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烟雨色

四十六
孩子是个健康极了的男孩子。我剪了孩子的脐带之后,周先生就将他抱去清理了。我用块热毛巾焐着颜修文的肚子,以便胎盘能顺利地下来。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只觉得一阵阵心疼,把初为人母的喜悦都冲淡了。
“还痛不痛了?”我小声问他。
“不痛了。”他闭着眼睛微笑道。
“啊!”我惊觉,“要去跟爸爸妈妈说一声!”
“启元你去吧。”颜修文朝沈启元一笑,“辛苦你。”
沈启元站在周先生身边去看小孩子,听见颜修文的吩咐连忙答应了一声,小跑着就下楼去了。
我有些意外,因为跟爸爸妈妈报喜这种事情理应我去做。然而低头对上他的眼神,我就全明白了:“你想我陪你呀?”
他点点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我用脸去贴他的额头,同时将他搂得更紧了一些,哄小孩子似的低声道:“我们修文辛苦啦,给我生了这么好一个小孩子,真厉害!真好!”
颜修文微微地一蹭我的脸颊,低笑了一声。
周先生把小孩子检查好,也收拾干净了,包成一个小小的襁褓抱给我们:“很健康的一个好孩子,七斤二两。”
“嚯,这么重。”我伸手接了过来,抱着细细地看。刚才只觉得他是蛮有精神的一只滑溜溜的伸腿蹬脚的小孩子,如今白白净净地抱在怀里倒是觉出了他的幼小稚嫩。他还没睁眼睛,但五官却鲜明得很。我忍不住又要惊讶:“呀,他怎么这么像我?”
“不像你就糟糕了。”沈启元向爸爸妈妈报喜,如今又回到楼上来,恰好又撞见我说的这句蠢话。
我瞪他一眼,抱着孩子继续钻研:“都说儿子会像妈,那这小孩以后要是脾气也像我怎么办?”
“那可不好办。”沈启元接话道。
“哎颜修文你叫他闭嘴!”我气呼呼地看向颜修文,却见他皱着眉头,是一副很不适的样子。
周先生从他身下拽出一团血糊糊的东西,又检查了一番。
“好了,胎盘也排尽了。”他将胎盘用红布层层包裹了放在一旁,“挑个吉时,找个好地方埋起来。”
“好,多谢先生!”我把孩子交给沈启元去抱着,在颜修文肚皮上轻轻地揉,“对不住啊,我刚才只顾着看孩子了。”
他笑着摇摇头,轻轻一握我的手:“孩子叫什么名字,想好了吗?”
这倒的确是一个大问题,我之前就问过爸爸,他要我叫颜修文取,而我当时觉得颜修文算不得是什么知识丰富的学究,所以对爸爸这个建议不屑一顾。然而如今看着他的眼睛,我下意识地就回答道:“你来取吧。”
“叫其苼好不好?”他在我手上比划着,“又可以读成蕤,是草木繁茂的意思。希望孩子将来能够有韧性,遇土能活,遇水即长。”
“颜其苼,听着倒是很斯文。”我点点头,表示赞同。
“姓殷。”他摇了摇头,纠正我,“殷其苼。”
“是,总之我们一家的就是了。”我指指他,再指指自己,最后指指沈启元怀里抱着的那个小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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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帮颜修文擦了一遍身,沈启元帮着换了干净的床褥。如此处理好之后,才请爸爸妈妈上楼来看看他们的孙辈。
我从小把颜修文当大哥哥来看待,爸爸妈妈却是把他当自己家的小孩子来待的。如今看到他这副虚弱相,妈妈立马就心疼了:“哎呀,怎么嘴唇干成这样,殷沅你也不晓得喂他点水喝!”
“是叫你们来看孙孙的,不是叫你们来挑我错处的!”我一边抱怨一边端了旁边的水碗要喂给颜修文。然而才刚拿起来,又被喝止了:“冷水你也拿给他喝啊?去倒热水来!”
“呀,我又不是老妈子!”我抱怨着拿了热水壶倒了热水,试了水温之后喂给颜修文。
“妈妈给你炖了老鸭汤,五年的老鸭子,你喝了再休息噢。”妈妈挑完了我的刺,又笑眯眯地跟颜修文说话,“你爸爸从乡下亲戚那里要来的,保证好的!”
“谢谢妈妈。”颜修文道了谢,“我很好,妈妈快去看看小孩子吧。”
爸爸抱着小孩,激动得只会说“好”,我看着他们这模样只觉得好笑,于是跟颜修文窃窃地私语。他并不剩多少力气来搭我的话,只看着我浅浅地笑。说着说着我想起一旁立着的沈启元,扯了扯他衣角,我难得对他有了好话可以说:“沈启元小叔叔,你也辛苦了,去歇歇吧。”
沈启元佯装不屑地哼了声,眼睛却不住地瞟那个襁褓里的婴儿,脸也不自知地红了起来。
我看看他,看看爸爸妈妈和他们怀里的孩子,再看看颜修文,如此场景是这样的慰藉人心,恐怕是人生里最幸福的场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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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修文那日好好地歇了一晚,次日醒来之后就开始翻看他那几册古籍,掐算出了一个吉时吉位,请沈启元和爸爸一道动手把胎盘埋好了。
沈启元自从当了小叔叔便干劲十足,晚上还起来看了小孩子好几次。此时一边哈欠连天,一边还要趴在摇篮边上看。
“你说,小孩子长得这么像我,”我推推颜修文,叫他看他师弟的痴相,“沈启元总看他,是不是也在觊觎我的美貌?”
颜修文笑了起来:“那总不能不许他看吧?”而沈启元则抬头白了我一眼,继续低头去看那个不怎么漂亮的小崽子。
颜修文今日气色好多了,还能起来走几步。我生怕他累着,哪里都不许他去。而且他的肚子如今还没恢复到平坦的状态,捏着非常趁手,便叫他躺着由我上下其手,还能顺便叫他将淤血好好排一排。
我一边放肆地揉捏了他柔软的肚皮,一边问沈启元:“你刚才进城里是给关师傅发电报吗?满月酒的事情说了没有?”
“嗯,”沈启元头也不抬,“还有大师兄,崇武师兄,世商师兄,儒仕师兄,嵘功师兄还有许知晓。”
“这么多人?”我掰着指头数了数,“那得好好准备起来了!”
“急什么?”沈启元慢悠悠道,“你不趁这个时候好好照顾师兄,到时候让他多说你些好话?”
“照顾自然是要照顾的,但是准备也不能忘。”我拍了拍他的肩,“如此就多辛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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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尾声)
满月酒转眼就到了,那日颜修文的诸位师兄携夫人都到了镇上来,足叫周边的邻居好好咋舌了一番。宴客是在城里的,而叫他们来镇上是我的主意——倒不是为了摆阔,而是因为这里才是我和颜修文的小家,理应请他们来坐坐。
小孩子满了月,再不是刚出生时候那副小猴子模样了。团团的有了肉,一张小脸是软嘟嘟的嫩,任谁看了都想抱一抱。而颜修文好好的休养了许久,恢复得很是不错,如今的他看上去已经全然是健康的模样了。看着他的好气色,我终于彻底忘却了他诞育孩子的艰辛,也重新恢复到了把他当成家里主事者的状态,什么事都要问问他。
“颜修文,那套瓷杯你洗好以后放到哪里啦?”我从柜子里翻出茶叶,一路小跑着去厨房找他。他闻言立刻放下手中的活,从厨房柜子的高处取下那套杯子:“我去泡茶,你把点心摆好端出去。”
“喔。”我应声,乖乖依言照做。他的动作比我快,我才刚把点心放好,他便已经端了茶水过来了。
于是我一边跟在他身边走一边小声道:“家里来了这么许多人,好像有点挤。他们会不会觉得住在这里怠慢了你呀?”
“又说傻话,”他低笑了一声,伸手扶我一把,“小心门槛。”
“我自己的家,还用提醒啊。”我也笑他傻气,然而还真是被门槛绊了一绊。见他笑,我便有些恼羞成怒了:“都怪你,乌鸦嘴!”
“啧,又吵起来了。”沈启元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不咸不淡地评价道。他接了我手上的盘子,又开始唠叨:“我明天回去之后就没人盯着你了,你可不许欺负师兄。”
“我就欺负,”我故意跟他唱反调,“不光欺负,而且虐待,不给吃不给喝。”
沈启元轻蔑地哼了声:“你自己的吃喝都是师兄在管,师兄不饿你都算好了。”
“那你还说这些废话。”我也颇不屑地一扬脸,“我待会就跟许小姐好好抱怨抱怨你这老妈子脾气。”
沈启元闻言狠狠一瞪眼:“你敢!”
“颜修文,他好凶噢!”我嬉皮笑脸地往颜修文身后躲,颜修文被我拉拽得要端不稳茶水,只好开口阻止:“沅沅,好啦。”
“幼稚鬼。”沈启元扮个鬼脸,随即加快了脚步,顾自走开了。
我以胜利者的姿态尾随着颜修文慢他一步到了堂屋,然后乖乖地给来客各奉了一杯茶。严崇武和关师傅这回没来,因为北边又起了战事,无暇分身了。而战事一起,那位学工程的嵘功师弟也要去监督路上工程。所以今日能来的只有大师兄,世商师兄,儒仕师兄以及他们的三位夫人。
萍姐姐给孩子带了足有十套小衣服,都是她亲手做的。这堪称是及时雨了——我和颜修文都是第一次当爹妈,完全不知道孩子一天竟会尿湿三套衣服,之前还有几日下雨,原本备着的衣服险些不够用。我千恩万谢地收了衣服,又见楼下没有地方放,便邀请几位女眷到楼上去坐一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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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楼上畅谈了一下午,傍晚时分一行人包了三条小船,浩浩荡荡地往家里去吃了一顿晚宴。送诸位回酒店之后,我和颜修文就近住在了城里的老房子里。
孩子喝饱了奶就睡着了,我因为心中有事,所以毫无困意,等颜修文把孩子放下之后便正襟危坐,与他交谈起来:“今天嘉凤姐姐和如玉姐姐跟我说了一桩事,叫我跟你讨个话,是应还是不应。”
“什么事?”
“三师兄和四师兄准备合资在春熙路开一家外贸公司,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来管理,想问问你,愿意不愿意。”我怕吵醒小孩,所以贴着他耳朵低声说。
他沉默许久,我以为是没听清楚,正准备再说一遍。然而他在此时抬了头,问我:“你觉得呢?”
“我当然觉得好的呀。”我笑嘻嘻地答道,“要是你能去公司当经理,那就不愁钱了。而且公司离我们学校还蛮近的,就不必分开住了。而且嘉凤姐姐说了,知道你没试过公司的管理,肯定不会一时就答应了。所以你要是愿意应下这桩事,等年后就先去另一家服装公司做一段时间,既是熟悉熟悉工作,也好让你看看做不做得来。”
“我们两个都去做事了,小孩子怎么办呢?”他看一眼躺在旁边小床里的孩子,还是犹豫。
“孩子爸爸妈妈会带的呀,再说了,如果在城里住下,那我没课的时候也能回家陪陪小孩子。”我拉着他的胳膊轻轻晃了晃,“你要不然试一试?也难得有这样的机会。”
他不说话,看看小孩子,又看看我。仿佛我们两个人是千钧重担,他怎么放都放不下似的。
我当然知道他的踌躇是因为什么,还是怕我会信不过他,到时候反而闹得家宅不宁。揽了他的胳膊,把脸贴到他的肩头,我赖叽叽地跟他说了实话:“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怕家里没人管,怕我觉得你有人撑腰了就会起别的心思。但是现在我们三个人已经是全新的一家人了,我们身为家长,当然要为新家谋求一个更好的未来。”
他听了我的话,只是静静看着我。看了许久,终于郑重地作答:“好,我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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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修文答应的事情是不会改的。几位师兄在城里又留了两日,把要做的事情细细都与他说了一遍。由于是要做贸易,颜修文不通西洋话是不行的,所以这个任务便交给了我。
颜修文果然是读书的料,等年底的时候已经可以磕磕巴巴地在西餐馆叫西崽点菜了。
“年后我就回学校了,到时候颜经理也该上任啦。”我笑眯眯地把小孩子从他怀里抱了过来。孩子前几天刚办了百日宴,看长势甚是喜人,将来肯定也是一个粉团团的好孩子。这孩子还只是傻吃傻喝的时候,倒也不担心把他交给爸爸妈妈照顾会认人。
“等到明年这时候,他估计就要颠颠地满街乱走了。”我说着颠了颠怀里沉甸甸的小孩,他乐得“嘎”了一声。
看见小孩子的笑脸,颜修文也不自觉地一笑。
“后年就满街乱跑了,大后年估计就要吵着放炮仗了。”我继续畅想。
颜修文给我围好了围巾,把大包小包的年货拎了然后叫车。
“哎,”我用肩膀轻轻一撞他,“等大大后年,再要一个吧。”
他微微一愣,随即笑答道:“好。”
人力车停在我们面前,颜修文先把我扶上了车,随后自己也跟了上来。我笑嘻嘻地看着他不说话,心中只觉熨帖。如果不是这个孩子在我们俩之间牵牵绊绊,恐怕我都不知道能有这样的生活——说不定在他第一次回北平的时候就跟他一拍两散了,哪还有今天呢?如果不是这个孩子叫我和他认识到自己将要成为一个家庭里的爸爸妈妈,恐怕也会一直稀里糊涂下去,不会如同现在一样真正地成了平等的夫妻。
颜修文伸长了胳膊,松松地揽住了我的肩,低声询问:“冷不冷?”
我摇了摇头,冲他咧嘴一笑。
只盼——年年有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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