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斯正统在中国?兼说考古发现波斯国教——祆教遗存


志在烟霞慕隐沦,功成归看五湖春。
一叶舟中吟复醉,云水。此时方识自由身。
花岛为邻鸥作侣,深处。经年不见市朝人。
已得希夷微妙旨,潜喜。荷衣蕙带绝纤尘。
           ——李珣《定风波·志在烟霞慕隐沦》
      这首词很长,只截取了开头第一段,大意是:多么仰慕当年的范蠡啊!他功成名就,隐身于太湖的烟波浩渺之中,泛一叶扁舟,畅游于云水之间,饮酒作诗,自在其乐。此时此刻,我才明白自由之身是多么的难得。花岛为邻,鸥鸟做伴,长年远离那些追名逐利的世俗之人,我早已进入了老子所说的物我两忘的境界,如仙人一般,荷衣蕙带、一尘不染,怎能不暗暗自喜呢?
      这首词表达了主人公无官一身轻、寄情山水之间、绝世而独立的愉悦之情。作者李珣,晚唐五代之际著名花间派词人,妹妹李舜弦是前蜀后主王衍的昭仪,所以李珣是妥妥的外戚,前蜀灭亡后他隐居不仕。很多人不知道,这位才华横溢的词人虽然姓李,但却是如假包换的波斯人后裔!
      公元642年,萨珊波斯被大食帝国所灭,波斯王子卑路斯率部与阿拉伯人周旋近20年,但最终还是无力复国,不得已沿着丝绸之路一路东逃,于公元675年来到大唐长安,被唐高宗任命为右武卫将军。李珣先祖正是随卑路斯来华的部众之一,而且极有可能是王室成员,因为波斯王室成员被赐姓李。安史之乱时其家族入蜀,定居梓州(今三台县),人称蜀中土生波斯。
      李珣生活的时代距离其家族来华时已经过去了两百多年,但他身上的异域因素依然很浓厚。他的好友,同为花间词人的尹鹗为戏谑他,做有《嘲李珣》一诗:“异域从来不乱常,李波斯强学文章。假饶折得东堂桂,胡臭薰来也不香。”意思是说:老外一般都沿袭自己的文化习俗,李珣却醉心于华夏文章,即使有一天他进士及第,也掩盖不住身上的“胡臭”味。这里所谓的“胡臭”当指异域文化因素,虽为好友之间的玩笑之言,但也反映出李珣身上波斯文化因素依然很鲜明。其实这也很正常,李珣家族当属王室后裔,波斯文化造诣应当很高,他本人除了工于诗词,还精通医学,著有《海药本草》一书,收集海上舶来药材,是一本中国最早的外国药学专著,文献记载他晚年“家无余财,惟道书、药囊而已”,今日四川中医药大学网站上还将其作为蜀中名医进行宣传。其弟李玹亦擅长医术,喜好炼制丹药。
      波斯后裔擅长医术者不止李氏兄弟,《宋高僧传》载:“巴东……有穆昭嗣者,波斯种也,幼好医术,随父谒之,乃画道士乘云……穆士后以医术有效,南平王高从诲令其去道从儒”。这位穆昭嗣和李珣兄弟一样,也是波斯人后裔,也是因医术而闻名,也喜欢道家文化,可能蜀中道家文化浓厚,擅长炼丹的道家文化与波斯医药文化又有契合之处吧。这些波斯人后裔将他们的医药文化融入了博大精深的中医药文化之中,为中国传统医学做出了积极贡献。
      当然,由于李珣家族长期生活于中土,汉化已然很深,他“以秀才预宾贡”,精通诗词,“国亡不仕、隐居山林”也颇具传统儒士之风。
      除了李珣家族,1980年1月,西安出土了波斯人后裔李素及其妻卑失氏的墓志,志文中说他是波斯国王之外甥,来华后被赐姓李,原文如下:“公讳素,字文贞,西国波斯人也。累缵贵裔,代袭弓裘,是谓深根固蒂,枝叶繁茂。公则本国王之甥也,荣贵相承,宠光照灼。祖益,初,天宝中,衔自君命,来通国好,承我帝泽,纳充质子,止卫中国,列在戎行。拜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左散骑常侍兼右武卫将军赐紫金鱼袋,特赐姓李,封陇西郡,因以得姓也。”唐朝把大量来华外国人隶于中央十六卫大将军,以宿卫京师,李素就属于这类。

      自波斯帝国灭亡,波斯王室坚持抵抗阿拉伯人百年而无功之后,由于复国无望,很多都永远留在了中国,融入了中华民族之中。据《泥涅师日记》记载称,带他们来华的卑路斯王子去世之时就说:“我已经为我的祖国尽了我所能,我没有遗憾。我感谢大唐,我的新祖国。贡献你们的才华,奉献给皇帝。我们不再是波斯人了。我们现在是中国人。”
      波斯国教是“琐罗亚斯德教”,中国史书典籍的官方称呼是“祆教”,就是俗称的“拜火教”,大概魏晋南北朝时候传入中国。“琐罗亚斯德教”认为阿胡拉·玛兹达(意为“智慧之主”)是最高主神,是全知全能的宇宙创造者,它具有光明、生命、创造等德行,也是天则、秩序和真理的化身。玛兹达创造了物质世界,也创造了火,即“无限的光明”,因此琐罗亚斯德教把拜火作为他们的神圣职责。“琐罗亚斯德教”在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时期就成为国教,并在萨珊王朝时期达到全盛,随着萨珊波斯灭亡,祆教徒大量逃亡并移居至中亚地区,其中一部分迁至中国长安,继续坚持信仰。虽然祆教来华较早,但在中国民间并没有得到广泛发展,因为它总体上既不向异族传教,也不翻译经典,所以随着信众融入中华民族而逐渐消亡。但近年来,中国考古发现了不少祆教圣火坛石刻,成为祆教在中国传播的重要物证,下面列举一些:
       一是虞弘墓石椁:1999年,在山西太原晋源区王郭村发现虞弘墓,因其浓郁的异域风格一时轰动世界,被评为1999年“十大考古新发现”,墓中出土汉白玉石椁一具,石椁前壁正面有拜火坛浮雕,坛中正燃烧着五道熊熊火焰。火坛左右两旁分别站立人首鹰身的穆护,他们均戴口罩,倾身面向火坛,手持巴尔松枝(barsom),符合祆教圣火的祭祀场面。

      二是安伽墓:2000年发现于西安市北郊,出土有带有祆教火坛祭祀内容的彩绘浅浮雕贴金石门、围屏石榻,是研究祆教的重要实物资料。墓门石门半圆形门额正中央为拜火坛,圣火坛由三头骆驼背负,在中亚传统中三峰骆驼托起的圣火坛是最高级别的圣火坛,称为“巴赫拉姆的圣火坛”,跟墓主人安伽来自粟特地区昭武九姓之安国相契合。火坛燃烧着熊熊火焰,上方左右乐神弹奏琵琶和箜篌。须弥座两侧各有一人首鹰身的祭司,戴口罩,手握神杖(巴尔松枝)伸向火坛旁边的供案。祭祀活动以火坛为中心展开,说明墓主安伽作为萨保对拜火仪式极为虔诚。
      安伽在墓志中被称为“萨保安君”, 萨保原为“商队的领袖”之意,后逐渐演变为唐代朝廷正式任命的胡人内部自治共同体官职之名,负责管理胡人聚落内部的政治、经济与宗教事务。因此,他可以用中亚传统中最高级别的圣火坛图像。


      三是史君墓:2003年出土于西安市未央区,墓内出土石门与石堂,刻画有大量祆教艺术的图像,其中亦包含火坛图像。火坛为方形三层底座,红色火焰直冲,火坛下置圆盘放有细颈罐和杯子。史君墓石堂所呈现的祆教圣火坛别具一格,兼容了祆教、佛教、希腊神话诸种文化因素,是粟特人保留了波斯人、汉人等特征的兼容并存的证据。

      2023年5月9日,从美国回归的两件粟特祆教风格的石榻前挡上也有圣火坛场景。下图是其中之一:

     圣火坛位于中央,两个祭司身着翅膀下垂的羽衣,腰系长带,头戴盔帽,脸着口罩,鸟足站在覆盆式莲花台上,手持双棍火杖。这件石榻构件在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存放了25年,从未展出过,石榻上依旧沾着上世纪90年代从中国被盗时所带的泥土。
      这些祆教圣火坛不仅与丧葬相关,也紧密关联于宗教仪式,反映了祆教徒的世界观和祭祀实践。祆教圣火坛的出土,填补了历史文献的缺失,揭示了古代宗教的传播轨迹,并追溯了波斯族群和粟特人迁徙、演变及与华夏民族融合的壮阔史诗。是中国与波斯文化早期交往交流的实物见证,对于研究古代中外文化交流具有重要意义。
      目前发现的圣火坛都是北朝至隋代的遗物,唐代墓葬中目前还没有发现圣火坛,这和波斯王室于唐代来华的史实有所抵牾,因此,葛承雍教授在《中国境内所发现的祆教圣火坛》说:“远在中国境内屡屡出现的祆教元素北朝隋代石葬具,即可见及圣火坛所带来的有关生死观念的深远影响。令人思考的是,8世纪初举族迁入唐朝内地定居的波斯人不少,卑路斯的儿子泥涅师甚至到达长安,但却在唐朝墓葬中再没有看到祆教圣火坛形象,究竟是入华波斯王族没有粟特商人的经济实力制造石棺床,还是改朝换代后祆教被打压走入晦暗不明之处,或是石质葬具被纳入中国丧葬礼仪制度约束中,致唐代入华胡人几代后裔的自我身份认同出现了变化,凡此种种,都是值得思考的新课题,并将成为今后学界继续关注的缘由。”
      我认为,上述现象一种可能是与唐代波斯王室后裔拜火教信仰淡化有关,史书记载唐高宗仪凤二年(677年),波斯王子卑路斯请求高宗皇帝在长安醴泉坊建起一座“波斯胡寺”,试图以宗教力量团结一切波斯流亡力量进行复国运动。但是波斯寺却并非祆教的宗教场所,所谓波斯寺虽然冠名波斯,但在初唐时主要是指作为基督教一支的景教的活动场所。随卑路斯一起来华的波斯贵族中应该也有不少景教徒,甚至有说法认为卑路斯的夫人也是景教徒,受夫人影响,加上当时长安本就有波斯景教人群,他们的力量较强、人数较多,未取得他们的支持,所以卑路斯作为祆教徒要奏请唐高宗建立波斯胡寺;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波斯王室后裔来华后地位较高,基本都担任朝廷比较高的官职,逐渐华化了,放弃了祆教信仰;最后,可能就是唐代墓葬也有祆教圣火坛遗迹,只是我们的考古工作者目前还未发现。
      另外,我国还有祆教唯一的地面建筑遗存,那就是山西介休的祆神楼。祆神楼建造者是北宋著名的政治家、三朝元老,与王安石、司马光齐名的一代贤臣文彦博。北宋年间,河北贝州爆发了王则领导的农民起义,文彦博率兵去平叛,战斗中得到一只白猿相助,帮助官军打败了农民军,文彦博由此得到了朝廷重用。后来,文彦博衣锦还乡,造祆神楼以报答神猿的相助。这反映了北宋时,祆教在山西一带还有不少的信众,虽然文彦博也是传统儒士,但也不妨碍他信仰外来宗教,和史君墓石刻包含众多文化因素一样,从侧面见证了中国各宗教之间的深度融合。  
      祆教及其传播人群——波斯、粟特人融入中华的历史表明,中华文化具有强大的包容能力!正如习近平总书记2023年6月2日在文化传承发展座谈会上所说:“中华文明自古以开放包容闻名于世,具有兼收并蓄、包罗万象的宽广胸怀,既有‘包’的胸怀,又有‘容’的智慧”“天下一家、协和万邦的思想理念,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元素,深刻体现了中国人的宇宙观和天下观,展现了中华文明开放包容的大格局和大胸怀”“一部中国史,就是一部各民族交融汇聚成多元一体中华民族的历史。”今天我们依然要坚持胸怀天下、兼容并包,“以海纳百川的宽阔胸襟借鉴吸收人类一切优秀文明成果,推动建设更加美好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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