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港湾

“坐吧。”他神色淡淡的,垂着眼不肯看我。
走到他身边我才看得清楚,他原来比我远远看着还要消瘦,手背上血管狰狞地凸起,每只手上都有好几处针孔,有的已经结痂,有的仍泛着红。他的腕骨轮廓分明,好像撕开皮肤就能见到白骨。
我的阿扬,怎么会变成这样。
“你……你还好吗?”看我问的是什么话,他哪里能好。
他冷冷地一扯嘴角,“如你所见,还没死。”
心脏一阵抽痛,我低下头不敢再说话,泪水滴滴答答落在手背上。他恨我到这种地步,竟然轻易就说了生死。他觉得我希望他去死吗?他怎么能这么想我……
“阿扬你别这样……”
“你别这么叫我,我不配。”他哑声打断我,蹙了蹙眉,“这几天我想了很多,一直以来是我强求了……我以为你爱我就像我我爱你一样,原来不是,是我想得太多而已……你不想和我结婚,你只想和我谈恋爱……你说你爱我,说想照顾我,都是哄我的,都是骗我的……怪我当了真……汤媛媛……”他的眼角淌下一道清泪,六年来第一次叫了我的全名,“你走吧,我不会赖着你的。这么久都过来了,不过是一个人几十年而已,其实也没什么……”
“不是……我不是骗你的……阿扬你别赶我走好不好……”我泣不成声,也不知他听懂没有,“我不是哄你的,我是认真的,我只是……我只是害怕……”
他嗤笑了一声,从头到尾都不是我熟悉的模样,“怕什么?怕我赖上你么?还是怕孩子绊住你?你放心,孩子我自己也能养大,不劳你操心。”
他这幅样子我实在是怕极了,又不敢扑过去抓住他的手,怕他厌烦,也怕他挣扎伤了自己,犹犹豫豫,最后只能紧紧绞住了十指,咬住下唇说不出话。
“被我说中了,所以默认了么?”
“不是!”我受不了了,唐益扬他不是这样的,为什么会变得这么咄咄逼人?我泪眼朦胧地看着他,余光瞥见他苍白清瘦的五指死死攥着医院雪白的被子,忽如醍醐灌顶。
他在等我的解释,只是心里有怨气,不肯好好与我说话。夹枪带棒地刺我,只是在发泄他对我的怨恨而已。我怎么能把他想得那么坏?他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清楚吗?
“阿扬……我不怕你和孩子绊住我……我想要被你们绊住,我每天都想的……可是我害怕……我害怕你现在这么好只是因为怀孕,等你生了孩子又会变成以前一样……对我爱答不理,回家也不和我说话……我不喜欢那样的生活,我现在回想起以前,还是觉得难受……我不敢赌……”我哭得口齿不清,左右手齐上也抹不干不停滑落的眼泪,索性不再挣扎,放任它们一滴接一滴落在裤子上。
反正也没有人在意,我就是哭成瞎子,也没有人会在意了。
“所以……你是打算等我生了孩子,再观察观察我吗?如果发现不合你的意,你就再一次离开,是不是?”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失望,我不敢看他,怕看到他眼里的斥责和难过。我也不敢应声,收拢十指掐住大腿,深深低下头去。
默认的话,他会不会好受一点?
“呵……”他冷笑了一声,问我:“汤媛媛,你当我是什么?一个玩具?一只宠物?还是……呃——还是……”他的呼吸陡然急促,抓着被子的手用力摁下去,正是腹底的位置。
我才意识到他哪里是什么矜持,恐怕已经腹痛很久,为了和我对峙一直不说而已。
我吓得扑过去就要替他揉肚子,靠近了却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微微掀开被子一瞧,雪白的床单上漫开大片血迹,已经蔓延到了大腿根。
脑中一轰,我拔腿就往外跑,也不记得床头有铃,只想着要把医生喊进来救命。
唐益扬一把拉住我的手,冷汗淋漓力气却不小,“你又去哪里?!”
我顿了顿,扭头冲他哭道:“我去找医生,你别怕,我去找医生!”
他捧着腹部眉头皱得更紧,示意我看床头的呼叫铃。
“呃——按一下……”
我手忙脚乱又扑回去,脑子不好使踹翻了垃圾桶,引起一阵不小的动静。唐益扬本就不舒服,被噪音一吵更紧地拽住了我的手腕,发出一声沉闷的痛呼。
医生鱼贯而入,只看了一眼就要把他往外推。
“快准备急救!”
不知是不是痛得狠了,他抓着我死活不肯放手,我只能跟着病床一路狂奔,跑到急救室外才在医生帮助下挣脱,但手腕上的发圈却被他拽走了。
我失魂落魄地蹲在急救室外,认真考虑这一趟是不是不该来。
如果我不来打扰他,他是不是会好好的?慢慢挺过背叛的痛苦,慢慢接受一个人,慢慢爱上别人,慢慢忘记我……
“别担心。”楚辞拧眉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他会没事的。”
他没有怪我,倒是稀奇。
“让你进去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做好了急救的准备。不会比那天晚上更差了。”
“……那天晚上……他……”我好像从来没有问过那天晚上的事情,一直在逃避,怕知道他当时如何失望,以至于大出血进了重症监护室。
“那天刚走出操场,他就不行了。血流得像开了闸,敬竹抱着他怕得都发抖。”楚辞叹了一声,“好在医院近,才没出大事。”
我再也蹲不住,无力地滑在地上,胸口窒闷。
“汤媛媛,你别这样,益扬还需要你。”
“不……他不要我了……”我圈着膝盖心生绝望。我把他害成这样,还有什么资格被需要啊……
楚辞蹲下来静静看着我,指着我红肿的手腕道:“我不知道他对你说了什么,但无论他嘴上说得多绝情,到头来还不是拉着你不肯放。”
他这是太疼了……我想反驳,潜意识却又极其想承认,他是需要我的,他还是爱我的,嘴唇张了张,最后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
再然后是长久的寂静。
唐益扬被推出来后直接进了ICU。我扒着小窗往里看,他的脸因为失血过多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静静躺着连睫毛也不动一下。幸好还有氧气面罩上忽深忽浅的雾气,让我知道他还活着。
“汤媛媛。”张敬竹也来了,往里看了一眼就把我拉走,“跟我来。”
“我不走,我想陪着他。”我轻轻挣开他,他却不理我的意愿,硬是把我拉走了,“先别闹,你快去找楚辞和宁远。”
“什么?”我不明所以,被他推推搡搡地塞进了一间小办公室,里面坐着楚辞和宁远,两人各自低头看着文件。
“你先坐坐,敬竹回来了你再过去。”楚辞见我进来起身替我倒了杯茶,又坐回去一言不发。
我坐在椅子上如坐针毡,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问:“阿扬他出什么事了吗?”
“他没事,你别担心。是他|妈妈来了,怕你尴尬。”
我愣了愣,乖乖坐着不动了。
的确有点尴尬。
等了十多分钟张敬竹就回来了,一脸轻松地歪进椅子里呼出一口气。
宁远看了他一眼,问:“结束了?”
“结束了。”
“十分钟?”
“听说他没事就回去了。阿姨也不会照顾人,留着也没什么意思。”
“也是。”
我对公公婆婆了解不多,只知道他们对唐益扬很严厉,但听他们的口吻,他们似乎对二老有些不满。
“那个……你们这么说唐益扬妈妈……是不是不太好?”我怯怯地问。
三人愣了愣,好像才反应过来还有个我在,尴尬地咳了一声,“抱歉。不过他家的事情,还是让益扬亲口跟你说吧,我们多说也不好。”
张敬竹喝了口茶,看了眼腕表对我道:“两个小时后可以探视十五分钟,你要进去吗?”
我想了想,怕打扰他休息,还是决定再等等。万一他又激动得大出血,那我以后都不敢再见他了。
“也好,那还是我进去吧。”张敬竹浅浅笑了笑,吹开茶叶又喝了一口。
他们好像不再对我抱有特别大的敌意,甚至合作起来保护我。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突然变了,出于感激还是郑重地道了谢。
宁远不自在地咳了一声,“不是为了你。阿扬不会希望你难堪的。”
心里忽的就没那么难过了,好像孤苦寒冷到极致突然发现目之所及还有一星火光,它不远不近地在那里燃烧,明明并不温暖,我却觉得浑身都暖融融的。
张敬竹在ICU呆了十五分钟后出来,脸上带着久违的笑容,“还不错,这次倒是没拔管。”
我浑身一冷,发现周围三人的表情都微妙地变了。
“什么……拔管?”
楚辞微微沉下脸,沉默片刻后告诉我,上次唐益扬在重症醒来后,生存意愿很弱,自己摘了氧气面罩,还把输液针拔了出来。回到病房后也拔过三次针,不肯配合治疗。
“自从知道你来了,他安分不少。”
我的心又抑制不住地抽痛起来。
12小时后唐益扬回到了病房,张敬竹替他带话说希望我留下,三个人沉沉看了我几眼,像是在交付。我不知道能不能负担得起,但里面躺的是我的前夫,也是我的未婚夫,如果再逃一次,我恐怕真的再也找不回他了。
进去时他依然沉沉地睡着,清瘦的十指搭在高高隆起肚子上,随着呼吸的频率幅度极小地起起伏伏。又是两手针,我不敢拉过来包在手心里,只能坐在一旁静静看着他。
很安静,静得能听见他微弱的呼吸。他应该是睡着的吧?暂时不会醒吧?我壮着胆子凑到他身边,极轻极轻地吻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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