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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音乐人交流群的头像，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一个纯色背景，加一个简洁的群名，群文件里有一些简单的乐理资料，可以随时下载。群里比较活跃的人，中午或者晚上，休息的时候，每每发几毛钱的红包，——这是四五年前的事，现在要发几块钱，——发一个分享链接，请群里的人帮自己的作品点一点赞，如果能评论一下最好；倘肯跟管理员说几句好话，便可以帮忙艾特全员，或者发个群公告，引起全员关注了。如果作品质量足够，或者使管理员心情好了，那就有可能帮忙转发到内推群里刷流量了。但这些群成员，多是业余爱好者，大抵没有这样的实力。只有偶尔冒泡的职业音乐人，一般发个链接，附带一两句推荐语，便被管理员请进内推群里进一步细谈了。
我从大一的时候，就在古风音乐人交流群里当管理员，群主说，情商太低，怕服务不了职业音乐人，就在大众群里做点事吧。外面的群成员，虽然容易说话，但是唠唠叨叨磨磨唧唧的也很不少。他们发了红包以后，往往要挨个艾特抢到红包的人，确认对方已经点赞评论过，这才放心；对于这样的人，不方便禁言，也不好劝阻，所以我常常很为难。所以没过多久，群主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跟群主的女票私下里关系不错，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整理群文件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在群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什么错漏，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群主有强迫症，群成员们也常阴阳怪气，让人不能畅快发言；只有D小调进了群，才可以发几个表情包，所以至今还印象深刻。
D小调是唯一一个在某讯平台有音乐人认证，但是进不了内推群的人。他头像是二次元古风的，竹林下一个书生在吹箫。他的号虽然开通了会员，可是等级很低，似乎只是刚注册不久的一个小号。他在群里的发言，总是夹杂一些稀奇的专业术语，令大多数人费解。因为他最爱吹嘘他那首商小调的所谓原创歌曲，还宣称这个调式很适合他自己的音域。有人嘲笑他装那什么，说明明就是D小调还瞎起名字，于是就专门给他起了个外号叫作D小调。D小调一冒泡，很多人就给他发嘲笑的表情包，有的说：“D小调，你的新歌什么时候上热搜呀？”他不回答，直接艾特管理员说：“能不能帮我艾特一下全员？”然后发出一个五块钱的红包。他们又开始刷屏：“你是不是又被人举报了！”D小调发出愤怒的表情说：“造谣是要负法律责任的！”“谁造谣了！我前天亲眼看见有人在你的歌下面留言，说你抄袭人家爱豆的作品，要举报。结果没过一天歌就下架了！”D小调便不说话，看有人抢了红包，便开始挨个致谢。可是那几个人不依不饶，继续吐槽，D小调只好再发个愤怒的表情，争辩道：“撞调和抄袭是有严格区别的！”“很多知名的音乐旋律都是相似的！”“旋律创作非常简单，有什么必要抄袭？”接连便是一堆乱七八糟的乐理，什么“旋律动机的变化发展”，什么“音型的特点”之类，引得众人发出更多阴阳怪气的吐槽：群里面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别人私信跟我说，D小调自学了几天乐理知识，就学着作词作曲，作品质量不怎么样吧，但还能像模像样地找人给它配上伴奏，在音乐平台上发出来了。有的不太懂音乐的，听不出好坏，倒容易被他的卖弄给忽悠了，去作品下面评论几句不着调的赞美。可惜他有时候也不干正经事，碰到一首自己喜欢的歌，就把伴奏下载下来，重新填词谱曲，录好了传上网去，冒充自己的原创。上线不到几天，就被人举报下线了，甚至有时连账号也会被封停一段时间。后来，D小调便专挑极冷门的歌曲下手，这样就不太容易被发觉了，可是免不了有故意找茬的人给它挖出来。不过，在我们群里，D小调对创作的态度却比别人都更认真，每有新上传的乐理资料它都会下载，还时不时地向管理员们咨询一些专业的问题；而且一旦有人分享了作品，它必定点进去点赞点评，虽然说的都是一些不着四六的话，好在也可以算为流量作了点贡献，所以大家也没让管理员给他拉黑。
D小调乱七八糟解释了一堆，没有人在意，等他不发言了，旁人便又问道：“D小调，你确定你懂乐理？”D小调发出一个翻白眼的表情，发了一两句辩解的话，又马上撤回了，然后又发出一个表示无语的表情包。他们便接着吐槽：“那怎么你写的歌也没有几个人愿意听呢？”D小调沉寂片刻，忽然再次一本正经地给自己辩解，说什么懂乐理和会创作是两码事之类的，令人哭笑不得。在这时候，大家开始用嘲笑的表情包刷屏了：群里面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吐槽，群主是决不责备的。而且群主偶尔进群看热闹，也会帮着吐槽几句，带一下节奏。D小调自己知道跟他们没法交流，只好私聊那些比较友善的群成员。有一回私聊我说：“你学过乐理吗？”我随便回复了个“嗯”。他接着说：“学过乐理，咱们就交流一下。你知道五声调式吗？”我想，就这样的垃圾，也配跟我交流探讨？便不搭理他。过了很久，D小调又主动给我发消息：“不知道吗？我觉得你应该多学点乐理知识，以后写歌的时候需要的。”我想我离写歌的日子还远着呢，而且这种初中语文书上就有的常识，谁不知道？又好笑，又不耐烦，就懒懒地回复他：“宫商角徵羽。”D小调立刻给我发来三个点赞的符号，说：“不错不错。不过你说的这是现代音阶的顺序，如果是按照古代五行相生相克的顺序，你知道应该怎么排列吗？”我越发不耐烦了，随便发了三个句号，然后就不搭理他了。D小调接着给我发了几句问句，见我半天不回消息，也就不再发了。
有一次，D小调把几个对他还比较友善的人拉进了一个小群，发了个红包和作品链接，让大家给他点赞评论。有人抢了红包，嫌钱少，不愿去，他就只得加了金额再发一个，大家才点进链接去，随便评论一个逗号，或者一个嘲笑的表情。后来，D小调在小群里频繁发一些无聊的言论，要跟大家探讨什么创作的心得之类。很多人嫌烦，便直接退群了，到最后，可能群里只剩D小调自己一个人了。
D小调是这样的令人嫌弃又令人开心，可是没有他，大家在群里也照常聊天。
有一天，大约是过年前的两三天，大家在群里闲聊，忽然有人说：“D小调好久没冒泡了。上次答应发的红包还没发呢！”我也才觉得他的确好久没露面了。一个大哥发了个旺柴的表情符，说：“他怎么会来？他被封号了！”有人回了个疑问的表情符。那个大哥接着说：“他真是死性不改，搬运别人的作品。这回估计脑子秀逗了，竟然抄人家小小V的歌。他的歌是能抄的吗？”“后来咋了？”“后来，被人家粉丝发现了，先是留言吐槽，后来引来一大波粉丝人身攻击，闹了起来。”“然后呢？”“然后，就被举报封号了！”“封号了之后呢？”“之后？谁知道，估计被人肉了。”大家也不再问，仍然聊别的话题。
过完年，群里越来越寂静，慢慢的也没有几个人聊天了；我每天点开群，整理那些群文件，统计数据，也不说话。一天下午，群里没有一个人冒泡，我正在查数据，忽然看见新上传的一个文件被D小调下载了。我本来以为自己看错了，可是回去看D小调的账号状态，分明是在线。而且，他的头像换了，一幅灰黑色的油画，上面是一个落魄的流浪者。他空间里面的内容也全清空了。我想了想，私信问他：“D小调，你上次说发的红包呢？”过了半天，他回复我：“最近手头紧，以后再说吧。”我便没有回复他。可是又过了一会儿，他给我发了个红包，说自己音乐人的账号被盗了，让我用手机帮他发个好友认证，把账号找回来。我发了个哭笑不得的表情，说：“D小调，你又抄袭了是不是？”但他这回却没有辩解，只回了一句：“没有。”“没有？要是没有，怎么会被封号？”D小调沉默了片刻，回复说：“没封号，被盗了。”我还想说点什么，可是已经无话了。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始教我帮他找回账号的操作，可是发了几条消息，我也没搭理他，然后他就不说话了。我把我跟D小调的聊天记录转发到了群里，引发了几个人的起哄。有人还艾特他，让他出来解释一下红包什么时候发。后来，他发了一个翻白眼的表情符号，便再也不说话了。大家嘲笑了一番之后，也就沉默了。
自此以后，又很久没有见到D小调露面。到了元宵节，有人在群里发了句“D小调的红包还没发呢！”到了端午，又有人说：“D小调的红包怕是抢不到了。”到了中秋倒没人说，再到过年也没有见他出来冒泡。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概D小调真的被人肉了。
——本文选自《致知以北》
撰文、编校、排版：谢国超
发布、客服：季司亦
封面图制作于金山海报
配图来自秀米图片素材
音频由谢国超先生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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