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西域的高车人立足刚稳,首领阿伏至罗立刻遣使北魏,表达愿与北魏联手对付柔然的意愿,北魏方面立即认可高车在西域的地位。在高车人四面包围下的柔然傀儡政权阚氏高昌王日子也就不好过了。
阚氏高昌国在史料中只有只言片语,第一任高昌王阚伯周死后,其子阚义成继位,两年后,被堂兄阚首归所杀,阚首归自立为高昌王,依旧奉柔然为宗主,使用柔然的年号。中原文明有一特点,士大夫的精神信仰就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阚氏高昌国时期的士家大族自然记录了“国史”,但是王朝更替往往有一个现象“灭一国先灭其史”,战争是一时的,并未影响文明的存续。
四大文明的交汇点就是在西域过往的某个点,存留下最为丰富的就在高昌古国。这个地方出土的文书和文物,能够复活那段阚氏王国的历史。一段真实存在过,时间长河的记忆碎片,带我们走进一个上至官吏下至百姓都鲜活存在过的现场。我们可以看到古时那种生机腾腾的人间烟火气。但有太多的细节我们却未必知晓。根据出土文书,可以还原阚氏高昌时期的一段故事。
当时,高昌的官员主要工作之一就是迎来送往,这些东去西来需要官方接待的人主要是使者,其中多是柔然使者,柔然人出现在高昌自然是来征收赋税。高昌国为迎送这些人出动的人数都在百人以上,有的高达260人以上。可见来者地位的不一般。当时,阚氏高昌国有一位负责接待的主薄叫张绾,负责往来使者的衣食住行。有一个道士叫昙训,可能是柔然的国师,此人路过时,张绾就派出三十匹马的卫队护送。迎来送往自然是要给客人礼物,张绾还曾安排下属从国库中取出一匹疏勒锦送给一位叫处论无根的柔然使者。一匹疏勒锦的价格当时在高昌可以买十头牛。可见东西贸易的利润之大。
张绾还接待过乌苌国使者和天竺的婆罗门使者,这是位于现今印度河上游的古国,那个时间段中亚、南亚均处于混乱,北方游牧的嚈哒人势力正在向北印度渗透,与波斯、寄多罗和印度笈多王朝争夺南亚地区。公元474年底,乌苌、婆罗门使臣经过高昌向焉耆方向返回,使者也许代表王权利益去和柔然联系寻求支持。
这位叫张绾的主办接待的大人物是焉耆王,汉文书总是引去大人物的名,所以,这位焉耆王叫什么没有留下名,北魏伐焉耆时,当时的焉耆王龙鸠尸卑那奔逃龟兹避难,焉耆成为北魏设置的军镇,后来镇将唐和、车伊洛先后去了平城,柔然人卷土重来,重立焉耆王,焉耆同样在柔然的势力控制之下。在阚氏高昌时期,焉耆王曾带了118人的使团和大量贡品去柔然王庭,那一年遇到雪灾,大雪封山,焉耆王和随从曾在高昌居住了很久,由这位张绾负责接待。帐本中记录了高昌百姓交纳柴薪供焉耆王过冬的记录。当时,焉耆王住在高昌王内城的国宾馆中,焉耆王取暖、饮食、驮马的柴草都由高昌百姓供给。来年三月,焉耆王才由高昌国派出的庞大卫队护送去了山北的伊吾。
高昌处于东西往来的路口,是贸易中道必经之路,也是最快捷的路线。在这里,主要路线有两个方向,中原而来西去的商旅或使团经高昌去焉耆、龟兹、疏勒越葱岭进入中亚、南亚至欧洲,反向的路线则经高昌入关进入敦煌的关隘达中原。或者翻越天山转道伊吾走草原路线到达柔然的王庭。
同一时期,威神城主张祖有一个帐本,也记录了迎来送往的故事。主要是百姓上交的柴草、苜蓿、葡萄酒,葡萄干,劳役包括建住宅、做家具、送烧炭、作器具。
当时的焉耆人爱音乐喜歌舞。所以焉耆王随从中还带有乐师和化妆师,所需的用度也由高昌国支出。焉耆王来时,为了隆重的迎接还专门装修住宅,制作豪华的家具。增派杂役。因为距离高昌城近,出力最多的是高宁县(现今吐鲁番葡萄沟)的百姓,每次送使,其它等城镇多者二三十人,少者数人,甚至无人参与。高宁县则基本上每次都有八十余人。为招待焉耆王,阚氏高昌动员了大量的人力和物力。
焉耆王等客使的到来,人马众多,草料需求剧增,从高宁征收部分苜蓿作为补充。此外还征调百姓的车、驴等交通工具,还得提供一种当地广泛种植的叫“红蓝”的植物化装品。
如果说人间烟火气,下面这首五言诗则真实的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生活。
“富饶田舍儿,论请实好事。度种如生田,宅舍青烟起。槽上饲肥马,仍更买奴婢。牛羊共成群,满圈养生子。窖内多埋谷,寻常愿米贵。里政追役来,坐著南厅里。广设好饮食,多须劝遣醉。追车即与车,须马即与马。须钱便与钱,和市亦不避。索面驴驼送,续后更有雉。官人应须物,当家皆具备。县官与恩宅,曹司一家事。纵有重差科,有钱不怕你。
贫穷田舍汉,庵子枕孤栖。两共前生种,今世作夫妻。妇即客舂捣,夫即客扶犁。黄昏到家里,无米复无柴。男女空饿肚,状似一食斋。里政追庸调,村头共相催。幞头巾子路,衫破肚皮开。体上无裈裤,足下复无鞋。丑妇来恶骂,啾唧搦头灰。里政被脚蹴,村头被拳搓。驱将见朋友,打脊趁回来。租调无处出,还须里政赔。门前见债主,入户见贫妻。舍漏儿啼哭,重重逢苦哉。如此更穷汉,村村一两枚。”
高昌国是按中原郡县层级管理,诗中提到的“里政”,是当时乡镇里掌管户籍、赋役的小吏。割裂王权与百姓关系的往往就是下层的小官吏,所以越到下层,权力越大,官威越横。与百姓的矛盾也就越突出。
简单翻译一下这首诗,诗中说了两种人家,第一种是有钱的士家大族的生活,家庭富裕,田产众多,养着壮马,牛羊成群,子孙满堂,家有奴仆。里政来的时候,坐在客厅里,好酒好菜供着,不醉不归。要车给车要马给马,要钱给钱,互不避讳,里政来去有人接送,走的时候还有礼物相送。官吏需要的东西,大户人家都是准备好的,要啥给啥。自家事也跟官府事一样,就算摊上了大事,也可以用钱摆平。第二种是贫困的百姓,有的连老婆都娶不起,就是成家的,也是穷人嫁穷人,女子帮人磨米面,男子帮人种耕地,晚上回家时,无粮无柴,饿着肚子,锅里只有一碗粥。里政唱着庸俗的小调来村里摧税时,村民头上戴着破帽子,衣衫破的可以看见肚皮。裤子都是洞,脚上没有鞋。村妇就在村头骂,甚至把灰撒到里政的头上,于是矛盾产生,发生争执,相互之间拳脚相加。里政打输了就会找来狐朋狗友报复,穷苦的百姓不单租赋无从出,还得给里政赔偿。穷人的门前是债主,室内是贫妻。屋漏儿哭如受灾,这样的穷汉子,村村都有一两户。
在差役和提供柴草器具的名单里没有当时高昌大族阚、隗、索、张这类大户人家,这些供给都是百姓来提供。
从永康九年(公元474年)六月到永康十年闰三月,短短数月之间,与焉耆王规模相当的诸如乌苌、婆罗门、子合等国使者及柔然所派使者多批。阚氏高昌大量的杂税和差役都耗费在招待往来贵族或各国使节。由于柔然对阚氏高昌的盘剥,百姓负担沉重,所以高车人来到高昌后,很容易就推翻了阚氏政权。
张绾接待的使者还有来自南朝,由于北魏居柔然与南朝的中间,所以南朝的使团得绕道益州(成都)经吐谷浑进入西域的高昌,再由高昌进入柔然的领地。公元478年的时候,南朝的刘宋曾派遣骁骑将军王洪轨出使柔然,与柔然相约,两面夹击北魏,第二年八月,柔然出兵三十万南侵,但是此时刘宋王朝已灭亡,南齐的萧道成因为刚上位,并未参与夹击行动。直到五年后,王洪轨才经高昌回到南朝,声称经途三万余里。
高车人进入西域建立高车国,时任高昌王阚首归对高车首领阿伏至罗阳奉阴违,阿伏至罗得知详情后,怒诛阚氏王族,拥立高昌士族大姓张孟明为高昌王,立国28年传两代的阚氏高昌国灭亡。《魏书·高昌传》中对阚氏高昌国记录仅52个字。官修史书。就是一部王侯将相的家史,这之间或多或少存有美化或诋毁。由于民不入史,我们很难看到阚氏高昌国时期市井日常的烟火气。史料中也仅有对环境的简短描述:每当夕阳西下时,一群群的乌鸦成排的立于高昌王府的大殿前,不怕人,日出时便四散而去。高昌人说汉语,学《五经》、历代史、诸子集。面如中原,长发扎辫,穿麻布窄袖长袍。黄土筑城,架木为屋,屋顶覆土。种植五谷,吃牛羊肉,喝葡萄酒。
高昌国盛产一种“冰酒”,这是用当地的无核白葡萄酒所酿,去皮捣碎后入缸,加入高度原酒发酵。之后,渣沉液出,酒液稠如蜂蜜,再将原液入瓮窖藏五年,溢出水份,酒液更稠,装入罐,用筷子蘸起,如糖稀挂丝,满屋飘香,入口,第一口感是清凉、香甜,咽下时,如吞火球,浑身发热,再喝就醉了。
高昌地处东西交通要道,贸易繁盛。成交的货物就有金银、玉石、瑜砂、香料、生丝、药材、纺织品以及棉麻、布匹等,且交易量很大,生丝、香料、药材等动辄数百斤,有些是手工业者二次加工所需的原料,更多的则是成品贩卖。多由中亚商人从外地运来,在此倒货中转。他们在此,或零售经营或从事大宗货物批发,当时,高昌国对市场交易所征税赋叫“秤价钱”。由于货物交易量、交易额巨大,商税成为一笔可观的收入。除货物外,买卖奴隶的市场也很火爆。
阚氏高昌灭亡后,这些记帐的纸张被当做废纸用来给死人做成纸制贡品,随墓主埋于地下,穷苦百姓破席子一卷就埋了,不留下一丝痕迹。能用有这些官方记录当贡品的自然是官员,千百年后,我们才从零星的记录中了解阚氏政权相关的蛛丝马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