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简介】:
灵异体质bug型的主角在正常乱世里的非正常人生。
========================================
【〇一】嫁衣
宫里的玉册到来的时候,驸马府中一片忙乱。上柱国大将军、金紫光禄大夫领太子太保连铉急急携着妻子昭阳长公主摆香案跪迎。果然是权势熏天、北齐一等一的天潢贵胄,纵九横七足足六十三枚鎏金门钉的朱漆正门徐徐开启,绣毡铺地,花飞如雨,山呼万岁之声随风而起,轻飘飘直向龙首原上不夜的太极宫。
多么繁华热闹,盛极一时——不过热闹也是白闹的,长安想。
她不用看也能猜到那场面,她不用看也知道连大将军定然面色铁青,花白胡子根根竖起;昭阳公主大概又惊又怒浑身颤抖,脸上擦的胭脂簌簌而落,像绯红色的雨……长安垂下头,手中绣针丝毫不停,大朵素白莲花在棚架上一瓣一瓣绽放,拱卫着纯金丝线织就的蕊。琼枝树、万宝瓶、飞舞的龙和凤,她每针每线都绣得极小心;这是皇后娘娘的嫁妆,下错了一针就是一记鞭子,给你长记性。
白莲只剩下最后小半片花瓣,绣房的门突然“哐”一声震开,震得房梁上的浮尘扑刷刷掉。长安依然没有抬头,动作越发一丝不苟越发慢条斯理,任夕阳将道道人影投映在面前的棚架上。四周寂静,只有屋外的鸟鸣声,啾啾响。
“说话啊!”心底有个声音冷冷在笑,“我看你们此时此刻还能说些什么?”
皮靴的底子擦着青石地,棚架上那排人影里居中的一个忽然变大,将她整个笼罩。刹那间,眼角寒光骤闪,长安下意识抬头,但见一道霜影直击而下,擦着她持针的手,一刀将棚架生生劈为两半!持刀人赤袍金甲,却生着张与自己相似的俊俏容颜——美得像火,美得像莲,美得像垂死前的妖艳。
“贱婢!”那人对她戟指喝骂,“灾星转世的贱婢!看我今日不取你狗命!”
到底是给割破了,手上火辣辣疼。长安静静望着自己的血从瓷白的肌肤中淌出来,流过足足绣了十五天、如今却已破成两片的织锦幔帐,将上头的白莲花染成鲜红。她知道连怀箴不敢动手,只不过撂撂狠话罢了,否则刚才那一刀已然将自己砍作两半,哪里还等得到现在?她不怕任何威胁,这件事从一开始,早就冒着必死的心思,早就抛却一切什么都不顾了——她还有什么可失去的呢?她一点不害怕。
怀箴果然只是骂,再也不敢上前半步;手中那杀敌无数的名刀夜雪,再也没能举起来。
“……够了,箴儿,住口!她是你姐姐。”门外传来一声威严呵斥,当朝驸马终于出现。长安依然埋头,抓起半片织锦紧紧压在伤口上,冷冷笑。
——姐姐?我没福气做“盛莲将军”的姐姐;更没福气当您的女儿。
怀箴从来都是掌上明珠,在父母面前百依百顺,几时受过这样的委屈?气得连佩刀都抛在地上,掩面大哭着跑了出去。
——跑去找你娘吗?跑去找那个看上有妇之夫,因而逼人休妻再娶的霸道女人撑腰?省省吧,连怀箴!拿你当宝贝的糊涂老昏君已经死了,如今坐着御座的是咱们大齐从未有过的圣明天子,是二十四岁的中兴之主。我的债,我娘的债,终于到了清算的时候!
连铉咳嗽一声,语气是刻意的温柔:“女儿……”他迟迟疑疑开口。
长安施施然还了个大礼,盈盈笑出一对酒窝:“是,‘驸马’!”
做父亲的表情就像给人狠狠揍了一拳,竟然语塞。
连铉一挥手,众人识相的纷纷退出去,关上门。狼藉遍地的绣房之中,父女二人长久沉默。长安并不催促,她急什么呢?多少年都等过了,还等不得这一会儿?
“你……陛下什么时候和你……”连大将军终于发问。
长安原以为他会谄媚,他会暴怒,他会捶胸顿足大声忏悔……可是都没有。她微微一怔,随即实话实说:“就见过那么两次,大人您都知道。一次是陛下登基前到府里来时随众人拜见;还有一次,就是半年前……”
提到……他,提到她与他相识的过往,一抹飞霞忽然飘上长安的脸。上天可怜她,一定是苦命的娘在冥冥中保佑着。
“半年前那一次不过是意外……”连铉垂首沉吟,双眉紧紧蹙在一处。他年轻时是也曾是有名的美男子,否则也不会被先皇最宠爱的御妹一眼看中,寻死觅活非他不嫁。现在虽已将老,又过早谢顶,若去掉冠带头上便油光可鉴;可一辈子戎马生涯,当年的底子打得极好,近六十了依然身形健壮,气宇轩昂,连玉带下的腰腹都是平的。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他现下虽没什么娇妻宠妾,身边人总也有几个,怎么会无缘无故看上你?陛下都对你说了什么?难不成他一见面就表露……表露了倾慕之意吗?你把他对你说的那些话,只要记得的、有印象的统统告诉爹——对了,特别是他有没有提到咱们……莲花军?”
长安的脸猛地涨至通红,她彻底无法克制自己的怒火,一瞬间爆发开来:“够了!”她大叫,“你只知道你的‘莲花军’!你凭什么命令我?你以为你还是权倾天下的驸马爷吗?你以为那恶毒的女人还能给你庇护?现如今万岁要迎娶的人是我,不是你的心肝宝贝连怀箴!要成为当朝皇后母仪天下的不是长公主的千金,是来历不明的下堂妇生下的我——连长安!”
连铉的面色如同青黑海水,酝酿着狂风骇浪,随时将要翻涌上来。一瞬间,长安几乎给吓住了,几乎想要退缩。但她随即想起记忆中娘泪眼模糊的脸,想起多少个漆黑冰冷的夜里,宋嬷嬷偷偷从窗缝塞进来的、扎着一根杏黄丝线的信卷。她诚心诚意感谢苍天,即使是驸马府不受宠的庶女,也能够读书认字,只不过……只不过看着那满纸遒劲清奇的墨迹,她每每失去提笔回信的勇气。
她不明白他为何写信给自己,但终究还是回了信。起初两人都很拘束,字字寻章摘句、搜肠刮肚;可是渐渐的,便放松了。他告诉她惊心动魄九死一生的皇子生涯,而她也告诉他苦不堪言的身世,原来两个人都是那样辛苦、那样辛苦的长大……到头来明明只见过一面,竟比多年好友还要熟悉;一想到他,心里都是暖的。
半年之前,他微服而至,事先并没有知会任何人。将军和长公主忙中出错,让他与她有机会在花园中“不期而遇”。他装作不认识,似有意、似无心随口问道:“这位是谁?”连氏夫妇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再也没有的精彩,最终还是不敢犯那欺君之罪,连铉忝着脸唯唯诺诺答:“这是下官……庶女……”
那天他哈哈大笑,调侃道:“京师传闻,驸马不二色,原来竟是假的?”连铉也只得干干赔笑,昭阳长公主则仿佛突然间老了二十岁。她在一旁冷眼看着,虽然明知等他走后自己定然又受迁怒,不是加绣活就是减饭食,可一点都不担心,实在畅快极了。她知道他是为了替她出口气——驸马府里没人记得,那天是她的十八岁生辰。
就在那一晚,扎着杏黄丝线的信卷上不再云烟纵横,只有寥寥数字,力透纸背,酣畅淋漓:“朕若得卿,生不二色!”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很快的,内廷便透出风声,当今圣上决定大婚,已选中了连驸马家的小姐。连将军和昭阳长公主所生的唯一一个女儿、驸马府的“独苗”连怀箴再也没有了往日红粉巾帼的豪情,欢喜的几乎晕过去。接下来便是一系列繁复的预备,三十六箱四季衣服,七十二匣金珠宝玉首饰,药材、香料、字画古董、以及各种场合各种礼仪将要用到的毡毯帐幔……连怀箴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有去过校场,“莲花军”上上下下三千子弟都为副统领的喜事日日痛饮狂觞。
这是从未有过的盛事,人人都说。有连家小姐这样不让须眉的奇女子为后,我大齐定当武运兴隆:力退匈奴,横扫南晋,统一天下指日可待!
——人人都这样说,唯有长安冷笑。
她不是没有担心过,担心到夜夜辗转反侧:她连长安凭什么如此幸运?凭什么他的目光穿越那么多胭粉红妆,最终竟会落在自己身上?每当如此,她便偷偷下床,从外间柜角摸出小心藏在那里的火石和蜡烛头,点燃一盏微弱火苗。
他叮嘱过她,每一次的信卷看过之后,必须烧毁不留痕迹。北齐的民风虽不如南晋那样礼教森严规矩繁多,可“私相授受”传出去毕竟不怎么好听。何况他是皇帝,是一朝天子,要在文武百官面前带一张深不可测的面具,他写给她的那些话,只能告诉她一个人听。
她明白;这些她全都明白。故而她每一次每一次都谨小慎微,在反复诵读直至将信上的话语全数背诵下来之后,便将纸细细撕成极小极小的碎片,放在极小极小的蜡烛上一片片燃尽。可……她怎么能?怎么能把自己这辈子最最心爱的一件生辰礼物活生生撕碎,活生生烧毁?那还不如索性放火烧了她的心。
长安就着那一点一滴的渺小火焰,痴痴望着从怀中掏出的信笺。八个字就像是他飞扬的眉、明亮的眼,就像他大笑着的样子,她总是看不够,一辈子都看不够。
他让她信他,她便信他。果然,果然。在连怀箴的美梦正到沉酣之时,宫中的玉册终于送进府来,他们一定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吧?上头写着的怎会是那不得宠的庶女的名字?
——公主殿下,当您将我唤去,交代下一大堆绣活的时候,可曾想到如今?
——当我从早到晚枯坐在绣房里,一针复一针直至手腕酸软,两眼枯焦……这一天我从不敢真正相信……
——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到头来是谁,为了谁?
那一天,他承诺她“朕若得卿,生不二色”的那一天;她犹豫到半夜最终决定冒险留下这封信的那一天,她给了他一个明确的回答。
也是不多不少八个字,倾注她所有勇气,所有痛恨,所有的过去和未来。
君不负我,我不负君!
【〇二】莲印
门外的仆妇婢女一层一层跪满,长安依然端坐绣房,重新支起一架新的绣棚,做针线。她依然做的细致而缓慢,她急什么呢?现在终于轮到别人着急的时候。
一个穿淡淡鹅黄衫子的十六七岁少女自前院气鼓鼓而至,满地的人见了她,忙不迭膝行几步,让出一条道来。她眼睛望着天,径直走到绣房门外,也不拜、也不跪,只朗声叫:“大小姐,老爷夫人有请。”
言辞虽妥当,可语气中实在没有半分恭敬之意。
长安知她是怀箴的心腹丫鬟流苏,是府里实打实的副小姐,最出挑不过的人物。入能端茶倒水,出能骑马射箭,跟着怀箴,在莲花军中也当了个不大不小的头领,有的是手段。她不怕她的手段,她以不变应万变。
流苏见里头无声无息,微微皱了眉。也亏得是她,比等闲下人泼辣十倍,只待片刻,也不唤第二声,便抬手狠狠砸在门板上,口中高喊:“连长安,你在里头装死是没有用的,滚出来!”
两旁跪着的人都给唬得跳起,忙不迭去拉;流苏回头狠瞪,将她们瞪得身子一缩。
“噤声……姑娘,噤声!大小姐是贵人,万万……不敢的……”有人小声劝。
流苏冷笑:“贵人?什么贵人。你当那瞎了眼的皇帝真的看上她了?皇帝怕我们连家,又不敢不讨好我们连家,他没胆子娶小姐,才拣了这个连‘白莲印’都没有的野种凑数!”
流苏快人快语,早连珠炮般将一串子话吐出来,众人见她越发没遮拦,已不只是惊讶,个个脸上变了色,连劝都忘了。人群中忽有谁咳嗽一声,某位始终跪着巍峨不动的妇人开了口,声音不高,却不怒而威:“流苏,这些话,哪是我们下人说的?”
小丫头犹不服气,哼一声:“难道就由得她小人得志,在这里大摆皇后娘娘的谱?难不成叫老爷夫人亲自来求她,她才肯出这个门?连家现下到了生死存亡,她还……”
“住嘴!”妇人眼中精光一长,厉喝出声,径直打断她的喋喋不休,“你虽是老爷故旧遗孤,身份不同,老爷夫人疼你多些,可下人就是下人,‘我们连家’这四个字,你怎配说出口?”
小丫头知她身份要紧,不敢发作,只辩驳道:“郑嫂子,我虽不姓连,但老爷夫人自小养我育我,我这条命是打定主意给了连家,我为什么说不得?”
妇人无意和她斗嘴,早已垂下头去,眼观鼻,鼻观心,淡淡道:“你若有‘白莲印’,或是夫人做主将你送了老爷做侧室,那时候我们称一声‘何姨娘’,自然就说得了。”
流苏又气又羞,满面通红,虽想分辨自己绝无攀附之心,可侧室姨娘之类的浑话,小姑娘家毕竟说不出口。只有呆立当地,呼呼喘气而已。
便在此时,绣房的门缓缓开启,长安静立在一片黄昏朦胧之中。她看也不看兀自气不过的流苏,只对郑氏见了半礼,口中道:“掌库娘子,长安原不知您来了。”
郑氏端端正正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叩一个头,方才起身,掸一掸衣上的浮尘,并无特别表情,只道:“大小姐,老爷夫人请您前院叙话。”
长安摇摇头:“我哭着求他们的时候,他们一年一年不肯见我,今日却要见我,已没意思了。”
郑氏沉默片刻,忽然道:“大小姐,您虽身子骨弱练不得武,可打小就聪敏,心里很能拿主意。我素来如何,想您也略知一二。”
长安颔首,肃然答:“郑嫂子向来待我不薄,长安一辈子都不敢忘。”
郑氏续道:“那便请小姐看在一点旧日情分上,跟我去吧。去见了老爷夫人谈过了,再回来也不妨的……”
长安断然摇头:“我说了,大人若坚持不肯让我娘的牌位进连家宗祠,我与他们便没有什么可谈的。”
“大小姐,这又何必?先前那位早都故去多年,人死如灯灭,况她又是……又是……老爷夫人断不会答应您的,难道您就打算把自己关在这里,穿着这套衣裳登凤辇?”
长安一挑眉,冷笑着反问:“有何不可?”
郑氏静静望她半晌,长叹一口气,眼睛余光扫到一旁立着的流苏,便道:“大小姐,可否叫我进去,说几句推心置腹的话?”
长安唯一迟疑,随即点点头,身子向旁微侧,做个了“请”的手势。
郑氏却不急着进门,反转身对流苏吩咐:“你且去回老爷夫人,就说大小姐终是不肯,没奈何。请管家娘子安排下去,把这绣房撤空,大小姐的吃穿用度一应物事,还有置办的嫁妆,统统抬了来。再连夜叫匠人将整个偏院该改的改、该拆的拆,塑粉描金,门窗统统换新的——大小姐要从这里出嫁,便由她。”
她说完,回过头,望着全然愣住的长安,唏嘘道:“这世上,各人有各人的底线,大小姐,我说句逾越的话:您纵然心思剔透,可毕竟……毕竟不像二小姐打小在外头出入,您还嫩得很。”
***
天已彻底暗下去,长安踱到里间,从放着绣花线的木架顶层取下一包蜡烛,挑了根长些的插在烛台上。郑氏连忙跟过去帮忙,却被长安笑着摆手,拦下了:“不必,我自己动手,早习惯了。”
火石咔咔作响,好容易点着了蜡,烛光却忽明忽暗,晃得人眼睛生疼。郑氏管着府库,自然明白这是烛心做坏了,又瞥见那整包都是点过的残烛,心下登时雪亮:定是分派时遇见了势力的管事,把各房退回来的残次都送到这里充数。
无论如何是位小姐,整日被些狗眼看人低的糟践,实在也怨不得她这样犟性。
“……我知道你心里的苦,”于是郑氏说道,“可无论心里有多苦,打断了骨头还带着筋,终归脱不掉一个‘连’字。”
长安望着那跳跃的烛火静默良久,忽然低下头,香肩微抖,眼泪点滴零落,再也没了之前冷若冰霜的样子:“我娘死时是多么凄凉,郑姨,你是知道的。我这个当女儿的,竟连这个也……我怎么对得起……她?”话到最后泣不成声,用双手死死掩住朱唇。
郑娘子见她如此,心里越发酸楚,不住安慰:“你觉得难过便痛快哭吧,哭出来就好,我已将门外那些人尽数打发走了。我知你平日里……是连个可对着哭的人都没有的。”
长安却摇头,片刻便止了抽泣,掏出帕子狠命去擦脸上的泪水。郑氏颔首赞叹:“能忍,这样好……等到了那里,举目无亲,要忍的事情多着呢。”
长安似乎想说什么,动了动嘴唇,终究没出口。
郑氏只当她依旧伤心,连忙转移话题:“你也不必太过忧虑,我替你问过了,陛下做王爷时曾有个王妃,可惜命薄,没活到戴凤冠的那一天。他登了基后又一直未娶,几个嫔都是宫女升上去的,出身不值一提,为了这个朝臣们整日闹呢!如今可好了,你是从紫极门抬进去的,定然四平八稳,若是有福气生下儿子,又是长、又是嫡,磐石一样……你可别臊,我说的可都是实诚话,好容易打听来的。”
贫贱见人心,之前阖家上下都欺她辱她,不拿她当人看,唯有郑氏娘子正直,的确待她好;又是跟着公主嫁过来的宫里人,极有实权,多多少少照顾着,不叫短少什么,自己的日子才算过得去。此时长安见她为了自己大费精神,实在感动。一瞬间,几乎想将秘密和盘托出了。
——幸好忍住了,长安攥紧手指,努力微笑。她会告诉郑嫂子的,总有一天一定报答她,但不是现在,现在还不能够。
幸好仓促之间,郑氏打听来的消息并不算多,不一会儿就说完了。她犹豫良久,终于还是刻意压低了声音,问:“那……大小姐,您的‘印’……可有变化?”
长安的神经立时紧绷,狠狠咬了咬嘴唇,干脆答:“没有!”
郑娘子长叹一声,望着她的目光满是怜悯,忽然伸出手,慈爱地摩挲她的发;长安虽僵着脖子,却毕竟没有躲,任她抚上来,眼底又是盈盈水花。
北齐连氏,南晋华氏,可谓分庭抗礼。他们虽不是皇族,却只有比皇族更加古老尊贵。无论山河怎样更替,皇帝怎样一个接一个坐上龙庭又一个接一个摔下来死去,这两家始终站在离君王最近的地方,掌握着天下命脉屹立不倒。
他们虽外表与常人无异,却总有一两处超凡脱俗、与众不同的地方——比如长安的妹妹连怀箴,在武学上实乃天纵奇才,八岁习武,十二岁便与军中教头斗枪不分胜负,到现下也不过十七,早已打遍京城难寻敌手……这样一辈一辈能人异士层出不穷的血脉,又世世代代忠心耿耿辅佐帝祚,自然是个宝。
最奇异的是,这两家的孩子一生下来,身上自然就带有莲花胎记,连家是白莲,华家是红莲,无一例外。胎记若是繁复清晰,这孩子往往身怀绝大天赋——还是例如连怀箴,她的胎记就生在右腕内侧,从花瓣到花蕊丝丝可辨,仿佛妙手画就的一般。
——唯有连长安,周身上下肌肤如玉,莫说标志身份的“白莲印”了,连颗痣都没长。
她出生之时,正是连家百年来最为势微的一段。几房数代生下的都是血统薄弱的孩子,不见什么出挑人物。虽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至于动摇根本,可毕竟大不如鼎盛当年。血缘较远的一两房人家,“白莲印”更是极模糊,就像一团白色云雾。
连铉本非嫡宗,却也隔得不远,他自己的莲印算是生得好,形状完整,一眼可辨。那时他还未被公主看中入赘皇家,不过是个普通武将罢了,与原配妻子又恩爱。女儿虽令他失望,可的确有些连家子弟出生时不带“白莲印”,在二三岁上才慢慢长出来的,故而心下虽不快,却也没有计较什么。直到后来,昭阳公主逼婚,一纸休书抛下,长安的娘不得不离家别居。再后来的,长公主生下了连怀箴,这个四代以来最美一朵白莲。
连铉因着妻子的身份和女儿的莲花,再加上自己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功业,到底顺利承了宗,从此飞黄腾达。而与之相对的,则是被人们彻底遗忘的长女。她并没有像父母曾经希冀的那样,随着年纪渐长,渐渐生出莲印来,足足十八岁了,依然平凡无奇,依然没有排齿序,入族谱,连个带辈分字——“怀”的正式名字都没有,只有一个小名,还是她故去的母亲给起的,带着最朴素、最真挚的希望,唯一留给她的希望:长安。
【〇三】萧墙
掌库的郑娘子离去之时,夜已深沉。长安推门送她出来,却惊见门外一边一对立着四个丫头,手中各持一只硕大捧盒,无声无息不知站了多久。长安第一个念头便是庆幸,庆幸自己足够谨慎,没说什么不该说的话给人听了去;接着又难免恚怒——府里连三等仆人都自小习武,等闲装个神弄个鬼,她也只有恚怒。
四个丫头见了她,行礼倒恭恭敬敬,只说是奉命送了大小姐的茶水饭食过来。长安见她们各个面生,便探寻地向郑娘子望一眼,郑氏却也惊讶,回禀道:“她们都是二小姐身边的,都是……”
郑娘子还未说完,那四个丫头里身量最高的一个已接过了话:“回大小姐,我们现在不跟副统领了,只预备着伺候您进宫去。”
长安听到“副统领”三个字,心头猛颤,脱口问道:“你们都是‘莲花军’?”
四个丫头一起笑起来;只笑,不回答。
“莲花军”又叫“白莲军”,乃是连氏嫡脉代代相传的部曲,满额三千人。自养兵,自作战,只听从连氏当家一人号令。里头大半是宗族子弟以及家生奴婢,夫妇子女,相承相继,血脉连在一起,最是默契无双,忠心无比。北齐太祖当年称帝,便多亏了连氏祖先带了他的三千人拥立有功;之后诸多君王无不仰仗连家势力,也和这以一当十战无不胜的莲花军大有关系。
而面前这四个丫头,既然都是从三千子弟中挑选出来的人物,那摆明了除了监视还有示威:软的不行还能来硬的,再不乖乖听话,点了她的穴道架着她上凤辇,也不是不可能。
长安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极难看,却也无可奈何。果然论手腕,自己比起父亲妹妹,实在差的远了。幸好她姓连,名义上也是她们的主人,只要不撕破脸,倒还好相处。只不过从今往后,万事都要谨小慎微,特别是……特别是……
她下意识将右手伸进左袖,三根纤指触到个绸布裹起的小包,用力捏了捏。还是他说的对,他们这样的人,从来没半分自由,身边都是别人耳目,永远危机四伏如履薄冰——如今她终于感同身受。
四个丫头鱼贯而入,放下捧盒,依旧是当先那个开口询问:“大小姐,已过了时辰,便用饭吧?”问是这么问,也不等长安回答,径自手脚利落安排桌椅,从捧盒中一样一样取出饭菜来,转眼便排了满席。
也不知正房的老爷小姐是不是天天都这么奢侈,花样极多,琳琅满目,长安倒有一半不识得。色色装在极小巧的五寸碟里,色色热气蒸腾,食物的香气扑鼻而来,让人不禁食指大动。
见长安惊疑,站在她左手边的丫头嘻嘻一笑,拿了食盒给她看。原来那盒子外边瞧着普通,内里竟是纯铁铸的,分成数层各自封闭的精细小格,最外间又有一环空腔,装满上好檀枝炭。食物做到八成熟,就分门别类放进去,提着它无论走多远的路,无论在大风里头站多久,始终不会混了味道,揭开时始终像是刚出锅似的。
的确奇巧,真不知是如何想出来的——只是那捧盒的重量,长安不用试,也知道自己决计拿不动。
“……副统领嫌外头的东西不干净,每次去营里,都是叫我们装了提好,到了就能吃的。”那丫头虽不及流苏,也是好一张快嘴。
身量最高、表情最老成的丫头正替长安布筷,听了这话冷哼一声;快嘴女孩儿笑着一掩口,吐了吐舌头。
不知是否刻意安排,饭箸和汤匙都是银镶玉,长安苦笑。她实不知是自己不够小心,还是他们想得太多。依着喜好挑了些,到六七分饱便放下碗筷,问:“你们吃过了么?”四个丫头互望一眼,都点头,转瞬便将碗盘碟盏撤下去,换了新茶漱口。
吃饭的功夫,长安已仔细想明白,虽玉册已达,御令如山,可婚姻大事,六礼繁杂,怎么着也得两三个月光阴预备。在这两三个月里,看样子这四个丫头是要寸步不离了;甚至等以后入了宫,也很可能会陪着去替连家里外通消息。长安无意在跟前放四个陌生的冤家,至少不能叫她们对自己生敌意,便趁着丫头们收拾的功夫,先宽和地一一问了名字:原来快嘴那个叫小竹,领头那个叫小叶,另两个,人极苗条的叫柳枝,下剩的叫冬梅。
连怀箴素来不爱虚文,这些名字显然都是她的风格,统统直白简洁,通俗好记。
四个丫头倒不讨嫌,又都极能干,脚步轻快一趟趟来去,绣房里很快焕然一新。长安任她们折腾,自己依然坐在棚架前绣花,心中反复沉吟,始终想着袖里那枚布包——她依然舍不得;可现下即使舍得,也要背着这几个人,难了。
她原想等八只眼睛全都入了梦再做打算,可谁知小叶伺候她盥洗睡好,放下帘子,转头便对另外三人吩咐:“我值上半夜,小竹是下半夜;你们两个守在外间,夜里都警觉些。”计议定了,竟拖来个矮凳放在长安床脚。又点起夜蜡,拿纱屏罩好,自己守在跟前,挺着腰直直坐着,眼神炯炯亮。
长安虽看不清外间,凭动静也能推断一二;她听见其他三人都出去了,便打定主意等一等,或是小叶打瞌睡,再或是起身出去方便,只要有一小会儿功夫,她就可趁空起来,在现成的蜡烛上把东西烧了,一干二净。可谁知,左等右等,小叶一直在阴影里端坐,纹丝不动,几乎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她此刻的住处原本是给绣房里绣娘们休息用的,一排密密挨着七八张床。派给她的丫头神通广大,无声无息就拆去大半,剩下两张并在一起,厚厚的丝绵垫子层层铺叠,再配上锦绣芙蓉帐,倒也有个富贵香闺的样子。衾褥精心熏过,又松又软,舒服的简直像是睡在云端里,比起前一夜还裹着薄薄布被打着哆嗦,果然天壤之别,果然不一样。
在她一十八年的生命中,原没有一天犹如今日,波澜起伏翻天覆地。她的人生猛地拐过一个弯,径直冲向宽阔大海。一切从今改变,一切再已不同。长安虽知道干系重大,虽知道生死存亡,却也只是知道罢了——就像她同样也知道公主驸马和他们的宝贝心肝儿不能把自己怎么样,聘定的皇后若在待嫁时出事,对连家能有什么好处?
既然有恃无恐,又从没有过的舒适暖和,便觉得眼皮子上长着铅,越积越沉,怎样也睁不开。身子终于无力抗拒,在睡意中缓缓陷下去,然后梦就来了。
那是她从小到大一直做的梦。在梦里,整个世界笼罩着一片茫茫白雾,而自己身在其中,寂寞孤独。她步履维艰,不断、不断向前走,四处寻找,却不知要寻找什么,哪里才是她的归处……忽然,一个影子自白雾中浮现,朦朦胧胧的,可又莫名像极了那一天在花园里见到的他。长安喜上心头,急忙追上去,手指堪堪将要伸进白雾里,触及他的衣角,雾气倏忽散尽,刺目的光从整个天空直插而下——
那人影消失了,一切都消失了;所有的爱与恨、执念与回忆统统在那光瀑里化作尘土。天地之间死一般寂静,寂静中满眼都是盛开的、缠在累累白骨上的莲花。
……长安猛地坐起身,胸口还在怦怦狂跳,几乎将要跳出喉咙。眼前伸手不见五指,睡前严严实实放下的帐子许是卷开了,否则夜风不会从黑暗里吹来,吹得她汗湿的衣裳冷嗖嗖的。长安忽然一哆嗦,刻骨的寒意顺着脊骨向上爬,小叶不是在一旁守着吗?她为什么没拿着夜蜡过来?难道她也睡着了吗?
她狠命咬了咬嘴唇,向虚空里唤:“小叶?”声音暗哑,竟像是吞了沙子,几乎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那名字卷着暗影荡悠悠飘出去,盘旋下落,许久许久,悄无声息。
“她们……走了?”长安想,“她们怎么肯走?不用看着我了?”
脑中忽然灵光一闪,手已如电般插入袖内。下个瞬间,仿佛一桶冰水当头浇下,整个人彻底呆在当地。
袖里空空如也,那要命的东西,果然不见了!
其实一张字条说到底也没什么大干系,明明白白是御笔,即使小叶她们拿去给连铉看,到头来分辩清楚,也不过平白折腾一趟罢了。长安在意的不是这个,哪怕给她再扣上一顶两顶勾引圣上狐媚惑主的帽子,反正都要坐銮舆从紫极门入宫去,顶多叫连怀箴多出个说嘴的理由。只是……只是……她明明答应了他,却没能做到,她要让他失望了。这事情若真的暴露,怎么对得起他,怎么对得起那一片诚挚信任,一片深情厚意?
长安越想越是惶急,连忙挣扎着起身。她自然不能大半夜衣冠不整追到前院去,白白给人看笑话。可那些丫头去报信,总不会彻底一去不回;她已决定不睡了,就守在这里等,等到她们归来为止。
四下依然那样暗,幸好眼睛已渐渐习惯,渐渐从极暗的底色里浮现出模糊的、飘飞的帘幕的影子。床榻因是两张拼的,确实宽大,她估摸着方位移动身体,手却冷不防撑在一样热热的、软软的、光滑且隐有弹性的物事上头。
长安全未预料,当即吓得尖叫出声,浑身寒毛根根耸起。她再也顾不得什么气度什么姿仪,几乎是疯一般跳下床去,一脚深一脚浅,分分明明踩到活物——不是梦!不是梦!
她已彻底吓傻了,赤着足站在冰凉的地板上瑟瑟发抖。幔帐中大团的阴影真真像是伏着什么怪兽,随时准备疾扑而上!好久,好久,好久好久脑中都空无一物。终于,她挪动双腿狂奔到外间矮柜跟前,蹲下身从里头哆哆嗦嗦摸出往日藏在那里、躲着其他绣娘看信的时候备用的蜡烛。手几乎不听使唤,火石骨溜溜滚落,慌得她跪着四下摸索、大口喘息……
“镇定,连长安!镇定!”她拼命在心里骂着自己,“你这么慌乱有什么用?你怕的事情,就不会发生吗?你多么怕你娘会死啊,怕到她病了也不敢去看,可是她活下来了吗?她真的死了!你的怕让你悔恨一辈子!”
她怕,她是真的很怕很怕。像消息传进来,说娘就要死了的时候一样。仿佛天塌地陷,什么都完了。尽管那样黑,一丝都看不见,可她知道方才碰到的是什么;她被自己的预感彻底捆绑,无法挣脱。
——那是个人,活人!作为中选待嫁的皇后,夜半时分有个大活人睡在枕边……不陷她于千刀万剐,他们就真的不甘心吗?
抱住老鼠啃口~~
华丽丽的来开坑,我们的目标是:每天都更新,oh yeah~~~
【〇四】春梦
“将二更了……在做春梦吧,长安?”连怀箴对着烛影低语,美艳的脸上一片肃然。她已卸了戎装,只披件锦绣春衫斜倚在卧榻上,头发松松绾起,像男人那样攒在顶心,戴着白玉弁。
流苏捧定镜匣,全无外间张狂泼辣的样子,一味的低眉顺目,小心翼翼告禀:“小姐,叶校尉在外头等了大半个时辰了。”
连怀箴纤眉一挑,将手中卷册远远抛开,屋子彼端的黑暗里,“啪”一声轻响:“无妨,再吊吊他的心。你出去跟他说,我已醒了,正在梳洗。”
流苏连忙答是,刚要移步离去,却又被连怀箴唤住:“且慢,绣房那边呢?去办事的那几个丫头可确定?”
流苏深吸一口气,敛容答:“一切如小姐妙算,全都安排妥当了,尽管放心。”
怀箴“哦”一声,别过脸。时令仍是夏末,可今年的天气却冷得异乎寻常,空气中竟有飕飕寒意,渗入织物的纹理,在皮肤上一朵一朵冻出霜。她忽然掀开披着的锦衫,翻身坐起,大踏步走过屋子,径直来到窗前,将青锁轩窗一把推开。夜风顿时倒卷着灌了进来,怀箴的身子不受抗拒地一阵颤抖,猛地又把窗扇合上。
流苏忙忙取了外衣跟上前,要给怀箴挡风,却被她一掌挥开:“不必!你知道我是不会生病的。这就去把叶洲叫进来,直接叫到这里,我在这里见他!”
流苏哑然,她自小跟着连怀箴,清楚她的性子向来说一不二,可……可小姐此刻明明只穿了件单薄的雪色丝袍,襟口还敞着,夜半,香闺,这样子……这样子……
连怀箴见她呆若木鸡的样子,又垂头瞟一眼自己半露的香肩,微微一笑。
“色令智昏……那叶木头也该明白‘色令智昏’的道理——否则,他怎么能信呢?”
***
身为莲花军三大校尉之一的叶洲,虽日间也时常出入驸马府,却还真的是第一次穿门入户直至内院;第一次,副统领竟决定在闺房见他!
他年纪不大,也不过二十六七岁,出身于世代服侍连家的叶氏一脉,是连怀箴手底的佼佼人物。连氏本家以及如叶氏、何氏、欧氏、彭氏等等先祖均为连家家奴的小家族,所有孩子无论男女,只要资质尚可,一满八岁全部送入莲花军中锻炼,文学武艺、经济谋略都有顶尖的师傅教授。若真的出色,比如像不足而立便已统驭千人的叶洲,便注定前程似锦。一旦有机会征伐南晋或者北狩匈奴,青云直上乃至封侯拜将都大有可能。
正因如此,一直独身未娶的他早就是北齐诸多世家旺族心仪的子婿人选,大把的千金小姐任他挑选,可对于高高在上、出尘仙子一般的主家嫡女,莲花军的实际掌控者连怀箴,叶木头可从未敢生出半分僭越之心。
“这……未免太过失礼,末将还是等等,待副统领梳洗完毕,往外厅见吧。”叶洲心中隐隐觉得大不妥,连忙推拒。
“哎呀呀,叶校尉,你几天不见,又升了官,架子越发大了呢!是你半夜跑来,把小姐闹醒了,这会儿还挑三拣四的?”莫说是个校尉,就是身份再高十倍,真的封了侯拜了将,出了这个家门任你八抬大轿呢!可在连家,毕竟还是家仆,永远都是家仆——流苏和他说话,从不客气。
叶木头不愧是叶木头,被流苏一顿敲打,一张并不出挑却也堪称端正的国字脸立时泛红。还在搜肠刮肚寻找理由,流苏已不耐烦起来,挑眉道:“你别好歹不吃啊,叶校尉!分明是你的不是,连个大活人都看不好,把亲生兄弟弄丢了反而半夜来烦小姐,传出去让人笑话死。你瞧瞧这天,这冷的像是中了邪,小姐千金之躯,能任你调遣折腾来折腾去吗?你到底去不去?要不然你等天明,等营里升帐点卯时求见算了!”
叶洲见流苏发了作,又听她提起胞弟,心神一凛,再也顾不得失仪不失仪了,连忙赔礼道:“是末将考虑不周,何姑娘,便请引末将进去,莫叫副统领久候。”
——的确是他的错,叶曦此刻不知生死,他还在扭捏些什么?
夜凉如水,何流苏提一盏颤巍巍昏黄小灯当先领路,叶洲亦步亦趋随着,眼睛直勾勾盯紧自己一步步向前踏出的靴尖,半丝也不敢望向两边去。驸马府占地极广,从二门外逶迤向连怀箴独居的院落,实在有长长、长长的一段路。不愧是以白莲为记认的世家,府内四处都是荷塘,正是花盛时节,满园沁脾幽香。
叶洲实在是个再端方不过的人,但此时、此景、此香,无不让他心猿意马。不知怎的,往日里连怀箴眼波朗朗、笑意盈盈的样子忽然自脑海中浮现,却又生出了往日从未有过的别样风华。他连忙克制心神,将那些旖旎杂念统统驱散。他强迫自己去想叶曦,强迫自己回忆连氏家法对待叛逆的雷霆手段;双唇不住翕动,无声复述“莲生叶生,花叶不离”的族语……可怕的预感在怀中疯狂翻涌,荷香果然不翼而飞,舌底满是腥涩血气。
叶曦是他的嫡亲兄弟,是父母的幼子。大约自小耽于宠溺的缘故,性子特别顽劣,天赋不低武艺也不差,却整日胡混不思进取。可最近半年间,叶曦忽然对莲花军上下一应事务大感兴趣,他起初只当弟弟终于改邪归正,还替他欢喜,但后来就渐渐觉得不妙了。叶曦总是似无意、似有心问及一些建制管理之类的核心内要,甚至还以闲谈为名,从母亲那边探问主家连氏的种种隐秘。这一两个月里更是变本加厉,时常夜不归家,好几次还喝得大醉。有一天叶洲晚间巡营回来,惊见兄弟醉倒在家门外,正佝偻着身子呕吐不停。他心中又气又恼,深恨叶曦不争气,却终究是骨肉亲情,无奈只得一边训斥,一边硬扯着他回屋里去。
可谁知,叶曦实在是醉得狠了,眯着惺忪醉眼挣扎抗拒,到头来竟对他说出一番惊心动魄的话来。
“……你不就仗着你是长子,爹娘都偏心你?”弟弟口中喷出一股酸腐酒气,不住打着酒嗝,“呃……等老子成事的那一天,什么……呃……校尉不校尉的,老子才不稀罕!叫那……呃……那……那连怀箴脱光了,嫩生生的白身子伺……呃……伺候……”
他真的是昏到了极点,满口胡言乱语。叶洲不过听懂了三四分,已给吓得凝气屏息,半晌理不清头绪。叶曦不住直呼下一代宗主的尊名,说那些……说那些龌龊粗俗犯上作乱的混账话,他似乎并不只是单纯发牢骚,真的像有什么企图谋划,可无论自己怎样追问,却始终闪烁其词,关键之处绝口不提。
那一晚,叶洲发了狠,径直将叶曦倒拎到井台边,大桶新汲上来的冰水兜头便浇了下去。喧闹声终于惊醒了爹娘,哭的哭喊的喊,家中顿时混乱不堪。人多嘴杂,实在不好问及隐秘之事,本想待他酒醒好好找个机会弄清楚,可谁知叶曦竟因此受了凉大病一场,母亲眼泪汪汪天天守在榻边,寸步不离。叶洲深悔自己过于冲动,也隐隐觉得有对不住弟弟的地方,再加上这事实在干系重大,不得不谨之慎之,如此一拖再拖,便拖到了此时。
今夜,本轮不到他巡营,可偏偏另一位何校尉突然告了假,黄昏后他才整束出门。那时候叶曦明明好端端躺在自己屋里,吃着娘炖的补品;他进去时还叫骨节酸痛,蒙着头装睡。可叶洲才巡了一半,还未到子夜,便有个小厮急急跑来说,看到有人用抓钩翻进了驸马府的后墙,那身影似乎像他兄弟!
他当即五雷轰顶、魂飞魄散,驸马府是什么地方?里头不知多少精锐护卫,多少机关消息!叶曦是真的疯魔了不成?他飞一般向家里赶,一脚踹开门,但见被窝里鼓鼓的,掀开看却是堆枕头衣服。爹娘早已安歇,此时醒来各个目瞪口呆,连声问大儿子你兄弟哪里去了?叶洲怎么敢对他们讲实话?即使能讲,他也不知该从何讲起。但觉浑身的血就像是整个儿换过了一遭,皮肤下淌着流动的冰渣!
***
……提着灯当先而行的流苏猛地驻足,倒把沉浸在自己心事中的叶洲骇了一跳。他脱口便问所为何事,却见流苏身子微侧,姗姗让出道来,向远处恭敬行礼,迟疑道:“小姐,您怎么出来了?”
怎么不是连怀箴?静夜里一身似雪白衣飘飘欲仙,脚步轻得不可思议。在叶洲的印象中,副统领向来都是一副男装打扮,虽明知她是女儿身,可看上去完全是个潇洒少年。但今夜不一样,没有甲胄,没有兜鍪,衫子很薄,甚至被风吹开了一角,越发显得说不出的纤丽秀致,姿仪脱俗;如扶风细柳,如水面上袅袅盛放、素极艳尽的绝色莲花。
他还在怔,连怀箴却已奔至近前,起初似乎根本没注意到他这个人,脚下丝毫不见放缓。——几乎都要与他擦肩而过了,他几乎都在犹豫要不要出声呼唤,那销魂丽影骤然停顿,一张脸极缓极缓地转过来,但见清光凛凛,两眼如电。
“叶……校尉?”连怀箴朱唇轻启,悠悠开了口。
叶洲如梦方醒,连忙倒身下拜,头垂得低低的。却又冷不防夜风凌乱,吹得素白鲛绡恣意飞扬,裙底一双金丝绣履惊鸿一瞥,履中踩着的玉白双足竟像是……竟像是赤裸着的!叶洲只觉气血上涌胸口狂跳,几难自抑,好半天才吐出“副统领”三个字,却再也接不下去。
连怀箴冷哼一声,全无征兆伸出手去,一把揪住叶洲的衣襟,将他从地上猛拽起来。叶校尉未及反应,凌厉掌风已近至耳边,他下意识出手去挡,却不防连怀箴在间不容发之际突然变招,击向他左颊的玉手倏忽出现在他右侧,那一掌终究是结结实实落在他脸上,将他打得身子一晃。
连怀箴想是恨极了,下手奇重。虽未用上内力,也令他耳中嗡的一响。刹那间叶洲脑海里转过千万个念头,越想越是背脊冰冷,汗重衣衫。
“盛莲将军”浑身颤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叶洲,我连氏何曾亏待你家?为什么……为什么!”
叶洲见此光景,心中雪亮,明白弟弟真的做出了什么不可饶恕之事。此刻万念俱灰,唯有不住叩首,悔恨万分。
“……你可知我姐姐是谁?她是圣天子聘定的皇后,是大齐之母,万乘之尊!你弟弟生了天大狗胆,竟敢……竟敢……竟敢玷辱于她,做下这抄家灭族的冤孽!你便是千刀万剐,又有何用?你们叶家便是满门屠戮一百次,又有何用!”
纵然叶洲已有准备,可毕竟没料到竟是这样的噩耗。瞬时如遭电击,木然跪在当地,连脸颊上的剧痛都无知无觉了。
作者:沈小夷 回复日期:2009-4-10 11:12:00
感觉像是连怀箴的阴谋,但是真有那么大胆子么
马克一个
====
这个,后面会解释滴~~
【〇五】姐妹
一路上,叶洲始终恍惚,始终没有从震惊、以及震惊之后黑色的虚空里醒过来。靴子一步一步踩落,脚下踏踏实实的地面便随之一块一块化作流沙。那不久前还意气风发、前程似锦的自己,便在这一步一步之间,被重重夜雾锁紧,一寸一寸蚕食了去。
若连怀箴所说的一切并非虚妄,若叶曦真的鬼迷心窍癫狂至此,那么他……不,应当说整个叶家,除了以死谢罪以死雪耻之外,还会有什么别的结局?
他并不畏死,生于铁和血之中的叶家男儿从不畏死!他也曾想象过遥远的终点,想象自己戎马一生,最终倒在疆场之上。朔风里战鼓咚咚,马蹄下黄砂白骨,敌人山呼海啸般涌来,而自己手挽残刀死战到底,那样一种血染征袍穷途末路。
那是他的梦,是他甘之如饴的多年后某一天的尽头——但绝不是现在!绝不该在这样……不甘而耻辱的时候。
他便这般满腹愤懑,紧随着连怀箴来到长安暂居的偏院,紧随着她开了门进去。心中尚存万一指望,也许不过是误会,也许……也许还有后路可以挽回。对于连家传说中的大小姐,叶洲往日也曾偶有耳闻:这一位虽齿序较高,可惜是个病弱身子,自幼养在深闺,万万无法与俊绝超逸的妹妹相比。
正回忆那些流言蜚语,冷不妨内间帘子轻晃,大团昏黄烛晕凭空出现,照亮四周错杂黑影。一个娉婷身子默然肃立,面容因背着光,倒瞧不大清楚,只背脊挺直,颈子高高昂起。
刹那间叶洲便明白传言全都错了,毕竟是姐妹至亲,血是骗不了人的,仅凭这身姿,已十足十像是方才荷塘边风华绝世的盛莲将军。
当先他半步的连怀箴忽然顿了顿,袍袖隐隐颤抖,还一会儿才恢复如常。流苏连忙带着三两个小丫鬟四处点灯燃烛,绣房中次第亮起来。长安的脸渐渐自暗处浮现,姐妹二人原来只有轮廓依稀相仿,怀箴艳光四射锋芒毕露,如一柄出鞘名剑;而长安无疑则钝厚许多模糊许多,不过是块半成型的坯。
***
——她是真的想我死。
在四目相望的瞬间,长安已然明白。连怀箴似乎很是惊讶,或者不如说,成功的装作了很是惊讶;她面对长安满腔的愤怒和质问,没有避,没有让,只从眼底幽幽笑了一下。长安在那笑里,分明看到了自己衣不蔽体的倒影,也看到了丝丝杀气,尖锐而清晰。
这笑容已足够回答一切……原来如此。
聘定的皇后若是不明不白出了意外,连家自然难逃干系,陛下……那初登基两年渐渐显出不凡的陛下又岂能善罢甘休?说不定真的雷霆震怒,当真降下大罪,将连家几辈人的忠心赤胆统统弃之不顾——这一层连怀箴自然想得到,她没有那么笨。
可假若……并非发生意外,而是那钦点的人选自己贞洁有玷证据确凿,若真出了这闻所未闻又无可挽回的丑事,宫里第一个不会让它传开来成为天下笑柄。到头来恐怕只有假戏真做,李代桃僵,大婚那一天御辇照旧来迎,玉洁冰清的连家女儿照旧飞上枝头变凤凰去——只要所有人保持默契,全当这个“插曲”不曾发生便万事大吉。本就默默无闻的连家庶出长女,突发急病默默无闻的死,有谁会关心呢?
不愧是杀伐决断的盛莲将军,一夕之间想出如许妙计,好凌厉的手段!好狠辣的心!
谢谢大家的观赏和支持,可以放心,不会是个坑的~~
周末继续更新。
=====================
“……姐姐,”怀箴叹息,就连那叹息也似带着刃的,光闪闪,“你怎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长安一动不动,始终立在内室门外,用身子挡住半边门帘。听了这话,冷冷回应:“我没什么和你说的,去叫连……去找父亲大人来。”她不愿于外人面前争吵,目光在叶洲身上扫过,终究改了口。
“父亲大人?”怀箴微愕,随即咯咯笑,“好姐姐,你以为做下这等丑事,父亲大人还会帮你遮掩不成?我怕等他来了,你连自求一死,都难了。”
长安心中雪亮,早就明白多言无用,索性既不辩驳也不告饶。只将头缓缓转开,望定烛光照不到的漆黑角落,心下不知在盘算些什么。
屋内一潭死水,混沌胶着,连怀箴成竹在胸,自然不着急,自笑了一阵便停了,索性唤流苏送茶来,转身坐在丫头们揩干净的椅子上等着看好戏。叶洲心中却宛若火烧。灯甫大亮他便已瞧得清楚,地上凌乱丢着几件男人的衣物。其中有条天青底子掐石绿镶边汗巾子,那颜色那款式分明是娘的手工,与自己此刻系在袍子底的一模一样。
他最后的侥幸之心终于烟消云散,唯有哀其不幸,唯有怒其不争。叶曦……叶曦……你为何还不现身?你既然有胆子闯下弥天大祸,难道竟没胆子担当不成?若我们兄弟两个干脆利落死在这里,说不定爹娘姐妹还能逃过一劫,你……你究竟还是不是叶家子孙?
他简直想冲上前去,径直将叶曦从内间拽出来问个清楚,可连长安面容如水挡在关口,全无退开的意思——她的确没有怀箴疾风骤雨般的威势,却也莫名有股凝重压力,让人轻慢不得。
屋外忽然喧闹,怀箴留在外头守着的人急急跑进来,还未及说什么,连铉已跟着大步流星赶到,一把将她挥开,也不管屋内若干下人眼睁睁看着,径直向两个女儿咆哮:“你们这般胡闹,真的嫌连家败得不够快么!”
这一夜,连铉本就睡得不踏实,事实上,自从新君即位以来,他已很久很久没能安安稳稳到天亮了。这宣佑帝当皇子时本是个最不起眼的,几个哥哥斗到死去活来,只他不显山、不露水,在旁边安安稳稳看戏。可谁料,一穿上五爪龙袍,一坐上那个位置,竟像是彻底换了个人似的。虽待他一样客气尊重,人前从没驳过只字片语,即使有什么意见,也总用求教的口吻与自己私底下商议。但不知为什么,宦海浮沉了三十年的连铉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特别是这次的立后风波,让他分明嗅到了一丝不祥的气息。
提到立后,他便头疼。替怀箴争取这个凤位,本是父女二人反复商议妥当的。怀箴虽天资超绝,可惜却是个女儿身,毕竟封不得侯拜不得将上不得朝堂,莫说外头,就是连姓一族内部,也不知有多少人在窥伺这下一任宗主的身份,窥伺那只传给宗主的三千莲花军。可一但借得皇家威仪在身,那便大不同,虽然怀箴的孩子不会姓连,但毕竟手握权柄,自然足够弹压一众鬼蜮蠹虫,确保家业安稳兴隆。可谁知……偏偏是半点天赋都没有的长安?他本打算送嫁怀箴后,尽快给长安招婿入赘,若运气好生下不错的男孩儿,正好承嗣,那便真的是十全十美。
——可现在一切都乱了套,莫名其妙的圣旨,半点都不像连家人的大女儿,各个给他添乱!一子落错,满盘稳赢的棋局忽然险象环生,足够他辗转反复彻夜难眠。这还不够,一向十全十美从未让他失望过的怀箴竟也跟着凑热闹,竟派人三更半夜将他从床上叫起来,说未来皇后娘娘的闺房里竟有个男人!
果然女人就是女人!他狠狠瞪着两个一点儿不省事的女儿,从未如此刻这般痛恨,自己怎么就没有个儿子?
“全堆在这里做什么?一个两个没眼色!”连铉越想越恼,不由咆哮。
流苏与其他几个小丫鬟如蒙大赦,连忙退出去,片刻间就走了个精光。只叶洲不动。
连铉瞧清楚是他,本极惊讶,他自小看着叶洲长大,深知他为人端方到过了头,无论如何不像是怀箴所说的“登徒子”,无论如何都不该出现在这里。人在气头上也懒得分辨许多,径直呼喝:“你还呆着干什么?连老夫的话都听不懂了?”
怀箴突然冷笑:“叶校尉的亲弟可是大姐的入幕之宾,他这可不是什么‘外人’。”
连铉猛回头瞪她一眼,厉声训斥:“住口!你娘就没教过你规矩吗?”不待女儿反驳,已转过来面对叶洲,断然道,“即刻滚!否则莫怪老夫不客气!”
从八岁时第一天进了莲花军起,叶洲便从未违拗过宗主的命令,但此刻,他狠命一咬牙,骤然跪倒在地,求恳道:“大人……请大人恕罪,让末将见舍弟最后一面!”
连铉怒极,随手抓起桌上一只茶盏,猛地掼向叶洲额角。“啪啦”一声脆响,地上连串殷红血点。
叶洲依然直挺挺跪在那里,任额上鲜血淋漓,眼睛一眨都不眨。
“……让他留下,做个见证。”忽然有人开口,是平静却不容反对的语气。连怀箴惊讶地一挑眉,但见长安施施然走近——原来她的人并没有声音那么镇定,双肩微抖,一双手藏在裙褶内,显然越绞越紧。
这个不成器的女儿向来人前连头都很少抬,连铉从没见她这般光景,一时倒狐疑了。只听长安续道:“父亲大人,女儿现在身处浪尖风口,遭奸人构陷也是难免,请父亲大人为女儿做主。”
怀箴又是“嗤”的一声笑。
连铉不由紧锁眉头,瞧这光景,当是怀箴的伎俩真的成了事,木已成舟无可挽回,长安自知难保,只得作低服软乞命来了!他此刻心中只有气恼,既恼小女儿先斩后奏,又恼大女儿愚笨无能,生生造下这烂摊子,叫他怎么收拾才好?正待发作,却见长安竟缓缓、缓缓将双手伸出来,伸到满室灯烛辉映之下——这一次,连嗓音也和身子一般颤抖不休:“父亲大人,有奸人趁夜闯入女儿……女儿居处,已被女儿手刃。求父亲大人做主,一定彻查幕后凶嫌,维护女儿闺誉,还女儿一个公道!”
一双纤纤素手,分明斑驳殷红,活生生的血色扎入众人眼中。怀箴再也笑不出,而连铉无疑讶异万分,直直盯着亲生女,仿佛这十八年都是白过了,他从未真正看清她似的。
长安努力忍耐胃里翻涌的滋味,强迫自己把目光从叶洲木然跪着的地方移开。她心中不是没有恐怖,更不是没有愧疚,她很清楚忽然出现的那个裸身男子是给人点了穴道,她更知道自己一辈子都无法忘记当剪刀尖生生扎下去,那男人扭曲的表情、嗬嗬作响的喉咙、以及写满愤怒和不甘的眼睛。她实在不该杀了他,他也许同她一样被人陷害,一样清白无辜,但只要他还有半口气在供书上画押,落到连怀箴手里,便彻底断了自己的活路……她是真的不想死,命运好不容易出现一丝光亮,那戴着金冕的温柔男子在光亮里向她招着手,只要踏出一步、再踏出一步就是崭新的、属于自己的世界,她决不能死在这样的时候,决不能!
长安忽然伏地哭了起来,连她自己都说不清哭泣的理由。那些激愤那些疼痛那些长久以来的压抑和不平,统统化作泪水肆意流淌……她听见身旁呆愣的男子猛地跃起,疯一般疾奔进内室去。没有一个时刻像此时此刻,她恨着她的妹妹几乎恨到发狂。
——连怀箴,要战,便战!今生今世,不死不休!
今天最后一更,去睡会,明天继续~~~谢谢观赏~~
================
【〇六】瑞香
叶洲离去之前,跪在地上,沉默着、向连长安深深顿首。同一人的血点点滴滴染在她和他身上,面对如此沉重的、铁一般的歉疚,长安忽然觉得无法忍受,不禁侧过身去,避开了——可随即便后悔,当叶洲直起身,发现她并未受他这一拜,只当她不肯原宥,眼中的郁色愈发浓重起来。
她完全无法理解他的克制,更无法想象当他怀抱着亲生兄弟冰冷的尸体,当他向她叩首之时,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若他愤怒,若他癫狂,若他叫嚣着要为血亲复仇,这一切长安都能接受,这一切都是她预先料到的。她宁愿从此结个仇敌,甚至宁愿叶洲恨她就像她恨连怀箴,可是……都没有。
他只是拜下去,复站起来,随即退下了,沉静似水,沉静如铁,自始至终,留下他们父女三人秉烛夜谈。
“……你实在不该挑了他,”望着在叶洲身后闭合的门扉,连铉忽然开口,“他是数一数二得用的,不能把命这么稀里糊涂的用掉。”
怀箴毫不在乎,朗朗道:“凑巧罢了,他那吃里爬外的兄弟影组盯了许久,正好趁这个机会除掉,省的打草惊蛇。何况他说的话,人人都信的,不是正好?爹你放心,叶木头虽蠢,却不莽撞,我明日会去牢里,点醒他与其白白死掉,还不如从此将命交给我——去个心病,再得个死力,一举两得,我何曾算错过?”
——他二人并不避她,你来我往,谈笑自若,仿佛在讨论的并非性命生死,不过是明日的天气,他们早就习惯了。可长安却习惯不了,她只觉心中猛跳,越听越是手足冰冷,到最后忽然忍不住自嘲:比起他们将人心玩弄于股掌,自己不过用剪刀杀人,又算得了什么?
连铉依然摇头,反驳道:“若是别人也罢了,可真不该是他。爹教过你,每个人都该有各自的用处,你拿叶洲当个死士,合用倒合用,未免浪费了。”
怀箴哼一声:“他功夫是不错,但那死脑筋实在不堪大用。做刀很称手,可若要做别的,远不如用何隐了。”
“何隐……他有他自己的想法,连我都猜不透,只能礼遇却无法驾驭的人,永远不要太过信任——何隐不能做你丈夫,叶洲却可以。”
连铉话音未落,怀箴已柳眉倒竖,跳起来:“我才不需要什么丈夫!男人能做到的,我样样能做,而且做得比他们都强!”
“你的确不是三绺梳头两截穿衣的黄毛丫头,但无论怎么学男人的装扮做男人的事,你也依然是个女人。女人该把血流在产床上,而不是战场……”
“我不是!”怀箴断然道,“让我招赘,替那些连我都不如的男人生孩子,我绝不!绝不!我是百年来最强的‘盛莲将军’,我可以当连家下一任的宗主,你答应过我的!”
连铉面色如铁,手猛地在桌案上一拍,大喝:“连家现任宗主是我!连怀箴,你连规矩都不懂么?”
怀箴的嘶喊骤然中断,她紧咬下唇,颓然坐倒,扶在桌案上的指尖隐隐颤抖。
“天命已达,势必无可违拗。怀箴,我以白莲之主的身份命你,不准再打你姐姐的主意!今儿晚上这种闹剧,爹不希望看到第二次。”
“……姐姐?”怀箴深埋着头,嘴角却向上勾成弯弯的月牙,语带嘲讽。
连铉并不理会,转向大女儿,续道:“长安,爹会妥善安排送你进宫的事,我们父女慢慢商议;今夜……今夜的‘意外’让你‘受了惊’,爹会给你一个‘公道’。至于箴儿,待长安大婚过后,尽快选婿成婚;然后,爹便把宗主之位传给你。”
怀箴本一脸不耐烦,几次险些发作,可听到最后,突然抬起头来,神色诧异万分,以及……满眼掩不住的惊喜。
连铉并没有看她,犹在叹息:“忠心能干,叶洲本是最好的人选,实在可惜了。”
一时间,愠怒、得意、疑惑、惊讶,种种神情在怀箴脸上忽隐忽现,交相辉映。她撇了撇嘴,心下依旧不以为然;但很明显,连铉以“宗主之位”为条件她非常满意,以至于不想再多说什么。
——出言反驳的是另外一个人,声音缓慢而冰凉:“不必谈了。我与你们,无话可说。”
连铉彻底愣住,短短半日之内,平素貌不惊人的大女儿,竟让他连碰几次钉子!气愤归气愤,其实也不是没有欣慰,原来她不像看上去那么软弱可欺,原来这个没有莲印的庸才,毕竟也有着与众不同的地方。当狠则狠,毫不手软,从怀箴的局里跳出来还能反将一军,胆量、决断、甚至还有隐忍,样样不缺,原来这丫头远比自己一向以为的有用得多了。
很好,非常好。只有这样,才像是连家的后代。于是他彻底改变主意,这一次开始认真打算如何送她入宫,如何扶她安安稳稳坐上那个皇后的宝座了……可是她,竟然不知好歹?
“……在我娘的牌位供入连家宗祠之前,我没什么好说的。”长安的语气极淡,却强硬笃定,毅然决然。
连铉半晌没能反应过来,他实在弄不清这个女儿究竟是太过聪明还是太蠢。怀箴已率先发作,声音从齿缝之间挤出来,恶狠狠:“我劝你不要得寸进尺。”
“我的底线就是如此,一向如此;从未改变,也不打算改变。”长安半步不让。
“连长安,你莫逼我!”
“逼你?”长安不怒反笑,“我逼你?还是你逼我?”
“够了!”连铉断喝,强自按捺满腔怒火,承诺,“好,爹答应你,若你能在凤位上坐稳了,生下太子的那一天,便是你娘的牌位回到连家的时候。”
长安微一迟疑,随即点头。要让对方做什么,先要证明自己有用,这道理她懂。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双方各退一步,也算合理公平。
连铉望着她的目光终于现出一丝欣赏。他没看错,孺子可教。
可连怀箴仍然不依不饶,兀自道:“我不答应!”
连铉脸色一沉:“箴儿,今夜你胡闹的账爹还没和你算呢。这是我和你姐姐之间的事,你若再任性,就到祠堂里跪着去!”
“什么姐姐!她根本就不是我姐姐,她是那贱女人背着你和别人生下的野种!你倒好,还要把那贱女人供起来了!”
没人料到她竟怨毒至此,长安只觉胸口一股滚烫的火涌上来,噎得喉管焦沸,几难喘息。连铉更是暴跳如雷,一耳光狠狠抽在怀箴脸上,怒喝:“你胡说什么?还不住嘴!”
怀箴没有住嘴,她反而叫得更凶了:“她若是连家人,就显出‘莲印’来啊?她若是连家人,为什么吃了紫瑞香,此刻还能站在这里装模作样?”
连铉高高举起的手掌猛地顿在半空中,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你动了……你竟私动了禁物?”
怀箴捂住高高肿起的脸颊,眼眶里泪光盈盈,语气却丝毫不肯放软:“我亲自用密钥开了内库取的,亲手下在她的茶水里,站在那边窗外,亲眼看着她喝下去,哪里会有错?莲花血百毒不侵,唯有紫瑞香可以克制,中者必然人事不知,昏睡四五个时辰,周身血脉逆行,迅速衰弱而亡;纵然是我、纵然是爹你都不能幸免——若非有十足十把握,我带叶洲过来看什么?谁料她竟然好端端的,除了说明没有一滴连家的血,还能说明什么?”
连铉的表情如遭电击,呆立半晌,忽然回头急伸手扣住长安的脉门,只片刻便面如死灰。
长安下意识的想要抽出手腕,连铉却扣得越发紧了。
“……这种家丑,我原本不打算说出来的。可……可竟然叫那淫妇入连家宗祠,她以为她是谁?凭什么!”
长安不再挣扎,只觉脚下踩着的实地忽然变作万丈深渊,整个人像根孤零零的羽毛,飘飘荡荡直落下去。她想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但看着连怀箴那般狂乱模样,心里分明有根刺一下一下扎:原来他是父亲,她是女儿,而自己不过是个恬不知耻的孽种。
“爹,你有没有想过:她若嫁入皇家,生下子嗣,倘……倘上头下旨,要她的儿子继承连家,做‘莲花军’的主人,到时候是您能阻止?还是我能阻止?再或者我们都要眼睁睁看着白莲血脉就这么断了么?”
腕上扣着的那只手忽然痉挛。连铉哑声问道:“那要你说……又该当如何?”
连怀箴眉毛一挑,飞快答:“我还是那个办法,有现成的丑事在这里,‘劝’她自尽罢!斩草除根,再无后患。”
连铉又是一颤,没有回答。
屋内极静,父女三人相对默然。唯有耳鼓深处血流的声音放大了千倍百倍,仿佛半空中悬着一颗巨大的心脏,鼓涨,缩紧,每一声怦怦响都带动四周的空气,卷起呼啸狂风。
也许过了一百年那么久,连铉的手忽然极缓、极缓地松开了,他别过脸去,没有看怀箴,也没有看长安,刻意躲着两个女儿的目光,望向虚空里的远方。
“……长安是我的女儿,是你的姐姐,你给我记住。现在要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将她安安稳稳送进宫里去——箴儿,这是连家宗主的命令,你可以不明白,但必须服从!”
连怀箴惊讶的合不拢嘴,连抗议都忘了。
连铉加重语气,逼迫道:“爹要你发誓,以你身上流着的白莲血发誓!不得伤害你姐姐,绝对不能与她作对,快啊!”
抱歉咯,昨天晚上回到家,网断了,今天抽空发出来~~~
sorry
莫说怀箴,就是长安也完全呆住,连铉的变化委实太突兀,这究竟是怎么了?可更让她吃惊的,却是这一次怀箴竟全然没有反抗,竟然真的发起毒誓来!
纵使面如死灰,纵使脸上的肌肉痛苦到几近扭曲,她依然一字一顿,用种极之可怕的声音陈述:“以我……以我血中白莲起誓,绝不伤害……伤害连长安,绝不……与她作对,若有违誓言,愿莲华凋萎,永不复开……愿烈焰焚我心,此身……此身为灰烬……”
誓言结束,怀箴整个人彻底垮下去,再也没有了强横凌厉的气势,竟然低声抽泣;梨花带雨一张脸,完全是个惹人怜爱的小女孩儿了。她哽咽着问:“可是爹爹,不会吧?若真的、真的……”
“没有什么真的假的,”连铉依然没有回过头来,言辞却如咬钉嚼铁,不留余地,“事已至此,尽人事,听天命——天命而已。”
***
连铉终于走了,带着他的女儿怀箴沉默离去,走之前嘱咐了长安许多废话,周到客气,仿佛陌生人。也许这……真的是场梦,或者更可怕,根本是个恶毒的玩笑;也许只要等长安睡下,黑暗里就会跳出个人来砍下她的头——真的要嫁入皇家?竟然不是连家的女儿?连铉竟放过自己这个孽子?这些做梦都梦不到的事情,一样一样切实发生了!还有什么能让她惊讶?还有什么不可能的?
连长安木然呆坐,夜风吹动烛影,钻进她凌乱的衣衫,却再也不觉得冷。原来身体里的寒意,远比风里更多。门又一开,那四个失踪了好久的小丫头终于出现。她们默默向长安行礼,也不待她吩咐,就开始麻利地收拾起来。她明知道她们都是怀箴的眼线,今夜大变活人的把戏,断然少不了她们那一份儿,但此时此刻,真的没力气计较了。
转瞬诸事妥当,三女鱼贯而出,依然只留一个小叶,捧定巾帻香汤请她净手更衣。血污溶进水里,将一切染成红色,长安怔怔望着自己复又洁白的掌心,忽然一甩手:“端下去吧。”
——去除手上的血腥真容易;可心里的,怎么能洗得掉?
小叶转身收拾了,顷刻便回来,低声禀道:“小姐,内室全数换过了,安歇罢……”
——安歇?才死了人,她才亲手杀了一个人,为什么她们全都见怪不怪?
小叶见她不理不睬,头慢慢垂下去,手伸进袖里,取出时纤指已捏定一枚绸布小包。长安心口顿时一凉,几乎惊叫出声。
小叶将那包裹安安稳稳交在她手里,自己退后两步,垂首肃立。
“奴婢没有打开过,小姐尽管放心。”她说。
连长安惊疑不定,将那小包紧紧攥在掌心。沉吟许久,终是脱口问道:“你怎么不交给连怀箴?”
小叶忽然抬头,诡秘一笑:“难道小姐希望我把这交给副统领?”
长安语塞。
小丫头古灵精怪的神情只一转,倏忽就消失了,又恢复了那副稳重木讷的样子:“副统领是吩咐过,发现什么都要送去给她,但我去送的时候,她已不在房里。方才大人在外头吩咐,我们四个从今晚后就算是小姐您的人,不用再听副统领调遣。”
“可是……”可是说不算,就不算?哪有那么容易,那么清楚明白?
小叶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璨然一笑:“小姐您不用在意,尽管放心好了。我们四个从八岁上就被大人选出来,专为陪嫁用的。谁是我们的主人,我们便听谁的,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绝无二话。您只当我们是件东西,随意使唤就好。”
长安见她施施然说不必将自己当人看,只觉胃里一阵翻腾,竟然无法回答,却听小叶续道:“比如今儿夜里……冒犯小姐的,就是我本家堂兄,小时也一道玩耍过。但他既然犯了连家的戒律,既然是副统领的决定,那便唯死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长安将满口银牙咬得咯吱咯吱响:“没什么大不了?那我若命你去杀了连怀箴,你也去么?”
小叶丝毫没有犹豫,脸上的笑容也丝毫没有变:“您只要吩咐,自然会去。不过我们四个加在一起,也是奈何不了二小姐的,唯死而已。”
连长安再也无法忍耐,愤然而起:“你们除了动不动就去死!难道就不会别的了?”
小叶茫然望着她,茫然摇着头:“莲生叶生,花叶不离。我们听宗主的,听小姐的,对莲花血惟命是从,是叶家的道路,也是莲花军的宿命。”
不知为什么,望着她空洞洞笑盈盈的眼,连长安只觉从未有过的悲愤和无力。她忽然想起那个跪在地上向他叩首,感激她杀了自己兄弟的陌生男人;忽然不寒而栗。
——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天涯真是校园网的毒药啊~~~最近可能要改成每天早上更新鸟~~
晚上老是打不开~~
抱歉咯!
大家喜欢的话就留个爪印吧!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_ .~ .-~ .~
\ \’ \ ’__ -~
`.`. //
. - ~ ~-.__`.`-.//
.-~ . - ~ }~ ~ ~-.~-.
.’ .-~ .-~ :/~-.~-./:
/_~_ _ . - ~我愿成为一个小蜜蜂~-.~-._
【〇七】大婚
宣佑二年,夏日还没真正热起来,便一股脑冰凉下去。天空仿佛破了个大洞,冷雨一日接着一日密密浇落,御苑的荷塘整个满溢出来,就连宫墙外的护城河水,也足足涨了三尺有余。七月末,钦天监第三次呈上奏本,反复强调年内都无十全十美大吉大利之日,实在不宜嫁娶,恳请万岁将大婚之日改在明年初春。宣佑帝那时正与户部工部商议防治水患之事,只瞥了一眼就撂在旁边,转身带着二部的尚书大人,亲披着蓑衣冒雨往城东看灞水的堤防工程去了。
头顶整日晦暗阴霾,连带着人的心情都是灰的。到了八月中,雨渐渐止了些,可总是断断续续的,眼见着要晴了,又淅淅沥沥下起来,叫人白白欢喜一场。宣佑帝下旨斋戒沐浴,亲祭天地稼穑之神。礼部左右二侍郎抵死劝谏,要万岁保重龙体,最后到底拗不过,任他携着文武百官于雨中长跪了半日,才让三位近支宗室替了。由此,连市井小民都衷心传诵陛下的贤德圣明。
转眼到了九月,各州各府的消息次第报上来,今年果然收成不好,比往时少了足足三成。可同时南晋那边却又传来喜讯,听说这次不止歉收,还发了大水,淹没良田千倾,民众流离数以万计。这一下,天灾瞬间变作天赐,朝会上顿时众议鼓噪,最激进的兵蛮子左都护沈将军甚至提出,该趁这大好时机旌旗南指,一劳永逸才是。
如此纷纷乱乱之中,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五礼很快都一一过去。因是灾年,俱办得低调。大婚的日子终究是定在十月中,这一次钦天监没有再提异议,一则圣上的意思明摆着不想拖,更重要的是大家都在传,到今年岁末之时,可能真的要重燃战火了。北齐南晋平分天下三十余载,终于到了重新洗牌的时候。
也幸好局势日新月异,令人应接不暇,立后的突兀以及随之而来种种流言,才没能真正掀起大风浪。一些不干不净的闲话的确传了几天,不过很快都在连家强大的威势面前败下阵来,再无人敢提起。就连出了名的年轻俊杰叶校尉莫名其妙挨了三十脊杖发往雁门关军前听用之事,众人也只是暗自狐疑罢了,面上没谁敢多问半句。
连铉和女儿怀箴,一个是朝廷重臣,另一个是莲花军的首脑,处在风口浪尖,越发比别人繁忙十倍。朝野上下主战的、主和的、还有两边都不靠的中间派,双双眼睛都紧盯着连家,等着他们先迈出一步,自己才好紧随其后跟上去。
这般一触即发的情势之下,也许唯有待嫁的长安不受影响,依然悠闲。事实上,昭阳长公主自从旨意传来,就索性称病不出,眼不见为净了。如今长安除了不能出门,除了身边跟着四个甩也甩不掉的尾巴之外,几乎可以说是想怎样就怎样,无人约束,随心所欲。她只说要吃热茶汤,便成功将灶间伺候的宋嬷嬷调至身边来,就在左近起了个小厨房,日夜相见都极稳妥方便。也再没人敢查问短少的纸笔都用来做了什么,她终于可以将自己所思所想、所要说的话不吝笔墨一一记下来,交给宋嬷嬷带出去。
奇怪的,那些苦,那些疑惑、郁闷和愤怒,在经历的时候似乎不堪忍受,可是只要说出来,只要写给他看,似乎就全都算不了什么了。他鲜少回信,有也不过只字片语,毕竟日理万机,自然和自己不一样。没关系,这只言片语已足够长安开心很久很久。
将近十月,局势越发诡谲,有一日连铉铁青着脸归家,将丫头小厮们远远赶开,自己和怀箴两人在书房谈到半夜,父女再次爆发剧烈争吵,连古董花瓶都摔碎了好几只。也正是在那一晚,天刚蒙蒙亮时宋嬷嬷将黄丝线扎着的纸卷塞在茶壶套子里送进来,趁值夜的柳枝垂头打瞌睡的空儿,成功把信递到她枕边。
墨迹翻飞,字里行间都是淋漓郁气:“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这是《诗经》上衰败不祥之语,长安大惊,满怀惴惴。再往下看忽又一阵鼻酸,险些堕下泪来。那一字一字一列一列再规矩不过的汉隶,密密麻麻写满“当忍则忍,徐图后计”,原来她的九五至尊,也这般辛苦难捱;原来他与她,一样,都要忍耐,唯有忍耐。
十月十六,贪狼遇煞,门中太乙。忌破土、刀兵、涂泥,益移徙、入宅、嫁娶。
清晨,宣佑帝于含元殿前制词云:“兹册上柱国大将军、金紫光禄大夫领太子太保连铉长女连氏为皇后,命卿等持节奉册宝,行奉迎礼。”正使景郡王、副使礼部薛尚书跪领圣命,随即带着金二百两、银一万两、锦缎一千疋以及六十四抬珠玉器具礼物,当先导引皇后所用的卤簿仪仗,浩浩荡荡穿过京城整饬一新的街道往连府去。
一路上红毡铺地、红灯高悬,双喜字样的彩绸点缀在一道道宫门之上,人人穿红着绿,家家张灯结彩,端的是万民同乐,举国同欢。连府内堂正中设节案,左、右分设册案和宝案,宣读女官面南而立,一对侍仪女官婷婷站在两旁。阖府人严阵以待。
小竹快步从前院跑来,口中急报:“小姐,凤辇要到了。宗主刚带着长公主和二小姐出去迎了。”长安端坐房内,早已换了全套大礼服,身着深青翟衣,头戴九龙四凤冠,此时“嗯”了一声,算作知道。
身边跟着的四个教引娘子犹在絮絮嘱咐:“待一会儿贵人到了外间,只消记得正中节案前头是拜位,等内监将节、宝、册分置在案上,您就于那里跪了听宣……再起来受册宝……记得是面北,六肃拜、三跪、三叩首,可不要弄错了……”如此这般繁文缛节不胜枚举,长安咬牙一一都应了,看上去倒也万分华丽端庄的样子;可谁知她其实身上、颈上沉重无比,几近摇摇欲坠,脑中又塞满各式各样的礼仪规矩,若不是拼命握紧袖底的丝绸小包,从中汲取力量,早就支持不住。
前头一阵乐音袅袅,夹杂着辘辘车声,众人便知是敕使到了。接下来自然好一番纷忙,所幸左右有人提点,自己只当个牵线木偶,倒也没出什么乱子。到最后挣扎着拜完跪完叩完,实在头昏眼花腿脚酸麻,险些直不起身,两旁的女侍连忙上来搀扶,人群中忽然传出一声清晰冷笑。
当忍则忍——长安无心理会,只作不曾听见。
好容易挨到登车的吉时,连驸马和昭阳长公主来到堂前,依旧例各送一句闺训。
“戒之敬之,夙夜无违。”连铉缓缓叮嘱。
长安跪领了。
“勉之敬之,夙夜无违。”昭阳长公主也不冷不热吩咐。
长安依然跪领了。
这两拜算是她还父母养育恩情,接着便是他二人持臣属之礼恭送皇后娘娘登凤辇。连铉望着他陌生的女儿终于要走向自己的命运,忽然道:“长安,今日我们连家三百子弟为你送嫁,你今生今世不要忘了,你姓连。”
长安一愣,这句却是教引娘子没有教过的,也不是典礼官吩咐的,仿佛……仿佛真的像是个父亲送女儿的样子,她反而一时之间不会回答了。
连铉眼中微露不忍,躬身后退间竟有几分仓惶。长安从没在他铁石般的脸上看到过如此软弱神色,越发迷惘。不知为什么,她猛然间几乎想要原谅他一切做过的、以及应该做却从未做过的事。可是,容不得游移,他们已没有时间——乐队齐声奏响,彩旗纷纷飘扬,皇后娘娘起驾了。
谢谢各位的支持,我真的有很努力在写了……古文真的比较难写,想磨得稍微圆润些~~
我每天都会更的,不会断,可以放心追,觉得慢,就等多了一起看吧~
我会加油滴!
===================
这是大齐有史以来最为宏大的送婚仪式。连铉和昭阳长公主跪在门外恭送,当先是一位王爷一位尚书,后面跟着銮驾、册亭、宝亭以及皇后乘坐的凤辇。凤辇近前命妇四人为前驱,命妇七人为后弼,乐工、内监于左右步行,迎亲的臣属及御卫们则随之骑马扈从——在这上百人的队伍之后,是赤袍金甲的“盛莲将军”连怀箴率领的整整三百“莲花军”。因是大喜事,都是精挑细选的红颜少年,各个身着锦衣,不携兵刃,只手中持一方铜鼓,一路行来,一路鼓声动地,歌声震天。
长安身在凤辇之中,眼前垂着金镶玉流苏盖巾,瞧不见外头情景,但听得起伏跌宕、浩瀚恢弘,如大片白茫茫的浪,一叠一叠涌上来,卷起千堆残雪,抛溅万斛珍珠,将整个世界尽数包裹其中。他们唱着祝贺新婚的雅乐,也唱着金戈铁马的战令。三百人同声同止,声势仿佛成千上万,秩序却始终犹如一人。
连家陪送的四个丫头随在凤辇四角,都做了她的眼睛。同样的盛况从不同的女孩儿口中说出来,便有了不同的风味和乐趣。她们告诉她朱雀街上的繁华,告诉她京城的男女老幼全都匍匐在道旁同声叩拜,还告诉她队伍最后有八名御卫抬着两只大筐,里头满满都是崭新的铸钱,只待凤辇过去了便撒,也叫百姓们沾沾天家的喜气。
这一路可看可讲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四个丫头流水般轮番上前,几乎没有停顿。送嫁的三百白莲子弟也丝毫不曾歇息,歌声一直唱响。
“……娘娘,前头就要到皇宫的正门紫极门了,百官们都穿了朝服候在阙下,等着您的凤驾呢!”连素来稳重的小叶都禁不住声音微颤,可见这是多么大的场面。
她话音还没落,忽然失声惊叫起来,全然没了往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涵养:“小姐……不、不,娘娘,紫极门开了!皇上……皇上他出来了!”
宣佑二年十月十六日,巳时。龙首原上,太极宫紫极门轰然洞开,一骑乌云踏雪狮子骢载着个全身披甲,头戴赤金冕旒的男子疾驰而出。礼官们目瞪口呆,依旧例陛下该在内一层宫门承天门下迎接皇后才对,况且,如此大事他为何不穿礼服,而着戎装?
顷刻之间,蹄声杂沓,已至近前,一队正使副使、王公大臣,各个面面相觑,唯知跪地叩首,却拿不出半点主意。还是后头的连怀箴驭着她的胭脂马赶了上来,宣佑帝一见她,便大笑道:“连爱卿,朕老远就听见你们唱歌了,果然热血沸腾,再也坐不住!”
怀箴遍体战袍,神情冷若冰霜。此刻终于道:“陛下谬赞。武人的小玩意儿,登不得大雅之堂。”
宣佑帝的目光向她领着的队伍一扫,怀箴轻摆手,三百个肃立的精壮身子一同跪拜下去,三百张嘴齐声高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宣佑帝又一笑:“果然静若处子动如脱兔,爱卿虽是女流,却大有周亚夫之风。”
连怀箴依然不为所动,恭敬答:“陛下谬赞,不过是些家奴而已。”
“家奴?”宣佑帝的目光再一扫,“爱卿不必过谦,连三岁小儿都知道,‘莲花军’是我大齐第一强兵,连铉将军是我大齐第一名将。虎父无犬子,朕今信然!”
连怀箴冷硬的面色稍见霁和。
宣佑帝轻咳一声,满脸新郎官的喜气,口中道:“传朕的旨意,加封驸马连铉为保国公,食邑加倍,六千户;另……朕从今日起,认盛莲将军为御妹,封号就叫……盛莲公主!”
众皆哗然,虽说迎娶连家的女儿为后,加封岳父也属当然,但……这也实在过于突兀!陛下自从登基以来,一直稳重老成,今日终于露出年轻人的率性了么?但既然金口玉言,落地无悔,再加上又是大喜,也没人敢坏万岁的心情,都连忙随声附和。
宣佑帝越发兴致高涨:“御妹,朕允你。凡我大齐男儿,尚未成婚者,你看上哪个,朕便将哪个赐予你做丈夫,怎么样,还不满意吗?”
连怀箴终于躬身下马,伏地跪拜,叩首道:“连家谢陛下恩典!”
身后三百“莲花军”忽然擂起手中金鼓,同声赞叹:“盛莲公主!盛莲公主!盛莲公主!”
这是真正发自肺腑,远比那“万岁万岁万万岁”更加响亮千倍、诚挚万倍的高呼。在这声音里,宣佑帝慕容澈挂着坚硬的微笑缓缓转过身,来到凤辇前。隔着帘子,用一种无法描摹的温柔嗓音呼唤:“长安,朕来接你了。”
——当忍则忍,都要忍耐。
谢谢支持~~~灰常感谢!
=====================================
【〇八】踏歌
“怎么了,娘娘?”金碧辉煌粉饰一新的中宫两仪宫凤临殿里,一位添妆的国公夫人疑惑地问。长安连忙道:“没什么,只是……我似乎听见有人在唱歌……”
那位夫人一怔,侧耳倾听半晌,笑了:“想是有的,不过臣妾耳朵不大好,倒听不真切。”
另一位夫人则趁机凑趣:“娘娘敢情是心里念着家呢,今儿个送亲的人唱的歌子也的确是好听。不过他们此刻都在宫墙外头,就是唱什么,咱们这里怕也是听不到的。”
“……是啊,我已到了这里,”长安一笑,心中自嘲,“还想那么多做什么呢?”
的确是极好听、极好听的歌儿,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当她向陛下颤巍巍伸出手去,宣佑帝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一把将她扯出凤辇。珠钏摇摆,环佩叮当,头上坠着金玉流苏的锦绣盖巾随风飘荡。
“朕来接你了,”他说。
长安只觉头晕目眩,心跳那样快,一时之间几乎热泪盈眶。宣佑帝哈哈大笑:“你是将门虎女,怎能跟弱不禁风的小丫头一样?所以朕骑马来迎你,你还满意吗?”
这一次,不待长安答话,他已俯下身去,双臂用力将她抱上马背。送嫁的礼官们直给吓得肝胆俱裂,纷纷拥上前阻住万岁去路。
“陛下,这……这于礼不合啊!”典仪官死死拽住马缰,叫道。
宣佑帝一扬马鞭,格开他的手,昂然答:“朕并非太平天子,要在马背上逐鹿江山。朕的皇后,骑马入宫有何不可?头顶浩瀚明月尚阴晴圆缺、时时更新,活人又何必拘泥那些死物?”
礼官圆睁双眼,直被这番胡搅蛮缠噎得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辩道:“可是……可是按规矩,只有乘凤辇过了紫极门,皇后才能成为皇后,否则这……这……”
宣佑帝不再和他啰嗦,只垂首望向倚在他怀中的连长安,柔声问道:“你说呢?你是想乘凤辇?还是想陪朕骑马?”
长安此刻依然眼不见物,身上臃肿,头顶饰物又极重,一不小心摔下来,怕就要跌断颈子。可她却半点也没在意这些危险,她只觉一颗心暖洋洋、轻飘飘的,仿佛飞在半空中——她可在他怀里呢,凤辇又有什么了不起?
于是她努力控制嗓音里的颤抖,飞快答:“陛下是志在天下的男儿,臣妾也不是因循守旧的女子!”
宣佑帝眼中似有什么东西一闪而逝,越发笑得开心快意:“怎么样?朕的皇后,最是懂得朕的心!”
他回过头,对身后目瞪口呆的连怀箴道:“有劳御妹送嫁至此,请回吧。明日朕携皇后祭祖告庙之后,将于沉香殿上摆个家宴,有请保国公及御妹,不知可肯赏光?”
怀箴微一犹豫,随即跪倒再次谢恩,口称:“连家上下非赴汤蹈火,无以为报!”
宣佑帝笑道:“好、好,懂事,朕就等着你们的‘赴汤蹈火’……那朕可要将你姐姐带走了,你还想与身后的一干‘家奴’,随朕去太极宫喝酒么?”
怀箴连忙叩首:“末将不敢,恭送陛下……恭送皇后娘娘!”
宣佑帝搂定连长安,于马上大笑转身。送嫁的官员、诰命、女官、内侍无奈分列两旁,让出道来,再一层层跪拜下去。马儿迈步疾走,乐工奏响丹陛大乐“庆平之章”。奔出数十丈,身后那三百男儿忽又高唱起来。这一次,调子分明苍凉雄劲,百转千回,一声声仿佛无形的箭,直刺进人心里去。
“……白莲花,红莲花;兴一国,得天下……豪杰英烈多如麻,功名成败走如沙……今夜花开到谁家?”
“知不知道他们在唱什么?”特特马蹄之中,宣佑帝慕容澈忽然问向连长安。不知是否因为分心驭马的缘故,方才的笑意、方才的豪情、方才的挥洒自如全都荡然无存。
长安心中莫名一凛,迟疑着摇了摇头。
宣佑帝又笑起来,这笑容却与之前的大不相同,好似蒙着厚重的纱,背后满是隐隐绰绰的、灰色的影子。
“那歌里是在唱,谁得了你们‘莲花血’的助力,便能定国兴邦、夺取天下。相反的,谁若是离了‘莲花血’,无论你是怎样的英雄豪杰也罢,都只有身败名裂,现在懂了吧?”
“……娘娘,奴婢说句逾越的话,您今日……今日实不该选择骑马入宫门的。”好容易无数折腾到了头,添妆压福的国公夫人、郡君夫人们全都退下了,而宣佑帝还没有来。长安已换好了装束和发饰,依然顶着盖巾在喜床上枯坐。一旁伺候的小叶忽然开了口。
她平日话很少,但此时不知为什么,不待长安反应已急急说下去:“不知您明白不明白,那紫极门只皇帝即位、皇后入宫以及御驾亲征得胜还朝时才会开启,您不乘凤辇入内,便是不合祖宗规矩。若……若说个不好听的,假使有一天陛下要废您,只为一个‘不是从紫极门抬进来的’就足够了!”
长安愣住,她的确没有想到这一点。
小叶见她面色煞白,也后悔自己说重了,连忙补救道:“奴婢也不笃定,您也……您也不必太过放在心上。陛下对连家那样恭敬,又对您那样爱重,奴婢许只是……只是胡思乱想罢了。何况……”她的声音忽而压低,“何况要打仗了,陛下他讨好连家还来不及呢!”
长安却没认真听她劝,兀自皱眉苦思,只觉怀里有什么怪物蠢蠢欲动。忽然,心口似给根尖刺猛扎了一下,她脱口道:“乘不乘凤辇都只是小事吧?陛下他是不想……不想给怀箴带‘莲花军’进宫门的理由,对吗?”
小叶的眼中满是赞许,缓缓颔首:“娘娘敏锐。”
长安不由讪笑一声,敏锐?一边是父亲,一边是丈夫;一边是权臣,一边是天子。恐怕她无论多么“敏锐”,最终总是要做个选择的,幸好这选择并不难。
登辇之前,连铉那句意味深长的嘱咐犹在耳边:“不要忘了,你姓连。”
——可是父亲,忘记的人是你。我并不姓连,我只是个没有“白莲印”的身世不明的野种。除了……他,我早就一无所有,从来都一无所有。
上天对我所有的恩赐,只是让我遇见了陛下,让他的眼睛落在我身上。
足够,已然足够。
月色醺然,在宗室子弟的簇拥下,宣佑帝终于换了喜服,逶迤来到两仪宫。一路抄手游廊九转千回,两侧悬挂的朱红宫灯映出如血的光。张张喜笑颜开的脸上,忽亮忽暗斑驳的影子飞掠而过,路的尽头是洞房花烛,无限旖旎风光。
万岁驾临,宫门殿外久候的女官们一拥而上,满口吉祥话。宣佑帝却无心理会她们,径直入内,径直来到龙凤喜床前,一伸手,揭去了长安头上的喜帕。一众命妇女侍哎呀呀的叫:“我的万岁爷,这可不合规矩。”慕容澈自顾自俯下身,在长安满是红晕的脸上吻下一记,口中道:“皇后这样好看,朕等不及。”
满宫都是吃吃笑声,不知是谁放肆,直说:“陛下吃醉了。”宣佑帝一挑眉:“怎么?一生一次的大日子,娶到这样美娇娘,醉又何妨?”
众人见他不恼,越发没了规矩礼法,顿时哄笑起来。
长安却笑不出。她的半边肩膀被宣佑帝死死钳住,疼得险些掉下眼泪。他纵然说醉,纵然说喜欢,可她却分明觉得,他浑身上下满是愤怒、仅有愤怒——她鼓足勇气凝望他的眼,他却忽然别过脸,不肯与她四目相对。
“怎么?你们还要留到几时?”他微微眯起眼,悠然问。
女官们顿时面色绯红,几个胆大的命妇更是捂着帕子笑弯了腰。
人群终于喧喧闹闹地退去,零落满地笑声。他终于松开手,血迅速涌上肩膀,一片酸涨,长安不禁微微皱眉。他也皱眉,皱着眉看她,然后忽然伸出手去,解她胸前那一排珍珠纽结。
“等……等等!”连长安只觉脑中轰然巨响,手忙脚乱去捉他的手。她知道他在做什么,但……不该是这样!她还有许多话没跟他说,许多许多无法写在纸上告诉他的心思,她已等了那么久,忍了那么久,可为什么……为什么?
慕容澈根本不理会她的抗拒,手上加劲,大粒的珍珠从衣襟上崩落,弹跳着落下地面,滴溜溜滚入黑暗中。他将她半边袖子整个扯下,露出一段雪白香肩,细腻肌肤上大片清晰的指痕,触目惊心。
他用手轻轻抚着那片青肿,哑声问:“弄疼你了?”长安浑身战栗,泪水中在眼眶中盈盈欲滴。宣佑帝叹息一声,深吻下去,一寸寸、一寸寸吻着她的肌肤,啮噬她的锁骨,滚烫的舌尖在她肩颈点燃一条炽烈的火线。
“哭什么?”他的动作忽然停顿,低低问,“不喜欢朕么?”
连长安死命摇头,但眼泪就是抑止不住。
他怔了半响,忽然伸手将她整个揽在怀里,抱紧,低声笑谑:“朕还以为连家的女人,是不会哭的。”
长安再也无法忍耐,猛地挣脱他的怀抱,胡乱将领口扯起,狠狠瞪着他瞧。
慕容澈像是给吓了一跳,满脸茫然,再一次皱起了眉。
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冲动,连长安忽然无法按捺自己,对着心爱的男人,眼中噙满泪水,一字一顿、斩钉截铁道:“我不是连家的女人,我……我没有‘白莲印’。我……我……”
她没办法继续说下去了,归根到底,她能说些什么呢?她根本就不该对他讲这些的,但……但她是多么多么希望,他娶她,不是因为她是连铉的女儿,而是因为她是连长安;是那个与他一样忍耐,一样坚持到此时此刻的连长安!
难道那些一夜一夜写在纸上掏心挖肺的话,他全都忘记了吗?
一瞬间,宣佑帝似乎动了怒。长安只觉欢喜雀跃的心一路跌进谷底,就那么硬邦邦冻硬了,再也不会活过来。她茫然目送他跳下床,气冲冲转到龙凤喜帐后头去了。接着便是一阵屏风翻倒、花架落地的巨大噪声,直将殿外值夜的宫女内监们全都引了进来。
两个宫装嬷嬷匍匐于地,连滚带爬地从帐后出来,其中一个还不住在叫:“万岁息怒!‘听帐’的老规矩如此,老奴不是有意冒犯的啊!”
宣佑帝怒极,一脚将她踹了个跟头,口中骂道:“滚出去!全都滚出去!否则朕亲自提剑砍了你们!”
长安望着眼前这一幕,瘫坐在凤床上,彻底呆若木鸡。
混乱之中,宣佑帝慕容澈忽然回过头来,向她凄然一笑。他依旧是半年前相见时玉树临风英姿轩朗的样貌。但……从之前到之后,连长安从未见过如此肝肠寸断的笑容。
“怎么样,你嫁进了这样的皇宫,嫁给了这样的朕,还觉得欢喜吗?”
【〇九】旖旎
满屋的人,终于散尽了。只剩下一帝一后,一立一坐,默然相对。两支龙凤高烛都有儿臂粗细,烧出满室暖红的光辉。
宣佑帝又是惨笑一声,长安只觉心如刀割。
夜色沁凉如水,寒气从四面八方涌来。宣佑帝终于迈开步子,缓缓走到喜床前。一只冰冷的手抚上长安流泪的脸,轻声安慰:“别哭了,都是朕的错……朕回太极宫睡吧,你静一静。明日一早还要去奉先殿拜祖宗牌位呢。”
他再次叹息,刚想抽步离去。衣摆却给人死死攥住。长安低垂着头,执拗地扯着他的衣裳不放。
慕容澈怔住。
只见面前泪眼朦胧、衣衫凌乱的小小女子低声道:“我不是……不是为着嫁进皇宫,才嫁给你的——绝对不是的!只是……只是……从没人在乎过我,从没人肯听我说话,你写信给我的时候,我真不知有多快活。我绝不是因为你是皇帝,我只是……只是因为你……”
起初长安还能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意思,可越到后来,越不知所云,越觉得心里像给人挖了个洞,空荡荡灌着冷风。她奋力挣扎,挣扎他的不信任,更挣扎自己无法把握的命运。忽然,一枚绸布小包自袖中“啪嗒”掉落,宣佑帝的目光落在那包裹上,脸色乍变。
他缓缓将衣摆从她颤抖的手中抽出来,缓缓,却不容反抗,不容置疑。他俯下身捡起那包裹,满脸戒备小心打开,肃冷如铁的面容瞬间软化,猛然回头望向她,眼底有惊,有叹,还有隐隐的震动。
长安想要说什么,浑身的力气却已然空空如也。两个人就这样四目相投,只用眼神交流。俄而,宣佑帝伸手扯过明黄朱红交织的龙凤合欢被,呼啦啦抖开,披在她肩头,将她紧紧包裹起来。
“朕娶你,不是因为你姓连,”他说,气息吹在她颈项之间,仿佛一声幽然长叹,“我想要的是你——记得吗?朕若得卿,生不二色。”
***
简直,是个奇迹。
明明身在帐底,明明四周幽暗阴晦,可目光却能穿透两仪宫高而寂寞的梁宇,直看到头顶无垠的苍穹去。她伏在他怀中,肌肤贴着肌肤,心跳和着心跳,感觉僵硬的躯壳渐渐温软,整个人仿佛漂浮在半空之中……他带着她在云端里飞行,漫天的星星如雨点般掉落在他们脚边,那些悲苦那些愤怒忽然间不复存在,统统四散化作缤纷霓虹。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起了我娘,”长安忽然道。话一出口瞬间恍惚,仿佛说话的不是自己,而是身体里另外一个陌生人。
但是脑中昏沉沉的,言语彻底不受控制。那些话语从喉管中流淌而出,就像是早已想好,早已反复斟酌过许多次,此刻,终于有勇气将它说出来,终于有人肯听她倾诉了。
“我对不起我娘,直到她死我都不敢去见她……所以,我是那样执着地做着梦,有朝一日那男人会把我娘的牌位请到宗祠中供奉起来。我觉得,那样就能补偿了。但……但……这不过是我的胆怯,我从没想过,娘她期待的究竟是什么……”
他的手轻抚着她光洁的肩膀,任她絮絮说着,任她借用自己的耳朵。他以他偌大的沉默包裹她,给她一种从未有过的宁静和安祥——从小到大,长安真的不记得曾有过这么甜美,什么都不用担心的曼妙光阴。
她忽然仰起头,静静望着他:“原来我竟是她和别人生的孩子,我真傻。我一直都不懂,却以为自己什么都明白……”
慕容澈温柔地笑着,用目光细细描摹她的脸美好的轮廓:“你……真的不是连铉的女儿?”
长安微微挪动身体,在他怀中蜷成一团,苦笑:“怀箴给我吃了紫瑞香,据说那是莲花血的克星,可我却毫无反应,难道还会有别的解释?我娘又死了,也许这一生我也无法知道谁才是我真正的父亲……”
——明明不觉得伤心的,为什么眼泪就是止不住?连家究竟有什么好?那个只有利益、毫无温情的地方,自己还在怀念什么呢?
也许是察觉到她的黯然,他忽然双臂用力,将她牢牢搂在怀里。像拍着幼儿一样轻轻拍打她的背,无言的包容,无言的安慰。长安只觉自己快要被这幸福感溺毙了,她越发任性地贴紧他,拼命将烧红的脸埋入他肩头。
——别想了,想那么多做什么呢?
春宵苦短。
不知从何处吹来风,成双成对理应彻夜燃烧的龙凤喜烛熄灭了一根。阴影瞬间扑上来,吞噬掉烛光消失后留下的大片空隙。天将破晓,却正好暗到了十分,也冷到了极处,整个凤临殿一片恬静幽暗,仿佛鸿蒙之初荒芜的世界。在那密密绣着洒金牡丹的红绡帐底,连长安正香梦沉酣。
依然还是那个梦,又来了。暗紫的天空,褐红的大地,直劈而下的、大把大把锋利阳光。她穿一件单薄罗袍,漫无目的向前走,目光所及之处,无数雪白莲花像藤蔓植物一般疯狂盘绕、疯狂生长,疯狂开出妖冶的花儿。她不知道自己将去向何处,也不知道要寻找什么,也许是个人,也许是件物品,只要找到了,就再也不会恐惧再也不会孤独,再也不会夜半醒来,一个人莫名其妙的哭。
身后有人在呼唤,长安茫然回头。但见一片雪白之中,慕容澈悠然伫立,正对她温柔微笑。她猛地快活起来,原来自己一直在找的东西,就在眼前,触手可及。她迈开步子奔向他,可两旁错杂的花梗却骤然窜起,牢牢缠住她的脚,阻拦在她与他之间。越是努力挣脱,那些强韧的茎叶反而越缠越紧,仿佛致命毒蛇,顺着她的身体不住向上爬。
莲花的香味几欲窒息,长安拼命挣扎,五脏六腑火一样烧。就在她觉得快要死掉的时候,毫无征兆的,一地白莲同时凋萎,漫天枝叶寸断成灰,伤口中汩汩涌出殷红血液!只瞬间,她已满身满手都是血,就像是那一晚,她亲手杀了人的那一晚……无可逃避,触目惊心的红。
一片血泊之中,近在咫尺的慕容澈像是尊泥塑土偶,温柔的笑容块块剥落,面具下是陌生而不怀好意的眼睛,如吃人的凶兽,发出恶狠狠碧晶晶的光芒。她再也无法忍耐,尖声叫起来,尖叫着“不要”——不要离开,不要失去,不要抛下她一个人在这可怕的只有绝望的梦里!
“……娘娘……娘娘,您怎么了?”听到连长安的惊叫声,小叶慌忙与其他值夜的宫女一起从外间冲进来。万岁不久前匆忙离去,走时还吩咐她们好生看顾皇后,怎知道睡得好好的,会突然哭喊不休?
凤临殿因是喜房,除了一张龙凤合欢榻之外并无其他家什,四下暗影丛生,越发显得空荡阴冷。几个人刚转过屏风,便嗅到一阵奇特香气;不是桂花,也不是茉莉,只仿佛浓重的露水,抑或者雨后松林的沁人心脾。宫女们虽觉得诧异,却也无暇理会,手忙脚乱取来灯烛,小心翼翼掀开低垂的销金帐。大团浓香骤然扑鼻而来——小叶脑中灵光一现,她想起来了,这是黎明前池塘里莲花开放时的味道。
光线昏黄错杂,交叠的龙凤锦被之中,连长安乱发披散,额间涔涔都是汗水,显然是魇住无疑。小叶回头吩咐:“快去取巾帻来,还有安神汤。”两个宫女答应着忙忙去了;她则俯下身,用尽量平缓的语气呼唤:“娘娘,快醒醒。您做恶梦了。”
连长安没有听见她的声音,越发双眉紧锁、神情焦急,显然极是痛苦。小叶不敢耽搁,咬牙伸出手轻推她的胳膊,口中唤个不停。
——忽然,只觉眼前一花,小叶的身体猛地僵住。因皇后娘娘只穿着中衣,又不住挣扎,领口早开了半扇。方才在身后纱灯的辉映下,她似乎看见长安的皮肤上隐约绘着什么彩色花纹。许是……胎记?不对,大小姐明明连个“白莲印”都没有的啊……
正发愣,正打算细细瞧个清楚,冷不防一旁掌灯的宫女叫道:“好了,娘娘醒了!”
连长安果然在灯影中缓缓睁开眼,却双目茫然,过了许久才渐渐恢复半分神采。她将目光一点一点移到小叶脸上,徐徐叹出一口气,哑声问:“怎么了?”
小叶还未从方才一瞥之下的惊疑中恢复,正要答,掌灯宫女已抢先道:“娘娘恕罪,见娘娘您睡得不安稳,奴婢们便大胆叫醒您了……”
长安怔怔听她说,脑中混乱一团。就像之前做过的那些梦一样,总是迅速将她淹没又迅速退去,醒来后只隐约记得那份痛苦,那份伤心欲绝的情愫——总是这样,她只要一睁眼便立刻忘记梦中发生了什么,一切都像是洗褪了色的布,只留下隐约影子,让人徒然搜肠刮肚。
半响,她轻声问道:“什么时辰了?陛下呢?”
那掌灯宫女敛容答:“还不足四更呢,娘娘您再睡会儿吧,按规矩新嫁娘头一夜一定要天明后再下地的。咱们万岁最是勤政,今日事多,更早了些,三更天就起来了,这会儿该在御书房呢。万岁去时特意嘱咐了,请娘娘好睡来着。”
话音如水,潺潺流过,长安心中忽然一阵温暖,温暖的几乎令她落下泪来。她不愿在外人面前失态,急忙侧过脸去,挥手道:“都出去吧。”顺势扯过被衾,遮住肩膀。
宫女们连忙答应,轻手轻脚放下床帐,无声无息退下。
小叶随在她们中间,下意识使动四肢向外走,脑中却空白一片。她不知道她们是否看见了,应当是没有吧——毕竟在娘娘面前,做奴婢的不经允许只能低垂眼帘,决不可随意抬头的……可是她分明看见了,看见连长安伸出的那只手。虽然纱灯的光转瞬便移了出去,可她已瞧得清楚分明:那不是阴影,更不是错觉,那的的确确是莲花的影子,在细嫩的肌肤下面隐隐浮现。
那不是“白莲印”,她在“莲花军”中整整十二年,从没见过那样的莲印!不是一朵而是许多许多朵,仿佛白瓷瓶上精心绘制的缠枝莲纹,团团占据半只玉手……也许,只是也许,此时此刻,甚至,之前的许多许多年,许多许多个梦魂袅袅、暗影重重的夜晚,在昏暗帐底独卧的连长安、哭泣的连长安、悔恨的连长安、辗转反侧的连长安,身上一直有无数莲花瞬间开放又瞬间凋零……凭空而来,倏忽而去,无生无息,无踪无迹……从来没有人知道,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白莲花,红莲花,今夜花开到谁家?
【一十】银针
一挂吉祥卍字金步摇失手落了地,连家四个陪侍丫头中最沉默寡言的冬梅连忙跪下去拣,幸好只摔歪了半翅,万幸。
神游许久的小叶这才猛地惊醒,慌忙跪倒求恕。长安却温言安慰:“累了快去歇着,熬了一天一宿了吧?脸都煞白煞白的。”
小叶跪在那里,连说不用,身子瑟瑟抖,拼命摇头。
长安暗自皱眉,这些丫头可都是打小就从“莲花军”里精挑细选出来的,见识手段个个不凡,小叶尤其稳重可靠,一直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不过这疑问只在心头一转,倏忽便消散。她实在是忙,所谓“大婚”,可不光是嫁进来便成了,谒庙、祭神、受贺、宴请……只礼部呈上来的章程,就足够让人眼花缭乱。更何况,她已彻底沉浸在莫大的喜悦里,就像是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儿,怀中揣块糖饼,满腹心思都给占了去,再也顾不得路上的荆棘。
宫内的太监总管佝偻着背自殿外进来,他是依规矩亲来拜见伺候的,禀道:“娘娘,快申时了,还有半个时辰就要开席,请您预备起驾吧。”
连长安微微颔首,顿一顿又问道:“陛下呢?”
那内监恭敬答:“陛下该还在太极宫,那边离沉香殿倒近些。”
长安沉吟道:“那正好,我也先去太极宫,等汇合了陛下再一道过去好了。”
内监张口结舌,瞪大眼睛抬起脸,忽然触及长安的目光,才想起自己大不敬,连忙又深深伏低身子,口中支吾:“这……娘娘,依旧例……旧例……”
长安“哦”一声,不再多说。这皇宫的规矩实在多如牛毛,她只当自己是新嫁娘,又是特意招待父亲妹妹的家宴,那么和夫婿一同出现不是更合适吗?原来还有“旧例”在前头,原来又是自己轻率。
正索作罢,身后立着的小竹忽然笑道:“旧例?什么样的旧例?今儿个晚上的宴难道不是万岁特例的恩典?咱们大齐还有第二家?难道是我记错了不成?”
总管大人是个近六十的老货,哪里及得上她伶牙俐齿,颠三倒四嗫嚅了半响,始终答不出个所以然。
小竹顺势冷笑:“乾坤阴阳,自来君父主外廷,国母掌宫闱。娘娘是海内小君,位同至尊,连这点主意都拿不得吗?”
那内监见她越说越是严重,终于明白是新皇后的身边人要拿自己开刀立威,直吓得忙忙改口,再不敢捋虎须。
小竹牛刀初试,不免得意,待那人魂飞魄散退下,早撑不住咯咯笑开,对连长安道:“娘娘,您可不能忒好性子,这些奴才都是吃软怕硬的,您越让,他们越发蹬鼻子上脸了。该怎样,就怎样,像副统领那样说一不二,才能降得住他们!”
——虽然早换了主人,但小竹对她的“副统领”连怀箴,依然佩服到十分。
长安虽隐隐觉得入宫次日就着手弹压众人,稍显鲁莽,但道理毕竟是不差的。又见小竹那样快活,也不忍心扫她的兴。这丫头的敲打倒的确见成效,不过片刻功夫,一切都齐备,外间的宫女内监全都听说总管大人才碰了钉子,越发小心伺候,再不用她多费唇舌,凤舆便径直抬向太极宫去。
因是大喜,一溜明黄琉璃瓦下头全都悬着崭新的红纱宫灯,雕梁画栋间贴有粘金沥粉的吉利字;恰这几日天公也作美,没让冷雨浇下来煞风景——连长安一路行来,但觉处处入眼,处处可心。自两仪宫到太极宫,原也是不短的一段路。但既然皇后娘娘兴致这样好,便不觉得冗烦,几乎是一眨眼功夫,重重叠叠高耸的飞檐已然在望。
奇哉,明明两仪宫那边里三层外三层都是人,瞧得长安只觉气闷。本想着太极宫会更热闹,谁知道却相反。当值的御卫倒不少,可全都木头桩子般笔直钉在地上;在连长安带着大队随侍逶迤经过时,他们也只是屈膝下拜,不发一言,自始至终悄无声息。其余的,无论是内监还是宫女,竟一个都不见,半分活气也无。
直进了两重宫门,才好容易看到个老太监候在阶下,见了皇后娘娘,急急迎上来行礼。
“陛下呢?伺候的人都哪儿去了?”长安满腹狐疑,劈头便问。
“回娘娘的话,万岁在内书房。伺候的人么……咱们这里……旧例……”
又是“旧例”。长安微微噙住下唇,还未开口身后已有人续道:“娘娘,万岁最怕呱噪,向来不爱叫使唤人近身……咱们还是先往沉香殿去吧……”
长安回睨一眼,答话的竟然是方才被小竹狠狠刺过的太监总管,此刻微垂着脸,乍看去倒也顺服,可那颊边一道阴影,分明是隐隐上勾的嘴角,分明满肚子转着鬼主意——怎么?真的如那丫头所说,不是东风压倒了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了东风?在那边吃了亏,这会儿便抬出皇帝扳回一成,非要她让步?非要在今天分个胜负输赢?
其实来太极宫见慕容澈本是她一时起意,本来无可无不可,但此刻被个奴才挤兑,已然骑虎难下。她若连这点小事都难以自主,往后说出的话,谁还会认真放在心上?还有什么威仪可言?
“……既如此,”长安道,“便请这位公公当先通报,你们都留在这里,本宫就带一两个身边人进去好了。”
此言一出,总管太监果然出乎意料,身子不禁一颤,可毕竟是人精,转瞬便恢复如常,用心答应,话语中再也没了锋芒。连长安微微一笑,抬步踏上御阶。
小叶魂不守舍,小竹又爱多嘴,终究只带着怯生生的柳枝和锯嘴葫芦般的冬梅,跟在那老太监身后,慢悠悠向内走。太极宫的规模本就是后宫其他殿宇无法相比的,再加上这样冷清,一行人穿梭其间,越发显得寂寥荒芜。同样的红,在别处分明洋洋喜气,可到了这里,却只像是陈年灰布上洗不净的血点子,斑驳阴郁,瞧得人心口发堵。
陛下不爱给人前呼后拥的,这点她万分赞成,等得了空,第一件要办的就是把两仪宫那群吵吵闹闹的人赶远些;但这样却未免过犹不及,有机会倒要劝一劝的——连长安一路走,一路暗自寻思。既然嫁了给他,做了这顶烦人的皇后娘娘,便要做得像个样子,才不负他的心。
顷刻间已到了内书房门外,那老太监不敢擅入,只站在帘子前轻咳一声,向内奏禀:“……万岁,皇后来了。”
长安侧耳倾听,里头许久寂静,不见答复。在她几乎以为找错地方的时候,慕容澈的声音传出,隐约带着寒意:“来了,就请进吧。”
老太监连忙答应了,毕恭毕敬打起帘子。长安只觉得那声音既冷淡又陌生,全没了昨夜的甜蜜温柔,心下便知不好。想一想,索性将柳枝和冬梅也留在外头。
凤头珠履颤巍巍踏上内书房的青石砖地,眼前情景倒叫连长安怔住。房内竟生了三五个炭盆,满室非檀非芸的怪异甜香,慕容澈端坐御案前,衮袍撒开,袒露半边肩膀,从腋下至右手小指,插着七八根银针,明晃晃着实怕人。一名穿着低阶青绿官服的男子背对着她,正将那些银针一根一根取下,放入只小小银盒里。
“既然来了,怎么不过来?”宣佑帝剑眉斜飞,如电的双眼隔着内书房氤氲香气,直落在她身上的。
莫名的,长安竟隐隐觉得不祥,仿佛走夜路的人来到悬崖边,虽然看不见,还是能察觉忽然狂乱的风声。可……正因为看不见,尽管心中惴惴,依然还是只能前进不能后退,依然只有一步一步踏过去。
瞧这大张旗鼓的阵势,关心则乱,她连神色都变了,再也顾不得什么,径直问道:“陛下这是怎么了?早上在奉先殿不是好端端的么?”
宣佑帝只是微笑,笑容如刀。
背向她那人终于将银针尽数取下,回身见礼:“臣太医院博士商轶叩见皇后娘娘,圣体为重,恕臣礼数不周。”
“无妨,商供奉。不知皇上……”
商轶稳稳回禀:“请娘娘放心,今年时气忒寒,夜里万岁右手着了风,虽无大碍,但为着江山社稷,还是谨慎为要。”
慕容澈适时颔首赞叹:“商供奉是海内针灸第一。”
商轶立时敛容:“陛下谬赞,臣万不敢当。”
原来是小小风寒?长安见如此,高悬的心落下,笑了。
商轶极知趣,忙忙收拾了针药医箱,忙忙退下。慕容澈将衣裳胡乱拉起,可领口却懒得扣紧,兀自敞着。长安趋步向前,见他没有唤人的意思,只望着自己,脸上微微一红,便大胆伸出手去,替他整理。
宣佑帝忽然抬腕按住她的柔荑。
连长安抽也不是,不抽也不是,只得垂着头,低声岔开话题:“那么多针……果然没关系吧?”
慕容澈笑道:“是你害的,还来问我?怎么?你巴不得我从此得了绝症,好做太后娘娘?”
这是什么话!长安大惊,猛地抬起眼。
她还没缓过劲来,却听宣佑帝续道:“昨夜实在给你枕得酸了,可疼了一天呢。你倒说说,朕该怎么罚你?”
长安这才知道原来是调笑,又是羞又是气,一厢恼他出言无状,一厢怪责自己不该胡思乱想——难道真的是清冷日子过怕了么?明明这么幸福,为什么依然觉得如履薄冰,总是患得患失呢?
慕容澈见她粉脸涨得通红,猛地大笑起来,直笑了好一阵才停下,问道:“你怎么突然想到过来了?”
连长安偎在他怀中,双手酥软,衮袍上的东珠纽结又扣得极紧,好半天也系不上一粒。此时听了这一问,瞬时如梦方醒,想起自己原先来意,慌的挣开他的臂膀,叫起来:“不好,可要晚了!”
慕容澈犹在笑:“晚什么?朕是皇帝,叫他们等!”
他不待她反对,吻已落下去。细细地、缓缓地勾勒她的唇,那认真到几近虔诚的态度,就像是浸过水的毫尖沾一点朱砂墨缓缓拖在宣纸上;就像是灵感泉涌的画师屏住呼吸,落于雪白长卷的最初一笔似的。
房内氤氲愈浓,连带着他口唇间也散发出一阵奇诡甜腥,连长安只觉得身子越来越软,全部抗拒都被那腻腻的味道锁紧,拽着她不住向下陷。
“……让他们等吧,朕不急,”宣佑帝揽住她的腰,将脸贴在她鬓边,低声重复——又像是讲给她听,又像是……自言自语,“这定会是他们一辈子也难忘的欢宴,等等又何妨呢?”
谢谢支持~~继续继续~~
=================
【十一】欢宴
肩舆颤巍巍自御园的石桥上经过时,内里端坐的连铉听到了滔滔水声。他不禁掀开轿帘望出去,但见脚下蜿蜒的御沟里涨满浑浊青绿,打着旋争先恐后涌向宫外去……
“今年的雨实在是多得过了份,简直像是要把一切都冲跑似的。”那时候他想。
这一次摆宴的沉香殿坐落在御园角落,虽有殿名,其实不过一座大些的临水雅轩。是数十年前某位性喜新奇事物的皇帝以沉檀等贵重木料搭建而成,供宫内贵人们小憩之用,妙在随风生香,别处难及。离家之前他和女儿仔细商量过,宣佑帝将地方选在那里,大约是想显得和乐亲密些;或者,还有什么私下里作低服软的话要说吧?
——怎么?这一两个月间与自己针尖麦芒对上了几次,终于知道厉害了?连铉胸有成竹,丝毫不担心。时世不由人,攘外必先安内的道理,那小子还是知道的。
申时正,连氏父女到达了沉香殿前。依惯例,还有二刻才开席,宫监引着他们入内先行等待,一进殿门,倒吃惊。原来今夜宣佑帝请的不只是他们,殿内已有三四名外官各据一方矮几,互不搭理,见他们进来,其中一个狠狠扭过头去,另外几人则迟疑片刻,随即站起身相迎。
连铉连忙拱手,一一招呼:“辰侯爷、蔡侍郎、张御史……”身子转向最后一人,顿了顿,笑道,“沈将军越发英武不凡。”
那人一张锅底脸依然冲着墙,不肯回过来,只鼻子里冷哼一声:“岂敢。”
连铉捻须呵呵笑,带着女儿转身落座。
看来自己料错了,座中这些人有老有少、有文有武,有显贵的侯爷有六品的御史,有世家子弟还有左都护沈奉这样从底层爬上来的泥腿子,他实是不知道小皇帝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下首的女儿向他望过来,他也回望一眼,两个人同时颔首——是,无论怎样,来都来了,既来之则安之。
怀箴今日穿了件浅紫描金锦缎箭袖,戴顶古意盎然的逍遥冠,越发显得人美如玉,雌雄莫辨。不知从何时起,她就再也不穿女装了。连铉忍不住暗自叹息,怀箴的确是个争气的女儿,比起寻常的儿子强过百倍,他不是不明白她的想法,但……女儿终究是女儿,女儿定要有个丈夫,就像是藤萝须依着乔木。
他的眼光扫过座中几位大人,倒突然间发现了他们的共同点。辰侯爷家资巨富,蔡侍郎才高八斗,这两个都是出了名的挑剔,一直未娶的;张御史是去年的恩科探花,不过二十出头,大约也未议婚事;沈将军则是不久前丧了妻……呵,他懂了,那小皇帝娶了他家的大女儿,就想连小女儿的婚事也一并插手吧?这四个倒的确是他登基一两年来自己拉拔的人……可惜,连铉在须底微微笑,他已注定不会有这个机会了。
想明了这一节,连国丈立时释然。恰那蔡侍郎涎着脸凑过来扯东扯西,他便随口敷衍两句,静候时辰历历而过。不知等了多久,门外侍奉的内监忽然高声唱和,帝后终于驾临,满座人连忙起身,跪伏于地。
“平身,众卿都平身!”宣佑帝摆摆手,笑着,大踏步进门。果然是新婚,简直春风满面,从眉目里都透出喜气来。他也不避人,竟大喇喇牵着皇后的手,犹不自觉。还是连长安当先醒悟,慌忙将手抽了回来,双颊晕红,发鬓间些微凌乱,满室人都看得清楚,满室人都在肚里忍着笑,只当看不见。
皇帝眉清目朗,皇后人美如玉,并肩站在一处,倒是好一对璧人——可惜,连铉也不禁腹中感叹,倒真的并非不可惜。
帝后落座,众人各归其位,帘外丝竹声悠扬而起,珍馐美食流水般送了上来。皇家自有皇家规矩,无论是山东的麒麟菜,还是湖北的银鱼羹,样样都有侍食太监拿银勺试了,再分到各人面前的小几上来。
“这个好!”宣佑帝舀了半勺炖樱桃肉送进口里,微一咂舌,赞道,“丁点儿不腻,给皇后拿去。”
底下人连忙答应,快手快脚将那只青水海兽银碗移到长安面前。长安见他一口好菜也想着自己,不禁心中欢喜,要谢恩却被他挥手止住。索性一笑,大方提起金箸。果然好吃。
“喜欢么?”他转头问她,体贴之极。
长安点点头,那酸甜酥嫩入口即化,还有股水果的隐隐清香,御膳就是不一样。
见她首肯,慕容澈的兴致越发好了,竟像个献宝的孩子似的,将接下来花炊鹌子、砌香蜜煎、鹅掌辣汤齑、鲜虾玉蕊羹等等十多样名菜,全都依样画葫芦尝一口便赐下来,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了。沉香殿里谢恩声此起彼伏,到最后,人人几上都有一两只标黄签的银盘玉碗,长安和连氏父女二人面前更是堆满。起初诸位大人还拘谨,后来见万岁和娘娘这般洒脱自在,也渐渐放肆开来;连平日里最爱拿乔作致的蔡侍郎,都大着胆子讲了个弦外有音的笑话,众人乍听时不明所以,待回过味儿来,纷纷掩口,而沈奉那粗人更是“噗”一声,口中酒浆喷了满桌。
瞧他的窘态,满座人愈发笑倒,沉香殿里欢声一片。就在这酒酣耳热,其乐融融之间,宣佑帝忽然一挑眉,问:“连爱卿,朕的御妹可否转告你朕允她的话?”
连铉心中一动,赶忙收了笑,敛容正坐。果然来了。
宣佑帝果然趁着醉,伸手遥遥一指座间诸人,口中道:“这里有开国功臣的后嗣,有世家大族的才子,有年少有为的俊杰,还有……还有沈将军这样……这样酒量如海的英雄好汉,哈哈哈……怎么样,御妹?我大齐好男儿济济一堂,你若挑上了谁只管开口,朕保你心想事成!”
连铉早有准备,此刻不卑不亢答:“多谢万岁恩典,连家没齿难忘。但臣就这一个女儿……臣是说,就剩这个女儿在身边,她又自小叫臣惯坏了,实在是怕辱没了好人家……”
慕容澈板起脸:“连爱卿,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朕的御妹,这样一个才貌双全俏佳人,就是嫁给神仙也足够了,你又谦虚什么?”
连铉任他说破天,打定了主意只是推辞,只是一个“不敢”接一个“不敢”。
一方硬要促成,另一方则抵死不肯,其余都是局内人,都是万岁选好了牵红线的候选,全都不便插话,场面渐渐僵持。连铉狠命向座上的大女儿长安递眼色,要她拦一拦宣佑帝,可长安心中实在恨极妹妹怀箴,对她的事一丝也不想沾染,明明看见了,硬是装作没看见。
如此气氛愈发紧张,慕容澈本有三分醉了,借着酒意声音越拔越高,口气也越来越不好,本是规劝,到后来几乎变为争吵。连铉一味谦卑恭谨,可惜退无可退,明知不好也只有咬紧牙关挺着,眼见着将翻脸,冷不防连怀箴猛地站起身,朗声道:“末将已于连氏祖宗神位前立下誓言,未成功业,此生决不嫁作人妇,求万岁恕罪,请皇上成全!”
宣佑帝微怔,好一阵才勉强笑道:“御妹胸怀乾坤,果然巾帼不让须眉。但……有建功立业的心也就是了,真要上战场杀敌,这么千娇百媚的人儿,可连朕都舍不得。”
连怀箴不为所动,趋近一步跪倒,头高高昂起,厉声反诘:“巾帼如何?须眉又如何?我连氏鞍马立家,白莲开处,敌血如花。战场上唯有输赢胜负,哪有男人女人?攻城略地,建功立业,凭头脑,凭刀剑,我连怀箴自问不输于任何人!要我嫁,可以,待我大齐一统天下那日,我卸了这戎装换作凤冠霞帔,心甘情愿嫁给陛下要我嫁的人——唯今日,宁死不从!”
此言一出,满室皆惊;哪怕是连铉本人,也全未料到她竟决绝至斯。这婚姻之事,他和怀箴少说也吵过七八回了,她一次比一次更加执拗,没想到今日御前更借题发挥……连铉越想越气,几乎将要发作,终是忍住了。无论如何,怀箴不嫁也比嫁给皇帝指定的人选要好——口口声声“朕的御妹”,现在更是借酒装疯,就知道那小子封这个不伦不类的“盛莲公主”,定然没安好心!
但那小子还是皇帝——至少此刻还是皇帝,连国丈刚想说两句转圜的话,给他个台阶下,却不料高台上慕容澈已淡淡笑一声,淡淡道:“看来御妹对自己的韬略武艺都颇为自信啊?怎么样?敢不敢和朕比比看?”
这一次,轮到连怀箴呆住。
谋略暂不论,那是一时半会儿没办法比的;只说宣佑帝的武艺,其实倒是下过大苦功,在普通人里也算个高手。可天下人都知道,连家根本不“普通”,何况是当代白莲翘楚、武学奇才的“盛莲将军”?慕容澈能在她手下走上三五招,已经算不错了——未比先输一半,哪有胜算?难道万岁真的喝昏了头不成?
怀箴咬牙道:“末将自幼所学,乃领兵打仗的微末伎俩,比起陛下的帝王之术,全然不值一提。末将甘愿认输。”
连铉在一旁听着,不住点头。眨眼功夫能说出这样顾全大体的话来,女儿果然长大了,他实在老怀甚慰。
谁料,宣佑帝竟不肯借机下台,反而不依不饶起来。笑容不变,只眼底卷出层层深黯锋芒,悠悠闲闲道:“本朝太祖武皇帝亦是弓马得天下,武道乃是我大齐立国之本。待南方战端一起,朕也有意御驾亲征——怎的?领兵打仗之人都能窥伺帝位,谁规定心怀帝王之术,便不能领兵打仗呢?”
怀箴睁大双眼,彻底无话可说;连铉更觉晴天霹雳,背脊上冷飕飕满是汗水。这话……这话还能是别的什么意思?他双膝一软,险些便要跪倒,想要分辨“连家世代忠良,万万不敢有僭越之心”云云,可方才赐食的菜肴甜腻的味道牢牢粘在口舌间,嘴唇几乎不听使唤。
不知何时,阶下演奏的宴饮丝竹业已停了;天色黑透,只有寒风呼啸,穿廊入户,将重重丝绸幔帐吹得漫天飞舞。
静,死寂一般。
宣佑帝微微垂头,沉默片刻,却对连铉的呼声视若无睹,只向怀箴道:“怎么样?要是你胜过朕手中剑,朕便允你披甲上阵,拜将封侯,如何?只要你赢了,想嫁,不想嫁,都由你——你敢不敢?”
连怀箴跪在那里,她分明感到了莫名心悸。但,他拿出来诱惑她的,却是她至大的、唯一的美梦,她从小就梦着有一天,旁人看向她时只会敬佩她的成就,而不会取笑她不男不女。他为她打开一扇门,门外是姹紫嫣红、广阔天地——她无法拒绝。
“请……万岁赐教。”她毕恭毕敬一稽首,断然道。
这当口,就是连长安也已看出了情势诡异。她再也坐不住,站起身走向他,轻轻牵住他的袖角,想对他说刀剑无眼,此举大不妥。可谁料,宣佑帝不待她开口,已一抖衣袍,将她挥了个踉跄。慕容澈明亮的双眼之中似乎燃着熊熊烈火,不是温暖的红与黄,而是冰冷的蓝,妖毒的绿,以及……最最深邃而炽烈的浓黑色!
“赌一把吧,御妹,”他说,他笑着;那笑容多么迷人,世间女子看见了,都要忍不住心生爱意的,“朕给你你要的一切,你呢?你拿什么来和朕赌?不如……这样吧,若你输了,你们连家的三千‘莲花军’,从此就归了朕,如何?”
网速真的好糟哦,真怕周末~~~谢谢大家的支持,非常感谢!
会越来越好看哦!
============
【十二】赌约
任凭连铉怎样疾呼,怎样求恳,到后来终究忍不住,当堂怒骂自己的女儿,宣佑帝全然对他不理不睬,他只笑着,看着连怀箴。
怀箴同样笑着,高傲地、毫不示弱地看着他——有何不敢?拼却这一生,我有何不敢!
“末将愿与陛下一赌,胜负无悔!以我血中白莲起誓,若有违誓言,愿莲华凋萎,永不复开!愿烈焰焚我心,此身为灰烬!”
“……好,好,好!”慕容澈连说三个“好”字,一拍手,高声喝道:“拿剑来!”廊下一阵窸窣,还真有人答应着去了。
连铉明白此时凭自己之力已然无法劝止,忙向座中其余几位宾客连连拱手,求恳道:“各位大人,皇上醉了,还请……还请……”
他还没说完,便见辰侯爷自袖中抽出一把华丽折扇,“啪”一声捻开,扇面上洋洋洒洒三个金边墨字:“殿前欢”。扇子的主人装模作样挥了两下,笑道:“本侯爷倒觉得皇上没喝多少啊,怎么会醉?他年轻,偶尔玩一玩,有什么呢?国丈不必大惊小怪嘛!”
其余蔡侍郎、张御史随之颔首,而那素来与他不和的大对头沈奉,更是咧开大嘴呵呵笑。
连长安真的不在乎怀箴的死活,但她却在乎慕容澈的安危。怀箴的手段她是知道的,怀箴的疯狂她更是知道的,对亲姐妹都能下狠手,万一她真的包藏祸心,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这念头一旦出现,长安立时不顾一切,两步赶到宣佑帝身前,张开双臂阻在她与他之间,高叫:“万万不可啊,陛下!”
慕容澈的眼光缓缓、缓缓投向她脚边,再顺着她凌乱的衣衫、颤抖的袍袖向上滑,最后落在那张写满惊慌的雅丽秀致的脸上——多么像!他想,她和她的妹妹多么相像,连家的人都长着一样的面容,一样的心肝。
他实在不想和她说话,忍了那么久,演了那么久,虚情假意了那么久,他真的累了。
可是她却不肯放过他,气势咄咄逼人:“臣妾求万岁了!今日是……今日是臣妾的好日子,是陛下大婚的头一天,陛下要和……要和臣妾的妹妹比武,等七日大婚礼成之后可好?喜期妄动刀兵,大不祥啊!”
一旁早急得团团转的连铉,此时像落水之人终于抓住了救命绳,忙不迭附和:“是,是!皇后娘娘说的是,求陛下三思!”
宣佑帝静立片刻,终于伸出手,仿佛想要搀她起身。长安高悬的心落下,将自己的手交给他,满眼都是欣喜……他笑着,始终笑着,温柔如水,温柔的就像昨夜、她躺在他怀里的时候。他握住她的手,长久、长久地凝望了一眼,长安回给他一个微笑,刚想开口说话,面前人的笑容却如变戏法般骤然消失!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大力,她的身子已猛飞出去,直直撞上几步外立着的鎏金瑞鹤铜熏炉。
一时间焦炭乱滚,香灰满天,细碎的火星扑在手上脸上,痛入骨髓。耳中不知是谁连声惊呼,以及皇帝陛下那冷若冰霜的命令:“来人,扶娘娘回两仪宫更衣。”
——恰在这时,廊下内监跪禀:“回万岁,宝器已请至。”
这是怎么了?究竟是怎么了?
连长安瘫坐于地,裙摆烫出数个破洞,一头一身狼藉。忙忙拥进来两三个内监宫女,连家陪嫁给她的四姝却不见踪影,他们搀扶她起身,低声下气劝道:“娘娘请起驾吧……”
长安怀中猛地生出犟性,仿佛刹那间回到了当日,在绣房里一针一线满怀倔强的时光。她咬紧银牙,断然道:“我不走!谁也别想赶我走!”
伺候的奴婢们为难地向宣佑帝偷望半眼,却见陛下全然不理不睬,径自召唤殿外之人进来。一个朱漆丹盘举过头顶,黄绫缎子盖着的,是两柄一模一样的钝头铁剑。
慕容澈摆手,吩咐:“拿去给公主,叫她先挑。”
侍者听命,举着托盘来到连怀箴面前跪下,怀箴只一扫,便随手取了一柄站起身,口中道:“多谢。爹,您请诸位大人和……和皇后娘娘退后些,但观女儿陪陛下剑舞娱宾!”
连铉在一旁眼睁睁看着却无可奈何,见终究还是刀兵相向,不住顿足,心急如焚——小皇帝并非笨人,明知必输无疑,定是有什么杀手锏。几十年刀头舔血,几十年宦海沉浮,即使脑子一时理不清头绪,身体也已刹那做出反应,连铉浑身寒毛耸起,片刻汗重衣衫。
慕容澈使动内力“嗤嗤”两声,已将衮袍的一双阔袖径直扯下。他接过另一柄铁剑,挽了个剑花,不待招呼人已猱身而上,众人眼前只见一道凌厉电光。
这招实在使得神完气足、意在剑先,就是连怀箴也不由暗叫一声“好”——只可惜,这样的“好”她还不会放在眼里。她有十足把握后发而先至,打蛇打七寸,一击足矣。
于是怀箴巧笑嫣然,觑定时机玉臂微抖,剑尖画出一道璀璨银弧。心里有意显出手段,这一剑似左实右,指东打西,当真神鬼莫测。可是,眼见将要拦下他的进击,眼见便可化守为攻、使出自己得意的连环快剑了结这场赌局,却冷不防慕容澈手中兵刃在千钧一发之际骤然加快,竟比她的出手还要快!
电光火石,兵刃落地,“当啷”一声响,连怀箴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的胛骨肩碎裂的声音。
即使身子摔倒,整条右臂痛到失去知觉,她依然无法接受这个现实。怎么可能?十二岁之后就从没输过的自己,一招之内,这怎么可能?他竟比自己还要快!比她这个百年内最强的白莲花还要强?
宣佑帝茫然望着手中钝剑,一时之间就连他也无法相信自己竟真的击败了名满天下的盛莲将军。他忽然回过头,在混乱中寻找连长安。皇后娘娘被好几名内监宫女团团围定,插翅难飞,两只眼睛晦暗空洞,显是失了神。
——不管为什么,至少这一点,她没有骗他。只为这一点,他也该谢她的。
“……怎么……可能?”脚下的连怀箴挣扎着想要站起身,却终究痛不可当,再一次跌下去,跌进扑上来哑着嗓子唤着“箴儿”的连铉怀中。她想不明白,死也想不明白,超凡绝俗的武艺一直是她自尊和自信的根基,可现在一切轰然坍塌,她不能接受自己就这么轻巧地败了!
“你怎么会……比我还要快?”她嘶声喝问,额间满是冷汗。
慕容澈终于将目光从长安身上收回来,不带丝毫感情地望着她,回答她的疑问——他赌赢了,赌自己信她的那句话,现在他已经赢了:“不是我快,是你变慢了。”
连怀箴满怀激愤,身子一挺,几乎像是要爬起来再比一场,却忽然胸口剧痛,止不住气血狂涌,一张口,大股血箭倒喷而出。那血色绝非殷红,而是某种难以形容的奇诡青紫,空气中骤然弥漫起浓烈气味,仿佛盛开的莲花香。
连铉见了那血,嗅到那香,就如同半空中落下一个霹雳,将整个人炸到四分五裂。他怔半晌,忽然疯一般拗过怀箴的身子,片刻前还那么神采飞扬的女孩儿,不过吐了一口血,竟就此昏厥过去,用力摇晃也没有反应。他伸出颤抖的手拨开女儿闭合的眼皮,心瞬间落入冰窟,那本来乌黑明丽的翦水双眸,此刻已被一团紫色云翳彻底掩盖……明确无疑的,紫色……毁灭的紫色……
连国丈像是给人掐紧了喉咙,肺里丝丝作响。口中隐有血腥气,夹杂着勾连不去的诡秘奇香。原来那不是珍馐美食的味道,亦不是沉香殿四壁廊柱自有的馨气,那是勾魂的鬼怪,是索命的毒药!他抛下女儿,手足并用爬回自己席间,抓下还盛着少许残羹冷炙的青白玉螺狮碟,仔细嗅过去……下个瞬间,连铉哀嚎一声,猛地将碟子掷向不远处冷冷站着的宣佑帝,紧接着拾起手边连怀箴掉落的钝剑,挺剑疾扑!
慕容澈没有动,看着连铉因毒发而摇摇欲坠的身形,脸上满是悲悯神情。两旁端坐目睹一切的侯爷、侍郎、御史……当然少不了趁机落井下石的冤家对头沈奉不约而同扑上前,将他按倒在地,两三下缴了剑,双臂反剪扭在背后。
万岁叫他们来,就是做这个的。
将军、驸马、国丈……他这一生……眼前渐渐被紫色的絮状云雾笼罩,权倾天下数十年的连铉知道,自己就要死了。面前这个渐渐模糊的紫色身影做了慕容家祖祖辈辈一直想做却始终没能做成的事——他就要死了,连家世世代代的荣耀就要完了!
“我并不曾反你!”连铉使出平生最后的愤怒,抵死呼吼——可是发出的声音却像是虚弱呻吟,紫色棉絮已堵住了他的喉咙,渐渐令他窒息,“我白莲世代为大齐鞍前马后,忠心耿耿,慕容澈,你因何用……用紫瑞香阴谋害我?”
“的确,你还没有来得及反朕,朕相信你亦不会篡我大齐慕容氏的江山——因为根本没有那个必要!我大齐开国以来一十三代君主,有七人是你连家扶持上来的,整整七次,我大齐慕容氏在你连家的挑拨下兄弟阋墙,自相残杀……杀来杀去,宗族亲眷血流成河,每一次杀到最后,只剩下你们想要的那个傀儡为止——连家不必贪图帝位,皇帝不过是想废就废、想立就立的挡箭牌,你们要这虚名有何用?”
“……自世宗陛下以来,我大齐历代帝王都留有绝密遗诏,点点滴滴记录你们连氏的功绩和罪孽,切切嘱咐后人,有一天一定要亲手执掌江山,莫再做他人的活木偶。曾经有四任帝王为此努力过,但都失败了,被推翻、被毒害、被暗杀……因为找不到连家的弱点,最终只有任凭白莲花寄生于朝堂之上,掠夺我大齐的富庶茁壮自己……四个都死了,第五个,便是朕……”
大齐第十四代帝王、亦是第一个真正主导自己命运的宣佑帝慕容澈施施然走向一边,持起僵硬、冰冷、全无知觉的连长安的手。皇后娘娘彻底被眼前的一切打蒙了,此刻陷在大堆锦绣衣裳之间,显出从未有过的单薄、虚弱、苍白以及……可悲可笑。
“……朕原没料到你竟会这么蠢,连爱卿;你竟将打开死亡的钥匙亲手交给朕——所以你输了,从这个赌约开始的那一刻,你就输定了。”
这个,慕容澈同学当初也不过是想挖挖连家的墙角,徐图后计,结果没想到,墙角这么好挖,连整个庙都给挖塌了。
他也很惊讶。
继续……故事才刚刚开始……
==================================
……白莲花,红莲花……豪杰英烈多如麻,功名成败走如沙……
宣佑帝居高临下,冷冷注视内监拿出早已备好的牛筋和铁锁链,将昏厥的连氏父女二人牢牢绑缚,拖下去。青紫的血从他们的七窍中缓缓淌出,连皮肤也隐隐变了色——多少代帝王的执念,盘踞在江山社稷之上几近两百年的怪物,到头来也不过是堆半死不活的肉罢了。
“庆平侯拓跋辰——”
“臣在!”
“领朕之金牌,带三百侯府属兵及一百慎行司内监,速往驸马府,务必保护昭阳公主周全。若遇抵抗,先斩后奏!”
“臣遵旨!”
“左都护武威将军沈奉——”
“末将在!”
“朕命你领朕之尚方宝剑赴枢机营调动左右禁军,即刻包围连氏族营。不服御令者,擅自出入者,妖言惑众者,杀无赦!”
“末将领命!”
“兵部侍郎蔡养宜——”
“微臣在!”
“爱卿口才机变人所难及,朕命你携朕之手谕,与沈将军同行宣旨,便宜从事。务必开诚布公:连氏叛逆,带剑入宫,密谋篡位,已事败被擒;命白莲军速速归顺王统,降者官升三级,若有违抗,以谋反论处!”
“微臣明白,请陛下放心!”
“左都御史张怀庆——”
“微臣在!”
“朕已密调京畿大营五千军士在南城外五里处守候,你即刻带朕之金箭予安远门守备,令他开城放行;你负责引这五千人与武威将军汇合,听其指挥!”
“微臣遵旨!”
明处韬光养晦、和光同尘,暗地里网罗人才、培植羽翼,这场鸿门宴绝非心血来潮;慕容澈从登上帝位的那一刻起就苦心孤诣巧算筹谋,才有今日图穷匕见的妙局。此刻首恶虽除,但连氏盘根错杂数百年,整整三千能征善战的白莲军犹在,便如同骨鲠在喉。不过……无妨,宣佑帝并不担心,毕竟他占着先机;毕竟禁军加上京畿大营,足有八千之数;更何况,他手上还有杀手锏。
四位心腹近臣领命一一去了,内廷总管太监凑了过来,从未有过的诚惶诚恐:“陛下,是否起驾太极宫?”
这老东西是连铉的人,或者说,曾经是连铉的人,不过此时此刻,傻子也明白自己该站在哪一边。
“朕就在这里等,”他不打算给他好脸色,语气凝冷,“警戒众人切勿随意走动,不准私下交谈,违者严惩不贷!”
总管大人低低弯下腰答应,正想退出去,却被宣佑帝唤住。老太监屏息静气,可静候许久也不见吩咐,只得迟疑着、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原来万岁正转过脸望向身后,望向那个拿整个家族和三千子弟的血来点染头上璀璨凤冠的皇后娘娘;一直望着,几乎出了神。
“……去传商太医,皇后烫着了。”终于,万岁说。
宣佑帝自宫女手中接过丝帕,替连长安细细拭去粘在肌肤上的炭灰。幸好衣袍厚重,大半炭块火星都给挡了下来,只左手边燎出一溜水泡,高高肿起,涨得透明。
“……是我莽撞,委屈你了,”心神微动间,他软语安慰。他是天子,竟然不称孤道寡,这样一句话说出来,已是难得。
可恨连长安并未因此感恩戴德,依然像个漂亮的傀儡娃娃,不言不语,不声不响。这刻意的沉默实在比哭泣、比喝骂、比歇斯底里没完没了的质询更让人觉得难以忍受,慕容澈心中一阵烦躁。
在他几乎都要发作的时候,她终于开了口,声音极低,低到他险些听不清。
“……你骗我。”她对他说。千言万语汇聚成寥寥三个字,僵硬的简直像是谈论一件与自己无关的故事——到如今还需要怀疑么?控诉又有何用?他知道紫瑞香,他将连家的生死命脉握在手中,自然都是因为她,只会因为她。
大婚那日,他不让她乘凤辇入紫极门;洞房花烛之夜,他喜怒无常阴晴不定;即使在裸裎相对之时,他也不忘千方百计套她的话……原来长久以来自己那些莫名的预感都不是空穴来风;原来他终究骗了她、利用她,他早有预谋早有布置,可笑连长安一味盲目信任,一直蒙在鼓中,痴痴傻傻。
“那又如何?”他冷笑一声,随手将帕子丢在旁边,几乎不假思索便道,“难道你就没有骗过朕?”
“我没有!没有!从来都没有!”一个声音在长安胸腹间嘶吼,几次冲向喉管,却都给她仅剩的骄傲生生压了回来。最后一丝奢望也已片片碎裂,原来真的是这样……
她像叩拜神明一样虔诚供养她的爱情,为了这爱、为了他的温柔微笑她做什么都不怕……可是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都是假的,赫然都是假的!她早已将灵魂和身体双手奉上,全心全意匍匐在尘埃里,可是……他依然不信她。纵使满地的血还在眼前,纵使他已从她身上得到了想要的一切,依然还是摆出冷冰冰的面孔笑问她:“难道你就没有骗过朕?”
——没有!我没有!我分明那样爱你!
——可是……谁相信?
慕容澈索性笑起来:“怎么?你也无话可说吧?不过放心,无论如何这次你都立了大功,朕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你始终是朕的皇后……”
施舍她两口残羹剩饭,他还当作是难得的恩典;好一个“始终是皇后”,她剖心挖肺的对他,为的难道是身上这套十二层的累赘衣裳?
只因急怒攻心,头脑反而从未有过的敏锐清明,回答几乎不假思索,冲口而出:“我爹和我妹妹此刻半死不活,你自然要抓一个连家人当棋子,你才不会就这么便宜地杀了我,你当我不知道么?”
慕容澈恨恨咬牙,眼底晶芒变幻、闪烁不定,忽又咽下火气,讥讽道:“你爹?你妹妹?似乎你一直跟朕说,你不是连铉亲生的吧?你不是说恨着他们吗?朕替你出了气、报了仇,你该跪下来谢恩不是吗?究竟是谁在信口雌黄,也许朕真的该和你好好算一算。”
连长安一愕,猛地语塞。是啊,她不是恨着他们吗?但他们活生生倒在自己面前,活生生流着血,她分明心如刀绞,分明……物伤其类兔死狐悲!
——怀箴的冷笑瞬间在眼前浮现:“你这没用的蠢女人,你以为慕容澈真的看上了你?你懂得什么?”她是真的恨死了那笑容,她是真的恨的,但……但……最终却证明,她的恨和她的爱一样可悲亦复可笑!原来自己活该被嘲弄,一切都被连怀箴说中了。
她忽然间没了伤情,唯剩愤怒,怀里一道一道暗蓝火苗焚烧六腑,越窜越高。她曾以为自己恨过连铉,但此时才知道,那只是深深觉得不公平,只是强烈的不甘心;她更以为自己恨不得怀箴死去,但……其实她是多么希望,自己也能变成众人口中传奇般的女子,变成名动天下的“盛莲将军”。
连长安直到此时此刻,才真正明白了什么是“恨”;恨一个人的滋味就像是咬着肉的带钩的牙,摘不掉、忘不了、躲不开,缓缓吐出无可救药的毒。
——陛下,其实你根本不必巧言令色,根本无须动用你的权力你的谎言,在这一刻之前,我曾是那样爱你,那样卑微地毫无自我地爱你!你只要对我吐出一个“爱”字,吐出一个小小的“信任”,我决计会以百倍千倍相报,甘愿拿刀剖出心来掏给你看!我只求你爱我……我只求你真心对我……可是你却将毒蛇塞进我嘴里,你逼我恨你……恨你……恨你……
长安委实怒极,嗓子里咯咯作响,就像是鬼怪凄厉的笑声。她恨他的精明,也恨自己的愚蠢;恨他的假,更恨她的真。
宣佑帝看着她不自禁战栗的身体和死尸般的脸色,显然不耐烦了,刚刚萌生的些微歉意彻底化为乌有,他皱起眉头,敛容道:“何必如此惺惺作态?朕派人查过,你平素的确和连氏父女不和,朕是在利用你,但你也在利用朕嘛——何况你还在朕身上下了毒,你还大有凭借不是吗?”
——下毒?长安心口剧震,他在说什么?
“我根本没有!”她终于吼出声来,他骗她、利用她,现在终于要将死罪陷在她头上了,是不是?
慕容澈再也按耐不住满脸嫌恶,愤然道:“够了,别做戏了!”他伸出右臂给她看,果然灵道、通里、阴郄、神门、少府、少冲……整个一条手少阴心经近十个穴位上,统统现出铜钱大小的紫色瘢印。
“……朕向来极小心,除了昨夜……你若没有趁机下手,这又该怎么解释?今日一早朕便觉得胸肋间莫名滞痛,到中午招太医一看,果然是着了你的道,连商供奉都查不出你用的是什么毒,只得以针灸尽力迫出毒性……够了,长安,朕这样对你开诚布公,是想你明白,朕绝不是小肚鸡肠的人,何况……何况也不是对你没有好感……朕需要你的合作,你也需要朕保证你的位置,你将解药给朕,我们从此平和相处,共掌帝位,不好么?”
长安越听越觉得荒谬,连祭台旁的纸人纸马金锭银锭也比这故事真实可信多了,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她眼波盈盈,媚色斜飞,如昨夜那般含情脉脉望他,慢启朱唇,轻敲皓齿,吐出三个字来:“你休想!”
“你——”宣佑帝骤然青筋爆跳,喝骂,“连长安!你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真以为朕不敢杀你么?”
“你杀了我好了,”她无限轻巧满不在乎地回答;复仇的快感瞬间盈满胸怀,脖颈高高昂起,“你是皇帝,想杀就杀好了!我走错了路,爱错了人,死在你手中,正是报应不爽!
面对她的决绝他哑口无言,只有冲她怒目而视;她毫不示弱,也回瞪过去,两人视线交缠,噼里啪啦闪着火花——她怕什么?归根到底,她还有什么可怕的?她宁愿昨日死了,死在他给的爱的虚影里,也好过如今面对这幅不堪嘴脸,也好过此时怒火和悔恨一口一口啃吃她血淋淋的心。
有那么一刻,她觉得他想要出手打她,就像是之前他狠狠将她推在熏炉上那样,一下子摔碎了她的梦,摔碎了她爱他的那颗心。可是,没有,都没有。他的脸色竟忽然和缓,眼中浓浓都是疑惑;她赫然在他的怒气和讶异之中捕捉到点滴温情,不是装腔作势的关照,那么鲜活,那么真,像星星一样在漆黑的眸底闪闪发光……刹那间,她几乎要生出可悲幻想,几乎以为……他至少有一点……爱她的……,
“长安……”他忽然唤她的名字,宛若太息。他们又像是回到了昨夜,最后的幸福时光……连长安猛地挥开他伸过来的手,抵死咬紧牙关。“我绝不会第二次上同样的当!”她反反复复对自己说,“这是假的!假的!都是假的!”
廊下传来急急脚步声响,有人轻声咳嗽:“陛下……”
慕容澈的手猛地缩回去,像一颗石子搅乱湖水,目光中那仿佛假象的温柔光芒倏忽消失。他疾退一步,满脸如梦方醒的神情,俄而,缓缓问:“是商供奉么?进来。”
商轶答应一声,却没有动,沉吟片刻却道:“万岁,臣自太极宫过来时,看到西南天空有腾起素白的烟花信子,似乎……有些不妙……”
宣佑帝身子一震,急回头问:“怎么会?”
他话音未落,方才跑出去传话的总管太监已飞快地奔进来,老迈的身体迸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他跑至帘外,喘气喘得快要死去一样,好半天才开口奏道:“不……大事不好了!白莲……白莲军从校场冲出来了,沈大人没……没能拦住……他们直往宫里来了!”
一片静默,如同暴风袭来前最后的宁静。
在这寂静中,似乎真的有歌声,有刀剑声,有三千子弟的怒吼在暗夜里呼啸,越过重重宫阙,一直传至耳边。
慕容澈额间陡然见汗,他猛地抬手擦去,高昂起头,厉声吩咐:“把连氏父女带过来,鸣响镝!招齐所有人手支援宫门,由朕亲自指挥,决不能让这起逆贼冲进宫内!”
端的是杀伐决断,端的是雷厉风行!他几乎顷刻间便已安顿妥当,随即移步向外,毫不停留。却不知是谁在旁边战战兢兢问:“那……皇后娘娘……”
宣佑帝再也不看连长安半眼,径直一挥手:“商供奉,你是朕最信任的人。皇后便交给你,看好她,别让她乱说话——还有,若……若朕有什么万一……万一……你替朕……”
他的话不曾说完,只举起右掌,做了个“截断”的手势。
商轶的身子微微一晃,终究还是肃然回答:“臣遵旨!”
前路是刀光剑影,血海茫茫,慕容澈大踏步出了沉香殿,没有回头。在这个瞬间,他和她也许存在过的爱情,或者仅仅是爱情的、美丽的幻影——总之,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