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一个王朝来说,与政治清明同样重要的便是法治公正。
汉明帝有一个异母弟弟叫刘英,当时是楚王。此人是有记载的第一个信奉佛教的皇家贵族,时间要早于哥哥刘庄白马驮经。
荷兰有位汉学家叫许理和,他的博士论文就叫《佛教征服中国》,在这本书中,作者认为大约在公元50年前后,佛教已在中国淮北、河南东部、山东南部和江苏北部这一数省接壤的地域流传,这个地方就是今天的徐州,当年的彭城。
彭城是楚国都城,在丝绸之路从洛阳向东南延伸的主道上。当时,楚王府内就居住着大量僧人。
东汉初年,大兴儒学,儒与佛尚未有机的融合,处于对立状态,反对者认为,信佛的出家人削发、不娶、禁荤等做法与儒家伦理中,“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理念对立。而佛的信众则认为,出家人普渡众生与儒家的“仁义”目标一致。
永平八年(65年)刘庄给弟弟写过一封信,称弟弟“诵黄老之微言,尚浮屠之仁祠”。写这封信的原由是汉明帝以宽大之心治天下,下了诏书,让各封国犯死罪的人缴纳生绢赎罪。楚王刘英不知是否因信佛有了赎罪的心理,认为之前做过亏心事,就主动缴纳了30匹生绢。刘庄得知后,在回信中说,兄弟你吃斋念佛,在神灵前思过,有什么罪过,现在把你的生绢还给你,用于资助僧侣。
“缴纳生绢”这件事后来成为官员指控楚王刘英谋反的罪证。既然无罪为什么缴纳生绢?
楚王刘英喜好交接游侠,嗜好黄老学说。而佛教传入之初,是与神仙方术混为一体。刘英与他的门客们制作了金龟玉鹤,刻上祥瑞的文字图案,原本为了立地成佛长生不老,但这个行为触犯了当时的大忌。
公元70年,有一个叫燕广的人,举报楚王刘英跟门客王平、颜忠等人刻写有图案的文字,有谋反的嫌疑。
这案子交廷尉查办,金龟玉鹤、祥瑞的文字图案之事被查实。查案的官员上报汉明帝,楚王刘英“大逆不道,按律当斩”。
对于这个弟弟,刘庄不忍处斩,就撤销王爵,贬黜到丹阳郡泾县,降食邑为500户,但刘英的母亲、儿女并没有受处罚,继续住在楚王宫。
这件事的结局是这样的,一是:那个叫燕广的举报人先给宰相虞延密报,但虞延根本不信,事发之后,虞延被问责,不堪受辱,自杀。二是:楚王刘英被送到泾县后,也不堪其辱自杀。三是:那个叫燕广的密报人被封为“折奸侯”。
这件事,原本到此为止,楚王刘英并没有招兵买马,屯积军粮,打造兵器的证据,只是跟“神仙”朋友们画了一些没人能看得懂的图和文字而已。
但是,此事被扩大化,追查“楚王案”同伙的打击面迅速扩大,被口供牵连入狱的人,从皇亲国戚到王公贵族、乡绅豪杰多达数千人。加上狱吏的用心构陷,被诛杀、贬逐的人有一千多人。
当时,楚王刘英把天下知名人士记在一个竹简上,被廷尉认定是同党。
其中有吴郡太守尹兴的名字,于是,尹兴跟郡府五百多人,被抓至廷尉的监狱中审问。严刑拷打致死一半。活着的屈打成招。只有主簿梁宏、功曹驷勋、门下掾陆续备受五毒苦刑,不肯按狱吏的意思更改口供。
汉代的五毒苦刑是:1、鞭抽;2、棍打;3、用烧红的铁棒灼烙;4、用两股细绳捆绑;5、用三股粗绳悬吊。
此三人身上寸寸溃烂,仍不低头。
得知儿子受到酷刑,陆续的母亲从吴郡赶到洛阳,亲手做饭,给儿子送饭。
陆续被拷打没了人型,但面色不改,可是看到送来的饭菜突然放声大哭,狱吏不解问为什么受刑不哭,天天吃饭,只今天见了饭菜好,以为是上路饭吧,看样子还是怕死呀。
陆续不哭了,梗着脖子说,我妈到了洛阳,但我也许不能活着见到老人家了,不能为老人家送终了。
狱吏纳闷就接着问,你怎么知道你妈来了?
陆续说,我妈切肉,向来方方正正,切葱也都一寸长短,自小教育我,做人要方正、做事要有分寸,所以,看了这份饭菜,我知道我妈来了。
这件事很快被报到明帝刘庄处,于是,刘庄下诏吴郡太守尹兴及官员全部赦免释放。
楚王刘英的门客颜忠、王平在拷打下,只要知道名字的官员都报成同伙,涉及众多王公贵族。因为明帝刘庄对此案的重视。负责审讯的官吏不分青红皂白,只要口供中出现的名字,一律逮捕定罪。
审问隧乡侯耿建时,耿建直言反驳:我根本就不认识楚王府的人,与楚王刘英也没有任何交集,朝廷官员不与诸侯王结交,这是原则,我从未干过此类事。
旁听的侍御史寒朗非常震惊,认为这是一起冤案。于是再次提审颜忠、王平,专门问耿建等人穿的什么朝服?长得啥样?有什么喜好?颜忠、王平原本就是门客,善于“神仙之术”的闲云野鹤,根本不了解朝廷中的官秩等级,也没有见过这些人,一时问蒙,答不上来。
于是,在朝会上,寒朗上奏直谏:耿建等人没有犯罪,而是被诬陷,所以,楚王刘英案中,必有很多无罪受罚的人。
刘庄问:那么王平、颜忠为什么供出他们?
寒朗答:王平、颜忠等人自知犯的是灭族的重罪,所以尽量牵扯高官,以洗清自己。
刘庄问:那么,你为什么不早奏报?为什么还把他们关这么久?
寒朗答:我怕他们可能还犯有其它罪行,还有人招供牵及,也在等时机,现在证明,他们被定罪的事,不过仅此一项,所以才提出。
刘庄怒道,你个老滑头,办事总想面面俱到,拉下去打!
卫士冲向前,按倒寒朗,准备拖出殿外。
此时的寒朗大声说:陛下,臣临死之前,让我把话说完。
刘庄问:你是与何人共谋写的奏章?
寒朗答:我一人所写。
刘庄问:为什么不事先向太尉、司徒、司空三府上报?
寒朗答:我知道会受到灭族的惩罚,不愿牵连他人。
刘庄问:你怎么会知道会灭族?
寒朗答:我负责审理这件大案,没能查出真相,反而为罪犯伸冤,当然会被灭族,明知要死,我仍要启奏,是盼望陛下有所醒悟。办案中,我发现,负责审问的官员,都认为叛乱是大案,十恶不赦,每一个官员都认为当斩而后快。与其为罪犯昭雪不如用法律把他们套牢,这样可以保全自己,免除后患。于是,审一人,牵出十人,审十人,牵出百余人,越牵越多。每逢陛下询问审讯结果,廷尉府的官员都回答:依法,大逆不道当灭九族。而陛下开恩,不诛连,这本是幸事,可是,我看到,提审官回到府衙,虽不议论,但个个仰视屋顶,低声叹息,大家心里都明白有多少人被冤枉,但没有人敢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去冒犯陛下,我说完了,死而无憾!
此时的明帝刘庄,猛然醒悟。
之后,刘庄亲自到洛阳的监狱审问,见皇帝来了,冤打成招的官员们大哭,高呼皇上圣明!然后,人人翻供!
刘庄下令,没有证据的不能凭口供定罪,一次就释放了一千多人。
当时正值大旱,古人对天象极为重视,认为是不祥之兆。但一放人,天降大雨。刘庄感到此事自己偏听偏信,半夜失眠,辗转反侧,起来在屋中徘徊,皇后也因“楚王案”株连太多,借机向刘庄进言。天明,下令大赦。
清醒的官并非寒朗一人,任城县令袁安,楚国被撤销后任楚郡太守,到任未进府衙先去监牢,亲审牵连的罪犯,凡是没有罪证的,当场释放。属下官员惊恐万分,叩头警告说:袁大人,如此包庇反贼,依法同罪,万万不可。袁安回答:如果有罪那也是我来承担,你们怕什么?于是,上报处理结果,明帝刘庄此时已醒悟,即刻批准,仅彭城监狱就释放400多户。
此案还牵扯到了郡河太守焦贶,焦贶被抓,押往洛阳,半路生病死了。他的妻儿以及关系密切的亲属都被抓到牢里。焦贶的很多门生故旧、亲朋好友怕被牵连,纷纷隐名改姓或远走他乡。只有一个叫郑弘的学生,披散着头发自戴枷锁,跪在皇宫外,给皇帝上疏,为焦贶辩解,明帝刘庄感动,释放了焦贶的家人。郑弘为焦贶送葬并且把焦贶的妻儿送回老家。郑弘是首任西域都护郑吉的从孙,将门之后!
这起案子,楚王刘英冤不冤不作评价,因为他确实研究图谶,这种事在汉代本身就是重罪,也可能是黄老加浮屠之术,走火入魔。
只重口供不重证据,这本不是法律的本质,而是狱吏为自保的无情加残忍!
一句把案子做实,狱吏便会想法构陷,面对狱吏有多少官员能承受“五毒酷刑”?
刘英自杀后,在明帝的安排下,光禄大夫给刘英吊唁祠祭,是按诸侯王的标准入葬,加赐列侯印绶,他的家人未受诛连,由此推出“谋反案”,本就是奸人燕广的诬告。
刘英谋反案至少证明几个问题:一是当人权与皇权对立时,皇权至上,不容侵犯。二是权力背后的淫威,会被狱吏发挥地淋漓尽致。三是官员明哲保身,不敢说真话,视他人生命为草芥,证据只为罪名而准备。四是奸人黑状容易得逞。五是兼听则明,偏听则暗!
好人终有好报,很多年后,寒朗由太守升任宫廷博士;郑弘官至太尉,三公之首;袁安,官至太仆,位列九卿。
奸侯燕广,也就在历史中冒了个泡,可以推测那些放出来的王公贵族不会放过他!
可怜的是那些无端受牢狱之苦的人,好在明帝最终听到了真话,醒悟过来,才使冤案没有继续!
当官不为民作主,不如回家种红薯!
所谓人生,原本便是一个怎么办接着另一个怎么办的无休止的过程。不管时代和环境如何改变,善良与勇敢永远是最简单、最重要的品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