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在皮夹子的最里层,紧紧地夹着一张旧照片。已经很久没有看过这张照片了,似乎已经和这皮夹子合为一体,杨若子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它抽出来。
她轻轻地擦拭着照片的表面,照片里是一个七岁的小女孩,穿着白色的衣服,在黑色的背景下微微地笑着。要不是看这张照片,杨若子几乎已经记不起来她长什么样了。其实,杨若子一直都在想着她,但在她的记忆中总是一团模糊,尤其是小女孩的脸,仿佛是一幅在水中融化了的画轴,只剩下一滩稀释了的颜料。
这小女孩已经死了整整十年了。
可是,杨若子一直不觉得她已经死了,有一种感觉告诉她,这小女孩仍然活在这个世界上,在某个黑暗中的角落里注视着自己。
她是杨若子的妹妹。
其实,小时候杨若子并不喜欢自己的妹妹,有时甚至还有些讨厌她,因为自从妹妹出生以来,父母便把爱都倾注到了第二个女儿的身上。
妹妹出生的时候,杨若子刚好五岁,她第一次记事就是在医院里,看着产后的妈妈抱起妹妹。这一景象在她的脑海里永远都不可磨灭,所以她一直都深信,人在小时候的第一次记事会决定将来一生的命运。
五岁的杨若子看着妈妈怀中的那个漂亮的女婴,心里却莫名其妙地产生了一种厌恶感。许多年以后,她自己也说不清那是什么原因,只觉得妈妈抱着的不是人类,而是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怪物,因为某种原因进入妈妈的体内而分娩出来的。
后来,杨若子又看着妈妈给妹妹哺乳,她只觉得妈妈太爱妹妹了,以至于把她给遗忘了。那时候她还不明白,自己出生的时候妈妈也一样为她哺乳的。
或许,是人类的天性,在杨若子五岁的时候,就体会到了什么是嫉妒的滋味。她嫉妒妹妹的出生,嫉妒妹妹躺在妈妈的怀抱里,嫉妒妹妹有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总之,她嫉妒妹妹的一切。
那时候,杨若子的家里只有一间房。妹妹被抱回家以后,她每夜都会被妹妹的哭声所吵醒,然后就是爸爸妈妈不停地为妹妹忙碌,为她换尿布,给她吃东西。有时甚至会因为忙这些事,而忘了给杨若子吃饭。但杨若子却从不说一句话,她只是默默地看着父母和妹妹。
许多时候,她会静静地站在妹妹的摇篮边上,观察着妹妹的样子。当妹妹睁开那双美丽的眼睛,只要一看到姐姐在身边,就会立刻变成一副恐惧的表情,然后就大哭起来,那奇特的哭声仿佛是某种警告。妈妈也感到奇怪,这小小的女婴似乎有着强烈的第六感,能从姐姐的眼睛里感受到那股嫉妒和敌意。从此,除了嫉妒以外,杨若子对自己的妹妹又增加了一份恐惧的感觉。
妹妹渐渐地长大了,她越来越讨别人的喜欢。原本大家总是称赞杨若子的美貌,但有了妹妹以后情况就不同了,她觉得自己不再是家里的中心,而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配角。
家里的房子始终都只是一间,妹妹长到两岁起,就和姐姐挤在一张床上睡觉了。杨若子的那张木床本来就小,再挤进一个就更加难受了。妈妈害怕妹妹小小的身躯从床上滚下去,就叫杨若子晚上抱着妹妹睡觉。虽然心里并不喜欢妹妹,但当她搂着妹妹入睡时,那种嫉妒的感觉却突然消失了。她只感到妹妹光滑的皮肤和美丽的脸蛋,妹妹如果长大了,一定是比她更迷人的可人儿,有时候她还会在梦中亲上妹妹几口。
但是白天一醒来,这种姐妹之间的亲密感立刻就消失了,杨若子重新感到了失落和嫉妒,只是静静地看着妹妹,却不愿意碰她。
当杨若子十岁的时候,她的父母却突然开始吵架了,谁也说不清这是什么原因。总之每晚就听到他们的争吵与打闹声,当妈妈沉默的时候,她就会搂着两个女儿流眼泪。
父母喋喋不休地争吵着,似乎永无休止,每当这个时候,妹妹就会默默地看着他们,整晚一言不发。杨若子偷偷地观察着妹妹当时的表情,总觉得妹妹有些奇怪,特别是她那双飘忽不定的眼神,似乎在看着某个遥远的地方。
妹妹七岁那年,杨若子已经上小学五年级了,她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念头,希望妹妹早点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掉。晚上她依旧搂着妹妹睡觉,过去那种抚摸着妹妹的美好感觉也消失了,心里却只有那个可怕的念头。想要让和自己睡在一起的人消失,这种想法让杨若子自己都感到无比恐惧。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想,她虽然嫉妒妹妹,但还远未到这种近似于诅咒的程度。
直到有一天,妹妹真的消失了。
那些天正好是梅雨季节,整月都下着绵绵细雨,狭小的房间里充满着潮湿的空气,而她们的父母依然在不停地争吵着。谁也没有注意到,妹妹是什么时候出门去的。等到父母意识到他们最喜爱的小女儿不见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他们带着十二岁的杨若子,撑着伞跑到外面去寻找她。可是,在茫茫的雨夜里哪里有什么小女孩的踪影。全家人折腾了整整一夜,找不到妹妹的踪影。杨若子丢掉了伞,淋着雨站在马路边,眼前总是出现一些奇怪的幻影。
于是,泪水无法抑制地流了出来,她第一次感到自己并不怨恨妹妹,其实在她的心底是深深地爱着妹妹的,只有在失去她的时候才能感受到。
最后,父母只能到公安局报案了。
接下来,就是漫长的等待。从此,每晚杨若子都一个人睡了,她总觉得手中少了些什么,她本应该抚摸着妹妹入眠的。她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那可怕的念头真的成为了现实。她觉得是自己造成了妹妹的失踪,妹妹有着灵敏的第六感,每晚都和姐姐睡在一起,也许她早就知道了姐姐心底那可怕的念头。于是,她成全了姐姐,永远地消失在了梅雨中。
最初那几个月,父亲几乎每天都去公安局询问进展,但每次都是失望而归。父母不断争论着如何寻找妹妹,想方设法到报纸上刊登寻人启事,甚至把启事贴到马路上。但不久以后,他们又开始争吵了,都把女儿失踪的责任推到对方的头上。他们吵得比过去更凶,看起来是无法挽回了。
没过几个月,杨若子的父母便准备离婚了。因为房子归属和子女抚养权的问题,他们在法院打起了旷日持久的官司。谁都不愿意再提小女儿失踪的事,他们再也不敢面对,就当这个生命从来没有诞生过。最后,法院的判决下来了,就像人们预想的那样,杨若子被判给了妈妈。
她们母女俩搬到了一间小屋子里,一起过了六七年的时光,直到妈妈再嫁。不过,这时杨若子已经独立了,她考入了公安大学,不再同她的亲生父母来往了。现在,她一个人住着,她永远都无法忘记妹妹。
妹妹消失了,是因为姐姐的诅咒。
许多年来,杨若子一直这么认为。她看着照片里的妹妹,不知不觉间又一滴眼泪落到了手上。温热的泪水渗入她的皮肤,好像要把心都融化了。
然后,杨若子对着照片,轻轻地念出了妹妹的名字。
她的妹妹有一个很美的名字——紫紫。
(16)
正午的阳光穿透铁格子的窗户,给房间打上一层白色的烙印。罗兰静静地坐在烙印中央,她穿着一身白色的衣服,侧着头梳理她那长发。
苏醒站在门口,怔怔地看着她,总觉得眼前这一幕的景象,很像是在日本电影《午夜凶铃》里看到过的“诅咒录像带”的画面。他不知道一年来罗兰会变成什么样子,但现在她至少要比自己想象中的好多了。他轻轻地走到罗兰面前,罗兰好像对他视而不见,依旧埋着头梳着自己的长发。
他忽然感到自己的胸口里一阵颤动,鼻腔涌起一股酸涩的味道。这是他第一次来到精神病院,刚才进来的时候,医生盘问了他半天。最后,他只能谎称自己是罗兰的弟弟,才被放了进来。其实他早就想来了,只是他一直都不敢面对罗兰的眼睛。但现在他一定要来,自从他见到小弥的那一晚,重新打开了那个宝蓝色的盒子,见罗兰一面的冲动就始终困扰着他。
忽然,罗兰抬起了头,她把头发整理到了左边的肩膀上,看着他的眼睛说:“你终于来了。”
一年多以后,又听到了她的声音,苏醒只觉得心底一阵刺痛,他想了许久才回答:“我还以为,你已经不认识我了。”
“我已经知道了。”
“知道什么?”
“他死了。”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毫无表情。
“你说谁死了?”
罗兰失望地摇了摇头:“你知道,你应该知道的,我丈夫死了。”
“是的,卓越然他死了。还有——”苏醒停顿了半天,他不知道罗兰是否真的知情,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不说了。
“还有紫紫失踪了。”
苏醒点了点头,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
她面对着正午的阳光,神秘兮兮地说:“我有一种预感,紫紫她——可能早已经死了。”
“不!”苏醒大声地说,“罗兰,你作为紫紫的妈妈,不能说这种话的。”
“你说这是凶兆吗?其实,凶兆早就有了,只是我们都浑然不觉。”
苏醒的心里又是一跳,原来她早就意识到了。他轻声地说:“罗兰,我只想对你说声对不起。”
“不,这与你无关。”
他忽然有了一种冲动,伸出手抚摸她的头发,就像一年多前发生的事,是那样自然而然,是那样令人神魂颠倒。然而,当他的手指刚刚触及罗兰时,又立刻像触电一样弹了回来。一个声音在心底不停地告诫着自己,眼前的这个美丽的女人,是一个不可触及的禁忌。他意识到自己不能再犯这种错误了。这房间窗户上的铁栅栏,已经在他们的心里划上了一道牢牢的界限,谁都不敢跨越它。
此刻,苏醒觉得该把心底的疑问说出来了。于是他靠近了罗兰,幽幽地问道:“我的笛子呢?”
“笛子?”
苏醒注意到当她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嘴唇在不停地颤抖。
他点了点头说:“它不见了。”
她的眼睛里现出一片茫然。过了一会儿,她终于缓缓地回答道:“你是说——小枝?”
“对,小枝。”
罗兰的表情瞬间变得恐惧无比,她睁大了眼睛,伸手抓着自己的头发,尖叫着说:“魔笛又回来了……魔笛又回来了……”
“你说什么?魔笛?”
苏醒控制不住自己了,抓住了罗兰的肩膀追问着。他的脑子里立刻掠过了“潘多拉魔盒”这个词,还有七年前的那个夜晚,一个老人临死前的话语。
他背叛了老师的遗言。
胸口越来越闷,耳边仿佛想起了那致命的笛声。苏醒大口地喘着气,盯着罗兰无神的眼睛问:“你究竟做了些什么?”
罗兰茫然地看着他,喃喃地说:“你是谁?”
她的这句话令苏醒意想不到,他一时无法回答:“你不认识我了?”
罗兰还是不说话。
苏醒感到了一阵绝望,他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泪腺了。几滴泪水溢出眼眶,他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很傻,就像一个无助的小孩。
突然,罗兰把手伸了出来,用细细的手指帮他抹去了泪水,同时用一种奇怪的语气说:“其实,我知道你是谁——你是我的丈夫。”
“你真的疯了。”
苏醒摇着头离开了她,向外面跑去。
“魔笛会要了你的命!”
精神病院里充满了罗兰尖厉绝望的叫喊。这声音在雪白的墙壁和天花板间来回飘荡着,在外面的走廊里,一下子好几个精神病人都齐声高叫起来:“魔笛会要了你的命!”
(17)
今天是叶萧难得的一次准时下班回家。在开门前他还是按了按隔壁张名的门铃,里面依然没有动静,他已经连着好几天没有见到张名了。难以想象张名潜伏在深夜里会是什么样子。
其实,叶萧回到家也无事可做,通常他都是看书,今天与往常不同,他买了一份报纸回家。刚一坐下,他就感到了一种难以消除的疲倦感,脑子里突然闪现出某个白色的幻影。他想起下午他路过那家报摊的时候,也有过同样的感觉。当时,他的目光一下子落在了一张报纸上,便立刻买下了它。
他勉强展开了报纸,草草地读着当天的新闻,随后他翻到副刊版。今天的副刊用整整一个版面刊登了一篇文章,叶萧缓缓读出了这篇文章的标题——《夜半笛声》。
七百年前的欧洲,遭遇了一场可怕的灾难——黑死病,也就是后人所说的鼠疫。瘟疫到处蔓延,像空气一样无孔不入,很快就席卷了整个欧洲。无论是谁,一旦染上这种疾病,便等于被宣判了死刑。人们谈鼠色变,畏鼠如虎。可老鼠却越来越猖獗,鼠害所到之处尸横遍野炊烟断绝,无数的城镇和乡村化为坟场和废墟,总计有上千万人被黑死病夺去了生命,占当时欧洲人口的三分之一,无异于一场血腥的战争屠杀。
但在德国的中部有一座小城,最终却逃过了这场劫难,这就是威悉河畔的哈默林城。鼠疫也曾一度肆虐于该城,全城人都在死神的阴影笼罩下。直到有一天,一个身着花衣、手持风笛的陌生人来到该城,声称能灭鼠除灾。人们允诺他灭鼠之后,必将重金酬谢。
花衣笛手吹响风笛,在神秘的魔笛声中,成千上万的老鼠应声出洞,随着笛声跳入威悉河中淹死了,整个城市得救了,但人们却背弃了诺言,不肯酬谢花衣笛手。第二年的6月26日,花衣笛手又来到哈默林城,再次吹响魔笛,一百多名孩子像中了魔一般随他出走,最终消失在山谷中。
从此以后,人们将花衣笛手视若神明,定在每年七月举行花衣笛手节。节日里人们化装成笛手和老鼠的样子,再现当年发生的一切。
这就是欧洲脍炙人口的花衣笛手的故事。但你也许并不知道,这个故事也曾经发生在本市,时间是1945年的夏天。
与七百多年前的欧洲一样,1945年本市也发生了鼠疫,疫情最先在南郊被发现,有一男子突然吐血而亡。一天之后,其妻子也以同样的方式死亡。在几天之内,其全家六口人全部死亡,而且症状完全相同。
这引起了周围居民的恐慌,立刻报告了市政当局。当局委托一家医院对六具尸体进行了解剖检验后发现,他们的死因全都是被鼠疫病菌感染所致。不久以后,附近又有多家人家被查出感染鼠疫,并发现有大量带鼠疫细菌的老鼠出没。
当地爆发瘟疫的消息不胫而走,立刻引起了众多市民的恐惧。而老鼠更加肆无忌惮地出没于黑夜,一时间捕鼠夹、老鼠药等颇为畅销,但鼠辈对此道早已久经考验,丝毫未能阻挡鼠类扩张之势。市政当局也对此束手无策,大批人口为躲避鼠疫之害而迁出本市,竟导致市面萧条,物价暴涨,眼看这些小小的老鼠就要导致城市的衰败了。
就在危急关头,突然出现了一位神秘的笛手。谁也不知道他来自何方,也不知道他将向何处去,他来到市政当局求见市长,自告奋勇愿意驱除鼠害。但笛手同时也开出了条件,在事成之后得到一千两黄金的报酬。
当时,没有人相信笛手真能做到这些,但市政当局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态度,最后还是同意了笛手的请求。谁都认为这笛手是个骗子,他根本就没有本领消除鼠害,自然领不了那千两黄金的酬劳。
然而,事实上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在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笛手站在疫区中心,吹响了他那神奇的笛子。悠扬的笛声有如天籁之音,穿破重重夜色,最后消失于地下。
第二天,人们清早起来以后,惊奇地发现在马路上躺着成千上万只老鼠的尸体。这些死老鼠显然是昨天晚上新近死亡的,遍布于本市西南角的每一条街道,尤其是发现疫情的地区死鼠最多,简直是堆积如山。
市政当局出动了大量的警力和民工,对老鼠尸体进行打扫和清点,发现大约有五十万只老鼠命丧黄泉。随后,当局焚烧了这些老鼠尸体,并对本地的疫情进行了检测,结果再也没有发现一例鼠疫病情了。
神秘的笛手消除了鼠害,成为了全市的英雄,但谁都没有想到,随后他却酿成了另一场灾难。原来,当局本来就不打算给他千两黄金,与笛手的一纸协定谁都没有当真,因为他们认定笛手只是骗子,不可能真的灭鼠。但谁知笛手真的成功了,当局却根本不愿意拿出千两黄金。
于是,他们便以种种理由来搪塞笛手,直到最后竟然出尔反尔地撕毁了协议,并准备将他驱逐出本市。
于是,笛手愤怒了。他要让七百多年前花衣笛手的故事再度重演,并以此来威胁市政当局,但当局却对此嗤之以鼻,他们的愚蠢最终筑成了大错。
笛手真的开始报复了。
在1945年一个夏天的夜晚,正是鲜艳的夹竹桃绽放之际。那一晚,许多个家庭注定在劫难逃。
笛手吹响了那致命的笛声。
……
笔者在写这篇文章过程中,曾走访过许多当年听到过神秘笛声的老人。他们都对那晚的笛声有着清晰的记忆,一切的描述归结在一起,无非是两个字——恐怖。
因为这些老人在当时还都只是少年,他们在夜半笛声中度过了一生中最恐惧的夜晚。第二天起来,他们就发现自己的弟弟妹妹,或者是哥哥姐姐,都像空气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人们找遍了城市的每个地方,却始终没有这些孩子的踪迹。事实上他们再也没有回来过,谁也不知道他们是生还是死,许多个家庭都陷入了痛苦与绝望之中。
第二天晚上,夜半笛声再度响起,依然有一些孩子失踪了。这可怕的笛声总共持续了三个夜晚,只要笛声一响起,家家户户便都关紧了门窗,紧紧抱着自己的孩子,在恐惧中度过一夜。
笔者查阅过当时警察局关于人口失踪的案卷记录,并进行了粗略的统计,在夜半笛声响起的三个夜晚,总共有一百四十七名儿童失踪。男孩与女孩的性别比大约各占一半,年龄最大的十二岁,最小的仅有五岁。
这些儿童,几乎全部住在本市的西南边缘的一块平民住宅区。而那里正是此前鼠疫大爆发的重灾区,夜半笛声也就是从这块地方响起的。那位神秘的笛手,用笛声把这些居民从死神口中救了回来。然而,又是他用笛声夺去了他们的孩子的性命。
市政当局曾对此进行过一些调查,但因为当时正值日本宣布投降,公众和当局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到了抗战胜利的头等大事上。除了那些失踪孩子的家庭以外,不再有人关心夜半笛声事件了。
那神秘的笛手也没有再出现过,也没有人再听到过那可怕的笛声,于是这件事就渐渐淡出了大众的记忆。然而,所有被夜半笛声夺去了亲人的家庭,却永远都不会忘记1945年的夏夜,这成为了他们永不磨灭的心理阴影。
这就是被遗忘了五十多年的“夜半笛声”事件。
然而,人们对于这起事件还有过其他一些传闻。其中有些传说带有浓郁的灵异色彩,笔者并不打算公开,但其中一些事件有确凿的目击证人,为此又添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至今,仍有许多当年失踪孩子的亲属,一直都保持着某些禁忌的习惯,他们认定那潜伏在黑夜的恶魔并没有走远,随时随地都会回来带走他们。五十多年来,他们的生活大多并不顺利,许多人英年早逝,或者有着严重的精神衰弱和抑郁症。在采访的时候,他们大多表现出了激动和恐惧的表情,甚至流下了眼泪。
笔者用了长达数月的时间,走访了数十位亲历者,查阅了大量的档案和资料,终于完成了这次艰难的调查,在此需感谢所有提供信息和资料的人们。
当本文截稿时,笔者听到了关于“夜半笛声”重新出现于本市的传闻。但愿这只是少数人的捕风捉影,但愿1945年夏夜事件永远不再重演,但愿分离和痛苦远离人间。
叶萧紧紧地抓着这份报纸,半晌都没有吭声。他突然站起来,重重的一拳击在了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回响。因为他立刻就想到了,这篇文章刊登以后会造成怎样的结果。
窗外,夜色已经降临了。他仰着头靠在沙发上,闭上了眼睛。
(18)
苏醒放下了今天的报纸,他看到自己那篇文章终于刊登在了副刊上,现在他忽然有些紧张了,不知道刊登出来会引起什么样的反响。
然后他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爬上了小阁楼的扶梯。
阁楼小得可怜,只有六七个平方米大小,脚下的木地板“吱吱”作响,听起来像是摇摇欲坠的样子。这里散发着一种陈旧腐烂的味道,从每一条楼板的缝隙间涌出来,简直令人窒息。他连忙打开了头顶的老虎窗,把头伸出窗外贪婪地呼吸着。深蓝色的天空中闪烁着满天星斗,他伸手可及的是一层层瓦片和青草。
地板上堆着许多杂乱的东西,看起来已经多年没有动过了,结了一层厚厚的灰尘。苏醒捂住鼻子,轻轻地拂去灰尘,里面露出了几叠相册。他小心地拿起其中一本,翻开了第一页,他看到了一张微微泛黄的黑白照片。
这是一张年轻的女人的照片,看起来已经有许多年了,照片显得有些模糊,仿佛蒙上一层薄雾。
苏醒忽然注意到,照片里女人的眼睛非常像池翠,如深潭般清澈透明,并带着几分忧郁。虽然她穿着那个年代最普通的衣服,灰蒙蒙的色彩,但依然无法遮掩她的美丽。
他继续翻了下去,却再也看不到这个女人的照片了,而是出现了一个婴儿的照片,看起来像是个女婴,面貌还看不太清楚,只是那双眼睛清楚地显示了,刚才那个女人,就是她的妈妈。
后面的照片,几乎都是那小女孩的了。不知道为什么,她从来都是一个人照相,看不到她与父母的合影。从照片里可以看出她渐渐长大的轨迹,她越来越漂亮了,她的眼睛越来越像妈妈,而表情却越来越忧郁。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的照片却越来越少,相册里的最后一张照片,看起来她不会超过十八岁。
当苏醒抚摸这些照片的时候,仿佛又摸到了池翠的身体,他的指尖禁不住颤抖了起来,就像是昨天下午把池翠扶上床时的感觉。
他合上了相册又看了看其他的东西,甚至还找到了一本日记。他没有打开它,而是把所有的东西,都放进了一个大袋子里。然后,他爬下了小阁楼。
几分钟后,他拎着袋子走出了房门。
夜色依然迷离,就像他的心绪纷乱。下午从精神病院里出来,他的耳边不停地响起罗兰的话。可眼前却总是晃动着另一个女人的面孔。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内心很龌龊,他不应该有这种感觉的,可是,他无法控制自己。
他来到了池翠的房门前,他不敢再往走廊里面看去了,直接按响了她的门铃。
很快,池翠为他打开了门。
“你怎么来了?”
她斜倚在门口,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楚楚动人。
“我有些东西要还给你。”
“你没欠我什么东西。”池翠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他,但还是把苏醒迎了进来。她只穿着一身睡衣,露出了丰韵的体形。
客厅里的灯光很暗,苏醒坐下轻轻地问:“小弥睡下了吗?”
“是的,我强迫他早点睡,免得他夜里睡不着到处乱跑。”
“对。”苏醒显得很紧张,他有些结结巴巴地说:“你的烧……烧退了吗?”
她微微笑了笑说:“早退了。非常感谢你的照顾。”
忽然,她意识到了昨天下午,他们身体之间的小小接触,不免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苏醒也有些尴尬,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小弥怎么样了?”
“他还是继续胡说八道,说什么在天台上看到个穿白衣服的小女孩。”
“又是那小女孩?”他的心里又是一颤。
“难道你也见过?”
“不。”
苏醒连忙摇了摇头。
“对了,刚才你好像说有些东西要还给我?”池翠的眼睛注意到了他手里的袋子。
他点点头,从袋子里拿出一本相册,放在了台子上。
池翠的眉毛一扬,她立刻接过了相册,翻了翻其中几页,她紧张地说:“这怎么会在你手里?”
“上次我说过,阁楼里还剩下一些过去的东西。现在我给你送过来。”
“谢谢。”她低下头,轻声地说。
苏醒把整个大袋子都推到了池翠的脚下:“所有的东西都在里面,你看一看吧。”
“不用看了,我本来就不需要这些东西。”她又看了苏醒一眼,知道自己不应该这么说,“对不起。”
“没关系。”苏醒又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把心中的疑问说出来了:“我知道这个问题不应该问,但我还是想知道,为什么在你的相册里面,从来没有过你与父母的合影?”
池翠愣了一下,她停顿了许久才回答:“你看到我妈妈的照片了?”
“是的,你很像她。”
“其实我也是从照片上才认识她的。”她长吐出一口气,在昏暗的灯光下,眼神变得十分痛苦起来,“实际上是我杀死了她。”
“怎么会?”
“妈妈在生我的时候,因为大出血而死去了,我孤独地来到了这个世界。如果不是我,她不会死的。”
“池翠,这与你无关。”
苏醒忽然伸出手想靠近她,但她却立刻把手放到了台子下面。
她摇了摇头说:“不,这当然有关。行了,我们别说这些了。”
“你好好休息吧。”
苏醒站了起来,迅速离开了这里。
房间里又只剩下池翠一个人了,小弥正在里间熟睡着。忽然,她感到了一阵深深的孤独感,通常在产生这种感觉的时候,她都会上网来赶走孤独。
她打开了电脑,在Google的搜索引擎里键入了“神秘失踪”四个字。很快,她就在一家国内网站里,发现了这样一张网页——
1990年9月9日,在南美洲委内瑞拉的卡拉加机场控制塔上,人们突然发现一架早已淘汰了的“道格拉斯型”客机飞临机场,而机场上雷达根本找不到这架飞机的存在。这架飞机降临机场时,立即被警卫人员包围。当驾驶员和乘客们走下飞机后,立即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机场人员说:“这里是委内瑞拉,你们从何方来?”飞行员听后惊叫道:“天哪!我们是泛美航空公司914号班机,由纽约飞往佛罗里达的,怎么会飞到你们这里来了!”
接着他马上拿出飞行日记给机场人员看:该机是1955年7月2日起飞,时隔三十五年!后经电传查证,914号班机确实在1955年7月2日从纽约起飞,飞往佛罗里达,突然途中失踪,一直找不到。当时认为该机掉入了大海里,机上的五十多名乘客家属全部获得了死亡保险金。当这些失踪了三十五年的人回到美国的家里,令他们家里人大吃一惊。孩子们和亲人都老了,而他们仍和当年一样年轻。美国警方和科学家们专门检查了这些人的身份证和身体,确认这不是闹剧,而是确凿的事实。
最近,美国著名科学家约翰·布凯里教授经过研究分析,对“时空隧道”提出了以下几点理论假设。
1、“时空隧道”是客观存在的,它看不见摸不着,对人类,它既关闭,又不绝对关闭——偶尔开放,就看谁偶尔碰上,被拉进去。
2、“时空隧道”与人类世界不是一个时间体系。进入另一套时间体系里,有可能回到遥远的过去或进入未来。
3、对地球上的人类和物质来说,被吸入“时空隧道”就意味着神秘失踪,而从“时空隧道”中出来,又意味着神秘再现。由于“时空隧道”的时间可以相对静止,故而失踪几十年上百年,就像一天与半天一样。
池翠惊讶地看完了这张网页,她的嘴里喃喃地念着“失踪”两个字。难道那些神秘失踪的孩子是被吸进了时空隧道?
突然,她仿佛看到了肖泉的眼睛。
如果时空隧道真的存在,她宁愿跳进隧道,回到七年以前。
(19)
夜色越来越浓,眼前的楼房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他看到从底楼的门里走出来一个男人的影子,并很快地离开了这里。
张名藏在一团树丛的阴影中,看着那个男人渐渐地消失。他感到嘴里像火烧起来一样渴,于是从腰间取出了水瓶,拧开瓶盖喝了一大口水。
已经连着好几天了,他都躲在这栋楼房前熬夜,白天就在附近吃点东西。他的眼睛里面充满了血丝,发乱如草,浑身都是异味,看起来已经没个人形了。现在,他觉得自己更像某种夜行动物,躲在树丛中寻找猎物。
他发誓要把失踪的儿子找回来。少年时代禁忌的围墙,如今已变成这栋灰色的楼房就是他的最大的怀疑目标,这些天来的观察,他坚信鬼孩子就躲在里面,会夺走一切敢于靠近这里的人。为了儿子,他愿意放弃一切,甚至愿意和魔鬼做交易。
忽然,他听到黑暗的树丛边上传来某种奇怪的声音——
“……”
毛骨悚然。
那绝不是风吹动树叶的声音。
张名竭尽全力地屏住呼吸,缓缓地把头侧向声音传来的那边。在阴暗的树影中,他看到一个白色的轮廓在树叶间穿梭。
鬼孩子?
他曾经下定决心,为了找回失踪的儿子,要不惜一切代价抓到鬼孩子。然而,当鬼孩子真的出现时,他的血液却几乎已经凝固住了。
依靠着这些天潜伏在黑夜中练就的视力,他渐渐地看清了那个白色的影子。几乎贴着他的面前不到半米的距离,与他擦肩而过。
当那影子就要从他视线里消失的时候,张名小心翼翼地走出了树丛,并与那影子保持着一定距离。
张名跟着白色的影子,走进了那栋楼房。
当他踏进底楼的走道以后,却发现那影子消失了。然而,他分明听到了某种声音。这声音并不是来自头顶,而是来自脚下。
他在黑暗的底楼转了一圈,伸手在墙上摸索着,结果在楼梯后面摸到了一扇小门。
这扇门半开着。
张名让自己的心跳平静下来,然后轻轻地推开了这扇门。他试探着伸出了脚,跟前果然是一道通往地下的水泥阶梯。
突然,眼前闪过了一道白色的影子。
鬼孩子——他(她)就在眼前。
张名小心地走下黑暗的阶梯,一边用手在墙壁上摸索着。很快,他就走到了平地上,但眼前什么都看不到。
笛声响起来了。
这声音像针一样刺激着他的耳膜。古老的传说立刻在他的脑中浮现,他颤抖着对自己说:“夜半笛声?”
致命的笛声——这是他永远的噩梦。但现在他明白,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
在笛声的陪伴下,他继续向前走去。他又产生了一种预感——儿子就在前面等着他。
不知道走了多久,仿佛进入了阿鼻地狱之中。忽然,在夜半笛声之外,又有某些奇怪的声音从前头传来,像是来自遥远的时空。他侧耳倾听,那是无数细微而清晰的呻吟,充满了绝望和恐惧。
现在张名确信,这里已经不是人间了,而是鬼魂聚集的坟墓。
他看到了鬼火。
一线幽幽的光从那里射来,在他的眼睛里燃烧。在那线光中,一个小孩子的背影渐渐清晰了起来。
瞳孔骤然缩小了,他轻轻地喊了一声:“儿子?”
张名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他犯下了致命的错误,把刚才所有的恐惧都抛到了脑后,向前面快步跑去。他大口地喘着气跑到了背影后,向前伸出了手。
忽然,那小孩子转回了头来——
张名终于看到了。
然而,几乎就在十分之一秒的瞬间,他的表情由充满希望变为无限绝望,脸色像死人一样苍白。
在那线幽光的照耀下,他的瞳孔又骤然扩大了,脑子里已来不及反应了。张名的整个脸孔都刹那间扭曲了,五官挤压成了一团,仿佛被一张血盆大口一下子吞噬了。
这是他一生中最恐怖的一幕,也是他一生中最后的一瞥。
他看到了什么?
(20)
苏醒惊醒了。
他像弹簧一样从床上跳了起来,然后猛然睁开眼睛,茫然地看着四周。上午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射在他眼睛里,无数的灰尘在阳光里起舞,也进入了他的瞳孔。他摸了摸自己的后背心,全都是虚汗,他这才想起来,自己刚才做了一个可怕的梦。
在梦中他听到了幽幽的笛声,循着笛声他行走在一片黑暗之中。眼前伸手不见五指,突然之间却亮起了一线鬼火,然后他见到了一个白衣服的小孩。正当他要跑上去的时候,却感到有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于是他回过头来,看到了一张扭曲的死人的脸。然后,眼前又出现了一面镜子,原来——这就是他自己的脸。
接着,梦就醒了。
用了很长时间,他才让自己的心跳平和下来。苏醒看了看时间,自己居然已睡到上午九点半了,他连忙从床上下来,匆忙地洗漱了一下,然后在家里草草地吃了早点。
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了敲门声。
苏醒小心地打开了房门,看到了一张年轻男子的面孔。他先是愣了愣,然后在自己的记忆中搜索了片刻,才想起了眼前的这个警察。
“你是叶警官?”
“是的,你现在方便吗?”
他注意到了叶萧手里捏着的一卷报纸,立刻就明白了:“请进吧,我知道你迟早会来的。”
叶萧走进了房间,他顺着对方的话说:“你怎么知道?”
“你看到了昨天的报纸。”
“是的,所以来向你了解一些情况。”叶萧小心地坐下了,他环视了这房间一圈,然后淡淡地说:“这房子是你租的?”
“不,是我买的。”
“我明白了,虽然只是间老房子。不过将来拆迁的话,或许会赚一笔。”叶萧并不直接提问,只是试探性地聊聊。
苏醒摇摇头说:“其实,我喜欢这房子。”
“不过,关于这房子我还有一个疑问,你是不是很早就认识池翠了?”
“不,最近才认识的。”
“原来只是巧合啊。”叶萧故意用一种夸张的语气说,“那就只能说这是缘分了。我已经查过材料了,池翠就是在这栋房子里长大的,六年前才离开了这里。”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我才会和她认识的。”
叶萧微微点点头,然后举起那卷报纸说:“好了,我们说正题吧。你是怎么想到写这篇文章的?”
“我现在为许多家报社撰稿,这是我的职业。而且,我对过去发生的这种神秘事件一直都很感兴趣。大约在两个月前,就开始准备写这篇文章了。”
“你真的调查了那么多人?”
“当然,当年他们都失去了自己的亲人,许多年来‘夜半笛声’始终都是他们内心不可磨灭的阴影。我采访过的每一个人,都留下了真实的姓名和地址,如果你不相信可以去问他们。而且,我还花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在档案馆里查找当年的原始资料,这一切都是历史事实。”苏醒忽然想起了什么,停顿了片刻后说:“特别是一位姓风的老先生,为我提供了特别详细的资料和帮助,其中还有许多内容我并没有写进文章里。”
“能把他的地址给我吗?”
苏醒点点头,从笔记本里找出了那个地址,然后交给了叶萧。
“非常感谢你的合作。”
说完,叶萧摊开了报纸,指着《夜半笛声》这篇文章的结尾部分,念出了其中的两句话:“‘然而,人们对于这起事件还有过其他一些传闻。其中有些传说带有浓郁的灵异色彩,笔者并不打算公开,但其中一些事件有确凿的目击证人,为此又添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苏醒,你可以不在报纸上公开,但你应该告诉我。”
苏醒微微一愣,他点点头说:“五十年代,有人看到过‘鬼孩子’在一栋旧房子附近出没。谁都不敢靠近那里,否则就会送命。十年前那里被拆除了,建造起了居民楼。”
“这我已经知道了,我还想知道别的。”
苏醒仰起头想了想,然后缓缓地说出了四个字——
“地下烛光。”
“什么?”叶萧忽然有些紧张起来了。
“在我采访过的老人中,其中有一位后来做过煤气管道工人。他说自己在五十年代和七十年代,修建一条地下煤气管道的时候,曾经在地下发现过某些神秘的东西。”
“是什么?”
“我也不清楚,你自己去问他吧。”苏醒又把那位老人的地址抄给了叶萧。
叶萧收起了这份报纸,然后盯着苏醒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直到苏醒把头低了下来,他冷冷地说:“苏醒,你有没有想过,你的这篇文章会造成多大的后果吗?”
苏醒的心中一颤,茫然地摇了摇头。
“你会为这篇文章而后悔的。再见。”
叶萧快步离开了这里。
(21)
小弥感到自己被送进了一个深深的洞穴之中,他仰天躺着,眼前却是一片漆黑。然后,他感到头皮上一阵奇怪的感觉,仿佛有一道微弱的光影进入了他的眼睛里。
瞬间,小弥觉得自己的肉体与灵魂分离开来,一个沉闷的男声在他的耳边响起……
可是他听不清,那个声音是如此含糊,只感觉像是某种古老宗教仪式上的咒语。接着,咒语消失了,变成了一声轻脆的笛音。
在茫茫无边的黑暗中,他终于看到了——
他惊恐地大叫起来。
“小弥,你怎么了?”
他感到有一双温柔的手,抓住了自己的肩膀,那是妈妈的手。小弥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被推出仪器了。妈妈扑在他身边,轻轻抚摸着他。
眼前是一片白色的世界,身后有一台巨大的仪器,刚才那个深深的“洞穴”,不过是他被送入仪器中进行CT扫描的空间而已。
池翠把儿子抱了下来,坐在了外面的椅子上,等候医生的结果。她是根据上次莫云久医生的建议,来到同一所医院的神经内科,检查小弥的脑神经。
莫医生还给小弥写过一份非常详细的病历报告,有厚厚的好几页,全都涂满了潦草的“医生体”钢笔字,池翠几乎看不懂这些字,她把病历全都交给了神经内科的刘医生。
刘医生刚看病历的时候,显得漫不经心的样子。但他没看几行,就露出了一种特殊的神情,然后就非常仔细地看了起来,几乎是在逐字逐句地研究似的。
他用了一个小时的时间,才把全部病历看完,然后皱起了眉毛看了看小弥。也许是莫医生在病历里写了些什么,刘医生并没有看小弥的眼睛,而是先做了一些简单的检查,然后就让小弥去做脑部CT的检查。
刚做完CT的小弥显得非常疲倦,他依偎在妈妈的怀中,看起来就像是个漂亮的玩具。池翠也感到非常累,从上午来到医院以后,她就一直在各个楼层跑来跑去,就连午饭也是在医院里吃的。她看了看表,现在已经是下午一点钟了。她长出一口气,把头仰在椅子靠背上,搂着儿子闭上了眼睛。
过了一个小时以后,刘医生终于出来了。池翠立刻睁开眼睛,整理了一下头发,她注意到刘医生的表情非常凝重。他走到这对母子的身前,用沉闷的语气说:“我想和你单独谈谈。”
池翠点点头,她让儿子乖乖地坐着,然后就跟着刘医生走进了房间。
坐下以后,刘医生先不说话,而是仔细地观察着池翠的眼睛,这让她有些隐隐的不安,她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刘医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刚才仔细地研究了你儿子的CT扫描结果,还有脑电图。非常遗憾,我发现在你儿子大脑半球的顶叶位置,有一个小小的异物。”
池翠的心立刻凉了,她一个字都没有说,只是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嘴巴。
刘医生取出了CT扫描的图片,池翠第一次清楚地看到了儿子的大脑。医生指着小弥大脑前部的一个地方说:“请仔细地看,那块东西非常隐蔽。”
池翠努力控制住自己内心的痛苦,朝着医生指的方向仔细地看。果然,那里有一小块黑影,如果不是非常仔细地看,还真看不出来。
幽灵就住在那里面?她默默地问自己。
“目前还难以确定那究竟是什么。如果是一个恶性肿瘤的话,那就麻烦了。”
“如果不是呢?”池翠还抱有一线希望。
刘医生沉默了片刻,他又翻开了莫云久写的那份病历说:“如果不是肿瘤的话。或许,就真的是莫医生所说的‘眼蝇蛆病’了。”
“小弥的脑子里长了苍蝇的蛆?”
“至少在目前,国内还没有这样的病例。如果眼蝇蛆真的入侵了脑子的话,我个人觉得更应该叫它‘脑蝇蛆病’。”但紧接着,刘医生又摇了摇头说:“可这怎么可能呢?莫医生不应该仅凭着一部《聊斋》,就相信真会有眼蝇蛆入侵大脑。目前,眼蝇蛆病在国内并不少见,但入侵大脑的病例似乎只见于古籍。我很难相信真的会有这种情况发生。”
池翠紧张地问:“医生,请你告诉我,小弥能不能活下来。”
“我不知道。但我想至少现在他不会有生命危险。”他又把莫云久写的病历往后翻了几页,然后对池翠说:“我注意到了莫医生的病历里,提到了小弥患有严重的重影视觉现象。我估计这是因为他脑部的异物压迫了视觉神经所致。”
“所以才使他能够看透别人的心思?”
“更确切地说,使他具有了一种读心术。”
“读心术?”池翠张大了嘴。
“别把这和通灵人的把戏或者是什么特异功能联系在一起,那些都只是骗人的障眼法。而读心术只是心理学的一种术语,是在为病人进行心理辅导中,领会别人表情的心理判断技术,从而读出别人内心所想的事情。这其实并不神秘,是可以通过专业的训练而达到的。我在读医科大学的时候,曾经选修过心理学,所以了解这方面的一些情况。”
“可小弥只是一个六岁的小男孩,他可从来没有经受过什么专业训练。”
“当然,你儿子并不是有意识地要这样做,他也不懂什么叫读心术。只是他在下意识的情况中,集中了自己的注意力,从对方眼球和表情的变化里,捕捉到了某些细微的信息。要知道,人并不是理性的动物,如果在轻度惊讶的精神状况时,理性的意识水平就会立刻下降,在这个瞬间本能的部分就会充分表现出来。人的眼睛在这一过程中有最明显的变化,所以,确实存在通过眼睛来了解人们内心的可能性。”
池翠立刻想起了小弥的眼睛。在她的印象中,无论是谁,只要一见到小弥那双眼睛和重瞳时,都会被吓一大跳,也就是刚才刘医生所说的“轻度惊讶的精神状况”。
医生继续说:“很显然,未经过训练的普通人是绝对做不到这一点的。至于小弥为什么能做到,这恐怕就和他脑子里的异物有关了。”
“那我该怎么办?”池翠绝望地问。
“我是神经内科的医生,对于小弥的视觉重影和读心能力,我想还是应该请心理医生来为他检查一下。至于他大脑半球顶叶部的异物,我会竭尽全力做深一步检查的。”
池翠的心里越来越乱,她忽然问道:“医生,小弥脑子里的东西会不会是遗传的?”
“如果真的是眼蝇蛆入侵大脑的话,理论上不太可能是遗传的。因为眼蝇蛆病本质上是一种寄生虫病,是来自外界的异质进入体内所致。当然,在医学上这很难说,有许多疾病我们认为是非遗传性的,但实际上确实有家族病史。”
池翠低下了头,她不想再把小弥那幽灵的父亲给说出来。
几分钟以后,她走出了这个房间。然而,她看到走廊的长椅上空空荡荡的,再也没有小弥的踪影了。
“小弥!”
她立刻高声地叫了起来,却只听到一阵奇特的回音。绝望和无助几乎让这个年轻的母亲崩溃了,她强打起精神,跑到了走廊的另一头,拉住一个护士就问有没有看到过小弥。
护士说在几分钟以前,还看到过一个小男孩从这里跑上楼梯。
池翠仰起头看了看楼梯,她似乎预感到小弥会去哪里了,然后她立刻就跑了上去。在跑上两个楼层以后,她来到了眼科门诊室前。
她在门口深呼吸了一口,然后推开房门走进了门诊室。
“小弥!”
果然,池翠看到儿子正站在门诊室里,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前方。
她顺着儿子的目光向前看去——
几秒钟后,她听到了自己骇人的尖叫声。
眼科医生莫云久的整个身体悬在半空中,一根绳子牢牢地套在他的脖子上,绳子的另一端连接着天花板上的通风口。
他自杀了。
(22)
罗兰逃跑了。
半个小时以前,精神病院给杨若子打了电话,告诉了她这个消息。刚放下电话,她的眼前就立刻浮现出了罗兰的样子,心底隐隐有些不安。
现在,她用了最快的时间抵达了精神病院。刚走进住院楼的走廊,她就见到了罗兰的主治医生。医生面色铁青,用沉闷的声音对杨若子说:“我不知道该不该给你打电话。”
“当然应该打,这对我来说非常重要。告诉我,她是怎么逃跑的?”
“是今天早上发现她不见了,经过院里基本的勘察,可以判定是她自己逃跑的。主要原因还是护工对她太大意了。平时罗兰都非常安静,从来没有过要逃跑的企图,所以一直都对她疏于防范,结果让她轻而易举地逃了出去。”
“最近她有没有反常的举动呢?”
医生看了看杨若子,犹豫了一会儿说:“实际上,从你上回来看过她以后,她就有了一些反常,似乎精神上更加郁闷了。杨警官,我有一个问题一直想问:那天你是不是对她说了些什么?”
杨若子心里一沉,是因为自己把卓越然的死讯和紫紫的失踪,都告诉了罗兰的原因吗?她一时还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也许,是她受到了你的话的刺激。”医生不想让她难堪,便主动收住不说了。
“我不知道。”杨若子把头侧向了另一边,把刚才的那种口气收敛了起来,轻声地问,“除了我以外,最近还有没有人来看过她?”
“昨天中午,又有一个男人来看过她。”
“谁?”
“本来不准备让他见罗兰的。但他说自己是罗兰的表弟,所以我们就把他放进来了。”医生拿出一本簿子递给杨若子,“这是昨天的探视记录。”
她看到记录上写着苏醒的名字,立刻就记了下来。然后她问道:“我能看看罗兰的病房吗?”
“当然可以。”
几分钟后,杨若子走进了罗兰的房间。
下午的阳光斜斜地洒了进来,透过铁栅栏窗户投射在她的脸上。现在,杨若子可以理解罗兰在这里住了一年多,会是怎样的一种感受了。精神病院是另一种监狱,谁被判定为精神分裂,就等于被判了无期徒刑。
杨若子在罗兰的床上轻轻地坐下,伸出手抚摸着洁白的床单。看起来罗兰在逃跑前,还特意地把房间打扫了一遍,房里所有的摆设都干干净净的,几乎纤尘不染。
她拉开了罗兰的床头柜,里面有几张紫紫的照片,记录了从这小女孩刚出生,一直到六七岁的样子。这些照片在阳光下发出奇特的反光,杨若子轻轻地抚摸着它们,手上有一种细腻的感觉,就仿佛真的触摸到了紫紫的皮肤。
她忽然一惊,连忙把手从照片上缩了回来。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脑子里瞬间又想起了自己的妹妹,她感到了一阵深深的恐惧,连忙摇了摇头,努力要让自己忘记那些记忆。
柜子里还有其他一些东西,那是罗兰的日常生活用品。除此之外,就是一本厚厚的日记。
当杨若子拿起这本日记的时候,她忽然有一种预感:这是一把钥匙。
她看了看窗外的阳光,只感到自己的瞳孔里有一道白光穿越。然后,她缓缓地打开了日记,进入了一个女人最隐秘的内心世界。
(23)
下午三点。
阳光渐渐地淡去了,江风越来越强劲,叶萧按照苏醒提供的地址,找到了那栋江边的楼房。
用了很长时间,他才敲开了房门,一个鹤发童颜的老人出现在了他面前。老人用一种与其年龄极不相称的精悍目光注视着叶萧,然后用那浓厚的乡音说:“请问你找谁?”
叶萧先是一愣,然后立刻回答:“是风老先生吗?我是苏醒介绍来的。”
“苏醒——”老人的记忆力奇好,马上就想起了这个名字,“就是那个为报社写文章的年轻人?”
“对。”
“请进吧。”老人点了点头,然后非常客气地把叶萧迎进了房间。
叶萧走进里面幽雅的客厅,仔细地环视了一圈,不禁赞叹着说:“现在已经很少能够看到布置得这样有品位的房间了。”
“不过是一介老朽而已。”
叶萧实在不习惯老人的方言:“请问老先生您是哪里人?”
“海南人。”
怪不得那么难懂,叶萧刚要说话,老人已经把一杯茶端到了他的面前。叶萧礼节性地啜了一口茶:“风老先生,我是为了‘夜半笛声’的传说而来。我想知道,为什么你对这件事知道得如此详细?”
“因为当时我是报社的记者,全程报道了鼠疫事件与夜半笛声事件。我为这些事写过大量的新闻报道,并接触过许多当事人。”
“您见过那位神秘笛手吗?”
“当然见过。”老人似乎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而且岁月越是久远,印象却越是清晰,他的口音也越来越难以听懂了:“当他到当局毛遂自荐以后,许多报纸都对此做了报道,不过大多带着嘲讽的意思,认为他只不过是个骗子而已。我也见到了他,是一个高个子的中年男人,穿着一身非常普通的中式衣服,他的面孔长得很普通,是那种容易被忽略的人。”
“您就见过他这一次?”
“不,当他后来成功地消灭了鼠害以后,我曾经专门采访过他一回。那时候,他住在一家小旅馆里,等待市政当局答应给他的巨额奖金。那一次见面给我的印象很深,他绝不是别人传言中阴森可怖的人,看上去显得彬彬有礼。他的谈吐也非常文雅,怎么看都是一个极有教养的人。我问他是从哪里来的,他却微笑着沉默不语。我提出请求,能不能看看他的笛子,他爽快地答应了。”
“是风笛还是竹笛?”叶萧立刻联想到了花衣笛手的传说。
“是一支竹笛,中国传统的样式,笛子的名字叫——小枝。”
老人用方言缓缓说出“小枝”两个字,叶萧听着总觉得非常别扭,他催促着问:“后来呢?”
“后来我们就随便闲聊了起来。令我很意外的是,他居然对我说起了《聊斋》故事。”
“《聊斋》?”叶萧忽然想到,这全部的事件都像是《聊斋》一样诡异。
“是的,他对我说了一个《聊斋》中《瞳人语》的故事。讲的是一个书生,因为风流而双目失明,眼睛里居然生了两个小‘瞳人’,结果最后成了一目重瞳。”
听到“重瞳”两个字,叶萧立刻联想到了池翠的儿子,那个六岁的小男孩,是他第一个发现了卓越然的尸体。叶萧的脑子一下子有些乱了。
老人继续说下去:“我至今仍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这个故事。最后我问他,如果当局不给他黄金,那他会怎么样?他先是想了想,然后用一种奇怪的语气说:我会让传说中的故事重演。”
“他要报复?”
“我却觉得这好像不是报复的语气。当时,我以为他只是想通过我这个记者之口,威胁一下当局而已。”老人又长叹了一声,摇着头说:“我没有想到,几日之后他居然真的让传说重演了。”
“这是一场悲剧。”
“是的,对许多人来说,这都是一场莫大的悲剧,也包括我。”
“为什么?”
老人的表情第一次显得激动起来,他的呼吸也有些急促了。一下子让叶萧感到有些害怕,他担心老人过度激动引发疾病他可担待不起。他连忙把茶杯端到了老人嘴边,老人啜了一口茶,才稍微好了一些,他轻声地说:“谢谢你,年轻人。我猜你一定是个警察吧?”
“你怎么知道?”叶萧有些吃惊。
“警察都有一些职业习惯,我这么一把年纪了,当然看得出来。”
“风老先生,为什么对你来说这也是场悲剧?”
“那个时代的人都早结婚,虽然那年我才二十五岁,但已经有一个五岁的儿子了。”
叶萧看着老人忧伤的眼睛,立刻就明白了。
“难道——”
“对。我五岁的儿子,也被那可怕的夜半笛声带走了。那是第一个夜晚,我一听到笛声响起,就立刻从床上跳了起来。这时候已经晚了,我儿子早已不见了踪影,我不顾一切地冲到外面去寻找他,但却毫无结果,只听到那可怕的笛声。”
“他再也没有回来吗?”
老人痛苦地摇了摇头:“再也没有回来过。他就像空气一样消失了。没过几个月,我那年轻的妻子就因为悲伤过度,犯了肺痨病而死去了。直到今天,五十多年过去了,我都是孑然一身。可以说,夜半笛声把我的家给彻底地毁灭了。”
“也许,我不该问您这些问题。”
“没关系,反正我是离入土也不远的人了。”老人忽然苦笑了一下。
“风老先生,非常感谢你提供的信息。再见了。”
叶萧礼貌地向老人点了点头,然后迅速离开了这里。
(24)
已经接近黄昏时分了,叶萧接到了杨若子的电话,要求立即和他碰个头。但他现在还要找一个人谈话,他和杨若子约定,晚上直接到她家里谈。
还是按照苏醒给他的地址,他找到了那位退休管道工人的家,按响了门铃。
一位身材魁梧的老人给他打开了门,看上去七十多岁的样子,老人用一种怀疑的目光盯着他。碰到这种情况,首先就是要让别人信任你,叶萧立刻拿出了证件放到老人面前。
“公安局的?”老人显得很意外。
“老伯伯,我能和你谈谈吗?”
“当然可以。”对于警察,老人还是比较信任的。
叶萧走进了房间,与刚才那位风老先生的家相比,这里就显得寒酸了许多,一个典型的单身退休工人的家,几件简陋的旧家具,斑驳的墙壁,散发着一股陈腐的气息。
“老伯伯,最近有没有一个叫苏醒的人来找过你?他自称是为报社撰稿的。”
老人立刻就想起来了,用标准的本地口音回答:“一个月前,一个年轻人来找过我,想问我关于夜半笛声的事情。”
“您也亲身经历过吗?”
“是的。”老人微微叹了一口气,魁梧的身躯就像泄了气一样立刻萎缩了下来,他缓缓地说,“那年我才十五岁。我有一个十岁的妹妹,就在那天晚上被笛声带走了,从此再也没有找到过。”
“苏醒说您还知道一些其他的事情?”
“我不知道那和夜半笛声有没有关系。自从那件事以后,我就听说了‘鬼孩子’的传闻,还有那栋可怕的旧房子。五十年代后,我成为了一个管道工人,主要是在地下铺设煤气管道。那时候的煤气管道与现在不一样,因为地下修有很多防空洞和地道,煤气管道通常就在这些地道里铺设。”
“地道?”叶萧有些奇怪,他对此尚一无所知。
老人奇怪地问:“你不知道吗?我们这座城市的地下有很多地下管道,就像人的肚肠一样复杂。我听说那是在四十年代,日本人为了军事备战而修建的防空地道。那些地道究竟有多少条,谁都说不清楚。总之,就像是一个地下迷宫一样。”
“地宫?”叶萧忽然想到了《病毒》中的“她在地宫里”,他的心底一阵颤抖,原来,所谓的“地宫”就在我们的脚下。
“你说什么?”老人可不明白地宫的意思。
“不,没什么。您继续说。”
老人点点头,刚才被叶萧打了岔,他只能再用很长的时间来回忆:“有一回,我们几个工人在地下修建一条管道。正好是顺着一条旧地道的路线,所以并没有费多少力气。但那时候我们中间一直在传有关‘鬼孩子’的事情,虽然表面不敢说,但心里面都很害怕,特别是像我这样丢失过妹妹的人。当我们修到一条地道深处的时候,却发现前面被砖头封住了。幸好那些砖头堆得不那么结实,也没有用水泥合起来,我们就把那些砖头一块块地搬掉,那好像是一堵薄薄的墙。我正好在最前面,当我取下中间的那块砖头时,突然从砖头间的缝隙里,射出一道幽幽的光。”
“地下烛光?”叶萧想起了苏醒对他说过的话。
“当时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只感到非常害怕,差点把我给吓死了。那是一束淡蓝色的光,从那堵墙的缝隙里射出来。”
叶萧可以想象出那是怎样一副景象:在一片漆黑的地底,突然从墙里射出一道幽光,就这么想想都让人害怕,更不用说亲眼目睹了。他能体会出当时那些管道工人的恐惧。
“虽然吓得要死,但是任何人都无法抗拒好奇心。特别是我们这些管道工人,原本就是在黑暗的地下工作,胆量也比别人大。在大家的壮胆之下,我小心翼翼地搬掉了其他几块砖。于是,墙上露出了一个几寸见方的小缺口,那线幽光也越来越亮了。我就把眼睛贴在这个缺口上,向里面看去。”
老人说这几句话的时候,描述得非常阴森,给人以身临其境的恐惧感,叶萧不禁感到脊梁“嗖嗖”的发凉。
“是烛光。”老人用幽幽的口气说,看来他也完全进入角色了,仿佛又回到五十年代的地下,“我从那个缺口里看到,里面是一个小房间,房间中央有一张破旧的木桌子,桌面上放着一支燃烧了一半的蜡烛,一片幽幽的烛光笼罩着小房间。”
话音未落,老人自己倒先吸了一口冷气。
“房间里有人吗?”叶萧也被深深吸引住了。
“开口太小了,除了那烛光以外,我实在看不清楚。虽然我们管道工人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的,但当时看到这间地底下的房间和蜡烛以后,确实吓了一大跳,我还记得自己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上下牙齿间不停地在打架。”
叶萧点点头:“换了我也会这样的。”
“突然,我身后不知道谁说了一句:‘鬼孩子来了。’我立刻想起了那个传说中白衣服的小孩。他们一下子掉头就跑了,我也不敢继续呆在这里,跟着他们一起向回跑了。
“后来呢?”
“后来我们不敢再去那儿了,于是就私自改变了管道铺设路线,从另外一条线绕了过去,算是完成了任务。从此以后,谁也没有再提起过这件事了,一直到现在已经几十年了。”
“老伯伯,你还记得那个地方的确切位置吗?”
老人摇了摇头说:“那块地下本来就像迷宫一样。况且,我现在已经老了,再也记不清位置了。”
“那好,非常感谢您。”
叶萧站起来,刚走到门口,就听到身后传来老人的声音:“警官,这些天我听说夜半笛声又回来了,这是真的吗?”
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低下头说了声:“也许吧。”
叶萧迅速离开了这里。
他来到马路上呼出了一口气,然后抬眼往西天望去,只见一片残阳如血。在夕阳照耀不到的地底,又会藏着什么呢?
(25)
杨若子的房子不大,但非常干净,整个房间几乎全是白色,再加上纯白色的灯光,就像是到了医院里的感觉。叶萧一踏进房门,就闻到了一股幽幽的香味,原来是窗台上的一束花散发出来的。他走到窗边,眺望着外边斑斓的夜色。
叶萧淡淡地笑说:“若子,你是一个人独住?”
比起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杨若子这些天好像瘦了一些。体形显得更加苗条了,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衣服,略微有些疲惫地回答:“是的,我一个人住。”
“你父母呢?”
“他们早就离婚了。”她冷冷地回答。
叶萧微微一愣,他低下头说了声:“对不起。”然后就从窗边走到沙发边坐下。
“没关系。”杨若子的表情又恢复了正常,她低声问道:“你听说了没有,今天早上又有人报案了。”
“我已经知道了,是一个十岁的女孩,失踪的情形和前面几例完全相同。如果算上卓紫紫的话,这已经是第六个失踪的孩子了。”
“我听说,现在附近许多家庭都已人心惶惶了。人们风传夜半笛声又回来了,许多年轻的夫妇,纷纷向老一辈人打听那个故事。有的人家晚上睡觉都把门窗关死了,或者把孩子送到其他地方的亲戚家里,甚至还有人准备搬家。”最后,杨若子夸张地说:“也许再过几天,这里的房价也要暴跌了。”
叶萧想到了苏醒的那篇文章,如果不是报纸上刊登了《夜半笛声》,绝不会造成现在这样的恐慌。
“若子,你最近在查那些失踪孩子家庭的情况吧,有什么结果?”
“是的,我发现了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希望这不是巧合。”
“你快说吧。”
杨若子翻开了笔记本说:“第一个失踪孩子卓紫紫,她的母亲在精神病院里关了一年;第二个失踪的张小盼,他的父母已经离婚了,母亲一直都在日本;第三个失踪的童家乐,父母最近离婚了,他被法院判给了母亲;第四个失踪的成天,他的父亲正在监狱中服刑,是由母亲独自带着他;第五个失踪的莫非,他的父母正在闹离婚。昨天晚上失踪的十岁女孩于芬,两年前她的母亲车祸去世了,由她父亲独自带着她。”
“确实很巧,他们都是事实上的单亲家庭,不是缺少父亲就是缺少母亲。”
“仅有一个男孩例外,但他的父母也很快就要离婚了。”杨若子显然已经考虑了很久了,她脱口而出:“除了都住在同一社区以外,父母不和睦,或者家庭残缺,是这些失踪孩子最重要的共同点。”
叶萧点点头,赞同着说:“没错。”
“其实,有许多孩子都在半夜听到过笛声。只不过,他们都把笛声当做了梦。”
“梦?”叶萧想到了张小盼失踪的那个夜晚,自己确实梦见了笛声。
“还有,我曾经给你看过的那些孩子们的画,他们都在同一个晚上做了同一个梦,而男孩成天也是在那个晚上失踪的。实际上,是因为他们在睡梦中听到了笛声,才会做那个梦的。但绝大多数孩子都没有出事,只有生活在单亲家庭的男孩成天失踪了——这就是问题的关键。”
叶萧明白了:“也就是说,对于夜半笛声,不同的孩子有不同的反应,只有家庭生活有阴影的孩子才会被笛声带走。”
他忽然注意到杨若子的表情有些忧郁,这才想起刚才杨若子说她自己的父母也早就离婚了。也许,正是由于她自己的经历,才会让她发现这一点。
杨若子忽然转变了话题:“叶萧,今天我还去过一个地方。”
“哪儿?”
“精神病院。”
叶萧一怔,他想不出杨若子为什么要去精神病院。
“昨天晚上,罗兰从精神病院里逃跑了。”
“罗兰?”叶萧这才想起来,“你说的是卓越然的妻子吧?”
“也是紫紫的妈妈。昨天中午,有一个男人去精神病院看过罗兰,他的名字叫苏醒。”
一听到苏醒的名字,叶萧立刻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他忍不住对自己说:“怎么又是这家伙?”
“我在罗兰的柜子里,还找到了一本日记。”杨若子低下了头,轻声地说:“我不知道我做得对不对,我翻看了她的日记,结果发现了一些重要的内容。”
“是什么?”
杨若子从抽屉里取出了这本日记,交到了叶萧的手中说:“我用三个小时看完了其中的大部分。叶萧,告诉你一个秘密——”
“你快说吧。”
“紫紫不是卓越然的女儿。”
“什么?”叶萧显然非常意外。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淡淡地回答:“你自己慢慢看日记吧。”
叶萧把这本日记放在手上掂了几下,只感到一股莫名的沉重:“我会看的。”
他把罗兰的日记放到了自己的包里,然后站起来环视了房间一圈,忽然注意到了杨若子的书架上的几本书。他走到书架前,把那四本书《病毒》、《诅咒》、《猫眼》和《神在看着你》全都拿了下来。
杨若子走到他身后说:“我已经全都看过了。告诉我,这些书里的内容是不是真实的?”
“你觉得呢?”叶萧微微叹了口气,又把这些书放回了书架里。
“是真的。”
“不,你应该知道那只是小说而已。”叶萧看了看时间,已经快十点了,他退到了门口说,“今天太晚了,再见吧。”
杨若子呆呆地看着叶萧离开房间,然后,她走到窗前,缓缓地放下了百叶窗。
今天,她通过日记,已经进入了罗兰的内心世界。她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厌恶那个女人,应该同情的是那个可怜的小女孩卓紫紫。就像杨若子和她的妹妹,她们也是不幸的。
脑子里不断闪过那白色的影子,总是看不清她的脸,就像是一团模糊的颜料。
她到底是谁?是卓紫紫?还是鬼孩子?还是——妹妹?
“紫紫。”
杨若子浑身瘫软地倒在了床上,轻声地念出了妹妹的名字。
她再也分不清了,那人与鬼的界限。
继续打开回忆的窗户……在妹妹神秘地失踪了一年以后,有一个管道工人在阴沟里发现一具尸体。那是一条深深的阴沟,距离地面至少有数米深,在阴沟的最底部,躺着一个大约七岁的小女孩的尸体。那可怜的女孩早就腐烂了,法医判定这具尸体已经浸泡在阴沟的污水中至少一年。她变得面目全非。
当时,警方查阅了一年来的人口失踪记录档案,经过法医的尸检分析,认为那具尸体就是一年前失踪的小女孩杨紫紫。于是,警方通知了杨若子的父母,要他们来认尸。这时候,杨若子的父母已经离婚了,妈妈独自带着杨若子来到了公安局里。
当警察掀起盖在尸体上的白布的瞬间,妈妈立刻就昏了过去,只有十三岁的杨若子显得异常坚强。她冷冷地盯着那小女孩的尸体,更确切地说只是一具残骸。她的内心有一种特别的感觉,那只不过是妹妹遗留下的一副形骸而已,并不是真正的妹妹。她感到妹妹还活在这座城市,在某个地下的深处,穿着一身白色的裙子,永无止尽地走啊走啊,寻找她的伙伴。
然而,妈妈后来确认了那是妹妹,因为妹妹失踪的那天,正好穿着那身白色的裙子。虽然已经破碎得难以辨认了,但毕竟是妈妈亲手缝制的裙子,她还是能辩认得出来。
妹妹被正式宣告死亡了——在法律上。
可是在杨若子的心里,她的妹妹紫紫仍永远地活着。她时常能感受到妹妹的那双手,在深夜里伸到她的怀中。她确信妹妹在黑暗的地底生活着,那里一定非常寒冷,妹妹永远穿着白色的裙子,躲在某个地方瑟瑟发抖。杨若子多想抱紧她,用自己的体温、用自己的生命,让妹妹的身体重新温暖起来。
过去,她觉得这种感觉是因为赎罪。但后来,她又感到这已经远远地超出了赎罪,而是一种彻骨的痛楚。那是永远的梦魇,谁都逃不过的。
现在,杨若子感到紫紫又回来了,无论是神秘失踪的卓紫紫,还是传说中的鬼孩子,都已经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心中的那个在黑暗的地底一身白衣的小女孩,那不是幻影,也不是传说,而是真实的生命。
伴随着笛声,小女孩在轻声地呼唤着她:“姐姐。”
第四部 地下幽灵
(1)
他看见了。
无数条苍蝇的蛆虫,在人的脑子里生长着,它们扭动着丑陋的身躯,吞噬着整个大脑。蝇蛆慢慢地蠕动着,吮吸着人脑的精华和营养,飞速地生长和发育,几乎在瞬间就变为成虫,也就是绿色的苍蝇。这些小东西挥舞着翅膀,从人的眼睛里飞了出来,然后留下一个被掏空了的眼珠。从眼睛里出来的苍蝇飞啊飞啊,不知道飞了多少年,一直飞到了又一个男孩的眼睛里,在那里生根发芽。
小弥睁开了眼睛。
眼睛瞪大得有些吓人,直勾勾地看着前方。可是他看不到,看不到那些蝇蛆和被挖空了的眼睛。只有一片茫茫的黑暗。
就连他的瞳孔也感受到了恐惧,微微地颤抖了起来,他大口地喘着气,捂住自己的眼睛。然而,只要他一闭上眼睛,就又会看到那些可怕的场景,耳边还会响起无数撕心裂腑的惨叫声,绝望的呻吟,这一切似乎都在向他召唤。
这是一个无比真实的梦。
在他的身边,妈妈正均匀地呼吸着,最近的每个晚上,她都要搂着儿子睡觉。今天,她又见到了恐怖的一幕,那个为小弥治眼睛的莫医生,在门诊室里上吊自杀死了。而小弥是第一个发现他的人。在医院里,警方又询问了他们半天,许多人围着他们,仿佛是在看什么怪物。
现在,妈妈在恐惧中睡着了。小弥轻巧地将妈妈的手挪开,然后悄无声息地下了床。
他打开了房门,来到了外面的走廊里。他知道自己该去哪儿,顺着昏暗的走道,他轻轻地走下楼梯,进入了底楼的走廊。
小弥走到底楼楼梯的背面,在极其昏暗的光线下,发现那扇小门开着一条小缝,似乎是一张微微张开的嘴,要向他诉说着什么。
或者,这张嘴要把他吞噬。
他轻轻地推开小门,走下了黑暗的水泥阶梯。
随着自己的脚步声,小弥似乎看到一阵白色的烟雾正从地底缓缓升起。他来到了平地上,除了那层烟雾,其他什么都看不到。
小弥伸着手摸索着,继续向前走去,走了十几步开外,忽然摸到了什么东西,像是一扇铁门。他推开铁门,发现脚下又是一道阶梯。他小心地走下去,发现这道阶梯并不深,很快就来到平地上。忽然,他感到自己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差点摔一跤。
那是什么?
重新站稳以后,小弥才慢慢地蹲下来,把右手伸到地下摸索了起来。
他立刻就摸到了,那是一块硬硬的东西,冰凉冰凉的,似乎是一个不规则的半球体,表面有些光滑,有一股奇特的感觉通过小弥的手指,渗入了他的毛细血管里,让他下意识地颤抖了起来。
小弥又伸出了另一只手,两只手托起了那个东西,然后把它缓缓捧到了自己的眼前。
他看不见它。
然而,它能看见他。
小弥似乎听到它在向他说话,那声音非常非常轻,那不是用耳朵能够听到的。
男孩把它放在怀中,轻轻地抚摸着它,感受着它的思维,它的幽怨,它的痛苦,它的仇恨。
已经五十多年了,它静静地躺在这里,等待着这个叫小弥的六岁男孩。
它也曾经是个男孩。
那小小的头盖骨的下部,还残留着一道骨骼间的接缝,它们快乐地生长着,在死以前。
他的手指抚摸着它的全部,他甚至摸到了一双眼眶的眉骨。那眼窝深深地陷了进去,小弥的手指也伸进了眼窝,进入了它的内部——里面是空的。
小弥忽然觉得它就是自己,五十多年前的自己,他似乎能够感受到,它死以前的痛苦和绝望。似乎眼睛里有某种东西正在往外钻,一条蝇蛆在脑子里蠕动着,最后变成了一只绿色的苍蝇,飞出了这具阴森的骷髅。
莫名的悲伤充塞了这个六岁男孩的五脏六腑。一滴纯洁的眼泪,从他重瞳的眼睛里流了出来,缓缓地滴落在他怀中的白骨上。
泪水慢慢地渗入白色的骨头。
它已经许多年没有得到过水的滋润了。
小弥心想,这滴咸涩的男孩泪水,一定会让它感到很舒服。
忽然,眼前闪过了一个影子。
那层白雾渐渐地消退了,不知道从哪里闪起了一线昏暗的幽光。
小弥感到自己能够看到了。于是,他缓缓地抬起头,看到了一个白色的影子。
白衣服的小女孩。
她在黑暗中看着他。
“是你吗?”
小弥睁大着眼睛,轻轻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没有回答。
他向前跨出了一步,与她面对着面。
就在这瞬间,笛声响起来了。
在黑暗的地底,致命的笛声又一次响起,谁都逃不过它。笛声穿过小弥的耳膜,缓缓渗入他的脑子里,他仿佛感到有一群蝇蛆,在不停地蠕动着、吞噬着。
小弥的意识渐渐模糊了,仿佛又回到了混沌时代,被黑暗的大海所吞没。他蜷缩在母体之内,浑身都被羊水包裹着,只剩下一团水泡。
在笛声的伴奏之下,穿白衣服的小女孩,把一只光滑洁白的小手,缓缓伸向他的眼睛。
小弥突然感到,不知从何处伸出一只冰凉的手,牢牢地扼住了他的咽喉。
海水不断地上涨,他渐渐地沉入了黑暗的海底。
(2)
海藻,无边无际的海藻,牢牢地缠绕着他的身体。
在海底三万英尺深的地方,见不到一丝光线,男孩冰凉的身体漂浮在海藻中间。他就像是在妈妈的怀中睡着了一样,仰天躺着,皮肤雪一样苍白,紧闭着那双漂亮的眼睛。
再也听不到笛声了,只有海底的潜流不停地掠过,使得海藻发出某种美妙的声音。
他闭着眼睛的时候,终于看见了那个人。
突然,海藻和潜流都消失了,一线晨光射进了他的瞳孔,小弥睁开了眼睛,他看到了妈妈的脸庞。
“我怎么会在这儿?”
六岁的男孩脱口而出,茫然地看着妈妈的眼睛。
“你当然在这儿。”池翠半躺在床上,搂着儿子说。她刚刚从睡梦中醒来,清晨的光如流水般倾泻在她的身体上,显得有些慵懒,身上散发出一股特殊的气味。
小弥在妈妈的怀中贪婪地吸了一口气,这让他舒服了一些。突然,他猛地从床上跳了起来,用一种阴森的语气说:“地下有死人。”
“小弥,一清早不能乱说话。”池翠搂着儿子的头,郑重其事地告诫着他。
男孩猛地摇了摇头,大声地说:“不,我刚才去过地下了,我摸到了死人的骨头。”
“你做噩梦了?”
“梦?”
小弥自己也迷惑了,他使劲地眨着自己的大眼睛,这双重瞳从妈妈的眼睛里,只看到不安和忧虑。
半夜里,或者刚才,真的只是一个噩梦吗?
男孩默默地问自己,他只有六岁,还难以分辨梦与现实之间的距离。
忽然,小弥感到自己的脖子有些异样的感觉,他伸手摸了摸颈部。池翠也注意到了小弥的动作,她仔细地看了看儿子的颈部,发现在他右侧的脖子上有一个非常淡的印痕。
她摸了摸印痕的位置问:“疼吗?”
“不疼。”
池翠的眉际露出了一丝担忧。忽然,她似乎闻到了一股什么味道,像是什么东西腐烂了。她低下头,注意到了床边小弥的拖鞋。她立刻拿起那双小拖鞋,发现鞋底沾着一层肮脏的污泥,那股味道就是从这里发出的。把鼻子凑近了闻简直令人作呕。
她立刻把鞋子扔进了垃圾袋里。
然后,她将信将疑地看着儿子的眼睛,那双眼睛不能不让人相信。她又仔细地看了看儿子的全身,除了手上和脚上略微有些脏以外,并没有其他反常之处。她又走到了门口,打开所有的电灯看着地板,果然发现了一些模糊的脏脚印。
真的假的?
她回过头,搂着儿子的肩膀问:“小弥,你真的下去过?”
儿子点点头,喃喃地说:“真的,我做了一个梦,他们在梦里叫我去呢。”
“叫你去地下?”
“是的。”
她有些紧张了:“小弥,妈妈警告你,可不能胡说八道啊。”
“我没有胡说。”
池翠看了看儿子的眼睛,犹豫了很长时间。她在房间里来回地踱着步,心跳也越来越快了,最后她扑到了电话机上,她给苏醒打了一个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有人接,苏醒的声音带着一股浓浓的睡意:“喂?”
“苏醒,你起来了吗?”
“我还在睡觉呢。”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又响起了他的声音,“你是池翠吗?”
苏醒好像刚刚才反应过来,口气一下子变得紧张了。
“麻烦你过来一下好吗?”
(3)
刚刚只有早上六点半,露珠还滚动在树叶上,睡眼惺松的苏醒几乎是小跑着赶到了池翠家里。几分钟以前,他还在做着一个奇怪的梦,就当梦抵达高潮时,电话铃声同时窜进了梦中,于是他就醒了。当他在电话里听出了池翠的声音时,心里莫名其妙地一颤,是因为对那栋楼的恐惧,还是对她的感觉?放下电话以后,苏醒呆坐了几十秒,默默地问自己怎么了?
现在,他走进了池翠的房间,看到她正紧紧地搂着小弥,这才长出了一口气说:“我还以为小弥又不见了。”
“对不起。”池翠看着苏醒红红的眼圈,他还没来得及梳理那一头乱发,整个人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池翠忽然觉得他有些可爱——她觉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怎么会有这种感觉?现在可不是时候。立刻她又陷入了紧张之中,将刚才发现的事情全都告诉了苏醒。
苏醒听完以后,也有种真假莫辨的感觉。他低下头看了看小弥的眼睛,男孩不说话,只有那双重瞳怔怔地盯着他。苏醒的目光避开了他,然后捡起了小弥的拖鞋,仔细地看了看鞋底的那些泥土。瞬间,那股腐烂的味道使他联想到了什么,他立刻把头别了过去,庆幸自己还没吃过早饭。
“我下去看看吧。”
他刚说完,就想起了那天在地下室里把小弥找上来的情景,心里不禁有些发虚。
“先等一等。”池翠忽然走进了厨房,“你还没吃早饭呢。”
“不,我已经吃过了。”
苏醒并没有说实话。其实,他是生怕等一会儿自己下去以后,万一发现了什么恶心的东西,不单是早饭,恐怕连昨天的晚饭都保不住了。
“真的吃过了?”池翠又从厨房里出来了,她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个手电筒,交到了苏醒的手中,低下头轻声说,“你要小心,如果有什么不对,就立刻回来。”
“怎么弄得像生离死别似的?”
也许这句话并不适合对池翠说,她听了以后有些尴尬了,小弥也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苏醒只能故作镇定地挤出一丝微笑,然后就带着手电筒下去了。
他一个人来到了底楼,看到楼梯背后的那扇小门依然只开着一道缝。他在小门口呆呆地站了几秒钟,然后深深地吸了口气,推开了小门。
手电的光束照亮了黑暗中的水泥阶梯,似乎有一股轻轻的烟雾从地底飘了上来。苏醒呆呆地站在门口,心脏没由来地乱跳起来。
他一步一顿地走了下去,足足用了两三分钟才来到地下室里。他举起手电筒向周围照了照,四面都是水泥的墙面,没有其他东西。这里的空气非常差,散发出一股潮湿的陈腐气味,苏醒感到有些呛鼻子。他缓缓地向地下室的底部走去,四周一片漆黑,只有手电光束照到的地方亮着一团白光。
忽然,在手电的光影里现出了一扇小门。苏醒立刻冲到跟前,用手电对准那扇门,原来是一扇黑色的铁门,看起来锈迹斑斑。
他试着推了推这扇铁门,没想到一下子就把门推开了,门里发出了“伊哑”的一声怪响。他吓了一跳,再用手电一照,原来是生锈了的门轴发出的声音。
苏醒发现脚下又是一道阶梯,他先用手电向里面照了照,一阵白色的雾气漂浮在地底,就像一块海绵吸水一样吸收了手电的光线。他只能大着胆子走下去,没几步就来到了平地上。
他又向前跨出一步,忽然脚下发出“咔嚓”的一声怪响,似乎是什么东西被踩断了。他立刻低下头,用手电往脚下照了照,在潮湿的雾气中,好像是一根棍子,已经断成了两截。
苏醒伸手拿起了那两截东西,当手指触摸到它们的时候,一股恶心的感觉直冲他的脑门,瞬间他的手一抖,差点把东西扔了出去。
现在,手电的光线对准了那两截断了的“棍子”,如果接在一起的话大约有二十厘米长,表面是一层黑色的污泥之类的东西,又黏又腥,令人作呕。苏醒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他轻轻地擦去了那层脏东西,发现底下是白色的,在手电照耀下发出阴森的反光。
他仔细地端详了一下手里的东西,怎么看都像是两截大腿的骨头。
人类的骨头。
瞬间,苏醒感到仿佛有一种细微的声音,贴着耳边响起。
骨头在说话?
他有些站立不稳了,刚向前迈出一步,只感到脚下又是一阵骨头破碎的声音。一丝冷汗渗出了他的背脊,那感觉仿佛是自己的骨头碎了一样。
苏醒努力控制住呼吸,将手电的光束又对准了地面。他把手电放得很低,使得光线穿越了那层白色的湿气,终于照亮了在黑暗中沉睡了许多年的骨头。
他看到了一具枯骨。
手电的光线几乎已经贴在了地面上,苏醒甚至可以依稀分辨出,那是一个孩子的骨骼。整副骨架紧紧地蜷缩在一起,每一寸骨头上覆盖着一层黑色的脏东西,膝盖骨直顶着天灵盖,十根手指骨头握着拳,仿佛要抓着什么。
这是死不瞑目的姿势。
苏醒的心猛烈地跳着,现在他心里的疑虑已经远远超出了恐惧。他突然明白了,原来这里就是鬼孩子的家。手电筒随着肩膀而不停地颤抖着,他能够看出,这个男孩(或者是女孩)在临死前一定承受了巨大的痛苦。他(她)在挣扎,他(她)在呐喊,他(她)在呻吟,没有人来救他(她),只有绝望陪伴着死神降临他(她)的躯体。
不止他(她)一个。
随着手电光束的延伸,苏醒发现在这具骨骸的旁边,还躺着其他一些骨头,显得非常零乱,有的骨架已经完全破碎了。他几乎贴着地面,将手电筒的光束扫射了一圈,在光线所能达到的地方,全部都是黑色的骨头,有完整的,也有零碎的,这里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乱葬坑。
突然,苏醒感到有无数双眼睛,正躲在某个黑暗的深处看着他。
地底亡灵?
血液都要凝固了,他几乎已无法分辨,自己是在人间还是地狱。他看着眼前这一切,愣了好几秒钟,突然手上一抖,手电筒立刻掉到了地上。
苏醒听到了一阵轻脆的声响,然后,光线就熄灭了。
地底的黑暗一下子笼罩了他。
他感到自己快要窒息了,眼前什么都看不到,似乎有无数黑色的影子在前面晃动着。他伸出手在地上努力地摸索,但摸到的只是一团脏东西和碎骨头渣。苏醒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他立刻掉转了头,凭借着记忆向回跑去。他很快就摸到了那扇生锈的铁门,然后冲出铁门,在地下室里摸了半天,才找到了水泥阶梯。
苏醒飞快地跑上阶梯,终于冲出了那扇小门。
在昏暗的底楼走道里,他还来不及喘气,又冲出了这栋楼房。此刻,他终于呼吸到新鲜的空气了,他贪婪地翕动着鼻翼,让树丛边的氧气充满自己的肺叶。
他终于找到鬼孩子了。
(4)
地底的太阳。
一盏2000瓦的碘钨灯发出耀眼夺目的光芒,人们通常称它为“小太阳”。略带红色的强光照射着地下每一块骨头,其中一块已经被擦去了污迹的头盖骨,发出一丝阴森的反光。
强光刺激着杨若子的眼睛,让她几乎睁不开眼,但更加刺激她的是地下这一切。胃像倒翻了一样难过,自从踏进这块地底空间,她就开始恶心起来。其实,她真的很想呕出来,可胃里却什么都呕不出,这样的干呕更加折磨人。
一开始的时候,她还顾忌脚下不要踩到什么东西,但地上全是人的骨骸,几乎没有任何插脚的地方。最后,她只能踩在了一片碎骨渣上,她忽然想等回家以后,脚下这双新鞋就要扔掉了。但很快她就不再想这些了,那种恶心和呕吐的感觉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深深的悲伤。
她明白,自己作为警察不应该太外露感情,但现在她实在难以控制自己。在公安大学读书的时候,她的人体解剖学成绩很好,可以轻而易举地辨认出人类骨架的各种类型。此刻,她能清楚地看出来,地上所有的骨头,都还没有闭合,说明他们是正在长身体的孩子。
于是,一些咸涩的液体,开始缓缓地滚动在她的眼睛里。她终于看不下去了,身体剧烈地起伏着,转过头要向后面那扇铁门冲去,却一头撞到了叶萧的身上。
叶萧紧紧地抓住了她的肩膀,对着她的耳边说:“若子,你要干什么?”
“我不能……不能。”
她看起来确实控制不住自己了,一些泪水已经滑落了下来,打湿了叶萧的手背。她忽然感到,叶萧双手和胸膛是如此宽阔和温暖。
“你到上边去透透空气吧?你去吧,不过请先把眼泪擦干净。”
杨若子点点头,掏出手帕抹了抹泪水,快步离开了这里。
叶萧缓缓地长出了一口气,其实他自己也有些控制不住了。“小太阳”的光芒照射着他的眼睛,也照射着整个地底空间。这里更像是一个比较宽阔的甬道,大约有两百多个平方米大。在靠近左侧的墙上,还有一个大约四米宽的开口,里面是一条黑暗的通道,“小太阳”的光线照射不进去。
这里的尸骨实在太多了,以至于鉴定组的人数不够,他们又从其他部门调来了几批人,一起来进行清理。所有的人都戴着口罩,并使用了各种工具,小心翼翼地把这些骨骸搬运出去。
地底的空气非常潮湿,似乎常年都飘着一片如白雾般的湿气,使这里看起来更像是阴曹地府。叶萧小心地走到左侧的那个开口前,灯光只能照射到通道口,里面依旧沉浸在黑暗中。
在这里清理完毕以前,没有人敢擅自走进这条通道。谁都不知道这里面还会藏着什么东西,随意地进去只能是冒险。
叶萧冷冷地看着眼前黑黑的洞口,只觉得自己仿佛要被它吸进去了。他立刻后退了一大步,深呼吸了几口,然而这里的空气实在太糟糕了,这股腐烂的气味不知道飘了多少年,他松开了领口的钮扣,转身走了出去。
走出地下室,来到底楼的门口,他才有机会呼吸到外面的空气。人们正把骨骸装在担架或者袋子里往外运,它们的上面都覆盖了一层白布,遮掩了那惨不忍睹的景象。
不知道是谁,把地下挖出了无数尸骨的消息给捅了出去,引来了附近许多居民来围观,警方只能在大楼外面设置了障碍。当一具具在白布遮掩下的骨骸被抬出来时,叶萧注意到围观的人们显露出了各种表情,既有恐惧万分的,也有看热闹的。几个中年女人交头接耳起来,对眼前这栋灰色的楼房指指点点,他猜想她们一定在讲“鬼孩子”的传说和那栋曾经矗立在这里的旧房子。
几十年来,这里一直都是绝对的禁忌,是一切的起点,也是一切的终点?叶萧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又回到了楼房里,快步走上楼梯,他看到三楼池翠的家门正虚掩着,便悄悄地走了进去。
他看到在客厅里,一个警察正在询问池翠和苏醒。他静静地站在门口,观察着苏醒的眼睛,突然,他走到了苏醒的跟前,对他轻声地说:“我能和你谈谈吗?”
看到叶萧的出现,苏醒显得非常吃惊,他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当然可以。”
“不要打扰他们做笔录,我们出去谈吧。”叶萧做了一个请他出去的手势。
池翠忽然中断了和警察的谈话,她抬起头看了苏醒一眼,想要说什么话却没有开口,然后她又低下头继续和警察说话了。
苏醒停顿了一下,便和叶萧一起出去了。
在三楼昏暗的走廊里,叶萧掏出了一把钥匙,对他说:“这里也没什么好地方,我们就去隔壁谈谈吧。”
“隔壁?”
苏醒的目光对准了走廊尽头的那扇门,话语里一阵轻微的颤抖。
“请过来吧。”
叶萧走过去打开了那扇房门,只见一道飘舞着灰尘的光线,从房间里照射出来。苏醒感到双腿似乎已不受自己控制了,跟着叶萧缓缓地走进了这间房子。
他们一进来,叶萧就把身后的房门关上了。苏醒听到关门的声音,不禁一怔,猛地回过头来,看着叶萧冷峻的眼睛,他不敢再说话了。
房间里始终散发着一股奇怪的气味,随着两个人的脚步,一层薄薄的灰尘轻轻地扬了起来。
“我受不了这样的气味。”刚说完,叶萧就打开了窗户,他趴在窗台上,眺望着对面的那栋楼房的三楼窗户说,“苏醒,请你过来看看。”
苏醒缓缓地走到他身边,顺着叶萧手指的方向,看到了对面的窗户。立刻,他的心里又是一跳,那是他曾经住过的地方。
“你瞧,对面窗户里的那间房子是空着的。”忽然,叶萧转过头来对苏醒说,“你一定对那间房子很熟悉吧?”
苏醒知道自己是瞒不过去了,他索性明说了:“你已经查过我的档案了吧?是的,我曾经住在对面的房子里。”
“不单单是对面。我相信,你对这里也不会陌生的。”
“你已经知道了?”苏醒变得面无血色,后退了好几步。
叶萧逼近了他,冷冷地说:“罗兰已经从精神病院里逃出来了。”
“她逃跑了?”
“看起来你很关心她?当然,你当然很关心她。”还没说完,叶萧就从包里取出了一本厚厚的日记说,“这是我从罗兰的床头柜里找到的。昨天晚上,我几乎看了个通宵,现在到了由你来解释的时候了。”
“罗兰的日记?”
苏醒呆呆地看着叶萧手里的这本日记,他甚至还不知道罗兰有记日记的习惯。他退到房间的一个角落,缓缓地坐了下来,然后又看了看这房间,这里是罗兰的家。他这才明白,叶萧为什么要把他叫到这里来谈话。或许,只有在这里闻着罗兰遗留下来的气味,他才更容易回忆起来。
终于,他将心底深埋的东西,都统统倒了出来。
“两年前,我刚刚从乐团辞职,搬到了对面那间房子里。每天晚上,我还是按照过去养成的习惯,练习一个小时左右的笛子。没过多久,我就发现每当晚上我吹笛子的时候,在对面楼房的窗户里,都会有一个年轻的女人静静地坐在窗前。”苏醒一边说,一边走进了罗兰的卧室,叶萧紧紧地跟在他后面,看到了墙上挂着的照片,卓越然和罗兰正在照片里微笑着。
苏醒走到了窗边,轻声地说:“她就坐在这里,房间里的灯光照亮了她的脸。虽然隔着几十米的距离,但我能看得出,她正在倾听我的笛声,听得非常投入,我就被她深深吸引住了。每一个夜晚,她都会坐在这里听我吹笛子,看着她陶醉于笛声的样子,我的心里总会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到后来,我的笛子纯粹只是为她而吹了,在那些日子里,这是我每天最重要的事情。”
“你知道她有丈夫吗?”
“当时我没有看到过她的丈夫。经过我仔细的观察,只有一个小女孩和她生活在一起。一个多月以后,我居然在楼下的信箱里收到了她的一封信。在信里她对我表示了感谢,说她非常喜欢我的笛声,希望能请我吃饭。就这样,我和她在这间房间里认识了,我也认识了紫紫,一个沉默寡言的小女孩,她有一双令人印象深刻的眼睛。罗兰的丈夫是一个专栏作家,他经常到外地寻找素材,当时已经连着好几个月没有回家了。我可以从她的话中感觉到她对孤独的恐惧,甚至对丈夫的失望。后来,她终于承认,她从来就没有爱过卓越然,她之所以嫁给这个男人,完全是因为一次意外。”
“那你是怎么想的?”
“我承认,那个时候我非常喜欢她,甚至可以说我爱她,但我始终都不敢越雷池一步。我唯一能为她做的,就是尽我所能地吹好笛子,满足她对笛声的渴望。她是一个音乐老师,与别人不同的是,她对中国传统音乐有着近乎痴迷的爱好,尤其是笛子。其实她也会吹笛子,对笛子的历史和故事有着很深的研究,只是她更喜欢听我吹的笛声。在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我们一直保持着这种暖昧的关系,也可以说我们是互相恋爱着,一种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因为卓越然迟早会回来的,我们之间注定是不可能的,而且,她还必须为紫紫考虑。”
“柏拉图?她的日记上也是这么写的。”叶萧点了点头,他觉得自己有些同情苏醒了,因为他忽然想到了自己。
“一年前,我独自去海南岛旅游了一次,当我回来的时候,却发现卓越然已经回到了家里,一直未曾见到罗兰。我非常吃惊,只能偷偷摸摸地去打听,才知道我在海南时,罗兰突发了精神病,被送进了精神病院。据说,她的病情非常严重,需要在精神病院里长期治疗。我当时万念俱灰,不敢再去看她了,更不敢面对她的丈夫,我无法想象他就在我的窗户对面,每天都能见到。于是,我就搬出了这里。”
“你再也没有见过她吗?”
“是的,也再也没有见过她的丈夫和女儿。直到几天前,我去精神病院里探望了她,我只感觉我非常对不起她。”
叶萧点点头,缓缓地吐了口气,突然问道:“好了,我不想再问你和罗兰之间的隐私了。告诉我更重要的事情。”
苏醒露出了茫然的表情:“什么事?”
“魔笛。”
叶萧缓缓地吐出了这两个字。
(5)
瞬间,苏醒仿佛被定住了,他用了半分钟的时间来咀嚼叶萧的话。然后,他像是触电了一样,用颤抖的声音问道:“你怎么……怎么知道魔笛的事?”
“告诉我,把你知道的全都告诉我。”
“是我不应该……不应该打开潘多拉的魔盒。”苏醒绝望地摇着头,就像是只泄了气的皮球,他低声地说,“那是七年前,我的笛子老师在他临死前,交给了我一只盒子,里面装着一支名为小枝的笛子。”
“小枝。”叶萧点了点头,他立刻就想到了那位姓风的老人对他说的话,当年那神秘的笛手用过的笛子上就刻着“小枝”二字。
“更重要的是,老师在临死前关照我千万不能吹响这笛子,否则会引来死亡和灾难。老师还有些话没说完,他就死了。”
叶萧若有所思地说:“就像潘多拉魔盒?”
“是的。可惜的是,我并没有遵守老师临终前的遗嘱。”苏醒用一种忏悔的口气说,“就在我得到这支笛子不久以后,我实在无法控制自己的好奇心,要知道作为一个笛手,碰到任何好的笛子,都会渴望用它吹奏,谁知犯下了大错。
“你吹响了这支笛子?”
“是的,在七年前深秋的几个夜晚,我吹过几次。”然后,他露出了恐惧的神情,“这是魔鬼的笛子。我无法形容那奇特的笛声,实在太诡异了,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种音色,简直可以用来勾魂。那是《聊斋》里才有的笛声,古老坟墓里的死人,听到了笛声而复活。直到现在,我仍然心有余悸,那笛声经常变成噩梦来纠缠我,简直要把我逼疯了。”
“后来呢?”
“后来,我再也没有吹过这支笛子,一直把它放在原来的盒子里,七年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可就在不久以前,当我重新打开这只盒子的时候,却发现盒子里是空的,笛子已不翼而飞了。”
叶萧试探着问道:“你知道是谁拿走的吗?”
“我早就该猜到了,是罗兰对吗?”
“你猜得没错,她在日记里对这件事写得很清楚。”叶萧伏在窗口上,看着对面的房间说,“苏醒,你还能回忆你和罗兰之间聊天的内容吗?”
“其实,刚才我就已经想起来了。那时候她很寂寞,我在为她吹笛子之余,也陪她聊天排遣孤独。她很喜欢民乐,有一次无意中就聊起了魔笛。是她主动说起的,她说自己听说过魔笛的传说,五十多年前夜半笛声传说里的神秘笛手,就是用那支笛子消灭了鼠疫,也带走了许多孩子。她甚至说到了传说中魔笛的标志,就是笛身上端刻着的‘小枝’二字。当时,我立刻想起了我的潘多拉魔盒里的笛子,于是就把这支笛子的事告诉了罗兰。她当时显得非常兴奋,要求看一看这支笛子。我有些犹豫,但实在无法拒绝她的要求,只能将她带到我的家里,打开了盒子,给她看了这支笛子。看完以后,她默不作声地离开了,当时我以为这件事就已经结束了。”
“让我来告诉你吧。”叶萧回过头来,缓缓地说,“她日记里说,她偷配了你的房门钥匙。”
“原来如此,我记得有一次,她问我借钥匙用。”苏醒摇着头,喃喃地说:“可她为什么瞒着我?”
叶萧轻吐了口气,也许是刚才在地下呆得太久了,他感到自己有些疲倦。他把罗兰的日记翻到了那一页,然后交到苏醒手中,淡淡地说:“你自己看吧。”
苏醒小心地接过日记,他斜倚在窗前,抚摸着光滑的日记封面,那是一个女人的心。
在叶萧翻到的那一页上,写着一行行漂亮的字,苏醒看得出这是她的笔迹。只是与平时相比,这一页纸上的字迹显得有些潦草,从字里行间露出了一种深深的紧张。
这一天罗兰的日记是这样写的——
他走了。
今天清晨他给我打了个电话,告诉我他要去海南岛旅行一个星期,然后,我们在电话里互道了平安。几分钟后,我站在窗前,看见他背着旅行包从对面楼里出来,匆匆地离开了这里。突然,我的心里感到惴惴不安,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失落感。我的丈夫已经一年没有回家了,我却从来没有产生过这种感觉。而苏醒仅仅离开了几分钟,一个星期以后就会回来的,我不应该对他有这种感觉的。
天哪,我只感到很害怕。
早上我把紫紫送到了幼儿园,再过几个月她就要上小学了,可她依然不太合群,我已经为她担忧很久了。然后我去学校上班,整整一天,我都有些紧张,脑子里总是想起我的计划。只有在为学生们上课的时候,我才暂时把我的心思抛开。这个计划我已经想了很久了,自从那晚在苏醒的家里看到传说中的魔笛,我就暗暗下定决心了,无论如何一定要得到它。我知道苏醒对魔笛的膜拜,他把这支笛子看得比自己生命更重要,充满了一种敬畏之心。他是不可能把魔笛给我的,所以,我一直不敢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我知道这样对他不公平,甚至有些龌龊,或许我是利用了他?够了,就算我不是一个好女人吧。
下班以后,我把紫紫接回了家。我度日如年地捱到了晚饭以后,然后悄悄地走了出去,带着我偷配的那把钥匙。我来到了对面苏醒的家门前,就像一个小偷一样,用偷配的钥匙打开了他的房门。我记住了上次他放那盒子的地方,很快就找到了它。我小心地打开盒子,魔笛果然就躺在里面,笛管上端刻着“小枝”二字,我可以断定就是它了。
对不起,苏醒。我拿走了你的笛子,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的,但我必须这么做,我无法抗拒魔笛的魅力。我好像被这支笛子所控制住了,我的灵魂和肉体都已被它绑架,或许,不是我从你手中偷走了笛子,而是笛子从你手中偷走了我?
苏醒,我拿走笛子以后,又把盒子关好,重新放在原来的位置,看上去就像一切都没动过一样。然后我带着魔笛离开了你的家。
回到家里,魔笛在灯光下发出异样的反光,我终于得到了它,我无法抑制内心的激动,我明白我已经被它俘虏了。它仿佛是有生命似的,躺在那儿向我发出挑衅,我完全失去控制了,只感到脑子里一片空白。就像是喝醉了酒一样,我拿起了笛子,放到嘴边吹了起来。
我吹笛子的水平并不高,当我的嘴唇贴到吹孔上时,我感到仿佛有一只手,控制了我按住笛孔的那六根手指。同时我的耳边听到了一阵奇特的旋律,幽幽地响起。
瞬间,从我的口中吹出了同样的气息,我的手指也按照那旋律跳动了起来。
一阵诡异的笛声传了出来。
我感到这笛声似乎不是我吹出来的,而是从笛管里自己流出来的声音。
不,这不是我吹的,而是另一个躲在笛子深处的魔鬼。
在可怕的笛声中——我见到了幽灵。
一种彻骨的恐惧笼罩了我,我的手一阵剧烈的颤抖,就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似的,把这支可怕的笛子扔到了地上。
我立刻感到了浑身麻木,一股沉沉的睡意袭上来。于是我趴到了写字台上,打开了我的日记本,完成我每日必做的功课。现在,我的日记已经写完了,我快支撑不住了,谁来救救我啊。
等一等,我的房门开了。
我回过头看了看,我看到紫紫穿了一身白色的衣服走到了我的面前。
天哪,她像个幽灵?
不,我不能再写下去了。
苏醒几乎是浑身颤抖着看完这一篇日记的,这一页后面全是空白。他仰起头环视着房间,他想象罗兰就是在这间房里写完这篇日记的,在这里吹响了魔笛的,最后也是在这里发疯的情景。
“第二天早上,卓越然从外地回到了家里,发现罗兰已经疯了,只能把她送到了精神病院里。”叶萧站在他身后轻轻地说。
忽然,苏醒有些神经质似的说:“笛子,我的笛子呢?”
“我猜,你的笛子一定在卓越然手中。”叶萧淡淡地说:“可惜,卓越然已经死了。”
“魔笛在哪儿?”
(6)
这里永远沉浸在黑暗中。
没有白天,没有黑夜,没有春夏秋冬,永远是地下炼狱。
经过整整一天的工作,这里已经基本上清理干净了,露出一大块空地,地底铺满了已经腐烂几十年的泥土。那股令人窒息的空气已减弱了许多,只是依然有一股薄薄的雾气从地下升起,缭绕在叶萧的脚面上。
这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2000瓦“小太阳”的灯光依然照耀着,巨大神秘的空间,无比黑暗的背景,再加上耀眼的强光,给人的感觉就像是某个剧场的舞台。而叶萧正独自站在这舞台的中央,仿佛是在独自表演一场舞台剧,他感到自己既是演员又是观众。
然而,导演是谁呢?是谁导演了这一幕恐怖的舞台剧。
叶萧茫然地看着刺眼的灯光,直到眼睛里一阵晕眩。他明白这只是错觉,就像人们无意识地诞生到人世,再无意识地走进地狱。
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已经七点钟了,地面上也应该被黑夜所笼罩了。半个小时前,局里告诉叶萧,初步的尸检结果已经出来了:在地下发现的这些尸骨,全部都是大约五岁到十三岁的儿童,性别比例一时还弄不清楚。
由于很多骨骸都很零散,有的甚至完全被破坏了,具体数字还不好统计,初步估计是一百四十余人。从对骨头的检测来看,这些孩子的死亡时间大约是在五十五到六十年前。至于死亡原因,法医还没有弄清楚。
或许,他们就是当年被夜半笛声带走的孩子们。他们早就死了,死在这黑暗的地底,除了他们自己,没有人听到他们绝望的呼喊。而他们的家人,度过了五十多年的不眠之夜,仍然在执着地等待着他们回家。
让灵魂回家吧。
是谁杀死了他们?是五十多年前神秘的笛手吗?还是某个地底的魔鬼。
叶萧长长地吁出了口气。
在见到了地底的这么多尸骨以后,他反而觉得自己已不惧怕黑暗了,他缓缓地向前走去,地上还有一些残留的骨渣,在他脚下发出一些细微的声音,就像是临死前孩子们的呻吟。
这声音已在地底回荡了许多年。
叶萧走到了黑洞前,“小太阳”的灯光打不进去,眼前的通道被黑暗覆盖着,似乎有一股淡淡的雾气从里面飘出来。像是一张血盆大口,既让人望而却步,又同时充满诱惑。
他拿出了手电筒,把一道白色的电光向里射去。
这是冒险,他很清楚这一点。但直觉告诉他,自己必须要这么做。
于是,叶萧举着手电,小心翼翼地走进了黑暗的地道。
一股潮湿的寒气包围了他,手电的光线始终无法照到远处,只停留在一团雾气之中。叶萧一边走,一边悄悄地数着自己的脚步,他伸手摸了摸旁边,好像是水泥的墙壁,冰冷而粗糙。
地道越走越长,他还能听到头顶有汩汩的流水声,上面似乎是下水管道。又往前走了几步,在手电筒的光线里,出现了一个三岔路口。
叶萧忽然怔住了,他茫然地站在地下管道的交叉口,仿佛面对着一个巨大的迷宫。他立刻就想到了雨果笔下的《悲惨世界》,巴黎的下水道与地面之上的城市一样错综复杂,那是一个神奇的地下世界。沙威警长潜入地底,追踪数十年前的逃犯冉阿让,叶萧不记得是否有过这样的情节了,可他宁愿相信自己不是沙威,而是逃犯冉阿让。
幽灵在等着他?
在三岔路口犹豫了片刻之后,叶萧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便要离开。忽然,他感到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他用手电朝地面照了照。
他万万不会想到,在白色的手电光束中,映现出了一张死人的脸。
原来在叶萧脚边,正斜躺着一具死尸,他刚才居然没有看出来。
叶萧缓缓地蹲下来,屏住呼吸,手电的光线对准了那张死人的脸。
蛆……
一群蛆在死人的脸上扭动着,它们是从死者的瞳孔里面爬出来的。
叶萧缓缓靠近了那张狰狞的脸。几乎用了几分钟的时间,他才辩认出这张脸来——他的邻居张名。
蛆在张名的脸上爬行着。
(7)
尽管,瞳孔上覆盖着紧闭的眼皮,但她仍能感受到烛火的轻微热度,还有那丝黑暗中闪烁的光。
她缓缓地抬起眼皮,头顶上黑色的天花板进入她的视线,四周的一切都是那么昏暗,除了那点烛光。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正仰天躺着,她能感觉出身下是一张很旧的钢丝床。脖子上一阵酸痛,她费了很大的劲才侧过头去,看到床边有一张黑色的木桌子,桌上点着一支白色的蜡烛,是这里唯一的光源。
用了好一会儿时间,她才适应了这里昏暗的光线,慢慢看清了自己所在的地方。这是一个非常小的房间,不会超过十个平方米,除了一张摇摇欲坠的钢丝床和房间中央的木桌子以外,只有两只方凳,和一排几乎腐朽了的木架子,上面放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更重要的是,这房间里没有任何窗户,只有一扇紧闭着的铁门。
看起来就像个监狱。
当她的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时,她立刻想到了某种让她熟悉的生活。她开始默默地问自己:“我是谁?我从哪里来?为什么会在这里?”
记忆就像打破的瓷器一样,变成无数锋利的碎片,她轻轻地捡起记忆碎片,再重新拼接成一个完整的图画。在那幅图画里,她看到了自己的名字——罗兰。
“我叫罗兰?”
犹豫了片刻之后,她终于点了点头。是的,她是罗兰。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用了大约几十分钟的时间,又想起来其他许多事情,比如她有一个丈夫叫卓越然,但据说已经死在了天台上;她还有一个女儿叫紫紫,可惜已经失踪了。还有一个精神上的情人叫苏醒,曾经是一个笛手,他有过一支笛子,魔鬼的笛子。
她偷了那支笛子。然后,神秘的笛声让她见到了幽灵。
于是,她疯了。
她被送进了精神病院,在有铁栅栏窗户的房间里关了一年,就像这个没有窗户的房间——另一种监狱。
就在几天前的深夜里,她从精神病院的监狱里逃了出来。
她越狱成功了,在这座巨大的城市中徘徊着。她没有回家,因为她已没有家可归了。她也不想去见苏醒,因为她觉得自己对不起他。她身无分文,无处可去,只能隐藏在某个角落里。她感到饥饿难当时,只能用随身携带的东西去交换食物,通常她会得到一个大饼或者是馒头。
一无所有的罗兰,唯一想得到的,只有她的女儿紫紫。这也是她逃出精神病院的原因,当她知道紫紫失踪以后,她就下定了越狱的决心,她要去找回紫紫。她甚至对卓越然的死并不感到多少伤心,她只要紫紫,她也只剩下紫紫了。
紫紫是她的骄傲,也是她的耻辱——因为,紫紫并不是卓越然的亲生女儿。
那是在八年前,她刚与卓越然结婚不久,她刚刚品尝新婚的快乐,就发现了她的丈夫居然在外面还有别的女人。她甚至当场抓住了卓越然和那个女人,但卓越然却轻描淡写地说:“有本事你也在外边找一个男人。”
罗兰感到无比的愤怒和悲哀,但她终究是一个弱女子,她不敢选择离婚,只能逆来顺受。就在这个时候,另一个男人闯入了她的世界,于是就有了紫紫——一个耻辱的印记。
不久以后,那个男人便死于一场车祸。
罗兰始终保持着这个秘密,甚至骗过了卓越然,让他以为紫紫就是自己的女儿。因为紫紫的缘故,他们度过了几年平稳的日子,但罗兰一直都非常恐惧,她害怕这个秘密被人发现。直到几年前,紫紫因病需要输血,而卓越然却发现自己的血型与女儿不符,他的血型是A型,罗兰是O型,而紫紫的血型却是B型。所以,紫紫不可能是卓越然的女儿。
他终于发现了这个秘密,从此他开始殴打罗兰,有时甚至虐待紫紫,最后就一走了之。罗兰只能把痛苦深埋在心底,因为她不想让紫紫背上私生女的耻辱。但紫紫的性格也因此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她变得沉默寡言,行为变得怪异起来。
现在,紫紫是她唯一的生命寄托了。
罗兰想,只有她,能找到女儿,短短几天的时间,她几乎跑遍了这座城市每一个角落。
昨天深夜,她徘徊在一条小巷中,四周寂静无人,就连天上的月亮也隐藏到了云朵里面。忽然,有一只手蒙住了她的嘴巴,另一只手在她的身上乱摸了起来。一刹那间,她意识到——自己遇到流氓了。
罗兰拼命地挣扎,但无济于事,那只手拼命撕扯她的衣服。正当她想要叫救命,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的时候,一个黑色的人影出现了。
就在这个瞬间,她失去了意识,昏了过去。
现在,她终于醒过来了。
她看了看自己的身体,似乎还完好无损,她意识到有人救了自己。那个人是谁?一连串的疑问在脑中盘旋。
罗兰刚要下床时,忽然听到了一阵沉闷的脚步声。
心跳猛然加快了,她大口地喘息着,紧紧地盯着那扇铁门。随着脚步声的逼近,她感到自己越来越紧张,一丝冷汗从额头沁了出来。
脚步声忽然停止了。但紧接着,她就听到铁门发出了一阵嘶哑的怪声,然后缓缓地打开了。
一个黑色的影子走进了小屋里。
在昏暗的烛光下,她使劲地揉着眼睛,终于看清了那个影子:一个瘦瘦的男人,戴着一个巨大的口罩,把整个脸庞都遮住了,只露出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罗兰。
他们互相注视了片刻,直到罗兰警觉地问:“你是谁?”
“你终于醒了。”
口罩背后的声音有些失真,听起来就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你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罗兰摇了摇头,她的语气忽然缓和了下来,“是你救了我?”
对方不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谢谢,能不能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
“地下。”
地底小屋?罗兰想起了这个恐怖的名词,难道自己已在黄泉路上了?她仰起头看着这间昏暗的小屋子,四周都是冰冷的水泥墙壁,看上去更像是个古代墓室。她感到一阵寒冷,现在她真想哭出来,可是眼中的泪水却偏偏干涩了。
她两手交叉着紧紧抓着自己的肩膀,忽然问道:“我能看看你的脸吗?”
“不,你会害怕的。”
罗兰忽然苦笑了一下:“害怕?经历过太多的恐惧,我已经对害怕有了免疫力了。”
从那双露在口罩上面的眼睛里,可以看出他正犹豫不决。几秒钟后,他缓缓地拉下了口罩。
她看见了那张脸。
瞬间,罗兰颤抖着尖叫了起来。
——她看见了一张魔鬼的脸。
(8)
秒针一格一格地走过去,房间里死一般寂静,只有这秒针走动的声音,是如此地清晰。池翠默默地看着苏醒,他们就这样一言不发地互相看着,不知道持续了多久。
终于,池翠说话了:“苏醒,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我知道。”
“所以,我不能再让这个错误继续下去。”
此刻,小弥正在隔壁熟睡着。池翠缓缓走到窗前,望着外边黑沉沉的黑夜。今天发生的事情,又让她沉浸在了恐惧中。整整一天,警察们在这栋楼里进进出出,不停地往外运送地下的尸骨,使得整栋大楼都漂浮着一股腐烂的气味。楼下还聚集了许多围观的人,他们对着池翠的窗户指指点点,就像《红字》里的人们看着海丝特身上的“A”,一个红色的禁忌。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我已经决定了,从下个星期起,我就从这里搬出去。”
苏醒有些意外,但他立刻就点了点头:“对,你早就应该搬出去了。”
“谢谢你对我和小弥的照顾。”
“放心吧,我还会继续教小弥笛子的。”
她摇摇头说:“不,最近他不会再学笛子了。”
“你对笛子害怕了?”
“不是。”她的语气越来越忧伤,那是所有的母亲共通的情感,她深呼吸了一口,压低了声音说,“小弥的脑子里生了一个东西。”
“什么?”苏醒感到心里一凉。
“今天下午医生给我打过电话了。他说趁着现在小弥的年龄还小,他脑子里的东西还没有发育完全,还来得及做手术,给小弥的脑子开刀,把他脑子里的东西拿掉。”
“有那么严重?”
池翠点了点头:“如果拖到他长大以后,恐怕就没有这个机会了。”
“会不会有危险?”
“我不知道,谁都不敢打保票。”
“告诉我,小弥的脑子里到底生了什么东西?”
她停顿了片刻,缓缓地吐出了一个字:“蛆。”
“你说什么?”苏醒没听明白。
“蛆,苍蝇的蛆。”池翠忽然有些激动了,她的眼眶立刻就湿润了,仿佛在说某件耻辱的事情,“小弥是幽灵的儿子,是苍蝇的儿子。”
苏醒忽然感到有些恶心,眼前浮现起了夏天见到过的一群蝇蛆在腐烂的动物尸体爬行的情景。他实在不敢把这个与小弥联系在一起。他摇了摇头说:“我不相信。”
“你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睛吗?”
“重瞳?”
“那就是蝇蛆留下的痕迹,从娘胎里就有了。”
苏醒难以置信,他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池翠。终于,他说出了一个他早就想问的问题:“池翠,有一件事我一直都在想,但始终都不敢问你。”
她淡淡地说:“问吧。”
“小弥的父亲是谁?”
池翠愣了愣,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说:“他早就死了。”
“对不起。”
苏醒的语气又柔和了下来。忽然,他大着胆子靠近了池翠,缓缓地伸出一只手,小心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她黑色的发丝从指间掠过,那感觉让人心醉。
在白色的灯光下,她下巴的线条显得格外诱人,还有她脖子弯曲的部分。这一切都让苏醒感到难以控制。
她并没有抵抗,恰恰相反,现在她温顺得像个绵羊,任由苏醒的手指在自己的头发上滑动。她的眼神也越来越柔和,泪水终于冲破了理智的大堤,在脸颊上缓缓地流淌起来。
“你哭了。”
苏醒在她的耳边柔声说,然后他伸出另一只手,用指尖轻轻地抹去她脸上的眼泪。手指上立刻感到了一股温热,这是池翠的泪水,一个美丽女子伤心的眼泪,他忽然感到这又是何等的凄艳。于是,他的手移到了池翠的肩膀上,轻轻地搂住了她。
她略微扭动了一下身体,于是他搂得更紧了。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几乎是颤抖着说:“池翠……池翠……”
“不!”
池翠不知道从哪来的力量,重重地推开了他。苏醒一下子失去了重心,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对不起。”池翠大口地呼吸着,蹲下来看着地上的苏醒,“你没事吧?”
苏醒无地自容地低下了头,他缓缓地从地上站起来,不敢正视池翠的目光。
就在这瞬间,他的眼前忽然掠过了另一个女人的影子——罗兰。
她在哪儿?是活着,还是死了?
苏醒忽然觉得自己很肮脏,两个女人的影子不断地重合着,不知是谁替代了谁。
“对不起,我真无耻。”
他低着头对池翠说,然后,快步地离开了这里。
(9)
“紫紫——”
在空旷的地底舞台上,只有杨若子一个人站立着,轻轻地呼唤着妹妹的名字。“小太阳”的强烈灯光依然让她睁不开眼睛,她就闭着眼睛站在中央,想象着五十多年前发生的那一幕。
可是,她始终都想象不出来。
她伸出手捂着自己的喉咙,清了清嗓子,然后大声地喊了出来:“紫紫——”
几秒钟后,远方传来了回声。
杨若子静静地侧耳倾听,自己的声音在无穷无尽的地道中传播着,或许会达到地球的另一面。
突然,她听到了一阵细微的声音,那声音分明是两个字——
“姐姐。”
她立刻睁开了眼睛,紧张地向四周寻找着,她喘着气,心跳骤然加快,心里在不断地问自己,刚才听到的那声“姐姐”是真实的吗?
是的,她听到了,那是一个细微的童声,一个小女孩的声音。
这不是梦。
可是,周围并没有人,整个地下空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个人。
杨若子走到了地道口,拿出手电往里照了照。她听说几个小时以前,叶萧在这条地道里面,发现了一具几天前死亡的男尸,死者叫张名,就是那位失踪男孩张小盼的父亲。现在,鉴定组已经完成了现场勘察,带着尸体离开了地下。而等到杨若子赶到这里的时候,他们都已经走光了。
忽然,她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具腐烂的尸骨,它躺在黑暗的阴沟里,离地面有十几米的距离,它穿着一件白色的裙子。他们说它就是她的妹妹紫紫。
“不——”
现在,杨若子确信,她的妹妹还活着,就活在地道里。妹妹永远都是七岁的样子,永远都穿着白色的裙子,永远都是纯洁美丽的样子。
哪怕——她是个鬼孩子。
“紫紫。”
杨若子又对地道里面轻轻地叫了一声。
现在,她做出一个危险的决定——到地道里面去看一看。
在进地道之前,她先给叶萧打了个电话,但电话铃响了半天却没有人接。她又打了叶萧的手机,却始终都打不通。杨若子只能给他发了一个短信:“叶萧,我现在去地下寻找紫紫。”
她默默地祈祷,但愿叶萧能早点看到。
然后,杨若子带着手电走进了地道,她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在地下发出了奇怪的回音。
这时一阵潮湿的雾气,从地底缓缓地升了起来。
借助着手电的光线,她向前走啊走啊,不知道走了多远,直到手电筒的光线里出现了一个三岔口。左、中、右,眼前有三条道路供她选择,每一条路都像一张诱惑的嘴。
除了手电所及的范围,周围一片黑暗,杨若子的额头沁出了几丝汗珠。她缓缓来到路口,茫然地看着三条地道。
她轻声地问自己:“我该向哪走?”
(10)
他已经不在了,在地底的小屋里,只剩下罗兰独自一人。
这里自然不会有电灯,桌上的蜡烛很快就要燃光了。于是,她从床上下来,在那排木架上找到了一根新的蜡烛和一包火柴,然后,把它们放到桌子上点了起来。
幽灵的烛光永远照耀着这里。
她静静地看着烛火,白色的火苗快活地跳动着,她的每一次呼吸,都会被烛光所捕捉到,以火苗的舞动来回应。当烛光摇曳的时候,整个小屋里都会呈现出一股幽灵般的气氛,她看到自己的影子也在不停地晃动着。有时候,她觉得看着自己影子都会被吓死。
罗兰小心地伸出手,抚摸着这间地下小屋的墙壁,感觉就和精神病院里的墙壁一样。忽然,她听到头顶传来流水的声音,难道是地下的暗河?不,是下水管道的声音。
她终于相信了,这里确实是地下。而自己还活着,忽然,她想起了自己的使命——寻找女儿。
“紫紫。”
呼吸又骤然急促了起来,她在这间斗室里来回地踱着步,烛光随着她的脚步而不停摇摆。她要寻找女儿,而不应该呆在这地底小屋里。罗兰已经打定了主意,于是,她小心翼翼地走到了那扇铁门前,用耳朵贴着门仔细地听着。
听不到外面任何声音,看起来那个地下幽灵已经走远了。
罗兰点了点头,她从木架上又找到了一个铁制的烛台。她重新点燃了一支新蜡烛,插到了烛台上,然后她端着烛台,轻轻地打开了铁门。
虽然她动作很轻,但铁门还是发出了那嘶哑的叫声。她悄悄地走出铁门,手里端着重重的烛台,烛火在她眼前跳跃着,她忽然觉得自己端着烛台的样子,就像是十九世纪在欧洲古堡里夜行的女人。
在烛火的照映下,眼前出现了一条圆形管道,直径大约在两米左右的样子,一直通往前方无边无际的黑暗。罗兰小心地往前走着,她一直觉得紫紫就躲在地下的某个地方。
“地下很冷,也很寂寞,紫紫需要妈妈。”
罗兰一边走着,一边自言自语,手中的烛火随着她的语气而跳动。
在这个巨大的迷宫中,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或许是一个小时、两个小时,或许整整一夜。
——直到她看见了那个影子。
那是一个小孩子的背影,在地下管道里一掠而过。罗兰手中的烛光正好照到了那个影子,她的心跳迅速地加快了,她几乎是小跑着向前冲去。
“紫紫。”
她高声地呼唤了起来,她的声音在漫长的地下管道中反复回荡着,充满着母性的情感与力量。
那个影子继续向前走着,罗兰端着烛台在后面紧追不舍,幸好她很注意手中的平衡,否则烛火早就熄灭了。
她渐渐地看清了,那确实是一个白衣服的小女孩,那身白衣在黑暗的背景下格外显眼,被烛光照耀着发出奇异的反光,宛如一场地底的梦幻。
但愿这一切都只是梦。
罗兰轻轻地对自己说,她离小女孩越来越近了,直到她摸到了那小女孩的肩膀。
终于,小女孩缓缓地回过头来。
烛光照亮了她的眼睛。
“紫紫——”
罗兰轻轻地呼唤了一声,她的瞳孔微微放大了。
突然,笛声响起来了。
幽灵之笛。
一阵颤抖袭击了她全身,立刻就让她想起了一年前那可怕的魔笛。就是这声音,致命的笛声,谁都逃不过。
紫紫冷冷地看着她。
瞬间,罗兰的眼前出现了另一种景象。
——蛆
烛台立刻掉到了地上,发出轻脆的金属响声,那幽幽的烛光也随即消逝了。
黑暗重新笼罩了她。
(11)
子夜十二点。
小弥睁开了眼睛,他是被妈妈的梦话惊醒的。他转过头看着身边的妈妈,她紧闭着眼睛,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表情,只有她的嘴唇在不停地嚅动着。小弥听不清妈妈说了些什么,只知道她正在噩梦之中,妈妈的手紧紧地抓着他,手心里全都是汗珠。
他不敢把妈妈惊醒,只是费力地从妈妈的手中挣脱了出来。然后,小弥从床上爬了下来,站在黑暗的房间里看着妈妈的脸。六岁的男孩伸出手指,在妈妈的额头上轻轻地点了一下。不一会儿,妈妈似乎平静了许多,她的嘴唇也不再发出声音,噩梦渐渐地消逝了,她沉入了一个美好的梦中。
黑暗中小弥露出了天使般的微笑。
现在,小弥要走了,他要回到地下。
小弥悄悄地离开了妈妈,他在临出门前,却下意识地抓起了那支小笛子。然后,他带着笛子走出了家门。他轻声地走下楼梯,从底楼的地下室里进去,他已经对这里很熟悉了,即便眼前一片漆黑依然能够摸出一条路来。
当他穿过地下室,进入那扇生锈的铁门以后,眼前立刻出现一道强烈的光芒。2000瓦“小太阳”的光线让他一时睁不开眼睛。小弥举起笛子挡在面前,使劲地揉着眼睛,片刻之后才适应了这地下的太阳。他发现地下的那些尸骨都不见了,变成一片巨大的平地,只是午夜的潮气依然从地底泛了起来。
他看到了那条黑暗中的地道,这六岁的男孩已经无所畏惧了,他快步走了进去。黑暗的地下管道里什么都看不见,但他依然可以辨别方向,径直向前而去。
小弥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转过多少个弯道,黑暗中的迷宫对他来说,不过是片巨大的黑森林而已。他只感到偶尔有几只水老鼠,从他脚下飞快地窜过,并发出“吱吱”的尖细叫声。
忽然,地道的尽头出现了一道微光。
男孩立刻停下了脚步,屏住呼吸,静静地看着前方。
那道微光渐渐穿破黑暗的雾气,离小弥越来越近了。同时,他也听到了一阵沉闷的脚步声,在没有穷尽的地道里发出回响。
小弥看到了一道幽幽的烛光,一个黑色的人影,托着烛光来到了他的面前。
烛火不停地跳动着,映亮了那张幽灵的脸。
小弥的重瞳骤然放大。
瞬间,小弥感到自己那颗无所畏惧的心脏,似乎已经跳到了嗓子外边。他终于对自己离开妈妈,闯入地下的大胆而感到后悔了,他忽然想大声地喊妈妈,但张大了嘴却一个字都喊不出。
在黑暗背景的烛光下,他终于看清楚了那张脸——整张脸都完全腐烂了,面目全非难以辨认五官。
小弥立刻想起了在半年前,妈妈带着他去一座寺院,庙里雕刻着五层地狱的景象,其中一尊受难的恶鬼雕像,便酷似眼前的这张脸。
幽灵呆呆地看着男孩,然后向他伸出了一只手。
那只手离小弥的眼睛越来越近……
(12)
晚上叶萧并没有回家,他想要了解关于这个城市地下道的情况。当他赶到有关部门的时候,正好有两个四十多岁的干部在值班。叶萧立刻亮出了警官证,要求对方给予协助。
经过一番长谈,叶萧才了解了一些基本的情况。原来早在抗日战争时期,侵华日军就在这座城市里修建了大量的地下工事,尤其是二次大战的最后几年,他们几乎把整个城市的地下都打通了。谁也说不清当时日本人挖了多少地道,这些密如蛛网的地道宛如迷宫一样,据说储存过大量的军火与物资,一定程度上还起到了防空洞和地下军火库的作用。50年代以后,政府新建了城市下水管道系统。60年代又挖了许多防空洞,这些管道与日本人修建的地下迷宫犬牙交错,构成了这座城市在地下的另一面。
晚上十一点钟,叶萧终于回到了家里。直到此刻,他才发现自己手机已经没电了。他先给手机充电,然后便一头倒在床上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做了一个噩梦,梦见了一群苍蝇的蛆——
正当梦到最可怕的时候,叶萧颤抖着醒了过来,他看了看时间,凌晨三点钟。
叶萧回想着那个梦,于是眼前又掠过了蝇蛆爬行的影子。
大约七八个小时以前,他在地下的三岔路口发现了张名的尸体。那些肮脏的生命——蝇蛆,在他的邻居张名的脸上扭动着身躯,叶萧一想起来就恶心。
叶萧被一种深深的忧虑包围了。张名显然他是为了寻找儿子而进入地下的。但可怜的张名并没有想到,地底的世界充满了未知和危险,他没有找到儿子张小盼,反而让自己送了命。
电话铃响了。
后半夜的电话铃声让叶萧的心里一颤,他急忙拿起了电话。
“叶萧,我是法医室。”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不是你叫我打电话的吗?叶萧。你叫我们加夜班给张名做尸检,只要结果一出来,就算是在后半夜也要立即通知你。”
“对,对。我差点忘了。对不起。”叶萧一时有些尴尬。
“告诉你,张名的死因是胆囊破裂。”
“吓破了胆?”叶萧拿着电话的手一抖,觉得有些难以置信,“真有这回事?”
“我也非常惊讶,但确实如此。我记得‘吓破胆’这种事只在三国演义里有,但在现实生活中极难遇到这样的案例,没想到居然被我碰到了。”
“谢谢,麻烦你了。”
他挂掉了电话,缓缓地长出了一口气。叶萧难以想象,在后半夜的三点钟,接到法医室打来的电话,说他的隔壁邻居是因为吓破了胆而死的。
人在什么情况才会被吓破了胆呢?
那又是一种何等的恐惧呢?难道世界上真有这么恐惧的事,以至于让人胆都被吓破了?
张名究竟看到了什么?
任何人想起这些都会感到毛骨悚然。
叶萧忽然想要找一个电话号码,他的目光落到了正在充电的手机上。他拔下了手机充电器的插头,开机后才发现有新的短消息。
是杨若子发来的短信。叶萧的心里一颤,一字一顿地把短信念了出来:“叶萧,我现在去地下寻找紫紫。”
瞬间,叶萧呆住了。
过了好几秒钟他才回过神来,他不得不相信,此刻杨若子就在那恐怖的地下管道里。尽管她是个英姿勃发的女警察,身上有一股无所畏惧的力量。叶萧却感到从她的短信里透出奇怪的气息,仿佛是从地底渗透出来白雾,通过电波漂浮到他的手机里。
张名已经死了,因为他看到了地下的某个东西。
那么杨若子呢?她此刻也正在地底徘徊,她会看到什么?
不——叶萧猛地摇了摇头。
他立刻打了杨若子的手机,但始终都打不通,显然她已经不在手机信号服务区内了。叶萧觉得,现在的她就像一架在黑暗夜空中航行的飞机,突然在机场的雷达屏幕上失去了踪迹,谁都不知道是死是活。
他不敢再想下去了,一定要把杨若子从地下救出来。他拿起了一只大号的手电筒,又多带了几节备用电池,快步离开了家里。
叶萧驾着他的桑塔纳,穿过凌晨时分的寂静无人的街道。以最快的速度,抵达了那栋灰色的楼房。这里的空气中仍漂浮着一股腐烂的味道,那是白天人们搬运地底的骨骸所残留下来的。
他打开手电筒,掩起鼻子冲进了大楼的地下室里。穿过黑暗的地道,他来到了“小太阳”灯光照耀的空地上。这一回他再也不犹豫了,端着手电径直跑进了那条地道。
迷宫进去容易出来难。
叶萧听到自己的脚步声,正在被前方无止尽的黑洞吸收着。
“我也会被吞没吗?”他轻声地问自己。
(13)
几个月以来,池翠第一次做了一个如此甜美的梦。当她缓缓地睁开眼睛,刚才梦到的内容却立刻消散得无影无踪了,她使劲地回想,但丝毫都想不起来——直到她发现儿子不见了。
小弥不见了。
她立刻紧张地从床上跳了起来,窗外正是清晨时分,楼下见不到一个人影。她在家里又找了一圈,然后绝望地大喊了几声:“小弥。”
池翠不敢再想下去了,她在房间里来回地踱着步,最后又想到了苏醒,立刻给苏醒打了电话。
几分钟后,苏醒急冲冲地赶到了这里,他看起来还没睡好,满脸都是倦容。池翠绝望地向他诉说了情况,苏醒立刻安慰着她说:“没事的,小弥不会离开你的。我估计,这孩子一定又到地道里去了。池翠,你留在这里等着我,我帮你把小弥找上来。”
“不,我跟你一起下去。”池翠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说。
她的手一下子变得很热。
苏醒微微一颤,从她的手里挣脱出来说:“你不害怕地道里的幽灵吗?”
“我已经受够了。”她冷冷地回答。
“好吧,有没有手电?”
池翠点点头,很快就准备好了两支手电筒,他们两人各拿一支手电,一起来到了底楼。
穿过黑暗的地下室,苏醒紧紧拉着她的手。池翠还是第一次下来,虽然嘴上说不怕,但内心里却不停地颤抖着。
推开那道生锈了的铁门,他们来到了强光照耀下的地下坟场。
池翠用手挡着强光问他:“小弥说的地下死人就是在这里?”
他点了点头,目光却落到了那条地道上,他带着池翠来到黑暗的洞口,端起手电向里照了照,只见一团雾气笼罩在里面。
“我们进去吧。”
池翠在他身后轻声地说。既然她这样说了,苏醒也只能带着她继续往里走,现在他们已经没有退路。
两个人各自拿着手电筒,在黑暗的地下打出两束白色的光,射入前方未知的境界。随着向地下的深入,他们不再说话了,只是呼吸越来越急促。
忽然,在手电的光束里出现了一个三岔路口。
他们面面相觑地看了看,沉默了好一会儿,直到池翠的声音响起:“你决定吧。”
苏醒缓缓地吐出一口气,闭上眼睛想了想,他让下意识为自己做出了选择:“就走左边的路吧。不过,我们得记住回来的路。”
“那就做一个标记吧。”
池翠拿出了一张粘贴纸,贴在了管道壁上。然后,她抓着苏醒的手,走进了左边的那条路。
这条路弯弯曲曲的,不知道拐了多少个弯,直到他们走得腿也酸了,才发觉可能走错路了。苏醒轻轻地说:“我们原路返回,再换一条路试试吧。”
池翠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在黑暗中徘徊了几步,忽然感到脚下碰到了什么东西,她立刻叫了起来:“地下有东西!”
苏醒被她的叫喊吓了一跳,立刻蹲下身子用手电筒照了照,果然在地上发现了一根棍子一样的东西。他伸手抓起了那东西,表面非常光滑,放到眼前一看,原来是一支笛子。
“这不是小弥的笛子吗?”池翠失声叫了起来。
没错,苏醒也立刻认了出来,这支小笛子就是他送给小弥的,就连笛膜也完好无损。他把笛子紧紧地抓在手中,有些激动地说:“刚才小弥一定来过这里。”
“我们没有走错路。苏醒,你选对路了。”她刚想要向前跑去,却感到腿上依然酸痛,刚才走得实在急了,“我们休息一会儿吧。”
苏醒点点头,把小弥的笛子塞进了自己怀中。这里没有地方可坐,只能找了一块干净的管道壁,把后背靠在墙壁上。池翠也学着他的样子,靠在他的身边。
他们都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抓着手电筒,两道光束射在对面的管道壁上,在黑暗的背景中显出一副奇异的景象。终于,池翠打破了沉默:“苏醒,有一件事我一定要告诉你。”
“说吧。”
她的嘴唇颤抖着说:“是关于……小弥的父亲。”
“你不是告诉过我了吗?小弥的父亲早就死了。”
“是的,他早就死了。在小弥出生以前,他就死了。”
“原来小弥是遗腹子。”苏醒用一种怜悯的口气说:“他真可怜。”
“不,在我遇见他以前,他已经死去一年了。”
苏醒茫然地看着她的眼睛,一下子没有明白过来,他摇着头说:“池翠,我真的听不懂。你的话到底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不会相信的。其实,有时候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还以为这是一个可怕的噩梦,等清晨梦醒以后,一切又都会恢复原样。可是,我已经等了七年了,这漫漫的长夜始终都没有过去,噩梦一直折磨着我。让我告诉你——小弥的父亲是个幽灵。”
“幽灵?”
她仰起头,泪水在黑暗中颤抖着,她努力不让泪水流下来,轻声地说:“那是七年前的秋天,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地铁车站里遇见了那个男人。他有一双让人为之动容的眼睛,和小弥的眼睛一样,那是一双神秘的重瞳。”
“原来小弥的眼睛是遗传的。”
“那是一场错误,就在我们认识以后不久,我的腹中就有了他的孩子。”她苦笑了一下说,“苏醒,现在你一定很看不起我吧?”
苏醒摇了摇头:“不,这不是你的错。”
“这是我的错。当我发现自己怀了孩子以后,就去找那个男人。没想到当我找到他家里的时候,才发现他其实早就死了。”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她哽咽着说,“他是因为脑子里生了一个肿瘤而死的。当我和他第一次相遇的时候,他已经死去一年多了。”
“你是说——在他死了一年以后,你才和他相遇?”苏醒感到后背心一阵凉意,不知道是因为冰凉的管道壁,还是池翠告诉他的话。
池翠痛苦地点了点头:“我也不敢相信,但这是事实。他是一个地下的幽灵,他在我的体内播下了鬼魂的种子。”
“这听起来就像《聊斋》。”
苏醒记得小时候看白话本《聊斋志异》的时候,经常看到这种鬼魂与人类生下孩子的故事,但他不敢相信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的身边。
“为了这个幽灵的孩子,我和我的父亲闹翻了。于是,我永远离开了他。”
“我明白了,怪不得你说你已经六年多没回过家了。”
“我一度想打掉这个孩子,但是在医院里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一股力量阻止了我。我想,是因为这鬼魂的孩子有自己独特生命力的缘故吧。他能来到人世上,本来就是一个奇迹了。最后,我把他生了下来,并给他起名肖弥赛。因为,他就像一个小弥赛亚那样,奇迹般降临人间。”
“一个恐怖的奇迹。”苏醒不禁叹了一声。
“直到最近我才知道,就在小弥诞生的那一天,我的父亲因为突发心脏病离开了人世,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她任由泪水在脸上流淌,轻声地说,“凶兆——生与死,在同一个时刻完成,多么奇妙。我相信小弥的出生,是一个可怕的凶兆。”
“不,小弥只是一个六岁的男孩,他是无辜的。”苏醒忽然把手电筒的光束对准了她的脸,只看到几滴晶莹的泪水,他大声地说,“看着我的眼睛。”
池翠只感到有些晃眼,却怎么也看不清苏醒的脸:“我看不到。”
“对不起。”
她抬起头,轻轻地抹去了脸上的泪水。把这些话全部都说出来以后,她的心里反而好受了一些,已经闷了那么多年了,现在就像是突然释放了一股腐烂的气味一样。
苏醒忽然问她:“你的腿还酸吗?”
“我已经好了。”
“那我们走吧。”苏醒拉着她的手,端起手电向地道前头走去,“池翠,不管小弥是不是幽灵的儿子,但至少他是你的儿子。”
池翠点了点头,不知从哪里来了股力量,居然小跑了起来。
很快,他们就消失在了黑暗的地底。
(14)
不知道过了多久,小弥终于睁开了眼睛,他的脑子里反复播映着前面的那一幕,他已分不清是真还是假,是醒还是梦。
首先进入他眼帘的,是一块黑色的屋顶。然后,又有一线幽幽的烛光进入了他的眼角——这里是地底小屋。
小弥感到自己睡在一张摇摇欲坠的床上,一阵腐烂的气味轻轻地吹在他脸上。于是他轻轻地翻了一个身,看到了那张幽灵腐烂的脸。
六岁的男孩立刻尖叫了起来,他抱着自己的肩膀,蜷缩在阴暗的角落里。现在他才突然明白过来,刚才所见到的一切都不是梦。
小弥不敢想象,原来幽灵就躺在他的身边,几乎与他紧紧地贴在一起,而且与他的头枕在同一侧,面对着面,脸贴着脸。
幽灵睁开了眼睛。
从他的身材来看,应该是大人,依然保持着向内侧卧的姿势。因为他躺在小弥的外侧,所以小弥只能躲在床里面,惊恐地看着他。
这确实是一张地底恶鬼的脸,只有腐烂了很久的尸体才会有这样的皮肤,而且还散发着一股死人的腐臭味。除了眼睛以外,这张脸的一切都不像是人类。幽灵留着长长的头发,在头顶用丝带束了起来,再加上他那身宽大的白色斜襟长袍,看起来就像是明朝人的装饰。
小弥忽然抬起头,仔细地看了看这间地底的小屋,在烛光的掩映下,总觉得这里像古代的坟墓。
他是古墓里的幽灵?
或许,他已经在地道里生活了几百年了。
小弥还没读过中国历史,他不知道明朝的概念是什么,也不知道明朝距今有多少年了。他用细嫩的童声颤抖着问道:“你是古代人吗?”
幽灵不置可否地盯着他的眼睛。
那目光让人不寒而栗,他忽然觉得幽灵的眼睛也不同于人类。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伸手在自己的身上摸了摸,他着急地说:“我的小笛子呢?”
幽灵终于说话了,“你不需要笛子。”
小弥的胆子渐渐大了起来,他看到幽灵始终躺在床上,保持着同一种姿势,他轻声地问:“你为什么不起来?”
“因为我病了。”
“死人不会生病。”小弥压低了声音说,“因为——你是死人。”
幽灵的嘴角忽然翘了翘,从喉咙里发出一阵奇怪的声音,那声音让小弥感到不寒而栗。但过了一会儿,小弥才听出来,那是一种笑声。幽灵的笑声。
小弥还第一次听到死人在笑。
这令他更加恐惧。小弥挥舞着手说:“你别过来,你过来我就打死你。”
幽灵继续在笑,突然,他的笑声戛然而止,从喉咙里又传出另一种声音,他的样子也随之而痛苦起来。小弥仔细地倾听着,才听出那是咳嗽的声音。
每咳一下,整个小屋都会发出可怕的回音,而桌子上的烛光也会随之而跳动一下。
当咳嗽声停止以后,幽灵才缓缓地说:“我没骗你,我真的病了。”
“你生了什么病?”
“我就是因为得了这种病,才会死在这里。”
小弥又尖叫了一下:“原来你真的是死在这里的幽灵。”
幽灵并不说话,他盯着小弥的眼睛,然后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那腐烂的气味让小弥作呕。然后,他艰难地支撑起自己的身体,那身白色的长袍几乎覆盖住了男孩的身体,使小弥的眼睛又进入了黑暗中。
小弥看到幽灵从床上站了起来,他那修长的身材在烛光下摇晃着,使男孩立刻联想到,曾在恐怖片里看到过的棺材里的尸体。
幽灵看起来确实是病入膏肓了,但还是向小弥伸出了手,紧紧地抓住了他。
小弥竭力反抗着,但却无济于事,幽灵的手冰凉冰凉的,如一把铁钳让他动弹不得。他大声地叫起来:“放开我。”
“现在,我们要出发了。”幽灵冷冷地说。
小弥恐惧地问:“我们去哪里?”
“另一个地方。”
另一个地方?是坟墓还是地狱?小弥不敢再问他了。然后,他被幽灵一把拉下了床。
幽灵端起了烛台,一根蜡烛在他手中燃烧着,他牵着小弥的手,打开了那扇铁门。一阵嘶哑的声音从门里传出,小弥用手紧紧地抓着门沿,但还是被幽灵拉了出来。
他们出发了。
前方是一条黑暗的通道,看起来就像是古代的墓道。
小弥并不知道,其实在这座巨大的城市地下,还埋藏着许多古代的墓葬。特别是在明清两朝,这座古代中国南北贸易中心的繁荣城市,许多富商大贾、文人墨客和仕宦官绅聚居于此。他们热衷于修建华丽的坟墓和棺椁,于是在这片地下便有了许多神秘的东西。
在微弱的烛光下,小弥看到幽灵那长长的黑发轻轻地飘着,还有头顶马尾般的发束和一身宽大的白色长袍,分明表示他来自另一个时代。
那是《聊斋志异》的时代。
(15)
杨若子慢慢地恢复了意识,她所有的感官都在恍惚之中,只有腹中的一股饥饿感在慢慢地升起,促使她睁开了眼睛。可她什么都看不到,仿佛置身于黑暗的墓穴之中,她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原来自己是在地底。
身子底下一片冰凉,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正蜷缩着身体坐在地上,而她的后背正靠在弧形的管道内壁上。幸好这里没有水,地面和空气也不潮湿。在一片黑暗中,她轻声地问自己:“怎么会在这里?”
她记得自己进入了地下,为了寻找她的妹妹紫紫。杨若子确信妹妹就在这里,许多年过去了,妹妹一直穿着那身白色的裙子,默默等待姐姐的来临。在她的心底,激动与恐惧互相交织在一起,促使她不断地深入地下。当她走到一条三岔路口时,她犹豫了许久,最终选择了中间那条路。没想到刚走一会儿,前方又出现了岔路,她只能凭借着运气选择道路。她不断地遇到岔路,不断地转弯,不断地修正方向,眼前的道路就像树枝一样,向上伸出无数错综复杂的枝桠,而每一根都完全相同。
最后,她迷路了。
在黑暗中不知道走了多久,杨若子只感到又累又饿。或许,自己只是在重复地兜着圈子,直到体力与精神都透支殆尽。她再也走不动了,只能找了一块干净的地方坐了下来,她只是想休息一会儿而已。但她很快就控制不住自己了,她半躺着闭上了眼睛,渐渐地昏睡了过去。在一片黑暗中,她感到自己被潮水吞没了,她的身体在海水中变得异常轻盈,不停地漂啊漂啊,直到在海底的某个深处,见到了妹妹白色的影子。
这个时候,她终于醒了过来。
忽然,杨若子感到两只手里都是空空的,手电筒呢?她的心跳立刻加快了,她半蹲着在地下摸了起来,除了粗糙的地面以外,手上什么都摸不到。眼前一片漆黑,她发疯似的寻找这里唯一的光源,在这条长长的地下管道里,无边的黑暗让她一无所获。
她不敢相信,但理智反复地告诉她:手电筒已经丢了。
这仿佛就是她的死刑判决。
杨若子缓缓地站了起来,冰冷的嘴唇一阵颤抖,现在她看不见自己的样子,或许和地下的幽灵也没什么区别了。再后悔也没有用了,她不应该在黑暗的管道中休息,更不该睡着了,或许,她的手电筒已经滚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在黑暗之中她再也找不到了。
手机?
杨若子忽然想起了手机,她立刻把手伸进口袋里,心急火燎地将手机掏了出来。幸好,手机的电池还没用光,手机屏幕在黑暗中发出一片黄色的微光。
她立刻拨了叶萧的手机号码,但却无法接通——这里的信号出不去。
“该死。”
杨若子轻轻地咒骂了一声,这里是距离地面十几米深的地道,根本就接不通任何信号。手足无措的她一时着急,差点把手机给扔了。
在黑暗的地底,她来回踱步想着办法。现在,手机是她唯一的光源了,但似乎电池剩下不多了,她还必须节约着用。
忽然,在管道的尽头掠过一点幽光。
杨若子的瞳孔立刻被这幽光所吸引住了,她已来不及多想,便快步向前跑去。那仿佛是黑暗中的白色光环,隐隐约约地跳动着,照出了一个瘦长的白色人影,后面还跟着一个小小的影子。
她拼命地向前跑去,然而那线幽光却越来越暗了,渐渐变成一个小小的白点,最后被黑暗所吞没了。
一切又都恢复了原样。
难道是幻觉?
杨若子的心跳又莫名其妙地快了起来,背上的汗毛悄悄地竖了起来,她忽然有了一种奇怪的预感。
自己的背后——
立刻,她猛地回过头来,背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紫紫!”
她不加思索地脱口而出,完全出于一种下意识。杨若子相信自己的感觉,于是,她又快步向后面跑去。她确实听到了那奇怪的脚步声,并在黑暗的地道中发出离奇的回声——这是鬼孩子的声音。
杨若子睁大着眼睛,向黑暗中的鬼孩子追去。
(16)
池翠感到毛骨悚然。
一阵细小的声音从她的脚背上传来,给她一种痒痒的感觉,似乎有无数条虫子在皮肤上爬。她小心地深呼吸着,竭力克制自己剧烈的心跳,不让自己恐惧的声音喊出来。
终于,她听清楚了脚下发出的声音:“吱……吱……吱……”
——水老鼠的叫声。
她立刻跳了起来,那几只占据了她脚面的老鼠便飞快地窜走了,一边跑一边发出尖细的叫声。它们是这座城市地下和黑夜的主人,丢失了肉体,只剩下灵魂,在下水管道中浩浩荡荡地行进着。它们是标准的夜行动物,而这里只有黑夜,没有白天。
池翠不停地跺着脚,仿佛那些水老鼠已在她脚上做了窝。跳了很久以后,她才渐渐地平息下来,大口地喘着气,然后轻轻地抽泣起来。
她和苏醒走散了。
那是在几十分钟以前的事。她和苏醒手拉着手,行走在黑暗的地道中,那里充满了岔路,道路弯弯曲曲,似乎处处都是迷宫和陷阱。突然,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弥漫开一团白色的雾气,很快就把他们笼罩了起来。那团雾气很浓也很热,可能是从埋在地下的城市供热系统中漏出来的,手电筒的光束立刻就被地下白雾吸收了。他们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快步往前走要冲出去,苏醒跑得快,而池翠跑得慢,就这样他们就分开了。她像无头苍蝇一样跑了很远,当那团白雾散尽的时候,身边早已没有了苏醒的踪影。幸好她一直抓着手电筒,电光划过黑暗的地道,看起来就像是坟墓。她已经完全迷路了,根本就不知道刚才自己所在的位置,她绝望地大喊着苏醒,却没有丝毫反应。池翠只有茫然地向回走去,但她明白自己可能会越走越远,可她已别无选择。她又冷又饿,如果不这么走下去,她怕自己会躺在地上睡着。
从小池翠就怕黑,小时候的每个夜晚,她都会按照父亲的警告关好门窗睡觉,似乎那传说中的鬼孩子随时随地会闯进来找她。有了小弥以后,这种感觉更加强烈了,尤其是当她对小弥是否是人类而产生怀疑的时候。有时候,当她抱着小弥睡觉的时候,她会觉得自己正抱着一个复生的鬼魂。现在,她正在黑暗的地底寻找小弥,无论他是否鬼魂的儿子,她都必须要找到他。
忽然,她又想到了苏醒。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他一定也非常着急,在到处找自己。现在他们两个人,就像是在黑暗中玩着捉迷藏的小孩,谁都抓不到谁。
必须要找到小弥。
池翠暗暗地对自己说,她用了最后的一点力气,端起手电筒,颤抖着向黑暗的地底走去。
(17)
在一条宽阔的地道中,叶萧发现了一条煤气管道。他打着手电筒,仔细地查看了这条地道,觉得这里很像是三四十年代修的战备工事,后来的一些市政建设也利用了这些地道。
他沿着这条地道一直向前走着,每走几步他都会在地上留下标记,这样就能找到回来的路了。否则,没有人能走出这迷宫般的地下世界。
刚才他试着往外打了几次手机,想请求局里的支援,但这里根本就没有信号。他开始有些犹豫了,单凭自己的力量是否真的能找到她?地下黑暗的雾气似乎也在心头弥漫开来,他把手电对准了自己的脸,手电中心发出的红光让他一阵头晕。
叶萧又把手电对准了前方,忽然发现煤气管道拐了个弯,进入了另一条地下管道,而脚下这条地道依然向前延伸。
他笔直向前走去,直到被一堵砖墙拦住了去路。手电的光束打在这堵墙上,给叶萧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快步走到墙跟前,用手轻轻地摸了摸。
奇怪,这堵墙似乎并没有用水泥合起来。
砖头堆得非常松散,似乎有人动过。叶萧的心跳立刻加快了,他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呼吸,把手指伸进了大约有两厘米宽的砖缝里。
瞬间,指尖的感觉就好像进入了另一个空间。
他小心地取出了那块砖头,里面还是一道砖缝,从砖与砖的缝隙里漏出一线幽幽的光。
地下烛光?
叶萧的脑子里立刻闪过这个词,后背感到了一阵毛骨悚然,一丝冷汗渗了出来。他把脸贴到了内层的砖缝里,但缝隙里什么都看不清,只有那线幽暗的光。
他马上就把周围的砖头全都扒了下来,只用了几分钟的时间,眼前的砖墙上就出现了一个大约十几厘米的小洞。
立刻,一股幽暗的烛光,穿透墙上的小洞,照射进了叶萧的眼睛里。
他看到了。
墙里面是一间小屋子,有一根差不多就要燃尽了的蜡烛,插在张破旧的木桌子上。
这就是那个老管道工人所说的地底小屋吗?
叶萧容不得自己多想了,他只有抓紧时间拿开那些砖头。幸好墙里没有水泥,砖头也堆得很松,这是一堵弱不禁风的墙。
墙上终于出现了一个一米多高的大口子。他深呼吸了一口,然后便把腰弯下来,缓缓地钻进了墙里面。
终于,他进入了地下小屋。
当叶萧跨进来的时候,他立刻产生了一种进入墓室的感觉,仿佛自己是个盗墓者或者是考古队员,脑子里闪过两个字——“诅咒”。
用了好一会儿,他才让自己重新冷静下来。在那点幽暗的烛光照耀下,他仔细地环视着这间小小的屋子。看起来不会超过十个平方米,墙壁和屋顶都是黑色的,三面都是水泥混凝土,只有一面是砖头。在对面的墙上,还有一扇铁门。左侧有一张钢丝床,与这张木桌子一样破旧,床上铺着一层还算干净的被褥。此外还有两张木凳和一排木架子,上面放着几十根白蜡烛,还有烛台和火柴之类的东西。
这里是幽灵之家。
他仿佛能闻到某种腐烂死尸的味道,他只能用手轻轻地在鼻子前挥了挥。
忽然,蜡烛灭了。
叶萧立刻用手电对准了前方,他走到那扇铁门前,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门。他发现前头又是一条地道,不知道通向什么地方。不过,它既然连着这个屋子,就不可能是条“死路”。
他对自己点点头,缓缓地向前走去。
忽然,远方传来一阵幽幽的声音:“池翠……池翠……”
(18)
这是苏醒的叫声。
他在一条曲折的管道中,声嘶力竭地呼喊着池翠的名字。声音在黑暗的地底传播着,无数的地道和墙壁使这声音不断地被折射,反复地回荡着。直到他喊完几分钟以后,都不停地有远处的回音传到他耳中。
池翠听不到他的声音。
一股强烈的内疚涌上了心头,苏醒绝望地叹着气。他觉得自己应该竭尽全力地保护她,但刚才那股可怕的白雾,使他与池翠走散了,他后悔自己不该乱跑,结果把池翠弄丢了。
他能想象出池翠现在的处境:她一定在黑暗中摸索着,大喊着苏醒的名字,在寒冷中紧抱着肩膀,或者绝望地抽泣着。
孤独是最可怕的。
尤其是对像池翠这样的单身母亲。苏醒紧紧地抓着手电,他摸了摸口袋里剩下的电池,或许还能坚持几个小时。于是,他便继续向前头走去。
仿佛是在黑夜的茫茫大海中行驶,没有罗盘来为他指明方向,他渐渐地失去了方向感。不知道走了多远,突然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脚,他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脸贴着冰凉的地面,四肢的关节一阵酸痛,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了。手电似乎滚到了脚边上,眼前又沉浸在了一片黑暗中。忽然,他感到手里摸到了什么东西,似乎是一种软软的手感。瞬间,他的手指像触电一样弹了起来。
苏醒立刻爬起来,他半蹲在地上,小心地摸着地上的东西。指尖就像蜻蜓点水那样,轻轻地一掠而过。虽然只有几分之一秒的时间,但手指的感觉却是那样奇特,刹那间就立刻通过皮肤传播到了他的心底,荡起一阵微微的涟漪。
他似乎摸到了一处凸出来的部分,略微有些硬,上面又是两点凹陷,接着是一个光滑的弧形半球体,边上略微有些角。然后,他摸到了一缕长长的秀发。
瞬间,他张大着嘴,却半晌发不出声音来。
地上躺着一个女人。
刚才苏醒手上摸到的,是她的脸和头发。
他立刻跳开了,捂住自己的嘴巴,不让自己叫出来。这时候,他才想到了手电筒,在脚下找了半天,终于摸到了手电。苏醒还算走运,刚才手电筒没有被摔坏。他稍微摆弄了一下,一线白色的光芒又射了出来。
苏醒先深呼吸了一下,让握着手电筒的颤抖的手平静下来,然后他将手电对准了地下。
于是,在那圈白色的手电光环中,出现了一张女人的脸。
一张惊恐万分的脸。
她仰天横卧在地上,头发向后披散开来,两只眼睛睁大着,露出大片的眼白。
死不瞑目。
突然,苏醒感到自己的心里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他能清楚地听到自己上下牙齿之间打架的声音,只是手中的电光始终牢牢地对准了死者的脸。
他又缓缓地蹲了下来,靠近那张因为无比恐惧而扭曲了的、难以辨认的脸。
几分钟以后,他终于认出来了。
两片嘴唇缓缓地读出了她的名字——罗兰。
她死了。
他曾经爱过她。
不知道什么时候,泪水已经在他的脸上流淌了。温热的泪水从他的脸颊滑落,滴到了罗兰的眼皮上,她不会再醒来了。苏醒感到自己浑身都瘫软了,只有拿着手电筒的那只手,像凝固了一般,只为照亮她的脸。
她的脸,她永不瞑目的眼神是如此恐惧,她究竟看到了什么?
苏醒缓缓地伸出手,当指间重新触摸到她的眼皮时,仿佛还有一些剩余的温度。然后,他轻轻地合上罗兰睁大着的眼睛。
泪水依然止不住地往下流,似乎越深入地底,地心引力就愈加强烈。他抑制不住了,任由泪水奔流,像一个孩子一样抽泣了起来。
最后,他在黑暗的地底放声大哭。
十几分钟以后,苏醒终于抹干了眼泪。他将罗兰的尸体移到了管道边上的一个拐角里,然后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他让手机屏幕处于持续发光的状态下,再轻轻地放在罗兰的身边。这样一来,罗兰身旁就有一个光源了,虽然手机屏幕的光线微不足道,但在黑暗的远处一眼就能发现。苏醒想,如果时间来得及,等他找到池翠以后,还可以找回到这里。
“我会回来的。罗兰。”苏醒在临走前轻轻地自语道。
(19)
夹竹桃花开了。
开在黑暗的地道里,它们开得是那样鲜艳,诱惑着所有人的眼球,在它们的枝叶里蕴藏着神秘的毒汁。池翠看见了,她真的看见了,红色的花在黑暗的背景下——红与黑,它们肆无忌惮地绽放开来,让人沉醉,让人痴狂。
一阵晕眩笼罩了池翠。一刹那间,她觉得自己不再是个有着六岁儿子的母亲了。她又变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个致命的夏天,她依然是个七岁的小女孩,趁着父亲午睡的空隙,偷偷地跑了出来。她穿过那片夹竹桃,穿过那条小巷,来到了那堵黑色的围墙前。
忽然,她感到鼻子和人中一片湿热,一股火辣辣的东西,流到了唇上,她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才意识到自己开始流鼻血了。
池翠的手里还抓着手电筒,但那只手仿佛已不再是自己的了,手电中的光线骤然诡异起来。她看到在地道正前方的尽头,手电向那里打出一片白色的光环,一个少年的黑色背影出现在了光环的中央。
这是怎么回事?她脑子仅存的一点清醒意识还在提醒着她。但几秒钟后,这意识就模糊掉了,她看到在手电的光环里,又出现了一大块砖墙的缺口,一群蒿草正在摇曳着。墙里缓缓升起一缕奇怪的烟雾。
瞬间,她感到父亲又从坟墓里回来了,他站在七岁女儿的身边,对着她的耳朵说:翠翠……绝对不要靠近那堵墙……鬼孩子,就在墙里面……没有一个孩子能走出那堵墙……
父亲说的最后一个字是——死。
很快,一阵地底的雷声,从池翠的耳边响起。
在手电的光芒里,她隐约看到了一个十二岁的少年。
电光(手电还是雷电?)划破黑暗的地下,照亮了少年苍白的脸,还有那双重瞳般的眼睛,他正冷冷地看着池翠。
池翠忽然发出了一阵小女孩的声音:“你是谁?你在干什么?”
“墙里有鬼孩子。”
“鬼孩子在叫我呢。”
少年向她微微笑了笑,然后转过头向前走去,瞬间就消失在了墙里。
“不,你不能进去。”池翠高声尖叫了起来,“你会后悔的。”
然后,池翠已不能控制自己了,她浑身颤抖着跑到了围墙跟前。她找到了墙上那块破碎的缺口,然后吃力地爬进了墙里。
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的耳边不停地响着:绝对不要……翠翠……那堵墙……不要……死……笛子……
笛声响起来了。
(20)
黑暗完全笼罩着杨若子,虽然瞳孔睁得很大,却什么都看不到,她第一次体会到了双目失明者的感觉。尽管眼睛看不见,听觉却异常敏锐了起来,地底所有细微的音波,都无法逃过她的耳朵。现在,她就像一个真正的盲人那样,仅靠声音来辨别方向。
她听到前方那阵奇怪的脚步声,正反复地回荡在地下管道中。这声音非常轻,但进入杨若子的耳朵里却异常清晰,甚至有一股似曾相识的感觉。脑子里立刻就想起了她小时候,妹妹穿着乡下送来的木屐在地板上,踏出一阵马蹄般轻快的声音,就和这地下的脚步声一模一样。
瞬间,小时候的木屐声充满了杨若子的心底,似乎和地下的脚步声完全重叠在一起,以同一个节奏和频率响起——
嗒……嗒……嗒……
杨若子的心跳又加快了,她快步向前追去。她明白那奇怪声音正在引导着,为黑暗中的她指引着方向。她几乎轻轻地叫了出来:“紫紫。”
突然,不知道从哪里,打出了一道白色的光束,投射在地下管道的尽头,看起来就好像话剧舞台上打在主角身上的灯光。
杨若子使劲揉了揉眼睛,她终于看到了——
她的瞳孔在黑暗中沉睡了太久,突然吸收到了光线,立刻就收缩了一下,觉得有些晃眼。过了片刻她才缓缓回过神来,看清楚了那光束中的人影。
一个白衣服的小女孩。
“紫紫——”
杨若子又高声地叫了一下。
小女孩立刻停下了脚步,背对着杨若子站在管道的尽头,她那一身白色的背影,在光束的照耀下发出一股幻影般的反光。
四周一片黑暗,只有小女孩的身上发出白色的反光,她不是地底的幽灵,而是上帝派遣来的,在茫茫黑夜中降临人间的小天使。
杨若子忽然觉得这幅景象是多么熟悉,许多文艺复兴时代的大师,已在宗教画里描绘过无数遍了。天使插着翅膀,背后闪耀着一道光环,人世间所有的痛苦都随着她的降临而消逝。
泪水缓缓流淌在杨若子的脸上,十年的噩梦终于可以结束了。她几乎是小跑着冲到了小女孩身后,现在,她们之间距离还不到一米。
她的脸依然被阴影笼罩,但她感觉到小女孩身上白色的反光正向她射来。她们现在是如此之近,近得能够感受到小女孩身上那股特别的气息,近得仿佛伸手就能抚摸到她的长发。一切都宛如昨日,仿佛还是紫紫失踪时的那个大雨之夜,杨若子来到这条地下管道中寻找着妹妹,在茫茫无边的黑暗中,她不停地走啊走啊,一直走了十年的距离,直到——紫紫出现在她眼前。
杨若子深呼吸了一口,轻声地呼出了紫紫的名字。
白色光环中的小女孩缓缓回过头来。
阴影中的杨若子睁大着眼睛,终于看清了她的脸。
——紫紫。
小女孩有一张天使般的脸。她仰着头,低垂着眼帘,用一种淡淡的眼神看着杨若子,长长的睫毛下藏着一双清澈似深潭的眼睛。嘴唇始终都紧闭着,在白光的照射下,就连额前的刘海儿都发出一阵光泽。那副表情非常奇特,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只有眼神里流露出一种似曾相识,仿佛是前生就注定有这一瞥。
她终于轻轻地开启了嘴唇,吐出了细嫩的童音——
“姐姐。”
杨若子发疯似地点了点头,她已完全失去了控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眼前只有小女孩的光影。
她轻声地说:“紫紫,我终于找到你了。”
“姐姐,我已经在地下等了你很久很久。在夜晚的大雨里,又冷又黑,我一个人不停地走啊走啊。最后我掉了下去,掉到了一个很深很深的地方,很深……很深……”小女孩颤抖着说,特别是最后几个字:“很深”。
听着紫紫的这些话,杨若子觉得自己也掉到了一个很深很深的地方,那是一条深深的阴沟里,又冷又黑,被一片冰凉的水所包围着,渐渐地窒息……
“不!”
瞬间,她的脑子里又掠过了卖火柴的小女孩的样子,她低下头说:“紫紫不要害怕,姐姐为你点一根火柴,你就不会冷了。”
“姐姐,带我离开这里。”
小女孩柔声地说着,这声音让人心碎。只是她的眼神依旧奇怪,仿佛在注视着杨若子的身后。
“紫紫放心吧。姐姐会带着你回家的。”
杨若子抚慰着小女孩,她缓缓地蹲了下来,终于向那张天使般的脸庞伸出了手。
突然,夜半笛声响了起来——
(21)
魔笛。
时隔数年之后,苏醒终于又听到了魔笛的声音,在这黑暗的地下深处。这声音是如此诡异,摄人心魄,没有人能够幸免于难。
此刻,他看到在这根地下管道的尽头,有一个年轻女子的背影,正在不停地颤抖着。在那女子的身前,还站着一个穿白衣服的小女孩,完全被白色光环所笼罩着。
距离太远了,他实在看不清楚那个女子的脸。然而,那笛声却听得清清楚楚,每一个幽灵般的音符,都清晰无比地钻进了他的耳膜。
苏醒突然明白了,这笛声是致命的——在夜半笛声响起的瞬间,生与死,只有一纸之隔了。
随着笛声的肆虐,死神已经缓缓接近他们了。
不,来不及了。
怎么办?苏醒感到一阵头晕,心跳也越来越快,趁着自己还没有发疯,他用脑中仅存的一丝理智思考着。瞬间,他想起了罗兰倒在地上的那张脸。
忽然,他下意识地在身上摸了起来,终于摸到了藏在自己怀中的那支小笛子。
是小弥掉在地上的笛子。
在生死存亡的关头,他的脑子里又掠过一句话:解铃还须系铃人。
此刻,他看到在地道的尽头,笛声已经让那年轻的女子几乎崩溃了。
或许这是唯一的办法了——苏醒抄起了那支小笛子放到自己唇边,幸好笛膜还完好无损,他随即猛吸了口气,还来不及多想,就已经把一支曲子吹出来了。
苏醒胸中的气流缓缓通过了笛管,在笛膜上剧烈地振动起来,六根手指在音孔上灵活地舞动着,音乐如瀑布般,从最后的出音孔中倾泻而出。
直到听完全部乐音,苏醒才意识到自己吹的是什么曲子了——江南名曲《紫竹调》。
苏醒已经在舞台上演奏过许多次笛子了,但此刻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次演奏。
黑暗的地下管道成为了他的舞台,中国笛子的音乐成为了他的弥赛亚——救世主。
虽然只是一支毫不起眼的小笛子,但却饱含了苏醒对生存的渴望和对死者的怀念与痛苦。他第一次体会到了如何运用丹田之气,再灌输到胸中,以十足的中气冲入小小的笛管,最终化为至高无上的音乐之神。
奇迹发生了——
那黑暗中的邪恶笛声立刻就被苏醒吹的《紫竹调》压制了下去。一向柔软轻盈的江南丝竹,在这生与死的关头,一下子变成了排山倒海之势,完全压倒了诡异的夜半笛声。
充满死亡之气的夜半笛声越来越低,最后竟在苏醒欢快的江南丝竹声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苏醒赢了。
这场发生在黑暗的地底,笛声与笛声之间的交锋,以传统丝竹的胜利而告终了。
现在他才终于明白了,克制夜半笛声的唯一办法,就是用传统的笛子曲目来压过它,这就是以笛克笛。
他终于放下了唇边的小笛子,刚才那一曲近乎玩命的《紫竹调》,已经让他气喘吁吁了。他快步向前跑去,看到地道尽头的年轻女子已经恢复了过来,正茫然地张望着四周。
苏醒一下追到了她身边,抓过她的手臂一看,却不认识她。
“你是苏醒?”
杨若子如梦方醒地说,白色的光线照射在苏醒的脸上,她一眼就认出了这个男人。在她的身前,白衣服的小女孩正用一种茫然的目光看着他们。
“紫紫!”
苏醒半蹲下来,紧紧地搂住了这个小女孩,她是罗兰的女儿。
杨若子痛苦地看着眼前这一切,她已经完全清醒了,这小女孩确实是叫紫紫,但并不是她的妹妹,而是卓越然与罗兰的女儿卓紫紫。同时,她也明白了,自己刚刚经历了生存与死亡的搏斗,在夜半笛声响起的瞬间,她已是命悬一线,是苏醒及时吹响的《紫竹调》救了她。
忽然,她注意到了自己的右侧还有一个地道口,道口上正挂着一盏白色的电灯,原来那白色的光环就是从这里发出来的。
苏醒一把将紫紫抱在了怀中,现在这小女孩的表情又恢复了正常,目光也不再像刚才那样可怕了。她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被解脱了魔咒的小姑娘,又回到了家人身边。
他们三个人紧紧地靠在一起,苏醒则警觉地环视着四周,似乎听到了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他喃喃地问:“是谁吹的夜半笛声?”
(22)
叶萧绝望了。
夜半笛声不断地刺激着他的耳膜,他感到自己的胆囊都快要被撕破了。就在生与死的一瞬间,他忽然听到了一阵江南丝竹的声音。
就像溺水者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样,他立刻感到了生的希望。在一条黑暗曲折的地道中,他背靠在管道壁上,闭着眼睛听着两种笛声的较量。
江南丝竹赢了。
夜半笛声越来越弱,直到完全消逝无踪。
叶萧惊魂未定地睁开了眼睛,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似乎腹腔里的胆囊还在颤抖着。他用了足足半分钟的时间,才使自己渐渐冷静下来。然后,他重新举起手电,向被黑暗笼罩的管道里照去。
突然,前方传来了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似乎正向叶萧这边过来。他立刻提高了警惕,关掉了手电的光源,静静地站在原来的位置。
叶萧完全处于黑暗之中,他仔细地倾听着那脚步声。他可以听出,那个人正离他越来越近。
已经到他跟前了。
瞬间,叶萧打开了手电筒的光源,光束如剑一样射向前方。
在一道白色的光芒下,现出了那个人的脸——
天哪,怎么是他?
叶萧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端着手电筒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但他还是看清楚了那个人。
那是一张鹤发童颜的脸,双目放出两道精光,直盯着叶萧的眼睛。
“风老先生?”
不,是风老恶魔。虽然他看上去已经八十多岁了,但那瘦小的身躯里却仿佛还充满着活力,手里正紧握着那支传说中的魔笛。
叶萧只感到胸中一股怒火升起,他没想到传说中的恶魔笛手,就是眼前这个瘦小的老人。不会搞错吧?
正在他犹豫的瞬间,风老头的身子一晃,便从地道里消失了。
(23)
他是人是鬼?
手电的光束里什么都照不到了,叶萧这才反应过来,他向前冲了几步,才发现旁边还有一个地道口,风老头就是从那里逃跑的。
叶萧立刻走进那个地道,却发现前面还有个三岔路口,不知道风老头向哪条路逃跑了。
这时候他又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他回过头用手电照了照,发现了两个大人和一个小孩的身影,似乎还隐约听到了杨若子的声音。
“若子!是你吗?”
他大叫了一声,立刻得到了杨若子的回应:“叶萧,我在这里。”
在黑暗的地道中,他们终于又见面了。此时此刻,杨若子真想一把抱住他,但因为苏醒和紫紫在旁边,她还是收敛住了,只是泪水却止不住淌了下来。
她慌乱地说着:“是一个白头发的老头子。刚才我亲眼看见了,夜半笛声就是那老头吹的。”
叶萧的心里一沉,原来真的是风老头,居然让他从眼皮底下跑了。叶萧追悔莫及地摇摇头,面对着眼前的三条岔路,一时拿不定主意。
“我们分头去追。”
苏醒紧紧地抱着小女孩紫紫,提出了他的建议。但叶萧立刻摇了摇头,他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紫紫的脸,原来她就是地下的“鬼孩子”。
他对苏醒说:“谁知道那老头又会钻到哪里去?况且你们两个还惊魂未定,还带着一个小孩。绝不能再单独行动了,否则又可能会发生像刚才那样的危险。现在,我们首先要确保小孩的安全。”
“对,我们一起走。”杨若子靠近了他说,“叶萧,我们走哪条路?”
叶萧的心里也没底,他下意识地指了指左面,于是他们互相手拉着手,向左面的道路而去。
这条道路明显与刚才的地道有些不同,似乎是缓缓地向上倾斜。叶萧走在最前面,用手电冲破前方的黑暗,杨若子走在中间,而苏醒则紧紧地抱着紫紫殿后。
没走多远,叶萧忽然问道:“苏醒,刚才那江南丝竹是你吹的吧?”
“是《紫竹调》。正好我身上有一支小笛子,不然我们就惨了。”他忽然想起了罗兰,心里又是一酸,刚想要说出来,却看到了抱在自己怀中的紫紫,他便立刻缄默不语了。
他们都不说话了,只是默默地向前走去。大约过了十几分钟以后,眼前突然出现了一道向上的水泥阶梯,叶萧小心翼翼地踏了上去。
看起来就像是地下室,走到阶梯的最上面,他们看到了一扇小门。叶萧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不到外面的声音。
门被锁掉了。
叶萧深呼吸了一口气,接着后退一步,重重地一脚踹开了这扇门。
——光。
他们看到了光,在地下熬过了漫长的黑暗之后,眼睛里第一次看到了大自然的光线——他们终于回到了地面。
这是一间底楼的房间,透过窗玻璃可以看到外面的蓝天和白云。
所有的人,都贪婪地呼吸着地面上的空气,甚至包括紫紫。杨若子也喜极而泣了,这十几个小时在黑暗地底的经历,将使她永生难忘。
叶萧第一个冷静了下来,抬腕看了看表,现在已经是下午两点钟了。他们所有的人都又累又饿,但现在还不应该高兴太早。他仔细地观察了一下房间,似乎是个储藏室,他打开了通往外面的门,结果看到了由红木家具所装饰的古色古香的客厅。他立刻想了起来,自己曾经来过这里——风老恶魔的家。
“我也来过这儿。”
苏醒也惊讶地叫了起来。
“我们先搜一搜。”叶萧顾不得腹中的饥饿,他打开了另一扇门,发现了一道通往二楼的楼梯。
他立刻跑上楼梯,这里是一道长长的走廊。忽然,他听到走廊的尽头的门里有一阵细微的声音,他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把耳朵贴在那扇门上。
是几个小孩子的声音。
叶萧的心头一阵狂跳,他立刻拉了拉门把手,门紧紧地锁住了。于是他又后退一步,用尽全力把门踢了开来。
瞬间,他听到了一阵孩子们的尖叫声。
叶萧眼睛里第一个看到的孩子,是他邻居张名的儿子张小盼。他立刻搂住了这个已经失去父亲的男孩,房间里还有其他一群孩子,他点了点人数,总共是五个孩子,四个男孩,一个女孩。
没错,他们全都在这里了。然后,叶萧逐一叫出了他们的名字。幸运的是,他们看起来都还安然无恙。
忽然,叶萧感到自己的眼眶有些湿润了。
(24)
一双神秘的眼睛正看着她。
那目光仿佛穿透了身体,直刺入池翠的心底。她终于睁开了眼睛,看到了一盏煤油灯,高高地悬挂在她头顶,射出一片昏黄的光线。
这里依然是地底。
她才渐渐地想起了刚才的事情,在笛声响起的那一刹那,她感到自己的意识开始模糊了,最后在笛声中,她坠入了一个无底的深渊。那个少年真的存在吗?她开始清醒了起来,或许,他只是一个幻影而已,仅仅存在于她的记忆深处,在笛声的召唤下,他从池翠的脑子里跑了出来,回到了她的面前。
这是哪儿?
池翠半坐起来,感到身下一片冰凉。在昏黄的灯光下,她看清楚了这间巨大的地下房间,这里堆积了许多木箱子,上面涂着一些奇怪的符号,上面有中文,也有英文和日文。看起来已经放了许多年了,其中有些木头腐烂了,露出了里面黑色的金属。
她看到前方有一扇门。虽然饥饿和寒冷笼罩着她,但她还是吃力地站起来,向那扇门跑去。这是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她用力地拉了拉门把手,铁门却毫无反应。
正当池翠不顾一切地试图把门打开的时候,身后传来了一阵苍老的声音:“你打不开它的,我已经把铁门给锁住了。”
她心里一沉,猛地回过头去,看到一个瘦小的人影,正向她缓缓走来。
“你是谁?”池翠颤抖着问道。
“这里的主人。”
一句极不标准的国语。在昏黄的煤油灯下,她终于看清了那个人的样子: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在清瘦的脸庞上,有着一双鹰一般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池翠。
面对这个看起来足有八十多岁的老人,池翠立刻想起了五十多年前的传说,她脱口而出:“是你?”
“你是说1945年的笛手?”他忽然冷冷地笑了起来,咧着嘴的样子异常可怕,“不,那所谓的神秘笛手根本就不存在,关于他的一切,都是我编造出来的故事。”
池翠好不容易才听明白了他那难懂的话,她的后背紧靠在铁门上,大声地说:“你到底是谁?”
“风桥扬夫。”
“日本人?”她忽然明白了,怪不得这老人的国语如此之难懂。
风桥点了点头,他叹了口气说:“只可惜功亏一篑。刚才,他们已经发现我了。”
“是你干的?”池翠的胆子忽然大了起来,“那些失踪的孩子呢?”
“放心,他们还活着,就在我的房子里。我想,警察现在已经发现他们了。”
“那我的儿子呢?”
他不置可否地回答:“你不应该问我。”
池翠感到了一阵绝望,她忽然试探性地说了一句:“你把我放了吧。”
“你已经中了我的陷阱,我为什么要把你放了?刚才,我之所以没有用笛声杀死你,是因为你的儿子,是最后一个瞳人。”
“瞳人?”她马上想到了莫医生对她说过的《聊斋》故事。
“反正我已经失败了。几十年来的努力已付诸东流,不妨就把全部的真相告诉你吧。”风桥颓然地叹息了一声,然后用他那日本口音的中文娓娓道来,“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我是一个年轻的日本科学家,为皇军特种作战课服务。因为我精通汉语,所以就被调到了支那从事研究,我的研究项目有两个,一是精神控制术,二是人体寄生虫。经过我和同事潜心的研究,终于制成了能够发出超声波的笛子,用这支笛子可以控制人的意志,使其为我所用,甚至可以用笛声杀人,我给这支笛子取名‘小枝’,即源自于日本源平战争时代平敦盛的著名典故。1945的夏天,虽然日本军队正在节节败退,但我仍然开始了试验。这次试验是绝对的机密,所以必须掩人耳目。于是,我们就想到了花衣笛手的故事。我们先散布谣言,说是本市爆发了鼠疫,引起市民的恐慌,然后就编造出了神秘笛手到来的新闻。接下来笛手用神秘笛声消灭老鼠的故事,也纯属虚假新闻。接下来笛手索要高额报酬和扬言要进行报复都是我们散布的谣言。”
池翠感到这故事太不可思议了,她颤抖着问道:“但夜半笛声确实发生了?”
“当然,那三个夜晚,才是真正的试验。是我亲自吹响了魔笛‘小枝’,效果非常显著,有一百多个中国孩子自动走进了地下,标志着用超声波笛声来进行精神控制的试验成功了。而那栋让你们心惊胆战了几十年的老房子,其实就是当年我们的实验室。这些孩子们来到了实验室的地下室里以后,我们又进行了第二项实验。”
“寄生虫?”
风桥有些得意了,汉语中夹杂了几句池翠所听不懂的日语:“没错,我们从中国古籍中得到了灵感,采用人工培育的方法,制造出了全新的眼蝇蛆细菌。我们把细菌注入了孩子们的眼睛里,很快他们就出现了重瞳现象。在几天之内,眼蝇蛆便侵入了他们的大脑,吞噬了他们的脑细胞,将这些可爱的孩子送入了天堂。”
看着他沉醉于回忆的表情,池翠真想冲上去掐死这老头。
“可惜的是,没过多久日本就投降了。我们的全部实验被迫中止。但是,日本政府投降了,我并没有投降,我的伟大实验才刚刚开始,为了科学我要永远战斗下去。”
“科学?你真恬不知耻。”
风桥并没有理会池翠,他只是在追忆往事,然后再用汉语表达出来。其实他并不是说给池翠听的,而是说给他自己:“我决定在中国隐居下来,继续进行我的实验。但在这时候发生了意外,我的一个同事,他自称是良心发现了,在一个黑夜把魔笛‘小枝’偷了出来,我紧追其后并开枪击中了他。在黑夜里我依稀看到,他在临死前,将‘小枝’交给了一个年轻的中国人。等我追到他身边的时候,发现他已经断气了,而那个中国人早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从此,我就失去了我的心血和结晶‘小枝’。”
“那你为什么不再做一支笛子呢?”
“我当然也试过,但始终都不成功,‘小枝’是独一无二的,没有一支笛子能替代它。就这样,我独自隐居在这座城市的郊外,编造了虚假的履历,自称在四十年代做过记者,老家在海南岛。因为这里很少有人听到过海南话,所以就能掩饰我不标准的汉语发音了。五十多年过去了,因为缺乏仪器和材料,我的研究完全中断了,我只能在许多个黑夜里,穿行在这座城市如迷宫般的地下世界中。但我并不是无所作为,我依靠编造出来的身份,成为了研究夜半笛声历史的专家,在当年丢失了孩子的家庭中间小有名气。”
池翠趁着他沉浸在回忆中,悄悄地拉了拉身后的门,但铁门依然纹丝不动。
风桥继续说着:“直到不久前,通过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终于得到了我的‘小枝’。”
“你用笛声又带走了那些孩子?”
“没错。只可惜我现在老了,我的体力无法支持我吹好过去的曲子。在五十多年前,我吹一夜的笛声能招来近百个小孩,但现在我吹一夜只能弄来一个。而且,还需要偷偷摸摸地,到现在总共只有五六个小孩。”他居然叹了一口气说,“真是年纪不饶人啊。”
池翠大声地叫了起来:“住嘴。”
“你闭住嘴巴!而且,我还用笛声杀了几个人。可惜的是,几十年前我失去了眼蝇蛆细菌,我不能再进行我的‘瞳人’实验了。”他忽然紧盯着池翠的眼睛说,“不过,世界上还有一个活着的瞳人,那就是你的儿子。”
“不——”
他冷笑了一声:“算了吧,你相不相信都不重要了。反正,我和你很快就要变成鬼魂了。”
“你什么意思?”
“支那女人,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池翠看着那些木箱子,茫然地摇了摇头。
“这里是皇军的地下军火库,当年我们在这里修建了秘道,埋藏了一批军火,本来指望能够在战争中派上用场。现在,只能留给我自己了。”
风桥突然拿出了一个像闹钟一样的东西,然后揿下了按钮。池翠立刻听到了一股秒针“嘀嗒”的声音。
“我已经按下了定时炸弹装置,五分钟以后,这里就会发生大爆炸。别以为这些军火过了五十多年就没有用了,它们的引信和炸药都还在,随时随地都能让我们飞上天。我比我的战友们多活了五十多年,现在也应该终结了,就像神风特攻队那样光荣地死去。而你——最后一个瞳人的母亲,将为我陪葬。”
然后,他狂笑了起来,嘴里嘟嘟囔囔地说了一大通日本话。
池翠立刻呆住了。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只剩下不到三百秒钟了。她看了看周围那些大木箱子,里面装满了炸弹,她仿佛见到了自己被炸得粉碎的场景。她立刻回过头去,用尽全身的力气敲着铁门,大喊着救命。
风桥继续狂笑着,嘴里唱起了《君之代》。
秒针一格一格地向前走去。
池翠绝望了。
(25)
“妈妈!”
小弥在梦中大叫了起来,他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妈妈的床上。窗外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六岁的男孩满头大汗,他刚刚做了一个噩梦。
他梦见妈妈被关在一间地下的房间里,一把大火正在燃烧着她的身体。
小弥仔细地回想着发生过的一切,忽然,他想起了那张地下幽灵的脸。不,他应该在黑暗的地下管道里,一道幽暗的烛光正指引着道路。
这不是梦。
他立刻从床上跳了下来,使劲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真的醒了。他趴在窗台上向外眺望,看到了外面的树丛,还有对面的楼房,自己确实回到了家里。
可是,妈妈呢?
或许是某种母子间的心灵感应,小弥的心底忽然一颤,泪水便在眼眶里荡漾了起来。
“不!”
他大叫了一声,飞快地跑出妈妈的卧室,打开了外面的房门。
突然,他看到门口站着一个人影。
男孩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大步。在门口昏暗的光线下,他睁大着神秘的重瞳,渐渐地看清楚了。
——门外站着一个陌生的男人。
(26)
还剩下两分半钟。
池翠彻底绝望了,她呆坐在铁门边上,听着风桥的唱歌和秒针的行走。喉咙里什么声音都发不出了,只有一分多钟的工夫,她居然已经把自己嗓子给喊哑了。
砰——
突然一阵强烈的撞击声响起,让她吓得立刻跳了起来,还以为是炸弹爆炸了。
这声音来自于铁门后面,似乎有某样重物在敲击着它。
风桥也立刻没有了声音,两只眼睛直盯着铁门。
紧接着,门外又是一下重击,池翠只听到什么东西被打断了的声音。
然后,铁门被缓缓地打开了。
还剩下两分钟。
池翠浑身颤抖着,看到一个穿着白衣服的男人,从打开的铁门外走了进来。
天哪,他真的是人吗?她暗暗地问自己。那是一张幽灵的脸,只有死去一年以后的人,才会有这种脸庞。除了眼睛以外,整张脸完全都腐烂了。他留着一头长发,头顶上束着古代男子的发髻,穿着一身白色的长袍,仿佛是从明朝的古墓里爬出来的。池翠注意到他的手里还拿着一把大铁锤,看起来他就是用这东西把铁门的锁给砸开的。
幽灵一进来,就死死地盯住池翠的眼睛,让她感到不寒而栗。
然后,他又注意到了风桥手中的定时器,还有那正在行走着的秒针。幽灵立刻向风桥扑了过去,风桥虽然已经八十多岁了,但他看起来精通柔道,一伸腿就将幽灵绊倒在地上。但幽灵伸出手,死死地抓住了风桥的身体,他们在地上扭打了起来。
池翠这才意识到铁门已经打开了。她来不及多想了,立刻冲出了铁门。
还剩下一分钟。
眼前是一条黑暗的通道,但她隐约感到生的希望就在前头。或许是强烈的生存欲望使然,虽然她又累又饿,但却突然生出了一股神奇的力量,让她像黑森林中逃生的小鹿一样飞奔了起来——这是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次奔跑。
还剩下三十秒。
她觉得自己似乎转了一个弯,脚下的地面明显向上倾斜了,她感到自己离地面越来越近了。
此刻,对生的渴望已超越了一切,使她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潜能。
秒针走到了终点。
瞬间,一阵剧烈的震动从脚下传来,身后传来了一声巨大的爆炸。
震耳欲聋……
池翠依旧拼命地向前跑去,她感到一股热气从身后涌来,这股热气产生了强大的推力,反而使她向前冲得更快了。
地下世界毁灭了。
但她还活着。
眼前什么都看不见,直到她发现自己跑到了一层水泥阶梯上。她快步跑了上去,推开了阶梯尽头的那扇门。
金色的夕阳正从窗外照进来。
池翠用了最后的一点力气,又冲出了这间房门,来到一个布置得古色古香的客厅里。一个年轻的男人站在房间的中央,缓缓地回过头来。
他是苏醒。
第五部 亡灵归来
(1)
一个星期以后。
这里是池翠和小弥的新家,房间里还残留着一股粉刷后的石灰味道,她正半蹲在地上整理着搬过来的东西,黄昏时的光线自然而柔和,淡淡地洒在她的脖子上。
她是六天前离开老房子的,她一分钟都不想留在那里,只愿搬得离那里越远越好。于是,她就找到了这个地方,虽然租金要贵了很多,但这里位于市区的东北角,离老房子足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他们再也不会听到夜半笛声了。
这些天来,她一直在强迫自己忘掉那些事情,特别是在黑暗地底的经历。但脑子里仿佛被打上了烙印,她无论如何都忘不掉。尤其是最后在地下军火库里,她死里逃生的那一幕。她记得自己从大爆炸中逃了出来,地道的出口是一间大房子。她没想到,苏醒、叶萧和杨若子居然都在那里,原来风桥扬夫就住在那房子里,所有失踪的孩子也都被关在那里面,现在他们都得救了。当她急匆匆地赶回家以后,却发现小弥正乖乖地呆在家里,等着妈妈回家。
事后,苏醒把地下管道里的恐怖经历都告诉了她,也包括罗兰的死。虽然,他已经发现了破解夜半笛声的办法,他依然处于深深的忧伤之中。他毫无保留地告诉池翠,当他在地底发现罗兰尸体的瞬间,才突然感到自己有多么爱罗兰。然后,他把自己和罗兰之间的暧昧故事,还有魔笛是如何从他那里丢失的,也都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至于那支名为“小枝”的魔笛,恐怕早就在地下的大爆炸中化为乌有了。
池翠记得风桥在地下军火库里说过:在这个世界上,“小枝”是独一无二的,没有这支笛子,就不可能再有夜半笛声。
然而,她还是有些事情没有弄明白,比如风桥所说的“瞳人”——小弥是最后一个“瞳人”?池翠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这句话,叶萧和杨若子也无法给出答案。
一想起儿子的眼睛里的重瞳,她又有些后怕了。
自从地底的可怕经历以后,小弥就仿佛变了一个人,他更加沉默寡言了,那双眼睛也更加使人害怕。他的许多话都含含糊糊的,很容易让人产生神秘的联想。池翠一直在想,如何筹措一笔高额的医药费,尽快地为儿子做脑神经手术。
想着想着,夜幕已经渐渐降临了,她给小弥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饭。儿子还是没什么话,慢条斯理地吃完了饭,突然,他问了一句:“妈妈,我能去看紫紫吗?”
池翠的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了那个白衣服的小女孩,她立刻摇着头说:“不行。”
“我想和她说说话。”
池翠忽然觉得自己刚才有些粗暴了,紫紫不过是个可怜的小女孩而已,她并不是什么传说中的“鬼孩子”。叶萧和杨若子认为,实际上紫紫是被夜半笛声实施了精神控制,或者说是一种催眠。风桥把她当作诱饵,让她始终都穿着一身白衣服,在黑夜中引诱其他的孩子。现在,紫紫的父母都已经离开了人间,她在本市并没有其他亲戚,女警察杨若子暂时收养了她,并给她请了心理医生,治疗她被笛声催眠以后所产生的后遗症。据说,杨若子正在办理有关的法律手续,准备要正式领养紫紫。
“小弥,等下个月妈妈再带你去看紫紫,好吗?”
男孩点了点头。晚上九点以后,他就准时回自己的房间睡觉去了。
再不会有夜半笛声了,池翠也不必每夜都抱着儿子睡觉了,她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她看了看时间,已经深夜十一点了。她来到了卧室里,这些天来她都是独自入眠的。每晚入睡前,她都会拿出那本小弥的鬼魂父亲送给她的《卡夫卡致密伦娜情书》,默默地念上一两段。
现在,她在心里默读着书里的这一段——
“几年前我常去莫尔道河上的西冷特伦克,在那儿逆水划船,然后伸展四肢平躺在船上,顺流而下,从桥下穿过。因为我很瘦,从桥上看一定很可笑。那个职员有一次从桥上看见了我,在充分强调了我的可笑样子后,可把他的印象归结为:我看上去就像是在最后的审判时刻那样。这或许可以说像棺材盖已打开,而所有死人仍躺着不动的那个时刻。”
当她正好念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突然听到了一阵敲门声。
夜半敲门。
池翠的心里莫名其妙地一跳,现在已经这么晚了,会是苏醒吗?他为什么不按门铃?
她裹上一件外衣,急匆匆地跑到了门口,敲门声却突然消失了。她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悬了起来,一股奇怪的预感悄悄地涌上她心头。她在门后站了许久,外面始终都没有动静,或许,刚才只是有人敲错了门?
池翠深吸了一口气,她还是要打开房门看一看。
几秒钟后,她缓缓地打开了房门。
一个黑色的人影站在门外。
池翠茫然地仰起头,还没有看清对方的脸,她的心已重重地一颤。
瞬间,仿佛双腿已经不属于自己了,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于是,那个人缓缓地走进了池翠的门里,玄关柔和的灯光照射在他的脸上。
——那双眼睛。
她永远都忘不了这双眼睛。她最后一次见到它们,还是在七年以前。
池翠缓缓张开了嘴唇,眼看那个名字就要脱口而出了。可是,她的喉咙里却好像塞着什么东西,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在八年以前,他已经死了。
男人穿着一件黑色的风衣,径直走到了她的面前,那双眼睛紧紧地盯着池翠。
两个人都保持着沉默,他们在用眼睛说话。不知不觉中,泪水缓缓地滑下了池翠的脸颊。
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一股忧伤,轻轻地摇了摇头。然后,他伸出那只苍白的手,用指尖抹去了她的温热的眼泪。
感受到他指尖的温度以后,池翠这才忽然明白:这不是梦。尽管,七年来她已经梦到这一幕无数遍了。
死去的亡灵又归来了……
这不是蒲松龄的小说。
终于,他打破了沉默,用那沉闷的声音念出了元稹的诗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池翠终于轻声地抽泣了起来,把头轻轻地放到了他的肩膀上。
“肖泉……肖泉……肖泉……”
此刻,她的心里有太多的话,太多的问题想说出来,甚至还想大骂他一场,把七年来的痛苦和怨恨全部发泄到他身上。可是,话到嘴边却立刻变成了他的名字。她就像痴了一样,脸贴着他的肩膀,嘴里反反复复念着他。
肖泉伸出手紧紧地搂着她,任由她的泪水洒在他肩上。
房间里一片寂静,只剩下池翠低低的抽泣声。而肖泉却始终保持着沉默,除了刚才那句元稹的诗以外,他一个字都没有说。
忽然,池翠感到脸颊上飞起了红晕,她已经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她大口地喘息起来,胸中升起了一团烈火,整个身体就像胶水一样黏在了肖泉的身上。
他们紧紧地拥在一起,似乎有太多的热情和体力需要挥霍。她吃力地迈动着脚步,带着肖泉向她的卧室里走去,整个过程中他们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大口地喘着粗气,感受着彼此的体温。
终于,他们像两条纠缠着的蛇一样,进入了卧室。
池翠轻轻地关上了房门。
窗外,月亮躲进了云朵里,这个夜晚注定属于幽灵。
他们都没有注意到,小弥的房门正开着。六岁的男孩站在门里的阴影中,把妈妈与这个男人之间发生的一切,统统看在了眼里。
小弥的重瞳,正盯着妈妈紧闭的房门。
而在这扇门里……
(2)
清晨的光线洒在肖泉的眼睛里,他的目光忽然显得有些呆滞,他怔怔地看着窗外的天空。池翠对着他的眼睛轻轻地吹了口气,睫毛抖动了一下,目光又立刻恢复了清澄。但是,他又现出了一份倦意,低垂下眼帘,淡淡地看着池翠。
她不断地深呼吸着,用舌尖舔着嘴唇,却始终都说不出话来。除了昨天深夜里,见面时说的那两句话以外,到现在他们一句话都没有说过。整整一个晚上,他们都只是用身体和眼神来交流,这样反而比语言来得更彻底。
肖泉抚摸着她的头发,嘴唇嚅动了几下,终于艰难地说出了话:“我们有多久没见了?”
“七年。”她好不容易才吐出了两个字。
两个人又陷入了沉默之中。
突然,她贴在肖泉的耳边,从喉咙深处发出一阵细微的气声,听起来就像是幽灵间的窃窃私语:“你已经死了八年了。”
他却毫无反应,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依旧双眼无神地看着她。
池翠摇了摇头,她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庞,指尖在他的半垂的眼皮上划过。她轻声地说:“你还记得,我们最后一次在一起的时候,你对我说过的那个故事吗?”
他还是不说话,只是嘴角微微动了一下。
“我永远都记得,这个关于重阳之约的故事。”池翠的声音忽然有些沙哑了,她喃喃地说,“古时候,一个男人去远方打仗,他在临行前与妻子约定,三年后的重阳节回到家中与她相会。如果不能履行约定,便殉情赴死。三年以后的重阳节,丈夫终于如约归来了,但没过几天他又失踪了。直到此时,妻子才知道:她的丈夫早已在重阳之夜,战死于千里之外的沙场。她恍然大悟,原来在重阳之夜,如约归来的是丈夫的鬼魂。”
肖泉终于回答了:“你是在说我?”
“你没有意识到吗?你正是在说你自己。”她的呼吸突然急促了起来,她靠在他的耳边说:“其实,你就是这故事的男主人公。”
他深呼吸了一口,微微点了点头。
“不,你并不清楚这一点。”池翠的这些话已经想了很久了,一直深深地锁在心里,不敢对任何人说出来,“也许,你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自己早已经死了。肖泉,你知道吗?其实你早就死了,就在八年以前。”
肖泉的表情忽然变得异常痛苦,他低下了头,双手紧紧抓着自己的头发,就好像七年前在地铁车站里,他头痛欲裂的那个晚上。他低声地呻吟着:“不……不……”
“你头痛了吗?没错,因为你脑子里生了一个恶性的肿瘤,它最终夺去了你的生命。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你有着非常强烈的生存欲望,即便你死了以后,这种欲望仍然存在着。所以,你一直都以为你还活着,根本就没有想到自己已经死了。或者,你已经隐约地意识到了,但因为你对死亡充满了恐惧,你始终不敢正视它,只能够用虚幻的生命来欺骗自己,用生存的臆想来代替死亡的现实。”
“别说了。”肖泉几乎是哀求了起来,他浑身颤抖着,泪水止不住地滑落了下来,痛苦万分地听着池翠的话。看起来,他是第一次面对如此残酷的现实,生命真的不能承受如此之“轻”。
池翠步步紧逼地说:“在黑夜的地铁里,你像一个幽灵那样穿梭在人群中。不,你就是一个幽灵,一个死去的鬼魂。”
说完这最后一句话,房间里又死一般寂静了下来。
肖泉睁大了眼睛,冷冷地看着池翠,似乎又恢复了冷静。然后,他轻轻地念出了一句笛卡尔的名言:“我思故我在。”
“你终于明白了。”池翠轻轻地抹去了他脸上的眼泪。
“原来,老人们所说的‘活死人’,指的就是我这种人。”肖泉苦笑了一声,“或许,我应该再回到坟墓里去。”
“不。”池翠紧紧地搂住了他,“你还不明白吗?肖泉,我不能没有你,就像重阳之约故事里的妻子。而且,还有小弥。”
“小弥?”
池翠张大了嘴:“你不知道吗?”
“等一等。”他把手指竖直伸到池翠的嘴唇上,然后紧盯着她的眼睛。半分钟以后,他的眼皮剧烈地颤动起来,嘴里断断续续地说:“你是说……他是……我的?”
“对。”池翠猛地点点头,“他是你的儿子,幽灵的儿子。”
他忽然愣住了,半晌没有反应过来,眼睛里又变得一片茫然,他轻声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你的儿子,有着和你一样的眼睛。我给他取名肖弥赛,谐音就是小弥赛亚。”
“救世主?不——”肖泉立刻摇了摇头,“我的儿子不可能是天使,只可能是魔鬼。”
池翠的心里一颤,七年来的苦闷一下子涌了上来,但她依然克制住了,伸手堵住了他的嘴巴:“肖泉,你千万别这么说。他是你的儿子,也是我的。”
他忽然往后退了退,身体直靠在墙上,似乎见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你怎么了?我带你去见儿子吧。”
然而,肖泉却没有反应,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池翠的身后。
池翠感觉很奇怪,于是,她也转过头向身后看去。
——小弥正站在门口。
(3)
她站在十七层楼的阳台上,从这里向东面眺望,甚至可以看到遥远的江岸,港口里竖着巨大的吊车,江边停泊着许多艘海轮。从江边吹起了很大的风,直冲进她的鼻息中,她深呼吸了一下,能感到风里隐藏着泥土的气味。
经过了昨晚的奇遇,池翠的脸色不再像过去那么苍白了,变得红润了许多,光滑而且饱满。她终于深信了:长久的寂寞使女人憔悴,当她们摆脱了寂寞之后,就会立刻变得惊艳无比。所以,在那关于重阳之约的故事里,妻子会如此热烈地渴望丈夫归来,假如丈夫失约,她便不惜一死。
池翠倚在阳台上眺望了很久,流畅的脸部线条裸露在风中,看起来就像是小别归来后的新妻。一切都是那么不可思议,她原本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肖泉了,除非——是在地下的坟墓里。然而,时隔七年之后,在一个意想不到的深夜,他居然又像幽灵一样回来了,不,他本来就是幽灵。
对池翠来说,七年是无比漫长的时光。但对肖泉而言,或许七年的光阴只不过是一个梦而已。而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关于执妄和臆想的梦。当他一觉醒来,并不知道自己是生还是死,正如庄子的梦:究竟是我在梦中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在梦中变成了我?
思绪又回到了现实中,在这一面的阳台上,是看不到落日的。但她能见到如血的夕阳洒在远处宽阔的江面上,泛起一阵金色的反光。她回头向房间里叫了一声:“肖泉,你看外面的景色多美。”
肖泉没有应对,她微微地叹了口气。从昨晚肖泉踏进家门到现在,他一直呆在房间里,甚至连阳台上也没去过,总是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对白天似乎有着某种恐惧。
池翠离开了阳台,回到了卧室里,肖泉独自坐在床边,正翻着那本《卡夫卡致密伦娜情书》。她伏到肖泉耳边,轻声地问:“还记得这本书吗?”
他陷于沉默中,任何的回忆都使他心中隐隐作痛。书中还夹着一块白色的丝绸手帕,上面绣着一支笛子。他拿起手帕静静地看着,目光完全集中在了笛子上面,似乎若有所思。
“你不愿意回忆吗?”
肖泉幽幽地回答:“我生怕我梦醒了以后,便又会回到我的归宿中去了。”
“归宿?”
她忽然明白了,肖泉所说的“归宿”,便是他的坟墓。
不,池翠不能让他回去,为了她自己,更为了儿子。小弥不能没有父亲,即便是个幽灵父亲,但也总比没有父亲要强。
过去,小弥经常问妈妈,为什么人家孩子都有爸爸,而他却没有。池翠感到一阵心酸,她只能这样对儿子说:“你的爸爸,是一个盖世无双的英雄,他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但小弥你放心,你爸爸一定会回来的。在你和妈妈最危险的时候,他会踩着七彩的云霞,披着满天的星斗,来拯救我们。是的,他是一个救世主,所以你是一个小救世主——弥赛亚。”
她知道自己不该欺骗儿子,但除此之外她又该如何解释呢?难道要她告诉小弥:“你的爸爸早就死了,在认识妈妈一年以前。”不,她不能这么说。
现在,小弥的爸爸终于回来了。
当今天早上,儿子出现在卧室的门口以后,他们都很吃惊,但池翠立刻就恢复了镇定,她把小弥拉到身边,指着肖泉说:“小弥,你不是经常问爸爸是谁吗?现在,爸爸终于回来了,就在你的面前。”
小弥看着肖泉的脸,那双重瞳死死地盯着他,看起来样子有些吓人。肖泉面对着自己的儿子,似乎也没有心理准备,反而显得有些不安,甚至有些回避儿子的目光。
“这孩子可能是最近受了刺激了。”池翠想起了小弥在地下的经历,她抓住儿子的手,把这只小手送到了肖泉的脸上,“小弥你别害怕,他是你爸爸,你先摸摸爸爸的脸。”
儿子的手轻轻地触摸着肖泉的脸,但他的脸色却忽然变了。
突然,小弥跳了起来,那只手像触电一样弹了开来。男孩立刻躲到了妈妈的身后,只露出一只眼睛盯着肖泉,他在妈妈的耳边轻声说:“妈妈,他不是人。”
池翠的脸色立刻变了。她真想打小弥一个耳光,但又觉得儿子说得没错,他的父亲确实不是人,而是一个鬼魂,一个八年前就已死去的鬼魂。
谁都逃不过小弥的重瞳。
肖泉低下了头,不让小弥看到他的眼睛。池翠回过头看着小弥的瞳孔,耳边忽然闪过老恶魔风桥说过的话:“你的儿子,是最后一个瞳人。”
一股沉重的阴影又压在了她的心头,她只能对儿子说:“小弥,等你长大了以后,你就会明白的。”
然后,她就把儿子打发回了房间里。
整个白天,小弥都沉默寡言,静静地呆在房间里,更没有对肖泉说过一句话。他每次见到肖泉,都用一种警惕的目光注视着他,就像是盯着一个贼似的。
原本,池翠以为肖泉回来以后,小弥便能够享受到父爱,这个残缺的单亲家庭会恢复完整。但肖泉幽灵的归来,让小弥更加充满敌意。或许,这男孩还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够接受这个突然从地底冒出来的父亲。
“池翠——”在沉默了许久之后,肖泉终于打断了她的沉思,他抓住了她的手轻声问道:“将来我们该怎么办?”
她一下子愣住了,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还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将来该怎么办?永远和幽灵生活在一起?肖泉已经死了八年了,他没有户口没有身份,他不能走到蓝天底下,不能见到阳光,社会不能接受他的存在,他也不可能回到社会中。然而,池翠已经为他付出了太大的代价,七年的痛苦换来的,不仅仅只是一夜的重逢。不,她不能抛弃他,不能让他再又回到坟墓中。她已经打定主意了。
“肖泉,我们在一起,永远都不分开。”
他们的手紧紧地缠绕在了一起,池翠忽然有些激动了。但他却没有表情,只是茫然地看着她的眼睛。
池翠继续说:“我和你还有小弥,我们三个,谁也不能离开谁。”
忽然,肖泉露出一股奇特的眼神,让人难以捉摸。
这时候,电话铃响了。
池翠看着肖泉的眼睛,忽然有些犹豫。电话铃不停地响着,她终于拿起了电话。然后,她听到电话里传来苏醒的声音。
“是你?有什么事吗?”她的声音压得很低。
电话里苏醒的声音显得非常着急:“池翠,今天晚上有空吗?我有些事情要和你谈。”
“什么事?”
“这事非常重要,我想尽快告诉你。”
“不,今天晚上不行。”池翠注意到肖泉正在盯着她,“明天早上吧,怎么样?”
“那好,明天早上我等你。”
电话挂掉之后,她又坐回到了肖泉身边,一言不发地依偎在他怀中。
窗外,夕阳已渐渐西下,夜幕正悄然降临。肖泉也变得温柔起来,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池翠似乎已经忘掉了,此刻拥紧她的人是一个幽灵。她只想让此刻永留。
她在肖泉的耳边柔声道:“你知道吗?我有多么爱你。”
(4)
早上起来的时候,肖泉还在鼾睡着,清晨的光线隔着百叶窗洒在脸上,他的眼皮是如此平静,呼吸平缓而均匀,看得出他并没有做梦。这让池翠有些羡慕,因为她刚做了一场噩梦,额头的汗珠还没有干。
她悄悄地从床上下来,尽量不发出声音来。她用最快的时间穿好衣服,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把肖泉一个人留在了床上。她又来到了儿子的房间里,却发现小弥的眼皮正在剧烈地抖动着,嘴里说着一些梦话,很明显他正在做噩梦。池翠立刻把耳朵贴到了小弥的嘴边,但她只能听到几个模糊的音节。她摇了摇头,在儿子的脸上轻吻了一下,接着便走出了家门。
在路上她吃了一些早点,然后坐上了一辆公共汽车。原本,她早已决定永远都不再回老房子附近了。但昨天傍晚苏醒的电话,却让她的心底有些隐隐不安,或许他又发现了什么。池翠知道,还有一些关键的事情没有弄清楚,比如——什么是“瞳人”?脑子里立刻又浮现出了小弥和肖泉的眼睛,他们和夜半笛声究竟有什么关系?
池翠在车子上胡思乱想了一个多小时,抵达了老房子那一带。已经上午八点了,路上的人气又多了起来,看来自从失踪的孩子得救以后,人们对于夜半笛声的恐慌已经渐渐淡去了。
她来到了苏醒的房子前,那也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她深吸了一口气,不想再回忆自己的童年了。过不了多久,这房子就要拆迁了,池翠相信这是她最后一次来这里。她小心地走上狭窄的楼梯,敲了敲苏醒的房门,却没想到一把就将房门推开了。
原来,房门根本就没有关,而是虚掩着的。
池翠屏住了呼吸,轻轻地踏进了屋子,阳光从窗户洒进来,灰尘在阳光中舞动着。忽然,她有了种窒息的感觉,一步一顿地向前走去,直到她看见了苏醒。
——他的眼睛。
瞬间,她感到心脏像碎了一样难受。
她看到苏醒仰天躺在地板上,睁大着那双眼睛,眼球几乎迸出了眼眶。
这是一种无比恐惧的表情,他的整张脸都扭曲了,头发一根根竖直了起来,双手的十指像猴爪一样蜷缩在胸前。他的全身看起来似乎经历过剧烈的痉挛。
他死了。
池翠看着他死不瞑目的眼睛,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她抱着自己的肩膀后退了几步,突然跪倒在了地上。胃里仿佛是抽搐了起来,她实在控制不住自己了,把一个小时前吃下的早点,全都呕在了地板上。
噩梦还远没有结束……
(5)
这小女孩有着双梦幻般的眼睛,仿佛是两块藏在海底的宝石。杨若子静静地看着紫紫的瞳孔,在小女孩那双清澈的眼球上,依稀映出了她的脸庞。她们两个人就这样对视着,就像是在互相透视彼此的灵魂。忽然,紫紫眨了眨眼皮,然后她低下头移开了目光。
“紫紫,看着我。”
杨若子搂着她的肩膀,大声地说着。但紫紫却露出一股慵懒的神情,她抬起头看了杨若子一眼,接着又把视线放下了。柔和的灯光打在她的头发上,看起来就像一只温顺的绵羊,这是一个美丽而又可怜的孩子,她永远失去了父亲和母亲,她需要别人的爱。
从紫紫被救出来到现在,已过去一个多星期了,但她始终都不说话,许多行为依然十分怪异。看起来,她并没有从夜半笛声的催眠中解脱出来,那地底的魔咒仍然控制她。今天,杨若子又带着紫紫去医院了,整整一天心理医生都在为她进行治疗。医生说紫紫处于一种很深的被催眠状态,甚至已经失去了原来的人格,而被另一个人格所代替了。由于紫紫始终都保持沉默,还弄不清她到底变成了什么人格,说得更简单一些,就是她在精神上变成了另一个人,但这个人又一直都蒙着面纱,谁都看不清她的真面目。
那个隐藏在她内心深处的人究竟是谁?
是另一个紫紫吗?杨若子的心里忽然颤抖起来,她不敢再想象下去了,她紧紧地搂着小女孩,她要以自己的爱来解救紫紫的心灵,让她摆脱魔咒。
忽然,门铃响了起来。杨若子打开房门,原来是叶萧。
叶萧走进房间,马上就注意到了紫紫的眼睛,他的脸上立刻掠过一丝不安。他忽然回过头说:“若子,你今天去哪儿了?”
“我带紫紫去看心理医生了。你好像很紧张,出了什么事?”
他停顿了片刻,轻声地说:“苏醒死了。”
“苏醒?”
杨若子立刻愣住了,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摇着头说:“是不是发生什么意外事故了?”
“不。”叶萧把她拉到了房间的角落里,尽量不让紫紫听到他们的话,“今天早上,池翠到他家里,发现了他的尸体。后来经过尸体检验,发现他的死因是胆囊破裂。”
“又是吓破了胆?”她忍不住惊呼了一声,然后嘴里喃喃自语着说,“夜半笛声……还是夜半笛声……”
叶萧不置可否地回答:“我不知道,但也不排除有这个可能。”
“可是,风桥扬夫不是在地下的大爆炸中化为灰烬了吗?”
“对,我们确实在地下军火库的废墟里,找到了他的尸体碎片。”
难道——杨若子紧张地踱起了步,眼前似乎浮现起了苏醒的脸,如果不是苏醒在千钧一发的关头吹起了《紫竹调》,她早就被夜半笛声吓破了胆囊而死在黑暗的地底了。可以说,是苏醒救了她的命,但现在他自己却死于夜半笛声,杨若子感到一阵深深的难过。
她忽然回过头,盯着叶萧的眼睛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也许,只有一个人知道。”
“谁?”
“她——”
叶萧把手指向了紫紫。
“别这么指着她,她会害怕的。”杨若子立刻把他的手拉了下来。
紫紫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叶萧,然后缓缓低下了头。杨若子紧紧地搂着紫紫说:“她是无辜的。”
“她当然是无辜的。但是,她一定还知道其他一些事情。”
“可你不能逼她,先要治疗她的心理创伤。”杨若子又安静了下来,忽然,她又想到了什么:“叶萧,你说今天早上是池翠发现了苏醒的尸体?”
“是的,她说苏醒有一些事情要告诉她,可惜已经晚了。”
“也许苏醒有了什么新的发现?”
“我也这么想。不过,今天我在现场与池翠说话的时候,总觉得她有些反常。”
“她一定感到很害怕。”
叶萧摇了摇头:“她不仅仅是害怕。我能从她的眼神里看得出,她似乎还隐藏了什么事情,我试探性地问了问,但她却说没什么事。”
杨若子刚想要说话,但话到嘴边又被她咽下去了。房间里沉默了一会儿,气氛有些尴尬了。
突然,叶萧说话了:“当见到池翠以后,我有一种奇怪的预感。”
“什么?”
“她有麻烦了,很大的麻烦。也许,用不了多少天……”
叶萧的话忽然停下了,因为在他眼角的余光里,发现紫紫正在冷冷地盯着他。
(6)
又是一个噩梦。
池翠喘着粗气从床上坐了起来,耳边传来了肖泉均匀的呼吸声。她缓缓睁开眼睛,眼前却什么都看不到,这使她下意识地想起了地下管道,自从有了那段地底的经历,她对一切的黑暗都更加恐惧了。
一阵颤抖袭遍了她全身,她悄无声息地下了床,小心翼翼地走到床边,拉下一片百叶窗的叶子,从一道狭窄的缝隙里,遥望着黑夜的星空。刚才,她梦到了一个白衣服的小女孩——紫紫。在黑暗的地底,小女孩不停地走着,她一直都跟在后面,直到紫紫突然回过头来。
她看见了什么?
池翠摇了摇头,她只记得梦到这里的时候,她就突然醒了过来。自从肖泉突然归来以后,她每夜都会被噩梦所困扰,每一个梦都万分离奇,似乎是某种奇怪的暗示。
就在昨天晚上,她甚至梦到了苏醒,梦中的池翠看到苏醒躺在太平间里,他被人拖出了冷柜,肚子上开着一道拉链般的裂缝——他被法医解剖了,在他那敞开的胸腔和腹腔里,有着一只破裂成两半的胆囊。突然,苏醒却睁开了眼睛,他冷冷地看着池翠,张开嘴向她说话。池翠把耳朵凑到了他的嘴边,却只听到了一片模糊的声音——这是死人的声音。苏醒胸腔和腹腔依然开着,而他的嘴唇却在不停地嚅动着,仿佛是在讲一个恐怖的故事。最后,他的嘴里缓缓地吐出了一句话,这一下池翠终于听清楚了,苏醒只说了三个字:“你惨了。”
就当她要尖叫起来的时候,这可怕的梦就醒了,而苏醒却永远都不可能再苏醒了。据说,他已经被送到了火葬场烧成了灰烬。
苏醒已经死去整整半个月了。池翠很清楚,他曾经喜欢过她,在那个晚上,他们差一点就——但苏醒最终控制住了自己,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又走到了床边上。黑暗里她看不清肖泉的脸,但她可以想象。半个多月来,肖泉从没有踏出过房门一步,甚至连阳台上都没有去过,也没有照到过一丝阳光。他整天都躲在卧室里看书,也从来都不提过去发生的事,他既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就像一个游离于时间之外的人。
今天上午,肖泉还做了一件让池翠感到难以理喻的事:他偷偷地烧掉了那本七年前他送给池翠的《卡夫卡致密伦娜情书》,还有那块绣着笛子的丝绸手帕。当池翠发现这一切的时候,书和手帕都早已变成了一堆灰烬,房间里充满了烟灰,烧焦的碎屑到处飞扬,他冷冷地看着池翠,那目光一下子变得那么陌生。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仿佛一下子被什么东西击倒了。七年来她就是依靠着这本书,支撑着自己活下去的勇气,如果没有书和手帕,她的精神早就崩溃了。可现在肖泉居然烧掉了它们,她真的生气了,好像肖泉把自己的心给烧碎了,她大声地质问着肖泉:既然现在烧了它们,为什么当初要送给她呢?但肖泉并不回答,他一个字都不说,任由池翠的眼泪在脸上流淌。最后,她无力地倒在了肖泉的怀里,喃喃地说:“还是忘掉过去的好。”
可是,她忘得了吗?池翠开始对未来产生了怀疑,她和肖泉之间究竟该怎么办?用七年的青春换来的,只是一个活着的死人吗?
她悄悄地流了几次眼泪,命运总是在折磨着她,似乎从七岁时的那个夏天开始,厄运就成为她的伙伴了。最近的几个夜晚,池翠一直都睡不着觉,她害怕噩梦又来造访她,她只能在深夜里拼命地上网,把自己弄得精疲力尽后再睡觉。
现在池翠又睡不着了,她悄悄地离开了卧室,来到了儿子的房间里。她没有开灯,不想打扰小弥休息,只是怔怔地看着黑暗中熟睡的儿子。她已经给小弥物色好了医院,并想办法筹措了一笔钱,再过一个星期,小弥就要住进医院,准备做脑神经手术了。
小弥一直都不接受肖泉,执拗地坚持着不肯叫他爸爸。而肖泉也不敢接近小弥,他们根本就不像一对父子,尽管他们的眼睛是如此相似。从小弥那双重瞳里,对肖泉流露出的只有一股深深的敌意。池翠意识到,谁都逃不过小弥的眼睛,包括幽灵。
池翠觉得自己现在就像个幽灵,不停地在黑暗的房间里游荡着。她来到了客厅里,忽然听到了一阵细微的声音,心里立刻紧张了起来,她打开了客厅里的小灯,昏黄的灯光照亮了她的眼睛。
她静下心来侧耳倾听,终于听出了声音的源头,是客厅墙头的一个吊橱。她仰起头看着那扇橱门,橱里面只有一些乱七八糟的杂物,搬进来以后她还没有打开过。但她确定,那声音就是从橱门里发出来的。池翠犹豫了片刻,但还是决定看一看。吊橱很高,几乎接近天花板了,她只能踩着一把椅子才能摸到。
踩在椅子上的感觉就仿佛悬挂在半空,她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吊橱的门。突然,一只黑色的影子从门里冲了出来,又沿着墙壁飞快地爬走了。池翠吓了一大跳,要不是她死死地抓住橱门,早就从椅子上摔下来了。
原来是一只老鼠,一眨眼的工夫,它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她依旧惊魂未定地站在椅子上。她不明白,怎么十七层楼上会有老鼠?池翠忽然想到了地下管道里的水老鼠,心里又是一颤。
一股奇怪的预感从她心底升起,吊橱里仿佛有某种力量在吸引着她。池翠没有从椅子上下来,而是伸直了脖子向吊橱里面看去。天花板上的灯光正好对准了吊橱,照出了那些乱七八糟的杂物。
忽然,池翠看到在吊橱的最里面有着什么东西。她十分吃力地把手伸到了吊橱里面,好不容易才把那东西拿了出来。
一根细长的塑料圆筒。
手里拿着这根圆筒,忽然感到体内生出了一种恶心感。她轻轻地关上橱门,拿着圆筒从椅子上下来了。回到地板上以后,池翠的呼吸又莫名其妙地急促了起来,她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地打开了圆筒的盖子。
里面是一支笛子。
她的心仿佛一下子就沉到了海底,拿着笛子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有一种冰凉的感觉,透过笛管渗入了她的皮肤。她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仔细地看着这支笛子——这是一支中国竹笛,大约是四十厘米长,表面涂着棕黄色的漆,笛孔之间嵌着紫红色的丝线,笛膜看起来还完好无损。在笛子的最上端,刻着两个行书的汉字——小枝。
“小枝?”
池翠默默地念了出来,这应该是一个女孩子的名字。几秒钟以后,她突然反应了过来,风桥扬夫的魔笛也叫“小枝”。
瞬间,她感到自己的心仿佛碎成了两半。
池翠不敢相信,这支叫“小枝”的魔笛,此刻竟在自己的手中。它不是已经毁灭了吗?不,它不可能逃过地下军火库的大爆炸的,更不可能藏在她客厅的吊橱里。
不——她猛地摇了摇头。她大口地喘息着,突然回过头来,但身后什么都没有,只是一片昏暗。
她的双手颤抖着,将这支传说中无比恐怖的笛子,放到了嘴唇边上。
夜半笛声又回来了。
可惜,池翠不会吹笛子,当笛子碰到嘴唇的时候,突然产生了一种触电般的感觉。她立刻把这支笛子又放回到了塑料圆筒里,然后整个人踩到椅子上,把装着笛子的圆筒又放回到了吊橱里。
然后她迅速地下来,关掉了客厅里的灯,悄无声息地回到自己的卧室里。
肖泉依然在熟睡之中,她小心翼翼地钻回到了被子里,蜷缩起身体,背对着肖泉。
她又要做噩梦了。
(7)
第二天。
早晨开始下起了小雨,到了黄昏雨越下越大,整个城市都被雨水包裹了起来。昨天晚上的发现,让池翠整整一天上班都没有精神。当她下班以后回到家里时,却发现小弥不见了。而肖泉则静静地在卧室里看书,池翠大声地问他:“小弥去哪儿了?”
“我不知道。”他茫然地看着池翠,眼睛里似乎什么都没有,窗外的雨点打在玻璃上,房间里充满了一种奇异的声音。
“你难道是个死人吗?”她冲动地说出了这句话,但话一出口,她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
“我本来就是个死人。”
肖泉慢条斯理地回答,然后他继续低下头看着书。
“他是你儿子。”
他重新抬起头来说:“中午我给他做了午饭,我们一起吃完了午饭以后,他就回房间睡觉去了,而我就一直在这里看书。”
“你不知道小弥出去了?”池翠真的着急了,她来到窗前看着外面的大雨,心里刀割一样难受。
“别担心,我想儿子会回来的。”肖泉走到她身后,在她耳边轻柔地说。
“真的吗?”
“你难道不相信我的预感吗?他不会有事的。”
他的语气是如此坚定,让池翠不得不相信他。她看着肖泉的眼睛,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她只能淡淡地说:“我们先吃晚饭吧。”
心里惦记着儿子,池翠实在是吃不下。肖泉吃完晚饭以后,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在卧室里看书,而是直接上床睡觉了,很快他就进入了梦乡。
池翠在客厅里来回地踱着步,足足一个小时过去了,外面依旧大雨如注。她再也等不下去了,正准备拿起电话报警,忽然门铃响了。
她立刻放下电话,打开了房门,发现小弥就站在门外。
儿子披着一身雨衣,浑身上下湿漉漉的,那双重瞳里闪耀着奇特的目光。池翠一把将儿子拉进了门里,然后手忙脚乱地帮小弥把雨衣脱下来,她蹲下来轻声地说:“你去哪儿了?”
“我们过去的家。”
池翠真的生气了:“你去那儿干嘛?你知道妈妈有多着急吗?”
她的眼前又浮现起了那栋灰色的楼房的样子,而且是雨中的楼房。从这里到那边要一个多小时,真不知道这六岁的男孩是怎样去的,或许是坐公共汽车吧,小弥的身高还不到一米二,他可以免费坐公车。
小弥却向她摊开了手说:“钥匙。”
“什么钥匙?”
“老房子楼下的信箱里,有你的一封信。”男孩的嘴唇缓缓地嚅动着。
“给我的信?”
池翠记得自己搬家的时候,还没来得及开过信箱,也没注意过是否有自己的信。儿子轻轻地拉着她的衣角说:“妈妈,你不要你的信了吗?”
“你真的看到信箱里有信?”她还有些怀疑,会不会是那种信箱垃圾,无聊的广告?
“不是广告,就是给你的信。”小弥立刻就看出了妈妈的心思。
池翠看着儿子的眼睛,他的眼睛不会说谎,池翠相信他。
她点了点头说:“好了,妈妈相信你。不过,你先得吃好晚饭。”
其实,晚饭早就准备好了,她又重新给儿子热了热,先让小弥吃了起来。在儿子吃饭的时候,池翠打开了她的抽屉,寻找老房子的信箱钥匙。
那个信箱一直都是锁着的,平时她很少开信箱的,费了很长时间,她才找到了这把信箱钥匙,搬家的时候她差点就把它扔掉了。
手里拿着这把小小的信箱钥匙,心里忽然一抖。这时候小弥已经吃好晚饭了,他走到妈妈的身边,轻声地说:“妈妈,我们去开信箱吧?”
“现在?”池翠慌张地看了看表,已经是晚上八点半了。
小弥的重瞳紧盯着她,神秘兮兮地说:“再晚就来不及了。”
“可是——”
池翠的手心里紧紧地攥着信箱钥匙,想了好一会儿,忽然说:“等一等。”
她轻手轻脚地走进卧室,把耳朵伏到了肖泉的脸上,他的鼻息平稳而均匀,甚至还有一些轻微的鼾声,显然他正处于熟睡之中。
池翠又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她拿起一把大伞,压低了声音对小弥说:“妈妈出去一下,你一个人好好睡觉。”
“不,我一个人害怕。”
“还有你爸爸在呢。”
“他不是人。”
小弥冷冷地回答。
她摇了摇头说:“就算他是个鬼魂,也依然是你的爸爸。”
“不,我要和妈妈一起去。”他的重瞳里闪耀着一种特别的东西。
池翠看着儿子的眼睛,犹豫再三之后,终于还是答应他了。她无奈地摇了摇头,一只手牵着儿子,一只手拿着雨伞,口袋里揣着老房子的信箱钥匙走出了房门。
雨夜茫茫。
(8)
出租车在雨中飞驰着,池翠坐在后排座位上,搂着小弥向车窗外望去,黑色的雨幕覆盖了一切,她什么都看不清,只有偶尔闪过的几道耀眼的霓虹灯,穿透车窗照亮了她的眼睛。她紧紧地抓着儿子的手,心里却在想自己是不是疯了:只为了一封可能是无聊广告的信,而在一个倾盆大雨之夜,坐着出租车去那栋让她感到恐惧的房子?密集的雨点打在车玻璃上,让她的心跳越来越快。
一个小时以后,他们抵达了目的地。池翠拉着儿子走下出租车,一边匆忙地打开了伞,但雨水还是立刻就打湿了她的肩膀。几滴雨点溅到她的脸上,一阵冰凉彻骨的感觉渗透了进来,她茫然地张望着四周,黑色的雨幕几乎遮挡了路灯的光线,视线里一片水淋淋的模糊。她紧紧地拉着儿子的手,往前走了好几步,才依稀看到了那栋楼房的轮廓。雨水似乎要把那栋楼给溶化了,只剩下一个黑色的影子。
池翠走向了楼下的信箱,眼前一片漆黑,她几乎是用手才摸出了自己信箱所在的位置。但她还不太确定,又问了声小弥:“是这儿吗?”
“没错。”儿子大声地说。
她把伞交到了小弥手里,弯着腰掏出那把小钥匙,好不容易才塞进了信箱的锁眼里。信箱很久没有开过了,那把小锁锈迹斑斑,钥匙在锁眼里很吃力地转动了几下,终于打开了。她拉开信箱的小门,把手伸进去摸了摸,里面塞满了各种广告纸,但确实有一封信。她小心地取出了那封信,黑暗中实在看不清楚信封。
就在这时候,小弥突然带着伞冲进了大楼。
池翠吓了一大跳,大声地叫着小弥,但却没有反应。望着这栋黑沉沉的楼房,她的心口仿佛压了一块铅。然而,现在她必须要把儿子找出来。
于是,她硬着头皮跑进了这栋曾让她恐惧的大楼。
池翠浑身的衣服都湿透了,就连额前的头发也柔软地粘在头皮上。楼道里的灯没有亮,眼前依然一片黑暗。
这里是底楼的走廊,池翠立刻就想起了楼梯后面的那扇小门。自从这栋楼底下挖出了那么多尸骸以后,仅有的几户居民都搬走了,这里就成了真正的死亡之楼。其实,警方已经用混凝土把那扇小门给封死了,但依然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腐烂气味,现在又夹杂着潮湿的水汽,让她的呼吸困难了起来。
“小弥!你在哪儿?”
她的声音通过黑暗的楼道传遍了整栋大楼。
突然,楼上传来了小弥的回应:“妈妈,我在这儿。”
池翠再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她迅速地冲上楼梯,一直跑到了曾经住过的三楼。
这时候,她突然发现走廊尽头亮出了一线幽暗的光,里面的房门似乎开着,那是卓紫紫过去的家。池翠知道那家的男女主人都死了,只剩下一个小女孩被杨若子收养着。看着那扇门里闪出的微光,她犹豫着不敢进去。
但几秒钟后,门里面传出了小弥的声音:“妈妈,我在这里。”
虽然池翠对那房间感到恐惧,但为了小弥她已无所畏惧了。于是,她小心翼翼地走进了这扇门,一片柔和的灯光照射在房间里,使她的感觉稍微好了一些。
这是池翠第一次踏进这房间,却有一种早已来过的感觉,客厅里飘荡着一股她所熟悉的气味,只有满地的灰尘,提醒她这里早就人去楼空了。
小弥就站在房间的中央。
池翠气得几乎要打他了,但手刚一举起来,看到儿子那双眼睛,就又软了下来。她摸着儿子的头说:“妈妈对你说过多少遍了,不要到处乱跑,你为什么不听呢?”
小弥只是怔怔地看着她,却并不回答。
池翠感到有些害怕了,她低下头问儿子:“你怎么了?”
“是谁寄来的信?”
小弥突然伸出手,指了指池翠手中的信。
池翠先是一愣,然后缓缓地把信封放到眼前。她看到信封上只写了四个字“池翠亲启”,没有写地址和邮编,也没有寄件人的落款,更没贴过邮票。显然,这是写信的人自己把信投到信箱里去的。
看着信封上的四个字,心里忽然莫名其妙地一抖。她转过头看了看窗外,黑色的雨夜笼罩了一切,耳边只有天籁的雨声。
“信里写了些什么?”
儿子催促着她。
池翠一时有些犹豫,突然,心里产生了一阵强烈的冲动,想要读这封信的冲动。她终于忍不住了,深呼吸一口气,小心地撕开了信封。
信封里落出了几张信纸。信是用黑色的钢笔写的,字迹稍微有些潦草,她轻轻地读了出来——
池翠:
你好。这是一封来自地狱的信,如果你现在感到害怕了,那就立刻把它给烧掉吧。
还记得我的眼睛吗?
或许,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其实在七年的岁月中,我一直都希望你不再记得我了,希望你彻底地把我给忘记了。但很遗憾,你并没有忘记我,恰恰相反,你还为我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我想我永远都无法补偿我对你造成的伤害。
池翠,我曾经说过,这是一个错误。当我们第一次在地铁书店里相遇的时候,这错误的种子就已经埋下了,我想逃避这错误,但是,我无路可逃。我承认,当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不可自拔地爱上了你。我曾一次又一次地警告自己不要走进地铁书店,但我无法控制自己的双腿,我的感情和我的理智在做着激烈的搏斗,最后我失去了理智。
理智一直都在警告着我,我是不能和你在一起的,因为——我是一个“瞳人”。
所谓“瞳人”,就是眼蝇蛆细菌的人体试验品。1945年的夏天,日本军方制造了夜半笛声事件,他们用笛声控制了一百多个孩子的精神,然后将眼蝇蛆细菌注入了孩子们的眼睛里。眼蝇蛆很快就侵入了他们的大脑,孩子们的脑细胞被吞噬,迅速地惨死在地下。
但是,有一个男孩出现了异常情况,当眼蝇蛆细菌入侵他大脑以后,并没有吞噬脑细胞,而是在大脑半球的顶叶部位停留了下来,并且长期寄生在这个位置。其他所有的孩子都死去了,只有这个男孩奇迹般地幸存了下来,并在眼睛里留下了重瞳的印记,日本人故而将他称之为“瞳人”。
不久以后,日本就宣告了投降,这个男孩趁着日本人内部的混乱逃了出来,成为了夜半笛声中的唯一生还者。但当他回到家后才发现,他的父母因为一起轮船沉没事故而遇难了,而他已经没有其他亲戚了。
可怜的男孩成为了流浪儿,他只能回到了地下,生活在一间地底的小屋子里,依靠捡食人们丢弃的食物为生。五十年代所流传的“鬼孩子”故事,其实指的就是这个男孩,因为他总是在黑夜里出没,而且行为诡异,所以被别人误以为“鬼孩子”。当这男孩长到二十岁的时候,终于离开了地底小屋,他隐姓埋名地生活在茫茫人海中,甚至后来还结婚生子。
现在你应该猜出来了,我就是“瞳人”的儿子。当我一出生的时候,我的眼睛里就有了重瞳。小时候当我看着别人的眼睛,就能感觉出他人内心所想的事情,也许这就是所谓的读心术。
我从小就能令人大吃一惊,但我并不感到快乐,因为,我脑子里的东西常常给我带来痛苦。我十二岁那年,父亲脑中的眼蝇蛆开始发作了,他每夜都痛苦万分,没有人能够挽回他的生命。
在父亲临死前,他把他少年时代的可怕经历全都告诉了我。父亲死去的第二天,我来到了那片被当地人看作是禁忌的围墙前,我还记得当时有一个小女孩警告过我,但我还是进入了围墙里。当时下起了大雷雨,一个闪电击中了我身边的一棵小树,几乎夺去了我的生命。
长大以后,我考入了医学院,后来又获得了去美国留学的机会。在美国科罗拉多州的一所大学医院里,我接受了脑部CT扫描,确认了眼蝇蛆寄生在我的大脑半球的顶叶中,并且有可能遗传给下一代,其遗传概率是百分之五十。但更可怕的是,这种病无法治愈,再用不了多少年,我的整个大脑就会被眼蝇蛆所吞噬,就像我父亲的死一样。我彻底绝望了,既然如此,不如早点死去少一些痛苦。
(9)
当时,我已经拿到了绿卡,但我还是选择了回国,我回来的目的只有一个,也就是为自己准备后事。回国以后,我终日像一个活死人那样在地铁中游荡着,只为了消磨自己的生命。就在这个时候,我遇到了你。
现在你应该明白了,为什么我说这是一个错误。
但是,更加可怕的事情还在后面。就当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以后,眼蝇蛆细菌从我的脑子里扩散了开来,侵入了我全身的皮肤,我的脸上逐渐开始腐烂了,就像被浇过了硫酸一样。在短短的几天时间里,我变成了电影《夜半歌声》中的宋丹萍,镜子里的我变得面目全非,就连我自己都不认识了,看上去就像是一具腐烂尸体的脸,我只能戴上了口罩生活。我这个样子还能再见你吗?不,我和你在一起,只会加深你的痛苦,我决定永远地离开你。
为了让你断绝对我的思念,我必须让你以为我早就死了。我甚至为自己买下了一块墓穴,在墓碑上刻着一年以前的日期。我还猜到你一定会来我家找我的,所以我花了一大笔钱,请来了一位专业演员。我让这位演员冒充我的父亲,他在我的家里住了一段时间,终于等到你来了,他编造了一番关于我早已死去的谎言,并指点你去我的坟墓。
就这样我欺骗了你,我希望你就当我只是一个幽灵而已,然后再彻底地忘记我。我知道这样你会很痛苦,也对你很不公平,但我已别无选择。或许,我的前世就是《夜半歌声》里的宋丹萍。不久以后,我又回到了美国,隐居在科罗拉多州的高山上。
在那片荒芜人烟的地方,我与世隔绝地度过了七个年头,唯一接触的就是当地的印第安人。我也努力想要忘记你,但我始终都做不到,许多个夜晚都会梦到你。我感到深深的内疚与痛苦,我欺骗了你,没有尽到自己的责任。虽然我离你有万里之遥,但我感到我的心就在你身边,我终于意识到,我只是在逃避而已。七年来,我的身体也每况愈下,脑子里的眼蝇蛆不断地折磨着我,我知道——我快要死了。
在我死以前,唯一的愿望就是想知道你现在怎么样了。而且,我也不愿意死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于是我决定回家。在一个星期前,我终于回到了祖国的土地,当通过边检的时候,我揭下口罩把他们吓了一大跳。我又回到了这座城市中,但我已不能生活在人们中间了,我被当作了一个幽灵,一个活着的死人。反正我是快要死的人,我索性潜入了地下,这里的地下管道如同迷宫一般。但我很幸运,意外地发现了几十年前我父亲住过的地下小屋。于是,我就住在了这间屋子里,头顶束着古代男子的长发,穿着白色的长袍,就像古墓里的尸体那样昼伏夜出。
就在昨天晚上,我在地下游荡的时候发现了一个小男孩,他有着和我一样的眼睛。我把他从地下又送回到了他家里,却发现他的妈妈就是你——他是我们的儿子。
天哪,我到今天才刚刚知道。那晚的错误,使你为我生了一个儿子。如果在七年前,我知道你有了孩子的话,我是绝对不会离开你的。我犯下了一个巨大的错误,当年我不应该欺骗你,但现在已无法挽回了。七年来,你一定为此而付出了巨大的代价,独自承受了这个痛苦,而我却在科罗拉多的山上虚度光阴。我真恨我自己。那个晚上,我看到你正熟睡在床上,你依然那样美丽,而我却是一个行将就木的幽灵,我没有资格再来打扰你的生活,就让我在地下自生自灭吧,也算是命运对我的惩罚。我把儿子悄悄地放在你身边,然后无声无息地离开了你。
两个小时前,我在地下遇到了一个人。也许这件事情与你无关,但我还是写在信里吧。那个人是我的孪生兄弟,池翠,真对不起,我到现在才告诉你。我的父母很早就离婚了,我跟了父亲,而我的双胞胎哥哥跟了我母亲。我也没有想到,会在地下管道里遇到他,但我一眼就把他认了出来。我差点没把他给吓死,我只能把我们兄弟小时候的事情都说出来,他才相信了我。
命运是多么不公平,我从父亲那里遗传了眼蝇蛆病,而我的孪生兄弟却非常健康。科罗拉多的医生说过,“瞳人”遗传给下一代的概率是百分之五十,双胞胎中有一个遗传,而另一个不遗传,而我正好是遗传的那一半。反正我要死了,我就把我们之间的事情都大致地告诉了他。请原谅我,我只是想有一个当着别人的面倾诉的机会,说出来以后心里反而能好受些。
现在,我又孑然一身了,让我在地底静静地死去吧。在我死以前,我唯一的愿望是让你知道,你儿子的父亲不是一个幽灵,告诉他一切的真相,并且找一个好医生看看他的脑子,但愿他没有遗传我的病。万一他真的是最后一个“瞳人”的话,你一定要给他做脑神经手术。趁着他现在年纪还小,脑子里的眼蝇蛆还不是很深,或许还有机会救他的命。池翠,我已经无能为力了,但你一定要救他的命。
这封信终于写完了,我很快就会把信投到你楼下的信箱里,但愿你很快就会收到。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千万不要伤心和痛苦。你应该感到高兴才对,你终于可以摆脱关于幽灵的阴影了,你可以大声地宣布,你儿子的父亲是个人。你也不要到地下来找我,第一,这地下管道太复杂了,你是找不到我的;第二,恐怕我写完这封信后不久,死神就会来把我带走。我已经察觉到了,我的生命还剩不了几十个小时了。还记得我送给你那本《卡夫卡致密伦娜情书》,还有那块绣着笛子的手帕吗?好好地保留它们,将来留给我们的儿子。最后,祝你幸福。
或许,我永远都不能偿还我对你犯下的罪孽。你就把这封信,当作是我向神的忏悔录吧。
永别了,池翠。
爱你的肖泉
念完最后一个字,池翠的眼泪已经缓缓地滴落到了信纸上,她的手轻轻一抖,信纸飘落到了地上。小弥捡起了信,轻声地问:“妈妈你为什么哭了?”
她怔怔地看着儿子,嘴唇颤抖了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因为世界上最爱我的一个人死了。”
“他是谁?”
“你的爸爸。”
池翠伸出手把儿子揽在怀中,她浑身都瘫软了,眼前浮现出了地下军火库里的那一幕。当风桥扬夫按下定时炸弹以后,她喊出了绝望的救命声。在这生死存亡的关头,突然出现了一个幽灵一样的人,他的脸上像死人一样腐烂,头顶束着长发,穿着白色长袍。这个地下幽灵砸开了紧锁的铁门,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和风桥扬夫扭打在一起。池翠还记得他刚冲进来时,紧盯着自己的眼睛,当时她只感到一种恐惧,根本就没有察觉出,在他那双眼睛里饱含着一股深深的爱。直到现在她才明白,原来这个“幽灵”就是肖泉,他用自己的生命拯救了她。在那个黑暗的地底,他为池翠打开了那扇逃生的铁门,又紧紧地和老恶魔风桥扭打在一起,这一切都是为了他所深爱着的女人。
此刻,她已经泣不成声了。她咽着眼泪对儿子说:“小弥,过去我一直对你说——你的爸爸,是一个盖世无双的英雄,他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但小弥你放心,你爸爸一定会回来的。在你和妈妈最危险的时候,他会踩着七彩的云霞,披着满天的星斗,来拯救我们。现在妈妈告诉你,这些话都是真的,你爸爸确实来过,在黑暗的地底,妈妈最危险的时刻,他踩着七彩的云霞,披着满天的星斗,像一个真正的英雄那样,用自己的生命拯救了我们。”
(10)
“他是我的爸爸——那个幽灵?”
池翠捂住嘴巴点了点头。小弥也想起了那间地下小屋,在幽暗烛光的照耀下,那个脸部腐烂了的“幽灵”,用一种特殊的目光看着他,男孩忽然明白了,这种目光叫做父爱。
“我记起来了,那天也是他把我从地下送回到了家里。”小弥的重瞳紧紧地盯着妈妈,“我觉得,他的眼睛和我很像。”
池翠看着儿子的瞳孔,不知道该如何向儿子说清楚这件事。但她明白,这一回肖泉是真正的死了,在地下深处的军火库里,同老恶魔风桥扬夫一起被炸得粉碎。瞬间,她的耳边似乎依然回响着地底的轰鸣,在震耳欲聋的爆炸中,仿佛夹杂着肖泉的声音。他一句话都没有说,或许他根本就不想让池翠认出他来,最终成为埋葬在地下的泥土——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想到这里的时候,她心里忽然生出一股深深的恐惧,她缓缓地转过头看了看窗外,雨点依旧敲打着玻璃,发出奇异的声响,仿佛是某种冥冥的暗示。
既然肖泉已经死在了地下,那么他怎么又回来了?
不——那个人不是肖泉!
她立刻打了一个冷战,仿佛整个人都沉到了水中。大雨使房间里充满了一股潮气,池翠的呼吸不由得急促了起来,她默默地问自己:如果那个人不是肖泉,那他又是谁?
难道他才是幽灵吗?
池翠感到浑身的皮肤都起了鸡皮疙瘩,她抱着自己的肩膀颤抖了起来。她似乎感到那个人的手还在她的身上抚摸着,但现在她只觉得一种肮脏与恶心的感觉。
她想起那天深夜,这个酷似肖泉的男人,像幽灵一样造访了她的家。她立刻就失去了理智,把他当作了归来的肖泉,发疯似的和他度过了一夜。她太想念肖泉了,每个夜晚都梦想重温这一刻,在七年的漫漫岁月中,她就像个寡妇一样默默坚守自己的贞操——可是,那个人竟然不是肖泉!
为了相信他就是归来的肖泉,她甚至还自欺欺人地臆想了一通关于“活死人”的推理。池翠忽然觉得,自己是普天下最愚蠢最幼稚的女人。那个男人来到她身边,已经足足有半个月了,他们每夜都睡在一起,就像是小别后的新婚夫妻。她不敢想象这是真的,只觉得自己原本纯洁的身体,已经被来自地狱的撒旦玷污了,七年的艰难的坚持,最后换来的却是深深的羞耻。
池翠又想起了他的那些反常举动,他烧掉了当年肖泉送给她的书和手帕,它们已经变成了灰烬,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他毁灭了池翠最宝贵的东西,她却饶恕了这罪恶的行径。而真正的肖泉在给她的信里,恰恰希望她能够好好保存书和手帕,池翠痛苦地摇了摇头,她不能饶恕自己。
怪不得小弥用那种敌视的目光看着他,而她居然还强迫小弥要叫那个人“爸爸”。但只有儿子的眼睛不会被欺骗,从一开始小弥就看出来了,那双重瞳可以洞穿一切邪恶。
不仅仅是这些,还有那支藏在吊橱里的笛子。瞬间,池翠的眼前又浮现起了刻在笛管上的“小枝”二字,那两个字里包含着邪恶与死亡——夜半笛声。现在池翠明白了,这支笛子就是他带进来的,他才是真正的地下幽灵。
他究竟是谁?
此刻,池翠真想跳到大雨中,去洗刷被幽灵玷污了的身体。但她知道自己已经洗不干净了,或许只有死亡才能为她解脱。
直到这时候,她才突然发现小弥不见了。几分钟前儿子还在她的怀中,现在却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她感到自己快要崩溃了,却忽然发现里间的灯正亮着,于是她快步地跑了进去。
当池翠在卧室里看到儿子时,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她抓住儿子的肩膀说:“小弥,你不要乱跑。”
小弥却无动于衷,他像一尊雕塑一样呆呆地站着,瞪大了眼睛怔怔地看着墙上。池翠觉得有些奇怪,于是她顺着儿子的目光向墙上看去——
墙上挂着一张年轻夫妻的合影。女的穿着一身中式的衣服,显得妩媚动人。而男的则戴着一副眼镜,在镜片的背后藏着一双深邃的眼睛。
池翠立刻惊呆了,她永远都不会忘记那双眼睛。
“天哪!”
此刻,她只听到自己上下牙齿间轻轻碰撞的声音,心里闪过一个念头:果然是幽灵?
尽管照片里男人的眼睛隔着一层镜片,但池翠一眼就认了出来——就是他。照片里的这个男人,有着和肖泉完全相同的脸和眼睛,只是他那隐藏在镜片后的目光,少了肖泉的一份忧郁和灵气。
这是他和肖泉在脸上唯一的区别。
“就是这个男人。”小弥终于说话了,男孩冷冷地指着照片,“他不是我爸爸。”
池翠点点头,她紧紧地搂着小弥说:“他的名字叫卓越然。”
忽然,她仿佛又看见了一群蝇蛆,这些可怕的小虫子在一具尸体的脸上爬行着。她想起了那天清晨,她在大楼天台上发现了小弥,同时也发现了一具几乎腐烂了的男尸——一个叫卓越然的男人。
当她发现卓越然尸体的时候,他早已经死了十天左右了。
可是,他怎么又突然出现了?甚至冒充了肖泉,在她的身边生活了足足半个月,并玷污了她纯洁的身体。一想到这里,池翠又产生了一股强烈的恶心感,仿佛卓越然尸体上的那些蝇蛆,已悄悄爬到了她的脸上。
窗外,依旧夜雨如注。
在这间死者的卧室里,墙上挂着卓越然和罗兰的照片,照片里他的眼睛正藏在镜片后面,冷冷地看着她。
——这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恐惧。池翠不敢再看墙上卓越然的照片了,她紧紧地抱着小弥,仿佛自己的整个身体,都赤裸裸地呈现在这酷似肖泉的死人面前。
幸好在这个时候,她还没有失去最后的一点理智。她明白,为了儿子她绝不能发疯,她想要把这一切都弄清楚,她开始慢慢地整理脑中的意识。忽然,池翠想起了肖泉写给她的信,在信的最后部分,肖泉写到他在地底下,意外地遇到了他的孪生兄弟。在黑暗的地底喜逢手足,肖泉觉得遇到了一个可以倾诉衷肠的人,于是就将他和池翠之间的事情,全都告诉给了自己的双胞胎哥哥。
池翠明白了,和肖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唯一的可能是他的孪生兄弟——卓越然实际上就是肖泉的双胞胎哥哥。
(11)
他真是地下的幽灵吗?她开始静下心来,把脑子里所有的杂念慢慢地排除,她开始用自己的想像力,来为这所有的一切谜团寻找答案——
或许,她在天台上发现的那具尸体,根本就不是卓越然,而是另一个长得与他相像的男人。因为是在十天前死亡的,又暴露在大楼天台上,脸部早就腐烂得面目全非,人们很难从外表上分辨出来,再加上死者的口袋里有卓越然的身份证和钱包,警方自然就认定死者就是卓越然了。
他当然是故意这么干的,让别人以为他已经死了,这样就不再会怀疑到他了。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池翠忽然想到了藏在吊橱里的魔笛“小枝”,是因为这支笛子?在从地下死里逃生以后,苏醒曾把他与罗兰之间的所有事情,都全部告诉了池翠,甚至包括罗兰日记里的内容——是罗兰从苏醒那里偷走了魔笛“小枝”,然后她又因为吹响了魔笛,而精神错乱被关进了医院。但在罗兰的日记里,并没有交代后来这支笛子的下落。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当长期在外旅行的卓越然回到家里以后,意外地发现了这支妻子留下来的笛子。
是的,魔笛最后落到了卓越然的手中,那应该是在一年多以前的事了。卓越然本来就是一个专栏作家,据说非常熟悉本地的历史掌故,一定对夜半笛声的故事有所了解,甚至有可能认识伪装的风桥扬夫。罗兰因为笛声而变成了精神病,卓越然因此而得出了魔笛可以对人实施精神控制的结论。卓越然很可能也知道自己的身世:他的孪生兄弟弟肖泉是一个“瞳人”,而他的父亲则是夜半笛声下的幸存者——上帝真不公平,为什么让肖泉遗传了眼蝇蛆,而同为一胎的卓越然却没有。肖泉在信里说他父母很早就离婚了,而哥哥跟了母亲,大概卓越然因此而就改姓了吧。
在某个夜晚,卓越然突然意识到,这支叫“小枝”的笛子可以使他拥有无穷的力量——只要有了魔笛,他就能对任何人进行精神控制,获得属于别人的财富和地位,甚至获得女人。但是,一开始他或许还不太会使用魔笛,万一用错了可能会对自身有危险,罗兰的发疯便是前车之鉴。卓越然等待了大约一年的时间,直到他通过某种秘密的方式,认识了潜伏着的恶魔风桥扬夫。
于是,卓越然和魔鬼做了交易。
他为风桥提供了杀人的工具,而风桥则为他提供了财富。他们各怀鬼胎,互相利用,风桥为了完成他那凶残的实验,用笛声引诱了许多个孩子,而紫紫就是他的诱饵。卓越然为了让别人不怀疑他,而故意制造了自己已经死亡的假相。他很可能早就计算好了日期,当那具可怜的男尸腐烂到十天的时候,卓越然就让紫紫神秘地出现,通过她把小弥引到天台上,从而发现了那具尸体。
这一切都是为了他的私欲,甚至不惜通过风桥扬夫之手,用笛声杀死了他的妻子罗兰,因为他知道罗兰从来都不爱他——甚至连紫紫也不是他的女儿!这是女警察杨若子告诉池翠的,杨若子看过罗兰的日记,知道了罗兰内心所有的秘密:其实紫紫的亲身父亲并不是卓越然,而是另一个早已死去了的男人。当几年前卓越然发现紫紫并非自己的亲身骨肉以后,便开始不断地虐待罗兰母女俩了,这也是造成紫紫心理阴影的根本原因。后来卓越然抛弃了她们,独自到外面去游荡,实际上是和他的情人生活在一起。所以,卓越然也根本就不会管紫紫的死活,这无辜的小女孩,只是他和风桥用来做诱饵的工具。
想到这里,池翠只感到一阵彻骨的冰凉。她呆呆地看着窗外黑暗的雨幕。刹那间,她又想到了那黑暗的地下世界。
或许,卓越然一直都和风桥扬夫在一起。那天在地下管道里,当风桥的真实面目被叶萧他们识破以后,这老恶魔就决定引爆地下军火库自焚。而卓越然却始终都没有被发现,他趁机带着魔笛“小枝”逃出了地下。在此之前,卓越然很可能已经从风桥那里,学会了用魔笛杀人的方法。当风桥扬夫死后,世界上便只有卓越然一个人能够使用魔笛了——他成了一个更为可怕的魔鬼。
在风桥死去的前一天,卓越然非常意外地在地下管道里,遇到了阔别多年的孪生兄弟肖泉。当然,他一开始没有认出肖泉来,是肖泉说出了许多他们小时候的事情,才使卓越然相信眼前的“幽灵”就是自己的兄弟。但肖泉并不知道,此刻的卓越然早已把灵魂出卖给了魔鬼。肖泉以为找到了一个可以倾诉的人,便把他与池翠之间的事情,全都告诉了双胞胎哥哥卓越然。
风桥死了以后,卓越然失去了一个可以隐藏的庇护所。于是在这个时候,他很自然地想到了池翠。他认为自己可以冒充肖泉,再回到池翠的身边。他料定池翠一直都在思念着肖泉,当池翠看到他那张酷似肖泉的脸的时候,便会不顾一切地扑到他的怀中。
卓越然的计划简直天衣无缝,他成功地骗取了池翠的信任,甚至占有了她的身体。而池翠又企图自欺欺人地以“幽灵的妄想”来解释这一切。现在,她只感到无地自容,就连死亡也不能洗清她的身体。
还有苏醒——肯定是卓越然杀死了他。当他听到苏醒给池翠打来的电话以后,便决心要杀人灭口,因为他知道苏醒一定发现了什么秘密。在当天深夜,卓越然趁着池翠正在睡觉,带着魔笛“小枝”,偷偷地离开了家里,来到了苏醒住的老房子。接下来的事谁都能猜得出——他吹响了夜半笛声,苏醒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笛声杀死。然后,卓越然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溜了回来,把笛子藏在客厅的吊橱里,再重新睡到池翠的身边。
她实在难以置信,身边居然有这么一个魔鬼。所有这一切的推理都是真的吗?抑或只是她的幻想?甚至——只是一个雨夜的梦?她无法回答自己。
但肖泉给她的信是真的,魔笛藏在她家的吊橱里也是真的,卓越然与肖泉长得一模一样也是真的,紫紫并非卓越然亲生也是真的。
池翠觉得自己真的要疯了,她紧紧地搂住小弥,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忽然,她想起了警官叶萧,于是她拿出手机,准备要给叶萧打个电话,把这一切都告诉他。
当她刚刚拨通叶萧的电话,还没来得及说话时,小弥忽然拉了拉她的衣角。她抬起眼看了看前方——瞬间,她的双手都颤抖了起来,手机摔到了地上,发出轻脆的声音。
她看见了卓越然。
雨点猛烈地敲打在窗玻璃上,发出重重的声响。但在房间里,却如同坟墓一般沉寂。
卓越然像幽灵一样默默地站在门口,嘴里一句话都不说。他穿着一身黑色的雨衣,浑身上下都湿漉漉的,手里拿着一支笛子——“小枝”。
在小弥神秘的重瞳里,隐隐射出了颤栗的目光。池翠紧紧地搂着他,母子两人的身体贴在一起,互相感受着彼此的恐惧。
那双酷似肖泉的眼睛,正冷冷地注视着她。
窗外大雨如注……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