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那日的一场大雨不多时就停了，下午的时候电路也修缮好了。然而颜修文被雨狠淋一回，倒是病了有个一礼拜，被我强留在学校好好休养了几天，直到今日回家的时候还有几声咳嗽。
不过颜修文决计是闲不下来的，才刚一到家，便又开始将久不用的东西一样样地整理出来。我听他时不时地咳嗽两声，又见他弯腰时要托一托肚子，起身时要扶一扶腰的笨拙动作，却忍不住要笑呵呵：“颜修文，你也有今天。”
他闻言回过头来，脸上一副不解的表情。
“从前看你做事都是八风不动，好像什么都累不到你似的。如今终于像个人了，晓得吃力了。”我把他手里的那个箱子接过来，“既然累了，那就动动嘴巴，叫我帮帮忙嘛。”
他对我这番妙言无话可说，索性真的指挥道：“那就请沅沅把二楼柜子里的被子捧到外面去晒一晒吧。”
我得了吩咐，比了个手势便抱了被子去天井要晒。然而前几日大风大雨之下，原本搭着的竹竿已经倒了，便只好捧去门外晒。一边拿着掸尘拍被子，一边听旁边的阿妈讲闲话，我干脆在旁边的石凳上坐下来偷个懒。颜修文正好来开店门，从门缝里窥见了我这副懒散样子，便是一笑。我也不害臊，朝他挤眉弄眼地笑了笑。
“哎沅沅，你赶紧叫你家修文进屋里去，不要出来。”李姆妈从远处疾步走来，还没到我面前就急着说道。
“怎么啦？”
“你先叫修文屋里呆着，千万千万别出来。”李姆妈回头望一眼再次催促道，“快点去！”
我虽然不明就里，但还是依言照做。好在颜修文对我是言听计从的，也不问缘由，果然去屋里坐着了。我这才到外面去，还没出门就听见一阵喧闹的声音。有人在乱喊着开路，后面跟着两个人，一前一后地把一个大肚子男人抬了疾步往前走，那人面无血色，只张着嘴发出些微不可闻的呻吟。他身侧跟着一个眼睛通红、哭得站都站不稳的小媳妇，扶着一个中年妇人，紧紧地跟着。
那些人走得很快，等他们走远了，邻居们才又聚到一块窃窃地私语。李姆妈作为这家人带着点血缘的亲戚，知道内情较多，此刻就成了主要的发言人：“我这表侄女婿啊也是可怜，天生骨架子小，怀的时候又没调理好身子，喏，现在难产了。”
“呀，那这怎么办？”
“抬去城里医院看看。”李姆妈伸出三个手指，低声道，“估计是要不好。生了三天，都没生下来。他家里也没有几个钱，有没有得治也不一定呢！”
她说着，看到了我，又赶紧朝我招招手：“刚刚你怎么还木愣愣地不去叫修文避一避？这种事情要是冲撞了可不得了。”
“我这不是已经叫修文待在屋里了嘛！”我虽然也觉得她这说法是无稽之谈，但是落在自己亲近的人身上还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所以又朝她感激地一笑：“谢谢啊李姆妈！”
“谢什么。”李姆妈朝我一摆手，又开始和邻居说起她那位表侄女有多可怜，这年纪轻轻地就要当寡妇。要是孩子也跟着去了倒还能改嫁，要是孩子活了，她带个拖油瓶将来还怎么找人家？
我听这些言语听得心烦意乱，也被刚才那场景吓得有些心惊，赶紧也回屋里去了。
颜修文依然乖乖坐在堂屋当中，我看他那膨隆的肚子就想起方才那个人高高鼓起的肚子，眼前又浮现起了那张无人色的面孔，脑子里也开始嗡嗡地回响起他家人的哭泣声。
“刚才怎么了？”颜修文问道。
我原本是想同他倾诉一番的，他定然会好言安慰一番，那我也不会像现在一样心乱跳。不过想起李姆妈那些“冲撞”的理论，我犹豫着还是没跟他讲，只是笑了笑说道：“没怎么，还有什么事要做？都尽管吩咐给我。”
“没什么了。”颜修文说着就站起来，“我去把店面收拾收拾就好。要是到了四点半我这边还没收拾好，你就去把米淘一淘。”
“好。”我应着，却上下打量了一番颜修文的身材。他一直算不得很壮，但也是一副健康的、修长的好身量，应该算不上骨架小。光看了还不放心，我把他叫住之后又用手比划了一番。他被我乱摸得莫名其妙，犹豫着又想开口问。我生怕他追根究底，赶紧把他推开了。
=
白日里见过那样的场面，我到了晚上还是心绪难宁。等颜修文睡着之后，我瞪着一双大眼，借着月色细细地打量他。他如今养得不错，心中又没有要紧的大事，睡着之后的脸色也红扑扑的可爱，甚至还胖了一点。不过他胖了，孩子应该也会胖不少吧？
思及至此，我又开始动手动脚，悄悄地摸上了他的肚子。里面的小家伙晚上反而动得更欢，我才刚一搭手便觉得里面狠踹出一脚来。颜修文皱了眉头轻轻“唔”了一声，不过还是没有睁眼。我赶紧用掌心揉两下他的肚皮，生怕把他弄醒。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又远远地传来些许的人声和杂乱的脚步声。我见颜修文已经睡熟了，便趿了鞋子去另一间屋子看。那些人行色匆匆，穿着白布的衣衫，四个人抬着口粗制滥造薄皮棺材。那个年轻的女人也是一身素服，木着一张脸，直愣愣地往前走。
果然还是……
我悄悄地将窗户掩上，在写字桌旁呆坐了一会。如果……如果颜修文也因为生孩子而落入险境，那我必然是要赶紧带他去医院的，不要孩子也得保住他。但是这样毕竟还是好的情况，假使真的遇到最坏的结果，那……
我猛地站了起来，在此刻明白了颜修文那日神色为难地跟我说“我想都不敢想”那时的心情，此时此刻，我也是想都不敢想，只盼他能够平平安安地、顺顺利利地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别的情况一概不准出现。
“沅沅？”
身后突然传来的声音把我吓了一跳，颜修文揉着惺忪的睡眼朝我走过来：“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我……”我不知道用什么理由再敷衍他，只是拉住他的手，反问他道：“你怎么起来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一笑：“起夜。”
“再过一个多礼拜就是中秋了，你给严崇武去封电报吧，请他带着师父一起来见见爸爸妈妈。”我一边说一边跟他走回房间里，“爸爸妈妈总说想见见你的亲人。你师父肯定也想知道你这些年跟什么样的人相处。”
“好。”他点点头，帮我掖好被角之后也躺下睡了。等他呼吸渐渐平缓下来，我双手捂了他的肚皮，对那个小崽子说道：“你这几天乖乖听爸爸的话，知不知道？”
小东西应该也是睡了，只微微地一蠕。我心中盘算着事情，也沉沉地落入梦境里去了。
那日的一场大雨不多时就停了，下午的时候电路也修缮好了。然而颜修文被雨狠淋一回，倒是病了有个一礼拜，被我强留在学校好好休养了几天，直到今日回家的时候还有几声咳嗽。
不过颜修文决计是闲不下来的，才刚一到家，便又开始将久不用的东西一样样地整理出来。我听他时不时地咳嗽两声，又见他弯腰时要托一托肚子，起身时要扶一扶腰的笨拙动作，却忍不住要笑呵呵：“颜修文，你也有今天。”
他闻言回过头来，脸上一副不解的表情。
“从前看你做事都是八风不动，好像什么都累不到你似的。如今终于像个人了，晓得吃力了。”我把他手里的那个箱子接过来，“既然累了，那就动动嘴巴，叫我帮帮忙嘛。”
他对我这番妙言无话可说，索性真的指挥道：“那就请沅沅把二楼柜子里的被子捧到外面去晒一晒吧。”
我得了吩咐，比了个手势便抱了被子去天井要晒。然而前几日大风大雨之下，原本搭着的竹竿已经倒了，便只好捧去门外晒。一边拿着掸尘拍被子，一边听旁边的阿妈讲闲话，我干脆在旁边的石凳上坐下来偷个懒。颜修文正好来开店门，从门缝里窥见了我这副懒散样子，便是一笑。我也不害臊，朝他挤眉弄眼地笑了笑。
“哎沅沅，你赶紧叫你家修文进屋里去，不要出来。”李姆妈从远处疾步走来，还没到我面前就急着说道。
“怎么啦？”
“你先叫修文屋里呆着，千万千万别出来。”李姆妈回头望一眼再次催促道，“快点去！”
我虽然不明就里，但还是依言照做。好在颜修文对我是言听计从的，也不问缘由，果然去屋里坐着了。我这才到外面去，还没出门就听见一阵喧闹的声音。有人在乱喊着开路，后面跟着两个人，一前一后地把一个大肚子男人抬了疾步往前走，那人面无血色，只张着嘴发出些微不可闻的呻吟。他身侧跟着一个眼睛通红、哭得站都站不稳的小媳妇，扶着一个中年妇人，紧紧地跟着。
那些人走得很快，等他们走远了，邻居们才又聚到一块窃窃地私语。李姆妈作为这家人带着点血缘的亲戚，知道内情较多，此刻就成了主要的发言人：“我这表侄女婿啊也是可怜，天生骨架子小，怀的时候又没调理好身子，喏，现在难产了。”
“呀，那这怎么办？”
“抬去城里医院看看。”李姆妈伸出三个手指，低声道，“估计是要不好。生了三天，都没生下来。他家里也没有几个钱，有没有得治也不一定呢！”
她说着，看到了我，又赶紧朝我招招手：“刚刚你怎么还木愣愣地不去叫修文避一避？这种事情要是冲撞了可不得了。”
“我这不是已经叫修文待在屋里了嘛！”我虽然也觉得她这说法是无稽之谈，但是落在自己亲近的人身上还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所以又朝她感激地一笑：“谢谢啊李姆妈！”
“谢什么。”李姆妈朝我一摆手，又开始和邻居说起她那位表侄女有多可怜，这年纪轻轻地就要当寡妇。要是孩子也跟着去了倒还能改嫁，要是孩子活了，她带个拖油瓶将来还怎么找人家？
我听这些言语听得心烦意乱，也被刚才那场景吓得有些心惊，赶紧也回屋里去了。
颜修文依然乖乖坐在堂屋当中，我看他那膨隆的肚子就想起方才那个人高高鼓起的肚子，眼前又浮现起了那张无人色的面孔，脑子里也开始嗡嗡地回响起他家人的哭泣声。
“刚才怎么了？”颜修文问道。
我原本是想同他倾诉一番的，他定然会好言安慰一番，那我也不会像现在一样心乱跳。不过想起李姆妈那些“冲撞”的理论，我犹豫着还是没跟他讲，只是笑了笑说道：“没怎么，还有什么事要做？都尽管吩咐给我。”
“没什么了。”颜修文说着就站起来，“我去把店面收拾收拾就好。要是到了四点半我这边还没收拾好，你就去把米淘一淘。”
“好。”我应着，却上下打量了一番颜修文的身材。他一直算不得很壮，但也是一副健康的、修长的好身量，应该算不上骨架小。光看了还不放心，我把他叫住之后又用手比划了一番。他被我乱摸得莫名其妙，犹豫着又想开口问。我生怕他追根究底，赶紧把他推开了。
=
白日里见过那样的场面，我到了晚上还是心绪难宁。等颜修文睡着之后，我瞪着一双大眼，借着月色细细地打量他。他如今养得不错，心中又没有要紧的大事，睡着之后的脸色也红扑扑的可爱，甚至还胖了一点。不过他胖了，孩子应该也会胖不少吧？
思及至此，我又开始动手动脚，悄悄地摸上了他的肚子。里面的小家伙晚上反而动得更欢，我才刚一搭手便觉得里面狠踹出一脚来。颜修文皱了眉头轻轻“唔”了一声，不过还是没有睁眼。我赶紧用掌心揉两下他的肚皮，生怕把他弄醒。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又远远地传来些许的人声和杂乱的脚步声。我见颜修文已经睡熟了，便趿了鞋子去另一间屋子看。那些人行色匆匆，穿着白布的衣衫，四个人抬着口粗制滥造薄皮棺材。那个年轻的女人也是一身素服，木着一张脸，直愣愣地往前走。
果然还是……
我悄悄地将窗户掩上，在写字桌旁呆坐了一会。如果……如果颜修文也因为生孩子而落入险境，那我必然是要赶紧带他去医院的，不要孩子也得保住他。但是这样毕竟还是好的情况，假使真的遇到最坏的结果，那……
我猛地站了起来，在此刻明白了颜修文那日神色为难地跟我说“我想都不敢想”那时的心情，此时此刻，我也是想都不敢想，只盼他能够平平安安地、顺顺利利地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别的情况一概不准出现。
“沅沅？”
身后突然传来的声音把我吓了一跳，颜修文揉着惺忪的睡眼朝我走过来：“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我……”我不知道用什么理由再敷衍他，只是拉住他的手，反问他道：“你怎么起来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一笑：“起夜。”
“再过一个多礼拜就是中秋了，你给严崇武去封电报吧，请他带着师父一起来见见爸爸妈妈。”我一边说一边跟他走回房间里，“爸爸妈妈总说想见见你的亲人。你师父肯定也想知道你这些年跟什么样的人相处。”
“好。”他点点头，帮我掖好被角之后也躺下睡了。等他呼吸渐渐平缓下来，我双手捂了他的肚皮，对那个小崽子说道：“你这几天乖乖听爸爸的话，知不知道？”
小东西应该也是睡了，只微微地一蠕。我心中盘算着事情，也沉沉地落入梦境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