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午饭期间楼上有周先生守着，饭后沈启元也上楼去陪他了。一上午痛下来，颜修文已经开到了六指，现在应该离孩子出生更进一步了。我在楼下坐立不安地听着楼上朦胧的语声，一点细微的动静都能使我心惊，生怕是出了什么问题。
怕什么来什么，楼上忽然起了一阵忙乱的脚步声。我连忙几步走到楼梯口，却见沈启元急匆匆地跑了下来。
“怎么了？”
“师兄痛得呕了，我去拿煤饼灰来收拾一下。”沈启元头也不回地路过我。
我跟了出去：“我来吧，我来就好。”
“你可别去，师兄不叫你知道。”他手脚利索地捣碎一只燃过了的煤饼，用畚箕装了就往楼上走。
我本想跟着他往楼上去，然而想到颜修文现在肯定是难受极了，见了我还要强打精神，便有些迟疑。正好沈启元收拾净了，又下楼来。他几步把秽物倒出门外，然后这才有功夫来跟我说：“师兄叫我跟你说他没事。”
“都痛得呕了还没事？”
“他要我这么说的嘛。”沈启元在天井洗手，“我转达罢了。哦对了，现在已经开到八指了，不多时就可以生了。”说完又要走。
“他到底怎么样啊？”我急了，拽着他衣角不叫他动。
“还算好。”沈启元叹口气，“不过倒看得我直害怕，师兄这么耐痛的人都这样……”他说完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小肚皮。
“要不然……要不然你也别上去了，万一你动了胎气，我也不好跟许小姐交代。”我这才想起沈启元也有一个小孩子在肚子里，已经劳动他跑上跑下几次了，还真是有些太不客气。
“说什么蠢话——师兄岂不是要没人陪了？再说了，我看着点，也好学一学。”沈启元立刻表示了反对，“你放心，有什么事我肯定跟你直说。师兄怕你心疼，我可不怕。”
“那你自己也当心点。”我这才松了手，“你告诉他，我……我就在楼下，哪也不去的。”
沈启元应了一声，又几步上楼去了。
=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眼见得时针已经过了五，楼上还是没有一点动静，我就愈发心急了：在楼下什么都不知道，只能干等着。爸爸妈妈还能忙碌着做晚饭，而我连帮忙的心思都没有了。
思虑再三，我还是决定上楼去瞧瞧——他无非是不想我担心，那我就躲起来不叫他看见就是了。正好周先生的屏风后面能躲个人，我藏匿在那里是十分妥当的。
打定了主意之后，我便悄悄地往楼上走。楼上十分安静，所以我特地放轻了脚步，忽然房里起了浊重的呼吸，然后是绵长的一声“呃——”，声音里微微地有些颤抖，仿佛已经是痛极难忍了。接着是沈启元的声音，他只短促地喊了一声“师兄，用力！”，然后那声长吟便被咽回了嗓子里去，变成了闷重的一声“唔嗯”，沉寂了很久才有泄气的声音，然而他似乎才喘了几口气，便又不得不开始屏息用力。
我此刻已经走到了楼上，几步蹿到屏风后面，透过缝隙终于窥见了房内场景：颜修文一手扶着写字桌，一手架在沈启元的肩头，周先生双手顺着他膨隆的肚子往下施压，而颜修文虽低着头，但额角和胳膊都起了青筋，足以想见会是怎么样一副狰狞表情。
如今正是深秋，而他身上披着的那件单衣都被汗水湿透了！
我捂了嘴，生怕自己要忍不住出声，可此时此刻是真想好好抱他一抱，叫他不要生了算了！
大约过了一两分钟，颜修文终于彻底地松下劲来。他大口大口地喘平了气，然后抬起头来，听周先生说话。
我还从来没见过他这样惨白的脸色，而且冷汗顺着他的额角流到了下颌，沈启元这个笨东西也不知道给他擦一擦。我在心中暗骂，却见他被搀扶着又回到了床上，大概是要换一种姿势开始用力。
床是老式的木床，我看不清他的情况，连忙也跟着挪了位置。正是这一挪，碰了地上的脸盆，发出好大一声响。里面的人顿时有了反应：沈启元看着这个方向不语，周先生看了我一眼复又忙碌起来，只有我看不见的那个人，他轻轻地问了一声：“沅沅？”
我还不敢应，因为明明答应过他要听话的，而如今却又偷偷地跑了上来，他或许也会有些失望吧？
“过来吧。”他还是原来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只不过我十分心虚，只觉得这三个字里透着些无奈。
得了这一句赦令，我连忙跑进了房里。颜修文半坐半靠地在床上休息，见了我之后还勾了勾唇角，是在努力拼凑一张笑***看：“等急了？”
我从沈启元手里拿了毛巾，先把他脸上的汗擦净了，然后俯身拥抱了他，又摇了摇头：“我不着急，就是想要陪陪你。”
他抬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背：“好，孩子快出来了，沅沅在旁边也好。”
我直起身子，在他身边不碍事的地方坐下，扶了他的肩膀叫他能够倚靠着我，同时握紧了他的一只手。这些动作都是我那日在医院演练过的，然而这种紧张、激动和心疼交织的复杂心情还是头一回这样深刻。
他侧过脸看我，一双眼睛里也是充斥了复杂的情绪。我正欲安慰他两句，却见他皱了皱眉，随即低下头，狠狠地咬了牙。他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呻吟，攥紧了我的手。
我和他贴得这样紧，能感觉到他每一块肌肉都紧绷着，甚至还微微地颤抖。
“坚持一下，看到头了。”周先生一字一顿地数着数，
周先生是这样说，颜修文也是想这样做的，然而实在力气不支，他泄了气倚在床头微微地喘。仿佛是有愧于我的期待似的，他看向我的眼神里居然有一丝歉意。
“不着急，没事。”我轻轻地摸了摸他的肚子，那里也全是汗，而且由于孩子的下降和羊水的流失已经不如往常那样浑圆可爱，想起刚才周先生顺着它按压的手势，我忍不住又是鼻子一酸：他现在得多疼啊。
我喂他喝了两口水，他伸手向沈启元要了一块干净的布巾咬在嘴里，之后弓起身子又开始屏息用力。周先生用手肘和小臂在他上腹处重重地压，他叼着布巾，却掩不住他声音里的痛意，支离破碎的呻吟随着气息的变化断断续续地在我耳边响着。
“好，再来两次，孩子的头就可以出来了。”周先生松了手，朝我们笑道。
“周先生，能不能轻一点啊，我……”我边把颜修文嘴里的布巾取出来，好让他能调匀气息，一边小声地朝周先生央告。然而话说到一半，就感觉颜修文握着我的手又紧了紧，连忙停下来看他。
方才是真的痛得狠了，他喘到现在声音里还有断续的哼声，连眼尾也有些微微地发红，然而即便是如此，他还要摇摇头，冲我笑道：“没事。”
长痛不如短痛，周先生是这样跟我解释的。他说是再用力两次孩子的头就能出来，然而颜修文又狠狠地用力了五六次，他才朝我们笑道：“好了，头出来了。”
颜修文如今已经完全地倚靠在了我怀里，借着我的力量支撑着身子，否则恐怕连半坐半靠的姿势都维持不了。他喘吁吁的蓄力养神，闭着眼睛用轻声与我耳语：“孩子…马上就能和…我们…见面啦。”
“嗯。”我点点头，重重地一吸鼻子。
他听到这声带着鼻音的应声，突然睁开眼睛看了看我，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似的，他问我：“想不想……亲手把孩子带到这世上？”
我当然是想，于是赶紧点头，再看了看周先生，他也答允了。
我叫沈启元代了我的位置，他扶着颜修文坐好。然后连忙去洗净了手，还用酒精消了一遍毒。洗手的功夫，颜修文已经用力地将孩子的肩膀也推挤了出来。所以我过去的时候，便轻握着孩子的肩膀，随着他的力气，将孩子轻轻地托了出来。
孩子是那样小，竟然也叫他花了足足两天一夜的工夫才生出来。他在我手里哇哇地哭，我双手托着这个幼小的生命，也一阵阵的想哭。我低头看看孩子，又抬头看看颜修文：“这……这就是我们的小孩子吗？”
这句话问得实在是蠢，所以屋里的人都笑了起来。
午饭期间楼上有周先生守着，饭后沈启元也上楼去陪他了。一上午痛下来，颜修文已经开到了六指，现在应该离孩子出生更进一步了。我在楼下坐立不安地听着楼上朦胧的语声，一点细微的动静都能使我心惊，生怕是出了什么问题。
怕什么来什么，楼上忽然起了一阵忙乱的脚步声。我连忙几步走到楼梯口，却见沈启元急匆匆地跑了下来。
“怎么了？”
“师兄痛得呕了，我去拿煤饼灰来收拾一下。”沈启元头也不回地路过我。
我跟了出去：“我来吧，我来就好。”
“你可别去，师兄不叫你知道。”他手脚利索地捣碎一只燃过了的煤饼，用畚箕装了就往楼上走。
我本想跟着他往楼上去，然而想到颜修文现在肯定是难受极了，见了我还要强打精神，便有些迟疑。正好沈启元收拾净了，又下楼来。他几步把秽物倒出门外，然后这才有功夫来跟我说：“师兄叫我跟你说他没事。”
“都痛得呕了还没事？”
“他要我这么说的嘛。”沈启元在天井洗手，“我转达罢了。哦对了，现在已经开到八指了，不多时就可以生了。”说完又要走。
“他到底怎么样啊？”我急了，拽着他衣角不叫他动。
“还算好。”沈启元叹口气，“不过倒看得我直害怕，师兄这么耐痛的人都这样……”他说完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小肚皮。
“要不然……要不然你也别上去了，万一你动了胎气，我也不好跟许小姐交代。”我这才想起沈启元也有一个小孩子在肚子里，已经劳动他跑上跑下几次了，还真是有些太不客气。
“说什么蠢话——师兄岂不是要没人陪了？再说了，我看着点，也好学一学。”沈启元立刻表示了反对，“你放心，有什么事我肯定跟你直说。师兄怕你心疼，我可不怕。”
“那你自己也当心点。”我这才松了手，“你告诉他，我……我就在楼下，哪也不去的。”
沈启元应了一声，又几步上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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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一分一秒地过，眼见得时针已经过了五，楼上还是没有一点动静，我就愈发心急了：在楼下什么都不知道，只能干等着。爸爸妈妈还能忙碌着做晚饭，而我连帮忙的心思都没有了。
思虑再三，我还是决定上楼去瞧瞧——他无非是不想我担心，那我就躲起来不叫他看见就是了。正好周先生的屏风后面能躲个人，我藏匿在那里是十分妥当的。
打定了主意之后，我便悄悄地往楼上走。楼上十分安静，所以我特地放轻了脚步，忽然房里起了浊重的呼吸，然后是绵长的一声“呃——”，声音里微微地有些颤抖，仿佛已经是痛极难忍了。接着是沈启元的声音，他只短促地喊了一声“师兄，用力！”，然后那声长吟便被咽回了嗓子里去，变成了闷重的一声“唔嗯”，沉寂了很久才有泄气的声音，然而他似乎才喘了几口气，便又不得不开始屏息用力。
我此刻已经走到了楼上，几步蹿到屏风后面，透过缝隙终于窥见了房内场景：颜修文一手扶着写字桌，一手架在沈启元的肩头，周先生双手顺着他膨隆的肚子往下施压，而颜修文虽低着头，但额角和胳膊都起了青筋，足以想见会是怎么样一副狰狞表情。
如今正是深秋，而他身上披着的那件单衣都被汗水湿透了！
我捂了嘴，生怕自己要忍不住出声，可此时此刻是真想好好抱他一抱，叫他不要生了算了！
大约过了一两分钟，颜修文终于彻底地松下劲来。他大口大口地喘平了气，然后抬起头来，听周先生说话。
我还从来没见过他这样惨白的脸色，而且冷汗顺着他的额角流到了下颌，沈启元这个笨东西也不知道给他擦一擦。我在心中暗骂，却见他被搀扶着又回到了床上，大概是要换一种姿势开始用力。
床是老式的木床，我看不清他的情况，连忙也跟着挪了位置。正是这一挪，碰了地上的脸盆，发出好大一声响。里面的人顿时有了反应：沈启元看着这个方向不语，周先生看了我一眼复又忙碌起来，只有我看不见的那个人，他轻轻地问了一声：“沅沅？”
我还不敢应，因为明明答应过他要听话的，而如今却又偷偷地跑了上来，他或许也会有些失望吧？
“过来吧。”他还是原来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只不过我十分心虚，只觉得这三个字里透着些无奈。
得了这一句赦令，我连忙跑进了房里。颜修文半坐半靠地在床上休息，见了我之后还勾了勾唇角，是在努力拼凑一张笑***看：“等急了？”
我从沈启元手里拿了毛巾，先把他脸上的汗擦净了，然后俯身拥抱了他，又摇了摇头：“我不着急，就是想要陪陪你。”
他抬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背：“好，孩子快出来了，沅沅在旁边也好。”
我直起身子，在他身边不碍事的地方坐下，扶了他的肩膀叫他能够倚靠着我，同时握紧了他的一只手。这些动作都是我那日在医院演练过的，然而这种紧张、激动和心疼交织的复杂心情还是头一回这样深刻。
他侧过脸看我，一双眼睛里也是充斥了复杂的情绪。我正欲安慰他两句，却见他皱了皱眉，随即低下头，狠狠地咬了牙。他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呻吟，攥紧了我的手。
我和他贴得这样紧，能感觉到他每一块肌肉都紧绷着，甚至还微微地颤抖。
“坚持一下，看到头了。”周先生一字一顿地数着数，
周先生是这样说，颜修文也是想这样做的，然而实在力气不支，他泄了气倚在床头微微地喘。仿佛是有愧于我的期待似的，他看向我的眼神里居然有一丝歉意。
“不着急，没事。”我轻轻地摸了摸他的肚子，那里也全是汗，而且由于孩子的下降和羊水的流失已经不如往常那样浑圆可爱，想起刚才周先生顺着它按压的手势，我忍不住又是鼻子一酸：他现在得多疼啊。
我喂他喝了两口水，他伸手向沈启元要了一块干净的布巾咬在嘴里，之后弓起身子又开始屏息用力。周先生用手肘和小臂在他上腹处重重地压，他叼着布巾，却掩不住他声音里的痛意，支离破碎的呻吟随着气息的变化断断续续地在我耳边响着。
“好，再来两次，孩子的头就可以出来了。”周先生松了手，朝我们笑道。
“周先生，能不能轻一点啊，我……”我边把颜修文嘴里的布巾取出来，好让他能调匀气息，一边小声地朝周先生央告。然而话说到一半，就感觉颜修文握着我的手又紧了紧，连忙停下来看他。
方才是真的痛得狠了，他喘到现在声音里还有断续的哼声，连眼尾也有些微微地发红，然而即便是如此，他还要摇摇头，冲我笑道：“没事。”
长痛不如短痛，周先生是这样跟我解释的。他说是再用力两次孩子的头就能出来，然而颜修文又狠狠地用力了五六次，他才朝我们笑道：“好了，头出来了。”
颜修文如今已经完全地倚靠在了我怀里，借着我的力量支撑着身子，否则恐怕连半坐半靠的姿势都维持不了。他喘吁吁的蓄力养神，闭着眼睛用轻声与我耳语：“孩子…马上就能和…我们…见面啦。”
“嗯。”我点点头，重重地一吸鼻子。
他听到这声带着鼻音的应声，突然睁开眼睛看了看我，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似的，他问我：“想不想……亲手把孩子带到这世上？”
我当然是想，于是赶紧点头，再看了看周先生，他也答允了。
我叫沈启元代了我的位置，他扶着颜修文坐好。然后连忙去洗净了手，还用酒精消了一遍毒。洗手的功夫，颜修文已经用力地将孩子的肩膀也推挤了出来。所以我过去的时候，便轻握着孩子的肩膀，随着他的力气，将孩子轻轻地托了出来。
孩子是那样小，竟然也叫他花了足足两天一夜的工夫才生出来。他在我手里哇哇地哭，我双手托着这个幼小的生命，也一阵阵的想哭。我低头看看孩子，又抬头看看颜修文：“这……这就是我们的小孩子吗？”
这句话问得实在是蠢，所以屋里的人都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