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帝国的建立之楚汉争霸(四十二)
公元前204年十月,韩信率领北路汉军渡过黄河进攻齐国。
随后汉军打败了集结在历下(今济南)的齐军,攻克齐国首都临淄。
信因袭齐历下军,遂至临菑。
齐国首都失陷,齐国君臣四散奔逃:
齐王广东走高密,相横走博,守相田光走城阳,将军田既军於胶东。
这里非常值得注意的是田横的逃亡方向。
通过地图可以看得比较明显,田广、田光、田既都是向东逃往,目的都是守卫胶东半岛一带。
而田横(红色箭头)却独独向西南方向逃往博阳,也就是今天的泰安地区。
(田横)立田荣子广为齐王,而横相之,专国政,政无巨细皆断於相。
史料普遍认为田广只是田横立的傀儡王,田横是齐国的实际控制者。
但是当齐国首都被汉军攻破后,田横明显与田广一系分道扬镳了。
田横作为齐国实际控制者已经有快两年了,他手里当有很强大的部队。
田横与其他诸田分别逃亡不同的方向相当于一次分兵,无疑会大大削弱齐军的战斗力。
从道理来说,齐国在胶东半岛一带有着非常好的群众基础。
当年乐毅率联军攻齐一度全占山东半岛,齐国就是靠着胶东半岛的即墨作为最后根据地反击成功的。
两年前项羽攻齐杀死田荣,田横本人也是靠着胶东的城阳(今天青岛)作为根据地重新拉出队伍牢牢拖住楚军,等来刘邦攻楚的复国良机。
田横不去其起家的大本营胶东反而往西跑,反映出齐国内部局势比想象中的复杂。
项羽攻齐后,琅琊郡成了西楚地盘,而琅琊和胶东半岛紧邻。
因此逃亡胶东半岛就必然要和项羽的西楚打交道,更实际点必然要投靠项羽。
因为你齐军残部就算想独立自主,项羽的西楚军也一定会越境过来帮你的。
眼下唇亡齿寒,西楚国帮齐国抵御汉军的决心不用怀疑,但对田横个人就不好说。
想当年齐国本已大定,就是田横在胶东半岛一带鼓捣让楚军深陷泥潭,这是项羽主导的天下秩序崩溃的导火索(见链接:《搅屎棍》)。
项羽对田横的仇恨不用多说,当然如果齐国诸田都是一副没有田横大人就没有我们的坚决态度,田横似乎也没必要害怕。
毕竟项羽这种顶级政治人物,断不会因个人私怨阻碍大事,尤其现在楚军处境很不理想。
可如果齐国诸田都是笑眯眯袖手旁观甚至暗地里跑楚军那去鼓动、暗示呢?
自田儋战死后,齐国诸田就内斗不休而且频频兵戎相见。
田儋、田荣、田横三兄弟都是狄县田氏这支,他们和末代齐王田建血缘关系已经较远。
因此齐国诸田实际上很快就大体分成了与齐王建血缘较近支系与血缘较远支系两大派系,彼此内讧很激烈。
狄县田氏这支固然代表血缘较远支系,但本身作为当权派,叔侄兄弟之间随着权力分配的差异也矛盾重重。
所以狄县田氏的在野派比如傀儡王田市、田广这些人也完全可能和血缘较近的诸田混一块去。
现有史料很少,我们对田横时期齐国诸田关系到底咋样不得而知。
但在首都被攻破时刻田横却率军与齐王主力分道扬镳,甚至田横已自立为王,齐国很可能已出现二王并立的混乱局面。
对于自立为王这事,田横一系说我们得到了田广的死讯万分悲痛下才继承齐王旗帜,然后率军与汉军决一死战不敌退走后离开心爱的齐国。
可惜汉帝国灌婴的官方履历很明确记载灌婴是把田横彻底击败赶出齐国后才和韩信主力会师,会师后才有的潍水突破、田广被俘杀。
最有可能的情况是田横西逃博阳后就自立为王以拉拢队伍,可惜没能挡住灌婴的铁骑。
总的来看这两年田横并没有能够很好地控制齐国,齐国内部各派系矛盾很深。
诸田分裂,齐二王并立,这是潍水之战的重要背景。
汉军攻克齐首都临淄后,针对齐军四散奔逃的实际情况,主帅韩信也决定兵分三路。
韩信亲率汉军主力向东追击齐王田广,进军高密咬住齐军。
曹参率一部平定河济平原,这里是山东最富裕的地方,这里稳定下来,汉军就可以获得稳固的后勤,立于不败之地。
灌婴以骑兵为主力追击齐军田横部,力争将其赶出山东。
曹参、灌婴部完成任务后再率部赶到高密与韩信会师。
此时楚军在前线已经焦头烂额、疲于应付,但再怎么困难山东半岛也不容有失,不然整个后背洞开,楚军下场不言自明。
项羽立即以龙且为主将,率周兰、项冠等部将带一支精锐楚军火速赶往胶东支援齐军。
在韩信一系的叙事里,此时汉军只有数万人,而楚军龙且部有二十万,加上齐军,楚齐联军数量是汉军好几倍。
然而所谓龙且部有二十万人只是韩信单方面的说法,恐怕是纯粹的“号称”。
当时楚军面临荥阳刘邦部、东郡彭越部的双重压力,尤其是荥阳面临汉军主力的围攻。
楚军的大部队和首都的预备役必然基本都填往荥阳与东郡战场。
龙且率领的部队只能是从项羽身边楚军挤出来的,能有2-3万战斗部队就了不起了。
至于齐军,理论上齐国人口稠密,至少能有十万以上的动员能力。
但是田横才是齐国最大的实权人物,而田横已经率主力逃往了西南并自立为王。
齐军在首都被歼灭了一部分,田横带走了一部分,和龙且会师的齐军只是残部。
综合来看,楚齐联军战斗部队很可能只有五六万,韩信部汉军兵力上并不处于下风。
正因为楚齐联军兵力不足,汉军势头正盛,因此有人向主将龙且提出了这样的战略:
不如深壁,令齐王使其信臣招所亡城,亡城闻其王在,楚来救,必反汉。
汉兵二千里客居,齐城皆反之,其势无所得食,可无战而降也。
楚齐联军深沟高壁坚守高密或者城阳地区,派人四处联络被汉军攻克的齐国各地的城池。
告诉这些敌陷区的人民,齐王还活着,项羽大人已经派兵来救我们了。
只要大家一起响应,汉军就会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必然会可耻败走。
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个战略就是齐王田广一系的人提出来的。
因为这个战略没什么新意,就是照抄的两年前田横对付项羽的战略。
当年的田横就是死守城阳,齐国各地的叛乱此起彼伏,最后项羽陷入泥潭,汉军又趁机攻入彭城,楚军不得不撤退。
齐王田广的团队现在想要故技重施。
但是如果我们站在龙且的视野以楚军的立场来考虑,就会发现我们很难采用这样的战略。
所谓的坚壁清野的意思就是楚齐联军要放弃河流形成的天然障碍,死守在几个孤立据点里消耗、疲敝汉军。
现在的局势和两年前可大不一样,两年前田横是田荣的继承者,齐地最有资历的人物。
现在的齐王田广恐怕没有田横的威信,尤其在田横正率主力西逃且自立为王的大势下。
齐国自己四分五裂二王并立,田广一系现在很难称得上是齐国最有威望的团队,你是龙且,你又怎么信得过这样的计划呢?
当然最重要的是,田广团队提出来的死守战略不符合项羽的战略诉求,龙且没法采纳!
项羽团队从头到尾都是采取的“重锤出击,中央突破”的攻势战略。
楚军的所有战斗都围绕着突破荥阳防线,纵深挺进洛阳、关中的大战略展开。
龙且在齐地的行动必须要配合楚军的整体战略。
所以龙且部必须要尽快与汉军主力决战击垮汉军,然后回荥阳配合主战场重锤出击。
如果采纳田广团队的意见,齐地就将陷入旷日持久的相持。
只有楚军放弃荥阳防线把主力收缩到定陶—砀郡一线,田广的死守战略才有意义。
可项羽已明确其将坚持不顾一切冲破荥阳防线的战略,龙且根本没得选!(见链接:《不舍一子》)
从齐国首都临淄到城阳(今天的青岛地区)一路都是平原地区,潍水是最大的一条河流。
而且潍水发源于鲁中山区,自南向北流入渤海,把临淄和城阳完整地分割开。
双方都几乎很难绕过潍水,因此当楚齐联军放弃固守城池的战略后,潍水就必然是主战场。
在潍水对峙是韩信期待看到的局面。
楚齐联军即便兵力不比汉军少或者稍多一点,但是毕竟是两支互不统属的部队,协同困难。
尤其是齐军精锐要么在历下—临淄的战斗中被歼灭,要么被田横带走,留在潍水的齐军战斗素质很难保证。
野战对于汉军来说无疑是有利的,这也给了韩信展现其指挥才华的机会。
当时是十一月,北中国已进入冬季,对于河流来说此时是枯水期。
潍水不算特别大的河流,在枯水期基本上可以涉水而过,不需要额外准备船只。
为此韩信给龙且准备了一个出人意料的“礼物”。
韩信夜间派人到上游制作了上万个沙袋,投入河中直接把河流给阻断了,相当于强行在上游蓄水。
天亮后,汉军主力渡过没多少水的河流,向河东岸的楚齐联军发动攻击。
与楚齐联军接战后,汉军假装不敌退走。龙且指挥楚齐联军追击,大部队涉水过河到了西岸。
此时上游的汉军士兵把沙袋搬开,蓄积的河水奔腾而下。
于是还没完全渡河完成的楚齐联军突然间就被一分为二。
河西岸的楚齐联军马上就处于被包围的状态,只能跳河逃生。
此时是冬天,冰冷刺骨的河水呼啸而来,只要有个三四尺深就足以把人冲走。
西岸的楚齐联军基本被全歼,留在东岸的部队也彻底丧失斗志,一哄而散。
此战楚齐联军的主力被歼,再也无力组织有效抵抗,汉军渡过潍水乘胜追击,很快全歼楚齐联军,杀死龙且、俘杀田广。
山东被汉军占领,南下西楚首都彭城的道路被打通。此后西楚国战略上被包围,陷入极度被动之中。
潍水之战,韩信巧妙利用河流和蓄水放水原理,用最小的代价取得了一场完胜。
韩信的指挥才华再次得到充分展现,加上《史记》妙笔生花的记载,让此战成为又一起韩信式的经典战例。
应该说,韩信这一仗打得确实很漂亮,但我们也必须要看到:军事是政治的延续。
潍水之战汉军的堵水、蓄水、放水战术一气呵成,需要非常细致的安排和对当地的深入了解。
汉军作为一支客军,从哪里得到的这些当地地理水文的第一手资料呢?
山东是人烟密集地区,即便是潍水上游的山区也只是丘陵地带,拥有大批村落。
所以汉军组织大批人手完成沙袋堵河的大工程,不可能瞒得过当地的居民。
但是楚齐联军没有得到任何汉军异动的情报。
由此看来,汉军的奇特战术能够实施,恐怕离不开当地基层的配合,甚至可能还得到了当地豪强的大力支持。
实际上一场大的战役不可能只有一个局部的战斗,大战役必然是在数百里甚至更大的广阔战场上无数战斗的集合。
汉军与楚齐联军隔潍水对峙了相当一段时间,直到曹参、灌婴完成众多战场任务,三军顺利会师后,汉军才发起潍水突破。
因此我们不能忽略此时的整体政治军事背景:
齐国诸田分裂成齐相田横与齐王田广两部且分道扬镳,最有号召力和实力的齐相田横自立为王后溃败逃亡。
伴随着汉军的大力宣传,齐地普遍实力派恐怕已对混乱且内斗不休的齐国政权失去信心。
正是这种条件下,韩信才有能力执行上游放水的战术动作且不怕被楚齐联军发觉。
军事是政治的延续,不仅在战略上是真理,在具体战术上也同样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