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景稷,莫黑着脸了,就快要到了。”李景霖一身天青色的袍子被脚下的污泥染脏了下摆,原本整整齐齐的玉冠束发也有些散乱,他从来清风霁雅,鲜少这般狼狈。
跟在后头的李景稷原本就着了身黑,现下一脚陷在泥里,他又一向喜洁,脸色便越发不好看了,活像阎王。
“阿霖,别往前走了,让程逸去接。”
李景霖回头叹气:“你这时才想要掉头,就快到了,你若想回去便回吧。”
李景稷见他一副铁了心一定要去的模样,便冷了脸:“李景霖。”
李景霖揉了揉自己的阳穴,道:“做甚?你怎的这般娇气,跟个小孩子似的。”
“我长你两岁。”大殿下蹙眉。
“是,是,你是大哥,你少说两句,兴许咱们早就到了。”语气尽是无奈。
说完李景霖便退到李景稷身边,伸手想牵他一把,奈何大殿下不领情,自己踏着一脚泥,深深浅浅地走在乡间的小路上。
李景霖笑着摇了摇头,喊了一句:“景稷,你慢些,小心摔。”
《陈国纪》——十七年,天子病,四方乱,天机卜甲以算,暗窥天命,实乃孤煞星怨毒君上所致,上震怒,欲诛孽障,天机阻,诛则违反人伦,天愤人怒,灾祸不息。上大骇,命嫡长子稷万金之躯,亲迎孤煞,以求平其怨怼,得海清河晏,龙体安康。
这位天煞孤星正是十三年前皇帝下旨逐出京城的卑贱之子,十三年前这幼子诞生便带着兵戈之声,洪涝之祸,天子为平民愤,听取谏言剥了这孩子的皇室身份,丢弃在北方荒凉之地的隶水县,交由当地的县令扶养,从此不再过问。
十三年前的灾妄怪罪在这孩子身上,十三年后得罪孽还是怪罪在这孩子身上,这兜兜转转十数年,不过是朝堂起伏,明争暗斗,需要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需要一颗任由摆布的棋子罢了。
李景稷一眼向前望去,泥泞的小路渐渐变得宽平些了,隐隐约约已能看见瓦房顶,他身为皇帝长子,身后跟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前来,怕是要扰了这儿的清静。
“微臣恭迎殿下,殿下舟车劳顿,臣早已备好膳食,房间也已收拾出来,不若殿下先修整一二。”唐由此人生得膘肥体壮,做出这样一副弯腰谄媚模样看着就像一只蠕动的肥虫,李景稷心下恶心,便迅速走开了两步,道:“我先见见……李臣。”
“好…好,殿下稍后,臣立刻去叫煞……小殿下过来。”唐由点头哈腰应了,转身招招手,唤来一小厮,耳语几句,又心虚地笑笑。
李景霖跟在后头将唐由那一脸心虚模样看在眼里,只是见李景稷没什么表示,自己便也什么都没说,只走上前,跟在李景稷身旁,道:“我给他带的见面礼可在你身上?”
李景稷从袖中取了一玉坠,玉坠选的上好的和田暖玉,雕刻了一只圆滚滚的双耳兔,小兔子趴在一轮玉盘上头,姿态可爱,雕刻精细,是个难得的精致物件。
李景霖将玉坠拿在手上翻看许久,笑道:“这坠子我刻了整整三日,只想讨一讨孩子的欢心。”又对着李景稷,调侃道:“还是我自己亲自送的好。”
李景稷不反驳,只道:“你对他上心过头了。”
“唉,我心疼他啊,才五个月大就被送到这里了,自己无亲无故寄人篱下地活了十多年,孤苦得很,如今好不容易要回去了,自然要好好待他。”李景霖坦诚道。
有人领着李臣走进正厅,矮矮瘦瘦的,一身锦缎的衣裳在他身上也松松垮垮的不合身,活似小孩穿了大人的衣裳。
那孩子瘦得面颊都凹下去,站在那里仿佛风都能吹倒,一双眼睛里黑得没有一丝光亮,荒凉而死寂,他冷漠地略过众人,唯独停在唐由身上,嘴角缓缓上扬,笑得邪佞阴狠。
“大人,我还活着呢。”声音嘶哑异常,完全不似个少年郎,反倒似地狱恶鬼索命之语。
唐由被他盯地气了一身鸡皮疙瘩,控制不住战栗,他努力露出笑来:“小、小殿下,大殿下和二殿下来接您了。”
李臣站在正厅中央,一转头,狠狠瞪向了李景霖,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愤怨。
李景霖被他这一眼吓了一跳,下意识就躲开了,偏头看向李景稷,却见李景稷皱着眉看着殿中的人,神色也并不好看。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那孩子带着满腔的孤愤,满眼的阴鸷,却是笑着看着他们:“原来这就是我的哥哥啊。”
李景霖看他笑得如此难看,心里更是难受,站起身,走到李臣跟前,有些紧张地拿出兔子玉坠,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小四,二哥盼着见你很久了,如今总算是见到了,这小坠子你可喜欢?若是喜欢,就当是见面礼了,往后你还喜欢什么,二哥有的都送给你。”
李臣嗤笑一声,眼眸深处是怨恨,显于表面的便是冰冷和戒备:“送我?”
“是,送你的,来,我替你系上。”李景霖说着便半蹲着,手臂环过李臣,将红绳系好,笑还未漾开,便撞进了李臣满眼充血的冷酷里头。
“阿霖!”
李景霖有些无措地回头,见李景稷满目紧张地看着自己,他顺着李景稷的目光,才发现自己若再进分毫,李臣手机那把泛着寒光的匕首就会毫不留情地插进自己心脏。
李景霖是一个只会赋诗作画的皇子,脾性温和却也懦弱,许是从未离死亡这般靠近,他吓得直接退了两步,脚步踉跄,若不是李景稷上前扶着,恐怕便直接跌在地上了。
李景稷看向李臣的眼中毫不掩饰地怒意:“你放肆!”
李臣偏头笑了笑,竟有丝天真的意味:“我又怎知他不是想杀我?”
这个见面礼送得实在是命悬一线,李景霖一腔的热情也如同迎来倾盆大雨,只剩寒凉。
这才惊觉,多年不识的四弟,并不是自己以为的那样在苦难中等着被救赎的小可怜,他早已在冷眼和折磨中磨出最锋利的獠牙,冷酷地想要咬死所有欺辱他的人。
偏激,残忍,暴戾。
这是在回京前他们唯一一次见面,李景稷警惕也谨慎,派重兵名义上保护着李臣,实则是监视,也阻拦李景霖靠近他,直到回京。
他看见那孩子的第一眼,便看出了那孩子对这世间表现出了最大的恶意,扭曲疯狂,这满腔怨毒若不得以开解,日后必然会酿成大患。
第三章
“小臣,上车吧。”叶远放下车窗,李臣就站在路对面的公共书亭旁边,低着头踢着路上的小石子。
听到叶远叫他,他抬头,眉眼笑得弯弯的,咧嘴露出了小虎牙,他朝着叶远挥了挥手:“远哥!”
李臣小跑着到叶远跟前,正要绕身去开副驾驶的门,叶远面色迟疑一瞬:“要不,你坐后面吧。”
李臣点了点头,无所谓坐哪。
李臣拉开后面的车门,整个人愣在了原地,要不,他还是去坐副驾驶座吧。
李景稷手里拿了份文件,穿了件休闲的浅咖色宽容毛衣,袖子往上捋了一截,露出结实修长的半截小臂,左手腕上还带着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石英表,双腿自然地一前一后曲着,九分牛仔裤露出脚踝,脚上穿了双白色带着蓝纹的运动鞋。
比起昨天的西装革履,李景稷今天穿了这一身看着整个人不仅年轻许多,而且也没有那么气势逼人,李臣僵硬着站在车门口,进退不得间,将李景稷来回打量了三四遍。
李景稷放下手中的资料,已经将李臣活过的这十四年的轨迹摸得一清二楚,他转过头看着李臣,问:“不想上来?”
李臣心脏有点儿承受不住这种惊吓,尴尬一笑,上了车,关上车门,整个人都贴在了车门上,尽量离李景稷远一点儿。
“叶远,你先回去吧,一会儿我开车带他去检查。”李景稷眉头皱着,不轻不重地看了一眼李臣。
叶远有些迟疑:“啊?没事,我开车就……”
“回去吧。”李景稷淡淡打断他,语气并不强硬,叶远却知道自己不能违抗。
唉,毕竟是老板,掌握自己的财政大权的男人,况且李景稷人品没有问题,不可能把李臣拖去卖了,可能只是想单独接触一下?
叶远想通过后,还是下了车,回头看了一眼李臣,他一副要哭出的样子,又让叶远心里头莫名有种把他推到火坑的错觉。
叶远下车后,李臣更不敢说话了,整个人几乎背对着李景稷缩着,心里疯狂念经保平安,出气都小心翼翼不敢发出声音,天哪,好可怕,救命啊。
李景稷沉默了好久,整个车子里气压已经不能更低的时候,他终于开口了。
“你还记得我吗?”
李臣觉得这句话仿佛带了回音一样钻到自己耳朵里,脑子里一闪而过的画面却抓不住。
他微微转过身,点了点头,轻声开口:“你是昨天的那个……叔叔。”
李景稷眉目间闪过冷意和不耐。
李臣想,完了,果然不应该叫叔叔。
车里又陷入沉默的僵局,尴尬疯狂生长,李臣感受到李景稷钉在自己脸上的目光,整个人想被架在刀尖上惶惶不安,他一双手无意识地搓着裤子,眼神无处安放地乱飘,他甚至搞不清楚心里这样强烈的恐惧是为什么。
“你最好没骗我。”李景稷目光冰凉地盯着他,冷声开口。
李臣吓得一身鸡皮疙瘩,他开口声音都发抖:骗……骗你什么?”
李景稷转过脸,又拿起手上的资料看,眉宇间很是烦躁。
李臣平复了呼吸,不敢开口,安静地把自己当成摆件,并在心里念经保平安。
李景稷忽然道:“李臣,如果重来一遍,那杯酒还会有毒吗?”
李臣:“???”
感觉他们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的聊天怎么破?
李臣强撑着理智,虽然完全不知道怎么答话,并且强忍住问“什么酒”“什么毒”等问题,尴尬又不失礼貌地附和一句:“可能没毒吧?”
李臣想,酒有没有毒不重要,重要的是人有没有毒,这位叔叔怕是中毒颇深,该吃药了。
李景稷偏头看着他,他强撑出一个讨好的笑容,脸上的酒窝都是僵硬的,一刹那的目光交触,李臣恍惚着觉得那双眼睛好像在哪见过。
“我送你去医院。”李景稷说完就去了驾驶室,他余光里看着李臣规矩地坐在后座,双手放在膝盖上,乖得像只兔子。
李臣手里拿着矿泉水,亦步亦趋地走在李景稷身后,从挂号到一步步的全身检查,李景稷都是沉默的,只等在检察房外的注意椅上,等到李臣出来后又带他去下一个科室,直到全部结束。
李景稷开了驾驶室的门,看李臣还站得远远的,眉头一皱:“上车。”
李臣脑袋立刻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不不不,不用了李先生,我自己回去就行。”
“上车。”李景稷神色非常不耐烦,语气强硬。
李臣的表情颇有些赴死的意味,迫于强权,往前挪了几步,打开后座的车门,手抖得不行。
“我是你的司机吗?坐前面。”李景稷冷着脸命令完,就进了驾驶室,车门关合发出“嘭”的一声。
虽然李臣不明白坐后面为什么就是司机了,但是让他去坐前面简直不能更痛苦了,他觉得腿软。
他小心翼翼地坐好,目视前方,双手规矩的叠在腿上,但是李景稷一直没开车,而是一直盯着他。
直到他实在忍不住看了李景稷一眼。
“安全带。”李景稷面无表情地吐出三个字。
“哦哦哦,对、对不起,我马上系。”李臣慌慌张张地扯过右肩上头的金属扣,拉了一半突然拉不动卡住了,他一脸死灰,以为自己把安全带扯坏了,一时僵着,冷汗都吓出来了。
李景稷忽然抢过他手里的金属扣,往回缩了再重新拉出来,插-好,一气呵成。
李臣愣着看着李景稷线条流畅的下颚,又见他几乎将自己环到怀里,手臂挡住了自己的视线,他下意识以为李景稷生气得想打他,立刻紧闭上眼睛,直到他听见汽车发动的声音,才缓缓睁开双眼。
李景稷单手握着方向盘,眼睛看着路,嘴里叼了根烟,他另一只手里的黑色金属打火机,一开一合发出清脆的摩擦声。
“怎么走,指路。”李景稷取下烟,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
李臣恍神觉得李景稷那张侧颜自己一定见过,隔了好半天才道:“前面有个十字路口,右拐,再从那个小坡下去,前面有个工地,到那儿就可以了。”顿了顿又补充道:“谢谢李先生。”
叶远说他住在居民区的破楼道里,可他现在却要在工厂下,李景稷眼里立刻浮现厌恶:“你是住在工地吗?”
李臣敏感的感受到李景稷突然的情绪变化,虽然自己也不是很明白怎么回事,不过还是战战兢兢地解释:“我只有半天假,我下午还要去工厂做事。”
一场检查耽搁了整整一上午,现在他连午饭都来不及吃了,如果去晚了,好不容易找的工作就没有了。
李景稷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只在十字路口拐了弯,把李臣送到了目的地。
李臣解了安全带,拉开车门,迫不及待地下车了,又想起什么似的,顶着害怕还是弯腰对着李景稷真诚道谢,笑容也不算勉强,小酒窝里透着一点儿腼腆:“谢谢李先生。”
李景稷没有立即开车离开,而是打开车窗,点燃一根又一根香烟,烟头明明灭灭倒映在他深棕色的眼瞳里头,烟雾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直到烟盒里最后一根烟燃尽,他按了按太阳穴,下了车,锁上了车门。
李臣一路跑着到了工地,立刻收到很多不善的目光,他埋着头跑到自己平常放东西的小角落,却发现自己的头盔破得四分五裂,工作,手套也被剪得稀碎。
也许从小遇到太多这样的事情,心里头已经没有更多委屈和埋怨,只有深深地无力,他蹲下去把头整个埋进自己怀里,平复不过一分钟,他又站了起来,没有就没有吧,最多手上多几个水泡而已。
他转身走到水泥堆,又成为目光扎堆的点,有幸灾乐祸的,也有为数不多同情怜悯的,这些他通通就当没看见,弯腰拿起跟他一样高的铲子,将水泥铲到一旁的塑料桶里,等装满了就提到工地另一边正在施工的工人那里。
有小石子砸在后背,正砸在骨头上,疼得李臣泪花立刻就盈满了眼眶,他只僵硬了一瞬,等着疼劲缓过后,又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干自己的,直到不断有不知是什么的东西扔到自己身上,身后越来越嚣张的笑声刺耳异常,李臣护着头蹲在原处,任由他们砸。
有什么好哭的呢?
命运面前,休论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