有的社会关系,也花了不少的钱。要让一个古董商对你透露某些情况,最好的办法就是狠狠地买他的东西!
程启思一向是个不懂得心疼钱的人,但这一次不太一样。那些古董都是天价,买得他实在有些心痛不已了。
“这是打进那个圈子的唯一方法。”一个老朋友对他谆谆教诲,“这不是心疼钱的时候。放心,这些东西都会增殖,你不会亏的!”
程启思苦笑。他压根不是一个艺术收藏者。他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一件事──找出那面镜子的来源,以及它是怎麽落到卓嫣的手里的。他相信卓紫所说的话──镜子是有人送给卓嫣的──因为以这面镜子的价值,它不可能落到一个舞女的手里。
终於,他在这个艺术博物馆见到了一个所谓的“古董级”的古董商。他是个亚洲人,究竟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还是韩国人不详,操著一口极其流利的英语,完全让人听不出他的口音。
只是他长了一个鹰钩鼻,肤色也有些暗沈,程启思怀疑他有点犹太血统。
程启思跟这位李彼德先生坐在博物馆里的一间特别贵宾室里。这里装璜得几乎像是宫殿,丝绒的地毯,一幅幅装著精美画框的画(当然肯定是复制品)挂在墙上。贵宾室里的温度调到了一种最适宜的温度,几乎是温暖如春的。
李彼德的面前放著一杯纯净的白水。用他的话说,“我在鉴定古董的时候,不会喝任何的酒和饮料。它们会干扰我的判断。”
程启思把一张照片推到了他的面前。“李先生,我想知道关於这面镜子的一切。”
“我已经看过了。”李彼德说。“一切?你说的一切,指什麽?”
“它的来历。它曾经属於谁。一切。”
“它的来历我可以很详细地告诉你。”李彼德说,“这面镜子原本属於简·格雷。程先生,你对这个女人不陌生吧?”
程启思点了点头。李彼德继续说:“一提到断头女王,人们总是会想到法国路易十六的王後玛丽·安托瓦内特。其实,她并不是唯一一个被处死的女王。
“简·格雷因为皇室当时内部的极度混乱和倾轧,她被莫名地推上了皇座,并在不久被在伦敦塔内处秘密处决。这面镜子,就是属於她的。”
“据说她原本没有什麽政治野心。”程启思说,“只是迫於父母的压力而被迫登上了皇位。”
李彼德耸了耸肩。“这个,历史学家们会更关心。而我关心的只是──因为这面镜子在简·格雷的手里保存过,是她的梳妆镜,所以,它的价值大大地提升了。当然,它很美。
“我记得它是黄金框子的,虽然年久日深,黄金已经褪色,上面镶著的蓝宝石和红宝石也黯淡了,但它仍然是很美的,是一件值得收藏的艺术品。
“它之所以只是一件艺术品而不是珍品,是因为它在镶嵌工艺缺少一些足以让它扬名的特色。所以……我很奇怪,你为什麽对它如此感兴趣?”
“李先生,你已经把它的历史讲得很清楚了。”程启思说,“我知道,它是从你的手上被卖出去的。我想知道,你把它卖给了谁?”
李彼德的眼睛里露出了一丝笑意。
“程先生,我是个生意人。你知道,干我们这一行,是要讲职业道德的。你也应该知道,我们所经手的商品,有些并不是那麽见得光的。
“所以,为客户保密是我们的义务。我不能对你提供任何有关他的线索。”
“李先生。”程启思打断了他的长篇大论。“我不是因为好奇,我也不想知道任何人的隐私。这件事,跟谋杀相关,而且是一连串的谋杀。”
李彼德又笑了。“程先生,在艺术品,尤其是珍品的流通过程中,在它转手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会涉及血腥和暴力。那几乎是一定的,没有例外。”
程启思早就听说过这个人的名声,李彼德的“职业道德”在圈内是众口一词地好,但也是出了名的难缠。他早已作好了心理准备,也想过了一堆方法来面对这个家夥。
程启思直截了当地问:“多少钱能让你开口?”
他看到李彼德的口型又要吐出“professional”这个词时,程启思立刻决定选用二号方法。“如果你有兴趣,我可以给你讲个故事。”
“我喜欢听故事。”李彼德喝了一口白水,说。
“一个女人从一个男人那里得到了一面镜子。”程启思缓缓地说,他的脸在手里的香烟升起的烟雾里,渐渐模糊。
“那是一面美丽的镜子,一面可以让女人对著它不停地凝视的镜子。那个女人为什麽会得到这样的一件礼物?因为她拥有世界上最美丽的鼻子──跟卢浮宫里的蒲赛克雕像一模一样的鼻子。”
李彼德微微地有些动容。“蒲赛克的鼻子?一个中国女人?”
“对。”程启思回答。“在这个女人的身上,脸上,这鼻子最美丽的部分。这也是那个男人把镜子送给她的原因。”
“然後呢?”
当一个人对你的故事感兴趣的时候,你就可以接著讲下去了。
程启思吐了一串烟圈,继续说:“有一个男人看中了她的鼻子。一个以猎取女人的美丽器官为乐趣的男人。他把她杀了,把她的鼻子割了下来……作为自己的收藏品。”程启思作了个手势,“像这些墙上挂著的画一样。”
李彼德沈思著,然後说:“你想知道什麽?”
“你的这位顾客,他从你的手里买走镜子的原因只有一个。他想把凶手引到那个女人那里,镜子就是死神的先驱。”程启思说,“现在,那个女人已经死了几年了,镜子也被摔成了碎片……”
程启思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拎出一个塑料袋,“哗啦啦”地倒出了一大堆碎片。这是卓紫自杀後,警局所保存的证物。
李彼德吃了一惊,拿起一块碎片,用他的放大镜检查了起来。
过了大约十分锺,李彼德放下了放大镜。他的声音里,失望之情溢於言表。“真可惜,十万英镑就这样化为乌有了。”
程启思望著他。“我想知道你究竟卖给的是谁。”
他看到李彼德还在犹豫,就说,“我可以把镜子的碎片送给你。这样的话,等於你从来没有卖出过这面镜子,你也不需要对任何客人负责。”
他又拿出了支票本,“你想要什麽价钱,你开。”
李彼德终於点了点头。“这只是在这里说而已。以後,我决不会承认的。”
“当然。”程启思一口答应,“那桩案件也早已尘埃落定,我只是为了解开我心里的谜团而已。我也需要你给我仿制一些差不多的碎片──否则我回去没办法交差。”
“这个很容易。”李彼德说,“我的价钱──就是这面镜子的估价。”
程启思倒抽了一口气,心里大骂这个李彼德真是狮子大开口。但他也什麽都说不出来,大笔一挥,签了支票,递给李彼德。“还好,最近汇率下跌了。”
李彼德拿过支票,看了看,仔细地收了起来。这一刻,他身上那股优雅褪去了,流露出来的完全是一个精明的商人本质了。
“买这东西的,是一个中国人。”
程启思的手已经在桌子下攥成了拳头,手心里都是汗津津的。“他的名字是?你记得吗?”
“我不记得他的名字了。”李彼德此话一出,程启思直想骂人。但是,李彼德接下来的一句话,又让他的火立刻消退了。
“因为知道你的来意,所以我特地去查了以前的记录。”李彼德拿出了一页纸,推到了程启思的面前。“这就是我当时的记录。“
程启思抓起了那张纸。纸上打印著日期,古董的描述,成交价格。
他的眼光,迅速地落到了“姓名”的那一栏。
他的心顿时沈到了谷底。一个不见底的深渊。
纸上,打著“W·CHONG”。
锺辰轩英文名字的开头就是W,这是安昕告诉他的。
在来L城之前,他曾经跟安昕见过一次面。安昕跟文桓一样,是锺辰轩的老同学,曾在颜茜的案子里跟程启思有过接触。
“我想问你一件事。”程启思单刀直入地说,“关於文若兰的事。”
他看到安昕的面上现出了惊讶的表情,又说,“你曾经告诉过我,文若兰的画作,有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你由此分析,她具有某种程度上精神不平衡的现象。你说的是真的麽?”
安昕回答:“她具有人格分裂的某些典型特征。这一点是无须置疑的。我对文若兰很感兴趣,但因为她的身份,又不能太多地接触她。
“文桓和锺辰轩都一直很小心地保护著她。不过,我常常有一种设想,虽然我这种设想常常被我自己都视为荒谬。”
“什麽设想?”
安昕沈吟了一下,才说道:“我设想过,除了一个文静、端庄、如同兰花的文若兰之外,还有一个属於黑夜的文若兰。只是,我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实我的这个理论,因为文桓和辰轩决不会给我这个机会。”
“属於黑夜的文若兰?”程启思喃喃地重复了一遍。“那个文若兰是什麽样子的?”
“通常来说,人格分裂的患者,他的两个人格可能是截然相反的。”
安昕说,“如果按照这个原则来判断,这一个文若兰可能就是个很放荡的女人。因为她留给我最深刻的印象就是端庄、文雅、纯洁……如果你见过她,你也会有同样的印象的。”
程启思紧紧地咬住了牙。“辰轩自己怎麽想?”
“我不会知道他怎麽想。”安昕说,“但是我能想到的,他一样也能想到。文若兰突然的死令我们都很吃惊,我跟琳娜的分析结果,是认为她无法平衡这两种人格,最终选择了属於‘水’的美丽死亡。但是事实究竟怎麽样,我们也永远不会知道了。”
他说到这里,忽然盯著程启思说:“你怎麽会突然对文若兰的事这麽感兴趣?你是不是还怀疑她的死因?”
“也许。”程启思并不想把自己的怀疑告诉安昕。
毕竟,文若兰的死已经成了定局,文若兰的遗体早已火化了,葬在H城的一座墓地。他曾经看到过锺辰轩去她的墓上献过花。
花当然是美丽的洁白的兰花。
第七幕 杀意
他突然把画转了一个弯,钟辰轩奇怪地问,“你这是往哪去?这是往郊外的路啊。”
“我就是要到郊外。”程启思说。
两天後,程启思回了国,面对的是上司暴风骤雨一般的怒吼。
程启思时差还没倒过来,一直坐在上司面前耷拉著眼皮养神。上司的攻势好不容易停下了,程启思眼皮也不抬地说:“我辞职,行不行?”
程启思也不等上司回过神来,一转身就走了出去,顺便还把门轻轻地关了过去。
吴晴正要外面探头探脑,一见程启思就跑过来说:“程哥,你这两天去哪了?我们等你好久了,有新情况……”
“以後别找我了。”
程启思打断了她的话头,“我已经向上司提出辞职了。”
吴晴抱著一叠卷宗呆在那里,怔怔地看著程启思走开。
程启思也没回办公室,直直地就走下了楼。
他走到车前,却吃了一惊。
锺辰轩正靠在他的车上,显然是在等他。锺辰轩的气色很差,看样子也是几天没睡好了,眼里满是愠怒的神情。
一看到程启思,锺辰轩就没好气地开了口:“你这几天上哪去了?要不是查到你的出境记录,我还以为你像尹雪和袁心怡一样失踪了呢!”
“我有事。”
程启思拉开车门上了车,“我辞职了,不管了。”
锺辰轩楞了一下。
“你怎麽了?”他跟著上了车,关好了车门。“启思,这个节骨眼上,你连尹雪都不管,出国去干什麽?”
“找人。”程启思回答得十分简单。
锺辰轩也察觉到他情绪十分之不正常,沈住了气,问道:“找谁?”
程启思从後视镜地瞟著锺辰轩。
一如既往地,从锺辰轩的脸上,他什麽都读不出来。“那是我的事。”
锺辰轩不易觉察地蹙了一下眉头,但他并没有流露出不开心的表情。“你打算上哪去?”
程启思继续从後视镜观察著锺辰轩。他突如其来地开了口。“你怕了?”
锺辰轩明显地怔了一下。“怕?我怕什麽?”
程启思拉起嘴角笑了笑,没有回答,只是发动了车子。“这两天发生了什麽事?刚才吴晴跟我说有新情况,我没有答理她。”
锺辰轩往後座上一仰。“袁家出事了。袁老太太从楼梯上摔了下去,摔成了脑震荡,现在还在医院。医生说,她年纪太大了,很可能会醒不过来了。袁家这两天可炸开了锅,忙著抢遗产呢。”
“不是说袁家的遗产是留给心怡的麽?”
“没错。可是,原本放在袁老太太书房保险箱的遗嘱不见了。如果找不到遗嘱的话,就应该由袁家的几兄弟姐妹继承。”锺辰轩说。
“心怡因为是隔代的曾孙女,反而是没有份的。袁老太太在医院躺著都没人管了,一家子都盼著她早点咽气呢。”
程启思不易觉察地笑了一下。“真是俗套的争遗产大戏。”他突然把车转了一个弯,锺辰轩奇怪地问,“你这是往哪去?这是往郊外的路啊。”
“我就是要到郊外。”程启思说。
程启思走这条路的目的地只可能有一个,那就是他在郊外的那幢别墅:玫瑰园。
自从安瑶死後,别墅等於废弃,後来程启思在锺辰轩生日那天弄了很多盆兰花来,但因为兰花受不得寒,又急急地送走了,所以别墅还是继续废弃中。
锺辰轩坐在後座里,目光落在从窗外飞掠过来的景致上,一脸若有所思的神色。
程启思开著车,见锺辰轩一直没有说话,终於忍不住问道:“你为什麽不问我为什麽要去玫瑰园?”
“我不用问。”锺辰轩微笑地说,“我已经猜到了。”
程启思冷冷地笑了一声。“总有一天,我会给你一个惊喜的。”
说完了这句话,他跟锺辰轩就再没交谈了。
直到车停在了玫瑰园的门口,两个人下了车,程启思走了进去。走上了客厅与花园交界的台阶,程启思却没有推门,而是用力地敲了几下门。
很快地,门开了。出现在门口的,居然是袁心怡。
她一脸百无聊赖的表情,看到程启思,就“哇”地一声叫。“你总算是来了!我都快在这里闷疯了!”
她退开了,把程启思让了进去。锺辰轩也跟著走了进去。
客厅里的窗帘都是拉下来的,房间里开著灯,但光线仍然不好。一股咖啡和西点的香气弥漫在空气里,看来,袁心怡在这里并没有亏待自己。
尹雪半躺在沙发上,虽然开了暖气,她仍然搭了一床薄被在身上。她的长发从沙发上垂了下来,有种妩媚而不经意的美。
看到程启思和锺辰轩,她也展开了笑脸。
“终於把你们等来了。”
锺辰轩微笑地说:“我早就该知道是启思把你们藏在这里的。他还装模作样地去现场呢,真是做戏要做全套啊。”
“启思连你都没告诉?”袁心怡把一杯热咖啡递到锺辰轩的手上,又端了一杯给程启思。“你是怎麽猜到的?”
尹雪轻轻地笑,说:“因为启思不够紧张。就这一点,就足够辰轩怀疑了。”
程启思无可奈何地说:“我已经尽力了,只可惜我在演戏方面缺乏天才。”
“还有一点让我怀疑,那就是心怡的包里,她的化妆包失踪了。女人可以随身不带别的东西,但像心怡这样的人,是不会不带化妆包的。”锺辰轩问道,“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麽?”
袁心怡笑著说:“你为什麽不猜一猜?”
“那火是有人放的。”锺辰轩说,“放火的原因,就是想烧死你。尹雪是运气不好,跟你在一起。好在,启思找到了你们,把你们救了出来。
“你们的高跟鞋在逃离的时候跑掉了,启思索性把你们抱上了车,因为那里离车已经很近了。尹雪的手机,和心怡的包,都是有意扔在那里要人看到的。”
袁心怡拍著手说:“你好像是亲眼看到的一样。”
锺辰轩淡淡地一笑。“启思一直在我面前演戏,装得什麽都不知道一样。其实又何必瞒我呢?”
袁心怡说:“你知道启思为什麽要这麽做麽?”
“本来不知道。”锺辰轩说,“我不了解袁家的情况,但是自从我那天晚上跟启思一起到了你家之後,我就完全明白了。
“袁老太太最疼爱你,一心想把遗产留给你,但是你家的其他人,都是不乐意的。如果你死了,财产都是大家平分。如果你活著,他们连一丁点都捞不到!”
“我早就在担心这一点了。”尹雪插口说,“心怡大而化之,她并不知道危险一直就在自己身边。我曾经在她家里住过几天,她们家里的气氛让我心惊肉跳。所有的人几乎都是在虎视眈眈地看著她!
“从此以後,我宁可住酒店,都再不愿意住心怡家里。我真的很佩服她, 在那样的敌意的环境里还能过下去……”
“他们有没有敌意,管我什麽事?”袁心怡回答,“我活得哪里不好了?我早就习惯了那一大家子人很多热热闹闹的气氛,一个人住很冷清的。”
她又瞪了尹雪一眼,“谁叫你不常来陪我。”
尹雪对她的抱怨充耳不闻,只继续说道:“最近,心怡告诉我,袁老太太去立了遗嘱。我更担心了。
“心怡不懂得保护自己,一直都是这样。为了钱,有些人是什麽都干得出来的,亲情根本是不堪一击的。
“袁老太太看起来虽然硬朗,但身体已经不行了,如果她一死,心怡就会得到袁家的财产。所以,这是最後的机会了……”
程启思接过她的话头说:“那天,尹雪不要我送她,可我在酒吧里坐了半天,想来想去,还是不行。那里很偏僻,她一个人去,我不放心。
“所以,我开车追了去。我刚把车停下来,就看到一个人鬼鬼崇崇地在那里钻来钻去。他一回头──我看清楚了,他的脸上戴著一个面具。十二相的面具!”
“我猜那个是我二舅。”袁心怡撇著嘴说,“哼,难怪他一再朝我打听在希望号上发生的事,就是想用那个来吓我们。
“面具肯定是他从我的收藏里面偷来的。他放了火,又把玻璃温室的门从外面反锁上了,想把我们烧死呢。不过,启思把玻璃打碎了,我们就跑出来了。”
她拍了拍胸口,说:“还好启思赶来了,不然,我跟尹雪就真的会没命了。”
锺辰轩回头望著尹雪。“你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你太高估我了。”尹雪苦笑,“我当时心里想的都是别的事,根本没有注意到周围的动静。我想心怡的家里人肯定用分机偷听了我跟心怡的对话,知道我们要到这里来,而且没有别人,才会孤注一掷地来放火想烧死我们呢。
“启思来得很及时,不过,心怡的二舅舅溜走了,因为启思忙著救我们,他就跑了。”
锺辰轩说:“所以启思要我们所有人不要对任何人,包括是袁家的人透露现场的情况。他们心中有鬼,以为心怡和尹雪都被烧死了。然後就开始对付袁老太太……”
袁心怡尖声地叫了起来:“她怎麽了?”
“她从楼梯上摔下来了。”锺辰轩说。“现在还在医院。”
袁心怡脸色变得非常苍白。“你们怎麽不早点告诉我?”
“启思这两天出国了,他不知道这边的情况。”
锺辰轩回答,“我呢,我虽然猜测是启思藏起了你们,但并没有确凿的证据。现在,你那些叔叔伯伯舅舅们的嘴脸已经露出来了,你就赶快去医院看看吧。”
袁心怡“啊”了一声,就往外跑。
尹雪说:“去把大衣拿来,你不会想在冬天穿著丝质睡衣跑出去吧?外面可没有暖气。”
袁心怡又“哦”了一声,一溜烟地跑上了楼梯,大概是在收拾。
尹雪那双冷静的眼睛转向了程启思。
“你认为现在还有危险吗?”
“没有。”程启思说,“我已经把遗嘱转到了律师那里,他们如果识趣的话,就该知道只有袁老太太活著,才有修改遗嘱的可能性。”
“那只能保证袁老太太没有危险。”尹雪说,“并不能保证心怡没有危险。”
程启思耸了耸肩。
“我让吴晴陪著你们。有你在,我想不用担心什麽的。”
这次尹雪唇边的苦笑更浓。“你们都太高估我了。”
袁心怡拎著一个小包和两件大衣从楼上冲了下来。
“走,尹雪,我们赶快走。”
吴晴在医院的楼下等著他们。程启思把尹雪和袁心怡交到她手里,又嘱咐了几句,才又回到了车里。
锺辰轩看著他再次发动了车子,问:“这次又要上哪里?”
“这次去你的别墅。”
路上,程启思停了下来,走进了一家相当气派的西点店。出来的时候,他的手里拎了一大堆点心盒,全部堆在了後座。
锺辰轩皱了皱眉说:“你要干什麽?”
“反正不是用来吃的。”
到了原来属於文家、现在属於锺辰轩的那座“退思”,程启思又从後座把一堆点心盒全抱了起来。锺辰轩只得开了门,跟著他一起走了进去。
自从那天的晚宴之後,虽然现场都检查过了,但长餐桌和沙发、音响都没有收起来。
客厅还是保持著那晚的模样,只是餐桌上的桌布被带去化验了,所有的盘子刀叉杯子酒瓶和点心食品也都被送到了警局。
现在,只剩下了一张深色的光秃秃的长桌,和一些散放的沙发。
整间客厅都给人一种冷冷清清、孤孤单单的感觉。
“来帮忙。”程启思说。他把点心盒一个一个地打开,放到了长餐桌上。
点心都附带了纸质的餐盘,虽然跟当晚那些白瓷的盘子大不相同,但好歹也是白色的。
他买的点心里最大的一个蛋糕,居然跟国王蛋糕很是相似,都是栗色的,上面撒著各种颜色的糖霜。
程启思把仿制的“国王蛋糕”摆在正中,然後把纸质的餐盘放在旁边,围成一圈。
他又从纸袋里拿出了一瓶酒。“跟你那晚喝的不同,但颜色差不多。我只摆了跟国王蛋糕最接近的一些食品,别的我就不花力气了。”
他又从纸袋里抓出了一把鹅卵石,放进了一个空著的餐盘里,“这些就当是牡蛎。”
锺辰轩一直站在旁边看,这时候,脸上明显地露出了不快的神色。
“你这是想干什麽?想玩案情重演吗?好啊,那把当时在场的人全部叫来重演一次,不更好麽?只叫我一个,岂不是太不够热闹了?”
“就你和我就够了。”
程启思简单地说。他拿起了餐刀,把“国王蛋糕”按袁心怡当天的方法,一分为二,然後再均匀地分成十一份。
“那天心怡就是这样切的蛋糕,没错吧?她很熟练,分得也非常均匀。”
锺辰轩没有回答,只是抱著手臂看,目光非常冷漠。
“那又怎麽样?”
程启思说:“接下来就是重点了。我们十一个人,每个人都拿了一份蛋糕。也许,每个人拿蛋糕是有先後顺序的,但是,没有人会刻意地多一点或者慢一点。也许会拿自己手边的那一份,也许会拿自己看出的某一份……
“我没记错的话,吴晴就挑了巧克力多的一份,而袁心怡挑了有朵花的一份。但是,总体来说,还是很随机的,因为有可能你想要的那一份,被别人先下手为强了。所以,看起来,像是无差别杀人,而文桓就是那个倒霉的人。”
“这些我们早已经分析过了。”锺辰轩不耐烦地说,“劳驾你说点有新意的东西,我不想跟你在这里浪费时间。”
“不用急,我马上就会说到‘有新意’的东西了。”程启思淡淡地说。
“後来,我反复地想,回想当时的情况。我想了很多遍,都想不出‘新意’,我几乎要放弃了。但是,我突然想到,有一件事,也许可以算作是一个意外。”
锺辰轩问:“什麽事?”
“在我们都拿起蛋糕准备吃的时候,你提议我们喝酒。”
程启思指著他摆在一旁的一瓶甜酒说,“一瓶没有开的甜酒。因为是你的生日,你是主人,我们没有任何理由拒绝你的提议,而且都很高兴你的提议。
“所有的人,都是一饮而尽。如果谁不喝完,就是很没有礼貌的举动。”
“没错。”锺辰轩说,“那又怎麽样?”
“我向冯平问过这种毒药详细的特征。”
程启思说,“它是戊基亚硝酸盐。这种毒药会使人意识丧失、惊厥、昏迷、呼吸衰竭甚至死亡。文桓的不幸在於他的心脏有点问题,所以加速了死亡。”
“戊基亚硝酸盐是很常见的工业毒物。”锺辰轩说,“这有什麽好奇怪的?”
“没有。”程启思说,“但是我想起了一件事。那就是那天晚上,我胃痛得要死,我还以为是我吃得太多了撑的。後来听说君兰也有食物中毒的迹象,我才想起了一件事。”
锺辰轩的眼神很冷,几乎是森然的。“什麽事?”
“君兰曾经把那个小金人放在一个酒杯里,然後洗了洗,捞了出来。”
程启思说,“那个杯子里,就有毒药,小金人就沾上了。君兰一直把小金人拿在手里玩,而且她一直在吃牡蛎。很显然,她吃到了少量的稀释的毒药,才会食物中毒。”
“毒药?什麽毒药?”
“戊基亚硝酸盐。就是在文桓的胃里发现的那种毒药。戊基亚硝酸盐虽然是一种毒药,但它同时也是氢化物的解毒剂,是它最有效的解毒剂!”
程启思说,“如果在服用了少量的氢化物,在一定时间内服下戊基亚硝酸盐,两种毒药中和,虽然服用者的胃会绞痛,但是不会死亡。”
锺辰轩不再说话,只是面色冷漠地听著程启思讲了下去。
“我突然想起了三件事。第一件事,那天晚上,我吃了很多杏仁,是熟杏仁,烤得非常香,香得我吃了还想吃。第二件事,甜酒的杯子,是你亲手递给我的。第三件事,那就是那天晚上我的胃痛得非常非常厉害,几乎痛得我满头大汗。”
程启思转过头,在暗淡的灯光下,注视著锺辰轩。
“你就是凶手。但你要杀的不是文桓,而是我。只不过,你在最後关头改了主意。为什麽?”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麽。”锺辰轩扭过了头。
“凶手就是你。”
程启思的声音更低沈了,“你给我那些杏仁都是用很高的高温烘制过的,它们会产生氰化物。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常识,过多的高温下烘制的杏仁会产生氰化物,夺走一个人的性命!
“这种氰化物跟很纯的氢化钾不一样,发作需要一段时间,所以我在晚宴上吃东西之前,就觉得胃有些不舒服了。你说,杏仁吃多了胃会难受,我一直也以为是这样!……但是,令我不解的是,你在最後一刻发了慈悲,你救了我。
“戊基亚硝酸盐放在那里,决不是一个偶然。我後来查过,杯子一共有十三个,而我们是十一个人,也就是说多出来了两个。你一定是能认出那两个放了戊基亚硝酸盐的杯子的,你把其中一个酒杯给了我。
“因为是白色的结晶体,酒的味道又很刺激,所以我是尝不出来的。那种酒,我从来没喝过。就算它有点什麽怪味,我也会觉得是理所当然的。何况……那是庆祝你的生日的一杯酒,我再怎麽样也会喝下去的。”
程启思沈默了很久,又接著说了下去。
“你准备了两个有戊基亚硝酸盐的杯子,大概是为了以防万一。不幸的是,袁心怡打碎了一个杯子,於是不得不用到盛著硝酸盐的杯子。更不幸的是,文桓端到了那一杯。”
他猛然间提高了声音。“为什麽?为什麽要杀我?又为什麽要救我?”
锺辰轩缓缓地在一张沙发里坐了下来。他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那是种令人恐惧的平静。他的声音在黑暗里,像流水一样,平静而安详地流淌而出。
“你越来越聪明了,启思。为什麽要杀你?你不会连这点都弄不明白吧?”
“又是为了文若兰?!”
程启思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吼了出来,“我没有杀她!我没有杀她!我没有杀她!你究竟要我重复多少遍?
“是,我去了现场,我甚至跟著她去了那个餐厅──她的死亡现场,可是,我没有杀她!我为什麽要杀她?”
锺辰轩抬起了头。他的眼睛忽然变得警觉。“你上了楼?你跟著她上了楼?你看到了……什麽?”
“……我看到了她跟一个男人走进旋转餐厅。”程启思说,“但是我没有看到那个男人的脸。我甚至没有看清楚他的背影,只是很仓促地一瞟而已。我只知道他是个男人,穿著黑色的礼服,跟我的身高差不多。”
锺辰轩紧紧地盯著他。“就这些?”
“就这些。”
“那你以前为什麽不告诉我?”
程启思说:“因为告诉你,你一定会对我追问不休。而我能够说出来的也就只有这点,我实在只是很短很短的一瞟,并不记得什麽了。我……”
他突然意识到,明明是自己在质问锺辰轩,怎麽变成了锺辰轩在质问自己了?当下大声说道,“现在应是我问你,你为什麽要杀我?”
“我倒真没认为是你杀了若兰的。”锺辰轩安安静静地说。
“但是,你不可原谅。你欺骗了我那麽久,启思。是的,从一开始,我接近你,是有目的的,我确实利用了你,也让你做出了不可挽回的事,经受了很惨痛的损失。
“但是,我曾经向你保证过,以後不会发生类似的事,我也确实做到了。但是你……你却一直瞒著我有关你和若兰的关系,你窥伺著我的一举一动,你甚至想通过第七研究所打探我的秘密……
“说实话,当我知道你跟若兰的关系的时候,我的世界都几乎崩溃了。”
他抬起眼睛,再次正视著程启思。这一次,他的眼睛里没有嘲弄,只有悲凉和绝望。
“我一直把你当最好的朋友的,一直相信你,信赖你,某种程度上甚至依赖你。可是……你从头到尾都在隐瞒我,欺骗我。”
程启思崩溃地叫了起来:“你要我怎麽说?你要我跟你说,我跟你的未婚妻有过性关系,时间还很长?你觉得我说得出口麽?
“文若兰已经死了,你对她又是一往情深,我能做的就只能是把这件事情埋葬,永远地埋葬!我也是为了你好!”
“你把真实掩藏起来,给我一个虚假的幻象。”锺辰轩轻轻地说,“就像文若兰一样,她把她真实而邪恶的一面给了黑暗。但是,这都是欺骗。我无法容忍这样的欺骗。”
程启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就算你无法忍受而策划要杀我,那你最後为什麽又要救我?”
锺辰轩有点迷茫地笑了一下。
“为什麽?那都得感谢你自己。从你带我去玫瑰园看那几百盆的兰花的时候,我就开始犹豫了。当我打开你给我的那个盒子,看到那个沙漏的时候,我真的心软了。我……我下不了手。
“那瓶酒……和那两个有戊基亚硝酸盐的杯子,是我事先准备好的。我……我应该知道我最後下不了手的。跟你在一起久了……我觉得我变得越来越心软……”
程启思怔怔地看著他。“可是,文桓死了。你知道他喝下了那杯酒,可是,你没有阻止。”
“不。”锺辰轩声音更轻,“我不知道是文桓喝下了那杯酒。
“你玩过一个游戏吗?桌子上放三个一模一样的杯子,倒扣在桌上。然後在其中一个杯子下放上一颗骰子,或者是类似的东西……再把杯子转来转去……到最後,你就会分不清骰子原来是在哪一个杯子下面了。因为所有的杯子都是那样的……
“那天的情况,也是这样。我把一杯有戊基亚硝酸盐的酒,递到了你的手上,作为解毒的药物。但是,袁心怡却很粗心地打碎了一个杯子。
“我当时心烦意乱,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酒已经溶解了里面的结晶,我已经分不清哪一杯是哪一杯了……”
“所以你就看著所有的人喝下去?”程启思叫道,“你明知道,其中有一个人可能会死!如果那时候……如果你阻止的话,文桓就不会死!”
“戊基亚硝酸盐有毒,但是如果抢救及时,可能不会致命。”锺辰轩说,“当我已经无法分清楚哪个杯子有戊基亚硝酸盐的时候,我就是这麽想的。在场的,陈了和我都是医生,我想我们应该可以做一些急救。何况……”
他叹息了一声,“你别忘了,我自己也端了一杯。如果说会致命,那麽那个死的人,也可能是我。”
程启思尖锐地说:“可是,最後证明死的人不是你。你是幸运的,其他的人也是幸运的,只有文桓是不幸的。”
“是的,他是不幸的。”锺辰轩轻轻地说,“我说过了,他的心脏有点问题。所以,他提前死亡了。这些,在验尸报告里你应该都看到了。我并不知道文桓的心脏有毛病,从外表上看不出来。”
“那朵兰花呢?”
锺辰轩说:“混淆视听用的。那天晚上,我们都有很多机会可以接近文桓的尸体。我本来无心地放了一朵素心寒兰在身上,於是,我把它放在文桓的口袋里。这样的话……会把杀害他的动机弄得比较复杂一些。”
“你可真是聪明。”程启思冷笑。
“那个面具也是你弄的把戏?说实话,这个我并没有想明白。但是,我只明白一件事。最清楚这间房子的情况的是你,最适合在背後玩游戏的也是你。你究竟是怎麽做的?”
锺辰轩淡淡一笑。
“这个,就再容易不过了。记得在二楼的窗户前,有一盆打碎了的兰花吗?那盆兰花,就起到一个秤砣的作用。
“兰花压在那根线上,花盆只有一半放在窗台上,一半则是悬空的。从书架上不断有土落在花盆里……
“记得书架上也有些土吗?到了一定程度,兰花就摔下来了,被压著的线也被猛然一放,棉线上系著的面具就落下来了。我曾经试验过,算准了时间的。”
“所以也是你提议吃蛋糕的。”程启思冷笑,“你知道,在吃完蛋糕的半个小时之後,毒药就会发作了,我也会死了。
“一阵忙乱後,总会有个人发现垂在窗玻璃上的十二相面具的。高明,真的是很高明。我一直以为,你令林明泉犯案的方式非常聪明,不过,我现在发现,你自己犯案的方式更高明。”
“遗憾的是,最终被你发现了真相。”
锺辰轩耸了耸肩,“那你打算怎麽样呢?准备告发我呢,还是像对欧阳若兮一样,逼我去死?”
这个问题问倒了程启思。他张大了嘴,又闭上,又再次张开。
程启思苦涩地说:“我准备怎麽样?我还能怎麽样?你说得对,我们的手上,都有对方的把柄。我们永远都只能这样──看著,什麽都不能做……如此而已。”
锺辰轩不易觉察地笑了一下,他笑的时候很好看,嘴角微微地上翘。
程启思生硬地说:“你觉得满意了?”
“不满意。”锺辰轩说,“我们可没办法这麽交代。”
程启思说:“那你自己想吧,想个合情合理的原因。我不管了,我什麽都不想管了。我想离开这里,到哪里都好。H城让我烦燥,让我恶心,我觉得就连那天夜里在海滩散步的时候,海风都是带著血腥味的。”
锺辰轩打量著他,说:“海风里有腥味,那是海盐的味道,不是血的味道。”
终幕
“胃结冰还是小事。”程启思摇晃着玻璃的酒吧,看着琥珀色的啤酒在里面晃荡,杯子是晶莹的,冰块也是晶莹的。
“最怕的就是心都结冰了。”
程启思坐在酒吧靠窗的位置前喝酒。他面前的酒瓶已经放了一堆了,一打酒被他喝了大半。他招了招手,示意酒吧经理过来。
酒吧经理是个十分圆滑的男人,领结打得端端正正。他忙一溜烟地跑了过来,陪著笑说:“程哥,你要什麽?”
“再给我一打酒,多要点冰。”程启思说。
经理忙答应著要走,如果是平时他也许会提议程启思喝点酒吧里特制的鸡尾酒,但今天,程启思一看就是来买醉的,而且心情极度不好,酒吧经理是个再机灵不过的人,怎麽会去触这个霉头?
一打啤酒很快又送了上来,冰桶里盛著满满的一桶冰。程启思放了好几块冰──在严冬的季节──然後把酒倒在杯子里,一饮而尽。
经理又悄悄地端了一个三层的果盘和一些小吃过来,正准备悄悄地走开,程启思叫住了他。
“你说有个人想买这个酒吧,对吧?”
“是的,不过,我告诉对方了,这个酒吧不卖……”
程启思打断了他的话。“卖吧,随便什麽价格,卖掉就是。”
他看到经理的表情,又说,“放心,谁也不会不要你这麽一个有本事有客源的酒吧经理的。”
经理继续赔著笑,靠近了一点,说:“其实,程哥,我并不想在这里呆。我更喜欢在酒店里面附设的酒吧里……”
他话还没说完,程启思就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OK,没问题。有家酒店正好缺一个经验丰富的人,我会跟他们说一声的。”
经理喜出望外,一叠连声地道谢。
程启思说:“不过,至少你要把这边的事情做好。不管谁要来买这个酒吧,都得好好地交给他,对吧。”
“当然当然。”经理说,“那是一定的,一定的。”
玻璃门又被推开了,一阵冷风夹著雨丝扑了过来。锺辰轩走了过来,拉开椅子在程启思对面坐了下来。
“外面快冷死人了。怎麽,这麽冷的天,你还喝这麽多的冻啤酒?还要加这麽多的冰?小心你的胃结冰!”
“胃结冰还是小事。”
程启思摇晃著玻璃的酒吧,看著琥珀色的啤酒在里面晃荡。杯子是晶莹的,冰块也是晶莹的。“最怕的就是心都结冰了。”
锺辰轩招招手,要了一杯咖啡。“是吗?你找我到这里来干什麽?”
“我打算把这个酒吧卖掉了。”程启思说。
“秦颜死以後,我并不想再开张。但是後来,我发现这整条街都是热闹的商业街,偏偏有这麽一间酒吧夹在中间,终年漆黑一团,非常奇怪,就又找了人来营业了。
“反正,也不需要我操心,利润也不差呢。中途,有好些人问我卖不卖,我都说不卖。”
“那你现在为什麽改主意了?”
程启思又倒了半杯酒,加了半杯冰块,一口喝干了。“为什麽?哪来这麽多的为什麽?我又不需要怀念秦颜了。我喜欢她,但没爱过她。
“我杀了她,但那不是因为恨而是因为怜悯。我没有什麽对不起她的。这个道理我一直都懂,但我一直都解不开这个结。毕竟……”他摊开手掌,看著自己的双手,“是我用这双手……放在她的脖子上,扼死了她……”
锺辰轩的眼光,思索地停留在他的手上。“为什麽你要扼死她?为什麽不用别的方式?”
程启思有点愕然。“为什麽?我不知道。大概是因为她戴著一条很适合用来扼死人的围脖?这样不会留下我的指纹?”
“扼死并不是最舒服的死法。”锺辰轩说。
“找个重物,对准她的後脑一击。或者,打碎一个酒瓶或者杯子,用碎片插进她的心脏。你是警察,你自然应该知道哪一种死法会比较轻松。”
程启思非常不快地说:“在那种情况下,我没有思索的余地!”
“对,你是没有思考的余地。”锺辰轩含著笑,慢悠悠地说,“因为男人用手掐死女人,看著她在自己手里咽下最後一口气,那可是很有成就感的,也是很有胜利感的。不,我不是在开玩笑,我说的是真的。
“而且,有些东西可是真有遗传的,你相信吗?你的祖父,我现在更可以肯定,他当年一定是用手掐死你的祖母的……掐死这个他认为对他不忠的女人!”
“当”地一声,程启思夹著的一块冰,落在了地上。他怔怔地盯著锺辰轩,说:“你提这些做什麽?你真的想旧事重提?你觉得揭我的疮疤很有趣麽?”
锺辰轩耸了耸肩,喝了一口咖啡。“抱歉,我有时候刻薄了一点。”
程启思忽然冷笑了一声。他喝得不少了,不仅脸发红,连眼睛都是通红的,几乎像是要烧起来。
“只是‘刻薄了一点’?你真以为只有你才会说这些刻薄话?好,既然你要揭我的底,那我也揭揭你的底。”
他取出了一张照片,推到了锺辰轩的面前。锺辰轩看了一眼,就说:“你对那面镜子还是没放弃啊?”
“我一直相信只要肯做下去,就没有什麽会不成功的。”
程启思的声音里,隐隐地带著一丝得意的调子。他也确实有理由得意──想尽办法,总算从那个铁公鸡的嘴里挖出了他想知道的秘密。
“我不仅知道了这面镜子原本是属於一个断头女王──简·格雷的,还知道了一件更重要、几乎是决定性的事。”
锺辰轩盯著他。“什麽事?”
程启思笑了。他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那甚至是一种满足感,一种知晓了一切之後的满足感。
“那面镜子根本不是你所谓的同事赵所长买的。它是你从李彼德手里买下来的,因为你是中国人,所以他记得非常清楚。”
听到“李彼德”三个字,锺辰轩的眼神略微地变了一下。他把椅子向後面挪了一点,把自己更深地藏到了阴影里。“还有呢?”
“多著呢。”
程启思也往椅子上一靠,他觉得自己的脑子里发昏,整个人就像是飘在云端上一样。“知道了这一点,我就开始回想那封信。
“值得庆幸的是,我的记忆力还是不错的,那封信上所写的内容,我都还记得。信上说,是赵所长本人得到了那面镜子并转送给卓嫣的,但是──事实上得到镜子的人并不是他,而是你。这一点,你没有办法否认。”
“那你能由此得到什麽结论呢?”
“我只能得到一个结论。这个姓赵的所长,根本就是一个子虚乌有的人物。从头到尾他就没有存在过!
“我就一直觉得奇怪,我好歹也算是投资者,居然还不能查到这个赵所长的一丝一毫资料,用身份系统查证也没有。
“我本来以为是因为这个研究所需要保守秘密的关系,或者他本人有什麽神秘之处,现在回过头来一想,那完全是因为他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他完全是子虚乌有的!你就是他,他就是你!”
程启思一气说到这里,死死地盯著锺辰轩。但是锺辰轩的脸还藏在阴影里,他看不清锺辰轩的表情。“你不否认?”
“我在等著你接著说下去呢。”锺辰轩的声音,模糊而遥远。
“其实我不关心这些。”程启思说,“说到底,那是一个不能公之於众的研究所,他们研究的东西,某种层面上也触及了道德层面。而你毕竟是一个需要生活在社会里的人,你有自己的朋友圈子,有自己的日常交际。
“所以,我猜测,你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而让自己居於一个副手的位置,哪怕有一天会出现什麽情况,你也不需要负起什麽责任。这一点,无可厚非,没什麽好责备的。”
锺辰轩微微地扬起了脸。“既然如此,那你揭穿我,又有什麽意义呢?”
“有。”程启思说,“因为这涉及到一件非常非常关键的事,那就是文若兰的死。”
锺辰轩在黑暗里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什麽?”
“文若兰的死,一直是你最大的心结。”程启思说,“说实话,我也很想知道她究竟是怎麽死的。我可以保证,我没有杀她。我也可以保证,我说的是真话──我曾经跟著她上了楼,我看到她和一个男人进了旋转餐厅。
“遗憾的是我没有见到他的脸,我不知道他是谁。我只是见到了他的背影,确切地说,是他的背影的一小部分……”
他注视著锺辰轩。“我想,他就是凶手。文若兰认识他,所以才会跟他在婚礼的中途约会。而且一定是非常熟悉的关系,才会让一个新娘从订婚宴的中途溜出去!这个推理,你觉得合理吗?”
“很合理。”锺辰轩的声音更模糊,更遥远。“如果对方是一个普通的朋友,尤其是一个男人,她绝不会抛下宾客们溜掉。”
“好,那我们继续。”程启思说,“我曾经想过,会不会是一个跟我类似的男人?也是跟文若兰有过类似的关系的男人杀了她?但我後来否决了。
“因为……我相当相信,她那大半年只跟我一个人有过来往。她没有那麽多的时间,而且……一个女人身体的反应,我完全感觉得出来。我不认为会是那样……”
“那麽答案呢?”
程启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酒吧里混浊的空气深深地吸进了肺里。“答案只有一个。杀她的人就是你,锺辰轩。”
锺辰轩没有回应。在黑暗里,他似乎变成了一座雕像。只听到程启思的声音,低沈而缓慢。
“只有你,能把她从婚礼的中途叫到那里去。只有你,能够对她催眠而令她毫无戒心。只有你,曾经在摄像机里消失过短短的十分锺时间──我後来想办法调出了订婚宴当天的全部录像──而同样有这个能力的文桓并没有消失过。
“作为文若兰的兄长,他一直在忙著招呼客人,从来没离开过五分锺以上的时间。这也说明了一件事……为什麽你会挑选我作为被利用的对象,走进你的嘉年华会……”
“为什麽?”
“因为你恨我。”
锺辰轩在阴影里略微地动了一下。“我恨你?为什麽恨你?”
“因为你看到我了。在那个时候,你就看到我了。”
程启思的语调,艰难而干涩,“我记得非常清楚,在我探头到餐厅的门口去看的时候,我并没有看到文若兰,也没有看到你。
“没有看到文若兰,这一点可以理解,因为她死在小溪里,从门口的方向看不到她。但是,没有看到你的原因,是因为你听到了我走过来,你可能藏在了帷帘的後面,也可能藏在了一根柱子的後面。
“那里面有很多排列得错落有致的柱子,後来在开舞会的时候,我也注意到了。我没有看到你,你却看到了我。”
锺辰轩说:“看到了你,又怎麽样?”
“你知道我是谁。我的意思不是说你那时候就知道我叫程启思,就知道我是什麽职业,什麽背景……那时候你知道的只是:我就是文若兰背著你交往的那个男人。你会有什麽想法?你既然连文若兰都恨到会杀掉,你当然会更恨我!
“可是,你选择了一个比杀害文若兰更残忍的方法。你选择我做你的棋子,你要我亲手杀死自己喜欢的人。你如愿以偿了……你让我这些年来一直活在一个噩梦里,亲手扼死秦颜的噩梦里……
“无数次,我都梦见她死在自己的手里,无数次,无数次在这个梦里惊醒……你该满意了,是不是?……”程启思的声音越来越低,终於消失了。
锺辰轩转动了一下椅子。
这时候,已经接近午夜了,酒吧里的客人已经开始散去,轻柔的乐曲声回荡在酒吧里,略略有点寂寥的感觉。
锺辰轩的视线,久久地停留在落地的玻璃上──雨水一次又一次地把玻璃洗得闪闪发亮。
“我早已在怀疑若兰,於是我在一种患得患失的心情之下,开始留意她的行踪。在订婚宴的前夕,我差不多知道了一切。”
程启思说:“你可以中止订婚宴。那时候你还有机会的。”
“没有了。”锺辰轩微微地笑了,他的眼睛在黑暗里发著光。“我知道,你想说那时候我还有停手的机会。我可以不杀她的。”
“我不觉得这件事非要以文若兰的死来解决。”程启思生硬地说。
“我恨她。”
锺辰轩说得很简单,很平淡,声音里面没有什麽感情。但程启思可以体会到他这句话的真实性。
“我跟文若兰从小就认识。不,不是我把光环罩在她的身上,强迫自己认定她是一个纯洁美丽的大家闺秀的,决不是。是她自己表现出来的,任何一个认识她的长辈都说她可爱,听话,懂事。
“我跟她感情很好,她也喜欢我,但是是那种很平静的、很细水长流的感情。我并不怀疑她对我的感情,但我无法忍受的是她具有那样的一面。你说我有洁癖也好,什麽也好,我没办法忍受跟这样一个表里不一的女人结婚。”
“你嫌她不干净?”程启思说,“这太夸张了,现在没有几个女孩在婚前是纯洁的。”
“不。”锺辰轩说,“这完全不一样。这都什麽时代了,我也不是老古董。
“如果用弗洛伊德的理论来说,心理学都是跟性息息相关的!我们对这些是完全接受的。如果文若兰有别的男友,发生过性关系,你说我完全无所谓那也是骗人的,但我也最多只是有一点不舒服。只要她在婚後是个好妻子就行了。
“丈夫要求自己的妻子忠实,不是不可理解的吧?没人想戴绿帽子吧?”
他这话说得很直接,程启思只能苦笑。“没错。但是文若兰已经决定了在婚後做个好妻子,我相信她以後不会……”
“这可很难说。”锺辰轩淡淡地说,“她的心理上有问题,因为她的家庭是相当旧式而保守的一种,典型的书香门第,对她管束非常严格。
“这造成了她心理上的强烈反弹,加上她精神上原本就有隐含的不安分的因子,她找寻了这样一个发泄途径。
“但是,有一点我得提出来,作为一个心理医生──如果她那几年没有用这种方法发泄,那麽她可能早就像她姐姐孟采桦一样发疯了!
“人在气极了的时候,可能会打人骂人以发泄,也可能砸东西进行发泄。每个人都有自己特定的一种宣泄方式,从心理学的角度上来说,这是非常有益处的,可以把人的不良情绪很大程度上宣泄出来。
“文若兰的方式无疑是病态的,但是,至少延缓了她的精神崩溃的过程。”
他的手指,在玻璃的桌面上,轻轻地敲动著。“如果仅仅作为医生的角度来考虑,我可能也会为她选择这个方法。她的个性一直被压抑,──性的躁动也被压抑。
“所以,後来我在想,文桓应该也是知道的,他长年出没於那些场所。我甚至有些怀疑,他妹妹也因为他的关系才会来到那些地方……”
程启思打了个寒噤。他发现自己的情绪又已经被锺辰轩给带动了,他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认真地倾听著这个故事了。
“你是说文桓是有意的?他在用这种方法对妹妹进行治疗?而他没有告诉你?”
“他怎麽可能告诉我。”锺辰轩轻轻地说,“我毕竟是他妹妹的未婚夫,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不可能。这是常识的问题,是人情世故的问题,不能把所有的事情都当成医学问题来解决。
“也许文桓最初不知道,但是他後来知道了,但采取了默许的态度……
“也许是因为他关心和喜欢这个妹妹,也许,是因为……他也想看看这种治疗方式能起到什麽作用?……也许,这也是警方没有查到若兰曾经频频出入於那些场所的原因?她的哥哥误导了警方……”
程启思突然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了起来。“就因为这个原因,你就眼睁睁看著文桓死?”
“什麽意思?”锺辰轩又挪了一下椅子。
“你在说谎!你知道文桓拿到了那个有毒的杯子,并不像你所说的那样,你也认不出哪个杯子是有毒的了……可你没有说出来!你不说出来,是因为你有希望他死的想法,而你的愿望实现了!你是知道文桓的心脏有问题的,他会死,可你并没有说!”
锺辰轩发出了一声很轻微的笑声,似乎觉得很有趣。
“那也是他咎由自取,不是麽?”他的笑声又骤然地消失了,脸上出现了一种空虚而脆弱的表情。这种表情在文桓死的当晚,程启思回到家的时候,也曾经在锺辰轩的脸上看到过。
“是的,他是咎由自取。可是,我并不好过……那天夜里,我想了很多很多。很多很多……我开始怀疑自己所做的一切,究竟是不是错误的……”
程启思沈默著。他只感到一阵阵的寒意,在身体里涌动。然後他问:“那天究竟发生了什麽?文若兰死的那一天?”
锺辰轩用打火机把桌上已经熄灭的蜡烛重新点燃了。莲花形状的红色蜡烛,在水杯里悠悠地飘动著。
“你说得对,是我杀了她。虽然我一直力图把这一点从我的脑子里抹去,而我,几乎办到了。”
很久以前,我就隐隐地觉得若兰有些让人捉摸不定。你还记得安昕和方琳娜对她的评价麽?关於她的画的评价?还有对她的死亡的讨论?
他们都能够看出端倪,但我反而更不情愿去想这些。毕竟她是我的未婚妻,也是一个纯洁甚至是圣洁的符号,我不愿意去打破这个幻象。
但是跟她的订婚日期越来越近,我也是人,我也想要这个真相。而当我得到真相的时候,就像是一个飘在空气里的七彩的泡泡一下子被戳破了。
从那天开始,每次看到她对著我笑,以前觉得天真纯洁的微微带著羞涩的笑容,我现在竟然有种恶心的感觉。
不是因为她跟别的男人有那样的关系,只是因为她表里不一到了可怕的地步,而且她演戏演得如此高明,高明到到简直看不出来是在演戏了。
是的,我想杀了她。
我们有时候恨一个人的时候,会说“恨不得想要杀了他”。有时候,只是言语上的发泄而已,有时候,却是真的想付诸实践。
那段时间我常常做梦。梦里总是我杀了她。
有时候,梦会以曲折的形式折射出来,但我的这个梦,我相信是完全没有掩饰的。这就是我的心态的最真实的体现。
我想杀了她。我恨她恨得想杀了她。
在订婚宴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我对她说,到楼上的旋转餐厅去,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对她说。她答应了,还朝我眨了眨眼睛。
我在顶楼的电梯口等她。那天我喝了不少酒,你知道,我平时是不喝酒的。也许是酒精起了作用,让我最终做了自己想做的事。
我看著电梯一层一层地往上层。十楼,二十楼,三十楼……终於,电梯停了下来,门开了。穿著洁白婚纱的若兰出现在了我面前。
她是美丽的,如果给她的背後添上一对翅膀,那麽她就是一个天使。
可我已经知道这个外表只是一个假象。
她问我有什麽事。我说,过来吧,我们到餐厅里。
她说,下面还有那麽多人等著呢,快一点。
我跟她走进了餐厅。我们以前常常在那里约会,她跟我都对那里很是熟悉。
你就是在那时候看到我们的吧?
她再次回过头来问我什麽事。我说,那朵兰花在你身上吧?
当然在,我知道她带在身上的。我还记得我把那朵白玉的兰花拿给她的时候她的表情。当时,她惊喜地叫了一声,想伸手来拿。
她不是个贪慕物质的女人,但是,这朵兰花确实很美,只要是个女人都会喜欢吧。就算是你,你在酒吧的时候,不也是第一眼就注意到了它吗?
我接过了她递过来的白玉兰花。我说,若兰,来,看著我的眼睛。
你应该还记得在我们第一天遇到的晚上,我是怎麽对你催眠的。
对,也是用了同样的方法。一朵白玉的兰花跟一个水晶球的效果是相似的。
她呆呆地看著我,眼神渐渐地变得迷茫而散乱。
我对她说,你就是奥菲莉娅。去吧,小溪就在你的身後,走过去……奥菲莉娅一定得死在水里,明白麽?去吧,走过去吧……小溪就在你的身後……
要催眠她,很容易,何况她对我是一点防备也没有的。
我站在那里,看著她。洁白的婚纱像是天使的羽毛,长长地拖在地板上。她的一只脚,踏进了溪水里,溅起了晶莹的水花。她又迈进了另一只脚。
若兰长长的头发散落了下来,在水里飘荡著。
一直飘荡著,直到她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
我听到有人过来的声音。我很吃惊,心里立即盘算了很多法子,但我的第一反应就是闪到一根柱子的後面。那是一个黑暗的角落,从外面很难看到我。
我看到了你的脸,启思。知道我对你的第一印象吗?你长得很英俊,非常英俊,是最吸引女人的那一种类型。
但是,你的眼睛里有黑夜,而且是深不见底的黑夜,虽然我们常常说眼睛是心灵的窗口,眼睛是光明的来源。
我几乎在那一刻便肯定了你就是我想要找的人。
你没有看到我,也没有看到若兰。你走了。我听到了电梯打开又合上的声音。
我从黑暗里走了出来。我把文若兰头上戴的百合花冠取下了,放上了另一个。
一个用毛茛、荨麻、菊花和长颈兰编成的花环。
你知道那个花环的含义的。我曾经对你详尽地解释过,不是吗?
“一次非常完美的谋杀。”程启思缓缓地鼓了三下掌。他突然发现四周非常安静,转头一看,酒吧里已经只有他们两个客人了。
侍应生和酒店经理,都在角落的吧台附近,没有人会过来打扰他们。他看了一下表,刚好过了午夜。
第十二夜──主显节所带来的狂欢嘉年华应该结束了。
落幕了。
锺辰轩再次移动了一下椅子。不知道是谁打开了他们头顶上的一盏小灯,他的脸一下子浮现在柔和的光线下,年轻得出奇。
他的眼睛,是清澈的,清澈得像是小溪里流过的水。
他的手里,拿著一个水晶的沙漏。玉质的沙粒正缓缓地流下最後一粒。
“结束了。”
程启思怔怔地注视著他。“你没有别的话可说了吗?”
“别的话?……你想听什麽?……”锺辰轩低低地说,“你比我想象的更聪明。你还想知道些什麽?”
“一切。”
“一切。”锺辰轩咀嚼著他的话,笑了。“你总是那麽好奇。以前我就问过你,你究竟想要知道什麽,你也是说‘一切’。好吧……那就是一切吧。”
他的声音更轻,更低,仿佛溶进了深不见底的黑暗里。
程启思的目光,偶而地掠过落地玻璃外面的夜景。午夜时分,街上的行人已经越来越少,他们披著一头一肩的雨珠,穿行在这座终於安静下来的城市里。
彩色的霓虹,给他们披上了彩色的外衣。
英国有一种传统的丑角戏,丑角就总是穿著彩色的外衣。人不都是小丑麽?人生也许本来就是一出戏?就像《麦克白》里所说的,“它是一个愚人所讲的故事,充满了喧哗骚动,却找不到一点意义?”
“若兰死之後,我也在崩溃的边缘。我大病了一场,但我拒绝任何人来照顾我。我怕我在高烧不退的时候,会说出内心的秘密。
“我只能封闭自己,越来越封闭自己。我也是人,我也同样有内疚的感觉,和负罪的感觉。每天的梦里,我都会梦见若兰。我吃药,吃各种各样的药,但我知道,再这麽下去,我迟早有一天会发疯,或者是自杀。
“我说过,每个人都有不一样的宣泄方式。而我选择的方式,是对自己进行一种心理上的暗示。我暗示自己,若兰并不是我杀死的,而是别人谋杀了她。
“我把目标定在了那个虚拟的‘赵所长’上,正在那个时候,研究所起了一场大火——那实在只是一个巧合——某些人认为这个研究所并不适合再存在下去。於是,我的这个暗示有了更强有力的支点,存在下去。
“你懂得一些心理学上的皮毛,你也应该知道,心理暗示达到一定地步的时候,一个人是会对虚假的事信以为真的。
“比如说,曾经有一个试验,一个女孩被催眠说她被火烧伤了,她也确实感到了灼热以及被烧伤的疼痛感,可是,她并没有被火烧伤。再比如说,我们有一句俗话,‘谎言说了一千遍自己也会信以为真’,这事实上就是一种浅薄的心理暗示。
“当然,在我的心底深处,我是知道这事实上还是一个谎言的。这是我创造给自己的一个假象,就像文若兰给自己制造出来的那个虚像一样。
“所以,对你孜孜不倦的追查,我非常反感。我怕你翻出我所刻意要遗忘的真相……”
“你让我觉得开心,觉得快乐,启思。你让我开始觉得人活著不一定就应该活在过去里。我曾经忘记了怎麽才是发自内心的笑,可你让我从那个我以为会一生笼罩我的阴影里走出来。我有时觉得,这麽生活似乎更好,更幸福一些。
“但是……你设计了那个叫‘仲夏夜之梦’的舞会,再次把我深藏在心底的东西唤了出来。我不愿意去想,我尽力想把这些模糊的记忆的影子压下去。但是,它们一直蠢蠢欲动。”
说到这里的时候,锺辰轩看了一眼程启思。
程启思紧紧地闭著嘴,一副强压住怒火的表情。程启思忍了半天,最终还是没有忍住。
“我只想问你一句:你到底有没有良心?有没有感情?还有,你把我捎上做什麽?我说过很多次了,对秦颜,我是怜悯而不是憎恨!”
“那也不一定。”锺辰轩的声音又恢复了那种理性的淡然,“我杀死若兰,原因你已经很清楚了。至於你,你也曾经流露出你的某种情绪──你憎恨秦颜为了她的事业而对别的男人献媚──我相信,你怜悯她。
“但某种程度上,你也憎恨她,虽然你把这种情绪竭力地压了下去,不让它出现在你的脑海里。但是,这几年来,你一直对这件事念念不忘,说明你潜意识里是知道你的这些想法的。
“启思……我们对於自己做的事,都会找些光明正大的理由来加以解释,其实,真正的黑暗的理由,往往是藏在我们内心深处的,我们会紧紧地关上通往这些真实的念头的那扇门。如果没有特别的诱因,它们不会跑出来的。”
程启思拿出烟盒,点了一支烟。锺辰轩说:“你平时没有烟瘾。”
“现在我想抽烟。”程启思狠狠地吸了一大口,说,“兜了一圈子,现在变成你来教训我了?”
“我没有教训你,我只是在说一个事实而已。”
锺辰轩轻声地说,“而且,别忘了,遗传的因素还是根深蒂固的。你的父亲和祖父的血统里都有阴郁和暴力的因子,我相信,在你身上也存在的。
“你明明是个很有钱的人,却要选择做警察,要麽就是你的正义感特别强烈──老实说你的正义感也只是一般般,普普通通而已──要麽就是在你的内心深处有一种暴力的欲望。当警察,也是你用来克制自己的一种方式,启思。”
程启思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我感觉我从皮到骨头,都被你扒开看了一遍。你平时怎麽不跟我说这些?”
锺辰轩笑了。“因为说出来你不会喜欢听。”
程启思吐出了一串烟圈,看著它们在空气里消失。“你为什麽会想到要用十二相面具?”
“有这样神秘的东西,不是更有气氛麽?”锺辰轩微笑地说。
程启思固执地问道:“就因为这样?没有别的原因?”
锺辰轩沈默了一会,缓缓地说:“在嘉年华盛会的时候,人们都要戴上面具。各式各样的面具,遮盖了他们的本来面目。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在第十二夜的晚上,嘉年华盛会的开端;而一切落幕的时候,就在嘉年华会结束的时候。
“我们的脸……应该是我们的心,都藏在面具下面……我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有面具……十二相面具是原始的,甚至是狰狞的,但是色彩鲜明,表情生动。但那仅仅只是面具而已……就算我们的面具做得有多完美,总归也只是面具。
“面具总有被揭下来的一天,人的心……也总有一天会被摊在阳光之下……
“记得颜茜麽?在你设计的‘仲夏夜之梦’的舞会里,她受了我的暗示,认为戴著那个她家传的蓝宝石坠子的人,就是她一切悲剧和噩梦的来源,是她最憎恨的仇人。她杀了戴著蓝宝石坠子的舒妮,而後又杀了怀疑她的目击者……
“在她之後,我开始继续致力於研究。我很抱歉,我向你保证过不再进行类似林明泉一样的实验,但我最後还是在继续。只不过,我的研究又有了新的方向。”
他又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考虑著措词。
“这次我的对象是一些曾经杀过人的罪犯。我想测试罪犯们在特定情况下,对於威胁到他们的安全的人和事的反应。
“比如君兰,她就是一个很好的试验对象。她杀过人,杀过背叛她的男人,虽然她足够幸运,有另一个同情她的欧阳若兮替她顶了罪。
“我怀疑,李龙宇也是跟你我一样,知道君兰犯过罪,而他同样替她隐瞒。在这样的情况下,可能会发生什麽呢?这是一件很值得研究的事……
“比如杜山乔,你应该知道,他的妻子是在一次登山里出事的,这件事,我相信是杜山乔自己的手笔。
“比如尹雪,她曾经为了自己的父母,杀死过好几个人……
“我想,以後我会继续致力於这样的研究的……我停不下来了,这种研究也像是毒品一样,让人迷醉……”
一点暗红色的烟蒂,在程启思的手指间闪著光。程启思猛然地抖动了一下手,把烟蒂抛到了地上。
他的手指被灼伤了,灼到发痛。
“一切都结束了?”
锺辰轩抬起眼睛,看著他。“那你还期待什麽?更多的死亡吗?”
“……不。”程启思茫然地说,“我不想要更多的死亡。我只想知道,我们应该如何面对嘉年华的狂欢之後留下的残局?那些死去的人……
“我们应该如何面对?我们继续这样生活下去吗?在所有的面具都揭开之後?在一切隐秘都暴露在阳光下之後?我们该如何活下去?”
“他们死了并且离去了。”
锺辰轩再次说出了这句话,只是跟《哈姆莱特》原作里的台词稍有不同而已。
“他们的墓地上,迟早也会长出青草和青苔。他们死了,离开了,不再活著了!你想要怎麽样?为过去忏悔麽?为所做的事忏悔?别忘了,你不仅是凶手,你也是帮凶!”
这句话比烟蒂更烫。程启思骤然地扬起了头,瞪著他。“我帮你隐瞒,你却说我是帮凶?你是希望我在林明泉的案子的时候就揭穿你吗?”
“你或许想的。但你没有证据,而且,你也投鼠忌器。”
程启思盯著他,慢慢地冷笑了起来。“好啊,那我们就两败俱伤吧,那也没什麽不好的。一起去自首,怎麽样?要死,大家下黄泉还能有个伴?我真奇怪,你就不会做噩梦吗?你手上沾了多少血?你能睡得安稳吗?”
“若兰死的时候不能,後来渐渐能睡得安稳了。”
锺辰轩说,他的声音却没有开玩笑的意味,“不过,後来,又不能了。现在,我又得依赖药物了。”
有人走近了,还有意地咳嗽了两声。是酒吧的经理。
他满脸的不好意思,说:“对不起,程哥。这个……那个,就是那位想买这个酒吧的客人,说想要在这时候过来看看……你们看,这……”
程启思皱了一下眉,他这时候不想见任何人。
锺辰轩却说:“没什麽不行的,来就来吧。”
程启思只能做了个同意的表示。
看著经理走回吧台前去打电话,程启思忽然说:“那封信……当年的那封所谓的赵所长的信,是你放在花环里面的吗?你是依照著文致越的笔迹写的?苏雅……她心仪的人是你?是这样吗?为了你,她才想要背叛朱锦的。”
“对,我跟文致越学的是同一种字体。”
锺辰轩一口承认,“你早该知道,我去维也纳的次数相当多,录制夜莺之歌的也是我。对於你和林明泉的生活圈子,我都做了很深入的调查。”
“我早就应该知道……”程启思喃喃地说,“他怎麽会知道那麽多?他怎麽会知道我们身边的所有事?当然是因为他一直就是在我身边的。那个人,就是你……我实在是太傻了……”
锺辰轩只是淡淡的笑,并不说话。
程启思疑惑地说:“可是,有一点我不明白。君兰的事,你我都知道。杜山乔的事,作下调查也能知道。可是,尹雪的事,你怎麽知道?
“她杀人的事,就连你,我也没有详细地说过!你不可能从任何途径了解到这件事……没人会把自己杀人的事到处乱说的,尤其是尹雪那麽精明的人!”
锺辰轩淡淡的笑意变得更浓了,却还是不说话。
这时,玻璃门再次被人推开了,借著门上的彩灯的光,看得见像细丝一样的雨丝,飘飞在空气里。
雨丝也像是彩色的。
两个人走了进来。
程启思腾地站了起来。他掩饰不住脸上的惊愕,尤其是看到经理迎了上去。
尹雪和袁心怡。
尹雪穿了一件白色的羊绒长大衣,袁心怡却穿了件黑色的镶貂毛的大衣。在袁心怡的脖子上,有个很显眼的蓝宝石的坠子,大得都不会让人觉得是真的。
可它确实是真的。因为这个蓝宝石坠子,还曾经引起了一场凶杀案。
袁心怡已经看到了程启思和锺辰轩。本来,这时候的酒吧,也只剩他们两个人了。
袁心怡“哇”地一声,叫了起来:“你们也在啊!这可真巧!”
她越过经理就走了过来,经理发现她是认识程启思的,立即识相地回到了吧台那边,准备酒水。袁心怡把黑貂大衣一扔,在他们对面坐了下来。尹雪也坐在了她的身旁。
袁心怡习惯性地伸手拨弄著她脖子上的蓝宝石坠子,笑盈盈地说:“这麽晚了,你们还在这里。”
尹雪的视线在程启思和锺辰轩身上游移,最後说:“你们好像刚经过一次很不愉快的谈话。”
程启思发出了一声苦笑。他不知道说什麽好。
锺辰轩却抢在他面前开了口。“尹雪,启思对於有些事,还不太清楚。他要我解释,我看,既然你来了,还是你向他解释吧。”
程启思怔住。
尹雪微微一笑,把手上戴著的手套摘了下来,慢悠悠地说:“其实,也没什麽好解释的。简单地说,我跟辰轩现在是拥有同样目的的人。我们是站在一条阵线的人,就这样。”
程启思只觉得晴天霹雳一个个地向自己砸下来,连说话都结巴了。“你你你……尹雪,你在胡说什麽?你……”
“为什麽会出现十二相面具?一般人连知道都不会知道呢。自然是因为我知道,而且很了解。”尹雪说。
“越接近事实的事,越简单明白的事,人们反而更不容易相信。
“专佳不也是我介绍给你们的吗?专佳给你们说的虽然都是废话,但至少有一句不是,那就是──出现在现场的十二相面具也只是仿制的工艺品罢了,说白了都是骗人的玩意,只是想要更让人害怕,或者更把水搅浑!不过……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辰轩下不了手杀你的,当局者迷,而我是旁观者清。他恨你,精心设计想要杀你,可是最终没下得了手。其实,就算那时候辰轩不收手,我也会撞翻你的杯子的,我也不愿意看到你死。
“这也是辰轩告诉我他的计划的目的。电视剧里,不是总有这样的情节麽?一个人被宣判要被斩首示众,可是在最後关头,总会有一道免死金牌。我就是你最後的那道免死金牌,启思。”
程启思瞪著她。尹雪说的,都非常合理,所以尹雪才总是有一种对一切都自信的表情,因为她本来就知道一切。
但是,他现在只觉得脑子里被炸得轰隆隆的响。“为什麽?你为什麽会跟辰轩是同样目的的人?”
尹雪和锺辰轩对视了一眼,两个人都笑了。
锺辰轩说:“你聪明的时候聪明得紧,傻的时候也傻得要命。
“研究所也需要吸收新人啊,文桓不就是之後才进来的吗?我自从在那个娃娃案件里认识尹雪,就知道她如果干这一行肯定会有很出色的成就。
“我私底下联系她,问她学的什麽专业?果然不出我所料,她的硕士学历可是精神研究和心理分析。”
程启思叫了起来:“你告诉过我你是学电力专业的!”
“我本科是学电力的啊,我没骗你。”尹雪还是慢悠悠地说,“但我硕士是学的心理学啊,你又没问我硕士念的什麽。我博士还念的对外汉语呢,你问了吗?”
“对外汉语?那是什麽?”程启思呆滞地问,他确实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出国教书学这个比较好。”尹雪说,“反正没事,念著玩呗。”
“我从来没见过一个人学的专业差得这麽多!”程启思继续叫。
“这不就见到了麽?”尹雪瞪了他一眼,“要不要看我的学历证书?”
程启思狠狠地倒抽气。“不用了。你们的意思是……尹雪从那个时候起就进你们研究所了?你们现在是同事?你跟她一直都有联系?她反而不跟我联系?”
袁心怡做了个鬼脸。“我一直说你是个好男人,叫尹雪跟你交往交往。可她死活不干,说你有你的秘密。”
程启思大声说:“我没秘密!”他突然瞪著锺辰轩说,“你把我家里的事很详细很详细地告诉尹雪了?”
锺辰轩很无辜地说:“当然,那个案例实在是太有趣了,我跟尹雪自然要好好研究研究。”
程启思忙不迭地解释说:“那个,我不是我父亲,我也绝对不是我祖父……我不会……”
“我知道,你也并没想瞒我吧。”
尹雪好笑地打断了他,“但是我不想去冒这个险。而且,我也不是适合你的人。你清楚我的过去,曾经有一个男人愿意帮我杀人,我不能离开他。我也爱他,那种感觉……他已经渗透进了我的生命。
“我们互相不再觉得新鲜,我们互相就是对方的一部分。你让我觉得新鲜,也让我觉得有吸引力,我也乐意跟你做个朋友,甚至轻松地调调情。但是,不会更多了。”
她开始还在微笑,但是说到这里的时候,眼神越来越遥远而沈重。
“你不会懂的。有种感情确实是这样的。不热烈,不炽热──对,曾经热烈过,炽热过,但是当火烧尽的时候,并没有冷却,而是……怎麽说,也许到了最後,爱情真的会变成一种亲情吧。我们再也离不开对方。我们互相的羁绊太多了……”
程启思想起了那个曾经在S省见过的男人。
尹雪的同学,後来为了她的复仇,不惜用别人的血来脏了自己的手。事实上,尹雪是策划者,但她并没有亲自动手,所有的事都是这个男人替她完成的。
是的,如果不是因为爱,不是爱到骨子里,是不会冒著死刑的危险去做这样的事的。
程启思忽然觉得失望,沈落到了骨子里的失望,还带著一丝丝的凄凉,就像是从没关严的玻璃门里钻进来的冷风。
是的,他一直渴想尹雪,但尹雪却永远不会属於他。正如尹雪所说……她跟那个男人,相互的羁绊已经太多,他们谁也离不开谁了。
今生今世都是如此。
“我是自作多情了?……”程启思喃喃地说。
锺辰轩毫不留情地说:“你一直都是在自作多情。”
经理用托盘送了一瓶红酒上来,把高脚杯放在每一个人的面前。
袁心怡笑嘻嘻地说:“还没签合同就要喝酒庆祝了?启思,怎麽样,你愿不愿意卖?”
程启思疑惑地问:“你为什麽想买?”
“因为我喜欢这个地方,以後可以在自己的酒吧喝酒。”袁心怡说。
“我曾祖母已经好了,我说,你给我几样我喜欢的珠宝就可以了,别的留给我那些亲戚们吧。否则,为了这些东西我们都送了命,多不合算。
“她终於同意了,我也放心了。不过,这次我真的要搬出来了,对著曾经想过要杀自己的人还要装笑脸可真不好受。尤其是他们知道是我在老太太面前说了好话,现在一个个见著我就笑啊,讨好啊,那嘴脸太恶心了。”
锺辰轩说:“就为了在自己的酒吧喝酒,就要买下它?太夸张了。”
尹雪转向程启思说:“你不如送给她好了,做个人情。”
“不。”程启思慢慢地说,“必须卖。”
他的声音里带著一丝特别的调子,让三个人都盯著他看。程启思说:“就像心怡买那种娃娃一样……”
袁心怡立即打断他说:“那不叫买,叫接。”
程启思投降。“对对对,不就买,叫接。但是不管怎麽样,总要经过一次金钱的交易,那个娃娃才会到新主人那里,才会不属於你,是吧?我不是在乎这点钱,我只是认为……只有这样,这个酒吧,才会真正的不属於我。”
袁心怡转动著眼珠。“我不懂你在说什麽。”
尹雪注视著程启思。她的眼珠仿佛蒙上了一层水雾,乌黑而清亮,像两颗闪烁的星星。“启思,你已经打算把过去的一切全部抛开了?”
“那不是最好的办法吗?”程启思耸了耸肩,“我没有这个勇气去告发辰轩,我只能放过他,同时也是放过自己。这里,这个酒吧……”
他环视著四周,木质的地板,木质的墙,暗淡而美丽的小灯在幽幽的闪光,柔美的音乐流漾在酒吧里。
“是第十二夜开始的时候,那麽它也应该在这里落幕了。心怡,我把它卖给你,它就完全不属於我了。我希望,它不会带给你不幸。”
“不会的。”袁心怡继续抚弄著脖子上的蓝宝石坠子,“我一直都很幸运。没有什麽会给我带来不幸。你们都想得太多了,所以才会这麽患得患失。只要看自己想要的,就够了,别的那些,什麽都不用管。”
“只要看自己想要的。”尹雪重复著,“这大概是做人的最简单最幸福的方法了。只可惜,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人都做不到。确实,你是幸运的,心怡。”
程启思站了起来。坐得太久,他觉得自己的手和脚都几乎僵硬了。“我走了。”
他说这三个字时的语气有些奇怪,让三个人都抬起眼睛看他。锺辰轩问:“你上哪去?”
“离开这里,随便找个地方呆呆。”程启思说,“然後尽快办移民。我相信我要办手续,应该是很快的。”
锺辰轩怔住。“你要走?……为什麽?”
程启思简单地说:“遗忘一切。”
袁心怡叫了起来:“你就这麽走了?不会吧,我的合同呢?你不会一去不返吧?”
“心怡,你的眼里,果然只看得到自己要的东西。”程启思笑著说。
“你放心,合同会让律师寄给你的。我确实会一去不返,因为在这里已经没有值得我留恋的东西了——任何东西。”
他的声音里,透出一种绝望而灰暗的悲凉。像是一撮冷了的烟灰。
程启思推开了玻璃门,一股冷风扑面而来。雨丝落到他的头上,脸上,钻进了他的脖子里,凉凉的,沁透了人的心。
程启思茫然地向前看著。街上已经没了人,只有被雨淋得湿透了的地,亮晶晶的反著光。霓虹招牌即使在晚上也是不会熄灭的,五彩的光投射在亮得反光的地面上,五彩的颜色因此而变得更晶亮而灿烂。
他一脚踩进了一个小小的水洼,水溅了出来,盛开了一朵朵小小的晶莹的水花。
“这是什麽?”
尹雪拿起了锺辰轩放在桌子上的那个水晶的沙漏。“好美。”
锺辰轩没有说话。他的眼神茫然而空虚。
袁心怡忽然说:“对了,我有件事情忘了问启思。那些手,脚,耳朵鼻子什麽的……是怎麽回事?”
这个问题总算把锺辰轩从那种空虚的状态里拉了回来。他缓缓地说:“我相信,那是田悦──林明泉可能唯一真爱过的女人──私下藏起来的。
“那时候,田悦还是警察,她既然将林明泉留在电脑里的日记都偷偷拷了下来并删除了原件,她就也有可能把林明泉的‘成果’全都保留下来。
“田悦死的时候,她把那些日记都留给了启思,我想,也许她同时也告诉了启思那些人体器官在哪里……只是启思没有告诉我而已。”
尹雪说:“用福尔马林继续防腐?直到启思终於决定销毁,将它们埋在了兰花的盆子里,结果被心怡发现了,吓得半死?启思也真夸张,居然不销毁它们!”
“吓死我了。”袁心怡拍了拍胸口说,“好在它们被一把火烧干净了,不然的话,我还真不知道拿它们怎麽办!”
“启思不销毁它们,因为这些东西代表著某些记忆。”锺辰轩轻轻地说。
尹雪望著他,默默无言。
袁心怡突然说:“对了,我有样东西还在车子里呢。”
她没穿大衣就跑了出来,一分锺後就跑了回来,冻得直打罗嗦,脸也红红的。她手里捧著一盆兰花,已经开花了。
锺辰轩喃喃地说:“素心寒兰。”
袁心怡把兰花放在桌上。“你寄养在我那里的,物归原主。这可是我从火灾後里废墟里刨出来的,居然还能开花。”
锺辰轩怔怔地望著那盆兰花。
青茎青花,一点素心。雨珠轻轻地沾在花瓣上,淡青色的花瓣像是最细腻的青瓷。
黯淡的灯光下,这盆素心寒兰,美丽如同沐雨而立的仙子。
──全文完
【第十二夜】到这里就全部更万了~!
但是看到网上有人说有两部【杀戮邮轮】和【无期之爱】,但是貌似并没有出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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