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情深不寿



五颜六色的天空
爱是何物?
弱水三千?
与子偕老?
情深不寿?

或许
爱情只是启功先生
与“姐姐”章宝琛的43年相守
30年相思
包办婚姻、一生知己
1932年,20岁的启功答应了母亲和姑姑为他提的亲事。这是母亲克连珍和姑姑恒季华物色了很久,给他安排的。启功孝顺,不敢违逆。
母亲看中的姑娘名叫章宝琛。很快,她成了他的新娘,他称她为“姐姐”。
婚后,她操持家务,侍候婆婆,把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自从章宝琛过门后,启功再也没有为家里的事操过心。

刚结婚时,启功的家很小,朋友却极多,家里时有联谊会,大家坐在炕上一侃就是半夜。她站在炕前一言不发,一直侍候大家端壶倒水,从不插言。
他原本不平的心,慢慢地静了下来。他想起母亲曾说的关于章宝琛的身世。章宝琛生母早亡,后妈对她非常刻薄,从小就吃了不少苦,她是带着相依为命的弟弟一起嫁过来的。渐渐地,强烈的同情心逐渐化成了爱恋之情。
你只管画吧,我去
婚后,中断学业的启功到辅仁中学担任国文教员,但三年后,又被解聘了。那时,正值北京沦陷,启功只能靠在教学馆的工作来维持全家的生活。
即便如此,章宝琛从来没有任何埋怨,自己省吃俭用不说,还把一家日常的开销精打细算,留下一部分为启功买书和一些不太贵的画。 有一天,启功看见她在细心地缝补一只满是破洞的袜子,禁不住满心酸楚。他想卖画赚钱,可画好了,背上出门时,他又迈不开步了。
章宝琛理解他作为男人的自尊心,于是自告奋勇,说:“你只管画吧,我去。” 

有天傍晚天降大雪,启功见妻子还没归家,就打伞去迎。远远地看见她坐在马扎上,全身是雪。看到他,她挥着双手兴奋地说:“只剩下两幅没卖了。”他的眼泪夺眶而出。
1957年,母亲和姑姑相继病倒,所有的重担全部压在章宝琛身上。长年累月的劳累,让她日益消瘦。母亲弥留之际,她拉着章宝琛的手说:“我只有一个儿子,没有女儿,你就跟我的亲闺女一样。”
母亲去世后,启功在悲伤中想起妻子侍奉老人的日夜辛劳,想到她深明大义,对自己体贴入微,对章宝琛也愈发感激。他让妻子端坐在椅子上,自己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姐姐”,并给她磕一个头,以示尊重。 
你有个好歹,
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1957年,启功被莫名其妙地划成“右派分子”。回到家中,章宝琛不解:“他们怎么会让你当这个‘右派’呢?”启功苦笑着宽慰她:“你想想,这不是明摆着吗?咱家是封建家庭,我受的是封建教育,划我‘右派’不算冤。”
尽管在在妻子面前的幽默,还是难掩他内心的苦楚。章宝琛见启功痛苦的样子,便紧紧抱住丈夫泣不成声:“以前那么苦的日子都挺过来了,还有什么能够难倒我们?如果你有个好歹,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她劝启功说,“谁批你、骂你,你都不要怕,陈校长知道你是好人,我也知道你是个好人。”

她深知启功爱讲话,就经常把自己的经验告诉他,“有些不该讲的话,你要往下咽,使劲咽!”
启功听了妻子这些朴素的话,心头荡起一股暖流,解开了心头的死结。
“文化大革命”时,一切公开的读书、写作都被迫停止。为了让启功专心在家撰写文章,章宝琛天天坐在门口给他望风。为了让启功吃好点,她拿出自己珍藏的首饰典卖。

为防止红卫兵抄家,细心的章宝琛偷偷地把启功的藏书、字画和文稿用纸包了一层又一层,并捆放在一个缸里,在后院的墙角下挖了一个坑,深深地埋在土地的深处,这些她连丈夫都没有告诉。
1975年,章宝琛积劳成疾一病不起,此时她才告诉启功自己私自藏书、字画和文稿的地方。
我死了,
你要再找个人照顾你
两人没有孩子,一直是章宝琛心中最大的遗憾。
启功在辅仁大学教书时,时常和女学生去看展览。亲戚中有位老太太好意地问她知道不知道,没曾想她竟然回答:“且不说他不会有问题,就是有问题我也无怨言,我希望哪个女子能给他留下一男半女,也了却了我的心愿。”
在她的心里,启功就是她生活的全部,即使在病床上,她也不忘叮嘱启功:“我死了以后,你一定要再找个人照顾你。”

启功听后说:“老朽如斯,哪会有人再跟我?”于是两人为此还赌下输赢,启功问:“将来万一你输了赌债怎么还?”章宝琛答:“自信必赢,且不需债还钱!” 
在最后的时刻,她伤感地说:“我们结婚已经43年了,一直寄人篱下。若能在自己家里住上一天该有多好。”启功的一位好友听说后,立即把房子让给了他。
第二天,启功早上便开始打扫。傍晚,他打点好了一切赶到了她的病床前,她却已经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在妻子坟前,启功说:“你跟着我没过上一天好日子,我应该多受些苦才对得起你。”说着,启功双膝跪地,深深地给章宝琛磕了个头……
我的老伴儿,她不在了
两个月后,他终于有了自己的房子。他怕她找不到回家的路,便来到了她的坟前告诉她:“我们有自己的房子了,你跟我回家吧。”
那一晚,他炒了几个她最喜欢的菜,一筷子、一筷子地夹到她的碗里,直到菜满得从碗里掉出来。那一刻,他趴在桌上失声痛哭……
为他做媒的人接踵而来,他一一谢绝。
媒人笑言:“你的卧室里还摆着双人床,证明你还有续娶之意。”

他听后,立刻将双人床换成了单人床。
望着她凝固在相框里的笑容,他也笑了:“当初打的赌,是我赢了。”
3年后,他平反了。面对回归的头衔和待遇,他视若浮云。他说:“我的老伴儿已经不在了。我们曾经有难同当,现在有福却不能同享,我的条件越好,心里越难过。”言语之中,满是苍凉。
启功最感痛心和遗憾的是,章宝琛在清贫与辛劳中度过一生,从没有机会出游一次。晚年时,有人多次邀他游山玩水,启功都拒绝了。看到别人双双相随,启功就会触景生情,一想起过世的老伴他就想哭。
2005年,93岁的启功带着对章宝琛的思恋溘然长逝。在这73年看似不协调的爱情里,他却得到了最坚定的支持和最满足的幸福。

结婚四十年,从来无吵闹。
白头老夫妻,相爱如年少。
相依四十年,半贫半多病。
虽然两个人,只有一条命。
我饭美且精,你衣缝又补。
我剩钱买书,你甘心吃苦。
今日你先死,此事坏亦好。
免得我死时,把你急坏了。
枯骨八宝山,孤魂小乘巷。
你再待两年,咱们一处葬
……
-——启功
2014年7月28日,微电影《启功轶事》首发。这部微电影用短短的18分钟,抽取启功先生在生活中的逸事,风趣中包含着温情,辛辣中包含着感动,国学大师启功先生的形象在微电影中惟妙惟肖。
微电影《启功轶事》
由于在生活中要接触形形色色的人物,有些是他喜欢的,有些是他不喜欢的,但无论什么样的人物,启功都能轻松周旋,巧妙应对。随口奉上一个小段子,轻松化解尴尬,又能博人一笑,温暖人心,毫无架子。
启功幽默段子集锦

三陪
上世纪90年代以来,某些领导附庸风雅,出行或参加一些活动喜带诗人、书画家作陪。或问先生曰:“此有说乎,”答曰:“有,此谓之‘三陪诗书画’。”问:“若以此五字做上联,请拟下联。”先生迅捷对之云:“一扫毒赌黄。”对仗工稳,问者惊讶之余,问:“作何解?”先生乃正襟曰:“此事久之亦可成瘾,一样危害个人及社会,我辈能不戒之!”
不急
在启功被任命为“中央文史研究馆馆长”后,有人祝贺说,这是“部级”呢。启功则利用谐音风趣地说:“不急,我不急,真不急!”

部长开飞机
中国书协换届,启功先生推荐某先生出任。有人不解,问他:“某先生会写字吗?”启先生反问:“航空航天工业部的部长会开飞机吗?”
胡言
启功外出讲学时,听到会议主持人常说的“现在请启老作指示”,他接下去的话便是:“指示不敢当。本人是满族,祖先活动在东北,属少数民族,历史上通称'胡人’。因此在下所讲,全是不折不扣的‘胡言’……”

不花钱也行
启先生与一个朋友到无锡游览,朋友用高价买了条丝绸内裤穿,并对先生说:“虽然很贵,但穿着真舒服,真轻便,穿上就跟没穿一样。”先生应声说:“我不花钱也能得到这样的效果。”
倾倒之印
一次,启先生为别人题字后,照例落款、用章,不料钤印时颠倒了,旁观者无不惋惜,也不便请先生重写一幅,只好劝慰:“没关系,没关系。”先生笑而不答,又拈起笔在钤印旁补上一行小字:“小印颠倒,盖表对主人倾倒之意也。”于是举座重欢。

挂上与扮上
启先生曾云:书画家的水平究竟如何,最好的检验办法就是把他的作品“挂上”。这就好像检验一个京剧演员,最好的办法就是给他“扮上”,他究竟够不够“角儿”,一扮上就看出来了;是不是书法家,一挂上也就看出来了。
妙解执笔法
启先生讲课时,曾有人递条请教执笔法与书法优劣之关系。先生说:“以执笔法论断书法孰优孰劣,最难服人。譬如上街买包子,你只看包子质量,管那厨子是站着还是坐着捏,是五指捏还是四指捏的呢?那厨子出来说‘有时站着,有时坐着,我是用左手三个指头捏的褶’,你还买不买?左手三个指头捏褶的包子立马就不香了?咱们得先搞清楚是吃包子,还是吃手艺?四指还是五指握管,都各自有些道理,但最终看的是作品水平。

纸笔上下功夫
有人问“不择纸笔”与“是否定要用上等纸笔才能出好作品”的问题。启先生说:“上等纸笔可能会有一些帮助,但不绝对。历史上不少国宝级书画都不是用当时青镂麝璧玉楮龙盘(笔墨纸砚)写成的。在纸笔上下功夫,不如专注于自己的内外功,一是储学一是磨砺。没听说吊嗓子一定要到天坛吧?那戏班里练压腿,也没听说要用金砖吧?……功夫到了,要正式粉墨登场了,置办点行头,也不是不可以。但不能登台砸了戏牌子,跟观众说‘在下唱得不好,行头是梅兰芳用过的’,管用吗?”
鸟乎
亲朋好友见到启先生总是关切地问:“您最近身体如何?”先生常回答:“鸟乎了。”“何谓鸟乎?”先生则笑眯眯地答道:“就是差一点就乌乎了!”

不拨“自倒”
在北师大校园内,师生们尊称他为“博导”。博士生导师启功便笑着说:“老朽垂垂老矣,一拨就倒、一驳就倒,我是‘拨倒’,不拨‘自倒’矣!”
你冷我不冷
西泠印社在赵老逝世后,公推启先生担任社长。某年印社举行例会,启先生与中国书协某位领导共同与会。会上启先生发言,自然屡屡提及“西泠(líng)”如何如何,不料那位书协领导却在一旁好心地为启先生“纠错”,小声说道:“是‘西冷(lěng)’呀。”殊不知是自己文化不够出糗。启功听后应声道:“你冷,我不冷。”

就差公厕没找我题字
启先生书法声名鹊起、风靡全国后,到处都是他的题字,机关、学校、商店、风景名胜,随处可见。有些很小的单位也找先生题名,以壮声威,假冒的题字也随之而来。然先生尝言:“我最爱题的还是饭店、饭馆,总可以借机吃它一两顿。”又自叹道:“就差公厕没找我题字了。”
发酵
早上八点半一位友人去启先生处,见先生坐在单人沙发上,正在吃早点。脚上没有穿袜子,脚腕显然有些肿,见友人进来,慢慢举起手招呼。友人问先生的脚,先生说:“发酵啦。”

痔疮与口疮
某饭局,有人闲谈起治病的窍门,云:“有些外科肢体上的小病宜于将身体倒置,如腰疼者可以多倒行,又如长痔疮者可以每天倒立若干时间,则肛门附近的瘀血便可散开。”听至此处,启先生不紧不慢地笑云:“痔疮倒是散开了,该长口疮了。”一座为之喷饭。
看完请回
一位画商到启功先生家叩门拜访,想得到老人一件墨宝。但此商人誉甚不佳,启老久有耳闻,便走近廊前,打开灯后,隔着门问商人:“你来做什么?”商人说:“来看您。”启老贴近门窗,将身体不同方向一一展示给对方看,然后说:“看完了,请回吧!”画商有些尴尬,嗫嚅着说:“我给您带来一些礼物。”老人幽默地说:“你到公园看熊猫还用带礼品吗?”

棺材
有一次,一个地产商准备好了笔墨纸砚,非让启先生给自己的楼盘题词,启先生脸一沉,道:“你准备好了笔,我就一定得写吗?那你准备好棺材,我还往里跳啊?”一句话,在场的人都乐了。
给活着的人建纪念馆
一次,李苦禅的儿子对启先生说,他曾在济南街头碰到一位友人,这位友人拿出一幅李老的画,问他是真是伪。李苦禅的儿子说:“那是父亲李苦禅纪念馆建立时,我家捐给纪念馆的呀,怎么在外面给卖了呢?”于是,先生对他说:“时下流行给活着的人就建纪念馆、艺术馆,我可不要。给我设个厕所大小的屋子,倒让我捐出多少多少作品,明儿我还没死,这些作品全在外面卖了!”

您姓阎吗?
有人来访,见到启先生就说:“您老精神真好,一定会长命百岁的。”先生立即反问道:“您姓阎吗?”问得来人一时摸不着头脑。先生又徐徐道来:“阎王爷才知道我能活多大,您怎么也知道?”说得来人与在座的都笑了起来。
出与进
某客人来到启功先生家拜访,进家落座后,先生照例礼让茶水。客人见先生年迈,为免劳顿,便紧张地客气道:“您老别麻烦了,我出门不喝水的。”先生应声道:“你这不是‘进门’了吗?”客人顿感亲切。

与吃肉无关
启功先生有次去医院看病,护士拿着装有他血液的试管不停地摇晃,启功先生问:“你为什么摇晃?”答曰:“您的血太稠啦,不摇就会很快凝固,您要少吃肉啦!”恰巧,此时赵朴初先生也来诊病,赵老说:“吃了一辈子素,现在也是血脂高。”这下让启老抓住了“反击”的证据:“你看,我说一定和吃肉没什么关系嘛!”
苦中取乐吟诗词
启功先生患有美尼尔氏综合征,发作时眩晕、耳鸣、呕吐,但他却能在苦中取乐,戏作《沁园舂·美尼尔氏综合征》词一首:
“夜梦初回,地转天旋,两眼难睁。忽翻肠搅肚,连呕带泻;头沉向下,脚软飘空。耳里蝉嘶,渐如牛吼,最后悬锤撞大钟。真要命,似这般滋味,不易形容。明朝去找医生,服‘苯海拉明’、‘乘晕宁’。说脑中血管,老年硬化,发生阻碍,失去平衡。此症称为,美尼尔氏,不是寻常暑气蒸。稍可惜,现药无特效,且待公薨。”
启功先生颈椎病发作时进行牵引治疗,本是一件令人十分痛苦之事,可先生却以一首《西江月》打趣:
“七节颈椎生刺,六斤铁饼拴牢。长绳牢系两三条,头上数根活套。虽不轻松愉快,略同锻炼晨操。《洗冤录》里篇篇瞧,不见这般上吊。”
又一次,启功先生的晕病发作,医生给他输液治疗不见好转。他在感慨之下,吟了一首《渔家傲·就医》以“抒怀”:
“眩晕多年真可怕,千难苦况难描画。动脉老年多硬化,瓶高挂,扩张血管功能大。七日疗程滴液罢,毫升加倍齐输纳。瞎子点灯白费蜡,刚说话,眼球震颤头朝下。”

自撰墓志铭
在启功66岁风头正劲之时,他撰写了一篇《自撰墓志铭》,27年后,墓志铭最终“镌刻”在他的墓碑上。全文如下:

中学生,副教授。
博不精,专不透。
名虽扬,实不够。
高不成,低不就。
瘫趋左,派曾右。
面微圆,皮欠厚。
妻已亡,并无后。
丧犹新,病照旧。
六十六,非不寿。
八宝山,渐相凑。
计平生,谥曰陋。
身与名,一齐臭。
通过以上这些小故事,小段子,我们可以感到一个爱憎分明、饱经沧桑、智慧豁达的老人的真实存在。这就是启功先生,一位可敬可爱的老头儿。
到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