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呻吟语》之《礼集》原文(上)






         呻吟,病声也。呻吟语,病时语也。病中疾痛,惟病者知,难与他人道,亦惟病时觉,既愈,旋复忘也。予小子生而错弱善病,病时呻吟,辄志所苦以自恨,曰慎疾,无复病。已而弗慎,又复病,辄又志之。盖世病备经,不可胜志。一病数经,竟不能惩。语曰:三折肱成良医。予乃九折臂矣!沉痼数经,呻吟犹昨。嗟嗟!多病无完身,久病无完气。奄奄视息而人也哉!   三十年来,所志《呻吟语》,凡若干卷,携以自药。司农大夫刘景泽,摄心缮性,平生无所呻吟,予甚爱之。顷共事雁门,各谈所苦。予出《呻吟语》视景泽,景泽曰:“吾亦有所呻吟,而未之志也。吾人之病,大都相同。子既志之矣,盍以公人?盖三益焉:医病者见子呻吟,起将死病;同病者见子呻吟,医各有病;未病者见子呻吟,谨未然病。是子以一身示惩于天下,而所寿者众也。既子不愈,能以愈人,不既多乎?”予矍然曰:‘病语狂,又以其狂者惑人闻听,可乎?’因择其狂而未甚者存之。   呜呼!使予视息茍存,当求三年艾健,此馀生何敢以沉痼自弃?景泽,景泽,其尚医余也夫!   万历癸巳三月,抱独居士宁陵吕坤书

礼集●性命
        正命者,完却正理,全却初气,未尝以我害之,虽桎梏而死,不害其人正命。若初气所凿丧,正理不完,即正寝告终,恐非正命。   德性以收敛沉着为第一,收敛沉着中又以精明平易为第一。大段收敛沉着人,怕含糊,怕深险。浅浮子虽光明洞达,非蓄德之器也。   或问:“人将死而见鬼神,真耶?幻耶?”曰:“人寤则为真见,梦则为妄见。魂游而不附体,故随所之而见物,此外妄也。神与心离合而不安定,故随所交而成景,此内妄也。故至人无梦,愚人无梦,无妄念也。人之将死,如梦然,魂飞扬而神乱于目,气浮散而邪客于心,故所见皆妄,非真有也。或有将死而见人拘系者,尤妄也。异端之语入人骨髓,将死而惧,故常若有见。若死必有召之者,则牛羊蚊蚁之死,果亦有召之者耶?大抵草木之生枯、土石之凝散,人与众动之死生、始终、有无,只是一理,更无他说。万一有之,亦怪异也。”   气,无终尽之时;形,无不毁之理。   真机、真味要涵蓄,休点破。其妙无穷,不可言喻,所以圣人无言。一犯口颊,穷年说不尽,又离披浇漓,无一些咀嚼处矣。   性分不可使亏欠,故其取数也常多,曰穷理,曰尽性,曰达天,曰入神,曰致广大、极高明。情欲不可使赢余,故其取数也常少,曰谨言,曰慎行,曰约己,曰清心,曰节饮食、寡嗜欲。   深沉厚重,是第一等资质;磊落豪雄,是第二等资质;聪明才辨,是第三等资质。   六合原是个情世界,故万物以之相苦乐,而至人圣人不与焉。   凡人光明博大、浑厚含蓄,是天地之气;温煦和平,是阳春之气;宽纵任物,是长夏之气;严凝敛约、喜刑好杀,是秋之气;沉藏固啬,是冬之气;暴怒,是震雷之气;狂肆,是疾风之气;昏惑,是霾雾之气;隐恨留连,是积阴之气;从容温润,是和风甘雨之气;聪明洞达,是青天朗月之气;有所锺者,必有所似。   先天之气,发泄处不过毫厘;后天之气,扩充之,必极分量。其实分量极处,原是毫厘中有底,若毫厘中合下原无,便是一些增不去。万物之形色才情种种可验也。   蜗藏于壳,烈日经年而不枯,必有所以不枯者在也,此之谓以神用先天造物命脉处。   兰以火而香,亦以火而灭;膏以火而明,亦以火而竭;炮以火而声,亦以火而泄。阴者,所以存也;阳者,所以亡也。岂独声色、气味然哉?世知郁者之为足,是谓万年之烛。   火性发扬,水性流动,木性条畅,金性坚刚,土性重厚。其生物也亦然。   一则见性,两则生情。人未有偶而能静者,物未有偶而无声者。   声无形色,寄之于器;火无体质,寄之于薪;色无着落,寄之草木,故五行惟火无体而用不穷。   人之念头,与气血同为消长。四十以前是个进心,识见未定而敢于有为;四十以后是个定心,识见既定而事有酌量;六十以后是个退心,见识虽真而精力不振。未必人人皆此,而此其大凡也。古者四十仕,六十、七十致仕,盖审之矣。人亦有少年退缩不任事,厌厌若泉下人者;亦有衰年狂躁妄动喜事者,皆非常理。若乃以见事风生之少年为任事,以念头灰冷之衰夫为老成,则误矣。邓禹沉毅,马援矍铄,古诚有之,岂多得哉!   命本在天,君子之命在我,小人之命亦在我。君子以义处命,不以其道得之不处,命不足道也;小人以欲犯命,不可得而必欲得之,命不肯受也。但君子谓命在我,得天命之本然;小人谓命在我,幸气数之或然。是以君子之心常泰,小人之心常劳。   性者,理气之总名。无不善之理,无皆善之气。论性善者,纯以理言也;论性恶与善恶混者,兼气而言也。故经传言性各各不同,惟孔子无病。   气、习,学者之二障也。仁者与义者相非,礼者与信者相左,皆气质障也。高髻而笑低髽,长裾而讥短袂,皆习见障也。大道明,率天下气质而归之,即不能归,不敢以所偏者病人矣;王制一,齐天下趋向而同之,即不能同,不敢以所狃者病人矣。哀哉!兹谁任之?   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归之,发肤还父母之初,无些毁伤,亲之孝子也;天全而生之,人全而归之,心性还天之初,无些缺欠,天之孝子也。   虞廷不专言性善,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或曰:“人心非性。”曰:“非性可矣,亦是阴阳五行化生否?”六经不专言性善,曰:“惟皇上帝,降衷下民,厥有恒性。”又曰:“天生蒸民,有欲无主乃乱。”孔子不专言性善,曰:“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又曰:“性相近也,惟上智与下愚不移。”才说相近,便不是一个。相远从相近起脚。子思不专言性善,曰:“修道之谓教。”性皆善矣,道胡可修?孟子不专言性善,曰:“声色、臭味、安佚,性也。”或曰:“这性是好性。”曰:“好性如何君子不谓?”又曰:“动心忍性。”善性岂可忍乎?犬之性,牛之性,岂非性乎?犬、牛之性,亦仁、义、礼、智、信之性乎?细推之,犬之性犹犬之性,牛之性犹牛之性乎?周茂叔不专言性善,曰:“五性想感而善恶分,万事出矣。”又曰:“几善恶。”程伯淳不专言性善,曰:“恶亦不可不谓之性。”大抵言性善者,主义理而不言气质。盖自孟子之折诸家始,后来诸儒遂主此说,而不敢异同,是未观于天地万物之情也。义理固是天赋,气质,亦岂人为哉?无论众人,即尧、舜、禹、汤、文、武、周、孔,岂是一样气质哉?愚僭为之说曰:“义理之性,有善无恶;气质之性,有善有恶。”气质亦天命于人而与生俱生者,不谓之性可乎?程子云:“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将性气分作两项,便不透彻。张子以善为天地之性,清浊纯驳为气质之性,似觉支离。其实,天地只是一个气,理在气之中,赋于万物,方以性言。故性字从生从心,言有生之心也。设使没有气质,只是一个德性,人人都是生知圣人,千古圣贤千言万语,教化刑名,都是多了底,何所苦而如此乎?这都是降伏气质,扶持德性。立案于此,俟千百世之后驳之。   性,一母而五子。五性者,一性之子也。情者,五性之子也。一性静,静者阴;五性动,动者阳。性本浑沦,至静不动,故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才说性,便已不是性矣。此一性之说也。   宋儒有功于孟子,只是补出个气质之性来,省多少口脗!   问:“禽兽草木亦有性否?”曰:“有。”再问:“其生亦天命否?”曰:“天以阴阳五行化生万物,安得非天命?”   或问:“孔子教人,性非所先。”曰:“圣人开口处都是性。”   水无渣,着土便浊;火无气,着木便烟。性无二,着气质便染。

礼集●存心
       心要如天平,称物时,物忙而衡不忙;物去时,即悬空在此。只恁静虚中正,何等自在!  收放心,休要如追放豚,既入笠了,便要使他从容闲畅,无拘迫懊憹之状。若恨他难收,一向束缚在此,与放失同,何者?同归于无得也。故再放便奔逸不可收拾。君子之心,如习鹰驯雉,搏击飞腾,主人略不防闲,及上臂归庭,却恁忘机自得,略不惊畏。  学者只事事留心,一毫不肯苟且,德业之进也,如流水矣。  不动气,事事好。  心放不放,要在邪正上说,不在出入上说。且如高卧山林,游心廊庙;身处衰世,梦想唐虞。游子思亲,贞妇怀夫,这是个放心否?若不论邪正,只较出入,却是禅定之学。  或问:“放心如何收?”余曰:“只君此问,便是收了。这放收甚容易,才昏昏便出去,才惺惺便在此。”  常使精神在心目间,便有主而不眩;于客感之交,只一昏昏,便是胡乱应酬。岂无偶合?终非心上经历过,竟无长进,譬之梦食,岂能饱哉?  防欲如挽逆水之舟,才歇力便下流;力善如缘无枝之树,才住脚便下坠。是以君子之心,无时而不敬畏也。  一善念发,未说到扩充,且先执持住,此万善之囤也。若随来随去,更不操存此心,如驿传然,终身无主人住矣。  千日集义,禁不得一刻不慊于心,是以君子瞬存息养,无一刻不在道义上。其防不义也,如千金之子之防盗,惧馁之,故也。  无屋漏工夫,做不得宇宙事业。  君子口中无惯语,存心故也。故曰:“修辞立其诚。”不诚,何以修辞?  一念收敛,则万善来同;一念放恣,则百邪乘衅。  得罪于法,尚可逃避;得罪于理,更没处存身。只我的心便放不过我。是故君子畏理甚于畏法。  或问:“鸡鸣而起,若未接物,如何为善?”程子曰:“只主于敬便是善。”愚谓:惟圣人未接物时何思何虑?贤人以下,睡觉时,合下便动个念头,或昨日已行事,或今日当行事,便来心上。只看这念头如何,如一念向好处想,便是舜边人;若一念向不好处想,便是跖边人。若念中是善,而本意却有所为,这又是舜中跖,渐来渐去,还向跖边去矣。此是务头工夫。此时克己更觉容易,点检更觉精明,所谓“去恶在纤微,持善在根本”也。  目中有花,则视万物皆妄见也;耳中有声,则听万物皆妄闻也;心中有物,则处万物皆妄意也。是故此心贵虚。  忘是无心之病,助长是有心之病。心要从容自在,活泼于有无之间。  静之一字,十二时离不了,一刻才离便乱了。门尽日开阖,枢常静;妍蚩尽日往来,镜常静;人尽日应酬,心常静。惟静也,故能张主得动,若逐动而去,应事定不分晓。便是睡时此念不静,作个梦儿也胡乱。  把意念沉潜得下,何理不可得?把志气奋发得起,何事不可做?今之学者,将个浮躁心观理,将个委靡心临事,只模糊过了一生。  心平气和,此四字非涵养不能做,工夫只在个定火。火定则百物兼照,万事得理。水明而火昏。静属水,动属火,故病人火动则躁扰狂越,及其苏定,浑不能记。苏定者,水澄清而火熄也。故人非火不生,非火不死;事非火不济,非火不败。惟君子善处火,故身安而德滋。  当可怨、可怒、可辩、可诉、可喜、可愕之际,其气甚平,这是多大涵养。  天地间真滋味,惟静者能尝得出;天地间真机括,惟静者能看得透;天地间真情景,惟静者能题得破。作热闹人,说孟浪语,岂无一得?皆偶合也。  未有甘心快意而不殃身者。惟理义之悦我心,却步步是安乐境。  问:“慎独如何解?”曰:“先要认住独字。独字就是意字。稠人广坐、于军万马中,都有个独,只这意念发出来是大中至正底,这不劳慎,就将这独宇做去,便是天德王道。这意念发出来,九分九厘是,只有一厘苟且,为人之意,便要点检克治,:这便是慎独了。”  用三十年心力,除一个伪字不得。或曰:“君尽尚实矣。”余日:“所谓伪者,岂必在言行间哉?实心为民,杂一念德我之心便是伪,实心为善,杂一念求知之心便是伪,道理上该做十分,只争一毫未满足便是伪,汲汲于向义,才有二三心便是伪,白昼所为皆善,而梦寐有非僻之干便是伪;心中有九分,外面做得恰象十分便是伪。此独觉之伪也,余皆不能去,恐渐渍防闲,延恶于言行间耳。”  自家好处掩藏几分,这是涵蓄以养深,别人不好处要掩藏几分,这是浑厚以养大。  宁耐,是思事第一法。安详,是处事第一法。谦退,是保身第一法。涵容,是处人第一法。置富贵,贫贱、死生、常变于度外,是养心第一法。  胸中情景,要看得春不是繁华,夏不是发畅,秋不是寥落,冬不是枯槁,方为我境。  大丈夫不怕人,只是怕理,不恃人,只是恃道。  静里看物,欲如业镜照妖。  躁心浮气,浅衷狭量,此八字进德者之大忌也。去此八字,只用得一字,曰主静。静则凝重。静中境自是宽阔。  士君子要养心气,心气一衰,天下万事分毫做不得。冉有只是个心气不足。  主静之力大于千牛,勇于十虎。  君子洗得此心净,则两间不见一尘;充得此心尽,则两间不见一碍,养得此心定,则两间不见一怖;持得此心坚,则两间不见一难。  人只是心不放肆,便无过差,只是心不怠忽,便无遗忘。  胸中只摆脱一恋字,便十分爽净,十分自在。人生最苦处,只是此心沾泥带水,明是知得,不能断割耳。  盗只是欺人。此心有一毫欺人,一事欺人,一语欺人,人虽不知,即未发觉之盗也。言如是而行欺之,是行者言之盗也。  心如是而口欺之,是口者心之盗也。才发一个真实心,骤发一个伪妄心,是心者心之盗也。谚云;瞒心昧已有味哉I其言之矣。欺世盗名,其过大,瞒心昧己,其过深。  此心果有不可昧之真知,不可强之定见,虽断舌可也,决不可从人然诺。  才要说睡,便睡不着;才说要忘,便忘不得。  举世都是我心。去了这我心,便是四通八达,六合内无一些界限。要去我心,须要时时省察这念头是为天地万物,是为我。  目不容一尘,齿不容一芥,非我固有也。如何灵台内许多荆榛却自容得?  手有手之道,足有足之道,耳目鼻口有耳目鼻口之道,但此辈皆是奴婢,都听天君使令。使之以正也,顺从,使之以邪也,顺从。渠自没罪过,若有罪过,都是天君承当。  心一松散,万事不可收拾,心一疏忽,万事不入耳目,心一执着,万事不得自然。  当尊严之地、大众之前、震怖之景,而心动气慑,只是涵养不定。  久视则熟字不识,注视则静物若动。乃知蓄疑者,乱真知,过思者,迷正应。  常使天君为主,万感为客便好。只与他平交,已自亵其居尊之体。若跟他走去走来,被他愚弄缀哄,这是小儿童,这是真奴婢,有甚面目来灵台上坐?役使四肢百骸,可羞可笑。(示多乙)  不存心,看不出自家不是。只于动静、语默、接物、应事时,件件想一想,便见浑身都是过失。须动合天则,然后为是。  日用间如何疏忽得一时?学者思之。  人生在天地间,无日不动念,就有个动念底道理;无日不说话,就有个说话底道理;无日不处事,就有个处事底道理;无日不接人,就有个接人底道理;无日不理物,就有个理物底道理;以至怨怒笑歌、伤悲感叹、顾盼指示、咳唾涕洟、隐微委曲、造次颠沛、疾病危亡,莫不各有道理。只是时财体认,件件讲求。细行小物尚求合,则彝伦大节岂可逾闲?故始自垂髫,终于园纩,持一个自强不息之心通乎昼夜。要之,于纯一不已之地忘乎死生,此还本归全之道,戴天履地之宜。不然,恣情纵意而各求遂其所欲,凡有知觉运动者皆然,无取于万物之灵矣。或日:“有要乎?”曰:“有。其要只在存心。”心何以存?“  曰:“只在主静。只静了,千酬万应都在道理上,事事不错。”  迷人之迷,其觉也易;明人之迷,其觉也难。  心相信,则迹者士苴也,何烦语言?相疑,则迹者媒孽也,益生猜贰。放有害心不足自明,避嫌反成自诬者,相疑之故也。  是放心一而迹万。故君子治心不修迹,中孚治心之至也。豚鱼且信,何疑之有?  君子畏天,不畏人;畏名教,不畏刑罚;畏不义,不畏不利;畏徒生,不畏舍生。  忍、激二宇是祸福关。  殃咎之来,未有不始于快心者。故君子得意面忧,逢喜而惧。  一念孳孳,惟善是图,曰正思。一念孳孳,惟欲是愿,曰邪思。非分之福,期望太高,曰越思。先事徘徊,后事懊恨;曰蒙思。游心千里,岐虑百端,曰浮思。事无可疑,当断不断,曰感恩。事不涉已,为他人忧,曰狂思。无可奈何,当罢不罢,曰徒思。日用职业,本分工夫,朝淮暮图,期无旷废,曰本思。  此九思者,日用之间不在此,则在彼。善摄心者,其惟本思乎?  身有定业,日有定务,暮则省白昼之所行,朝则计今日之所事。  念兹在兹,不肯一事苟且,不肯一时放过,庶心有着落,不得他适,而德业日有长进矣。  学者只多忻喜,心便不是凝道之器。(诸子界公众号整理发布)  君子亦有坦荡荡处,无忌惮是已是已。君子亦有常戚戚处,终身之忧是已。  只脱尽轻薄心,便可达天德。汉唐以下儒者,脱尽此二宇不多人。  斯道这个担子,海内必有人负荷。有能概然自任者,愿以缩弱筋骨助一肩之力,虽走僵死不恨。  耳目之玩偶当于心,得之则喜,失之则悲,此儿女子常态也世间甚物与我相关,而以得喜,以失悲耶?圣人看得此身亦不关悲喜,是吾道之一囊橐而。爱所受,如之何以囊橐弃所受也?而况耳目之玩,又囊橐之外物乎?  寐是情生景,无情而景者,兆也。寤后景生情,无景而情者,妄也。  人情有当然之愿,有过分之欲。圣王者,足其当然之愿,而裁其过分之欲,非以相苦也。天地间欲愿止有此数,此有馀而彼不足,圣王调剂而均之,裁其过分者以益其当然。夫是之谓至平,而人无淫情无觖望。  恶恶太严,便是一恶。乐善甚亟,便早一善。  投佳果于便溺,濯而献之,食乎?曰:不食。不见而食之,病乎?曰:不病。隔山而指骂之,闻乎?曰:不闻。对面而指骂之,怒乎?曰:怒。曰:此见闻障也。夫能使面而食,闻而不怒,虽入黑海、蹈白刃可也。此炼心者之所当知也。  只有一毫粗疏处,便认理不真,所以说惟精,不然众论淆之而必疑;只有一毫二三心,便守理不定,所以说惟一,不然利害临之而必变,  种豆,其苗必豆;种瓜,其苗必瓜。未有所存如是,而所发不如是者。心本人欲,而事欲天理;心本邪曲,而言欲正直,其将能乎?是以君子慎其所存。所存是种,种皆是;所存非种,种皆非,未有分毫爽者。  属纩之时,般般都带不得,惟是带得此心,却教坏了,是空身归去矣。可为万古一恨。  吾辈所欠,只是涵养不纯不定。故言则矢口所发,不当事,不循物,不宜人;事则恣意所行,或太过,或不及,或悖理。  若涵养得定,如熟视正鹄而后开弓,矢矢中的;细量分寸而后投针,处处中穴。此是真正体验实用工夫,总来只是个沉静。  沉静了,发出来件件都是天则。  定静中境界与六合一般大,里面空空寂寂,无一个事物,才问他索时,般般足、样样有。  暮夜无知,此四字百恶之总根也。人之罪莫大于欺。欺者,利其无知也。大奸大盗皆自无知之心充之。天下大恶只有二种:欺无知,不畏有知。欺无知还是有所忌惮心,此是诚伪关。不畏有知是个无所忌惮心,此是死生关。犹知有畏,良心尚未死也。  天地万物之理出于静,入于静;人心之理发于静,归于静。  静者,万理之橐[竹仑],万化之枢纽也。动中发出来,与天则便不相似。故虽暴肆之人,平旦皆有良心,发于静也,过后皆有悔心,归于静也。  动时只见发挥不尽,那里觉错?故君子主静而慎动。主静,则动者静之枝叶也;慎动,则动者静之约束也。又何过焉?  童心最是作人一大病,只脱了童心,便是大人君子。或问之。曰:“凡炎热念、骄矜念、华美念、欲速念、浮薄念、声名念,皆童心也。”  吾辈终日念头离不了四个字,曰:得、失、毁、誉。其为善也,先动个得与誉底念头;其不敢为恶也,先动个失与毁底念头。总是欲心、伪心,与圣人天地悬隔。圣人发出善念,如饥者之必食,渴者之必饮。其必不为不善,如烈火之不入,深渊之不投,任其自然而已。贤人念头只认个可否,理所当为,则自强不息;所不可为,则坚忍不行。然则得失毁誉之念可尽去乎?曰:胡可去也?天地间惟中人最多。此四字者,圣贤籍以训世,君子藉以检身。曰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以得失训世也。曰疾没世而名不称,曰年四十而见恶,以毁誉训世也。此圣人待衰世之心也。彼中人者,不畏此以检身,将何所不至哉?故尧舜能去此四字,无为而善,忘得失毁誉之心也。  桀纣能去此四字,敢于为恶,不得失毁誉之恤也。  心要虚,无一点渣滓;心要实,无一毫欠缺。  只一事不留心,便有一事不得其理;一物不留心,便有一物不得其所。  只大公了,便是包涵天下气象。  士君子作人,事事时时只要个用心。一事不从心中出,便是乱举动;一刻心不在腔子里,便是空躯壳。  古人也算一个人,我辈成底是甚什人?若不愧不奋,便是无志。  圣、狂之分,只在苟、不苟两字。  余甚爱万籁无声,萧然一室之趋。或曰:“无乃大寂灭乎?”  曰:“无边风月自在。”  无技痒心,是多大涵养!故程子见猎而痒。学者各有所痒。  便当各就痒处搔之。  欲,只是有进气无退气;理,只是有退气无进气。善学者审于进退之间而已。  圣人悬虚明以待天下之感,不先意以感天下之事。其感也,以我胸中道理顺应之;其无感也,此心空空洞洞,寂然旷然。  譬之鉴光明在此,物来则照之,物去则光明自在,彼事未来而意必是持鉴觅物也。尝谓镜是物之圣人。镜日照万物而常明,无心而不劳故也。圣人日应万事而不累,有心而不役故也。夫惟为物役而后累心,而后应有偏着。  恕心养到极处,只看得世间人都无罪过。  物有以慢藏而失,亦有以谨藏而失者;礼有以疏忽而误,亦有以敬畏而误者。故用心在有无之间。  说不得真知明见,一些涵养不到,发出来便是本象,仓卒之际,自然掩护不得。  一友人沉雅从容,若温而不理者。随身急用之物,座客失备者三人,此友取之袖中,皆足以应之。或难以数物,呼左右取之携中,犁然在也。余叹服曰:“君不穷于用哉!”曰:“我无以用为也。此第二着,偶备其万一耳。备之心,慎之之心也。慎在备先。凡所以需吾备者,吾已先图,无赖于备。故自有备以来,吾无万一,故备常徐而不用。”或曰:“是无用备矣。”曰:“无万一而犹备,此吾之所以为慎也。若恃备而不慎,则备也者,长吾之怠者也,久之必穷于所备之外。侍慎而不备,是慎也者,限吾之用者也,久之必穷于所慎之外。故宁备而不用,不可用而无备。”余叹服曰:“此存心之至者也。《易》曰:”藉之用茅,又何咎焉?‘其斯之谓与?“吾识之以为疏忽者之戒。  欲理会七尺,先理会方寸;欲理会六合,先理会一腔。  静者生门,躁者死户。  士君子一出口无反悔之言,一动手无更改之事,诚之于思故也。  只此一念公正了,我于天地鬼神通是一个。而鬼神之有邪气者,且跧伏退避之不暇,庶民何私何怨,而忍枉其是非,腹诽巷议者乎?  和气平心发出来,如春风拂弱柳,细雨润新苗,何等舒泰!  何等感通!疾风、迅雷、暴雨、酷霜,伤损必多。或日:“不似无骨力乎?”余曰:“辟之玉,坚刚未尝不坚刚,温润未尝不温润。”  余严毅多和平,少近梧得此。  俭则约,约则百善俱兴J侈则肆,肆则百恶俱纵。  天下国家之存亡,身之生死,只系敬怠两字。敬则慎,慎则百务修举;怠则苟,苟则万事隳颓。自天子以至于庶人,莫不如此。此千古圣贤之所兢兢,而亡人之所必由也。  每日点检,要见这念头自德性上发出,自气质上发出,自习识上发出,自物欲上发出。如此省察,久久自识得本来面目。  初学最要知此。  道义心胸发出来,自无暴戾气象,怒也怒得有礼。若说圣人不怒,圣人只是六情。  过差遗忘只是昏忽,昏忽只是不敬。若小心慎密,自无过差遗忘之病。孔子曰:“敬事。”樊迟粗鄙,告之曰:“执事敬”。子张意广,告之曰:“无小大,无敢慢。”今人只是懒散,过差遗忘安得不多?  吾初念只怕天知,久久来不怕天知,又久久来只求天知。  但末到那,何必天知地步耳?  气盛便没涵养。  个定静安虑,圣人胸中无一刻不如此。或曰:“喜怒哀乐到面前何如?”曰:“只恁喜怒哀乐,定静安虑,胸次无分毫加损。”  优世者与忘世者谈,忘世者笑;忘世者与忧世者谈,忧世者悲。嗟夫!六合骨肉之泪肯向一室口越之人哭哉?彼且谓我为病狂,而又安能自知其丧心哉?  得之一字,最坏此心,—不但鄙夫患得,年老戒得为不可。  只明其道而计功,有事而正心,先事而动得心,先难而动获心‘便是杂霸杂夷。一念不极其纯,万善不造其极。此作圣者之大戒也。  克一个公已公人心,便是吴越一家;任一个自私自利心,便中父子仇雠。天下兴亡、国家治乱、万姓死生,只争这个些子。  厕牏之中可以迎宾客,床第之间可以交神明,必如此而后谓之不苟。  为人辨冤白谤是第一天理。  无隙可乘。此谓不疏物欲,自消其窥伺之心。僩训武毅,譬将军按剑,见者股栗。此谓不弱物欲,自夺其猖獗之气。而今辈,灵台四无墙户,如露地钱财,有手皆取;又孱弱无能,杀残俘虏落胆。从人物欲,不须投间抵隙,都是他家产业;不须硬迫柔求,都是他家奴婢。更有那个关防?何人喘息?可哭可恨!  沉静非缄默之谓也。意渊涵而态闲正,此谓真沉静。虽日言语,或千军万马中相攻击,或稠人广众中应繁剧,不害其为沉静,神定故也。一有飞扬动扰之意,虽端坐终日,寂无一语,而色貌自浮,或意虽不飞扬动扰,而昏昏欲睡,皆不得谓沉静。  真沉静底自是惺忪包一段全副精神在时里。  明者料人之所避,而狡者避人之所料,以此相与,是贼本真而长奸伪也。是以君于宁犯人之疑,而不己之女贼心。  室中之斗,市上之争,彼所据各有一方也。一方之见皆是己非人,而济之以不相下之气,故宁死而不平。呜呼!此犹愚人也。贤臣之争政,贤士之争理亦然。此言语之所以日多,而后来者益莫知所决择也。故为下愚人作法吏易,为士君子所折衷难。非断之难,而服之难也。根本处在不见心而任品,耻屈人顶好胜,是室入市儿之见也。  大利不换小义,况以小利坏大义乎?贪者可以戒矣。  杀身者不是刀剑,不是寇仇,乃是自家心杀了自家。  知识,帝则之贼也。惟忘知识以任帝则,此谓天真,此谓自然。一着念便乖违,愈着念愈乖违。乍见之心,歇息一刻,别是一个光景。  为恶惟恐人知,为善惟恐人不知,这是一副甚心肠,安得长进?  或问:“虚灵二字如何分别?”曰:;惟虚故灵。颓金无声,铸为钟磬则有声。钟磬有声,实之崒物则无声。圣心无所不有,而一无所有,故感而遂通天下之故。“  浑身五脏六腑、百脉千络、耳目口鼻、四肢百骸、毛发甲爪,以至衣裳冠履,都无分毫罪过,都与尧舜一般,只是一点方寸之心千过万罪,禽兽不如。千古圣贤只是治心,更不说别个。学者只是知得这个可恨,便有许大见识。  人心是个猖狂自在之物,陨身败家之贼,如何纵容得他?  良知何处来?生于良心;良心何处来?生于天命。  心要实,又要虚。无物之谓虚,无妄之谓实。惟虚故实,惟实故虚。心要小,又要大。大其心能体天下之物,小其心不偾天下之事。  要补必须补个完,要折必须折个净。  学术以不愧于心、无恶于志为第一,也要点检这心志是天理、是人欲。便是天理,也要点检是边见、是天则。  尧眉舜目、文王之身仲尼之步,而盗跖其心,君子不贵也。  有数圣贤之心,何妨貌似盗跃!

礼集●伦理
        宇宙内大情种,男女居其第一。圣王不欲裁割而矫拂之,亦不能裁割矫拂也。故通之以不可已之情,约之以不可犯之礼,绳之以必不赦之法,使纵之而相安相久也。圣人亦不若是之亟也,故五伦中父子、君臣、兄弟、朋友,笃了又笃,厚了又厚,惟恐情意之薄。惟男女一伦,是圣人苦心处,故有别先自夫妇始。本与之以无别也,而又教之以有别,况有别者,而肯使之混乎?圣人之用意深矣!是死生之衢而大乱之首也,不可以不慎也。   亲母之爱子也,无心于用爱,亦不知其为用爱,若渴饮饥食然,何尝勉强?子之得爱于亲母也,若谓应得,习于自然,如夏葛冬裘然,何尝归功?至于继母之慈,则有德色,有矜语矣。前子之得慈于继母,则有感心,有颂声矣。   一家之中,要看得尊长尊,则家治。若看得尊长不尊,如何齐他?得其要在尊长自修。   人子之事亲也,事心为上,事身次之;最下,事身而不恤其心;又其下,事之以文而不恤其身。   孝子之事亲也,礼卑伏如下仆,情柔婉如小儿。   进食于亲,侑而不劝;进言于亲,论而不谏;进侍于亲,和而不庄。亲有疾,忧而不悲;身有疾,形而不声。   侍疾,忧而不食,不如努力而加餐,使此身不能侍疾,不孝之大者也;居丧,羸而废礼,不如`哀而慎终,此身不能襄事,不孝之大者也。   朝廷之上,纪纲定而臣民可守,是曰朝常;公卿大夫、百司庶官,各有定法,可使持循,是曰官常;一门之内,父子兄弟、长幼尊卑,各有条理,不变不乱,是曰家常;饮食起居,动静语默,择其中正者,守而勿失,是曰身常。得其常则治,失其常则乱,未有苟且冥行而不取败者也。   雨泽过润,万物之灾也;恩宠过礼,臣妾之灾也;情爱过义,子孙之灾也。   人心喜则志意畅达,饮食多进而不伤,血气冲和而不郁,自然无病而体充身健,安得不寿?故孝子之于亲也,终日乾乾,惟恐有一毫不快事到父母心头。自家既不惹起,外触又极防闲,无论贫富、贵贱、常变、顺逆,只是以悦亲为主。盖悦一字,乃事亲第一传心口诀也。即不幸而亲有过,亦须在悦字上用工夫。几谏积诚、耐烦留意、委曲方略,自有回天妙用。若直诤以甚其过,暴弃以增其怒,不悦莫大焉。故曰:“不顺乎亲,不可以为子。”   郊社,报天地生成之大德也,然灾沴有禳,顺成有祈,君为私田则仁,民为公田则忠,不嫌于求福,不嫌于免祸。子孙之祭先祖,以追养继孝也,自我祖父母,以有此身也,曰:“赖先人之泽,以享其余庆也。”曰:“吾朝夕奉养承欢,而一旦不复献杯桊,心悲思而无寄,故祭荐以伸吾情也。”曰:“吾贫贱不足以供菽水,今鼎食而亲不逮,心悲思而莫及,故祭荐以志吾悔也。”岂为其游魂虚位能福我而求之哉?求福已非君子之心,而以一饭之设,数拜之勤,求福于先人,仁孝诚敬之心果如是乎?不谋利,不责报,不望其感激,虽在他人犹然,而况我先人乎?《诗》之祭必言福,而《楚茨》诸诗为尤甚,岂可为训耶?吾独有取于《采蘩》、《采苹》二诗,尽物尽志,以达吾子孙之诚敬而已,他不及也。明乎此道,则天下万事万物,皆尽我所当为,祸福利害,皆听其自至,人事修而外慕之心息,向道专而作辍之念忘矣。何者?明于性分而无所冀悻也。   友道极关系,故与君父并列而为五。人生德业成就,少朋友不得。君以法行,治我者也;父以恩行,不责善者也;兄弟怡怡,不欲以切偲伤爱;妇人主内事,不得相追随;规过,子虽敢争,终有可避之嫌;至于对严师,则矜持收敛而过无可见;在家庭,则狎昵亲习而正言不入。惟夫朋友者,朝夕相与,既不若师之进见有时,情礼无嫌;又不若父子兄弟之言语有忌。一德亏,则友责之;-业废,则友责之,美则相与奖劝,非则相与匡救,日更月变,互感交摩,骎骎然不觉其劳且难,而入于君子之域矣。是朋友者,四伦之所赖也。嗟夫!斯道之亡久矣。   言语嬉媟,樽俎妪煦,无论事之善恶,以顺我者为厚交;无论人之奸贤,以敬我者为君子。蹑足附耳,自谓知心;接膝拍肩,滥许刎颈。大家同陷于小人而不知,可哀也已!是故物相反者相成,见相左者相益。孔子取友,曰“直、谅、多闻”。此三友者,皆与我不相附会者也,故曰益。是故,得三友难,能为人三友更难。天地间,不论天南地北,缙绅草莽,得一好友,道同志合,亦人生一大快也。   长者有议论,唯唯而听,无相直也;有咨询,謇謇而对,无遽尽也。此卑幼之道也。   阳称其善,以悦彼之心;阴养其恶,以快己之意,此友道之大戮也。青天白日之下,有此魑魅魍魉之俗,可哀也已也!   古称:“君门远于万里。”谓情隔也。岂惟君门?父子殊心,一堂远于万里;兄弟离情,一门远于万里;夫妻反目,一榻远于万里。苟情联志通,则万里之外,犹同堂共门而比肩一榻也。以此推之,同时不相知,而神交于千百世之上下亦然。是知离合在心期,不专在躬逢。躬逢而心期,则天下至遇也:君臣之尧舜,父子之文周,师弟之孔颜。   “隔”之一字,人情之大患。故君臣、父子、夫妇、朋友、上下之交,务去隔,此字不去而不怨叛者,未之有也。   仁者之家:父子愉愉如也,夫妇雝雝如也,兄弟怡怡如也,僮仆欣欣如也,一家之气象融融如也。义者之家:父子凛凛如也,夫妇嗃嗃如也,兄弟翼翼如也,僮仆肃肃如也,一家之气象栗栗如也。仁者以恩胜,其流也知和而和;义者以严胜,其流也疏而寡恩。故圣人之居家也,仁以主之,义以辅之,洽其太和之情,但不溃其防,斯已矣。其井井然严城深堑,则男女之辨也!虽圣人不敢与家人相忘。   父在居母丧,母在居父丧,以从生者之命为重。故孝子不以死者忧生者,不以小节伤大体,不泥经而废权,不徇名而害实,不全我而伤亲。所贵乎孝子者,心亲之心而已。   天下不可一日无君,故夷、齐非汤武,明臣道也。此天下之大妨也!不然,则乱臣贼子接踵矣,而难为君。天下不可一日无民,故孔、孟是汤武,明君道也。此天下之大惧也!不然,则暴君乱主接踵矣,而难为民。   爵禄恩宠,圣人未尝不以为荣。圣人非以此为加损也。朝廷重之以示劝,而我轻之以示高,是与君忤也,是穷君鼓舞天下之权也。故圣人虽不以爵禄恩宠为荣,而未尝不荣之,以重帝王之权,以示天下帝王之权之可重,此臣道也。   人子和气、愉色、婉容,发得深时,养得定时,任父母冷面寒铁,雷霆震怒,只是这一腔温意、一面春风,则自无不回之天,自无屡变之天,谗谮何由入?嫌隙何由作?其次莫如敬慎,夔夔斋栗,敬慎之至也,故瞽瞍亦允若。温和示人以可爱,消融父母之恶怒;敬慎示人以可矜,激发父母之悲怜。所谓积诚意以感动之者,养和致敬之谓也。盖格亲之功,惟和为妙、为深、为速、为难,非至性纯孝者不能。敬慎犹可勉强耳。而今人子以凉薄之色、惰慢之身、骄蹇之性,及犯父母之怒,既不肯挽回,又倨傲以甚之,此其人在孝弟之外,故不足论。即有平日温愉之子,当父母不悦而亦愠见,或生疑而迁怒者;或无意迁怒而不避嫌者;或不善避嫌,愈避而愈冒嫌者,积隙成衅,遂致不祥。岂父母之不慈?此孤臣孽子之法戒,坚志熟仁之妙道也。   孝子之事亲也,上焉者先意,其次承志,其次共命。共命,则亲有未言之志,不得承也;承志,则亲有未萌之意,不得将也;至于先意,而悦亲之道至矣。或曰:“安得许多心思能推至此乎?”曰:“事亲者,以悦亲为事者也。以悦亲为事,则孳孳皇皇无以尚之者,只是这个念头,亲有多少意志,终日体认不得?”   或问:“共事一人,未有不妒者,何也?”曰:“人之才能、性行、容貌、辞色,种种不同,所事者,必悦其能事我者,恶其不能事我者。能事者见悦,则不能事者必疏。是我之见疏,彼之能事成之也,焉得不妒?既妒,安得不相倾?相倾,安得不受祸?故见疏者妒,妒其形己也;见悦者亦妒,妒其妒己也。”“然则奈何?”曰:“居宠,则思分而推之以均众;居尊,则思和而下之以相忘,人何妒之有?缘分以安心,缘遇以安命,反己而不尤人,何妒人之有?此入宫入朝者之所当知也。”   孝子侍亲,不可有沉静态,不可有庄肃态,不可有枯淡态,不可有豪雄态,不可有劳倦态,不可有病疾态,不可有愁苦态,不可有怨怒态。   子弟生富贵家,十九多骄惰淫泆,大不长进。古人谓之豢养,言甘食美服,养此血肉之躯与犬豕等。此辈阘茸,士君子见之为羞,而彼方且志得意满,以此夸人。父兄之孽,莫大乎是!   男女远别,虽父女、母子、兄妹、姊弟,亦有别嫌明微之礼。故男女八岁不同食,子妇事舅姑,礼也。本不远别,而世俗最严翁妇之礼,影响间,即疾趋而藏匿之;其次夫兄弟妇相避,此外,一无所避,已乱纲常。乃至叔嫂、姊夫、妻妹、妻弟之妻互相嘲谑以为常,不几于夷风乎?不知,古者远别,止于授受不亲,非避匿之谓,而男女所包甚广,自妻妾外,皆当远授受之嫌。爱礼者,不可不明辨也!   子、妇事人者也,未为父兄以前,莫令奴婢奉事,长其骄惰之情。当日使勤劳,常令卑屈,此终身之福。不然,是杀之也。昏愚父母,骄奢子弟,不可不知。   问安,问侍者,不问病者;问病者,非所以安之也。   丧服之制,以缘人情,亦以立世教。故有引而致之者,有推而远之者,要不出恩、义两字。而不可晓亦多。达观会通之君子,当制作之权,必有一番见识。泥古,非达观也。   亲没而遗物在眼,与其不忍见而毁之也,不若不忍忘而存之。   (示儿)云:“门户高一尺,气焰低一丈。华山只让天,不怕没人上。”   慎言之地,惟家庭为要;应慎言之人,惟妻子、仆隶为要,此理乱之原而祸福之本也。人往往忽之,悲夫!   门户可以托父兄,而丧德辱名,非父兄所能庇;生育可以由父母,而求疾蹈险,非父母所得由。为人子弟者,不可不知。   继母之虐,嫡妻之妒,古今以为恨者也;而前子不孝,丈夫不端,则舍然不问焉。世情之偏也,久矣!怀非母之迹,而因似生嫌;借恃父之名,而无端造谤;讟怨忤逆,父亦被诬者,世岂无耶?恣淫狎之性,而恩重绿丝;挟城社之威,而侮及黄里;《谷风》、《栢舟》,妻亦失所者,世岂无耶?惟子孝夫端,然后继母嫡妻无辞于姻族矣!居官不可不知。   齐以刀切物,使参差者就于一致也。家人恩胜之地,情多而义少,私易而公难,若人人遂其欲,势将无极。故古人以父母为严君,而家法要威如,盖对症之治也。   闺门之中,少了个礼字,便自天翻地覆。百祸千殃,身亡家破,皆从此起。   家长,一家之君也。上焉者使人欢爱而敬重之,次则使人有所严惮,故曰严君。下则使人慢,下则使人陵,最下则使人恨。使人慢,未有不乱者;使人陵,未有不败者;使人恨,未有不亡者。呜呼!齐家岂小故哉?今之人皆以治生为急,而齐家之道不讲久矣!   儿女辈,常着他拳拳曲曲,紧紧恰恰,动必有畏,言必有惊,到自专时,尚不可知。若使之快意适情,是杀之也。此愚父母之所当知也。   责人到闭口卷舌、面赤背汗时,犹刺刺不已,岂不快心?然浅隘刻薄甚矣!故君子攻人,不尽其过,须含蓄以徐人之愧惧,令其自新,方有趣味,是谓以善养人。   曲木恶绳,顽石恶攻,责善之言,不可不慎也。   恩礼出于人情之自然,不可强致。然礼系体面,犹可责人;恩出于根心,反以责而失之矣。故恩薄可结之使厚,恩离可结之使固,一相责望,为怨滋深。古父子、兄弟、夫妇之间,使骨肉为寇讐,皆坐责之一字耳。   宋儒云:“宗法明而家道正。”岂惟家道?将天下之治乱,恒必由之。宇宙内,无有一物不相贯属,不相统摄者。人以一身统四肢,一肢统五指;木以株统干,以干统枝,以枝统叶;百谷以茎统穗,   以穗统〔禾尊〕,以〔禾尊〕统粒,盖同根一脉,联属成体。此操一举万之术,而治天下之要道也。天子统六卿,六卿统九牧,九牧统郡邑,郡邑统乡正,乡正统宗子。事则以次责成,恩则以次流布,教则以次传宣,法则以次绳督。夫然后上不劳、下不乱、而政易行。自宗法废,而人各为身,家各为政,彼此如飘絮飞沙,不相维系,是以上劳而无要领可持,下散而无脉胳相贯,奸盗易生而难知,教化易格而难达。故宗法立而百善兴,宗法废而万事弛。或日:“宗子而贱、而弱、而幼、而不肖,何以统宗?”曰:“古之宗法也,如封建,世世以嫡长。嫡长不得其人,则一宗受其敝,且豪强得以?鼠视宗子,而鱼肉孤弱。其谁制之?盖有宗子又当立家长,宗子以世世长子孙为之;家长以阖族之有德望,而众所推服能佐宗子者为之,胥重其权而互救其失。此二者,宗人一委听焉,则有司有所责成,而纪法易于修举矣。   责善之道,不使其有我所无,不使其无我所有,此古人之所以贵友也。   “母氏圣善,我无令人。”孝子不可不知;“臣罪当诛兮,天王圣明。”忠臣不可不知。   士大夫以上,有祠堂,有正寝,有客位。祠堂:有斋房、神库,四世之祖考居焉,先世之遗物藏焉,子孙立拜之位在焉,牺牲、鼎俎、盥尊之器物陈焉,堂上堂下之乐列焉,主人之周旋升降由焉。正寝:吉礼则生忌之考妣迁焉,凶礼则尸柩停焉,柩前之食案、香几、衣冠设焉,朝夕哭奠之位容焉,柩旁牀帐诸器之陈设、五服之丧次,男女之哭位分焉,堂外吊奠之客、祭器之罗列在焉。客位:则将葬之迁柩宿焉,冠礼之曲折、男女之醮位、宾客之宴飨行焉。此三所者,皆有两阶,皆有位次。故居室宁陋,而四礼之所断乎其不可陋。近见名公,有以旋马容膝、绳枢瓮牖为清节高品者,余甚慕之,而爱礼一念甚于爱名。故力可勉为,不嫌弘裕,敢为大夫以上者告焉。   守礼不足愧,抗于礼乃可愧也。礼当下则下,何愧之有?   家人之害莫大于卑幼各恣其无厌之情而上之人阿其意而不之禁,犹莫大于婢子造言而妇人悦之,妇人附会而丈夫信之。禁此二害而家不和睦者鲜矣。   只拿定一个是字做,便是“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底道理,更问甚占卜,信甚星命!或曰:“趋吉避凶,保身之道。”曰:“君父在难,正臣子死忠死孝之时,而趋吉避凶可乎?”或曰:“智者明义理、识时势,君无乃专明于义理乎?”曰:“有可奈何时,正须审时因势,时势亦求之识见中,岂于谶纬阴阳家求之邪?”或曰:“气数自然,亦强作不成。”曰:“君子所安者义命,故以气数从义理,不以义理从气数。富贵利达则付之天,进退行藏则决之己。”或曰:“到无奈何时何如?”曰:“这也看道理,病在膏肓,望之而走,扁鹊之道当如是也。若属纩顷刻,万无一生,偶得良方,犹然忙走灌药,孝子慈孙之道当如是也。”   谨言不但外面,虽家庭间,没个该说的话;不但大宾,虽亲厚友,没个该任口底话。

致谢书:
内容来自古籍及网络收集整理,感谢所有为中华典籍和优秀传统文化的整理与分享而贡献力量、努力付出的人们,功德无量!
欢迎大家阅读学习,谢谢关注诸子界!(ID:olodoo)
​​​​​​​​​​​​​​​​​​​​​​​​​​​​​​​​​​

到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