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语

这已经是殷禾今天第二次听见琉璃慌张的那声“...大人!”了。
这么晚了,苏景来做什么?
本已准备歇下的殷禾动作一顿,穿戴好衣服起了身。她不欲与苏景晚间相见,但想到吴叔下午说他不太好,还是不敢怠慢。
苏景推门而入,见殷禾长发半披于肩,坐在床边,正恰回过头来。烛火惺忪,她的脸在光晕中看不真切,只好似眉眼低垂,没有看向来人。
来时的一腔冲动突然就被尽数浇灭,满嘴的话一句也问不出去,苏景立在门口,忽觉一股寒意顺着脊背直蹿上心头,烧得他心焦。
喉头不自觉地滚动了几下,苏景扶着门框慢慢进到屋内,才见殷禾起身行礼。他说不出话来,僵冷的眸子转开,目光投向被烛火照亮的一角木桌。
那木桌上散着几页宣纸,是殷禾白天誊抄的佛经。
目光蓦地就僵住了,颤动着死盯着那一纸墨迹。
殷禾的字很秀气,虽不如谢轻颜这种大家闺秀,但也算赏心悦目。规矩中带着点自个的笔锋,和宋易不羁的笔走龙蛇相差甚远。
一一和河灯上的字相差甚远。
那三行字不是殷禾写给宋易的。
那是宋易写给殷禾的。
苏景转身冲进夜色中,戊七和吴叔诚惶诚恐忙跟了出去。
一直回到了自己的寝屋,苏景那股心火才算稍稍平息,又是一阵后怕的无力。
跟在他身后那么多年的姑娘,他竟连她的字都认不到。
十指扣在隆起的腹上,手背上的青筋清晰可见。
吴叔低着头在门口候了半天,才听里头那人低声唤了声:“明天请宋家公子来府中一叙。”
殷禾眼瞅着苏景转头出了屋子,满头雾水,不明白他来了又走是闹哪出。遣了琉璃去问,说大人已经回自己屋里了。
殷禾心中虽奇怪,但苏景不找自己麻烦自是最好的,便不再追究,熄了灯歇下。
琉璃为她熄灯时,忍不住小声劝道:“奴婢看大人也似心伤得紧,好歹人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夫人不去关心着?”
“他不喜我,我何必去自讨没趣?”殷禾淡淡扫她一眼,“心伤也需心药医。苏景的药,不在我这,你莫要自作聪明。”
琉璃被她斥了一回,不敢再多嘴,躬着背退下了。
这晚殷禾睡得并不好,心里隐隐有块石头压着。第二天一早,便明了那不好的感觉是什么。
苏景要找宋易的事,殷禾也是没有办法拦着的,只不过心里担忧,自知道了这事后便坐立难安。反观苏景,静静坐在厅前的檀香椅上,手在肚子上有意没意地打着转,一张脸上看不出喜怒。
约莫中午时分,宋易来了。
依旧是一身标准的红衣,左耳上坠一只黄金流苏,衬得他耳边的肌肤愈发生白。他一进屋,就到了殷禾面前,无比娴熟地顺走了她搁在茶案上的折扇。
折扇啪得一开,宋易回过身来,对着苏景微微一笑。
“苏大人找我有什么事?”
他对苏景倒是不自称小爷了,但就冲这态度,的确算不得有礼。
只觉得怒火烧得慌,连带着脸上的皮肉都被宋易的笑割得生疼。苏景抬起眸子看他,眸色浑浊,眼角烧得发红。
张开唇卡了半天,才吐出来一句:...送夫人回屋。”
殷禾猛地回头,却不是看向他苏景。
宋易用折扇挡去嘴角玩味的扬起,冲殷禾挑了挑眉。殷禾足足盯着他看了有好一会,眸子颤着像是担心得很。
苏景掩着肚子在一旁坐着,倒像是个外人。
窗外的风刮进来,倒春寒的凉,直往苏景心窝里刺。
再怎么天不怕地不怕,得罪了当朝丞相也不是闹着玩的。殷禾用尽毕生的表情给宋易提醒儿,也不知道他看进去没有。再回头睨一眼苏景,那人脸色难看得像是下一秒就会倒下去。
殷禾几乎是被戊七拽出去的。等到了院中再回头看,那门就已经关上了,一并关上的还有里边的动静。
即使已是四月,屋内依旧发凉。木门关上,挡去了满园春色,只留一屋阴冷。
白折扇在宋易手上颠来倒去地转,最后一下收住,搁在手心上。
那是殷禾从不离身的心爱之物,肯舍了留在宋易手上,便是要替她陪着他的。能将扇子玩得如此熟练,不用想也知道和扇子主人的关系有多亲。
苏景遣走了所有下人,现下屋里就他们俩人。他坐在椅子上看着宋易旁若无人地把玩殷禾的折扇,目光一点点就冷了下来。苏景右手一撑椅子,扶着肚子慢慢站起,正欲开口问他河灯的事,就听宋易笑盈盈地望着他膨隆的胎腹说了句什么。
“...苏大人以为,如果没有这肚里的孩子,您在殷禾在还算什么?”
宋易说话一向是懒懒散散的语调,带着点风流公子特有的温良。这种语调开口伤人
,就像顶好的丝帕里包了把淬毒的刀刃,看着毫无害处,扎到人身上比什么都痛。
现在这刀正捅在苏景心窝子里。
那墨色的眸子一下就空了,发了红,有了水色。
最可悲的是,苏景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那把刚才戳了他心窝的刀轻轻一挑,就把这么多天来他藏在心底一动也不敢动的东西挑到了明面上。那份快被他捂得发霉发臭的不堪此时暴露在宋易明媚的笑意下,滋滋冒烟,烫得苏景猛地张嘴吸了口气。
熟悉的闷痛在腹中搅得厉害,苏景的手搭在腹顶,能感受到孩子一下一下顶着手心。
那是他唯一的筹码。
唯一能留住殷禾的东西。
如果不是因为他怀上了她的孩子,殷禾压根就不会嫁给他。
“大人之前不是嫌弃殷禾的很吗?怎么这回调了个顺序,换大人没人要了?”宋易拿折扇一下又一下敲着手心,面上依旧带笑。桃花眼微微眯起打量着苏景惨白的脸色,仿佛觉得是什么有趣的事一样。
“还是说,大人就好这口一一殷禾不要您了,您倒上赶着找不痛快?”
“宋易一一!”苏景被宋易的话一激,眼睛就像一方打翻的砚台,那墨色浓得让人看不清。
苏景用手环过肚子,撑着腰逼近了几步,猩红着一双眼和宋易对视。
“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拿你怎么样?”
苏景闷笑一声。
“你撑破天也不过一个大户人家的公子,跑来教训我,未免也太不自量力了点。”
“宋家这几年倒也安分,你不想这份安分没了,还是懂点分寸的好。”
“你以为殷禾不喜欢我了,你就有机会了,是吗?”
手顺着腹部圆隆轻轻按下,衣物下的孕态各外明显。
“未免也太天真了。”
折扇啪得又是一开,挡在了苏景和宋易之前。后者面不改色,整个人往前凑了凑,鼻尖轻轻蹭上扇面。
突然间就心如火烧,苏景几乎想劈手夺过那柄折扇来:“放下!”
折扇轻巧一个翻面,像识破了苏景的心思,被宋易背到了身后。
“大人这么气急败坏得作什么?小心动了胎气。”宋易笑着退后几步,“莫非是叫我说中了?”
“大人可知道,若没有这档子事,殷禾现在本该是我的妻?”
“一一平白无故到您这丞相府里受罪。”
宋易从屋里出来后,脚步依旧轻快。那把折扇在他手上被扇出了花,哗啦啦作响。
出了屋子,不急着离府,直直往了殷禾的院子里去。琉璃似乎觉得不合规矩,有意要拦,结果脑门上就挨了宋小公子一折扇。
“说你傻你还真是傻的,以后主子是谁现在还没搞清楚呢?”宋易挑眉轻笑,迈步进了小院。殷禾在屋里等地心急如焚,此刻听了动静,早早就迎了出来。
长靴踏在青石板的路上,嗒嗒的响声很明脆。对面的姑娘提着裙摆匆匆沿石阶而下,向他而来,身后长发被风吹得扬起。
大概还有五步远的地方,宋易手一扬,将折扇抛了出去。殷禾正下了最后一级石阶,脚尖点地轻轻一跃,稳稳接下折扇。
配合得天衣无缝,仿佛生来就有的默契。
“卿卿果然聪慧过人。”宋易唇角勾起,看着殷禾几乎小跑着到了他面前。明澈的目光裹着担忧,来来回回将他打量了个遍。
“苏景可没把你怎么样吧?”殷禾小声问。
宋易不答,伸手将她跑乱的一缕发丝别到耳后,认真看了看面前的小姑娘,突然满意地笑了。
“卿卿不担心我把你家苏丞相怎么样了?”
殷禾嘴角一扯:“你有那能耐?”
“说不定有呢?”
“....我不求你将他怎么样,你能让自己囫囵进去再囫囵出来,我就算安心了...”
小院边上探出了几枝桃花,随着院中二人的絮絮低语轻轻晃动着。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枝边还僵硬地立了个人。苏景腹底一阵阵发紧,孩子在里面闹腾得厉害,他却只是单手捧着,并不去揉腹安抚。
脑子里忽得浮现出那灯上的三行字。
“一愿君无忧”
“二愿风月久”
“三愿共白首”
好一个风月久,好一个共白首。
原来他苏景就是个笑话,以为自己这辈子可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最后却落得如此境地。
宋易说得没错,殷禾可不就是不要他吗,连带着他肚里的六个月的孩子一起。
坠痛骤然加剧,苏景牙缝里迸出几声支离破碎的痛吟,抱着肚子由墙边滑到了墙角。
到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