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与众不同的架空历史悬疑:《江山莲》

  回lu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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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十六,贪狼遇煞,门中太乙。忌破土、刀兵、涂泥,益移徙、入宅、嫁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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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迎亲的日子是宜嫁娶的,也算好日子;只不过不是上上大吉的超级吉日罢了。
  那种吉日一般都要等很久,而慕容澈同学,明显不想等,他也害怕夜长梦多。
  所以就拿要打仗当借口,早办早完事了。
  作者:azhi0315 回复日期:2009-4-28 20:44:00
  
    楼主忒不厚道,晋江首发,天涯第二。
  
  这个………………真的只是“朝三暮四”的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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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四】红花
  
  
  殿外迸裂一声尖鸣,既高且利,响彻云霄。这是宫禁内代代相传的联络方式,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不是十万火急之事,绝不会随意动用。一听到这声音,宫内散布的各司各处所有御卫和慎刑、掌案两司内监,无论正在做什么,都会即刻抛却手中事务循声集结。
  连长安人在沉香殿中,隔着一层轻纱,是半卷的湘妃竹帘,是帘外昏黄的月亮,以及一个负手望月的背影。
  “响镝”一声促似一声,如越绷越紧的钢线,系在人心尖上,突突乱颤……帘外人忽然笑道:“陛下的内功果然精进了。”
  
  他掀了帘子进来,向内恭敬叩拜,随后从容起身禀道:“娘娘勿须担忧,宫城固若金汤,来犯的不过是小股乌合之众;以万岁大才,退敌解围都在须臾之间。”
  长安没有回答,只觉五脏六腑都已冰结,唯余血管中一道怒烈的火舌急窜不休。
  商轶忽然叹一声:“万里江山,无尽孤单,帝王的命运从来如此……陛下并非绝情之人,娘娘只要忍耐些许时日,一切都会恢复如常的。”
  ——恢复如常?连长安不禁冷笑。不可能了!心碎了、死了、完了,他从哪里再变一颗给她?
  这念头一经转出,胸口立时像给人猛戳了一刀,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长安由衷痛恨这股无法控制的自怜自伤,她宁肯愤怒的火焰将一切统统烧烂了,也绝不愿在真实的镜子里面对自己那张可悲亦复可笑的脸……她断然道:“不必挖空心思巧言令色,我并没有下什么毒,你们惯用此等鬼蜮伎俩,我还不屑!哼……全是阴谋诡计,全是虚情假意,算什么帝王?算什么英雄?这样偷来骗来的江山,终有一天也会被人偷去骗去;天道轮回,报应不爽!无论那毒是谁的手笔,我都只有拍案叫好,但愿他一辈子找不到解药,才真的遂了我的心!”
  
  商轶终于变色,沉着脸,慢慢道:“请娘娘慎言。”
  “慎言?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大人您若听不惯,大可以滚出去,大可以叫人杀了我,请便!”
  商轶的脸色彻底僵硬,他缓缓自身上斜背着的黄杨木医箱里取出一只针匣:“陛下走时留有明旨,请您谨言慎行……既如此,皇后娘娘,微臣得罪了。”
  不必吩咐,两旁站着的宫女早已急拥上前,三四个人顿时将皇后牢牢按定,丝毫不得逾动。商轶打开匣子,拈出明晃晃一根寸许长的银针,平平向前递出,直刺向连长安大睁的双目之间。
  那闪亮的针尖眼见逼近,身后却袭来一股大力,将长安推向旁边,令这一刺落了空。与此同时,半截染血剑锋骤然自商轶的胸前耸出,慢条斯理地扭了扭,才缓缓缩回去,刹那间,满天都是凄厉红花。两旁的宫女全给吓得愣住,刚要叫嚷,秋光再起,道道闪在颈项之间,硬生生将她们的惨呼斩碎在喉管里……不过眨眼功夫,沉香殿内遍地都是死尸,血流成河。
  
  
  “……奴婢们给人关了起来,很费了些手脚才脱身,几乎误大事,还请小姐恕罪。”刚刚一招刺杀商轶的女剑客甩甩手上血迹,向她行礼。
  另两个同样宫女妆扮的人在向横七竖八倒着的尸体补剑,直确定全都死了无疑,才停下手,随着弯下腰去。
  ——是小叶、小竹还有冬梅。
  
  “宫外有旗花火箭为信,十万火急,请小姐即刻随奴婢们脱身。”小叶道。
  长安的指甲深深掐进手心,努力显出沉稳声调:“你们不必管我。怀箴和……和我爹都中了毒,全被带走了,此刻生死不知……”
  ——她们有功夫,自己却手无缚鸡之力,是个十足十的累赘;带着她,恐怕谁都逃不脱。
  
  小叶却摇头,道:“宗主和副统领在慕容小儿手中,我们都不是他的对手,没有救了。”
  这实在大出长安意料之外。她们不是对连铉、对怀箴敬若神明么?竟这样就放弃了?
  见她不回答,向来笑吟吟的小竹也换上肃然脸色,催促道:“我们自跟了您进宫的那一刻起,眼里就只以您的生死安危为先。更何况,万一……万一宗主和副统领都出了事,您就是最后的嫡系白莲,更不能落在那些奸贼手中。”
  
  纵使明知她们的动机并不单纯,但连长安依然止不住内心感动——冬梅脸色蜡黄;小竹的胳膊上扎着血迹斑斑的布带;小叶虽瞧着齐整些,鬓边依然有两道汗水在淌、混着血和泥……无论如何,她们都是舍了命来救她的——为了她这个“冒牌货”。
  长安强自压抑澎湃心潮,苦笑:“你们自己逃命去吧,不必管我。我其实不是……不是什么‘白莲血’,不是连铉的亲生女儿;为我死,不值得。”
  此言一出,三个丫头都傻了眼。片刻后,竟是惜言如金的冬梅率先开口,断然摇头:“那不可能!”
  
  小竹本是个霹雳火爆性子,一听这话,只当她怕了,再也不顾什么小姐什么奴婢,径直开了骂:“这样的瞎话都编的出?你被男人睡得连根基本性都忘了不成?那姓慕容的小子看上的只有你血里的莲花!你这样糊涂的人,根本不配姓连,根本不配当副统领的姐妹,被人抓了去的怎么不是你?只可怜柳枝她……柳枝竟为了你……”
  自小一起长大的四姐妹,走到这里,已永远折损其一,小竹心中伤痛,身子剧颤,嘴唇不住开阖,只是发不出声音。突然,她一横眉,“唰”一声长剑出鞘,已架在长安肩头,厉声喝道:“与其看你临阵退缩,投敌失节,活着丢白莲军的脸,叫天下人耻笑,不如此刻就死在我剑下,我再自刎赔你的命!”
  冬梅连忙大叫“不可”,小叶则二话不说,一剑格开小竹的兵刃,斥道:“荒唐!你是什么样的命,能赔得了‘白莲花’?”
  
  眼见更漏滴滴,流逝的都是性命生死,长安再无心和她们解释,一甩袖子,怒道:“吵什么?吵到人赶了来,全都死在这里是不是?死算得了什么?但平白无故逞一时之勇而死,一定是傻子!我的事不要你们管,你们三个,都给我滚!”
  小竹依然气鼓鼓,还剑入鞘别过脸去,不敢回嘴,却也不肯走。冬梅无奈望她两眼,又转脸望向沉默的小叶,求她拿主意。小叶双目垂落,沉吟片刻,轻声道:“我们离家时,宗主吩咐过,深宫内苑,消息不便,若有事故,便以我马首是瞻,你们都没有忘吧?”
  冬梅摇头;小竹则硬邦邦答:“不敢忘!”
  “那好……”小叶说到这里,忽然欺身向前,出手如电,早点中连长安身上数处大穴,再顺势接住她慢慢软倒的身子,已换了严厉声色,“速速替小姐更衣,我们走——哪怕我们都死了,也要送小姐出去!”
  
  
  夜浓腻粘稠,像是沾在手上洗不去的血。长安已脱了翟衣凤冠,穿件宫女的衣裳伏在小叶肩头,由她负着在这样的夜里穿过危机重重的深宫。不愧是莲花军中顶尖的人才,看着身形削瘦,可背上百十斤重量依然可以矫健敏捷、步履如飞。
  但她依然累了、很累了,长安知道——她的头软软垂在她颈后,听得一清二楚。刚离开沉香殿的时候,小叶的气息分明悠长平缓,现在却又急又促——自从遇见第三拨巡夜人,死战得脱之后,她就一直是这个样子了。
  小竹和冬梅自然也已发现,好几次都劝她将背上的“重担”交给她们负一会儿,或者至少停下来歇歇;但小叶只是沉默,只是摇头,只是一次又一次执拗地以身体为盾护住身后的连长安,挥动手中霜刃斩出一片血花……小竹臂上的伤口不住滴着血,冬梅则更糟,她挨了两掌,受了不轻的内伤;很快的她们都不再劝,明知今夜九死一生,何必虚掷精神?唯剩身体里一根铁骨铮铮鸣响,唯剩咬紧牙关,杀红了眼,什么都不顾了。
  
  说实话,运气不是不眷顾的。因为“响镝”的缘故,设在宫内的各处岗哨,十成中倒有九成空空如也。但相反的,也正因为“响镝”已鸣,原本固定的巡逻路线全数乱了套,黑暗的御苑彻底成了个巨大迷宫——毕竟这办法已有多年未动用,绝非所有人都能及时反应,所有人都有清醒头脑;这样一来,无论她们走到哪里,都有可能突然撞见各色敌人,突然爆发血战,你死我活。
  从沉香殿穿过御花园,一路向最偏僻的西角门而去,起初还记得杀了多少场,遇到多少人,渐渐的,都麻木了,眼前唯剩一片猩红。只有向前走一步、再走一步……只有无数盛开无数凋落,艳红的花……
  
  冬梅倒在离宫墙不足两丈远的地方,手中依然紧握半截断剑,身边是三名死去的御卫,其中一人的心口上,正插着她的剑尖。这是她们一路行来遇见的最强对手,以姐妹战死为代价,也没能全部将他们立毙于剑底,还是走脱了一个活口。最为害怕的事情发生了,黑暗中迅速传来凄厉的呼喊声:“有刺客,西墙下有刺客!”
  西角门已然在望,生路明明就在前方。但随着那喊声越传越远,黑暗中三三两两的光点遥遥出现,极快地围拢过来,这一次至少有七八个人,至少。
  
  小竹双膝一软,猛地踉跄,浑身上下近十道伤口同时剧痛,眼前已是金星乱冒。
  “……我们完了,”她抬手擦一擦唇边的血,惨然笑道。
  小叶沉默不语,忽然蹲下身,解开重重绑着的腰带,将连长安放下来,靠在左近一棵树上;回头沉声嘱咐她:“我去引开那些人,你趁机带小姐走。西侧门外头埋伏有咱们的暗桩,记得三长两短,你只要叩对暗号,他们一定会打开门接应。”
  小竹竟笑了,长喘了好一阵,才轻轻啐道:“办不到!我总之是活不成了,也就剩这么一口气,还是我去引开他们,你想办法逃出去。”
  小叶望着她一身的血污,还有月色下明亮的眼,心如刀割。她和冬梅为了护着武功大打折扣的自己,多少刀剑都是用肉身去挡,才会受这么重的伤……但她依然只能咬牙,断然道:“好,就这样。”
  小竹又笑了,一笑,月光下露出两颗雪白的小虎牙:“好姐妹,记得,下辈子还要当姐妹!”言毕转身,拖着半条血肉模糊的腿,径直奔向暗影丛生的远方。
  
  
  
  小叶呆呆望着她的背影,直到那一抹嫩绿融化在夜幕里,直到随风传来模糊的打斗声,直到,几盏星星点点的光倏忽聚拢、片刻分散……
  又一朵肆意而明丽的花已然枯萎,再也不复春晖——自己呢?自己又能开放多久?她们这样的人儿,注定只有刹那芳华,注定只是血一样鲜艳、世上最凄凉的花。
  不知小竹拼却性命究竟做了什么,但上天一定听见了她最后的祈愿,那些灯烛火把的光辉再也没有逼近,转而向另一个方向,渐渐远了,最后消失。
  
  小叶忍痛擦干泪水,走向一旁倚着的连长安。月光下,她浑身数处重穴受制,依然无法挪动半根手指,只双目闭合,两行清泪不住向下流淌。即使什么都看见了什么都听见了,即使分明有一条一条人命在她身边熄灭、因她而熄灭,她所有的自由唯有落泪,除此之外鞭长莫及。
  不知怎的,小叶心中一动,俯低身子,轻声劝:“不必哭了,我们就是这样的人,就该这样死……死得其所而已。”
  长安的双眼猛地睁开,隔着粼粼波光,映着昏黄月亮,那一对眸子竟像是某种诡谲的紫,莫名生辉。怜惜、悲痛、不平还有愤怒,全都混杂在那异色的目光里,几乎在小叶的脸上炸裂开来。
  ——她只觉颈后猛地一紧;她莫名想起了连怀箴。
  
  白莲又出现了,一朵一朵,一片一片,在连长安裸露的皮肤下面疯长;这一次比昨夜越发清晰绚烂,绿的叶、白的花、金色的蕊层层交织,简直就像是细致绝伦的工笔彩绘——没有亲眼目睹的人永远无法想象它的美,无法想象那种惊艳带给你的活生生的魔惑。
  小叶忽然笑了,她再一次小心翼翼将长安负在背上、缚好,随即蹑手蹑脚掩至宫墙下。小竹的牺牲没有白费,这边真的已无人守卫。她屏住呼吸,一寸一寸挪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手心下湿冷的墙砖终于变作漆皮龟裂剥落的厚重板材。
  没有错,平日里杂役太监出入的西侧门,连个正式名字也没有的皇宫的死角——连家的底牌。
  
  她的动作比羽毛还要轻,无限谨慎地摸到门板正中的位置,手指微曲,轻轻叩上去,三长、两短,仿佛巨大的鼓槌擂在心上。然后,几乎等了一千年那么长,门的那一边传来了清晰的回应,三长、两短。
  最后一个短音消失,一切归于沉寂,刹那间小叶几乎屈膝跪倒,身子不自禁地酸软下去,好半响才扶着门扇直起腰。她终于到了这里!活着到了这里!即使一切都成灰烬,只要白莲不死,只要还有一朵花……
  
  两扇底轴上了桐油的门板无声无息开启,秋夜的冷风呼啸着钻了进来。小叶打了个寒战,刚要抬步,却忽然僵住,整个人彻彻底底化作了石头。
  门的那一边,依然是浓重黑暗,可黑暗里却分明有大片出了鞘的刀枪剑戟,明晃晃。无数盏灯烛、无数把松明同时亮起,她彻底睁不开眼睛,世界唯余一片金色的灿烂死亡。
  不知是谁在用得意洋洋的声音笑道:“没想到守株待兔,还真的会有傻兔子撞上来——万岁果然神机妙算!”
  
  五一要出游,所以……暂停几天更新。
  大家放心,缺几章等回来一定补~~
  抱歉!
  离家千里,不忘更新,五千字大章~~
  呼~~我都感动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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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金弓
  
  “大喜!西侧门守将已擒获连氏逆党,成功救下皇后娘娘,万岁英明天纵,料事如神!”
  宣佑帝慕容澈缓缓点了点头,连家这道暗卡他知悉已久,一直没敢打草惊蛇,也是大齐历代先皇在天有灵,才得如今出奇制胜。此刻他犹有后怕,自己实在小瞧了那些女流之辈,险些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尽管连长安终究没能逃掉,无论如何他是犯了大错;商轶死了,都是他的错。
  
  他立于紫极门箭楼前遥望,远方天边大把金线正一根根刺破青灰云层。天即破晓,却越发寒透甲胄;整个帝京漂浮于浓重雾气里,犹如茫茫海水上动荡的船。
  白莲就是白莲,是上百年南晋与匈奴共同的梦魇,果然名不虚传!沈奉虽忠勇无畏,可惜并非帅才,宣佑帝本也没指望单凭他便能剿灭白莲花。只是依然想不到,三千禁卫明明先发制人,竟连营房四门也堵不住,竟让无数白盔白甲突出重围,径直杀至宫城前——而自己苦心安排的京畿援军,以及那围定后动、待两相会和后以多击少的妙计,统统化作空谈。
  
  纵使没有连铉,没有连怀箴,血红底色一瓣白花的旗帜依旧迎着寒风猎猎招展。晨雾中,人马一片朦胧,唯见那血旗恣意进退、奔突来往,竟无人能挫其锋芒。
  “……那是谁?”他沉声问。
  身后有人支吾半晌,答道:“是血莲旗啊,该是莲花军……不,不,是叛军的首脑人物吧……只不知是哪一个……”
  “首脑?连铉和连怀箴都在朕手里,还有什么首脑?”慕容澈不由斥道,再一次不可抑止地想起死去的商轶。他不仅是他的御医,更是他视如父兄的腹心——是他无数次借着身份之便出入宫禁、传递机密;是他暗地里谨慎筹谋,替自己编织一张隶属于御座的消息之网;甚至在连铉险些将连怀箴硬塞给他的时候,亦是商轶出言劝谏,告诫自己切勿动怒,切勿反目,不妨加以利用,不如避重就轻、釜底抽薪……他虽悬壶济世,却是真正栋梁。
  若商供奉还在,他岂会问一句话,只换来呆若木鸡无言以对?是他的不慎他的思虑不周,到头来自折一臂,痛彻心肺……不要想了!慕容澈长舒一口气,战阵之前切忌感情用事,这无可弥补的失去他此刻还不能去想。
  
  “启禀万岁,叛军自连氏父女以降,似还有三名校尉官。其中,彭泰礼……老奴记得是去年战死在南边了;叶洲则上个月犯了事,才贬去了雁门关……这一番掌旗的大约是何隐,三校尉里数他名声不著……”
  宣佑帝抬眼瞟向腰弯得几乎折断的内监总管,微微一笑。不愧是老狐狸,眼色生的当真好。
  
  说话功夫,晨雾渐薄,扶着宫城嶙峋的雉堞张望,果然那血莲旗下四名手持大盾的骑兵拱护着一人一马:素白甲胄,灿金兜鍪,猩红柄极长的战刀。那人使的都是修罗场上杀敌的功夫,并没有太多花样,朝阳下但见秋光熠熠、扫风卷雪,无人能在他刀下走过三招。
  当真是英雄豪杰!连氏的确卧虎藏龙。慕容澈意气陡升,忽然高声吩咐左右:“去请太祖皇帝的金恨弓来!”
  
  众人相顾失色,那是大齐镇国之宝,当世一等一的神兵,相传乃天人所制,端的是鬼斧神工。武皇帝当年举家遭戮,孑然一身,便以此弓立誓,兴兵血恨,而后二十年开疆拓土、纵横天下,方有今日三千里大好河山。自太祖薨逝,大齐定都玉京之后,历代以来都供金恨弓于奉先殿正中祖宗牌位之下,只每年元日祭祀之时,才请出由天子亲持,向皇陵的方向三鸣弦,以示先辈功业,永志不忘——取之杀敌?两百年间,从未一见!
  ——那又如何?慕容澈冷笑。英雄如太祖,两百年未见!烽烟如当年,两百年未见!被敌人攻至这紫极门下,更是大齐开国两百年来前所未有的耻辱!
  两百年时流荏苒,两百年酒色财气,两百年御座上一代接一代的傀儡之躯,早浑浊了英雄血脉,催颓了豪杰心胸;这天下第一的名弓,早就寂寞的太久太久了!
  
  ***
  
  大齐以弓马立国,当初修建太极宫之时,便着意兼顾军事用途。因此城墙筑得既高且厚,箭孔密布,比玉京外郭有过之而无不及。加之今夏豪雨绵绵,御沟绿水暴涨,较往年更宽了一倍有余,紫极门的吊桥一升上去,整个皇宫便彻底被深池环绕,固若金汤。
  白莲军自城东营地突围而出,三千人且战且走,再怎么指挥若定秩序井然,毕竟仓促间只随身带了兵刃马匹,万万不可能携有笨重的攻城器械。面对头上高耸宫墙,面对脚下怒涛如狂,面对宗主与少主统统生死不明的绝境,当真是以人命去填,人手去攀,什么都不顾了;一次次被倾泻而下的矢石击落,一次次前仆后继,抵死攻坚。
  
  卯时正,天空云翳终于散尽,一时间霞光大放,满地腥气蒸腾而上,映衬着方圆里许之内万余人的浴血拼杀。这已不是普通的战斗,奇迹般士气不堕、越挫越勇的白莲军分明一副玉石俱焚的架势,各个状若疯魔。眼见着对手大批援兵集结赶至,眼见己方愈加寡不敌众形势危急,反而爆发出不可思议的骇人实力!
  ——明明身中数处、十数处致命伤,从头到脚浑似个血葫芦,若是常人早就死得透了,他们却依然可以举刀杀敌,刀刀见血,半步不退!
  
  就凭着这股鬼神般的煞气,从夜半至拂晓,再到旭日初升,整整两个时辰间白莲军伤亡无数,血流漂杵,攻势却丝毫不减。反是人数大大占优的禁军及京畿大营兵士,越打越是心惊胆战、手足酸软,渐渐落了下风。
  纸面上的确是八千对三千,但这八千人要面对的,却是三千只发了狂性的狼。纵使有坚壁深池庇佑,纵使明知对方只是垂死顽抗,但如此境地,“胜负”二字,忽然谁也不敢笃定了。
  
  ——宣佑二年,十月十八,史称“紫极门之乱”,是大齐开国以来鲜有的惨剧。名字叫做“乱世”的巨大的鸟从天空飞过,将整个世界笼罩在它翅膀的阴影下面。
  
  ***
  
  紫极门宫墙之上,内监战战兢兢捧定金匮,高高举过头顶。宣佑帝慕容澈撕去匮上皇封,耳畔恍惚间有弦声破空之音,袅袅不绝。那是匣内沉睡百年的神弓欢快鸣吼,亦是太祖皇帝英灵不远,欣慰的豪笑声。
  他持定弦月弧,紧上麒麟筋,催动内息,对着城上城下无数双耳朵厉声呼喊。
  时间仿佛在那一瞬间静止;然后弓如霹雳,矢似流星。
  
  随着死伤加剧,血莲旗下的何隐已急命外围收紧战阵,死斗到底;其余人则通力齐攻,即使用刀去砍,也誓要将宫墙砍出一个缺口……才向前推进了百余步,忽听得城头一声怒吼,他急勒马仰面上望,但见朝阳炽烈,立在高处的那个人影笼在一团金黄光晕里,仿佛正在燃烧。
  “——朕在此!逆贼看箭!”
  
  
  从慕容澈站立之处至何隐所在阵中,少说也有四五十丈远近。所谓强弩之末,力不能入鲁缟,何况这距离甚至超出了普通箭矢的射程。何隐原没料到这一箭是射向自己的,待发觉不妙已然不及闪避。幸有身边训练有素的副卫将大盾高高擎起,挡在主将身前——只听“扑”一声闷响,那卫士连人带盾仰倒,跌下马去,再无声息。
  一杆四尺长的金翎箭,射穿盾牌后竟余力未竭,径直透入人体,从后心穿出,偌大的血窟窿。
  饶是久经战阵,饶是处变不惊,饶是杀到眼前一片挥之不去的红雾,在场人依然面色惨青目如铜铃,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说时迟那时快,第二箭又至,这一次没人再敢掉以轻心。迎着电光来处,剩余三面大盾层层相叠,将何隐彻底护在当中——又是“扑”一声,金翎箭直透两层盾面,擦过第三名副卫的手臂飞落于地,箭尖上还钩着缕缕血丝。
  三人放下大盾,惊魂未定,不约而同高呼一声“好”——两军对垒,男儿搏命,无论立场如何,好就是好,豪杰就是豪杰!
  
  四十七丈外的高处,慕容澈同样发自肺腑大声赞叹,正因为你死我活,才真正无需矫饰不用虚伪。他轻舒猿臂,搭上第三根金翎箭,会挽雕弓如满月。
  弦鸣,箭发。三盾垒成,严阵以待。
  可是这一箭却并非射向何隐——此三人齐护一点,别处自然破绽百出;就在何隐身侧四五步开外,骑白马的护旗官应声栽倒,那代表着“战无不胜”的血莲旗,那两百年屹立不倒的血莲旗,便在这上万人的注视中颓然落了地。
  ——两百年的连家,落了地、染了灰、再给千万人的脚踏上去……你们看到的,正是神话的末日!
  
  城楼上,宣佑帝高举手中金恨弓,仰天长啸:“朕以太祖金弓立誓:平敌除逆,一统江山,自今日始!”
  ——神话已死,英雄方生。命运沉重的门扉轰隆隆开启,一切始自今日!
  
  ***
  
  慕容澈没有看错,白莲军之所以能在如此劣势下坚挺至此,凭借的全然是他们睥睨天下的傲气雄心。血莲旗轰然倒地,那股信心也随之倒了下去;赤红的眼睛冷却,有一种叫做“恐惧”的陌生情愫悄无声息潜入怀中……这一切并非即刻发生,只如同暗地里滋长的青霉,不可阻挡地一片一片染开;战阵虽不至于立时凌乱,但威势的确大不如前。
  宣佑帝人在紫极门上,缓缓将手中金恨弓收回匣中。身边人早已跪了满地,不迭声赞叹万岁实乃太祖复生,盖世英雄。
  一群软骨头的应声虫罢了,他忽然悲哀地想。就在几天之前,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还跟在连铉身后,如此刻一般溜须拍马、阿谀奉承。
  他实在讨厌他们,但他却很清楚自己其实离不开他们。这是他的国家,却不是他一个人的国家。对帝皇来说,个人的喜好实在算不了什么,那是各种利益不住起起落落之间,最先应当被舍弃的那一个——就像是他对……连长安……
  
  “万岁!那逆贼发了狂!”有人惊呼,将他自短暂的思绪中唤醒——厮杀还在继续,城下瞬息万变。
  何隐深知此刻处境,若不能迅速鼓舞士气振奋精神,全面溃败就在眼前。他终于孤注一掷,抛却手中长刀,挽了短兵刃,带领三名盾卫驭马向城下疾奔。箭楼上一阵飞蝗雨,却都没能射穿盾阵的防御。
  马蹄践踏泥土,践踏已死的白莲军的尸身,面对着宫墙下宽阔的碧水直冲过去,速度不减反增!转瞬间,三名盾卫已跟不上他们的主官,何隐胯下黄鬃马仰首嘶鸣一声,径直冲入浅水;马上人却如闪电般纵起,手中钩抓甩出,已紧紧咬住了紫极门的城头。
  
  谁也没料到他竟会这般铤而走险,城下无数呐喊,城上一片慌乱。终于有兵卒反应过来,举刀去砍,谁料那乌沉沉的铁爪铁链,竟不知是用什么铸的。“叮叮”几声,刀刃卷了边,抓钩却完好无损——而何隐手握铁链,身子顺势荡开,双足在宫墙上几个蹬踏,已轻松避过零星飞来的流矢,眨眼间便逼近城头。
  城上侍卫内监高呼“护驾”,随即蜂拥而上团团围定宣佑帝,连拉带扯护着他向后疾退。慕容澈冷哼一声,伸手去取金恨弓,可此弓极长大,需搭配特别的箭矢方可使用,方才三矢射出,如今金匮内仅余最后一枚金翎箭。他一咬牙弃了弓,反手抽出腰中佩剑,正要抢上,又被身边人哭天喊地死拉活拽,硬生生拦了下来。
  
  只这片刻耽搁,何隐已成功登上城头,两三刀砍翻左近侍卫,径直冲杀过至。慕容澈见他如此了得,好胜心起,登时无法抑制,当下甩脱纠缠挺剑迎上,两个人便在众目睽睽之间刀来剑往,斗在一处。
  二人的招式走的都是刚猛迅捷一路,兵刃相击宛如爆豆,叮叮当当脆声不绝。连战三五十个回合,依旧棋逢对手不分胜负,城上城下全都看得呆住……
  突然“哐”一声响,半截断刀飞弹而起,划出美妙弧线坠落城楼,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就像是颗转瞬即逝的流星——原来慕容澈腰间佩剑绝非凡品,何隐的刀虽也不差,终究是吃了亏,给生生斩下一截。此刻宣佑帝的剑尖虚点在他咽喉上,正道:“朕尝闻古人云:‘大丈夫生于乱世,当带三尺剑立不世之功’,将军乃真英雄,便随朕一道驰骋江山纵横天下,可好?”
  
  何隐一愣,忽然笑出声:“自古及今,未有阵前屈膝的英雄汉,只有宁死不降的白莲军。”
  ——他大约三十出头年纪,面貌清矍,这一笑,便不似万马军中来去自如的悍将,倒更像是个私塾里斯文儒雅的教书先生。
  慕容澈的剑尖依然不离他要穴左右,缓缓摇了摇头,叹道:“何必,又何必……朕是真心激赏将军英武,真心佩服将军麾下军容整肃、千人如一……连氏父女犯上作乱,已是天怒人怨罪无可恕,将军即使身不畏死,难道就当真忍心看着几千大好男儿活生生为白莲殉葬不成?”
  何隐眼波一荡,仿佛是微风拂过湖水,泛起几多涟漪,慕容澈只当他终于动摇,喜不自胜,却不料何校尉微眯起眼,淡淡道:“灰烬复生,白莲不死——陛下难道不知道这句话?”
  
  宣佑帝的双眸本华光流转,听闻此言猛地向内塌缩,最终汇成两簇尖针,锋利冰冷,令人不敢对视,唯恐避之不及。他收起笑容,极缓、极缓地将手中剑放下,极缓、极缓道:“好吧,朕便证明给你看——这世上并没有不焚之人,并没有灰烬上开放鲜花的奇迹。白莲血绝非神魔后裔,那些传说都是假的,都是谎言,可怜你们一直被连家蒙在鼓里,一直为奴为婢为猪为狗数百年……灰烬复生,白莲不死?呵呵……何将军,朕会让你看个明白!”
  
  俺回来了~~恢复不断更哦~~争取~~
  谢谢大家支持~~mua!
  
  这个文不可能一直勾心斗角的,喜欢的话去看某烟的《青蔷天》比较合适。
  长安的天空,会比青蔷宽广许多许多~~
  【十六】灰烬
  
  
  “小姐……你有没有听到歌声?”小叶挣扎着想要撑起身子,却被连长安慌忙按住,她的手紧紧把着长安的胳膊,几近痉挛,不住急切地问,“弟兄们在唱歌呢,你听到了吗?”
  长安拼命摇着头,她什么都听不见;她只知道小叶就要死了。
  
  她亲眼看着她负隅顽抗、抵死不降,看着无数刀剑砍上来,一柄战矛从她腰侧对穿而过……那么多血,一层一层裹紧的布帛一层一层浸透,有医官模样的人来看过,也只摇摇头,看一眼就走了。
  死了,她也要死了……那么多活生生的人死在她眼前,统统因她而死。从头到尾,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而已。
  
  就连抓住她们的禁军小头目见了小叶这样子,也明白她已是风中危烛。当穴道终于解开的连长安一定要求留在这女逆贼身边的时候,那人只是皱了皱眉,并没有反对。反而还恭敬地向她叩拜,口称:“谨尊娘娘懿旨。”
  ——懿旨?她忽然想笑,原来她还是皇后,她几乎要忘记了。
  
  几乎已过了一生那么久……就是这么短短两日时间,她的一生已然过去了。那个伏在绣架前用一针一线刻度光阴的娴静女子,那个梦中有凤冠霞帔有真心良人有锦绣前程的天真孩子,仿佛经年窗纸上晕染的梅花,泛了黄,蒙了尘,伸手轻触过去,就在指尖破碎剥落……什么都没了。
  ——可怜她竟然是那么的爱;可笑她做了别人手中的棋子犹不自知;可怜、可悲、可笑……可恨!
  
  她和垂死的小叶一起被“请”到了承天门侧的西配殿,饮食衣物是不缺的,甚至还有医官特进的安神茶。除了门外一溜披甲持戈的禁军,除了隔着一重宫门依然撼天动地的喊杀声,除了近在咫尺的刀剑的影子……的确都是给皇后娘娘的待遇。
  连长安用一条丝帕沾了水,轻轻擦拭小叶干裂的唇,在那嘴角四周,已然浮现出一圈灰扑扑的白色,那是死亡正环伺在侧的又一个证据——她什么都没有的人生,连幻想也破灭的人生,仅余的一点点纠葛,一点点情意,也要被夺去了。
  
  有那么一阵,小叶面容沉静、紧闭着眼,除了胸口隔许久微微起伏,浑身上下纹丝不动。长安本以为她因失血已然昏迷,可是蓦地,却听见了低低的歌声。
  小叶在人前向来是一副老成持重不苟言笑的样子,没想到她唱的歌却那样婉转动听。起初是娇软的小调,是模糊不清的呢喃,是拍着手笑闹的童谣,是梦中的摇篮曲……如同无数涓涓细流汇入江海,那些七零八碎的乐音终究聚成一处,明明是个纤瘦少女,明明人在弥留之际,却仿佛有了执铁板、弹铜琵琶、歌“大江东去”的气度豪情——她用尽一生最后的火焰,为家族、为传统、为忠义、为责任、为她一直坚信一直坚守直到最后也未曾放弃的那些东西而歌:
  “……红莲花,白莲花,兴亡成败到谁家?一夜花开满天下……”
  
  她忽然睁开眼,望定连长安泪流满面的脸,清晰、坚定、混不像个垂死人似的开阖双唇,一字一顿道:“莲生叶生,花叶不离……记着您是……莲花……”
  ——话未说完,婉然一笑,就此、再无声息。
  
  殿内忽然静得不可思议,连一根针掉下来,都能发出刺耳噪音。长安四肢百骸内所有的气力瞬间一空,悲伤、愤怒、哀愁、痛苦……忽然间什么都没了。
  她仿佛坠入深重幻觉,脚下云雾缭绕,世界彻底迷乱;她切切实实听到了死亡到来的声音,像某种极软极软的绸缎沙沙作响,轻飘飘擦过青砖地,擦过朱雀宫灯,擦过雕花屏风擦过鎏金几案擦过紫檀木的美人榻,轻飘飘覆上小叶的身体,轻飘飘一吻,便把她带走了。
  
  “……你为什么不带我走,你为什么不把我也带走!”她向那万知万有、唯一的终点唯一的公正嘶声呐喊,“我错了,我知道我错了!我不该这么虚荣,这么幼稚,这么愚蠢这么自以为是!不满足于平平稳稳度过每一天,只奢望有人从天而降,把金冠戴在我头上,带我去往另外一个世界……我想让她羡慕让她嫉妒让她悔恨得把自己的脸都挠烂——我竟以为……竟以为他是真的……爱上了我……”
  她跪伏在冰冷的地上,蜷成一团,低低呜咽:“……我想成为连怀箴,想到恨不得她死!可是她……真的要死了,她们都要死了!为什么……为什么还让我活着?!”
  
  虚空中有笑声回荡,温柔的就像是蜻蜓点在水面的波光……从床榻到几案,从屏风到纱窗,那衣摆滑过的声响渐渐消失,终究是把她一个人抛在活的世界里;一个人面对不可知的未来。
  ——然后她真的……听到了歌声,又一次听到有人在唱“白莲花”。刹那间连长安几乎以为奇迹发生了,几乎以为小叶又活了过来。她挣扎着爬起身,扑到小叶身边去拉她的手。
  冰冷冷的,一丝温度都没有。
  
  便在此时,门被推开,灰尘飘舞在扑面而来的光明里。那“白莲花”的歌声猛地响亮——响亮的就像是烟尘前世,她和他骑着马,她被他拥在怀中,走过人生最最幸福的一段路时所听过的那样。
  那不是小叶的浅吟低唱,而是成百上千人的同声高歌,是垂死的呼号是最后的绝响,飞越重重宫禁,窜入她的骨髓。
  那歌声,她知道,自己一辈子都无法忘。
  
  “皇后娘娘,您没事吧?”极近处,有人问。
  “我要见陛下……”她听见自己回答。
  “可是……”
  “我有十万火急之事要见陛下!若不肯让我去,我便一头碰死在这里,你们自己看着办!”
  
  紫极门箭楼西侧有一个突出的半圆形敌台,此时台上已垒起两大堆柴禾,远远望去,像深秋田野里丰收的麦垛。
  城下的厮杀已然停歇,无论是白莲军还是禁军,统统放下了手中兵刃,统统睁大眼,望着敌台上正在发生以及将要发生的一切。
  
  “……我听过那传说,”宣佑帝对身边的何隐道,“白莲、红莲,实乃两支天人后裔,遇水不溺,遇火不焚,身是无解之药,又是万灵之丹;即使成了灰烬,也能从灰中绽放艳色花朵——多美的故事!可惜……不过是个故事罢了。”
  “不!”何隐紧紧抿住嘴唇,“不可能只是传说!何家传到我已是第十三代,叶家则更久,足足十九代,三百余年,绝不可能……”
  “不可能什么?不可能十几代人都被骗过了,是吗?”慕容澈微笑。
  何隐不再答话,只是摇头。
  
  “为什么不可能?”宣佑帝放眼望去,但见昏迷不醒的连氏父女正给人倒拖上柴垛。二人的脸色依然青紫,身上的衣裳却已换过,刺目的白。城墙高处的风狂乱刮着,他们身着贱民的服色,被脚下大堆柴禾衬托,再也没了高不可攀的光辉,竟显得那样渺小那样脆弱。
  “你真的要放火……烧他们?”何隐的神情犹在梦中,声音却忽然凄厉起来,“无论是真的……还是假的,你这么一烧,世上就再也没有了白莲花!匈奴若进犯雁门关,谁来阻挡?南晋若是打了来,谁能抵御?你是个疯子!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慕容澈眸光似电,猛地一挥手,大喝:“有朕在!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若不能北抗匈奴南平伪晋,要朕这个皇帝又有何用?为什么大齐要依靠一个子虚乌有的传说立国?靠神明靠仙灵?就不能靠自己么?”
  何隐愣住,面如铁石,无话可说。
  
  “……朕不需要什么‘白莲花’,”宣佑帝高高昂起头,斩钉截铁,“连家能做到的事情,朕也一定可以!朕今日便要告诉天下人,神话早就死了,别妄想他人庇佑,唯有靠自己,必须靠自己!何隐,朕不拦你,朕给你自己决定:要么你此刻去尽你的忠义,为连铉殉死,为那些怪力乱神的玩意儿陪葬;要么,你就站在朕身边,亲眼看看这传说的结局——你自己选吧!”
  
  连长安一步一步踏着石阶登上紫极门的时候,头顶的火焰业已点亮,世界正在燃烧。但她并没有看见,并不知道有谁正在最缓慢最痛苦的死去,并不知道乱世的脚步杂沓,正飞快地向他们奔驰而来。她只是听见了歌声;那些人似乎相信歌中有真正的法力,真正的、可以遇水不溺,遇火不焚,在灰烬中开出花朵的神奇……
  城下的白莲军已死伤近半,但此刻只要还活着,只要还有最后一口气,都在同声唱着那支歌。他们自七八岁起就都离开父母家人,听着这歌谣慢慢长大;他们的世界里只有白莲,只有盛放以至凋萎这唯一的纯净的命运。他们相信统领连铉,更崇拜他们风华绝世、宛若神仙人物的“盛莲将军”——城上那可悲的无能的虚弱无力的父女怎么可能是他们?怎么可能?
  于是他们歌唱……喉管撕裂,双目泣血,只希望这歌声能随风飘上宫墙,传入城上人耳中,希望永远战无不胜的连怀箴会从绑缚中奋起,以一举之力扭转整个战局。就像传说中那样无所不能、无人可挡。
  
  火熊熊烧着,浓烟遮蔽了秋日蔚蓝的天空,热气冉冉升腾,穿透冰冷云层。炽热将一切包裹,木柴焦黑,终至剥落,变作红亮的炭块。火焰跳跃闪烁,里头黑色的影子随之变幻扭曲,仿佛他们还活着。甚至,仿佛马上就要咬破这层燃烧的茧,马上就要身化朱凤展开羽翼翱翔天际了……突然,烈焰中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城下顿时骚动,歌声变成了整齐的呼喊:真的有奇迹,奇迹真的要发生了!
  ——可是,没有……烈焰中的声音已不像人类,仿佛垂死巨鸟的哀鸣,仿佛洪荒怪兽的咆哮,仿佛烈风,席卷过龙首原上整座太极宫!
  ——只是……如此而已。
  
  ……城墙下,不知是谁大哭起来:“盛莲将军!”二十出头的男儿,被敌人一刀砍断了臂膀也只是梗着脖子嚎叫的硬汉此刻竟像个孩子那样嚎啕大哭,“副统领!求您活过来!”
  哭声像是会传染的瘟疫,宁死也不肯放下的刀抛落于地。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他们失去了他们的“相信”。
  
  何隐也瘫跪在地上,浑身一阵一阵战栗。他与他们十年二十年一直在一起,他甚至能从每一声随风传来的嚎哭中分辨出这是谁,谁是他的父亲谁是他的母亲,谁是他偷偷爱着的那个女孩子……他们都是兄弟姐妹,都是挚友血亲,他们在哭泣,他何尝不想哭泣?
  宣佑帝只是砍断了他的刀,并没有砍断他的腿砍断他拿刀的手,他明明可以冲上前去——即使明知毫无希望也可以冲上前去……但是,他的确想知道真相;即使真相会毁了他半生执着的一切,乃至会毁了何家十几代人生死的意义,他也宁愿拨开眼前迷雾,面对一座真实的废墟。
  
  “……劝他们降吧,”慕容澈说,声音中竟也不无伤痛之意,“朕以大齐列祖列宗在天之灵保证:一定善待所有‘白莲军’。连铉与连怀箴既然已死,人死灰飞烟灭,朕绝不会再追究你们的过往——何爱卿,别再逼朕继续杀下去了,好吗?”
  
  【十七】星坠
  
  
  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栏,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绿水之波澜。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
  ——李白 《长相思》
  
  ***
  
  连长安终于登上了紫极门城头,歌声已渺然无闻,唯余撕心裂肺的嚎哭。她终于看清那冲天而起的烈焰,烈焰中早无声息。
  他们都死了,也许是她父亲的人,也许是她姐妹的人,都死了……
  
  “……你怎么来了?”那男人似乎极惊讶,深深皱眉,“朕本不想让你看到这场面。”
  多么体贴!她几乎想笑了。
  他望着她,满脸胜利者的光辉。他是该自豪的,毕竟他赢了;只不过是玩弄一个女人愚蠢的心,便将坚不可摧的敌人连根铲除、挫骨扬灰。
  ——真悲哀,看着他意气风发的样子,她的内心分明在恨,可是身体却莫名想要靠过去,想倚在他怀中,索性随他一起醉死在千万人的鲜血里算了。
  ——真悲哀……
  
  “是谁把皇后带上来的?不是叫你们好生伺候么!”
  眼见他要发怒,长安连忙开口,声音远比想象中流畅自如:“陛下,臣妾是为自己……是为连氏乞命来了……”
  ——这个“乞”字,连怀箴,骄傲如你,是宁死也不肯说出口的吧?
  
  慕容澈的脸色顿时柔和,当下温言软语:“皇后,连氏祖辈有功于国,朕岂能不知?只要城下连铉余党肯放下兵刃,朕绝不追究过往种种……”
  她不待他说完,已屈膝跪下去,俯身叩首,嗓音里听不出半分虚假味道:“臣妾但求一个恩典,愿为陛下招降‘白莲军’。”
  宣佑帝吸一口气,深深望着她,忽然不言不语。
  
  连长安只觉后颈冰寒,不知是谁将答案放在唇边,身体竟不受控制,言语流水般倾泻而出:
  “夫妇同体同心,陛下是臣妾的陛下,臣妾……是最后的白莲,连氏从今往后自然该以陛下马首是瞻。何况……何况首恶伏诛,从者不论,古来亦然;三千子弟性命只在陛下一念之间,只求……”
  她抬头望他,忽又低下头去,暗自咬紧银牙,哑声续道:
  “只求陛下看在……看在臣妾一片真心份上……”
  声音不高,却话语掷地,铿锵作响。四周巨大的惊诧、深深的震动,以及沉重的愤怒和鄙夷统统向她投射而来。
  她只装作看不见——装作一个苟且偷生的女人,装作一个被富贵权柄迷了心窍的俗物……做戏谁不会?是不是?我的陛下?我的夫君?
  
  那男人缓步向她走来。自小到大从没有骗过什么人,一瞬间她觉得他不可能这么轻易上当,她几乎紧张地的止不住颤抖。
  他却将她的颤抖当成了恐惧,于是温柔伸出手温柔挽她起身,情意绵绵。他注视她良久,并不置可否,只道:“长安,没想到你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朕对你并非虚情假意,莫怕……”
  “臣妾明白,”她愈发颤抖着回答——这一次已不是紧张,而是险些压抑不住的怒火,“陛下若不信臣妾,大可遣人跟随臣妾,或是点穴,或是毒药,什么都可以。”
  “不……我信你,”他断然道,“这次,我会信你。”
  
  连长安茫然抬起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好笑!他竟然说信她!竟然说信她!他将她父亲和妹妹活生生烧死在她眼前,他竟然还说信她?
  “你是朕的皇后,是朕的妻子,朕当然会信你。朕也不想再追究连氏的过错,都过去了。朕也……未必没有对不住你的地方——长安,让这一切都过去好吗?”
  ——她想要捧腹大笑,她想要嚎啕大哭,她也想让这一切都“过去”……放心,很快都“过去”,她保证!
  于是连长安久久抿着嘴唇,最终眼底盈盈光闪,答出一个字:“好。”
  
  
  远比她预料的容易许多,他竟真的放开她——是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还有什么可担心的?他任她施施然站起身,施施然拂了拂外袍上沾惹的尘埃……忽然,一个白面微髯的男子伸出一只手,挡在她身前。
  连长安并不认得眼前人,又见遍身战甲,只当他是慕容澈的臣属,微一挑眉,淡然道:“将军若不信,拿刀押着我往城头去好了。”
  何隐低低垂着头,缄默不语,手却始终拦在她面前,不肯撤开。
  身旁宣佑帝替她解说:“皇后,这是校尉何隐。”长安一愣,她毕竟是连家的女儿,“何隐”这名字她却是听过的。
  
  上下打量良久,连长安忽然冷笑:“我还当吸了阖族的血活下去的鬼怪,只我一个。”
  何隐的面色立时素白如纸,伸出的那只手不住轻颤,随即落了下去。
  
  她不再理他,径直向前,宫裙下摆擦过他垂落地面的染血披风。何隐愣愣望着她的背影,终究忍不住开口问道:“娘娘……大小姐,白莲血脉……果然是假的吗?”
  连长安身形一顿,并没有转过头来,只反诘:“真又如何?假又如何?”
  何隐向前踏出半步,急切追问:“可是……可是倘若是假的,若‘莲花血’不是天人后裔,那我们……我们岂不……”
  “你该问问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才辅佐连家?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才待在‘白莲军’中?”
  
  ——小叶失血的笑容在虚空中浮现,那样空洞的眼睛,那样没有道理的忠诚,那样甘之如饴的死亡……在咽气之前,她最后看到的是什么样的情景?她此刻是不是已到达了莲花盛开、无忧无怖的彼岸仙城?
  “……你们为什么活?为什么死?难不成只为了一个传说故事?何校尉,难道你从未想过么?”
  
  
  
  
  何隐汗出如浆,委顿在地,连长安穿过所有人的目光,穿过两旁黑黢黢甲胄上反射的光影,径直往火势渐弱的柴堆而去。风向骤然一转,大股刺鼻焦臭袭来,中人欲呕;她却只是微一踉跄,脚步不停。
  
  慕容澈并没有真正忘记手臂上那些紫色瘢痕,没有忘记因为她、亦师亦友不可替代的人死了……身体里始终有个声音不住在说:“她是连家的女人,你永远要记得。”
  ——可不知为什么,望着她纤秀的身子,听着她朗朗的声音,宣佑帝竟觉得,自己口中说出的那句“信任”,原来并不完全是假的。
  “……让这一切都过去吧,”一瞬间,他竟真的这样想,“她……会是个好皇后。”
  
  他忽然忆起了很久很久之前:那时候连铉还活着,总是圆睁着眼,将吐沫星子喷到他脸上——他却不能发作,他要忍,只能忍,惟忍而已!
  于是他等待她的信,虽然心里清楚这不过是计策的一部分,不过是耐着性子扮演的滑稽戏,却真的渐渐习惯了这种期待。看那极小极小的字局促不安地挤在半张可怜巴巴的纸上,内容大抵都很无聊,可他就是喜欢。
  偶尔他几乎无法忍耐下去,便发泄般写信给她,满纸疯言疯语,满纸诞妄糊涂——可那些疯话那些诞语却令他快活,分明令他快活;叫他想起,这世上竟还有“快活”这回事。
  
  他望定她的背影,记忆忽然像无尽的浪,一叠一叠涌上心头。有一次他和连铉在朝堂上几乎撕破脸皮拔刀相向,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便鬼使神差写了《黍离》之悲给她,他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懂得。
  “那糜子排列成行,那高粱青苗央央。我缓步行走,内心迷惘。了解我的知我满怀忧伤,不了解我的当我有所奢望。悠悠苍天啊,知心人在何方?”
  
  ——有一种奇特的情愫自胸中升腾而起,那么陌生,那么柔软,那么痛。
  他不懂。
  
  “……我在连家——我的前半生,究竟是为了什么?”何隐一遍一遍问自己,只有疑问,无力回答。这问题并非此刻才诞生,它早就存在,早就是他身体上一道凄厉的刀口——可是他从来不敢正视,任它在黑暗中溃烂;直至此刻被人狠狠戳破,恶疮迸裂,污血流淌,痛彻心扉。
  何隐知道自己并不喜欢连铉,亦不喜欢连怀箴,可是对于连家的差遣吩咐,对于白莲军的一应事务,他从来比任何人都要用心——就在刚才,他于战阵中冲突来往,他带着玉石俱焚的心思冒死攀上城墙,他一直觉得那是必须做的事,觉得那是命运……
  ——但是……他却告诉他“那是假的”;她却问他……为什么?
  
  他茫然抬起眼望她,那女子正匍匐于地,隔着一层苍白火焰,向里面焦炭般的死人深深叩首,连叩九次,方才起身。
  命运的主宰已然死去,化为灰烬;他不是没有负疚没有哀痛的。
  “也许方才我不犹豫,他们便不会死;或者至少……我会陪他们死……”
  ——但是……死、抑或活,为什么?
  
  城下依然哭声震天,何隐忽然羡慕了,就像他经常羡慕他的小兄弟叶洲那样,羡慕那些单纯的直白的没有心机的哭声。他不喜欢连铉亦不喜欢连怀箴,但他却是真真正正喜欢“白莲军”的三千子弟,那都是他手足亲人……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无论是“真”还是“假”,全都无所谓了。最后的嫡系“白莲血”终于要融入皇室血统之中,从此之后再也没有了连家,什么都完了……
  ——可是锋利高亢的声音却骤然刺透耳膜,他眼睁睁见那女子走向城楼边,手扶雉堞,厉声撕吼:“你们哭什么!你们都以为蒙住眼睛就无法看,堵住耳朵就不会听……你们都以为强迫着按低我的头,我就会心甘情愿屈从于命运——是不是?”
  
  何隐彻底愣住,城头上所有的人统统愣住。连长安的喊声仿佛一点火星,刹那间引爆了城下愁云惨雾的人群。有人惊叫有人狂喜有人狠命去掐自己的手臂,上千张口同时开启,上千双眼瞪如铜铃——他们不敢相信,真的不敢相信!他们分明看见高处一位气势凌云的女将军,头顶湛蓝的苍穹是她的背景,绝丽、顽强,简直不似尘世风骨——她在大声疾呼:
  “那你们为什么只会流泪?你们还是不是白莲之子?连家还没有死绝呢!连家是不会就这么完了的!”
  听到连长安的喊声,慕容澈只觉脑中“轰”的一声,耳内嗡嗡鸣响,胸口撕裂般剧痛,竟然痛不可当。他抵死抗拒那份痛苦,伸手抓过金恨弓,搭上最后一根金翎箭,剑尖死死锁定她的心脏!
  ——可是……手却在抖,他竟像他父皇,像那个被酒色淘空了身子再也拿不起剑的废物,他竟没办法捏稳这张弓!
  她骗了他!她的温言软语犹在耳边:“只求陛下看在臣妾一片真心份上……”他刚刚决定了要让一切都过去,忘记她姓连;只记得她是那个写了许多信给他、曾伏在他怀里哭泣的女人。
  
  他听见她呼唤他的名字——第一次,却不是在鸳鸯交颈的红绡帐里,而是在这宫墙上,在这你死我活的修罗场——满含憎恨、满含愤怒、满含乖戾煞气,妙曼朱唇吐出世上最恶毒的诅咒:
  “慕容澈!我愿你家亡国破,众叛亲离!愿你不人不鬼,不生不死!愿你全部的希望全部的喜乐,都在得到手的那一刻化为灰烬!我愿……像我爱你一样令你真心去爱的人,一辈子痛你恨你!愿你如我这般悔恨终生!”
  ——他的手不住抖,有什么东西遮住双眸,眼前竟然一片水雾,往事都在凄迷雾中。
  
  ***
  
  城上城下瞬时大乱,总算有侍卫及时反应,挥舞兵刃朝连长安冲过去。可是才奔出两步远,身边便传来同伴的惨号,回头但见断肢飞起,血花四溅——原来何隐已急纵而上,两拳击倒一名内监,夺了他的刀,转手砍翻数人,挺刀护在连长安身前。
  今日一番厮杀,众人早知他有雷霆手段,各个不寒而栗,只将二人团团围定,并不敢过分进逼。何隐也未将这些庸手放在心上,他的心思全被十丈外那只金箭左右。箭已在弦,直指自己,阳光落上去,闪闪烁烁的金芒,闪闪烁烁的“死”字。
  
  “死就……死吧。”他竟释然了,手中刀狠狠劈落,斩去敌人的头颅,亦斩断自己的游移和困惑。他依旧说不清“为什么”,只知道此时此刻就是死了,也不枉了。
  可是那箭却迟迟没有射出来,而连长安的喊声响彻云霄:“绝不能这样白白死掉!要活着!大家都要活下去!活着复仇,活到仇人末日的那一天!”
  
  身后一阵风呼啦啦响,何隐连忙回头,但见一片虹色衣角在视野中一闪,一闪就消失了——大朵绝艳花影忽然自宫城高耸的雉堞间飘下,那样轻盈,仿佛肋生双翼,仿佛不是下坠而是上升,直欲飞入浩渺高远的苍空里去。
  
  所有白莲子弟士气大振,犹如天魔附体——他们不再徒劳攻城,甚至不再与禁军纠缠;他们蜂拥向护城河边,他们跳上民居的屋顶,他们左冲右突在包围圈上撕出一个个口子……他们用各种各样的嗓音各种各样的感情同声高喊:“是盛莲将军!白莲不死,盛莲将军还活着!大家都要活着!”
  那一天,灰烬上没能开出皎皎莲花,但他们依然目睹了神迹的发生。
  
  ***
  
  宣佑二年夏秋之交,豪雨天降,宫墙下御沟水满,早化作了浑浊汹涌的急流——那条河顺着龙首原蜿蜒而下,汇入渭水,滚滚奔向京城外的阔地高天。
  
  (卷一【长相思,在长安】终)
  长舒一口气,卷一终了。
  曾经很想就把这个故事坑在这里了,因为很害怕后面写不好,浪费了这个开头。不过最终还是决定写下去,就好像幼稚的连长安与慕容澈,再艰难也要努力成长下去一样。
  传说已经结束,故事才刚刚开始……
  
  明天开始更新一个番外,顺利的话,下周一开始卷二:【连角起,孤城闭】
  请继续支持哦~~谢谢大家!
  
  这两天更新个番外吧,是卷一之后卷二之间的故事,交代点前世今生。
  嘿嘿……下礼拜开始更新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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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犹记得那日春光极盛,满眼霞蔚云蒸,绚烂到了十分。御苑的花树下,有人轻声唱着妙曼歌儿:“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歌声忽而断绝,一阵窸窸窣窣响,眼前募得放亮。掩在身前的乱草嫩枝不翼而飞,她在突如其来的晖光里银铃般笑着:“这样好的天,你躲在里头哭什么?”
  ——可有……多少年?
  
  庆平侯拓跋辰于百香榻上翻了个身,榻旁芙蓉几前跪坐着一位绝色佳人。玲珑的金刀,极小的银勺,欺霜赛雪的纤纤十指,将快马健儿疾驰了三日三夜送来的羊脂葡萄挖核去皮,整齐码放于水晶碗内;日光如金线般洒落,粒粒果实翠绿通透,晶莹欲滴。
  ——多少年……那个拼命忍着泪,双颊鼓涨满脸污痕的小小少年,哪里去了?
  
  ***
  
   “……我才没有哭!”他攥着粉嫩的拳头,胡乱捶在她膝上,“本少爷是庆平侯,是了不起的大官,才不会哭呢!”
  “是啊是啊,你没有哭……”她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忽然笑道,“不过是鼻涕从眼睛里面流出来了,对吧?”
  即使是个七八岁的小孩子,也知道她在笑话他。自尊心顿时受了伤害,只觉得面前这位陌生的漂亮姐姐再可恨不过。也不知从哪里来了怒火,他奋力扑上前,又是拳打又是脚踢,誓要将她脸上恼人的笑消了去——却忽然颈后一疼,疼得整个身子不听使唤。那女子闲闲伸出手扭着他的耳根,任他“哎呦呦”乱叫,兀自笑眯眯。
  “胡乱动手打人,真是坏孩子!”她数落他,声音依然那么温柔,混不像在生气。
  
  既然受制于人,便只剩下嘴硬:“是你在打本侯爷,你才是坏孩子!”
  女子“扑哧”一声笑,松了手。下个瞬间,一条手帕已覆上他的脸,擦个不停:“我是大人,才不和你一般见识。”
  他原本还想争辩,很想告诉她其实他也是大人,娘夜半时分跪在灵堂前搂着他哭,说“辰儿从今往后你就不是小孩子了,你是庆平侯”……可是她的帕子那么软那么香,他一失神,就都忘记了。
  
  那的确是记忆里最美的春日,头顶熏风吹拂来去,粉白的花瓣纷飞如雨。杏树下她替他横七竖八擦着脸,唇边始终带着促狭笑意。
  他喜欢她的笑,喜欢她直着腰和他说话的样子,喜欢她温暖的手。这个皇宫太大太清冷,温暖的东西真的不多的。
  
  “……他咬我呢,”于是小侯爷开始撒娇了;抽抽噎噎挽起袖子,给她看自己胖嘟嘟的手臂上两排带血的牙印,“他要扮皇上,让我扮娘娘;我才不是女的,他也当不了皇上——我不答应,他就咬我!”
  那女子一呆,到底莞尔:“当不当皇上这样的话,怎么能乱说?”
  他犹不服气,越发握紧拳头,小脸涨得通红:“我娘说要当皇上的是太子殿下,还有江宁王!可不是他,他比我还小!”
  ——在一个孩子的世界中,年纪分明代表一切。他说的那样郑重其事,那样义愤填膺,满腹委屈,她越发笑倒。将帕子收回去,伸手捏捏他苹果脸,却道:“原来你是和七殿下打架来着?”
  “是啊,那小鬼!”也不知学了哪个大人的口气,听到这名字,小家伙简直咬牙切齿。
  
  这样玉雪可爱的人儿,顶两只红彤彤的肿眼泡生闷气,任谁见了,也要打从心眼儿里喜欢的。她持定他的手臂,仔细察看良久,随即摇摇头,屈指在他脑壳上轻凿了个爆栗。
  “你就是个小鬼,还说别人?乖乖闭上眼,”她吩咐,“不叫你可不准睁开啊……小鬼就要乖乖的!”
  
  
  
  ——可惜自己不是乖小孩,从来都不是。他自幼丧父,不久母亲病重,便给姑母太后接入御内娇生惯养,折腾得景阳宫里鸡飞狗跳,最是个精灵古怪的混世魔王。
  小家伙嘴上答应得好好的,心里却暗自打着鬼主意,别人不让做的事非要做一做,这才有趣。于是装作老老实实的样子,却从长长眼睫的缝隙中偷看她……忽然,惊讶的睁大眼,呆若木鸡!
  
  之后的许多许多年,庆平侯拓跋辰总是想,倘若那一日没有遇见她,抑或者真的听了她的话,之后的人生是不是就会完全不同?有时候他宁愿自己没有看到那场面,没有看到天空中无形的命运之轮缓缓转动,播撒下一个接一个美梦以及噩梦……
  她的手虚悬在他的伤口之上,双目低垂口中念念有词,原本温柔可亲的面容竟有几分庄严宝相,洁白的前额上隐隐浮现出一朵一朵朱红色的云——也许是云吧,实在是流转不定、变幻莫测,仿佛跳跃的火焰,仿佛是个活物,他看不清。
  
  他终究只是小鬼,实在按捺不住,鬼使神差伸出手,伸向她眉间。指尖刚刚触及柔滑肌肤,一瞬间脑海里猛地涌入无数破碎画面——开满妖艳红花的大地……从天心插落的利剑般的阳光……头戴十二冕旒年轻英俊的男子……以及骑着骏马、越走越远的美丽女人——然后这一切统统消散,他分明看见多年后的自己朱袍玉带立于面前,缓缓垂下头与现在的身体双目相接……
  喜怒哀乐、爱恨别离,种种七岁小鬼可以理解或者无法理解的情愫莫名充斥心头。仿佛在弹指之间,他便经历了一辈子的生老病死;只一眨眼,他便已走到生命的终点,黯然回头,身后是满布荒谬满布痛苦不可逆转不可挽回的一生……
  
  七岁的庆平侯拓跋辰爆发一声细弱尖叫,凄厉的不像是个孩子的声音,他跌坐于地抖如筛糠,不知为什么,满脸都是止不住的眼泪扑刷刷向下掉。
  
  “……你怎么了?”泪眼朦胧中,他听到她焦急的询问,话音忽而一顿,许久,方续道,“难道你……你看到我的梦了么?”
  他知道她没有恶意,她一直那么温柔,可是……他就是害怕,怕得连话都讲不出,只是一味尖声嘶叫。
  她也被他的样子吓着了,手忙脚乱掏出帕子替他擦眼泪。他却只觉得小小的一颗心被许多东西塞得满满的,几乎鼓胀到爆掉。他拼命躲着她的手,哭叫的更加凶了。
  
  终于有人听见了这边的动静,循声而来;他在昏迷之前,朦胧中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没关系,那只是梦罢了……我还梦到自己出宫嫁人呢……”
  
  
  据说周六可能断网,所以先把明天的份儿更了……
  再解释下,这段是《番外》,如果看不明白也没关系,和主线无关。后面会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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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确是个“梦”。当景阳宫的嬷嬷丫鬟找到他时,方才还渗着血的牙印,已彻底消失不见,皮肤上只剩下一个淡淡的红圈。她们不知道他为什么哭闹得这么厉害,也附近有没有人在,急忙将他抱回宫中。可是即使招来了所有的太医,也查不出究竟是怎样的病症。小侯爷只是哭闹,只是说难受,到后来更发起烧,上吐下泻,在病榻上足足躺了两个月有余。直到姑母实在没办法,找来一位极有名声的天师,那道人说他八字特异命格清奇,灵力非比寻常,大约是在御花园中撞见了鬼魅……
  有好几次他都以为她真的是鬼,都恍惚觉得也许这真的是个梦;是年少失怙、随姑母在寂寞阴冷的红墙中里慢慢长大的自己,在某个春天的下午对着满树燃烧的杏花、做的一个稀奇古怪的梦境罢了。
  
  两个多月之后,夏天已过去一半,他的病终于好了。可无论怎样抵死哭闹,怎样耍赖撒娇,姑母和手下的嬷嬷们始终没能把那个女子找出来。她仿佛投入大海中的一滴水,真的在这个皇宫中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侯爷,这是麟安十一年夏初内务府的记录。的确是有恩旨,放了百名宫女出去,配给从南晋前线回来的士卒为妻。”
  “然后呢?可查到下落?”
  “这……侯爷,这出了宫便销了底档,依规矩……这个……”
  他忽觉心烦意乱,一摆手让从人下去。一晃许多年,他彻底长大成人,不知道将皇宫上下翻了多少遍。也许她真的如自己梦见的那般,出宫嫁人去了吧?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既然是恩旨放出的宫女,那年齿大约已满二十。与其在深宫内苑中蹉跎大好青春,出宫嫁人,许是好得多的出路吧?
  
  ***
  
  可是那一日,他在刹那间看到的那些画面,那些埋藏于记忆深处,偶尔会在最幽深的梦里翻涌上来的画面,在之后的若干年里,有很多竟都成了真。希望最小、年纪最轻的七皇子慕容澈,曾经狠狠咬了他一口的那小鬼,竟真的成了大齐的天子。在登基大典上,他望着他衮服冕旒的样子,隔着滔滔奔流的光阴之河,仿佛又看了那一日随风飘扬的杏花,朵朵鲜明清晰,犹如干枯的血。
  命运……他将指甲狠狠掐进肉里,那是凡人不该看到的东西——他的一生,原来从那个春天起,冥冥中就已注定了。
  
  “……侯爷醒了?”宛如出谷莺啼般的娇音响起,一方不热不冷刚刚好的丝绣巾帻递了过来。他随手接了,擦一把脸,回头笑道:“并没有睡着,只不过闭门养养神。”
  一双秀眉微微蹙起,那美如春光的女子嗔道:“侯爷,您太操劳了,总该好好睡一觉……”
  拓跋辰心念一动,俯身吻向她的唇。她随手将巾帻抛在一旁,双臂环在他颈上,恰到好处的贴近他的身子。
  他忽一笑,推开她;顺手捏了捏她的脸,调侃道:“小狐狸,你就知道惹我……”
  美人儿也一笑,吐了吐舌头,回身自几上端来水晶碗:“侯爷,知道您喜净,这了都是我剥的,没让她们经手。”
  他含笑点头,却不接。只凝望她许久,蓦地正色道:“明寐,你想当贵妃娘娘吗?”
  
  她端着那碗,微一怔,随即答:“半年前倒也罢了,现在?谁愿意嫁给个半人半鬼的怪物?您就不怕我招上‘莲花诅咒’,也成了那不死不活的丑样子?”
  他伸手摩梭她的脸,缓缓承诺:“不会的,明寐。我向你保证,很快……就给我三个月……”
  她忽然按住他的唇,微垂着头,最娇媚不过的样子。“不必这样!”她说,“侯爷是真的相信我,才肯让我去做那么重要的事,我明白的……”
  
  他揽着她的腰,真真温香软玉。思绪又飞回了两个人初遇的那一日,他在台下看着她于高处且歌且舞:“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万里层云,千山暮雪,世间痴情女子,大抵如此。
  
  天涯好卡……抱歉,今天晚了一小时……
  
  ===========
  
  
  他没有亲眼目睹她的死,她却一夜一夜入他梦里来。
  他梦见他们十年前的初遇;梦见第一次败在她刀下的往事;梦见命运的河流急转直下,一夕之间地覆天翻……他梦见离开玉京前的那一晚,天将要亮的时候,她孤身一人到狱里来,带给他一瓶伤药和一小葫芦酒。
  依旧是长袍古袖、素衣如雪的样子,可莫名的,那一日的盛莲将军,再不见眉宇间惯有的锋芒。整个人柔和婉转,连声音都是低低的,他从未见过她如此模样,只觉得一颗心忽然软下去,软到最后简直化成了水。
  
  到头来竟成了他在安慰她:“没什么的,不过是三十脊杖,皮肉伤罢了……只叫我一人承担,不曾累及老父老母,也没有污了家系名声,宗主和副统领的法外施恩,叶洲没齿难忘……何况……何况雁门虽比不得玉京,却正好大展拳脚,正是我一直想去的地方……”
  她听他颠三倒四说着,叹口气,忽然抬眼望过来,又飞快地收回目光。虽只是惊鸿一瞥,可那一道滟潋,他此生此世都无法忘。
  
  “……我……等你回来,”末了,她一字一顿,这样说。不过寥寥数语,在他耳中却似晴天霹雳。她趁他怔,劈手夺过酒葫芦,仰头就是一口,又飞快将剩下半葫芦酒塞回他手中,“为君饯别,先饮为敬——记得,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记得,当然记得,怀里瞬间被一阵滚烫塞得满满的,那火烧火燎的滋味,远胜过世上最醇的佳酿。他几乎以为是命运在向他微笑了,可……言犹在耳,却转眼成空——转眼,她已不在这世上任何一个地方。
  
  ***
  
  叶洲自那日离了玉京,一路向北负枷而行,待走到阑山脚下的灵石驿,天将破晓时,驿卒将他急急唤醒:“这是兵刃包裹,叶校尉,出大事了!雁门关万万不能去!”
  灵石离雁门已不远,他只当是匈奴人打了来,急忙追问:“边关失守了?消息有没有传去京里?”
  那驿卒跺脚不迭:“都什么时候了,还操心边关不边关……叶大人,方才玉京来了八百里加急,说连家谋逆,上上下下都给杀绝了,京城四周到处都在缉捕白莲军呢——您快走,快走啊!”
  
  这样的灾祸,远超过所有诞妄的幻想,由不得他不信,从第二日清晨起,各种消息便纷至沓来:有人说连铉想要带兵谋反,有人说其实是昏君迫害忠良,甚至还有人谣传连家的新皇后原来是个冒名顶替的刺客,皇上此时重伤垂危,半死不活……但无论是怎样的流言,有一点是共通的,那就是连家如今已成逆贼乱党;一个寻常白莲子弟的首级值纹银百两,活捉则是二百两,就连给官府通风报信成功抓到了人也有三十银子的赏格。
  ——百年世家,三千子弟。头顶上的天,说塌,就塌了。
  父母呢?兄弟姐妹呢?还有……她呢?
  于是叶洲风餐露宿昼夜兼程,冒死向玉京疾奔。不亲自看一眼,他是死也不能心安的。
  
  离开灵石驿的第五天,在官道旁某个颇热闹的茶摊前,他遇到了一位自称从京里逃出来的买卖人。
  那人大口大口喝着热气腾腾的粗茶,连说带比划。讲到惨烈处,脸上的肌肉不自禁地抽搐:“……俺们盘的屋子临着朱雀大街,几乎没给骇死!从夜里乒乒乓乓打到晌午,天亮时俺揭开窗纸偷望了一眼,不得了,满地断胳膊断腿,那血流的……真是!”
  
  “听说连驸马……不、不,听说连铉那逆贼其实逃了,是不是?”这样热门的闲话,自然少不了好事者在一旁凑趣。
  买卖人皱眉:“逃什么啊,跟他女儿一道给皇上绑在城头,活活烧成炭了!全玉京的人都看到!”
  ——世界上最美的一张脸,天底下最亮的一双眼睛,夜夜在梦里巧笑倩兮望着他的人儿,就这么死了?就这么化成了灰?
  
  “……哎,要俺说,连铉这么死,也怨不得别人,只能怨他自己。”那生意人慨然长叹。
  这当口哪还顾得上什么生死安危?叶洲早已抢上两步,急急问:“此话怎讲?”
  那人声音一顿,惊疑不定望他两眼,终究低声道:“都是连大人生的好女儿呗,就是当今……‘那位’。小哥你不知道吧,京里风传,连家此遭出事全是因她举发,是‘大义灭亲’呢!所以阖族人死绝了,她依然还能锦衣玉食稳坐着凤位……听说皇上爱她爱得紧,一刻都离不了。”
  “……红颜祸水啊,”左近一位老者接口,不住唏嘘,“妲己褒姒,古人诚不我欺。”
  
  叶洲头戴毡帽、围着满身尘土的破衣立于当地,恍惚间一阵心悸。他仿佛回到了驸马府的绣房,再一次于昏黄烛晕中面对那张和怀箴无比相似却又迥然不同的美丽容颜……他的兄弟死在她手里的,他的一生因此蹉跎;难道这不是结束只是开始?难道她来到这世上,就是为着毁灭连家?
  
  他越想越是凄然,几乎入了神,浑没在意就在方才出言发问时,茶摊另一边,正有三两形容鬼祟的人物互相递个眼色,分头包抄过来。其中一人绕至叶洲身后,趁他发怔,用力拍向他的肩,大声道:“喂,张老弟!你怎么在此处?”
  叶洲一愣,连忙回头,见那人满脸堆笑,眼中却分明闪着异光,心中已知不妙。他身随意动反应奇速,当即肩头微沉脚步分错,堪堪避开那人拍落的手掌,同时屈指为爪出手如电,只一扭。
  那人也的确草包,竟抱着卸脱了关节的手腕哇哇大叫起来:“……饶命!好汉饶命!叶校尉、叶大人快饶命!”
  
  人群登时骚乱,叶洲猛吃一惊:“怎么,你认得我?”
  那人拼命向远处几名同伙打眼色,只可惜叶洲方才那一招委实太过干脆利落,余威犹在,谁还敢上前捋虎须?挣扎良久,额上的汗珠越来越密,眼见无奈,他只有老老实实答:“叶校尉……您的尊容不凡,小的、小的在画影图形上见过……”
  叶洲脸色一沉,又问:“你们是京畿营?还是刑部三司?”
  那人支支吾吾半晌,终于答:“叶校尉,我们是……是廷尉府……”
  
  此言一出,茶摊上一阵哄然,众闲人顷刻间如鸟兽散。方才还在侃侃而谈的客商,更是给吓得失魂落魄,连滚带爬跑远。所谓“廷尉”,乃是朝廷埋伏在民间的密探,由皇帝亲自执掌;身份既隐秘,根基又深,实在比摆在明处的官府还要可怕许多。就是曾经权倾朝野的连驸马,也始终对这股力量存着三分忌惮——竟连他们都尽数调动?看来宣佑帝真的下了狠功夫,定要将白莲斩草除根了。
  叶洲但觉喉管中骤然火烧,仿佛送别时连怀箴的那壶酒,始终没能咽下去,始终噎在那里似的——他厉声喝道:“我问什么,你便答什么;若有半句虚言,结果如何,自己寻思!”
  那人又疼又怕,周身酸软,只有点头不迭。可是左等右等,却始终不闻声息。时正晌午,冰冷的阳光一道一道洒下,本是官道上再繁忙不过的要津,此刻却如同鬼影重重的废墟。这等待似乎被碾平了拉长了,空气莫名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是真的?”许久许久之后,叶洲的声音终于响起,隐隐发颤,“连家……真的……真的……就这么完了么?”
  
  
  那啥,因为某烟这里上天涯真的很卡,所以考虑日更改成隔日更,份量加倍。
  平常日更2000左右,现在隔日更改为一次4000左右。
  放心,总数是不会少的。
  这样大家不用每天等,我也方便一点。
  大家有米不同意见?
  ………………
  没的话我就从周三开始实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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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_~_ _ . - ~我是只勤快的小蜜蜂~-.~-._
  
  就在那一天夜里,他最后一次见到了连怀箴。
  
  论及消息传递,廷尉府实属天下第一,经过白日这场大乱,叶洲别无选择,不得不舍却官道,转而钻入荒郊野岭。这自然比之前艰险数倍,时不时还会迷失路途,但只要坚持走下去,总有一天会走到玉京——可是到了,又能怎么样呢?现实仿佛双铁铸的手死死掐住你的脖颈,结局已然注定。
  
  山中的夜黑得瘆人,头顶阴云密布,瞧不见星月,只空气中浮着层削薄的幽辉。他好容易寻了处避风的石穴藏身,小心翼翼照料火堆,就着那点半死不活的光,啃吃行囊里的硬干粮。
  虽许久未进食,可心里装着事,实在不觉得饿;只胡乱咬了几口,正索作罢,鼻端忽然嗅到大股水气,就连手上脸上,也募得冰凉。叶洲起身步出石穴,但见目力所及之处,全是一片灰沉沉白茫茫……原来不知不觉间,竟是起雾了。
  
  似幻,又似真;似是山里的精怪偷窥了他的梦境,摆下这场荒谬的影子戏——在这突如其来的夜雾中,她竟突如其来地出现了;一袭白衣,一顶峨冠,临风独立,瘦削如刀。
  这本该是阴恻恻的场景,可不知为什么,叶洲却丝毫不觉害怕,甚至从心底涌上一阵痛彻心扉的暖意。
  此时但恨自己心粗口拙,纵有千言万语,终究只剩四个字旋在舌尖。
  “我回来了。”他对她说。
  ——即使天翻地覆,即使灰飞烟灭,即使你已不在……我饮下分别的酒,答应了你,就一定会回来的!
  
  周遭的白雾越发浓郁,蒸腾翻涌,如同黑暗中的云海。叶洲向前踏出两步,那影子却在雾霭中无声无息后退,彼此之间的距离反而远了。
  “我回来了!”他大声呼喊,声音艰涩,喉管里满满都是沙子,“可是……可是你为什么不等我?”
  ——你总是这样,一直是这样!犹如画中仙子,犹如云端神像;凡俗的男子注定沾不上你半片衣角,只能跪在地上吻你踩过的尘埃……我知道,这一切我明明都知道……
  ——你已经死了……我明明知道……
  
  那白影一闪,脸上似乎浮现出半个模糊的笑容,随即转身,飘忽忽荡悠悠,竟向雾气深处去。山势虽不算陡峭,毕竟高高低低,四下都是古树怪石,加之白雾弥漫不辨方位,越发举步维艰——可叶洲却浑然不顾,只咬紧牙关,深一脚浅一脚加劲追赶。一个御风而飞,一个拼尽全力,一逃一追之间,始终若即若离。
  ……不知奔行了多久,夜雾猛然散了;叶洲恍惚驻足,弯下腰大口喘着气。此处地势渐缓,耳边又有淙淙水声,怎么?难道已跑出山谷了吗?
  
  他直起身来,连怀箴飘渺的幻影已消失无踪,可黑暗中却分明有什么东西发出皎洁光辉,像是坠落天空的明月。
  仿佛被那亮光蛊惑似的,叶洲一步一步走过去,脚下虚浮如在梦中。四周景物自黑暗里缓缓浮现,不远处依稀有条蜿蜒河流,那光芒就在水面上闪烁不定。
  
  再走几步,走下河床,脚尖将将触到岸边湿泥,叶洲忽然惊叫一声,也不顾初冬河水冰凉刺骨,疯一般扑上前,银白的水花在浓黑的夜里四溅飘飞——他已看得一清二楚,水中分明漂着一个女人,漫天的星光统统浸在她身体里,既不下沉,也不上浮,正一闪一闪发亮。
  
  【十九】从此醉
  
  
  宣佑二年十月二十五日,夜色深沉。周仪镇上唯一一家药铺的老掌柜正于后厢安寝,忽然被前院“砰砰”的拍门声惊醒。人食五谷杂粮,多有七灾八病,夜半投医也是寻常事,他翻身坐起披上褂子,却给老妻一把扯住。
  “当心!”掌柜娘子切切叮咛,“不定是谁呢,最近外头乱得紧……”
  ——可不是乱?自从京里出了事,连这等偏僻小镇上也满是官差来往,没日没夜抓人,直闹得鸡飞狗跳。他回身拍拍老妻的手,安慰她:“省的,我只是去看看,若不是熟人便打发他走,你安心睡吧。”
  
  老伴儿跻鞋下地向铺子里去,掌柜娘子独自躺在被中,翻来覆去总觉得心惊肉跳。拍门声停了,掌柜的声音断断续续飘来:“……大夫辰时才坐堂,您还是……还是天亮再来吧……对不住……”
  周仪镇坐落山脚,远离官道,最近风声又紧,大半夜的怎会有不速之客?她越想越没底,慌忙爬起身,可衣裳才穿了一半,便听得前头“嘭”一声巨响,紧接着是丈夫嘶哑的惊叫。
  
  掌柜娘子闻声大急,胡乱将外袍裹紧,也不敢点灯,只蹑手蹑脚摸出去。果不其然,刚穿过天井,便听见自家男人带着哭音的哀鸣:“……好汉饶命!饶命啊!”
  
  我们夫妻一辈子不曾做过坏事,遇到实在穷的还总是施医舍药,凭什么飞来横祸?老天就不带长眼睛的么——掌柜娘子又害怕、又不平,双眼一热,立时掉了泪。
  因着方才的响动,院子里正鸡鸣狗吠乱成一团,倒将她的脚步声掩去了。她默默哭片刻,心下微松,终究还是大着胆子靠上前,从后窗缝向内张望了一眼——不望还好,这一望,整个人仿佛掉进了冰窟窿,浑身上下再不剩半丝热气。
  
  铺子的前门业已四分五裂,向两旁大敞着,仿佛什么洪荒巨兽,张着黑洞洞的血盆大口。盘旋的冷风呼啸卷入,店中站着个遍体玄衣的男子,怀里抱着人。而药铺掌柜就瘫软在他脚下,嘴里翻来覆去都是些求饶的话,已经给吓得傻了。
  也怨不得他害怕,在那男子额头、油灯的光正照着的地方清晰刺有一块墨色金印,掌柜娘子眼睛尖,隐约瞧出一个“雁”字,难不成竟是……“雁门关”?那可是大齐的前线,流徙判至彼处,说明刺配者所犯之事几与死罪无异——天!竟真是个在逃的重犯不成?
  
  作者:抽烟的老鼠1 回复日期:2009-5-13 10:00:00
  
    不是说好隔天更新的嘛
    昨天...
  
  ============
  
  从周三(也就是今天)起,隔日更新,囧……
  
  若可以,叶洲真的不愿牵连无辜百姓、以力欺人。奈何自己拼命奔行了半夜,好容易找到的唯一一个镇子、唯一一间药铺,人家却不肯开门。
  ——误会就误会吧,他暗暗苦笑,怎样都好,都无所谓;重要的是怀里的女子,重要的唯有……怀箴一人。
  
  既然事出紧急,说不得,也只得扮演一遭儿歹人了。有那两扇破掉的店门在前,药铺掌柜果然没有二话,一面哆嗦,一面将他引至侧厢,那里是白日里坐堂郎中午憩的场所,摆着张小床。
  叶洲小心翼翼将怀中女子安置于榻上,小心翼翼替她盖上被衾,方道:“店家,她落了水,受了凉,一直昏迷不醒,该怎么调理才好?”
  老掌柜在这行耳濡目染几十年,肚子里倒也有些真货色,明白此刻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都系在这病患身上,稍一犹豫,便道:“那……要待小老儿先看看脉……”
  
  叶洲点头,将“怀箴”的左腕从被中挪出,侧身避开半步。那老者战战兢兢上前,伸出三根手指……脸上的神情起初是紧张,随后是茫然,紧接着,仿佛给什么东西烫了一下,猛地跳起来——动作那样大,以至于手上的指甲在“怀箴”的玉腕上勾出了寸许长的血痕。
  叶洲眉间一晦,好容易压抑下去,只是问:“到底怎样?”
  掌柜抖如筛糠,嗫嚅了许久才磕磕巴巴吐出几个字:“死了……这位……没有……没有脉息了……”
  “死了?怎么会!”叶洲断然道,“这不可能!”
  
  将“连怀箴”从河水里抱出来的时候,她的身体虽然冰凉,气息若有若无,可心口还是暖的。他运功将内力输入她体内,分明感觉到她周身经脉并无淤塞,运转自如,甚至不曾受什么内伤。即使在路上颠簸了一两个时辰,也不可能……不可能就……
  叶洲一把挥开老掌柜,指尖搭上“怀箴”的脉门,他内功已有相当造诣,感官极其敏锐,纵然皮肤下的脉搏再微弱,也万万不会疏忽遗漏,可是……竟然没有,当真没有!
  
  叶洲只觉胸口越来越闷,简直无法呼吸。几乎都要灰心丧气,忽然,指底一跳——稳定有力,清楚分明。他又惊又喜,连忙凝神再探,许久之后,又是一跳。
  叶洲一拳擂在床侧,险些喜极而泣。脉相如常,只不过比寻常人缓慢十倍乃至数十倍,传说西方天竺国有种神奇内功名唤“龟息术”,正是这般。
  自己可真真愚蠢,副统领是何等样人?天纵奇才,出尘绝世,连慕容小儿都害不了她,又怎会轻易死在这里?
  
  老掌柜见病人已殁,而榻前那人忽忧忽喜、如颠如狂,心中唯念睡在后厢的老妻,只盼她若是醒了,可千万别过来瞧动静,速速独个儿逃命就好……正如此这般胡思乱想,骤见叶洲挥拳,只当他要发怒,不假思索转身便逃,可奈何双膝酸乏,才踉跄挪了两步,脚一软便跌坐在地上。
  
  老人只想着自己此番定无幸理,谁知竟有双稳健有力的手伸过来,缓缓扶他起身。叶洲眼里漾着水光,脸上却带着笑:“店家,可有驱寒暖身的好方子?烦请浓浓煎一碗来。若有补气的参汤,也要!”
  语毕,自怀中掏出一锭银子,约莫有七八两重,递过去,话语中不无歉疚之意:“这是药钱,余下的……余下的就算赔那店门。”
  药店掌柜愣了半响才算回过神,颤巍巍接过银子,哭笑不得。怎的?这人瞧着凶神恶煞,原来竟是得了失心疯么?他要的东西并不难得,店里都有,可哪怕是龙肝凤胆麒麟髓,喂个死人吃下去,也不能还阳啊!
  
  
  老掌柜哆哆嗦嗦捧着大包药材屋后去煎,叶洲则拖来一条长凳置于榻前,坐下,无限温柔地握住“连怀箴”的柔荑。两个人,一双手,掌心紧紧相贴。
  内息自他手心涌出,缓缓淌入她体内,仿佛一条潺潺的暖流,冲破湖面上封锁的薄冰。片刻功夫,“连怀箴”沁凉的皮肤渐渐温热起来,苍白的脸上也多了一层血色。
  只是……不知是不是“龟息术”的缘故,“怀箴”的身体竟像是具空壳,经脉衰弱,半点内息也无,犹如从未练过内功的寻常人——叶洲暗自皱眉:难不成此番九死一生,真的令盛莲将军神功尽废?
  
  “……假如……假如她永远也无法恢复,那该怎么办?”冥冥中有个声音在半空中回响,冰冷而不怀好意——明明身负血海深仇,却从此手无缚鸡之力,对顶尖高手来说,对“怀箴”这样矫矫不群仙子样的人物来说,也许是比死还残酷的惩罚吧?
  叶洲思及此处,猛然间心念如潮,满腹悲欢喜乐,到头来终究化作唇边一个微笑——纵使连家完了,纵使她再无当日神威,只要人还活着,就统统没什么大不了的……有我在;从今往后无论她想要做什么事,都有我!
  他俯下身持起“怀箴”的手,轻轻贴在自己的面颊上,用极低、极温柔的声音对她承诺:“你放心,我这一生都为你而活。刀山火海,千难万险,一定护你周全,一定助你达成心愿!”
  
  不知是不是昏迷中的人儿听到了他的誓言,虽然依旧眼不能睁口不能开,皮肤却迅速地热起来。只半盏茶功夫,贴在他脸上的那只手已如火一般烫。叶洲心念一动,忙去切她的脉,立时大惊失色:方才明明沉稳迟缓,整个人宛如假死;现下却怦怦狂跳,且急且躁,快得异乎寻常。
  他仰头高喊,“店家!快来!”
  那老掌柜也不知是不是趁着煎药的功夫溜走了,叶洲唤了好几声,竟无人应答。榻上人越发双目紧闭面色潮红,表情颇为痛苦;而那要命的脉息越跳越快,几欲破体而出了。
  
  这十足十像是走火入魔的征兆,叶洲再也顾不得什么,飞快将“怀箴”扶起,手掌贴在她背心,急运内力压制。谁承想,方才还空空如也的经脉之中,此时竟凭空迸发出宛如山呼海啸的巨力,瞬间倒卷回来。叶洲猝不及防,但觉胸口被只大铁锤猛击了一下,眼前发黑,喉内腥甜,急扭头时,榻边已多了小滩污血,一道紫线在血中突突乱跳。
  
  本来抱着个大活人奔行了半夜也不觉得辛苦,此时却彻底脱了力;叶洲将“怀箴”半揽在怀里,微阖双目,靠着墙撑住身子勉力调息……不知过了多久,鼻端忽然嗅到一阵若有若无、飘忽诡异的幽香,同时掌心酥痒,仿佛有许多小虫子在上头爬。
  叶洲猛地睁开眼,怔怔望着眼前的情景:就像他在山涧中发现她时那样,“怀箴”周身上下被一层没有温度、却无端耀眼的银白光辉包裹;而皓腕上适才被那药铺掌柜划伤的地方,正闪烁着艳丽的紫芒,伤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地缩短、消失……
  ——他茫然垂下头,摊开自己的双手,一对手心已变成晦暗的紫色,轻触上去,麻麻的,木木的,几无知觉了。
  
  
  
  药铺的掌柜娘子赤着一双脚在午夜的长街上疾奔,两只鞋子全都跑丢了,她却浑然忘记了冷,也不知道去找。
  心中唯有一个声音在喊:“快些!再快些!也许老头子还有救!”
  
  她没有跑向县衙,那边这会儿最多只有两三个衙役守夜,面对重罪在逃的悍匪,是决计顶不了什么事儿的。唯一的希望是镇东边的大客店,几天前刚好有六七个不穿官服、却明目张胆扛着兵刃穿街入巷巡查抓人的凶悍男子从外乡来,恰在那儿落脚。
  她的判断是对的,那些人一听说是个额上刺着金印的逃犯,极不耐烦的表情瞬间消失,惺忪的睡眼一下子全亮了;几乎像是开当铺的崔朝奉瞧见银子的光景。
  “快领爷们儿去!若真是乱党,爷们儿升官发财,也有你的大好处!”领头那人哈哈大笑,立时催促众人动身。
  掌柜娘子唯唯诺诺,她不想要什么“好处”,想得这些人的“好处”无异于与虎谋皮,她只要老头子平安无事就好——活了几十年,终于明白,这世上什么都是假的,唯有“平安无事”,好端端的过日子才是实打实。
  
  掌柜娘子自然心急如焚,那些人着急的劲头却也不比她差多少。额刺金印,金印上似乎还有个“雁”字,此人极有可能正是这几日廷尉府掘地三尺拼命在找的“白莲校尉叶洲”,他可是在逃的乱党中数一数二的人物。只是不知被他抱着深夜求诊的那个人又是谁?管他呢,无论如何也是乱党的同伙,抓到手刚好锦上添花。
  这七人在廷尉府中都算是有脸面的,自忖以七敌一,何况叶洲还有个半死不活的同伴掣肘,怎么着都有着八成以上的胜算。可谁知赶到药铺前,一看到那两扇纯由掌力劈开的店门,兜头就是一瓢冰水浇下来,各个心中顿时凉了三分。
  掌柜娘子却不懂这些,见己方人多势众,早大踏步直奔进去。才迈过门槛便嗅得一股奇特清香,似花香又仿佛不像,除此之外,整个店铺中寂寂无声,再无异状。
  
  这没动静可比有天大的动静还要可怕,掌柜娘子心内焦急,当即大哭起来:“相公!相公你在哪儿?”
  ——任她左顾右盼,任她撕心裂腑,何曾有回应?
  身后七人紧随其后跃入店内,不知是谁伸手直指厢房,喝道:“那边有光亮!”掌柜娘子转头一看,果不其然,提着裙子便飞奔过去。
  
  廷尉府七人却对叶洲心存忌惮,任她先行,有意落后结阵尾随。谁知掌柜娘子刚转进侧厢,竟厉声惊呼起来:“妖……妖孽!有妖孽!”
  七人互望一眼,连忙抢上,刚刚挤入房门,一抬头,尽皆愣住。
  房中靠墙有一张小榻,榻上摊坐着个长发披散、相貌极美的女子。就像是活的夜明珠,通体泛着一层莹白辉光;更兼着在那白光之下,皮肤上似有变幻莫测的花纹忽隐忽现——这是什么妖法?
  
  几个人目瞪口呆,还未看得分明,忽见一席玄色长衫飞起,罩落在那“妖女”头顶,将她的面容以及那诡异的肌肤密密遮挡。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屋中已站着个上身赤裸,一双手隐隐泛着紫黑气的矫健男子,面冷似铁,眸光若电——额上一方新刺的金印,果然刻着“流雁门”三个墨字。
  立时有惊喜的声音高喊:“就是他,没错!快看,这厮中毒了!”
  
  叶洲对这些明火持杖闯进来叫嚷着要取他性命的强敌不理不睬,目光只在瑟瑟发抖的掌柜娘子身上扫过,忽然黯淡下去。
  他一字一顿、缓缓道:“以怨报德,妄开杀戒,叶洲……着实惭愧;此罪我一力承担,若有来生,定当报偿……”
  
  ——怀箴,即便手染鲜血,即便身堕地狱,即便负尽天下人,我也……绝、不、负、你!
  
  (话说,给帅哥脸上刺字,一直是我的恶趣味来着)
  
  周五再见
  :)
  晚上下班回家时,接到了出版公司盖过章子的合同回函,也就是说,阿莲这个女儿正式许了人家了(是业内很有口碑的出版公司,实体书不会粗制滥造的,请放心)!
  在网上没有好成绩的文(直说就是冷得要死的冷文,囧)能卖掉,估计大家也明白,真素不容易。
  ——不管怎么不容易,总算尘埃落定了;为此长舒一口气。
  ***
  因为没了后顾之忧,所以在这里很高兴的宣布,《江山莲》这个文……
  1,是绝对会在网上放结局的——时间是图书出版后的三到四个月(按惯例),会一次性放出最后部分(不超过全文四分之一,这也是按惯例)。
  2,是绝对不会vip的——某烟跟这个出版合同一道签的,还有一份“网络公众版权”的授权书。也就是说,成书后大家都可以免费阅读,不需要付费。
  说起vip,某烟其实是第一批吃螃蟹的人。说句公道话,也正因为有vip,所以某烟的处女作《青蔷天》才能顺利付梓;虽然《青》到现在最后十万字都无法解禁,但若没有当初那个网站的vip推荐,某烟不会圆自己的出版梦。这是事实。
  所以某烟理解vip的作者,某烟也是vip的读者;但权衡利弊,还是决定,自己能不走就不走这条路。
  ——因为我不是职写;因为我速度慢;因为我有“修文强迫症”。
  希望对于广大读者,这是个好消息吧。笑~~
  ***
  上面是好消息,下头则是对大家的一点点恳求和希望吧。
  还是回到吐槽,我想亲们也明白,现在的大环境下,没有vip,没有网站的推荐,作者的文真的很难见天日,特别是像某烟这样的边缘作者。
  不能见天日就意味着不能出版,就是侥幸出版也意味着卖不好,卖不好就意味着少人关注……如此恶性循环,最终要么被淘汰,要么无奈走上vip的道路……
  真的,我绝对不是显摆什么来拿捏大家,只不过事实如此,不想v的日子很难过。
  某烟不求亲们花钱看我的电子版,因为我也有站在新华书店站一整天的窘迫岁月;但真的希望亲们能够体谅一下某烟的努力和环境的艰难。所以……
  1,看文请尽量不要霸王好吗?多少踩个脚印让偶知道乃在啊……2,请向乃的同好推荐阿莲好吗?帮阿莲多拉几个读者,某烟保证会努力写的,绝对不会随便凑字数糊弄大家!质量第一,兼顾速度!
  3,经济条件允许的话,若当真觉得某烟这个故事值得一看值得支持的话,出书后请惠顾一本吧!不过……这个我不强求,嘿嘿。我不贪心的。
  以上纯是某烟的私心,听我吐槽很累吧?谢谢啦,下周一见了。
  请无视“下周一见”这句话,我想说的是周五,过日子过糊涂了……
  掩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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