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骏小说

我看的第一本悬疑书,就是他写的

觉得挺不错的

跟大家分享下~!

建议跳过夏娃的密码、爱人的头颅和肉香吧~!这三篇没那么精彩!

作品
《病毒》
《爱人的头颅》
《肉香》
《夏娃的密码》
《诅咒》
《猫眼》
《神在看着你》
《夜半笛声》
《幽灵客栈》
《荒村公寓》
《地狱的第19层》
《玛格丽特的秘密》
《旋转门》
《天机》
《蝴蝶公墓》
《人间》
《荒村归来》

这还不是全部~!

后续我再找找哈~!


电梯1
http://www.douban.com/group/topic/32072233/?start=100&post=ok#last 猫眼
电梯2
http://www.douban.com/group/topic/32072233/?start=200&post=ok#last 神在看着你
电梯3
http://www.douban.com/group/topic/32072233/?start=300&post=ok#last 夜半笛声

《病毒》

冬至前夜

在十二月底的日子里,西方人开始欢度他们的圣诞节,而东方人的节日则是冬至。当然,严格地说冬至算不得节日,即便是,也不是人间的,而是另一个世界的,也就是中国人所谓鬼魂的节日。

但相对于圣诞节,西方人也许更喜欢圣诞夜,并冠之以种种美丽的称谓,比如平安夜。冬至也是,不过冬至前夜是比较晦气的,尤其是对于偏好于传统的老人们而言。
  
从科学的角度而言,在北半球,冬至是夜晚最长,白昼最短的一天,所以,如果把一年比作一天的话,冬至就等于是子夜。

所以,冬至的前夜是名副其实的慢慢长夜,天黑得特别早,也特别地冷,太阳总是若有若无的挣扎着要提前下班,仿佛患了黑暗恐惧症一般急急地躲到地平线以下去。才六点,天空已是一片漆黑,几乎连月亮都找不到了,我站在窗前,望着远方的乌黑的天空,心中忽然有了种奇怪的感觉。
  
我匆忙地拉上了窗帘,打开了电脑,开始上网,今天的网上没什么特别的消息,我和我的一个朋友聊了一会儿,就下了线。

我开始写一篇新的小说,刚写了个开头,原本想好的灵感却突然枯竭了,再也记不起来了,我总觉得今天不对劲儿,我打开了邮件箱收邮件,总共只有一封新mail,发件人是林树,我的一个老同学兼好朋友。内容很短——
  
我的朋友:
  
当你收到我的这封信以后,立刻就到我家里来一次,马上就来,一分钟也不要迟疑,好吗?我现在来不及了,快,你一定要来。
  
林树
  
他什么意思?让我晚上到他那里去,那么冷的天,那么的远的路,他那儿离我家距离一个小时的车程呢,这不要了我的命。

我看了看他发出的时间,距现在只有半个小时。而现在已经快十一点了,难道真有这么重要的事?会不会开我玩笑?不过林树不是这种人,他这种比较严肃的人是不太会跟别人开玩笑的,也许真的有什么非常重要的事。
  
我在房间里徘徊了一圈,然后看了看漆黑的窗外。最后还是决定去一次。
  
出了门,发现地上有好几圈黄色的灰烬,不知是谁家烧过锡箔了,我特意绕道而行。走到马路上,才发觉天气要比我想象的还要冷,风不知从什么地方窜出来在半空中打着唬哨。

商店都关门了,开着的便利店也是了无生气的样子,人行道上几乎没有一个行人,就连马路上的汽车也非常少,我等出租车等了很久,我清楚地数着在空旷的黑夜里回响的自己的脚步声。
终于叫到了一辆出租车。驾驶员三十多岁,挺健谈的:“先生,今天晚上你还出去啊。”
  
“有点急事。”
  
“明天是冬至啊。”
  
“呵呵,我不信这个的。”
  
“我也不信,可是今晚这日子最好还是待在家里。今天做完了你这笔生意,我马上就回家,每年的今晚我都是提前回家的。”
  
“为什么?”
  
“鬼也要出租车的嘛。因为今晚和明天是鬼放假的日子。没吓着你吧,呵呵,开玩笑的,别害怕。”
  
车上了高架,我看着车窗外我们的城市,桑塔纳飞驰,两边的高层建筑向后奔跑,我如同在树林中穿行。

迷朦的黑夜里,从无数窗户中闪烁出的灯光都有些晦暗,就连霓虹灯也仿佛卸了妆的女人一样苍白。
  
不知怎么,我心神不安。
  
车子已经开出内环线了。林树的家在徐汇区南面靠近莘庄的一个偏僻的居民区,七楼,一百多个平方,离地铁也很远,上个月林树说他的父母到澳大利亚探亲去了,要在那儿迎接新世纪,所以现在他一个人住。一个人住那么大的房子,要有点心理素质的。
  
我看了看四周,现在车子开在一条小马路上,虽然林树的家我常去,但我从没来过这条马路,黑夜里看不清两边的路牌,只能看到远处黑黑的房子,要么就是大片大片的荒地。

车子打着大光灯,照亮了正前方,光亮的柏油路面发出刺目的反光。而四周是一片黑暗,如同冬夜里的大海,我们的车就似大海里一叶点着灯的扁舟,行驶在迷途的航线上。
  
我索性闭上了眼睛,迷迷糊糊地任车子载着我在黑夜里漫游。在半梦半醒中,车子忽然停了下来,我睁开了眼睛,看到了车外一栋栋黑黑的居民楼,的确到了。

我下了车,司机只收了我个整数,零头不要了。然后他迅速掉转车头开走了。
  
我懵头懵脑地向前着,不住地哆嗦,小区的弄堂里不见一个人,两边楼房里只有零星的窗户还有光线透出,可能是几个半夜上网的人。

我不断地呼出热气,象一团清烟似地向天上升去,我看了看天空,星星和月亮都无影无踪了,只有几朵乌黑的云漂浮着。风越来越大,从高空中向下猛扑而来,卷起一些细小的碎屑,在空中飞舞起来。哪家的塑料雨棚没有安装好,在大风中危险地颤抖着,摇摇欲坠,发出巨大的声音,就象是一只拳头砸在了塑料上。
  
忽然我好象听到了前面有什么声音,“嘭——”那声音很闷,象是哪家的花盆敲碎了。
  
我加快了脚步,在林树家那栋房子下面的地上,我发现有一个人倒在地上。
  
我屏着呼吸靠近了几步,在楼前的一盏昏暗的路灯下,看清了那个人的脸,那是我的朋友林树的脸。
  
一滩暗红色的血正迅速地从他的后脑勺下向外涌出。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立刻抬腕看了看表——子夜十二点正。
 
冬至到了。

冬至

林树的脸是那么清晰,白白的,一丝痛苦也没有,就象是解脱了什么。

当他竟然要张开嘴说话的时候,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我对他大喊,你快说啊,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时,我从梦中醒来了。
  
现在已经是中午了。我躺在床上,昨夜发生的事是真的吗?是的,是真的,我想起来了,林树给我一份MAIL要我到他家去,当我在子夜十二点赶到他楼下的时候,他却跳楼自杀了。然后我报警,在公安局折腾了半夜,到清晨六点才回到家,然后蒙头就睡,直到现在。
  
我起来吃了点东西,电话铃响了,是我的同事陆白打来的,他请我平安夜晚上和他们一起出去玩,他早就说过了,但我一直没确定,因为圣诞对我的意义不大,但现在林树出了事以后我的心情很紧张,我马上就在电话里同意了。
  
我出门坐上一辆中巴去了嘉定乡下,一个小时以后,我来到一座公墓前。

今天是冬至了,这里的人很多,上午的人应该更多。我在门口买了一束花走进墓园。虽然天很冷,阳光却不错,很温和,洒在墓园四周的田野上,周围有许多大树和芦苇,一些鸟在欢快地鸣叫着。

我走进最里面的一排墓碑,在一个名字前停了下来,墓碑上镶嵌着一张椭圆形的照片,一个十八岁的女孩正在照片里微笑着。我轻轻地把花放在了墓碑前,然后看着照片发了好一会儿呆。

忽然一声奇怪的鸟鸣把我从沉思里拉了出来,我抬头看了看天,那只鸟扑扇着翅膀飞走了,只有冬至的阳光纠缠着我的瞳孔。

周围的一些幕碑前,人们按照传统的方式给死去的长辈磕头,也许这是他们一年中仅有的几次弯下尊贵的膝盖,另一次该是清明。随着祭奠先人的古老仪式,四处升起许多烧冥币和锡箔的烟,那些清烟袅袅而起,如丝如缕,在空中铺展开来,仿佛已在另一个世界。

这亡魂聚集的场所,今天坟墓里的人终于放假了,我又想起昨晚那个出租车司机的话,不知怎么,喉咙口突然痒痒的。
  
晚上回到家,我没有开电脑,把灯关了,一片漆黑中,我独自看着窗外冬至的夜色。

整个晚上我一直沉浸在对林树的回忆中,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他会选择自杀。他这个人性格是很温和的,但也不是那种特别内向的人,家庭还算和睦,条件也不错。

他是个大网虫,一直梦想进网络公司工作,年初他好几次参加几大网站的招聘,但都没有成功,在两天前,他终于被一家财力雄厚的大网站聘用了,要知道,在现在网站纷纷裁员的时候,学历一般的林树还能应聘成功简直是个奇迹。

在他收到聘用通知书的当天晚上,就立刻请我在外面吃了一顿火锅,那时候他眉飞色舞,春风得意,谁知道第二天居然就跳楼了。实在没理由啊。
  
我胡思乱想了很久,慢慢地陷进了沙发中,忽然我好象看到了前面的黑暗中有一个人影,模模糊糊的,那人影靠近了我,一点光线不知从哪里亮了起来,照亮了那张脸——香香。我轻轻地叫了她一声。
  
那张脸平静地看着我,没有回答,然后又悄悄地隐藏回黑暗中了。我急忙从沙发里跳了起来,打开了灯,房间里却只有我一个人,原来刚才我睡着了,也许做了一个梦。现在我的精神太脆弱了,已经濒临崩溃了。
  
我倒头就睡。上了床却始终睡不着,直到我听见一种熟悉的声音,或远或近地飘荡着,钻到了我的心脏中。
平安夜

“多美的夜色啊。”陆白的女朋友黄韵倚着浦东滨江大道的栏杆,她染红了的头发在风中飞扬着。又是一个圣诞夜。
  
我们总共有七八个人,虽然说好了平摊,但这回陆白带着女朋友,坚持要自己请客。

我们漫无目的地游荡在陆家嘴,尽情地吃喝玩乐,只有我的心情比较沉重,几乎没说什么话。

陆白今年二十八岁,除了有一套自己的房子以外,各方面的条件一般,但他的女朋友却非常漂亮,是个难得的美人。他们是网上认识的,也该算是网恋的一大成果,一开始的时候可以说是打得火热,但后来黄韵就对陆白不太满意了,可能是嫌陆白的相貌一般吧,看来网恋最终还是要回到现实的。

陆白常向我诉苦,说女朋友对他越来越冷淡,上个月居然提出要分手,他很痛苦,他甚至到处求教让女孩子回心转意的秘诀。
  
在滨江大道边,我看着对岸的外滩灯火,还有身后的东方明珠,20世纪最后的一个圣诞夜,一路走来都是花花世界,我的心情却依然抑郁。陆白忽然搂着女朋友大声地向我们说:“我和黄韵决定结婚了,明年的春节请大家吃我们的喜酒。”
  
这让我们吃了一惊,原来以为他们两个马上要分手的,没想到现在居然要结婚了,太突然了。

我仔细地看着他的眼神,却什么都没看出来,他满脸笑容,却有些僵硬,他一定是太高兴了,没错,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任何人遇到这种幸运的事都会这样的。
  
我看了看时间,快十二点了,把这个时间让给他们的两人世界吧,于是我向陆白道别了,其他人也纷纷识趣地走了。只留下他们两个在黄浦江堤边卿卿我我。
  
我望了望四周,还有许多一对一对的在寒风中依偎着。我竖着领子,沿着黄浦江走了几十步,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声。那又高又尖的声音象一把锋利的匕首划过平安夜的空气,我脆弱的心脏仿佛有瞬间被它撕裂的感觉。

我捂着了胸口,那颗心简直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这时我听到许多人奔跑的声音,而女人尖厉骇人的叫声还在继续。我回过头去,看到发出尖叫的正是陆白的女朋友黄韵。

我愣了一下,随即冲了过去,我挤开人群,看到人们都在往黄浦江里张望,我也往江里看了看,黑漆漆的江面卷起一阵寒风,一个人影在江水里扑腾挣扎着,升上一些微弱的热气,然后渐渐地消失在冰凉刺骨的滚滚波涛中。
  
“陆白!”黄韵继续向黄浦江里叫喊着,“他跳到黄浦江里去了,快——快救救他——”她突然抓住了我的衣服,“救救他,快。”
  
我也麻木了,我若是会游泳,说不定真的会跳下黄浦江救人的,但我不会水,一点都不会,跳下去等于自杀。

周围的人也在频频地摇头,一片叹息声,就是没有一个人敢下水。这时一个穿着黑色新制服的警察也过来了,警察看了看黄浦江,无奈地摇了摇头,他说自己也不会游泳,然后他对着对讲机说了几句话。

很快,一艘小艇驶到了江面上,他们好象不是来救人的,而是来打捞的。我回过头去,不敢再向江中张望,浑身发着抖,抱着自己的肩膀。黄韵的呼救声也停息了下来,她不再说话,一动不动地站立在江风中,象一尊美丽的雕塑。
  
一个小时以后,陆白终于被打捞上来了,惨不忍睹,我无法描述在冰冷的江水中浸泡过的他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他被装进了一个黑色的大塑料袋,拉上拉链,象一具塑料棺材,送上了一辆运尸车。
  
一个警察在询问着黄韵。她断断续续地回答:“忽然,他忽然变得神情凝重起来——象是看到了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警察催促着她。
  
“不知道,他的眼神很奇怪,看着我后面,接着又是我左面,嗯——又移到了右面,飘忽不定,时远时近。我看了看四周,什么东西都没有,最后,最后他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了,眼神似乎也消失了,转身翻过栏杆,就跳进了黄浦江里——”

她不能再说了。
  
我不明白她说的话,警察也不明白,我看了看四周,除了人以外什么都没有。
  
那究竟是什么?
圣诞

我约了这个女孩——黄韵,我知道这是不合时宜的,但我必须要这样做,以解开我心中的团团疑问。

在一个风格简洁的咖啡馆里,我独自等了很久,当我认定她不可能来,而起身要走时,她却真的来了。
  
一身白衣,染成红色的头发也恢复了黑色,在黄昏中远看她就好象古时候为丈夫守丧的素衣女子。坐在我面前,我才发现她憔悴了许多,没有化妆,素面朝天,却更有了一番风味。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她的语调很平静
  
“我没想到你真的会来。”
  
“你们大概都在猜测为什么陆白会自杀吧,我也不知道,他的确没有理由去死。而且他的精神一直也很正常。”
  
“正因为无缘无故,所以才可怕。”

我轻轻呡了一口咖啡,都快凉了,接着说,“而且偏偏是在宣布你们两人准备结婚的日子里,更重要的是在平安夜。”
  
“你们应该知道,在上个月,我明确地告诉他我们分手了。他很伤心,但这不能改变我的决定。但在几天前,他发给我一个MAIL,告诉我他上个星期专门去了次普陀山,为我的妈妈上香祈求平安。

“妈妈上个月被诊断出了恶性肿瘤,就在那天晚上动手术,手术难度非常大,成功率很低,即使成功也很难完全痊愈。他知道我妈妈是非常相信这个的,妈妈几乎每年夏天都要去普陀山进香。

“就在我收到这封MAIL的晚上,我妈妈的手术成功了,而且一点后遗症都没留下来,令主刀的医生也非常惊讶,连称是奇迹。我立刻对陆白改变了看法,被他的诚意深深感动了,所以——”
  
“以身相许?对不起。”我冒昧地接话了,我没想到还有这种事,陆白真的去过普陀山吗?我不知道。
  
“可以这么说,我很感激他,其实我也不相信这种东西的,但至少可以知道他是真心的。”
  
“有些不可思议。”
  
“我很傻吧,算了,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现在想起来,我做出和他结婚的决定实在太轻率了,仅仅因为一件纯属巧合的事就决定婚姻,我实在难以理解当时的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会突然变得那么迷信。

“也许我不该说这些话,这是活着的人对死去的人的亵渎,我对不起陆白,其实,我并不爱他,我只是当时头脑发热而已,这就是我一时冲动要和他结婚的原因。

“你会认为我是一个轻率、自私、麻木不仁的女人吗?是啊,未婚夫尸骨未寒就和他生前的同事一起喝咖啡。”

她苦笑了一声,“但愿陆白能原谅我。”
  
我的脸突然红了。我知道她最后几句话的意思:“对不起,你别误会。”接着,我把冬至前夜我所遇到的那件可怕的事情告诉了她。
  
她平静地听完了我的叙述,淡淡地说:“我认识一个心理医生,他开着一家心理诊所,很不错的,你可以去那里调整自己的心理,你需要这个,知道吗?”

她递给我一张那个心理医生的工作名片。
  
“忘记我吧,再见。”然后她走出了咖啡馆。
  
她的背影消失在了黄昏的暮色中,我仔细地想着她的最后一句话,“忘记我吧”。什么意思?我又看了看周围,全是一对对的男女。
  
我独自坐了好一会儿,直到天色全都黑了。
十二月二十六日

上海西南角有着无数幽静的小马路,被梧桐覆盖着,夏天里是一片葱郁,树影婆挲,冬天的风情却象是在某个欧陆的城市里。

在这样一条马路里,我按着名片上心理诊所的地址拐进了一道宽阔的小巷,推开了一栋小洋楼的门,门上挂着牌子——莫医生心理诊所。
  
那是种外面看上去很旧很老,其实内部装修得很新的房子,门厅不大,在楼梯拐角下有一张办公桌,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正在接电话。她的语调轻快,好象在说着什么业务方面的事情,她向我瞄了一眼,给了我一个稍侯的眼神。
  
她的脸让我想起一个人,我非常惊讶,我瞬间陷入了冥想之中。
  
她是谁?
  
“欢迎你来到我们诊所。”她的话打断了我的沉思,接着她说出了我的名字。
  
“怎么,你知道我的名字?”
  
“有人通知过我们你要来的,请上楼,医生在等着你。”
 
我在楼梯上又向下看了一眼,她正在向我自然地微笑着,我也还给她一个微笑,但我想当时我的微笑一定显得非常僵硬,因为看到她,我的心头已升起了一团迷雾。
  
推开楼上的一间房门,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正在坐在宽大的转椅上。他的眉毛很浓,浓得有些夸张,虽然胡子剃得很干净,但依然可以看出他青色的两腮。与我的想象有一些距离。
  
“请坐。”他自我介绍说,“我姓莫,你就叫我莫医生好了。对了,你有我的名片的。”
  
我坐了下来说:“是黄韵告诉你我要来的?”
  
“是,你是她的好朋友吗?”
  
“不能算好朋友。”
  
“没关系,慢慢就会变成好朋友的。”他说这话的神情变得很暧昧,“我听说她的男朋友跳黄浦江自杀死了,而且他们已经决定结婚了,太遗憾了。”
  
“那晚我也在场,的确很奇怪。”
  
“哦,这是一个值得研究的课题。我是指心理方面。”
  
“你也是黄韵的好朋友吗?”
  
“她一直有精神衰弱的毛病,所以常到我这来看病。好了,言归正传吧,你是来看病的,是不是?”
  
“我没有心理方面的疾病,我只是觉得最近心理上受的刺激太大了。”我竭力要辨解,我不想让别人把我看成是精神病。
  
“听我说,每个人都有病,有病是正常的,没有病才是不正常的。只是我们绝大部分人都没有认识到自己的病而已,生理的或是心理的。”

莫医生说完以后走到窗口把窗帘拉了起来,那是种非常少见的黑色的大窗帘,很厚实,几乎把光线全遮住了,整个房间笼罩在幽暗之中。
  
“你要干什么?”我开始后悔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他不回答,回到我面前从抽屉里取出了一截白蜡烛。然后他点燃了蜡烛,在一点烛光之下,周围似乎更加黑暗了。

渐渐地,除了烛光以外,我什么都看不到了,眼前仿佛被蒙上了一块黑布,布幔的中心画着一块小小的白点。这个白点在慢慢地移动着,忽左忽右,象是风,也象是一个上下左右移动着的人的眼睛,是的,我瞬间觉得这象一只眼睛,只有一只,不是一双。

我仿佛能从其中看出它长长的睫毛,还有黑色的眼球,明亮的眸子,最中间,是一个黑洞般的瞳孔。这瞳孔深遂幽远,象个无底洞,深深的水井,没人知道它的尽头,也许通向我的心灵。
  
“你看到黑洞了吗?”一个声音从我耳边响起,“黑洞——物理学意义上宇宙中的黑洞是吸收一切物质的,黑洞附近的空间和时间都是扭曲的,甚至可以说是颠倒的,我们可以从中看到过去发生的事。所以,所有的超自然现象都可以在黑洞中解释。”
  
我说不清现在我是闭着眼睛还是睁着,我觉得现在我象一个盲人,什么都看不到,世界对我来说是不存在的,只有那一束以光的形式出现的眼睛。

那是谁的眼睛,是男人的还是女人的?我见过这只眼睛吗?这只眼睛已经牢牢地印在了我心里。
  
我还看到了这只眼睛在变化,充满了一种忧伤的眼神,它在注视着我,我可以把它想象成一个独立的人,他(她)在用眼睛跟我说话,我觉得我们之间可以达到某种交流,在这个意义上,眼睛就等同于嘴巴,甚至可以说,眼睛就是人的全部。
  
我快被这只眼睛征服了。我已经开始丧失了“我”的意识,我已经没有“我”了,我会和这只眼睛合而为一。我就是它(他、她),它(他、她)就是我。
  
不。我不愿意。
  
我猛然睁大了眼睛,大喊了一声:“让我走。”
  
忽然,那只眼睛消失了,只剩下一只点燃的蜡烛,还有拿着蜡烛的一个人影。

我摇了摇自己的头,辩清了方向,冲到窗前,拉开了那厚重的窗帘。阳光象决堤的江水一样冲进了房间,我沐浴在阳光里喘息着,象一只野兽,我这才发现自己流了许多汗。
  
“你不该打断我对你的治疗。”莫医生平静地说,但他的语气好象没有责怪我的意思。
  
“对不起,我承受不住你的这种治疗。我太脆弱了。”
  
“不,你是过于坚强了。”
  
“我能走了吗?付多少钱?”我急于摆脱这家伙。
  
“你当然可以走,我这里一切都是自愿的。至于钱,治疗没有结束我不收钱。”
  
我“噔、噔、噔”地冲下了楼梯。楼下那个接待的女孩不见了,她的那张熟悉的脸又浮现在我心里,她去哪儿了?我又回到了楼上,推开门,却看到那女孩正在和莫医生说话。
  
“还有什么事?”医生微笑着问我。
  
“没,没什么。”我木讷地回答。
  
“你是在找她吧。”
  
我尴尬地笑了笑。
  
“ROSE,你还是送送这位先生吧。”
  
原来她叫ROSE。她一言不发,却面带微笑地送我下了楼,走到门外的小巷中,这时她才轻轻地说:“你真行。”
  
“为什么?”
  
“不为什么?”她神秘兮兮地说。
  
“难道刚才他在给我治疗的时候你也在房间里。”
  
她却抿着嘴不回答,做了一个奇怪的眼神,那眼神刹那让我想到了刚才在“治疗”的时候看到的那只神奇的眼睛。难道那不是烛火,而确确实实就是她的眼睛吗?
  
“别胡思乱想了,下次再来吧,我等着你。”
  
我向她道了别,走出几步以后,回头再看,她却已经不见了。
  
那只眼睛——是她的左眼还是右眼?或者都不是?
  
我突然仿佛看到了我自己的眼睛。
元旦

今天是二十一世纪的第一天,当许多人在高楼大厦顶上或者是郊外海边顶着寒风迎接新世纪第一缕曙光的时候,我正在床上做梦。
  
我这个人常常做梦,尤其是在清晨即将醒来之前。

说来不可思议,有时候我会在梦中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从而甚至会自己导演自己的梦,象指挥一部电影一样,把梦朝着自己想象的那个方向发展。而梦自身却有一种抵抗,这种抵抗来自我意识之外的地方,常常使我在梦中遭遇意料不到的事,从而搅了我计划中的好梦。
  
我梦见了那束烛光,烛光变成了一只眼睛,飘忽不定,让我突然悟出了什么。

这回我终于战胜了意识外的自己,把我从梦里拉了出来,我使自己醒了。我仔细地回味着梦中的眼睛,平安夜的晚上,陆白自杀以后,警察在盘问黄韵的时候,我听得很清楚,她说陆白在跳江前好象看到了什么东西,其实什么都没有,而陆白的视线却忽左忽右地漂移着,那么他看到的那个东西(假定他的确看到了什么东西)也是和我昨天在心理诊所看到的烛光(眼睛)一样是飘忽不定的。

就象风,我们虽然看不到风,到风卷起的东西却能让我们看到风的轨迹,也许这就是原理,陆白看到的东西可能真的存在,只是我们无法看到罢了。
  
吃完早饭我匆匆出门,才早上七点多,元旦清晨的马路上非常冷清,没什么人,我下到了地铁站。赶到站台,一班地铁刚刚开走,四周只有五六个人,我坐在椅子上看着对面的广告。
  
一个男人走到了我旁边坐下,他大概四十出头,人很高,仪表堂堂,穿一件风大衣,里面是黑色的西装,手里拎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全身收拾地干干净净的,也许是个高级白领,今天还上班吗?他面无表情地坐着,直视着前方。
  
耳边响起了地铁过来的声音。
  
那男人忽然抬起了头看着天花板,然后把脸朝向了下边,接着转到我的方向,几乎与我面对着面,我可以看清他的眼睛,他的眼神似乎是模糊的,他在看什么?我回头看看四周,没有什么,后面只有自动扶梯。我再回过头来,却看到他站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径直向前面走去。
  
地铁即将进站了。
  
“危险!”我站了起来。
  
他无动于衷,竟然真的跳下了站台。
  
列车进站了。
  
紧急制动来不及了。一阵巨大的声响刺耳地响起,我仿佛听到了人的骨头被轧碎的声音。地铁以其巨大的惯性,碾过了这段轨道,最后几乎和往常一样地停了下来。
  
在这瞬间我的表情难看到了极点,好象被列车碾死的人就是我。我抬起头,什么都看不见,我用力地抹了抹自己的眼睛,我的眼睛没问题。
  
他看见了什么?
一月五日

我去找叶萧。
  
我已经好几年没见过叶萧了,他和我是远房的亲戚,我现在都没搞清楚我们这个大家族里名目繁多的亲属称呼,所以我还是习惯直呼他的名字。

他是知青子女,小时候寄居在我家里,一块儿玩大的,后来他上了北京的公安大学,就再也没有见过面,只偶尔通通电话罢了,据说这是因为他受到了某些特殊的技术训练,所以学习期间是与外界隔离的。

昨天我见到了妈妈,她告诉我叶萧已经在几个月前回到了上海,在市公安局信息中心工作。
  
他现在和我一样,一个人居住,他租的房子不大,但很舒适,房间里最显目的就是一台电脑。

他身体瘦长,浓浓的眉毛,眼神咄咄逼人。但现在他有些局促不安,给我倒了些茶叶,我很奇怪,他是知道我从不喝茶叶水的。
  
是的,叶萧的确变了许多,他变得沉默寡言起来,一点都不象小时候的他了,那时候他非常好动,总是做些让人意想不到的事,常常在半夜里装鬼吓唬别人。
  
“你怎么了?”我轻轻地问他。
  
“没怎么,我知道你为什么来找我。”
  
于是,我把最近我遭遇的所有的怪事全说给了他听。他紧锁起了眉头,然后轻描淡写地说:“没事的,你别管了,忘了这些事吧。”
  
“不,我无法忘掉,我的精神快承受不住了。”
  
“真的想知道的更多?”叶萧问我。
  
“求你了。我们从小一块儿玩大的,我从没求过你的。”
  
他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轻叹了一口气,从抽屉里拿出了张软盘,塞进了他的电脑:“算是我违反纪律了。”他打开了A盘里的文件,出现了一排文字和图片——
  
周子文,男,20岁,大学生,12月5日,在寝室内用碎玻璃割破咽喉自杀身亡。
  
杨豪,男,28岁,自由撰稿人,12月9日,在家里跳楼自杀身亡。
  
尤欣心,女,24岁,网站编辑,12月13日,在公司厕所中服毒自杀身亡。
  
张可燃,男,17岁,高中生,12月17日,在家中割腕自杀身亡。
  
林树,男,22岁,待业,12月20日,在家中跳楼自杀身亡。
  
陆白,男,28岁,公司职员,12月24日,在浦东滨江大道跳黄浦江自杀身亡。
  
钱晓晴,女,21岁,大学生,12月28日,在学校教室中上吊自杀,被及时发现后抢救回来,但精神已经错乱,神智不清,现在精神病院治疗。
  
丁虎,男,40岁,外企主管,1月1日,跳下地铁站台,被进站的地铁列车轧死。
  
汪洋海,男,30岁,国企职员,1月3日,独自在家故意打开煤气开关,煤气中毒身亡。
  
每个人的旁边附着一张死后的照片,有的惨不忍睹,还有的却十分安详。当我看到林树和陆白的照片的时候,心中涌起了一阵说不出的滋味。
“今天下午我刚刚编辑好这些资料,已经上传给公安部了。这是最近一个季度以来,全市所有动机不明的自杀事件。”叶萧的语气却相当镇定。
  
“动机不明的自杀事件?”
  
“是的,所有这些人,根本就没有自杀的理由。

“自杀者,通常情况下是失恋、失业、家庭矛盾、学习压力、工作压力,或者经济上遭受了重大损失,比如股市里输光了家产等等。再一种极端就是畏罪自杀,总之是他们自以为已经活不下去了,死亡是最好的解脱。

“但是,最近发生的一系列奇怪的自杀事件恰恰与之相反,他们的生活一切正常,有的人还活得有滋有味,死者的亲友也说不清他们为什么要自杀。而且时间非常集中,短短一个月,就有9人自杀了,这还不包括的确事出有因的自杀者,或者那些所谓的“原因”也不过只是他人的猜测。

“在过去的一年前,本市几乎从未发生过这种事,按这种趋势发展,很可能还会有更多的人自杀。”
  
“你认为这些自杀事件有内在联系吗?”
  
“非常有可能,但现在还没有任何证据证实。据可靠的消息,最近几周,其他省市也有此类事件发生。”
  
“天哪,全国性的。那国外呢?”我立刻联想了出去。
  
“暂时还没有报道。”
  
“那么警方也没有什么具体的线索吗?对了,不是有个女大学生没死吗,她那儿能问出什么?”
  
“没有线索,女大学生被救活以后,完全疯了,什么人都不认,非常严重的精神失常,精神病院的医生用尽了各种方法依然束手无策。”
  
“简直是匪疑所思。”
  
“虽然死者相互间都不认识,包括你的同学和同事,但据我们调查,他们生前都有一个特点——他们全都是网民。”
  
“真的吗?”我有些震惊。
  
“你可以注意到,他们的自杀,就象得了传染病一样,接二连三地,是那么相似,却什么原因都查不出。在生物界,这种传染病来源于细菌和病毒,我个人猜测,也许存在一种病毒,使人自杀的病毒。”叶萧说到“病毒”二字就加重了语气。
  
我有些懵了,难道真有这么可怕。我盯着电脑屏幕,那些死者的脸正对着我,我真的害怕了,我害怕从这里面看到我自己。我又看了看叶萧,然后自言自语地念起了“病毒”。
  
病毒?



一月六日
  
今天我正好休息,电话铃突然响了,搅了我难得的一个懒觉。我拎起了听筒,却听不到声音,过了大约十几秒,电话那头出现了呼气的声音,越来越响,就象蛇在吐着舌头的感觉,我越往那方面想象我就越毛骨悚然。

难道是——还好,那头突然开始说话了,终止了我那无边无际的可怕想象。
  
“喂,你好,我是心理诊所的莫医生。”
  
莫医生,我睡得迷迷糊糊地,刚才又被他一吓,停顿了许久才想起了那个所谓的心理医生。
  
“哦,原来是你,刚才怎么回事,那种怪声音?”我希望他回答电话有毛病。
  
“对不起,吓着你了,那个嘛,也没什么,我是在考验你的意志。”他说的声音有些抖,也许在笑话我呢,或许根本就是一个恶作剧,真讨厌。
  
“拜托你下次不要再开这种玩笑了。打电话给我什么事?”
  
“按照我给你定的治疗计划,你今天早上应该来诊所接受治疗了。”
  
“你给我定的治疗计划?我可没有说我要继续治疗,更没说定什么计划。”
  
“但我知道你需要治疗,我不骗你,你真的非常需要,否则的话你会很危险的,你明白我说的意思。而且现在我不收你钱,等我认为你治疗成功以后再结帐。”
  
“到时候就斩我一刀,是不是?”其实我说话是很少这么冲的,但我实在有些气愤了,他凭什么说我一定有病。

我刚想说拒绝的话,电话那头的他却抢先说话了:“其实,是ROSE提醒我要给你打电话的,不然我还真有些忘了。”
  
ROSE,我的脑海里迅速出现了那张脸,ROSE——我轻轻地念着。
  
“你说什么?”
  
该死,让他听见了。
  
“对不起,我是说,我马上就来。”
  
“那好,我等着你,再见。”他挂上了电话。那头的“嘟嘟嘟”的声音让我完全清醒了过来。我看了看钟,天哪,七点钟还没到,莫医生不会有什么工作狂吧。
  
我费劲地爬了起来,磨磨蹭蹭地到了8点才出门。半小时以后,我到了诊所,进门又看见了那个叫ROSE的女孩。
  
“早上好。”她向我打着招呼。
  
“早上好。”我低着头回答,却不敢多看她,好象欠着她什么似的。
  
“非常不巧,刚才已经有几位来治疗了,你是不是在这里等一会儿。”
  
“哦。”我的木讷让我说不出话来,尤其是在她面前,我只能呆呆地站着。
  
“请坐啊。”她指着一排椅子。
  
我坐了下来,不安地看着天花板,装饰很美,镶嵌着类似文艺复兴风格的宗教画,圣母怀中的圣子,还有诸天使,我没想到莫医生很有艺术方面的爱好。
  
“请喝茶。”ROSE给我泡了一杯茶,我轻轻地放在了旁边的椅子上。

我注意到弯腰递给我茶的时候两边的头发尖几乎扫到了我的脸上,还有,就是她身上的香味,那种香味实在太熟悉了,是任何人和任何香水都无法模仿的,这种香味我只在一个人的身上闻到过,现在她是第二个,那是一种天生的体香,从肌肤的深处散发出来的。闻到这气味,对于我,却象触电一般,立即坠入了记忆的陷阱中,我有些痛苦。
  
过了好一会,我们一直没有说话,她也一直坐在办公桌前看着什么资料,我注意到她好象也一直在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我。我意识到了什么,急忙喝了一口茶,味道比我想象中的要好。如果是平时,别人给我泡的茶叶我是从不碰的,我知道这不礼貌,但我实在没有喝茶的习惯。
  
半个小时过去了,这个房间里几乎一点声音都没有,尽管有两个大活人。我可以清楚地听到自己手表上秒针的走动声,我终于忍不下去了,也许莫医生压根就是在捉弄我。

我站了起来,对ROSE说:“对不起,我能上去看看莫医生的治疗吗?”我用了一个婉转的说法。
  
她显得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点了点头:“没关系,请上去吧。”
  
我轻轻地踩着楼梯上了楼,尽量不弄出声响。我在楼上的那扇门边停了下来,仔细地听着房间里面的动静,好象有人在说话,但听不清。

我思量了片刻,没有敲门,而是直接推开了门,我以为还是会象上次一样一片黑暗,但这次不是,充足的光线透过窗户照射进来,房间里一览无余。莫医生还是坐在大转椅上,撇着嘴,象个帝王一样看着地上的三个人。
  
地上的三个人很奇怪,一个六十岁上下的老头,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还有一个年纪与我相仿的小伙子。他们都盘着腿坐在蒲团上,双眼紧闭,就象是在庙里拜佛,或是和尚打坐。
  
那小伙子正闭着眼睛说话:“马路上的煤气灯亮了起来,一些印度巡捕在巡逻,我坐上了一辆黄包车,轻快地穿过霞飞路,最后在一条小马路边停了下来,我给了车夫一个大洋,这够他拉一天的车了。

“我走进一条巷子,有一栋洋房,我围着洋房转了一圈,现在是晚上十点,整栋房子一片黑暗,象个欧洲的中世纪的城堡,只有三楼的一扇窗户亮出晕黄色的光线。我爬上了围墙,我的心忐忑不安,紧紧地抓着围墙的铁栏。终于翻过去了,我进入了洋房后的花园,我徘徊了片刻,看到三楼的一个人影在亮着灯的窗前晃了一下。

“我大着胆子来到洋房的后门前,门没有锁,虚掩着,厅堂里一片昏黑,只有一支小小的白蜡烛发出昏暗的光线。我循着这光线,找到了楼梯,楼板的声音嘎嘎作响,我浑身颤抖着走了上去。

“三楼到了,月光透过天窗照在我的脸上,我能感到自己额头的汗珠,忽然门开了,晕黄色的灯光照射出来,我看见了她的脸。卡罗琳,我的卡罗琳,我握紧了她的手,就象握住了整个世界。她有力的手把我拽进了房间,我可以感觉到她的饥渴难耐,她重重地关上了门——今晚是我们的。”
  
他突然停止了叙述,眉头紧紧地搅在了一起,他已经说不下去了。我惊奇地看着他,然后又看了看莫医生。莫医生对我笑了笑,说:“别害怕,他在回忆,回忆1934年他的一场经历。”
  
“1934年?他的年龄和我差不多,1934年我爷爷还是个少年呢。”我难以置信。
  
“我理解你的反应。你难道没有觉得他刚才叙述的那栋洋房究竟在哪里吗?就是这里啊,就是现在我们所在的房子。半年前,他路过这栋房子,他突然感到非常眼熟,虽然他此前从没来过这儿,于是,他开始慢慢地回忆了起来,他觉得他来过,是在1934年来的,来和一个叫卡罗琳的法国女人偷情。”
  
“他有精神病吗?”
  
“不,他回忆起的是他的前世。他的前世是30年代上海的一个青年。起初我也不相信他的话,但后来我问过当年在这里做过佣人的几位尚健在的老人,这栋楼在三十年代的确住过一个叫卡罗琳的法国女人,她的丈夫长期在中国的内地经商,于是在这栋楼里,留下了许多风流韵事。而他,是不可能事先知道这些的,所以,我相信他对前世的回忆是准确的。”
  
“这也是治疗?”
  
“那当然。好了,下一个。”莫医生俨然在发号施令。
  
那个老人开始说话了,还是闭着眼睛:“夜很深了,送葬的队伍终于来了,一百多个汉子抬着一具硕大无比的棺椁,棺上涂着五彩的漆画,美得惊人。我的眼前是一座山丘,非常规则的四面三角体,这就是秦始皇帝的陵墓。

“在直通陵墓的大道两边,分立着数十个巨大的铜铸的武士,在黑暗中,一束束火炬点亮了原野。我的眼睛逐渐适应了这里的光线,直到地宫的大门突然开启。

“我们跟随着伟大的始皇帝的棺椁走下台阶,阴森的黑暗笼罩着我们,我们明白我们已经走入了地下,甬道似乎长得无边无际,只有我们沉重的脚步声和甲胄的金属摩擦声。

“我们似乎在冥界的长路上跋涉,突然一扇大门打开了,我们走进那扇门,我感到无数金色的光芒刺进了我的眼睛,我抬起头,擦了擦眼睛,终于看清楚了,我们的头上似乎还有另一片天空,光芒如同白昼,脚下有着另一片大海,用水银做的大海。

“伟大的地宫,我明白我们进入了伟大的秦始皇帝的地宫。地宫里有无数陶俑,成千上万,宛如一支大军,我们小心地穿过它们和遍地黄金的宝藏,在地宫的中心,我们安放好了棺椁。

“我们向始皇帝行了最后的跪拜礼。永别了,皇帝。最后,我们留恋地看了地宫最后一眼,人生一世,夫复何求?我们离开了地宫,关上那扇门,通过长长的地下甬道,向地面走去。等我们即将回到地面的时候,最后那扇大门却紧闭着,怎么回事?

“我们用力地敲打着门,呼喊着,但没人理我们。他们抛弃了我们,我终于知道了,我们自己也是殉葬品。在黑暗中,我平静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够了。”莫医生打断了他的话,“你说的很好,你的治疗效果很显著。我需要的是细节,你做到了,非常好。”
  
“他的前世居然是为秦始皇陪葬的士兵,真太不可思议了。”我插了一句,其实我心里觉得这非常荒唐,这老头的想象力过于丰富了,可能有妄想症。
  
“不可思议的还在后头。女士,现在该你了。”莫医生的嘴角露出了一种暧昧的笑意。
  
“我不想说。”那女人的回答让我吃惊,但我心底又暗暗高兴,莫医生这回总算碰壁了。
  
“我知道,你的回忆会让你十分痛苦,我非常理解你,但没关系,说出来,你就会减轻你的痛苦,而且我相信这位年轻人一定会为你保密的。”
  
他是在说我吗?
  
“那是一场恶梦,尽管我希望这只是梦,但可惜,那不是,那是我亲身经历过的,在我灵魂的另一个躯壳里。

“那是1937年的12月,我在南京。那个冬天,我们一家都没来得及逃走,满城的溃兵,挤满了各条道路,我们走不了,只能躲在家里,听着隆隆的炮声由远及近地在耳边响起。

“第一天的晚上,什么也没发生,我们在恐惧中度过了一夜,第二天我悄悄地打开了窗户,发现街道上到处都是尸体,中国士兵的尸体,三三两两的日本兵端着刺刀扎入那些还有一口气的中国士兵的胸膛。

“还有一排排地中国俘虏被他们绑起来,向长江边的方向押去。我胆战心惊地关上了窗户,我们一家人不知该怎么办好,突然房门被人一脚踹开了,一群日本兵冲了进来,他们端着枪命令我们交出钱财,我们交出了家里所有的现金和首饰,最后,他们还是开枪了,先是我哥哥,他的头部中弹,我的妈妈和爸爸,身上中了几十颗子弹,最后是我弟弟。

“他们命令弟弟跪下来,然后一个人抽出了长长的军刀,砍下了——我弟弟的头。血,全是都血,喷了我一脸,他——对不起,我说不下去了。”女人万分痛苦地说着。
  
“说下去!”莫医生再次使用了命令式的口吻。我觉得他很残忍,他似乎是非常喜欢听这种可怕的事情。
  
“是。”她在莫医生的命令下终于服从了,“然后,他们把我摁在了地上,撕烂了我所有的衣服,他们的手上全是血,在我的身上乱摸,然后——”

忽然她的双手紧紧地抱住了自己的身体,好象真的有人在撕她的衣服,刚才平静的语气也消失了,而是大声地叫起来:“放手!畜牲,我求你们了,不要——”
  
我注意到她的脸上已经流下了两行眼泪,我不敢相信她是在说谎。我又偷偷地观察了莫医生,他的眼睛里却放射出兴奋的目光,好象这反而刺激了他的什么感官。
  
她突然睁开了眼睛,泪流满面地退后了几步,接着,打开门就走出去了,门外传来她急促的下楼声。
  
“你知道吗?”莫医生靠近了我说,“那些日本人是轮流的。”
  
“无聊。你不该强迫她回忆那些痛苦的经历。”
  
“每个人都应该直面痛苦。”他居然还振振有词。然后他又对地上的一老一少说:“好了,今天的治疗到此为止,你们都很棒,下一个疗程准时来报道。”
  
一老一少睁开了眼睛,走了出去。
  
“好了,下一个是你了。”现在房间里只剩下我和莫医生两个了。
  
“我?”
  
“来吧,坐在地上,干净的,闭上眼睛。”
  
“不,我不相信这个。”
  
“你必须相信,坐下。”他又一次用了命令式的口吻,我发觉他的声音似乎有种魔力,也许是他善于虚张声势,我竟真地坐在了地上。

他继续说:“闭上眼睛,好的,放松些,放松,再放松——”
  
他居然一口气说了几十个“放松”,我也记不清他说了多久,总觉得自己的确放松了下来,好象自己的身体已经不存在了,思维变成一种独立的东西,最后,我模模糊糊地听到了他的一句话:“你已经不再是你了。”
  
我不再是我了?
  
瞬间,我好象坠入了坟墓中——
  
过了不知多久,我睁开了眼睛,莫医生还是坐在我面前,我逐渐清醒过来,看了看,还好,刚刚只过去了半个小时。
  
“你知道刚才你告诉了我什么?”
  
“刚才我什么都不知道。难道刚才我说我是皇帝投胎你也信。”
  
“没错,你对前世的回忆就是帝王的生活。”
  
“放屁。”这句话我说的非常轻。
  
“没有错,是你自己亲口说的。”
  
“那请你告诉我,我的前世是哪个皇帝,秦始皇还是汉武帝?”我真有些气愤了。
  
“信不信由你。”
  
“你到底是医生还是巫师?”我有一种揍他的冲动。
  
“在上古时期,最早的医生就是巫师。”

他的回答居然还引经据典,不过我也同意他的这句话,但问题是现在已经是21世纪了,他是个骗术高明的骗子,尽管我难以怀疑前面那个女人回忆的真实性,太象真的了。
  
“对不起,我走了,今后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我走出了房间,重重地关上了门。
  
走到楼下,ROSE对我微笑着:“你好,治疗得怎么样?”
  
我原本想说“糟糕透了。”但最后还是没说出口,只是含混不清地说:“还好。”
  
我走到了门口,身后传来ROSE的声音:“下次请再来。”
  
我回过头来,向她点了点头,然后跨出了诊所的大门。又一次呼吸到了新鲜空气,我回头看看这栋三层楼的房子,我突然有些害怕。

刚走出几步,我见到一个女人的身影从我眼前掠过,有些眼熟,我又加快了几步,虽然只看到背影,但那女人侧了几次头,我看清她是谁了——黄韵。
  
她怎么会在这里,看得出她刚从诊所里出来,正向马路的方向走去。我先放下了疑惑,走上去叫住了她。
  
“黄韵。”
  
“怎么是你?”她显得很吃惊,立刻又恢复了平静,“这么巧,世界真的越来越小了。”
  
“我是来治疗的。”
  
“哦,我忘了,原来是我介绍你来这里的。”
  
“你怎么也在这里?”
  
“最近我的心情不太好。”她犹豫了片刻,有些遮遮掩掩。这算是回答吗?她在转移话题:“对了,莫医生对你的治疗怎么样?”
  
“我对他非常失望。”然后我轻轻地说,“他有些装神弄鬼,别对他说是我讲的。”
  
她笑了笑,脸色红润了许多,我这才注意到她与上次在咖啡馆里见面的时候相比少了几分憔悴,多了几分姿色。

我想起了什么,继续说:“上个星期陆白的追悼会上好象没看见你。”
  
她沉默了一会儿,淡淡地说:“因为我太累了。”
  
“也许是的。”我低下了头。
  
“你有女朋友吗?”她突然问了我这个问题。
  
“没有,从来没有过,有什么事吗?”我很奇怪。
  
“哦,我知道了,没什么,那好,再见。”她理了理头发,披散的头发蓬松柔软,在阳光下发出诱人的光泽,然后挎着包轻盈地向前走去。
  
这个奇怪的女人。
  
我的心里忽然荡起了什么东西。
  
一月七日
  
我根据叶萧给我的地址,找到了那家精神病院。

我穿过一条由高大厚实的砖墙和铁栏组成的通道,在强壮的男护工的指引下,进入一间白色的单人病房,病房里散发出一股浓郁的香味,我注意到了床边花瓶里的一束鲜花。
  
一个女孩背对着我坐在床边。
  
“钱晓晴。”护工叫了一声。
  
女孩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反应。
  
“她就是这个样。”
  
“她是不是因为自杀时受刺激过多,失去听觉了。”
  
“不,她的听觉很好。”然后护工退了出去。病房里只剩下我和她。
  
我靠近了她,但她似乎毫无察觉。我绕过病床,来到了她的面前,我的身体遮住了透过铁栏杆投射近来的阳光。
  
她终于抬起了头看我。她长得并不算太漂亮,但眼睛很大,脸色苍白。她盯着我看了半天,然后又低下了头。
  
“为什么要自杀?”我知道这话人们已经对她问了几百遍了。
 
没有回答。
  
“你见到过什么?”我继续问。
  
还是没有回答。
  
“你经常上网吗?”
  
这回她看着我,点了点头。我觉得我可以打开她,我继续问:“你的网名是什么?”
  
没有回答。
  
“你上OICQ吗?你常上什么网?你是用什么上网的?你喜欢玩什么游戏?”

我一连问了她许多个不着边际的问题,但她都没有反应。我有些手足无措了,我蹲了下来,盯着她的眼睛,和她对视着。但她却努力地避开我的视线,环顾着左右。
  
“看着我。”我大声地说。
  
她终于正对着我的眼睛。离我很近,我甚至能看清她深黑的瞳孔。片刻之后,她的瞳孔忽然放大了,这让我有些害怕,瞳孔越来越大,大得离谱,不对,她可能有生命危险。

我刚想叫人。她却终于开口说话了:“她——在——地——宫——里。”
  
我吓了一跳。她的说话声音非常低,几乎是气声,听着很闷,就象是从地底里出来的声音。而且一字一顿,让我的后背心有些凉意。
  
“她在地宫里。”我又复述了一遍。“她”是谁,“地宫”又代表什么,好象是坟墓里的。我又看了看她的眼睛,她的瞳孔又恢复正常了。
  
“到底什么意思?”
  
她却闭上了眼睛。我想我不能再刺激她了,她那放大的瞳孔实在让人担心。
  
“对不起。”我离开了病房。
  
精神病院里一片寂静。走出大门,我的脑海里全是那几个字——“她在地宫里”。
一月八日
  
我去了林树的家里,他出事以来,我还没有去过,因为我害怕再次在那里迷路。但今天一切顺利,我敲开了他家的门,他的妈妈一见到我就哭了,哭起来没完没了。

小时候我常到林树家玩,他们一家人都对我很熟,林树的父亲和母亲,还有林树的姐姐,她嫁到了澳大利亚,这次也赶了回来。

林树的妈妈拉着我的手,回忆着林树小时候的样子,还有我小时候,她的记忆力很好,居然把我和林树在上小学时的一个暑假的下午偷看林树姐姐洗澡的事情还记得清清楚楚。
  
临别的时候,我看到他们家门口零散地放着林树的电脑主机和显示器。

林树妈妈看到这些又伤心了起来:“我和林树的爸爸准备把林树生前用过的东西全都烧掉,包括这电脑。我们一看到这些东西就象落眼泪。”
  
我理解她。但我突然想起了叶萧对我说过的话,于是我说:“阿姨,把林树的电脑主机让我带回去好吗?我想,留个纪念。”
  
林树的妈妈当然同意了。
  
晚上,回到家,我把林树的主机接到了我的显示器上再打开。他的电脑设置和我的差不多,我打开了他所有的文件夹,都是些普通的音乐文件和资料,内容不多,他自己似乎不太喜欢写什么东西。然后我查看了他的程序,也没什么特别,游戏也是一些平常的,大多数是光盘版的。
  
我打开了他的网页历史记录,密密麻麻的,保存着从12月17日到他死的那天,既有综合性的网站,也有一些他常去的个人网站。

我采用最笨的方法,也就是每个历史记录里每一个网页都上去一次。显示屏的光线一闪一亮,我的鼠标忙碌地点击着,其中绝大多数网站我都去过,也没什么特殊内容,最后我上了一个.NET的网站,我发现这个网站我从没来过。

更主要是这个网站的名字挺怪,叫“古墓幽魂”,我联想起了古墓丽影。不过网上这种哗众取宠的名字也挺多的。
  
我又仔细地看了看他其他几天的历史记录,每天都有这个网。而且跟出来一长串的网页,似乎林树曾频繁地登陆该站。我又打开了收藏夹,我发现他的收藏夹里也有这个站,这个收藏创建的时间是12月7日。
  
点击收藏,我进入了古墓幽魂的首页。
  
网页打开的时间出乎意料的快,几乎一眨眼的时间,一片死寂的黑色就布满了我的屏幕。我的眼睛无法适应这一瞬间的变化,让我的心头咯噔了一下。
  
首页是黑色的风格,夹杂着黄色和红色的线条。最上方是一个古典风格的宫殿屋顶的图案,金色的瓦片是整个页面的最亮点。屋顶下悬着一个匾额,匾上写着四个工整的楷书:古墓幽魂。
  
在首页中间的一长条分隔成许多可以点击的框框,居然全都设计成了墓碑的图象,灰色的墓碑,每个墓碑后面是一个巨大的坟丘。

墓碑上刻着黑色的楷书。从上往下第一个墓碑上刻着“秦汉古墓”,第二个刻着“魏晋南北朝古墓”,第三个刻着“隋唐古墓”,第四个刻着“宋元古墓”,第五个刻着“明清古墓”。也许是一个研究古墓的历史爱好者的个人网站吧。
  
首页左面的一排是一具骷髅,在又窄又长的空间里,这个骷髅的图象被做了拉长的处理,看起来就象是一个极其瘦长的篮球运动员的骨胳。

更引人注目的是骷髅的嘴还在一张一合,从它的恐怖的嘴里不断冒出白色的烟。这些白烟在页面上游荡着,渐渐就变成了一行白色的字——“盗墓者的天堂”。
  
首页的右面是一排排文字,最上面是今天的日期,没有写2001年1月7日,却标着庚辰年12月13日,应该是农历。下面依次为“您是第35215名访问者”;“在线人数187人”;“放入收藏夹”;“古墓幽魂留言版”;“古墓幽魂聊天室”。但没有看到站长信箱,也没有发现其他网站的链接。
  
我点击了第一块墓碑。立刻弹出一个新窗口,新页面最上面还是和首页一样的屋顶和匾额,黑色的风格,下面依此是一排排可点击的文字——“殷墟古墓”、“两周古墓”、“秦始皇陵”、“汉皇陵”、“马王堆汉墓”、“中山靖王墓”。但在右上角依然有“古墓幽魂留言版”和“古墓幽魂聊天室”的图标。
  
我打开了“殷墟古墓”的新窗口,最上层依然与首页一样,内容是一段介绍殷墟墓葬及远古人类丧葬习俗和考古的文章,这类文章我平时也看过很多,没什么特别的。

我关闭了这一窗口,接着又打开了“秦汉古墓”里的其他内容,全是古墓的介绍,我曾有一段时间对这种东西很感兴趣,但现在却没什么感觉了。于是我把“秦汉古墓”也关闭了。
  
接着,我依次打开了首页上的“魏晋南北朝古墓”、“隋唐古墓”、“宋元古墓”。都和前面那个一样,是各朝代中国古代墓葬的介绍,最多附几张考古发现的图片。真奇怪,象这种内容的个人网站不可能有那么高的访问量。
  
最后我打开了“明清古墓”。这个网页与前几个不同的是,它的左面有一个和首页那个相同的骷髅。忽然骷髅的嘴张开来了,依旧吐出一团白烟,白烟也变成了一行字——

“你离她越来越近了”。与首页不同的是,这行字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一直到覆盖整个网页,最后屏幕上全是那个白色的“她”字。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我的心“砰砰”地乱跳,但还好,“她”字只持续了几秒钟就消失了,网页又恢复到了刚打开时的状态。

我想也许是这站长喜欢吓唬别人,也有可能是一种暗示,暗示什么?而那个瞬间变得巨大无比的“她”字又代表什么?“她”是谁?我开始产生了兴趣。
  
这个网页的中间还是那一排各种古墓的提示:“明十三陵”、“定陵地宫”、“清西陵”、“清东陵”。
  
我打开“明十三陵”,发现还是介绍性的文字,虽然详细,却没什么新东西。“定陵地宫”和“清西陵”两个新窗口也一样。原来又是故弄玄虚?
  
我打开了最后的“清东陵”。新窗口快速的打开,出现了一片白色,渐渐地,我看清了那个白色的字——“她”。

还是“她”?但“她”又迅速地变小,最后变成了类似普通的三号字大小的楷书,后面还跟几个字,连在一起是——“她在等着你”。接着,这些字就消失了,又变成了类似首页风格的黑色网页。
  
谁在等着我?
  
网页中间是一长排灰色的大门,大门上镶嵌着一个个铜钉。第一个大门上写着“孝陵”。下面的各个大门上依次写着“景陵”、“裕陵”、“定陵”、“定东陵”、“惠陵”。
  
我点击了第一个叫“孝陵”的大门,新窗口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
  
第二个大门“景陵”,新窗口显示出了一幅图象,是一个清朝皇帝的身着龙袍的画像,就象我们在电影里常看到的,悬挂在圆明园或是其他的宫殿里的清朝历代皇帝像,非常细致的工笔画,目光炯炯有神,可能吸收了西方写实油画的技巧。
  
第三个大门“裕陵”,还是和第二个类似的画象,但这一张皇帝的脸孔与前面一张虽然相象,但依然可以看出是两个不同的人。
  
第四个大门“定陵”,还是一个皇帝,看上去要比前面两个都年轻。
  
第五个大门“定东陵”,但出现的不是皇帝,而是一个身着清宫盛装的中年女人,尖尖的脸,眼睛不大但目光异常锐利,紧呡着嘴,面无表情,不怒自威。这个女人给我的感觉是恐惧。难道她就是“她”?
  
我打开了最后一扇大门。
  
“惠陵”。
  
新窗口里又出现了一个皇帝的画像,但这个皇帝看上去非常年轻,大概只有二十岁左右少年的样子。没了吗?我正要关闭这窗口的时候,皇帝的嘴巴却突然张开了,从他的嘴巴里,跳出了一行白色的楷书——“她在地宫里”。
  
又是“她”,还有“地宫”,听着好象是下到了坟墓里。我突然想到了昨天在精神病院里钱晓晴唯一说过的一句话——“她在地宫里”。和这个一模一样,这之间一定有关系,她很可能也来过“古墓幽魂”。
  
从“明清古墓”开始“她”就出现了,一直到这里,也许站长一直在提醒着我,给我种种暗示,是站长在引导着我。我发现这行字是可以点击的,于是我点了“她”。
  
新页面中间还是一扇灰色的大门。大门上隐隐约约地漂浮着几个白色的字——“进入地宫”。我点击了大门,出现了一个新窗口。
  
新窗口一分为三,最下面大约四分之一的空间是可滚动的对话框。其余四分之三的空间又被一条从上到下的直线一分为二。

左面是一个象是地形图一样的图象,画着密密麻麻弯弯曲曲的线条,被一层黑色的雾笼罩着。

右面则是一条正对着我的地道,可以看到四周黑色的墙壁,和正前方一束微弱的光,或许这就是坟墓中的地宫了。
  
我用鼠标点了点,似乎没什么用,于是我又试着用了方向键。地道里的图象发生了变化,墙壁和地面在向后退,我按的是前进键。我明白了,通过方向键,我就能模拟在地道中的行走。

我继续向前,出现了一堵黑色的墙,于是我又按了左键,我转了一个弯,前面又有了一条路。我看了看左面的地形图,地形图的最最右下角出现了一方空白,尽管和整个地形图的黑雾比起来是微不足道的。
  
原来这是一个迷宫游戏。我玩过类似的游戏。但在网上这么玩法却从没见过,一般总是先要下载游戏软件的,然后再在线玩。难道他们开发出了新的系统,可以直接玩?我继续在地道中前进。
  
忽然,下面的对话框里弹出一行字——叶萧:别玩了,快点下线。
  
怎么会是他?我也在下面输入了我的网名,随便设置了一个密码,然后打了几个字:叶萧,真的是你吗?
  
叶萧:没错,就是我。
  
我: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叶萧:我是公安局的嘛,听我的没错,立刻就下线。
  
我:为什么?
  
叶萧:不为什么,算是我命令你的。
  
我:好吧,听你的。
  
叶萧:太晚了,快睡个好觉吧。
  
我:再见。
  
我终于下线了。关上电脑,关掉所有的灯,拉上厚实的窗帘。我躲在黑暗中,想象着自己变成了一个盗墓者,闯进了阴暗神秘的地宫,那是一个死亡之地。而在地宫里,有一个她,正在等着我。
  
她是谁?
一月十日
  
我再一次找到了叶萧。他依旧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根据医院的记录,你去精神病院看过钱晓晴?”他的语气好象是在责备我。
  
“是的,不可以吗?”我生硬地回答,他管得太多了。
  
“就在你离开以后的当天晚上,钱晓晴在病房里吞下了一把私藏的剪刀自杀,因发现太晚而没有抢救过来,她死了。”
  
“你说什么?”

我突然有了一股巨大的内疚,我不知道我去看她对她的再度自杀有什么关系,但她说的那句话却让我感到了一种深深的恐惧,而在她说完这句话的晚上,就离开了人世,也许我真的不该去看她。
  
“她死了,你为什么去看她,她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你的介入完全是多余的,听懂了吗?”他似乎真的有些愤怒了。
  
“对不起。我真的没有想到会有这种结果。”我低下了头。
  
“你以后不要再上古墓幽魂了。”他的口气终于缓和了。
  
“为什么?”
  
“我这是为你好,我在暗中做过调查,在那些不明不白的自杀者中,凡是有电脑记录的,都显示他们曾频繁地去过古墓幽魂。”
  
“果然如此,那你做过对古墓幽魂的IP地址的追查吗?应该可以找到服务器和站长的。”
  
“通常情况是这样的,通过我们局里的技术手段找到站长应该是很快的,只要古墓幽魂的服务器是在国内。

“但出乎意料,即便运用各种先进的技术手段,通过IP地址或其他什么线索,我也无法找到。这非常奇怪,从技术角度来看,这是不可能的,但似乎所有的技术手段对古墓幽魂来说都无效。”
  
“也许是服务器在国外。”
  
“即使在国外也有办法解决,但问题是这个服务器肯定在国内,而且很可能就在本市。”

接着叶萧摇了摇头,轻叹了一口气,“也许站长拥有比我们更先进的技术手段。先进到我们根本就无法想象他能有怎样的办法阻挡我的调查。”
  
“是的,这个网站很怪,首先速度快地惊人,即便容量再大的网页,包括那些复杂的图象,也能在瞬间完全传输显示。而且有许多移动的字,同一网页的内容不断改变。最奇怪的就是最后那个迷宫游戏,无须下载就可以玩。站长一定用了许多非常先进的软件和系统。”
  
“对,总而言之,你不能再上这个网站了,你父母就你一个儿子,我不希望看到你有什么意外。这世界上有许多事情是很难说的。”

说着,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明白他是一片好意。
  
“那你呢?还要调查吗?”
  
“我不知道,其实我做的这些调查都是我个人在私底下做的,我也很担心。至少我不想再上古墓幽魂了。”

他突然停顿了下来,我可以从他的语调里听出他也有一丝恐惧,尽管极其细微,难以察觉。也许他害怕了。
  
“你变了。”我觉得他已经不再是过去对一切都无所畏惧的他了,变得顾虑重重,小心谨慎,他去北京念书的几年来,我们从没见过面,时光的确容易改变人。
  
“你已经不了解我了,因为——算了,不早了,早点回家睡觉吧,记住,不要三更半夜地上网,对身体不好。”
  
“谢谢。”
  
当我走出他的门口,他还在后面提醒着我:“记住,别再上古墓幽魂了。”
  
我向他挥了挥手,告别了他。
  
“她在地宫里。”
  
黑夜寒冷的马路上,我的耳边全是这句话,低沉的气声,一字一顿,如丝如缕,始终纠缠着我。而对我说这句话的女孩,已经躺在了太平间里。
一月十五日
  
我无聊地度过了好几天,在几天之内,我没有再上“古墓幽魂”,甚至连其他网站也很少去了,只是独自在家看书。

叶萧不让我上“古墓幽魂”,我相信他是有足够的理由的,尽管我无法想象进入某个网站会有直接的生命危险。但那么多人无缘无故的自杀却是事实,尤其是我的老同学林树,同事陆白,虽然他们之间互不相识,但他们与我那么熟悉,死得又是那么突然,那么匪疑所思。

我觉得我第一次离死亡的距离是那么近,过去我总认为死亡是别人的事,对于我来说是遥不可及的,但我错了,我发现我正在面对它。我想起小时候有一回,奶奶生急病送到医院里,暂时没有进病房,留在内科急诊室,我们一家都陪在她身边。

在急诊室里还有好几个重病的,有一个老头,躺在可移动的担架床上,没有一个陪伴他,孤独着吊着盐水,医生从他身边来来往往,也没有一个看过他,据说他很快就要死了,他们是在等着他要死的时候给他做一下象征性的抢救。

急诊室里忽然又被送进来一个人事不省的女人,她的家人说她刚吃了整整一瓶的安眠药,医生立刻给她做了洗胃,好象依然没什么用。接着,一群人背着一个男人冲了进来,一个女人哭哭啼啼的,医生抢救了几下就说准备后事吧,女人立刻瘫软了下来,叫嚷着“他还小呢”。

我在急诊室里陪了一晚,这一晚有三个人在急诊室里死去,我看着他们死去,一个个死得很平静,在几乎完全没有知觉的情况下离开人世。

三个躯体干枯了,从生命变成了某种物体,即将被发一张死亡证,送到太平间,再在几天后运到火葬厂焚尸炉。死亡是什么?我开始重新考虑这个小时候考虑过的问题。
  
想着想着,我开始发起抖来,我又想起了叶萧说过的话——病毒。

病毒是会传染的,我与那些自杀者是那么亲近,差不多已经陷进去了,我会不会被传染?但,我更想知道真相。这个愿望要强于我的其他任何愿望。我在犹豫了片刻之后,终于打开电脑,进入了“古墓幽魂”。
  
我再一次仔细地观察了首页,浏览数显示为:“您是第45015名访问者”;“在线人数279人”。

我记得上次看到的还是三万五千多人次,没想到几天之内就增加了将近一万,在线人数也比上次多。这意味着有越来越多的人来到这里,或者说是越来越频繁。一个小小的个人网站竟有如此大的能耐,真不知道它使用了什么方法。
  
我想起上次我没有进入古墓幽魂留言版和聊天室。于是我点击了留言版。还是黑色的风格,但格式与一般的留言版和论坛没什么两样,只是没有管理员的名字和信箱。

我仔细地看了看那些留言的标题,千奇百怪无所不有,比如“马王堆古墓西汉女尸的尸检报告”、“我爱上了埃及木乃依”、“请问谁知道忽必烈的坟墓?”、“阿修罗,今夜我们去盗墓”。

我注意到一页里大约有三十条留言,页面最下面的的留言时间为一月十五日02:53分。最近的一个留言离现在不到十分钟。每个留言的点击律都很高,最多的一个有189次点击中,最少的也有30。
  
我打开了一个标题为“棺材板里的爱情”的留言。内容很长,至少有两三千字,我粗略地看了看,居然是一篇原创小说,发贴人为“黑白无常”,真不知道是他写的,还是转贴的。小说写得还不错,看着让人的背脊凉嗖嗖的。

后面还有几个跟贴——“太棒了”、“黑白无常我爱你”、“我在午夜看完了这篇贴子,但还好,没有发心脏病,黑白,你的工夫还不到家,下次要争取让我心肌梗塞”。我暗自笑了起来。
  
也许我也能留言,于是我点击了发表留言,用我上次在与叶萧对话时注册的网名发了一个贴子,题目为“这里谁认识三棵树和白白?”,三棵树是林树的最常用的网名,白白是陆白的网名。然后写内容:“三棵树和白白已经自杀身亡了。”
  
留言发出来以后,我暂时离开留言版,照着上回的次序进入了“明清古墓”,又见到了那些字“你离她越来越近了”。再进入“清东陵”,和上回一样又出现了“她在等着你”。然后进入最下面的“惠陵”,还是那年轻的皇帝,从他的嘴里吐出了“她在地宫里”。

我又想起了在精神病院里听到的那女大学生低沉的气声,好象这声音立刻就要从我的电脑音箱里发出来一样。
  
我轻轻地吐了一口气,手指突然有些僵硬,好久都没有按下去。仿佛真的象要打开“地宫”似的。

这应该是每个人共通的心理,也就是对于未知和黑暗的恐惧,也许所谓的“地宫”里什么都没有,根本就是故弄玄虚,连同所谓的“恐惧”多半也是自己吓自己的吧。

我不停地在自我安慰着,够了,我不能再受叶萧的那些话的束缚了,他已经失去勇气了,我现在要把自己想象成一个盗墓者。对,我现在就是来盗墓的,该害怕的是地宫里藏着的东西。
  
进入地宫。
  
我发现在这个迷宫游戏里还是我上次的进度,原来系统会自动存储保留的。

我按着前进键,又是一堵墙,但左面和右面都有路,是个三叉路口,我选择了左面,前进了一会儿,地道的右面多了一个出口。我选择了拐弯,这条路很长,我的手按着上键不放。我似乎感到自己已经奔跑了起来,在一片黑暗的地宫中,向着前方的一线微光而去。

突然,我听到了脚步声,没错,我真的听到了,好象就是自己的脚步,那种在很闷的封闭环境中急促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坟墓里似乎传出很久,声音碰到墓壁上又弹回来发出回音。

我放开了紧按着键盘的手,于是那脚步声忽然消失了,我再按了下去,脚步声又响起来了。我再一下一下停顿地按键,这声音就是一下又一下的,就象是我在平常走路的声音。

我又把头靠近了电脑,这才发现原来是音箱里发出来的声音,这种随着鼠标或键盘而发出的声音在游戏中并不稀罕,虽然是虚惊一场,但这声音的确太象是真的了,简直是纪录片里的同声录音,让人有身临其境的感觉,完全不同于我们通常听到的电子音效。
  
在似乎是自己的脚步声里,我继续前进,逐渐地,前方的微光越来越亮了,突然又暗了一些,我见到在前面出现了一个黑影,黑影越来越大,在微光下,变成一个人形。直到我冲到那个“人”面前,我看不清他的脸,好象是个男人的身形,我决心继续前进,但按下前进键却没有反应,我知道他堵住了我的去路。他却继续在往前走,而我发现自己却在不由自主地后退。
  
下面的对话框里突然出现了一行字——
  
叶萧:别想从我面前过去,快后退。
  
怎么又是他?难道那个游戏里的那个“人”就是他吗?居然会有这种互动形式的游戏,他怎么会知道是我呢,又是他的技术手段?

好吧,我不跟他斗了,我识趣地后退了,而“他”还停在原地。我听着自己的脚步声,直到“他”的人影越来越小,消失在那一线微光中。
  
我关掉了游戏窗口。
  
离开“地宫”,我又打开了留言版。我看到刚才我发的那条贴子下面跟了一条回复里,回复的标题居然是我的名字——不是我留言的网名,而是父母赐给我的真名实姓。

我大吃一惊,居然有人认识我,该不会是叶萧的回复吧,我看了看署名,不是叶萧,而是——黄韵。这令我更加震惊。
  
回复的内容——“是你吗?陆白曾经把你最常用的网名告诉过我的。欢迎你来到古墓幽魂,到聊天室来找我,我在古墓幽魂还是叫黄韵,我等你。”
  
居然是她,也许情况要比想象得还要复杂得多,甚至可以说糟糕的多,我越来越糊涂了。我不由自主地打开了首页里的古墓幽魂聊天室。
  
和普通的聊天室一样,只是用了黑色的背景,白色的字。看着让人的眼睛很吃力。在线的名字有一长串,各式各样,五花八门。我在最下面找到了“黄韵”,她抢先和我说话了——
  
黄韵:你好。
  
我:你好。
  
黄韵:你认识三棵树?
  
我:他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他的自杀和陆白类似,无缘无故,我是从他的电脑里查到古墓幽魂才上来的。
  
黄韵:三棵树常在我们这儿发言,我也和他聊过的。
  
我:真的,那你从他的发言里看出过他自杀的预兆吗?
  
黄韵:从没有。
  
我:那陆白呢?他也常来这里吗?
  
黄韵:是的,但他也没有自杀的预兆。
  
我:上次为什么不告诉警察。
  
黄韵:告诉什么?
  
我:告诉他们陆白和你常来古墓幽魂,这也许对调查有好处。
  
黄韵:你认为古墓幽魂与陆白的死有关吗?
  
我:也许是的。
  
黄韵:别开玩笑了。
  
我:据我所知,最近有许多人象陆白那样不明不白地自杀了,他们都来过古墓幽魂。
  
黄韵:不要危言耸听。
  
我:请相信我,不要再来这里了。
  
黄韵:其实,我已经决定大年夜以后我就不上网了。
  
我:为什么?
  
黄韵:这个你用不着知道。
  
我:还有,你和陆白平时在古墓幽魂里看了些什么?
  
黄韵:好了,别问了,今天不早了,我最近大大缩短了上线的时间,我现在要下线休息了。
  
我:对不起,可我想知道。
  
她没有回答,我等了许久,才发觉她已经真的下线了。

她好象在逃避什么,接着我也离开了聊天室,回到留言版里,却找不到了我刚才发的那个留言,发出来才一个小时不到,不可能掉到下面去的,我在留言版里翻了好几页,还是没有。而前面我看到的其他贴子都安然无恙,只单单少了我的贴子,唯一的可能性就是——

我的贴子被版主删除了。可为什么呢?我无法理解,索性离开了古墓幽魂,这里果然是一个是非之地,也许我应该听从叶萧的话。
  
我闭上眼睛,把头靠在椅背上,脑海里浮现出了黄韵的脸。我回忆着最近几次看到她的情形,滨江大道、咖啡馆、心理诊所门外,每次都给我以疑惑。

这个漂亮的女人的确不一般,我开始了胡思乱想,也许她知道陆白自杀的内情,也许她什么都知道,却又处于某种原因无法说出来,甚至有没有可能——她就是地宫里的“她”?我不敢想象了。
  
脑子里越来越乱,关掉了电脑,我在胡思乱想中入眠了。
  
我梦见了黄韵。
一月十六日
  
从梦中的挣扎中挣脱出来,我的眼前全是黄韵的影子,我忘了,我忘了我梦见了什么,只记得黄韵的脸。

我开始出汗,我从来没有在梦中出过那么多汗。我突然有些内疚,莫名其妙的内疚,因为我想到了陆白。
  
我起得很早,脑子里全是古墓幽魂。我仔细地回想了一遍前面两次上古墓幽魂的情景,首页里的几个墓碑其实全没什么特别的内容,只有最后一个明清古墓里有“你离她越来越近了”。

明清古墓中的“明十三陵”、“定陵地宫”、“清西陵”、也全是介绍性的文字。只有打开“清东陵”以后才出现了“她在等着你”。清东陵里是“孝陵”、“景陵”、“裕陵”、“定陵”、“定东陵”、“惠陵”。

“孝陵”里是一片空白,“景陵”、“裕陵”、“定陵”里各是一张清朝皇帝的画像。“定东陵”里则是一个清宫盛装的中年女人。最后的“惠陵”里又是一个年轻的皇帝,出现了“她在地宫里”的字样,接着就进入地宫开始玩迷宫游戏了。
  
为什么一定要放在明清古墓的清东陵里的“惠陵”呢?这中间一定有关系的,也许可以从这里头入手得到什么线索。在古墓幽魂里详尽的对其他古墓的介绍,但对清东陵,除了“她在等着你以外”却一个字也没有介绍。
  
于是我进入了一家有名的搜索网站,键入了“清东陵”,开始搜索。果然找到了一些文字介绍——
  
“清东陵坐落于河北省遵化马兰峪境内,始建于顺治十八年(1661年),占地2500平方公里,整个陵区以昌瑞山为中心,陵区南北长约125公里,东西宽约20公里。由5座帝陵、4座后陵、5座妃园寝、1座公主陵组成,埋葬着顺治(孝陵)、康熙(景陵)、乾隆(裕陵)、咸丰(定陵)、同治(惠陵)等帝王和慈安、慈禧(定东陵)等后妃。

“整个陵区以孝陵为中心,诸陵分列两侧,其玉石殿陛,画栋雕梁,宏伟而壮丽。从陵区最南面的石牌坊到孝陵宝顶,这条长约5公里的神道上,井然有序地排列着大红门、圣德神功碑亭、石像生、祾恩门、祾恩殿、方城明楼等建筑,肃穆典雅,雄伟壮观。

“乾隆的裕陵是一座雕刻艺术宝库。陵中除地面外,无论四壁和券,都砌以花岗石,上面雕满了各种图案。主要有八大菩萨、四大天王、五方佛、五供、八宝以及用梵文和藏文镌刻的数万字的佛经咒语。所有这些雕刻,线条清晰流畅,形象逼真,尽管图案繁多,但安排得有主有从,浑然一体,独具匠心。

“慈禧太后的陵墓也很有特色。其祾恩殿四周的石栏杆上雕刻着龙凤呈祥、水浪浮云的图案。殿前的陛石采用透雕手法,龙在下、凤在上,构成一幅龙凤戏珠的画面,犹如真龙真凤在彩云间飞翔舞动,堪称石雕中的杰作。”
  
“雍正、嘉庆、道光、光绪四帝葬于河北易县的清东陵。”
  
“孝陵,顺治皇帝的陵墓,传说顺治晚年退位到五台山出家为僧,故陵墓为一空冢。事实上,顺治死后为火葬,遵循着满洲人的传统习俗,但此后清朝各帝,均放弃了火葬,改为汉族的土葬。所以,顺治墓中埋葬着的是顺治的骨灰,而且基本上没有陪葬物。

“正因为这种种传说,这座没有宝藏的陵墓,在二百年后清东陵的一系列浩劫中,竟一次次躲过了到盗墓者而安然无恙,成为清东陵所有陵墓里唯一没有被盗掘过的陵墓。”
  
看到这些,我才开始明白了,古墓幽魂里我看到的第一个“孝陵”大门里是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原来是因为里面只有骨灰没有尸骨的原因。

而“景陵”中看到的那位目光炯炯有神的皇帝像一定就是雄才大略的康熙大帝了,“裕陵”里显示的皇帝像自然该是风流天子乾隆了。

至于“定陵”,就是与明十三陵里万历皇帝的定陵同名的这个陵墓的主人则是咸丰皇帝了,他死的时候应该是正当盛年,所以看上去要比前面两张画像年轻。

那么“定东陵”的大门里见到的那个中年女人肯定就是慈禧太后了,怪不得那眼神如此尖锐,给人一种恐惧的感觉。

最后的“惠陵”里,则是慈禧的儿子同治皇帝了,他好象二十岁就死了,据说是得花柳病,所以我见到的那张画像上的皇帝如此年轻,仿佛还是个半大孩子。

每个皇帝陵墓里都有地宫,为什么“她在地宫里”要出现在同治的陵墓里?我实在无法理解。
  
我忽然想起了过去看过的一部国产电影,讲的是民国的时候,一伙军阀把慈禧的墓挖开来盗宝的事情,而且是根据真实的事件改编的。其他一些书籍上也提到过这个军阀,叫孙殿英,用炸药炸开了东陵的几个陵墓,发了一笔大财。

我又开始了搜索,整整花了几个小时的时间,才把那些零散的资料整理在一起,使我大概地知道了个究竟——
  
1928年7月,落魄的军阀孙殿英以剿匪为名,带领军队进入陵区,用了七天七夜的时间,使用了炸药,将乾隆、慈禧的两座地宫打开,将地宫及棺木中的陪葬宝物洗劫一空,酿成了震惊中外的大案,可以说是人类历史上最大的一起盗墓事件。

其中还有一些耸人听闻的细节,盗墓一个多月后,当调查人员进入东陵以后,见到了一片惨状,在地宫内,慈禧的尸体躺在棺材板上,上身全裸(显然被盗墓的士兵扒光了衣服),下身只剩下一条裤叉,袜子也差点要给脱了。全身已经发霉,脸上都生白毛了,孙殿英为了得到她嘴里含着的夜明珠,派人用刺刀割开了慈禧的嘴角,总之差点把人给吓死。

而乾隆的地宫里总共有一帝五后,尸骨全给挖出来了,可怜这位当年号称“十全老人”,被西方人看做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君主的风流天子居然遭到后人的如此亵渎,更可惜的是他的墓中藏的都是字画,无知的士兵们只知盗宝,不懂得艺术品的价值,结果这些无价之宝被踩在脚下毁于一旦。
  
也许这就是报应,慈禧一生害人无数,把中国推到了灭亡的边缘,她生前享尽荣华富贵,死后不到20年就被抛尸棺外,扒光了衣服,传说还被士兵奸尸,从另一个角度而言,果真是老天有眼,恶有恶报,正是假恶人之手以制恶人,这就叫“以毒攻毒”。

至于乾隆皇帝,虽然在民间传说中他是无限风光,在那部琼瑶火爆的电视连续剧中还成了一个慈祥的父亲,其实在真实的历史上也不过是一个大兴文字狱的暴君而已,所谓“康乾盛世”不过是中国最后的回光返照罢了。
  
我又继续搜索了一会儿,网上能找到的资料其实还是有限的,全在这儿了,大多数是重复的,没有更详细的内容了。

我思索了片刻,再次想到了古墓幽魂里看到过的东西,为什么最重要的东西在同治的陵墓里?应该说在东陵各帝王陵中,因为同治死得太早,他的惠陵是最不起眼,最粗糙的一个陵墓。仅仅只有我找到的这些还不够,一定还漏掉了什么,那个“她”,指的是慈禧吗?或者是其他人,我必须搞明白。
 
窗外天色阴沉,我心里隐隐有些寒意。
一月十七日
  
今天下起了大雨。
  
冬天的大雨是很难得的,但上海这些年的冬雨却增多了,也许是因为上海已经好久没下过雪了。

我撑着伞,走在马路上,雨水哗哗地敲打着伞面,我的脸上溅到了一些水珠。放眼向四周望去,幽远的街道,黄白色的梧桐,方格子般的小楼,都浸在一片烟雨中,朦朦胧胧的,就象一幅掉到了水里的水彩画,于是,我想起了十九岁时写的一首诗《大雨敲打城市的额头》。
  
我来到了莫医生心理诊所门口。我在出门前,特地打了一个电话过来,ROSE在电话里说莫医生今天出诊去了,不在诊所里,于是我就来了,如果她说莫医生在,那么我是绝对不会来的。是的,我就是来找ROSE的。
  
我按响了门铃,ROSE给我开了门,我身上湿漉漉的,我脱下了外衣,觉得这样轻松了一些。房间里也弥漫着一股潮湿的空气,无孔不入地渗入我的心里。
 
她还是给我泡了一杯热茶。在热茶面前,热气覆盖了我的脸。
  
“莫医生出去了,他说也许要四五点钟才回来。”
  
“没关系,我来这里,是想——”我却窘地说不出话来了。
  
“想什么?”
  
“想问你一些事情。”我突然变得结结巴巴的。
  
“问吧。”她对我笑了笑。
  
“请不要介意,有些问题是不应该我问的,比如年龄之类的。我知道这很不好,甚至会引起你的误解,但是——”
  
“我今年22岁。”她抢先说话了。
  
“哦,那你在这里,在这里做了多久了?”
  
“只有几个月,去年我大学刚毕业。”

她回答的速度比我提问快多了,这让我很尴尬。
  
“我问的这些问题很愚蠢是吧,你不会以为我是来做无聊的市场调查的吧。”
  
“你真有趣。”
  
“为什么要为莫医生工作,其实象你这样的,应该可以找到更好更适合你的职位。”我语气听起来象是人才市场里的话。
  
“因为这里工作很安静,很清闲,我不喜欢那种一天到晚忙个不停的工作,为了某些无聊的事情费尽心机。

“我只想象现在这样,一个人独自坐着,与世无争,看着窗外的芭蕉叶和花丛,还有朦胧的雨幕,静静地听着雨点敲打叶子和屋檐的声音,知道吗?这声音非常悦耳动听,比听CD好多了。你静下心来,仔细地听,听。”
  
我果然听清楚了,窗外传来的雨点声,还有下水管道急促的流水声,象是一个微型瀑布。此刻空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我和她两个,我们都默不作声了,静静地听着窗外的雨,看着窗外在风雨中摇晃的花丛,居然有些出神了。
  
“觉得怎么样?”她问我。
  
我这才回过神来,“你说的对,在这里工作的确是一种享受。”
  
“我就喜欢平淡的生活。越平淡越好,就象一个雨点,悄悄地来,又悄悄地去,没有人注意到它,对人们来说,这个雨点是不存在的。如果对你们来说,我是不存在的,那么我会很高兴的。”
  
果然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孩,我想用心静如水这个词来形容她,我轻声地说:“那我真羡慕你啊,知道吗,我现在脑子里很乱,许多麻烦事纠缠着我,如果我能象你那样看待一切,我也就不会到这里来进行莫名其妙的治疗了。”
  
她微微一笑:“你会好起来的。”
  
“谢谢,但是依靠莫医生的那种治疗方法,我恐怕只会越来越遭。对不起,我说的太直接了。”
  
“他可是心理学博士。”
  
“真的是博士吗?”我摇了摇头,不敢相信,他更象是一个江湖骗子,我继续说,“你看过他的治疗吗?”
  
“没有。”
  
“还好,最好不要看。”
  
她突然吃吃地笑了起来,我也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我们的笑声在空旷的走廊与楼梯间飘荡着,撞击着,这些声音让我想起了过去,想起了另一个人,似乎已从多年前回到了我面前。

接着又是沉默,我们似乎有了某种默契,一同屏着呼吸听着雨打芭蕉的声音,仿佛在听一场江南丝竹的表演。
  
雨,越下越大。
  
“你住在哪儿?”我突然打破了沉默。
  
“就住在这一带,我租了一间房子。”
  
“是一个人住吗?”
  
“当然,你以为是两个人吗?”她笑着反问我。
  
“不,不,我是说你为什么不和父母一块儿住。”我力图消除她的误解。
  
“早就分开了,为什么总是问这些?”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
  
突然门铃响了,ROSE打开了门,莫医生进来了,他后面还跟着一个人,居然是黄韵。莫医生看见我,吃了一惊,黄韵更加意外,她极不自然地对我笑了笑。
  
“你怎么来了?”莫医生对我说话颇为冷淡。
  
“我是来治疗的。”

我也冷淡的回答,他突然回到诊所让我非常扫兴,我已经与ROSE谈得很好了,一下子让他搅了,而且黄韵居然会和他在一起,我发觉自己越来越讨厌他了。
  
“我没叫你来,你就不要来,需要治疗的时候,我会通知你的,懂吗?”
  
我别开头,看着ROSE,不想和莫医生说话。四个人突然都静默了,气氛变得有些奇怪。最后我还是说话了:“黄韵,你好。”
  
“你好。”黄韵绵软无力地回答着。
  
“你今天晚上还上古墓幽魂吗?”
  
她的脸色突然变了,使劲摇了摇头,却不说话。我这才注意到莫医生的目光,他紧盯着我,好象非常紧张的样子。也许我说了不该说的话,我弄不明白。
  
“对不起,今天诊所提前关门了。”莫医生态度生硬的说。
  
他这是在下逐客令。我看了看ROSE,她还是对我微笑着,向我挥了挥手:“再见,欢迎下次再来。”
  
我向她笑了笑,又看了看黄韵美丽苍白的脸,ROSE和她各有各的漂亮之处,我还真分不出她们究竟哪个更迷人,但我心里总觉得ROSE更加亲切可人善解人意。我拎起伞,在莫医生厌恶的目光下,终于离开了诊所。
  
外面的雨依然很大,我撑起伞,独自走进了雨幕中,走了几十步,又回头看了看诊所的小楼,似乎已被烟雨笼罩起来,渐渐变成了一个幻影。
一月十八日
  
我来到了图书馆。
  
今天的天气依然阴冷,比起往常的拥挤不堪,今天显得有些清静了。

我先在图书馆的电脑查书系统里查找关于清东陵以及同治皇帝的书籍,特别是与惠陵有关的。

然后我来到了参考资料阅览室,这里的人比较少,或许能找到一些网上所没有的东西。
  
我象个没头苍蝇一样在浩如烟海的史料中寻找着,我翻阅着各种记载着同治皇帝生平的书,找到了一些我感兴趣的内容——同治十一年,筹备皇帝大婚,西太后慈禧选定的皇后年仅十四岁,满洲正黄旗凤秀之女,姓富察氏,是满洲八大贵族之一,世代均出将入相。

而东太后慈安选定的皇后为吏部尚书蒙古正蓝旗人崇绮的女儿阿鲁特氏,崇绮是同治四年的一甲一名状元,官拜翰林院编修,“立国二百数十年,满蒙人试汉文或授修撰者,止崇绮一人,士论荣之”,阿鲁特氏比同治大两岁。

同治并没有看中自己亲生母亲慈禧为他挑选的皇后,而是选择了慈安挑选的阿鲁特氏。这令慈禧大为恼火,但同治始终坚持自己的选择,并在东太后的支持下终于如愿以偿。最后阿鲁特氏被册封为皇后,富察氏被册封为慧妃。

大婚后,虽然皇帝与皇后一直情投意合,但是慈禧始终从中阻挠,屡屡对皇后发难。在一些民间传说中,同治与皇后被慈禧强行分离了开来,于是年轻的皇帝耐不住寂寞,偷偷跑出宫去寻花问柳,染上了花柳病,又不敢声张,耽误了治疗,结果由御医来会诊的时候已经晚了,最后同治皇帝在痛苦中架崩,卒年还不到二十岁。
  
而至于皇后阿鲁特氏,在皇帝死后更加受尽了慈禧的欺凌,可能是因为慈禧认为这个不中意的皇后克死了自己唯一的儿子。阿鲁特氏感到了绝望,于是在同治死后才几个月的光绪元年二月二十日在宫中吞金自杀,年方二十一岁。
  
光绪五年,同治皇帝与皇后合葬于仓促完工的惠陵。我还看到一个细节,在葬礼中,吏部主事吴可读触景生情,想起皇帝与皇后短暂的一生,不禁倍感命运弄人。

返京途中,他夜宿蓟州,辗转难眠,竟然决心以死相谏,在服毒自杀前,写下一首绝命诗:“回头六十八年中,竟往空谈爱与忠。杯土已封皇帝顶,前星欲祝紫微宫。相逢老辈寥寥甚,到处先生好好同。如同孤魂思恋所,五更风雨蓟门东。”
  
在图书馆白色柔和的灯光下,我看着这些文字,免不了下意识地发出几声叹息。又过了许久,当我决定离开的时候,我在一本书的目录里发现了一条“第九章1945年东陵的灾难”。

怎么是1945年,孙殿英盗墓不是在1928年吗?我翻到了这一章节——原来在抗日战争期间日本军队和伪满洲国曾对东陵做过保护(毕竟埋着的是溥仪的老祖宗)。抗战胜利以后,守卫东陵的日满军队撤退了,一群土匪强盗乘机对东陵大肆盗掘,挖开了康熙的景陵、咸丰的定陵、同治的惠陵,还有东太后的陵墓。

我又情不自禁地叹息了一声,连雄才大略的康熙大帝也未能幸免,落得个劈棺惊尸的下场。
  
我特别关注了这一章中关于惠陵被盗的情形,当时盗墓贼打开了地宫,从棺材中拖出了同治皇帝的尸体,只见这位英年早逝的皇帝早已成为一堆枯骨。

而当人们打开皇后的棺材后,令他们大吃一惊的是,皇后的尸身竟然完好如初,就仿佛刚刚逝去一样。他们把皇后抬出了棺材,发现她的关节可以转动自如,脸色光泽自然,皮肤还富有弹性。盗墓贼将她的衣服全部扒光,抢走了所有珠宝首饰和陪葬品,让皇后赤身裸体地躺在地宫中,然后扬长而去。

不久,另一伙匪徒又闯进了地宫,他们发现自己已经晚来一步,于是便丧心病狂地用刀剖开可怜的皇后的肚子,割断肠子,仔细地搜索六十多年前皇后殉情时吞下的那一点点金子。

数天后,当又一群强盗进入地宫以后,发现赤身裸体的皇后长发披散,面色如生,没有痛苦的表情,只是肚子被剖开,肠子流了一地。
  
我无法再看下去了,合上了书本,闭起眼睛,静静地想象着当时的情景。但我实在想象不出一个堂堂的皇后被从棺材里拖出来,被扒光了衣服,肠子流了一地的情景。

人实在太贪婪了,连一个死去多年的弱女子都不放过,如果说慈禧被盗墓是因为她恶贯满盈老天报应的话,那么同治皇后阿鲁特氏又有什么罪过,她已经够惨了,没有尝到多少人生的幸福,就匆匆地吞金结束了短暂的一生。

她是二十一岁死的,今天二十一岁的女孩子都在干什么呢?我想起了ROSE,还有黄韵,她们都已经超过二十一岁了,二十一岁的女孩子们读大学上网蹦迪打保龄球。阿鲁特氏都贵为皇后了,却还红颜薄命,这个世界真是不公平。
  
已经好几个小时过去了,我终于把头从故纸堆里抬起来,想吸一口新鲜空气,却看到窗外的天色已经昏暗了,冬天的夜晚来得特别早。一个图书管理员来到我面前说:“对不起,关闭的时间到了。”
  
我缓慢地离开了图书馆。
  
夜幕终于降临了,阿鲁特氏的名字徘徊在我心头,其实这不是她的名字,充其量只是她的姓氏,在史书和各种资料里,甚至没有留下这个女孩的名字,她有名字吗?一定有的,只是她是一个女人,就算是皇后,也不配有自己的名字留世,最多只留下一个谥号——孝哲毅皇后。

在冬夜中,神情恍惚的我似乎能看到她穿行在上海的街头。
一月二十日
  
我再一次违背了叶萧对我的嘱托,进入了古墓幽魂。

我没有进入迷宫游戏,我估计叶萧很可能还在那里面监视着。于是我进入了留言版,还是上次的一样,我决定先发言,键入标题——“有谁知道阿鲁特氏?”,我没有打内容就把这贴子发了出来。
  
接着,我向后翻了几十页,试图找到黄韵、陆白、林树在过去的发言,黄韵的发言很少,全是在陆白自杀以前,无外乎是哪天看了一部恐怖片,把故事梗概和自己的感觉说一说。

在她的发言后面总是跟着白白的回复,我说过,白白就是陆白的网名。十二月八日的一则回复里,陆白写:“黄韵,明天晚上跟我去打保龄球好吗?”
  
后面跟着黄韵的回复:“白白,明晚我没空。不要再缠着我了。”
  
那些天陆白的确曾对我说过他和黄韵的关系很僵,我又往前翻了几页,还有一则贴子,是白白的发的,时间为十二月十一日:“黄韵,嫁给我吧,我在网上公开向你求婚。”
  
黄韵回复:“白白,我不能答应你。”
  
白白:“黄韵,我可以跪下来求你。”
  
黄韵:“你太过分了,你以为你是谁?精神病!”
  
她有些过分,不过陆白也实在太心急了,看这样子,他们两个人是永无和好的可能了,但我又翻了几页,在十二月二十日看到一则黄韵发的贴子:“白白,这些天我认真地考虑过你的求婚,我为我的无礼向你道歉,我决定接受你的求婚。”
  
白白回复:“我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啊!圣诞夜我们向全世界宣布。”
  
看着这些贴子,我总觉得不对劲,原本黄韵对陆白的态度是非常冷漠的,断然拒绝了求婚,而且还出口伤人,却又无缘无故地接受了求婚。

虽然上次在咖啡馆里,她已经对我说过原因了,但我依然难以理解。
  
我然后又一页页地往后翻,寻找他们的贴子,还好,古墓幽魂的速度快得惊人,十几分钟后,已经翻到了最早的一页。

白白(陆白)自己发的贴子不多,大多是附和黄韵的,而三棵树(林树)的贴子数量更少,他在不断地转贴电子版的《聊斋志异》。

我注意了留言版里第一个帖子的发贴时间,是2000年11月1日,发贴人为“古墓幽魂”,标题“古墓已经建成,盗墓者们请进”,无内容。原来这个网站开通还不到三个月。
  
我又回到最近的一页,却发现我刚才的留言已经消失了,那么点功夫,又被删除了。也许我发的贴子对版主来说都是禁忌,那么反过来就说明阿鲁特氏对版主来说是个忌讳。

我觉得我真的找到方向了。我决心再发一个帖子,标题为“版主,你究竟害怕什么?”。这可能有些冒险,但值得一试,打完标题以后,我点击了发表,但屏幕上弹出一行字“对不起,你已经被取消了发贴资格”。
  
开什么玩笑,我从来没碰上过这种版主。我有些气愤,关掉了留言版,进入了古墓幽魂聊天室。

在聊天室里我还是没有找到黄韵,我也不敢随便上去与别人搭话。突然有人和我说话了:“你是在找黄韵吧”。我暗暗吃了一惊,那个ID挺拗口的——草曰大。
  
我:你是谁?
  
草曰大:你猜猜。
  
我:我哪知道,你认识黄韵?
  
草曰大:没错。
  
我:那你认识我吗?
  
草曰大:当然认识。
  
我:你是莫医生?既认识我,也认识黄韵。“草曰大”,草字头,下面是曰和大,合起来就是“莫”。
  
草曰大:呵呵,真的被你猜中了。
  
我:我没想到你也是这里的网友。
  
草曰大:你没想到的多了。
  
我:你不觉得这个网站很怪吗?
  
草曰大:不是怪,是与众不同,超凡脱俗。
  
我:你知道吗?黄韵那个自杀了的未婚夫也是这里的网友。
  
草曰大:知道,这很正常,自杀是心理脆弱者难以承受压力的行为,他要是早点到我这里来治疗,也许就有救了。
  
我: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不可理喻。
  
草曰大:你无法理解我们,说明你的心理已经不正常了。
 
我:我不正常?到底是谁不正常?
  
草曰大:很明显,你还需要继续治疗。
  
我:我今后再也不会到你那里去治疗了。
  
草曰大:太遗憾了,你会后悔的,那你为什么上次下雨天来找ROSE。
  
我:这个吗——
  
草曰大:我来告诉你,你看上她了,是不是?不过她的确漂亮,呵呵。
  
我:你这个人真的令人讨厌,ROSE在你这里工作,我真为她担心。
  
草曰大:我不会动她一根汗毛的。如果你喜欢她,随时随地都可以去找她。
  
我:你管不着。
  
草曰大:你觉得黄韵怎么样?
  
我:她令人难以捉摸。
  
草曰大:她可能喜欢你了。
  
我:你不要胡说八道。
  
草曰大:也许她不久就会来找你了。
  
我:闭嘴!
  
草曰大:好的,记得来我这里治疗。
  
我:绝不,你是个骗子。
 
草曰大:你为什么不相信科学?我觉得我研究的领域是超越科学的科学,你们凡夫
俗子的确难以理解,透过心灵,我们可以拥有一切。
  
我:我不能再听你放毒了。我下线了。
  
草曰大:今天晚上你会梦到我的。
  
我向躲避灾难一样地离开了聊天室,退出了古墓幽魂,关闭了电脑。心里细细地回想着莫医生说过的那些鬼话,尤其是关于ROSE和黄韵的,他的眼睛的确很尖啊,但他无法看到我的内心,在我的内心深处,有着对ROSE特殊的感觉,是喜欢的感觉的吗?

我说不清,肯定不是人们通常所说的那种。那么黄韵呢?莫医生这个杂种居然说黄韵喜欢我,这是绝对不可能的,我明白他是在吊我的胃口,真卑鄙。
  
很晚了,我却始终没有睡下,因为我记着莫医生最后说的一句话——

“今天晚上你会梦到我的”。

我虽然明知这是他的胡说,但我依然有些担心,万一我真的梦到这个家伙了怎么办?我平时做梦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都会梦到的,加上临睡前脑子里全是他对我说的话,梦见他的可能性倒真的是大大增加了。

完了,我又要做恶梦了,我真想揍那个莫医生一顿。
  
昏昏沉沉中,我终于睡下了,但万分幸运的是,这一晚,我没有梦见莫医生。
  
我梦见了那个21岁的皇后。
二月二十二日
  
今天是小年夜。
  
小年夜是中国人祭祖的日子,大多是在家中烧烧纸钱供奉给祖先。

当然,用不着象清明冬至那样上坟,与其说是祖先崇拜,不如说是祈求祖先保佑我们活着的人在新的一年中顺利地生活。许多人家都在空地中点起了纸钱和锡箔,延续着古老的仪式。

我们是一个大家族,几乎每个小年夜,作为长子长孙的我,总要在小辈中第一个磕头,其实内心里我是有些讨厌这些仪式的,尤其是长大以后,但我依旧尊重大人们对先人的敬畏之心。

今年他们已经取消磕头仪式了,简单地烧了一些东西就结束了,我回来的路上,看到许多烧纸钱的人,烧的时候静默无语,烧完了又是有说有笑,还有人烧完冥币接着点炮仗,毕竟是过年啦。
  
我回到自己房门口,看到门口站着一个人,靠近了一看,居然是黄韵。
  
“怎么是你?”我很惊讶,她怎么会等在我门口,今天可是小年夜。
  
“我是在陆白留下来的通讯录里找到你的地址的。”她对我微笑着,我注意到她似乎越来越丰满了。
  
我急忙打开了门,把她让了进去:“刚刚等了多久。”
  
“没关系,只来了一会儿。”她坐在了我的沙发上,环视着我的房间,“你的房间还不错。”
  
我立刻脸红了,我现在一个人住,作为独子,在父母的娇生惯养中长大,从不会照顾自己,你可以想象我这样人的房间该是怎样一副样子。
  
“你在嘲我吧。”我的房间根本就是乱七八糟。
  
“呵呵,没有。”
  
我想给她找点喝的,我家里是没有茶叶的,咖啡我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可乐又太凉了,现在可不是夏天。我最终只能给她倒了一杯热开水,这让我非常尴尬。
  
她很礼貌地喝了一口水,说了一声谢谢。

她的脸色红润,口红涂得很自然,比以往任何一次见到她都更漂亮。我偷偷地盯着她,半天不敢说话,如果是在网上,也许我还能放肆地撒野几句,如果是在马路上或是咖啡馆里的公共场所,我还能结结巴巴凑活凑活。

可是在我自己家里,在纯属我自己的空间里,这个空间本该是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地方,但一个漂亮女人突然闯入进来,与我面对面,几乎伸手可及,我就有些头皮发麻了。因为我是一个不善于做,却善于想的人,此刻当然尽是些胡思乱想了。
  
“你几岁了?”她突然这么问我。
  
“虚的还是实的?”
  
“当然是周岁年龄。”
  
“已经满22周岁了。”我如实回答。
  
“哦。正合适。”她有些自言自语。
  
“合适什么?”
  
“没什么,我是说,你已经到了法定可以结婚的年龄了。”
  
“问这干什么?”我可从来没有想过这种事情,那对于我来说可是太遥远了。
  
她没有回答,直盯着我,那眼神让我有些害怕,我把头别过去,看着窗外,逃避着她的眼睛。
  
“对不起,我有件事情想求你。”她终于打破了沉默。
  
“说吧。”
  
“这件事,也许你很难理解,但是,我一定要对你说,因为我别无选择了。”她说话的语气非常认真,这让我心里七上八下的。
  
“尽管说吧。”
  
“和我结婚吧。”
  
我立刻站了起来,后退了几步,她也站了起来,向我点了点头,轻声说:“对不起,你一定很意外。如果你不同意,我也没有办法。”
  
我觉得我的额头开始冒出汗了,我急忙说:“请告诉我原因。”
  
她又坐下了:“实在对不起,上次在咖啡馆里我欺骗了你。”
  
“欺骗了我?”
  
“我告诉你,因为陆白去普陀山进香为我妈妈祈福,我受到感动,所以才答应嫁给他。”
  
“难道不是吗?”
  
“是我骗了你,根本就没有那回事,他没去过普陀山,我妈妈也没有得过肿瘤。我为了消除你的疑惑,才故意编了一个谎言。真实的原因是——我怀孕了。那是一次错误,三个月前,我和陆白大吵了一架,又都喝罪了,在无意识中所发生的一场错误。”
  
“也许是陆白太冲动了。”
  
“不,陆白没有错,是我们两个共同的错误。我根本就没有和他结婚的意思,早就决定分手了,但当我发觉自己怀孕以后,我才开始重新考虑了,我曾经想过把孩子打掉,但是我下不了手,我不是那种自私的人,毕竟是一条生命,我最终决定,把孩子生下来,并且答应嫁给陆白,尽管我已经不再爱他了。”我发现她的眼眶已经湿润了。
  
她继续说:“陆白无缘无故地自杀以后,我绝望了,我不能让我的孩子出生后没有父亲。你知道吗,我是一个私生女。我没有父亲,在他与我母亲认识后不久,就象风一样,丢下了我母亲消失得无影无踪,那时候我母亲还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女。

“但是母亲生下了我,独自一个人,以微薄的收入把我养大,我有一个世界上最伟大的母亲。但因为是私生女的关系,我从小就受尽了歧视,我和我的母亲一直被别人看不起,我们生活在自卑中。

“我很害怕,我害怕如果我生下了孩子,我会不会重蹈我母亲的覆辙,这个没有父亲的孩子,也许会度过与我相同的悲惨的童年,将来我该怎么对我的孩子解释呢?父亲死了,可为什么母亲从来没有结过婚呢?

“我在痛苦中思考了很久,我觉得现在只有两个选择:一是把孩子打掉,二是找一个人与我结婚,让他成为我腹中孩子的父亲。于是——”
  
“于是,你选择了我?”我接下了她的话。
  
“对不起,我别无选择。”她的眼泪终于顺着脸颊滑落了下来,我清楚地看着一串泪珠,发出晶莹的光线。
  
“可是,为什么偏偏要选择我?”
  
“除了你,还有谁呢?你是陆白的朋友,你会善待陆白的孩子的,根据这些天来跟你的接触,虽然时间很短,但我觉得你是一个善良的人,值得信赖的人,这就足够了。至于你有没有钱,有没有地位,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否接受别人的孩子叫你父亲。”
  
“我明白了。”我点了点头,可我真的是“一个善良的人,值得信赖的人”吗?
  
“你不要担心自己的将来——你可以在和我办理结婚手续之后再和我离婚。”
  
“假结婚?”
  
“事实上是假结婚,但在法律上,是真结婚,然后等我和陆白的孩子出生以后再离婚。这样一来,我的孩子就可以有一个名义上的父亲了,孩子将来也不必背上私生子的压力了。在我们办理结婚手续到办理离婚手续的这一段时间内,我们分开居住,一切都静悄悄的,没人会知道。”
  
“可是——”
  
“我知道你的担心,在你的档案里,肯定会记下这一次婚史的,在法律上,你会成为一个曾经离异的人,而且,你还会有一个名义上的孩子,他(她)会随你的姓,当然,我绝对不会要求你负担作为一个父亲的任何义务与责任,你只是一个名义上的父亲,仅此而已。

“我知道这依然对你不公平,你会为此付出一些代价,所以,我不强迫你,如果你不愿意的话,我也决不会怨恨你,我们照样可以做朋友,只是,我腹中的孩子,会在十天以后,死在医院里。”
  
我说不出话,我看着这个女人,佩服她的勇气和智慧,只是,我现在脑子里一片混乱,什么决定也做不出。

但是她最后的一句话,让我心里震动了一下:“黄韵,我真不知道怎样来回答你。”
  
“一月三十一日,政府机关放完了春节的长假,开始重新上班,在这一天的上午十点,我会在区婚姻登记处的门口等着你。你如果同意的话,请你带好你的身份证和户口本准时到达,与我会合。如果我等到中午十二点还看不到你的话,我会去已经联系好了的医院,做人工流产。”
  
“你真厉害。”
  
“你还有十天的时间考虑。这一切由你自己来决定,别告诉其他人。”

她站了起来,靠近了我,离我非常近,近得能感受到她的气息吹到我的脸上。我却象个懦夫似的发着抖,不敢直接面对她逼人的目光。
  
“对不起,打搅你了,春节快乐。”她要走了。
  
“春节快乐。”我好不容易才从嘴巴里挤出四个字。
  
我把她送到门口,她轻轻地推了我一把,轻柔地说:“别送了,今晚睡个好觉。还有,不要再上网了,尤其是古墓幽魂。为了腹中的孩子,我也不会再靠近电脑了。”
  
“再见。”
  
她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记住,一月三十一日上午十点,区婚姻登记处门口,我等你。”
  
天色又昏暗了,她渐渐地消失在了黄昏的斜阳里。
  
我发了好一会儿的楞。
  
除夕之夜
  
我暂时回到了父母身边。
  
全家人终于聚在了一起吃一顿年夜饭,包括叶萧。

原先说好了在饭店里吃的,但妈妈说我很久没在家里吃过一顿好饭了,所以还是留在家里。国家分配给父母的房子很宽畅,十几号人围在一起也不觉得挤。妈妈不断地给我夹菜,妈妈深知我从小养成的口味,全是最合我的菜,但我却没有食欲。我向来是滴酒不沾的,却自己倒了一小杯红酒,独自浅酌。
  
妈妈很快察觉到了我的不同,故意把话题转移到了我身上,可我依旧毫无感觉,让别人觉得无趣至极。

我有些麻木地一口把杯里全部红酒都喝了下去,也许我对酒精过敏,没过一会儿胃里就开始难过了,我极不礼貌地一句话不说就离了席,走到我过去自己的小间里,关上门,也不开灯,在黑暗中放起了我过去常听的CD。

是恰克和飞鸟的,音乐在我的耳边飞起,飞鸟温柔的语调包围着我,我闭着眼睛,心里却全是黄韵的那些话。
  
过了片刻,我觉得又有一个人走了进来。“你好象有什么心事。”我听出来了,是叶萧的声音。
  
我睁开眼睛,看着他,半晌没有说话。
  
“你又去过古墓幽魂了?对不起,大年夜我不该说这样不吉利的话。”叶萧压低了声音说。
  
我摇了摇头。
  
“那是为什么?”他接着问。
  
我依旧不回答。
  
“是为了某个女孩吧?”
  
我点了点头。
  
他突然吐出了一口气,自言自语着说:“又是为了女人。”
  
“你说话的语气好象是同病相怜?”我终于回答了。
  
“不去提它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也不愿再提起我过去的事了。你呢?”他有些无奈。

“我正在面临选择。”
  
“下决定了吗?”
  
“我不知道。”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轻声说:“一切都会过去的。”然后又走了出去。
  
房间里又剩下了我一个人,ASKA还在唱着。在这些旋律中,我第一次感到我是那么自私,我只想到自己,我从来没有考虑过别人。

我所做的思考,所做的选择,说白了不过是利益的抉择。我居然胡思乱想到会不会有可能与黄韵办理结婚手续以后不再离婚了,从假结婚变成真结婚,真正拥有她,但我一有这个念头,又会想起陆白,想起他从黄浦江里捞上来的惨不忍睹的尸体。

我又想到了在办理离婚手续以后,我变成了一个离异过的男子,将来还会不会有人肯嫁给我呢?即便再怎么掩盖,再怎么解释恐怕都无济于事的,也许这就是我的后半生。
  
突然,我又想起了ROSE。
  
怎么会想起她?我的脑子全都乱了。
  
ASKA继续唱着。
  
又不知过了多久,零点终于到了,我们告别了龙年,迎来了蛇年。
  
爸爸开始放鞭炮了,连同窗外千家万户的鞭炮,新年的祝福从烟火中爆发了出来,所有的人都祈求赶走厄运,迎来幸福。
  
我打开窗户,迎面吹来浓烈的烟火味的寒冷的空气,在这空气中,我听见有一个沉闷的女声从深处传来——她在地宫里。
大年初一
  
与往常不同,我醒得特别早,我悄悄地从妈妈的抽屉里取出了我家的户口本,然后留下了一张字条,无声无息地走出门去。

一月三十一日
  
九点五十分三十秒,我看了看表。
  
现在我在区婚姻登记处门口,怀里揣着身份证和户口本。也许还需要某些东西或证明,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来了,我做出了选择。
  
今天是第一个工作日,门口的人不多,都有些疲惫,或许是还未从节日的长假中调整回来。

我静静地站着,冬日的阳光刺入我的瞳孔,我忽然轻松了许多。十点钟到了,我索性看起表来,表的秒针一格一格地跳动着,均匀、流畅,就象一个古老的刻漏的滴水。
  
渐渐,我的视线凝固在了秒针上,一圈又一圈,宛如永无止尽的轮回。十一点钟了。黄韵还没有来。
  
她怎么了?也许她改变主意了?也许她临时有什么急事?我继续等待。
  
日头已高高挂起,我把目光从手表上挪开,仰头看着太阳,冬天的太阳不太刺眼,照在脸上暖暖的。
  
十二点了。
  
“如果我等到中午十二点还看不到你的话,我会去已经联系好了的医院,做人工流产。”

我的脑子里闪出了黄韵的这句话。现在是我见不到她。我忽然又仿佛看到了她在医院里做人流的样子,现在大概都是吃药的吧,我想象不下去了。
  
我必须要找到她,
  
我没有黄韵的电话号码或地址,我想到了莫医生,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给莫医生的诊所打了一个电话,尽管我极不情愿。

电话那头响起了ROSE悦耳动听的声音:“喂,这里是莫医生心理诊所,您是哪位?”
  
“是ROSE?新年好。”
  
“新年好。是你吗?”她立刻就听出了我的声音。
  
“是的,你好,莫医生在吗?”
  
“在,我帮你转过去。”
  
电话那头变成了莫医生那令人讨厌的男声:“喂。”
  
“莫医生吗?是我。”
  
“你终于给我打电话了。”
  
“请问你知不知道黄韵的电话号码。”
  
“你现在要给她打电话?”
  
“是的。”
  
“有什么事?”
  
“对不起,这个我不能告诉你。”我要为黄韵保密。
  
“你现在给她打电话已经晚了,你可以直接去她家里。”紧接着,他把黄韵家里的地址告诉给了我。
  
“谢谢。”
  
“快去吧,再见。”他把电话挂了,我有些困惑,他说的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比如“现在给她打电话已经晚了”,还要我快去,难道他知道这件事?

我来不及想了,按照他给我的黄韵地址,叫上了一辆出租车赶去了。
  
黄韵的家其实离此不远,是在一条老式的弄堂里,一栋古老的石库门房子,这条弄堂被几栋高大的商务楼包围着,侥幸没有被拆除。

我推开了石库门岁月的斑斓的木头大门,迎面是一个的还算开阔的天井,除了中间的走道,天井里是泥地,种着一些不知名的花草。这里似乎住着好几户人家,我走上又高又陡的楼梯,敲开了一扇门。一个大约四十多岁的女人开了门,她的头上戴着一朵小白花,手臂上戴着黑纱。
  
“你找谁?”她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我。
  
“请问这是黄韵的家吗?”
  
“你找黄韵?”
  
“是的。”
  
“我是她妈妈,请进吧。”
  
我走进了门,在房间的正中,有一张大台子,台子上摆放着一张黑边的像框,像框里有一张黑白的照片,黄韵正在照片里向我微笑着。
  
像框前面还放着几个盘子,盘子里是水果和鲜花,还有三柱香,升起袅袅清烟。我再看看一身素服,戴着黑纱的黄韵妈妈,我一切都明白了。
  
我的心里泛起了一股说不清的东西,象潮水一样渗透进了我的全身,我沉默了半晌,看着照片里的黄韵,这张黑白的照片拍得不错,黄韵眼睛里闪烁着的光,和特意的化妆,再加上黑白的怀旧色彩和老上海的背景,应该是照相馆里的个人写真照。
  
“阿姨,我可以给黄韵敬香吗?”
  
“谢谢,当然可以。”
  
我举着香,低下头向黄韵的照片敬了三敬。黄韵妈妈给了我一把椅子,又给我倒了一杯茶,柔和地问着:“你是黄韵的朋友?”
  
“是,我也是陆白的朋友。”
  
“哦,陆白这小孩也真惨,我们黄韵也和他一样了。”
  
“和陆白一样?难道她也是——”
  
“对,是在大年夜的晚上,守岁之后,她就睡下了,当我第二天醒来,她已经去了。在她的床头,留下了一个空的安眠药瓶。

“她走的时候,一定是在梦中,公安局的法医说,她是在睡梦中,在没有任何痛苦的情况下去的,她走得很安详,很清静,干干净净的,很好,这样走得很好。我们黄韵真有福气啊,没有吃一点苦,初一的早上,脸上还带着微笑,她一定是做着一个美梦走的。”
  
我听不下去了,我怔怔地看着黄韵的妈妈,我惊讶于她的平静,就象是在述说家里一件平常的小事一样,她似乎已经有些麻木了,或许是在过度悲伤后反而变得坚强而冷静了。

黄韵曾说过她是一个私生女,她的亲生父亲抛弃了他们母女,黄韵的妈妈背着未婚先孕的名声生下了她,靠着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微薄的收入,把黄韵养大成人。也许,她是一个伟大的母亲,而现在,她生命里唯一的希望也破灭了。
  
我再一次看了一眼黑白照片里的黄韵,我明白,她的腹中还带着一个幼小的生命。她为什么要把另一个生命也一起带走呢?她没有这个权利的。而我,我已经做出了选择,而你却失约了。
  
我痛苦地摇了摇头。黄韵再也不可能回答我的这些疑问了。

我辞别了黄韵坚强的妈妈,刚要离开,我的目光偶然触及到了梳妆台上的一个小像框。像框里是一个年轻男子的黑白照片,那种七十年代的老式照片,虽然是生活照,却没有什么背景,他的眼睛很明亮,直视着远方,似乎在沉思着什么。即便是按现在的标准,他也该算是一个很英俊的男人,但照片里的神情却给人一种略带忧郁的感觉。
  
“你在看什么?”黄韵的妈妈问我了。
  
“没什么。”
  
“你是在看他是吗?”她用手指了指小像框,“他是黄韵的爸爸。他只留下了这一张照片,黄韵从出生起就没有见过他,除了照片,现在永远也见不到了。”
  
“对不起。”

我不想探究别人的隐私,匆匆地离开了这里。我走下那陡陡的楼梯,石库门房子里天窗投射下来的阳光照着我的眼睛,我的眼睛有些湿润了。
二月一日
  
电话铃响了。我拎起了听筒。
  
“喂,我是叶萧。到我这里来一次好吗?现在,现在就来,我有些事要告诉你。”
  
半个小时以后,我到了他家里。
  
“你的脸色很不好。”他关切地说。
  
“谢谢,叫我来到底有什么事?”
  
“昨天你去过黄韵家里了?”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我目前在调查她的案子。我想给你看写东西。来。”

他让我坐在他的电脑前,打开了一些文件,“你自己看吧。”

署名:黄韵
  
标题:日记
  
日期:2000/12/15
  
我完了,我真的完了,今天去医院,我的恶梦果然成真了——我怀孕了。

怎么办?我想了很久,脑子里一片空白。我去找莫医生,把这件事告诉了他,他也非常震惊。

我要他立刻就和他老婆离婚,然后我和他结婚。他决不同意,他还是不能离开他富有的妻子,因为那个女人给了他一切,除了感情。

他不能离开他妻子在银行里上百万元的存款,不能离开他妻子给他的那些小洋楼的产业,他说他如果离婚,立刻就会死的。他忽然变得异常柔和,就象过去那样,温柔地对我说,要我把孩子打掉,他可以为我联系医院,神不知鬼不觉。
  
我差点就相信他了。可是突然,我从他平静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东西,残忍,我能从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感到他的自私,贪婪,无耻。我不能,不能听他的,他只想到他自己,他从来没有我考虑过,更没有考虑过我腹中的生命,那也是他的孩子啊。

不,我要把孩子生下来,我决定了。
  
他听了我的决定以后,坚决反对,但我告诉他,我会和这个孩子共存亡。

最后,他让步了。他想到了陆白,他给我出了一个主意,要我同意陆白向我的求婚,和陆白越早结婚越好。把这个孩子算在陆白的头上。也许,这真的是唯一的办法了。可是,陆白不是白痴,他迟早会知道的,我该怎么办?


署名:黄韵
  
标题:日记
  
日期:2000/12/21 
  
我找到了陆白,我明白,我不能欺骗他,我应该把我腹中的孩子告诉他。

他一开始还非常高兴,为我答应了求婚而大谈他的憧憬,真是个可怜的男人。但是,当我告诉他,我是因为怀上了别人的孩子,才要和他结婚以后,他一言不发了。

我以为他会拒绝,并会大骂我一顿,可是,他没有,他同意了,他同意和我结婚,孩子跟随他的姓,他愿做这个孩子名义上的父亲,在孩子出生以后,他再和我离婚。
  
他的话让我感动,我真的被他感动了,他是真正爱我的,爱我胜过爱我的身体,尽管我的身体早已经肮脏了。

我觉得莫医生和陆白比,简直就是一个畜牲,他只会爬到我的身上来发泄,我只是莫医生的工具,某种他的医疗工具。我对不起陆白,我过去他十分冷淡,玩弄他的感情,把他当成一个愚蠢小丑,我现在才明白,真正愚蠢的人是我。
  
我欠他太多了。
署名:黄韵
  
标题:日记
  
日期:2000/12/24
  
现在已经是凌晨四点多了,应该算是25号了。我的未婚夫跳黄浦江自杀了。我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我实在想象不出他有什么理由自杀。
  
我摸着我的小腹,我再一次绝望了。
  

署名:黄韵
  
标题:日记
  
日期:2000/12/25
  
今天,陆白的那个同事把我约到了咖啡馆。他还小,有些害羞,我在心里给他起了个称呼——小男孩。

他询问着有关陆白的事,我随便遍了一个故事搪塞了过去,这个故事实在太愚蠢了,任何人都不会相信的,他居然信以为真了。他真单纯。
  
我注意到他看我的眼神有些奇怪,我明白他的心思,虽然小,可毕竟还是男人嘛。我把他介绍给了莫医生,也许这样的话,我下次还会有机会见到他。
  
单纯的小男孩。

  
署名:黄韵
  
标题:日记
  
日期:2001/01/06
  
我又去找了莫医生,这个卑鄙的人还在给他的所谓的病人“治疗”。我越来越讨厌他了,我没有等他就离开了诊所。但在诊所外,我见到了那个“小男孩”。
  
我和他说了几句话,他还是那么单纯,没有受到这个世界的污染。我突然问了他一句他有没有女朋友,其实问这句话是多余的,想他这种单纯老实的人,不太会有女朋友的。
  
我有些喜欢他了。

  
署名:黄韵
  
标题:日记
  
日期:2001/01/15
  
我一晚都泡在古墓幽魂里,我知道这对我腹中的孩子不太好,我决定今后再也不上古墓幽魂了。
  
我突然在留言版里见到了“小男孩”的贴子,陆白告诉我过他的网名,我回了贴,让他来聊天室。

他说陆白和三棵树的死与古墓幽魂有关,我嘴巴上说不相信,但我的心里也有些害怕。聊完了以后,我决定去迷宫里走走。
  
我花了很长长的时间,终于走完了迷宫,我见到了她。

  
署名:黄韵
  
标题:日记
  
日期:2001/01/17
  
今天下大雨,我最后还是出去了,我找到了莫医生,我们特意离开诊所,到一间茶坊里坐了坐。

他再一次要求我把孩子打掉,我们经过了激烈的争执,我当时真想一刀杀了他。最后,他屈服了,但他希望我还是再找一个和陆白一样的人,把孩子算到别人的头上。
  
和他一起回到诊所,我居然又见到了他——“小男孩”。他似乎和那ROSE很谈得来,也许他们才是一对。但他和莫医生的关系很僵,他不久就走了,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中,我想,也许我真的需要他。

  
署名:黄韵
  
标题:日记
  
日期:2001/01/22
  
今天是小年夜,不能再等了。
  
我决定让“小男孩”代替陆白。
  
我找到了他的家里。他的家里很乱,看得出他是一个独生子。

我再度编了一个谎言,象在咖啡馆里一样,又一次欺骗了他。我希望他能和我办理结婚手续,等孩子出生以后再离婚,这些都和陆白一样。
  
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同意我,我从女人的直觉里感到他会同意的,因为他单纯。
  
到一月三十一日,我希望他会准时到达。


看完了这一切,我有些麻木,我离开电脑面前,看到叶萧正独自坐在沙发上看着一本《福尔摩斯探案集》。
  
“看完了?”他抬起头来。
  
“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目前在调查这个案子,我有权从黄韵的电脑里取证,侦察,我下载了她电脑硬盘里的所有文件,找到了这些日记。而且,根据法医的尸检报告,她的确怀有三个月的身孕,真惨,是名副其实的胎死腹中。现在,你可以明白了这一切了吧。”
  
“是的,我被她骗了,陆白不过是莫医生的替身罢了,而我又是陆白的替身,我只是一个替身的替身。我什么都不是。但是,我并不恨她,我只恨罪恶的根源——

“莫医生,他的确是个畜牲。我敢断定,黄韵自杀绝对与他有关,也许,莫医生根本就是古墓幽魂的站长,对,这非常有可能,你来分析一下,莫医生这个人是个骗子,与其说是医生,不如说是神汉巫师,总是在假借科学的名义装神弄鬼,他是一个天生的罪犯。

“从他的所谓的治疗来看,他对他的病人实施的是精神控制,通过对病人施加错误的潜意识信息,使别人产生错误的感觉,乃至于自杀。

“也许,那十几个不明不白自杀者都是因为他,林树和陆白的死也该由他来负责,我想起来了,他第一次给我治疗时,我仿佛看见了一个眼睛,又仿佛从这个眼睛的瞳孔中看出一个黑洞,他还在旁边跟了几句话,说什么所有的超自然现象都可以在黑洞中解释。这正说明他在利用这个,他是个畜牲。”
  
叶萧对我笑了笑:“啊,你比以前聪明多了,可是,还有许多东西没弄明白啊。”
  
“是的,如果逮捕莫医生,并对他进行审问,也许所有的疑问都会水落石出。”
  
“现在不比过去,一切都要讲证据的。”

他停顿了片刻,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继续说,“明天我去北京出差,开一个防止计算机犯罪的会议,要过几天才回来,你自己好自为之,不要轻举妄动。太晚了,回家睡觉去吧。”
  
“再见。”
  
“还有。”他又提醒我了,“不要再上古墓幽魂了,在具体情况没有搞清楚之前,不要冒险。”
  
我点了点头,离开了他家,在寒冷的夜风中,我真的象一个“小男孩”一样无助地徘徊着。也许黄韵说得对,我的确太单纯了。
  
我似乎听到了一声胎儿的哭叫,我明白这是我的幻觉,三个月的胎儿,还没有成形,哪儿能发出声音呢。
  
我加快了脚步,渗入了黑暗中。
二月二日
  
我没有按门铃,径直推开了心理诊所的门,ROSE有些吃惊,但立刻恢复了微笑:“你好。”
  
“你好。”真奇怪,只要一见到她,就算我的心情再怀也会缓和下来,“ROSE,请问莫医生在不在。”
  
“在,他在等着你。”
  
“等着我?他知道我要来。”
  
“是的,他对我说过你今天一定会来的。”
  
“哦。”难道莫医生那家伙真能未卜先知?我又看了看ROSE,瞬间我产生了一个念头——也许莫医生会象对黄韵那样对ROSE,不,她不能再靠近莫医生了,我急冲冲地说:“ROSE,立刻辞职了吧,远远地离开这里,离开莫医生,永远也不要再见他。”
  
“为什么?也许你误会他了。”ROSE有些不解。
  
“我没有冤枉他,他是个名副其实的杀人凶手,别相信他,千万别相信他的花言巧语,他的最大的本领不是治病,而是骗人,特别是骗女孩子。”
  
ROSE的脸色忽然变了,看着我的后面轻轻的说了一声:“莫医生。”
  
我回过头来,发现莫医生已经站在我背后了。

我与他面对着面,我盯着他那张脸,我突然有了一种想揍人的欲望,好久没有这种欲望了,这欲望使我的后背心沁出了一些汗,我开始握紧了拳头。
  
“你刚才说的我全都听到了。”他平静地对我说。
  
“很好。”我的拳头砸在了他的脸上。
  
ROSE尖叫了一声,莫医生已经倒在了地上。我还有继续踹他几脚的冲动,但看着倒在地上哼哼卿卿的他,我的身体却软了下来。ROSE跑到了莫医生的跟前,刚要把他扶起来,他却自己爬了起来。

现在他的样子挺狼狈的,我后退了一步,防备着他的回击。但他却似乎一点怒意都没有,对ROSE说:“我没事。”然后又对我说:“能不能到楼上去谈谈?”
  
也许又什么阴谋,我的心有些七上八下,但ROSE正看着我,我不愿表现出自己的胆怯,我跟着莫医生上了楼。
  
走进他那间房间,他关上了门,示意我坐下。他也坐了下来,缓缓地说:“你知道了多少事?”
  
“我看过了黄韵的日记。”
  
“怪不得,黄韵死的第二天,我就知道了这消息,我一直担心警察会查看她的电脑,果真被你们看到了,天网恢恢,我承认我有罪。”
  
“你为什么不和你老婆离婚?”
  
“我不能,我不能失去这个诊所,这个诊所是我妻子赞助的,这整栋房子也是她的,如果和她离婚,她什么都不会留给我的,这一切都会失去,我将一贫如洗,象条狗一样死在马路上。”
  
“这不是理由。”
  
“我知道这不是理由。”
  
“那你是怎么得到黄韵的?”我步步紧逼地问。
  
“黄韵小时候,我就是她家的邻居,我比她大十岁,那年她才十六岁,而我则整天一个人在家里无所事事。那是一个夏天,她放暑假,她的妈妈整天在外为生活奔波。

“那年夏天格外地炎热,她几乎一步也没有跨出过石库门的大门。她是个奇怪的女孩,她的血液里有一股野性,你没见过她十六岁的样子,就象一个漂亮的小野兽。

“她很早熟,十六岁就发育地非常完全了,几乎完美的身材,加上那股野性的活力,总之,她深深地吸引了我。周围的邻居都知道她是私生女,从没有人看得起她,也不让自己的孩子和她交往。

“因为漂亮和早熟,学校里的女生都嫉妒她,而她又讨厌那些男生,她是一个被孤立的人。我总是去找她聊天,装出一付关心她的样子,渐渐地开始捉摸到了她的心灵,她觉得我可以让她不再孤独。

“我天生就是一个混蛋,但我懂得女人的心,十六岁黄韵虽然特别,但依然无法逃过我的手段。

“我开始逐步地挑逗她,和她谈论一些敏感的话题,而她似乎还对这种话题特别感兴趣,在我面前,平时沉默寡言的她什么话都能说,她的胆子比我还大。终于有一天,也许你不相信,是她主动地把身体献给了我。我们度过了一个疯狂的夏天。那个夏天可真热啊,我至今还能清楚地记得许多关于她的细节。”
  
“别说了。”我打断了他的话。我觉得莫医生刚才说的这些足够我写一篇富于煽动性的小说了。
  
“对不起,但我必须要把所有的心里话都说出来,因为我现在非常非常内疚。

“那年的夏天过去以后,我搬家了,离开了那里,从此,很久再也没有见到黄韵。三年前,我结婚了,妻子给了我这栋房子,给了我一大笔钱,我办起了这个心理诊所。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又见到了黄韵,我发现她比过去更漂亮了,她的野性,还依然保留在她的眼睛深处,我们立刻就恢复了过去的那种关系。但我可以感到,长大了的她不再象十六岁时候那样容易被我欺骗了,她对我始终保持着戒心。当她终于怀孕以后,她正式要求我和我妻子离婚,但是,我没有同意。接下来,你大概都知道了,我真后悔。”
  
“后悔已经没有用了。”
  
“事到如今,我已经完了,我知道警察正在对我进行调查取证,也许过几天,他们就会来把我抓走,罪名可能有许多个,我想我可能会被数罪并罚在监狱里关十几年。

“现在我全都承认,我的确是个骗子,我根本就不是医生,我也不是什么心理学博士,我的行医执照和博士学位的文凭都是我花钱买来的。我的那套所谓的治疗,其实全是我从江湖骗子那里学来的,都是些催眠术和精神控制的把戏。

“你应该明白什么是精神控制,我对你进行的那些治疗就是控制你的意识,让你的潜意识和幻想填补你真实的记忆,以至于产生所谓的前世的体验。没有什么前世,上回你看到的那些人对前世的回忆都是在我的催眠和精神控制下的幻觉而已。”
  
“你搞这些骗人的把戏不就是为了骗钱,可你的妻子不是很有钱吗,你没有理由为了钱干这些事的。”
  
“你以为我是为了钱吗?不是,我的这些治疗几乎是免费的,我不是为了钱,我是为了满足我的心理需求,我希望别人叫我医生,我希望别人的精神被我控制,我希望看到别人的潜意识和幻觉,知道吗,这是很刺激的。我有这方面的癖好,这与钱没有关系。”
  
“也许,应该接受治疗的人是你自己,你变态。”
  
“有这个可能。但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当我对我的女病人实施催眠以后,我就可以对她为所欲为了,你知道我的意思。在她们无意识的情况下,我占有了她们,以满足我的生理欲望。”
  
我想起了那天那个回忆自己的前世在南京大屠杀中被日本兵轮奸的女人,我再看看现在我面前平静地叙述着的莫医生,我有些不寒而栗。
  
“那,那你有没有对ROSE做过什么?”我的声音开始发抖了。
  
“没有,我敢保证,我觉得她有一股特别的气质,让人不可侵犯,我从没对她动过念头。”他沉默了下来。
  
“说完了?”
  
“对,说完了。”他居然还煞有介事地说着。
  
“也许你还漏了什么。”
  
“我不知道你指什么。”他依然在装傻。
  
我再次愤怒了起来:“你把最重要的罪行掩盖掉了,丢卒保车,你真聪明,你以为你能掩饰到什么时候?古墓幽魂,古墓幽魂,你就是古墓幽魂的站长吧,是你使用了恶毒的手段,让那些无辜的人们不明不白地自杀了。就是你,你是个魔鬼。”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承认我经常上古墓幽魂,但我不是什么站长,我不知道古墓幽魂是什么主页,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网友而已。”
  
“狡辩。”
  
“我该说的都说了,我没有必要掩盖什么,我承认我是个骗子,但今天,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实的,因为我被黄韵的死震惊了,黄韵的腹中毕竟也是我的孩子。”

莫医生突然有些恼怒了,他站起来大叫着,“我已经受够了,不管你相不相信,我已经决定洗手不干了,我会静等着警察来把我抓走,我不会逃跑,也不会反抗,如果你痛恨我,可以来继续打我几拳,我不还手。”
  
我紧盯着他的脸,我不知道我该不该相信他,我摇了摇头,后退了几步,打开了门,对他说:“法院开庭审判你的那一天,我会到法庭上来的。”
  
我冲下了楼梯,ROSE还静静地坐着,我和她对视了一眼,没有说话,或者说是我们用眼睛说了一句话。然后,我走出了诊所。
二月六日
  
我一个人在家里,没有上网,赶着写一篇小说,自从冬至那天起,我已经很久没有写作了。我想,我应该从最近发生的这些奇怪的事里解脱出来了,我不能永远生活在恐惧中,与其说我恐惧,不如说我对恐惧赶到恐惧。永别了吧,古墓幽魂。
  
门铃响了,是叶萧,他不是去北京开会了吗?
  
“我刚下飞机,从机场出来,没有回家,直接到你这里来。”

他第一次到我这里来,有些拘谨,而且从他的脸色可以看得出,刚刚下飞机,显得非常疲惫,不过我觉得他的精神状态更加疲惫。
  
“会开得那么快?”
  
“无非是些关于防范计算机犯罪的例行公事罢了。会上有我的好几个大学同学,他们告诉我,在他们的省市里都发生了无缘无故的自杀事件,死者在自杀前的一个月内均频繁地登陆古墓幽魂。”
  
“真有这回事?”我又提起了兴趣。
  
“你好象曾经查过同治皇帝的资料?特别是皇后?”
  
“迷宫游戏就在同治皇帝的陵墓里。”
  
“我在北京这些天,以办案为名,通过清代宫廷的档案,查阅了同治的皇后阿鲁特氏的资料。有些记载非常特殊,与众不同。”叶萧停顿了下来。
  
“什么意思。”
  
“可能只是些传说,在阿鲁特氏小的时候,他的父亲给他从西藏请了一个大喇嘛做老师。

“阿鲁特氏是蒙古人,虽然她父亲精通汉文与儒学,曾于翰林院供职,但象大多数蒙古人一样信仰藏密的黄教。据说这位大喇嘛有起死回生之术,浪迹于蒙藏各地,传言他曾经使一个被埋入坟墓达数十年的死人复生。

“后来,阿鲁特氏成为皇后进宫以后,大喇嘛离开了北京,回到了西藏的一座寺庙里。更加离奇的是,人们传说,在阿鲁特氏为同治皇帝殉情而吞金自杀的同一天晚上,几乎是同一时刻,这位远在西藏的大喇嘛也突然圆寂,死因不明,当寺庙里的喇嘛们准备将他火化的时候,他的遗体居然不见了。

“当然,这一切只是些传闻而已,从来没有得到过证实,而那个大喇嘛,更是虚无缥缈,连名字都没有留下,可能根本就不曾存在过这个人。只是我很奇怪,这些传说纯属无稽之谈,怎么会写进清宫的机密档案。”
  
“的确难以理解,可能清宫档案本身就是太监们闲来无聊吹牛皮吹出来的吧。”
  
“呵,别扯了。其实,这几天我除了北京以外,还去了另外一个地方。”
  
“是哪里?”
  
“清东陵。”
  
我的心头突然一跳,一听到这三个字,我内心深处那些恐惧的成分就象泡沫一样浮动了起来:“你怎么会去那儿?”
  
“为了解开我心头的疑云,我必须要去一次。清东陵离北京很近,车程只要两个多小时。东陵要比我想象中的大多了。每一座陵墓占地极大,陵墓间的距离也很长,我参观了所有对外开放的陵墓,比如最有名的慈僖陵和乾隆陵,还有那个香妃的陵墓。”
  
“那么同治皇帝的惠陵呢?”我迫不及待地问。
  
“也可以参观,但与其他被盗掘过的陵墓不同,目前惠陵的地宫还没有对外开放,至于为什么也不清楚。相对别的地方,惠陵的游人就比较少了,我去的时候又不是双休日,而惠陵本身是东陵所有帝陵中规模最小质量最差的一座,总之给人一种萧条凄凉的感觉。

“几十年过去了,时过境迁,实地勘察也看不出什么,于是我询问了当地的管理人员,他们为我翻阅了一些档案,1945年的时候,惠陵的确遭到过盗掘。”
  
“我在书上看到过的,我以为还是道听途说的呢。”
  
“不是道听途说,确实发生过这件事,盗墓贼们发现皇后的遗体完好无损,这件事也是真实的。

“那天我找到了当地的公安机关负责档案管理的部门。1945年的大规模盗墓事件发生以后,当地政府采取了一些措施,抓获了三百多名盗墓贼,并对他们进行了审讯。虽然解放前的这些档案非常少,但还保留着几份当时遗留下来的笔录。

“我查阅了几份与惠陵有关的笔录,都提到了皇后的遗体完好,而皇帝的遗体则彻底腐朽,被审讯的盗墓者在笔录中都留下了当时在地宫中对此大为惊讶的字句。

“还有一份笔录,是那名亲手剖开了皇后的腹部搜寻黄金的盗墓贼留下的,他说当他剖开皇后的肚子,把手伸进去以后,发觉皇后的腹腔内还残留着一些体温。”
  
“天哪。”善于想象的我的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了一个人把手伸进一个赤裸裸的女人的腹腔,把她的肚肠一根根拉出来的令人作呕的图象。
  
“别害怕,我想可能是那个丧心病狂的家伙,做贼心虚,产生了幻想吧,事实上,那家伙在接受审讯不久就暴死在狱中了。”叶萧在安慰着我。
  
“那他从皇后的肚子里找到了金子吗。”
  
“据他供认,他找到了一个金戒指。不过,更令人吃惊的是,当初这些进入惠陵地宫中的人们,除了被当地政府抓住处决的以外,其余大多数人在很短的时间内死亡了,当然,死因各种各样的都有,有的是分赃不均互相火拼,有的是死在国共两党的战火中,但更多的是意外死亡,比如失足掉到河里淹死,突然被一场大火烧死,还有的,则是真正的自杀。

“当然,因为年代久远,许多资料都是根据后来一些第三人的口述的,可能带有许多因果报应的主观色彩,很难说是真是假。”
  
他又停了下来,可能太累了,我对他说:“别说了,你的收获很大,快回去休息吧。”
  
“不,我在当地还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

他又重新打起了精神,压低了声音说,“根据当地文史资料的记载,1945年,东陵盗墓事件发生以后,南京国民党政府曾经派遣了一个调查组来到东陵。他们曾经在刚被盗掘不久,地宫仍然大开着的惠陵驻扎了好几天。

“据记载,这个调查组的组长是当时中国一位有名的人体生理学家端木一云。我看着这份从来没人看过档案疑惑了半天,既然是调查盗墓事件,应该派刑事专家和考古专家,为什么要派人体生理学家去呢?完全驴唇不对马嘴啊。

“这个调查组只在东陵待了几天工夫,就因为当时的八路军冀东军区开始进驻东陵剿匪而立刻撤离了。接着就没有其他任何记载了。”
  
“也许其中还有什么我们所不知道的内情?”
  
“非常有可能。我们不能再冒险上古墓幽魂了,一个月来,受害者还在继续增加。我想,只有追根溯源的调查,才是最安全的。”
  
“好的,过几天我们去档案馆再去查查资料。”
  
“行,我先走了,我真的太累了。”叶萧辞别了我。
  
空空荡荡的房间里又剩下我一个人了,我的心跳突然加快了。
二月七日
  
今天是元宵节,是中国人的情人节。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来到了心理诊所,说实话,我很讨厌这个地方,我不愿意再见到莫医生,除非在审判他的时候。

但我却来了,选择在了中国人的情人节,我明白,这是因为ROSE。我的心里忽然有了某种莫名其妙的酸涩,黄韵的影子又出现了,每当我想起ROSE,黄韵的脸就会同时浮现出来。我毕竟曾经决定做黄韵名义上的丈夫,尽管我只是一个替身的替身。
  
我按了按门铃,没人开门,我推了推门,被我一把推开了,原来门是虚掩着的。

ROSE的办公桌还在,但人却不见了,空空荡荡的,让人有些害怕。我走上了楼梯,推开了二楼房间的门。我看到ROSE在里面低着头整理着许多东西,却没有看到莫医生。
  
“你好,怎么是你。”她很快就感觉到了我的存在,回过头来向我问好。
  
“没什么,是想来看看莫医生,他不在吗?”我撒了谎,我才不会来看莫医生呢,我就是来看她的。
  
她却叹了一口气,走到了我跟前说:“今天早上,来了一些警察,带走了莫医生,他们出示了逮捕证,罪名是诈骗和强奸,还有无证营业和非法行医。”
  
“果然如此,你知道吗,上次他亲口对我说,他曾在这间房间里对他的女病人——不说了。”我差点就把那些肮脏的词语说出口,但看到ROSE清澈的眼睛,我就什么都说不出了。
  
“我不知道,莫医生什么话也没说,就跟他们走了。”
  
“那你现在在干什么?”
  
“整理一些东西,与病人们联系让他们不要再来了,很快公安局就会把这里查封的。”她一边说一边捧起了一大堆文件。我立刻上去帮她接了过去。
  
“ROSE,听我说,不要在做什么了,既然这里要被查封了,你就快些走吧,这些文件都是些骗人的东西。”

我翻开了其中几页,大部分都是一片空白,有的也是些记录病人自述的鬼话。翻着翻着,我看到了莫医生办公桌上的台历,在今天的记事栏里面,写着几个钢笔字——她在地宫里。
  
又是“她在地宫里”。这些天来,这五个字已经令我的精神几乎崩溃了,我对这些字产生了一种条件反射似的恐惧,立刻把眼睛闭上了,就象过去看恐怖片时候,最紧张的那一刻大多数人都有一种既想看清楚又想闭上眼睛的矛盾的感觉。
  
但我还是睁开了眼睛,这几个字写得很潦草,似乎非常匆忙,最后的几个笔划已经有些变形了,在最后的“宫”字最下面的那一点旁边是一大块蓝色的墨水印迹,也许最后他太用力了。
  
“对不起,ROSE,你来看看,这是不是莫医生的笔迹。”我想确认一下。
  
她看了看:“是的,是他亲笔写的。她在地宫里?什么意思?”
  
“ROSE,你不知道吗?”
  
“看不懂这五个字。”
  
“过去也从来没看到过?”
  
“是的。有什么不对?”
  
我长出了一口气,悬着的心放下了:“没什么不对,这很好,很好。”
  
她继续在整理着那些无聊的文件。我突然把手压在了她要拿的东西上,大着胆子说:“ROSE,别管这些东西了,你得想想今后。”
  
她对我笑了笑:“我想我会找到新的工作的。”
  
“现在就离开这里吧。”
  
她犹豫了一会儿,最后点了点头,和我一起下了楼。她最后看了四周一眼,摸了摸她的办公桌和电话,轻轻地说:“其实我挺喜欢这里的。”
  
“如果没有莫医生,这里的确是一个清静的好地方,连我也想在这里工作啊。”
  
“算了,人不能永远生活在寂静中。”她自言自语的说。
  
“说的对。”
  
打开门,外面却在下雨,一个雨中的元宵节。她找到了一把伞,对我说:“一块儿走吧。”
  
我们挤在同一把伞下,离开了诊所。我回头望着这栋小楼,也许是最后一眼了。
  
雨中的元宵节的确很特别,少了些热闹,多了些中国式的浪漫,我胡思乱想着,因为我和ROSE在同一把伞下,我们的头几乎靠在了一起,这种感觉我从来没有过,心里有些紧张,不知所措。

已经快六点了,天色昏暗,在风雨交加中,我对她说:“现在太晚了,你想去哪儿?”
  
“你说吧。”她淡淡地回答。
  
我带她走进了一家我喜欢的小餐厅,点了些本邦菜。这可是我第一次请女孩子吃饭,可是我却什么都不懂,只顾着自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她吃得很少,而且尽吃些素食。等我吃完了,她只动了几次筷子。
  
“为什么吃得那么少?别是生病了吧。”
  
“因为——因为我在减肥。”她轻轻地笑了出来,我也笑了。
  
走出餐厅,雨丝还在天空中飘着,城市夜色斑斓的灯火使得这些雨丝带上了色彩,五颜六色地飞扬着。
  
“我送你回家吧。”我又鼓起了勇气。
  
她点了点头。带着我走过一条小马路,那里离音乐学院不远,在一个街心花园里,我见到那尊有名的普希金的雕像正孤独地站立在雨中。

ROSE也注意到了,对我说:“我每天都能看到他,你知道吗,他很孤独,一个人站在马路中心,变成了一堆没有生命的石头,其实石头也是有生命的,每一样东西都是有生命的。雕像也会思考,他也有与人一样的感情和思维,从这个角度来看,他是活着的,他是永远不死的。因为——生命是可以永存的。”
  
“我没想到你还真有想象力。”我的确有些意外。
  
“随便想想,快些走吧,别打搅他,也许他正在雨中写着诗呢。”她笑着说,她的笑声在雨丝中飘荡着。
  
我们又穿过两条横马路,拐进了一条弄堂。这里不同于石库门或是新式里弄,而是另一种样子,两边都是法国式的小楼,每一栋楼前都有一个小花园。

我跟着她走进了一栋小楼,过去这些小楼应该都是独门独户的,而现在则分成了“七十二家房客”。她租的房间位于三楼,总共两居室,虽然都不大,加在一块才二十多平方,但有独立的卫生间,还有一个小阳台。
  
ROSE的房间里非常整洁,一尘不染的,与我的房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房间的摆设非常简单,白色的基调,还有一张玻璃桌子,和一台电脑。
  
“你要喝什么?”她很殷勤地问。
  
“不,我马上就走了。你上网吗?”我对着电脑问她。
  
“是的,我在大学的就是学计算机的。”
  
“哦。”我点了点头,然后站了起来对她说,“ROSE,忘了莫医生吧。不要再见他,他完蛋了,最起码要判个死缓。你应该去找一个好工作,比如计算机公司。”
  
“谢谢。”
  
“我走了。再见。”
  
走出她的房门,没几步,她又追了上来,将那把伞塞在我的手里,嘱咐说:“雨越下越大了,带着伞走吧。别淋湿了。”
  
我撑着伞走进雨幕,总觉得送伞这情节怎么那么熟悉,这也太老套了。我自己对自己笑了起来。
 
 雨夜茫茫。
二月九日
  
在档案馆的门口,我和叶萧会合了。走进档案室长长的过道,他轻声地对我说:“莫医生死了。”
  
“死了?”我大吃一惊。
  
“就在他被逮捕的当天晚上,在看守所里,他用头撞墙活活撞死了。”
  
“撞墙自杀?我从没听说过有这种死法。”
  
“的确奇怪,总之他死得挺惨的,额头都撞烂了,诊断为颅骨骨折,肯定撞了一整夜。”他尽量压低声音,我们已经走进了档案室。
  
“他是畏罪自杀。”我脱口而出。
  
“轻点。”他向四周环伺了一圈,档案室里没多少人,安静地能听清所有的声音,他继续说:“现在原因还没有查明,不要妄下结论。”
  
“也许他是良心发现,以死来做忏悔?”
 
“有可能吧。”
  
我突然想起了莫医生被捕那天在他的办公桌的台历上写着的那些字——“恐惧”。
前一天的“她”,还有“她在地宫里”。

我仔细地揣摩着“恐惧”两个字,再联想起古墓幽魂和林树在死前发给我的MAIL,还有陆白,撞墙自杀的莫医生与他们都有共同点。难道,莫医生也和他们一样。我把这个突如其来的担心告诉了叶萧。
  
“我的担心正是这个。”叶萧缓缓地说,“虽然莫医生是个骗子,是个强奸犯,这是确凿无疑的。但同时他可能也是古墓幽魂的受害者。”
  
“我们离真相还很远。”
  
“是的。快些查吧。”叶萧熟练地翻了起来,他查的是1945年上海的医学研究档案。
  
“怎么查这个?”我有些不解。
  
“1945年盗墓事件以后,南京政府派出的调查组组长是人体生理学专家端木一云,他肯定去过被盗后的惠陵。抗战胜利以后,他把工作室迁回了上海,但不久他就去世了。我们就从这里查起。”
  
他从人名开始查起,姓端木而且又搞医学的人很少,很快我们就查到了端木一云工作室的档案。档案上做着一些笼统的记载——1945年秋天,端木的工作室从重庆迁回上海。

刚到上海不久,他就成为东陵盗墓事件调查组的组长,事实上,该调查组只是假借了南京政府的名义,其实是他自己成立的。“调查组”在东陵内只停留了七天,其中五天是在惠陵。不久即回到上海。
  
“就这么点?”
  
“最重要的档案不是这些,而是附在档案后面的文件。”说着,叶萧从一大叠文件中翻阅了起来,这些都是1945年工作室留下的各种各样的文件。这些纸张都已经泛黄了,密密麻麻地写着钢笔字,格式也各不相同,显得杂乱无章。
  
“你看。”叶萧指着一叠文件说:“这里的大部分文件上都写着ALT实验。”
  
果然如此,这些文件都装订好了,外套的封面上写着“ALT实验”。再翻看里面的内容,全是些医学方面的专业术语,再加上都是非常潦草的繁体字,我看不太明白。
  
文件的第三页里夹着一张报告纸,开头写着:“实验计划一”——

  
“民国三十四年10月25日晚21点20分,ALT抵达上海西站。
  
22点40分,ALT抵达工作室。
  
10月26日上午10点正,第一次检验。
  
10月27日下午14点正,第二次检验。
  
10月28日下午15点正,第三次检验。
  
11月1日,正式提交检验报告。”
所以现在打算再次回味一下~!嘻嘻~~~!
我知道,民国三十四年就是1945年,而ALT又是什么?也许是某种药品,或是端木一云的英文名字?

我继续翻下去,到了第八页,我的目光看到了一张西式的表格,表格上赫然写着四个字“验尸报告”。我轻声地念了起来——
  
“女尸身高:165厘米
  
女尸体重:50.3千克
  
女尸生前年龄:以X光检测大约20岁至22岁间
  
女尸血型:采用抑制凝聚集试验法,测出其血型为O型
  
备注:

1,女尸腹部的原有切口长12厘米,现已自然愈合。

2,女尸脚掌长26厘米,与现代女子的脚掌长度相同。

3,女尸胸围79厘米,腰围67厘米,臀围86厘米。

4,女尸生前未曾生育过。

5,女尸牙齿完好。

6,皮肤表面及体内没有发现任何防腐物质。

6,通过检查,基本上没有发现女尸有通常的失水、萎缩等现象,肌肉富有弹性,关节可以正常转动,综合以上各点,得出结论,女尸保存完好无损,建议不宜进行尸体解剖。
  
签名:端木一云。

时间:民国三十四年10月26日”

看完以后,我的手有些麻木了,我把这张纸交给了叶萧。他一言不发地看完以后,锁起眉头静默了一会儿,轻声说:“难以置信。居然有这种事,这女尸难道就是同治的皇后?如果真的是皇后阿鲁特氏的话,那么所谓的ALT实验应该就是阿鲁特实验,ALT就是阿鲁特的英文缩写。怪不得端木一云要到东陵去,还特地要在惠陵,原来他要的是皇后的遗体,也就是说,皇后已经被他运到上海来了。”
  
“太不可思议了,会不会是伪造的文件?”
  
“不会,我在公安大学学过档案鉴别的,这些文件和档案应该都是真的。来,我来翻。”他继续向后翻去。
 
我吁出一口长气,思量着刚才那张尸检报告,太离奇了,如此说来上回我看到那本书上的记载是千真万确的了。屈指一算,皇后死于光绪元年,也就是1876年,到1945年也有69年了,69年尸体完好无损,而且居然没有任何防腐措施。

而慈僖被孙殿英挖出来的时候才死了二十年,一出棺材尸体就有些坏了,倒应了恶有恶报善有善报这句话。我想起了过去家里的老人去世以后的样子,那种肤色与活人是完全两样的,而且关节非常僵硬,根本就扳不动的,就算经过了化妆进到了追悼会的玻璃棺材里也会有些两样的,何况皇后死了69年了,就算从被拉出棺材算起,到上海也至少要十多天,正常人死亡十多天后也会坏掉的。

更加离谱的是,这份验尸报告上居然还有女尸的三围数字,按今天的标准,这个三围该算是很棒的身材了,一个死了那么多年的女人,早就该干瘪萎缩了,腰围暂且不说,胸围和臀围还那么丰盈实在惊人。
  
总之这事太奇怪了,古埃及人的木乃依是经过了复杂的防腐处理的,虽然号称是保存完好,但按我们普通人来看,它们已经是面目全非了。

据我所知,中国的防腐术也源远流长,长沙马王堆汉墓就出土过一个女尸,浸泡在棺液内,没有腐烂,但我看过那幅照片,其实已经萎缩地很厉害了。
  
最不正常的就是女尸腹部的切口居然自然愈合了,死人的伤口怎么可能自己愈合?会不会是端木一云那家伙老糊涂,搞错了,把一个刚刚死亡的女人的尸体错当成皇后的遗体了呢?
  
我实在弄不明白了,回过头来,叶萧还在仔细地看着那份“ALT实验”。我拿起了另外一叠文件,在中间一排里,我看到了一本黑色封面的大本子,我翻开来一看,第一页上写着——“民国三十四年工作日志”。
  
我粗略地翻了翻,全是日记体,每一天都全,只是有的一天有很多内容,密密麻麻的,有的一天只是一句话而已。

是从1945年一月一日一直写到11月8日。我从头看起,没什么特别的内容,无非是某月某日做了某项实验,全是些专业用语,我看不太懂。我索性翻到了后面,8月15日上写着——

“今天重庆的大街小巷上传遍了日本天皇颁布投降诏书的消息,八年的抗战终于胜利了,我们终于能回到上海了。”
  
9月10日——
  
“上海到了,下了船,我们直奔同天路79号,我的工作室又重新开始工作了。”
  
10月10日——
  
“今天是中华民国之生日,接到我在北平的一位朋友写来的一封信,他告诉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
 
端木吾兄台鉴:
  
上月,清东陵发生一起大规模盗墓事件,其中同治皇帝之惠陵亦在劫难逃。盗匪开棺以后,发现同治皇帝已成一堆枯骨,而皇后之玉体则安然无恙,宛如活人。现皇后之遗体已在被打开之地宫内横陈数日,玉体依然,毫无腐朽之象,此事系鄙人亲眼所见,无半点虚言,实属匪疑所思。
  
小弟

安有
  
今天晚上,我一整夜没有睡觉,我大为震惊,居然有这等事,如果确实属实的话,则这位同治皇后之玉体一定非同寻常,从人体生理学的角度而言,有极高的研究价值,若能对此遗体进行科学的检测,并进而得出某些结果的话,恐怕将是划时代的发现,将大大的造福人类。我必须要向南京政府报告,去东陵一次,不管有多困难。”
  
10月13日——
  
“南京政府的官僚们都是酒囊饭袋之徒,到今天才批准我们以国府调查组的名义去东陵,并派当地警察负责保卫。我们今晚的火车就要出发了,我们将取道天津去东陵,我现在很兴奋。”
  
10月16日——
  
“经过长途跋涉,路上兵匪难分,我们终于抵达东陵了,果然一派破败的景象,惨不忍睹,我们立刻赶往同治皇帝的惠陵。地宫的大门开着,我们点着火把在若干当地警察的陪同下走进地宫,地宫内阴风惨惨,一团漆黑,若无火把,我等断然不敢入内,穿过几道大石门,人人均已股栗,互相张望皆面色苍白,宛如死人。

“已有几个胆小者向后逃去,或者蹲下啜泣。我亦胆寒,然最终为了科学,为了人类的未来,率领诸位进入了最后的地宫。地宫之景象颇为凄凉,两口巨大的金丝楠木棺材,列于中心,均已被移动位置,棺材板已不翼而飞,据闻地宫内原有无数宝藏,已被数批盗匪悉数掠走。在墓室之东南角,我等终于发现了皇后的玉体。

“在火把之下,我亲眼目睹此一奇迹,果然,完好无损,皇后居然赤身裸体,肌肤雪白如玉,但绝非通常所见死人之苍白,乍看之下,恰似一幅妙龄美人春睡图,甚至撩动男子心铉,令吾辈心猿意马。

“只是,皇后腹部有一切口,肚肠流出,据说是一名穷凶极恶之徒为搜寻当年皇后吞金自杀时的黄金而对皇后玉体剖腹,此贼实在罪大恶极,合当处以极刑。

“吾戴上经消毒的橡胶手套,将皇后流出体外之肚肠塞回到其体内,已死近七十载,内脏居然完好无损,柔软如常人。吾之手触及皇后体内之腹腔时,手感宛如平日给人开刀做腹部手术之感觉。

“我当即用针将其腹部切口缝合。吾壮起胆量,扶起皇后玉体,居然毫无那种死尸僵硬的感觉,皇后玉体柔软,肌肤富于弹性,可以90度坐直,关节可以转动。若不是皇后之玉体冰凉,我等断然无法相信她已是死去多年之人。

“我退到一边,开始观测地宫的环境,地宫有些渗水,并非完全密封之状态,空气虽然稀薄,但尚无法防止腐烂,可以肯定地宫之环境与皇后之玉体不腐没有直接关系。

“不久,同治皇帝之遗骸被发现,已成一堆彻底腐朽的枯骨。据史载,同治皇帝与皇后是在一个多月之内先后死亡的,两人死时均为二十妙龄之青年,又是同时下葬,保存环境完全相同,为何结果却会如此不同?吾百思而不得其解也。”
  
10月23日——
  
“今天我们启程回上海,这里的环境太糟糕了,四周盗贼横行,所谓保护的警察也是顺手牵羊之徒,又闻八路军即将进驻东陵剿匪,此地实在不宜久留。而皇后,我更不能让她的玉体留在地宫之中,必须把她运回上海的工作室,进行深入的研究,把所有的迷团解开。我订做了一个轻便的棺材,将皇后之玉体放入其中,再将棺材封死,然后重金雇佣民伕抬上汽车,运往天津,再由天津坐火车返上海。
  
10月25日——
  
“经过艰难的旅途,现在是晚上,我坐在火车里,我们包下了一节车厢,皇后玉体的棺材正在我身边。火车摇摇晃晃,要到上海了。我在车窗旁沉思着,如果我们可以解开皇后不腐之迷,那么我们人类自身将会得到巨大的改变。也许我们不再需要坟墓,死去的亲人们可以永远宛如活着一样,在我们身边被我们纪念。

“每当我们看着自己死去的亲人放入棺木,埋入土中,那种永别了痛苦是多么巨大,我们每个人的心灵也许都经受过这种创伤,也许,等我们得到新的发现以后,未来,死亡将不再可怕,死亡只是回家,就想庄子那样,我们鼓盆而歌。死亡就是永生。我突然冒出了这个念头,我再回头看看那具棺材,我的心跳忽然加快了。”
  
10月26日——
  
“因为我的工作室位于一栋西式楼房内,其中还有许多政府机构的人员,为了避免被更多的人知道,我将皇后的玉体放在地下室的一个玻璃棺材里,而且地下室的环境也类似与地宫与墓室。我们在地下室里对进行了第一次尸体检验,结果证实了我的判断,皇后的玉体完好无损。

“我决定进行第二步,也就是解剖,当我即将写下解剖计划的时候,我突然住手了,我觉得不应该解剖,从科学的角度而言,尸体解剖是最有效的手段。但是,我面对着完美无缺的皇后,是的,她完美无缺地躺在我面前,就连腹部的切口也奇迹般地缝合好了。我如果拿着手术刀,再一次切开她的腹腔,我无法想象,我觉得这是犯罪。

“我学医以来,已经解剖过无数死人了,解剖开尸体的胸腔或腹腔,对我来说,简直是易如反掌,家常便饭一般,但是面对皇后的玉体,我却下不了手。

“因为,我丝毫不感觉她是一个死人,她在我面前,就好象是一个睡着了的美女,我怎么能解剖一个睡着了的人?在这瞬间,我非常痛苦。最终,我在验尸报告上签名:女尸不宜进行解剖。”
  
10月27日——
  
“今日是第二次检验,与昨天相同的结果。”
  
10月28日——
  
“第三次检验,没有新的发现。

“从10月16日到现在已经整整十二天了,在十二天里,我们没有给皇后的玉体做过任何防腐措施,是为了保持其原貌。我曾经做过猜测,会不会有好事之徒把一个刚刚死去的女子剥光了衣服扔在地宫里冒充是皇后来欺骗我们,现在看来是绝无这种可能了,就算是十六日当天刚刚死亡的,到了今天,就算保存再好也会有变化的。

“而现在皇后的玉体与我十二天前看到的还是一模一样,除了腹部切口,这绝对是一个奇迹,过去我是不相信奇迹的,现在我相信了,尽管目前还无法解释,但总有一天,我能用科学的方法做出解释的。”
  
10月29日,10月30日,10月31日,三天都没有任何内容。
  
11月1日——
 
“今天要正式提交检验报告了,我不知道报告该怎么写,我的工作室是政府所有的,南京政府那些人是不会理睬这份报告的,就算看了,他们也不会有人相信的。最近这些天,我的心里总有一股特殊的感觉,尤其当我靠近皇后玉体的时候。”
  1
1月2日——
  
“今天我的得力助手杨子素死了,死因非常奇怪,是他自己把自己给掐死的。这样的死法我从来没见过,因为当人的呼吸困难时,手上也就没有力气了。昨天晚上,他是在工作室里值班的,今天早上,当我走进安放皇后玉体的地下室时,我发现了他,他已经断气了,估计是在午夜零点到一点间死亡的。

“他的眼睛睁着,样子非常可怕,死不瞑目的样子,他的眼睛直盯着躺在玻璃棺材里的皇后玉体。我看着他的眼睛,又看了看安静地睡着里一般的皇后,我的心里忽然泛起了一种恐惧。”
  
11月3日——
  
“今天晚上,我决定由我自己守在地下室里值班。”

日志到此为止了,11月3日是最后一页。我的头有些晕,仔细地想着刚才看到的那些内容,什么话都说不出,端木一云的文字有些奇怪,一会儿文言,一会儿白话,可能当时人们的书面语就是半文半白的吧。

我合上了这本的“工作日志”,再也不敢看第二遍了,我把它交到了叶萧手中。
  
叶萧看完了以后,脸色变得苍白,他缓缓地说:“端木一云的档案上写着他死于1945年11月3日子夜,死因是静脉注射。”
  
“静脉注射?”我有些迷惑。
  
“是他自己给自己注射的,是自杀。”
  
“我真的有些害怕了。”
  
“说实话,我也是。来,你看看这一份文件,您前面看工作日志的时候,我在ALT实验的最后一页找到的。”他把文件给了我。
  
我又壮着胆子看了起来——

关于ALT实验过程中死亡事件的调查报告
  
由于在ALT实验过程中发生了两起死亡事件,死者为著名人体生理学家端木一云先生及其主要助手杨子素,虽确定为自杀,但自杀原因不明。国府决定就此事进行调查。现列出端木工作室工作人员张开的供词如下——

我叫张开,今年26岁,是端木先生的学生,也是他的工作室的成员。我跟着端木先生一同去东陵的,我参与了他所有的活动和实验。我们带着皇后的遗体回到上海以后,暂时把皇后安放在地下室里,我们对皇后的遗体进行了除解剖以外的所有检验,得出了皇后完好无损的结果。

在10月31日晚上,杨子素请我在百乐门吃晚饭,他这些天的精神非常差,我问他什么原因,他却不肯回答。后来,我们喝了许多酒,他的酒量差,很快就喝醉了,他喝醉了以后说了许多话,我还记得其中几句,他对我说:“张开,我爱上了一个女人。”
  
“真的,快告诉我,是谁?是不是那个新调来的刘小姐?”我问他。
  
“不是。”他摇了摇头,样子看上去很痛苦,又喝了一口酒。
  
“子素,别再喝了,瞧你醉的。”
  
“不,我心里很苦闷,因为我爱上了一个女人。”他又喝了一口酒。
  
“到底你爱上了谁呢?”我伸出手去夺他的酒杯。
  
“你不会相信的。”他推开了我的手。
  
“我相信。”我想他说出来心情就会好一些了。
  
“我爱上了——皇后。”
  
“谁?”
  
“皇后。”
  
“你喝多了,我扶你回家吧。”
  
“我没喝多,我现在越来越清醒了,当我们在惠陵的地宫里第一次见到皇后的玉体的时候,我就被她吸引住了,我这一生,从来没有见过那么美丽的女子。

“回到上海以后,有许多回我单独一个面对着她,当我看着她的时候,我总是以为我面前的是一个睡着了的女人,而不是具尸体。我默默地看着她,我虽然是医科大学毕业的,但我觉得我在她面前是一个渺小的生命,而她,则是永生的女神,对,女神,我爱她,我崇拜她,我对她顶礼膜拜,我会为她而死,用我的生命来做她的祭品。”
  
“你疯了。”
  
“我知道你不会相信的,那晚,我突然有了一种冲动,我想抚摸她,当我独自一人在地下室里,我私自打开了玻璃棺材,我抚摸着她的身体,虽然她的身体是那样冰凉,但我感觉象是抚摸着我的妻子。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我大着胆子,撩起了她的紧闭着的眼皮。天哪,我觉得她在看着我,我真的有这种感觉,就象现在你在看着我一样。她的眼白和眼珠保存也完好,她的瞳孔居然没有放大,而与正常人的一样大小。

“她的眼睛里闪着一种光芒,白色的光芒。忽然,我看到,她的眼角起了某种变化,眼眶的下缘开始变得潮湿起来,一些液体出现了,从她的眼框里留了出来,顺着眼角流下了脸颊。

“我吓得浑身发抖,手足无措,我用手碰了碰那些液体,居然是温的,我又把这些液体放到了自己的嘴里尝了尝,咸咸的,天哪,这是眼泪,人的眼泪。根据我的医学知识,这绝对不可能是尸液,毫无疑问,是眼泪,是从她的泪腺里分泌出来的眼泪。我,对不起,我说不下去了。”
  
然后,他立刻离开了餐厅,独自一人消失了。当时,我觉得他是喝多了,醉酒之后的胡说八道。没想到,两天后,就发现他死在地下室里,死在皇后的遗体前。

调查结论,一,以上供词纯属胡编乱造,妖言惑众,开除张开公职,永不录用。二,至于端木一云与杨子素两人之死因,建议暂时对外宣布两人因工作压力较大而精神崩溃自杀。三,端木一云工作室立刻解散。四,停止ALT实验。五,同治皇后的遗体暂时存放于地下室内。
  
民国三十四年11月20日

公章

我把文件又放回到了实验报告里。我又仔细地搜寻了一遍,没有再发现其他有用的东西,最晚是1945年12月的,大致是些工作室解散后的善后处理,没有提到皇后的遗体。
  
这时候我突然感到肚子里难过了起来,原来我们已经足足在档案室里待了一整天,午饭都没有吃,现在工作人员已经在清场了。我和叶萧走出了档案馆,出去吃了些东西。
  
一边吃,我一边问叶萧:“明天我们去哪儿?”
  
他淡淡地回答:“明天,我们去找皇后。”
  
叶萧的眼睛里仿佛看到了什么。
  
窗外是上海的冬夜。
二月十日
  
这是一栋黑色的建筑,大约四五层楼的样子,既没有外滩与南京路的大厦的气势,也没有淮海西路的小洋楼的典雅。

这栋黑色的房子,给人一种阴沉压抑的感觉,象一个坚固的中世纪城堡立在两条小马路的中间,没有多少人注意到它的存在,除了我和叶萧。
  
我们走到大门口,门牌号码上写着“南湖路125号”。叶萧对我说:“解放前,这里的门牌号是同天路79号。”
  
“也就是端木一云工作日志里他的工作室的地址。”我接着说。
  
“对,我查过了,这栋建筑是日本人于1942年修筑的,是当时日本陆军的一个机密部门的指挥所。抗战胜利以后,国民政府接管了这里,成为了当时行政院卫生部的一个研究机构,端木一云工作室是其中的一个部分。

“昨天在档案馆里,我们看到那份ALT实验中死亡事件的调查报告里最后写着停止ATL实验,并且,皇后的遗体暂时存放于地下室。”
  
“我明白了,你说我们今天来找皇后。就是来这里。”
  
他却叹了一口气:“那要看我们的运气好不好了,也许只有百分之十的可能性,因为文件里写着的是遗体暂时存放于地下室,而后面的档案都没有了,也许随着工作室的解散而停止,也有可能是被销毁,甚至被带到了台湾。所以,我们无法排除后来皇后的遗体又被运到了别的什么地方的可能。”
  
“但愿皇后还在这里。”我又仰头望着这栋建筑黑色的外墙,心头一张狂跳。
  
叶萧带着我走进了大门,这里现在是家事业单位,人很少,大楼显得空空荡荡的,我们找到了这里的负责人,叶萧亮出了他的公安局工作证,询问了这栋建筑的一些情况。这里的人对这栋楼似乎也不太熟悉,什么也回答不出来。最后,叶萧问到了地下室。
  
“地下室嘛,从来没有被打开过,没人知道里面有什么,不过你们如果要看一看的话也可以。”

说罢,这个负责人从一个保险箱里找出了一把又大又沉的老实的钥匙,“几十年没用过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打开,你们就试试运气吧。要不要我陪你们去。”
  
“不用了,我们自己去,谢谢你们的配合。”叶萧拿了钥匙,就和我直奔地下室。
  
在底楼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我们找到了地下室的大门,是钢做的,看起来非常坚固,叶萧把钥匙插入了锁眼里。

几十年过去了,锁眼里有许多铁锈,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锁打开。接着,他推开了大门。
  
门里是一排向下的台阶。我们往下看了看,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只有一股凉意从这深处冒了出来。
  
我刚要壮着胆子往下走,叶萧拉住了我,他转到了地下室大门旁边,这里有一排老式的电闸,他把电闸推了上去。地下室的深处突然出现了一线光亮。
  
“你真行。”
  
“好了,下去吧。”叶萧走下了台阶,我紧紧跟在他后面。
  
台阶很宽,大约可以并肩站着五六个人。四周都是冰冷的墙壁,粉刷的石灰都脱落了,我小心地往下走着,循着前面的一束微光。

大约一分钟以后,我们见到了顶上一个电灯泡,发出黄色的灯光。台阶继续向下,我们又走了一分钟。我估计现在我们离地面的垂直距离大概已经有十多米了,我们还在继续往下走去。
  
“怎么一个地下室有这么深?”我终于问了一句,我没想到我们说话的声音在长长的地道里发出了好几声回音,我被惊得差点从台阶上掉下去,叶萧拉了我一把。
  
“当心,这里过去是日本陆军的一个部门,这个地下室是日本军方造的,我估计当时可能有什么军事作用,比如防空,所以造得很深很大。”叶萧提醒了我。
  
我们继续向下走去,一路上见到了好几个发出黄色灯光的电灯。我忽然想到了昨天在档案馆里,看到端木一云的工作日志里写他之所以要把皇后的遗体放在地下室里,是为了模仿惠陵地宫的环境。

一想到这个,我的心里就泛起了凉意,怪不得他要选择这里,果然,在这里我有了一种进入坟墓里面的感觉,就象是玩古墓幽魂里最后那个迷宫游戏那种气氛,而这里,也是一种虚拟,和真实一样恐惧的虚拟,让我突然喘不过气来。

我和叶萧都屏住了呼吸,默不作声,我们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和回音。在这种环境下,我想任何一个人都会产生一种进入地宫的感觉的,会不知不觉的,把自己当作是一个盗墓贼,古时候的盗墓者,多数是两个人搭挡行动,而且两人最好有亲属关系,就象现在我和叶萧,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这个。

但我明白,我们现在进入这里的目的,在某种程度上与盗墓者们是一样的——寻找皇后。
  
皇后会不会在里面?我的心里又被什么东西扭了一把,我的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的形象,但这个形象不会给我带来某种兴奋,而是死亡和恐惧。我突然停住了。
  
“我不想下去了。”我轻轻地说。
  
叶萧回过头来,黄色的灯光照着他的眼睛:“说实话,我也害怕。”
  
“那,我们回去吧。”
  
“如果回头,我们会更害怕。”
  
我不敢回头了,向他点了点头,我们继续向下走去。
  
终于走到了台阶的尽头,一扇黑色的铁门在黄色的灯光下阻拦了我们。叶萧试着用手推了推这扇门,门没有锁,是虚掩的,我们走进了这扇门。我会看到什么?
  
在浑浊而又冰凉潮湿的空气里,我们看到这是一个很大的空间,大约有一百多个平方米,顶上吊着一排灯,放出黄色灯光。四周是一排排的木头架子,可能是用来摆放什么东西的,中间有一张大台子,台子上有一个被打碎了的玻璃棺材。
  
棺材里面是空的。
  
我和叶萧对视了一眼,他叹了一口气,然后又在整个房间里扫视了一圈,除了一排排木头架子和破碎的玻璃器皿之外什么也没发现。
  
皇后不在这里。
  
也许早就被转移了。也许,1949年被他们带去了台湾?也许,被国民政府的那些无知的人们销毁了?我的心里除了深深的遗憾之外,又多了一分暗暗的庆幸,我真的对这个女人产生了恐惧。
  
“你看墙壁。”叶萧的手指向了墙壁。
  
在白色的墙壁上,我看到了一行行用油漆书写的歪歪扭扭的大字——“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毛泽东思想”、“毛主席万寿无疆,林副主席永远健康”、“打倒现行反革命工贼叛徒最大的走资派刘少奇”、“红卫兵万岁”。
  
这是什么?文革时候才有的大字报语言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我完全糊涂了。
  
“难以置信,唯一的解释是,文革时期肯定有人来过这里。”
  
叶萧说的对,没有别的可能了,这些大字里有“林副主席永远健康”,说明时间应该在1971年林彪事件以前。即将离开之时,我又看了那副破碎了的玻璃棺材一眼,伸出手,摸了摸皇后躺过的地方,我的手指感到一股凉凉的触觉,这凉意瞬间直逼入我的心底。
  
回到地面,我们终于吸到了一口新鲜的空气。
  
我们又找到了那个负责人,询问文革时候这里的情况。
  
“那时候的情况,我们这里的人都不清查啊,不如你们去找门房间的老董,他是退休职工,已经在这里工作了四十多年了,文革时候也在这里。”
  
门房间里非常昏暗,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坐在里面听着老式的无线电。
  
“老董师傅。”
  
“你们是谁?”老头以狐疑的目光看着我们。
  
“我是公安局的。”叶萧拿出了工作证,“老师傅,我们想问一问文革的时候这里的情况的。”
  
老头低下了头,没有回答。过了半晌,才从嘴里挤出几个字:“过去的事情,还提它干吗。”
  
“的确是过去的事,但是,过去的事却关系到现在,人命关天。”叶萧一字一顿地说。
  
老头看着我们,终于说话了:“那是文化大革命的第一年,到处都是红卫兵,由于我们这里是事业单位,有许多知识分子,于是,就有一批红卫兵占领了我们单位。天天开批斗会,闹革命,几乎所有的房间都被他们占据了,我们绝大部分职工都被赶了出来,只剩下我。

“这些孩子可厉害呢,他们说要在这里每一个房间里都写上毛主席语录永远纪念。他们也的确这样做了,就连男女厕所也没有放过,最后只剩下地下室他们没去过了。

“他们命令我开门,我找到了钥匙,打开了地下室的大门,他们下去了,我等在外面,我在外面守了整整一天,都不见他们出来,我又不敢一个人下去,只能离开了这里,出去避避风头。一个月以后,我才回来,这里已经一个人都不见了,我这才把地下室的门锁上。”
  
“老师傅,那你知道这些红卫兵是从哪个学校来的。”
  
“是附近的南湖中学。”
  
“老师傅,真谢谢你了。”我们离开了这里。
  
走出大门,我又回头望了一眼这栋建筑,眼前似乎都充满了这黑色的外墙。我问叶萧:“你认为红卫兵和皇后的遗体有关吗?”
  
“我不知道,如果,皇后的遗体早就被转移了,那么这些红卫兵什么都不会看到,和他们是毫无关系的,但是,如果皇后的遗体一直存放在地下室里,那么情况就非常复杂了。”
  
“但愿那老头没有记错。”我加快了脚步。
二月十四日
  
在情人节如果能接到一个女孩的电话,而且她邀请你出去,更重要的是那女孩很漂亮,那么你一定是非常非常走运而且幸福的了。

今天,我接到了ROSE打给我的电话,她约我出去。
  
夜幕降临,弯弯的新月爬上了夜空,“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淮海路几乎每个男孩手里都捧着一束花。一个十三四岁的卖花姑娘从我身边经过,我看着她手里的一束玫瑰,给ROSE是最合适了,但我犹豫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没有买花,因为我突然想到了黄韵,死去的人的影子往往比活着的人更纠缠。
  
在陕西南路地铁站里的季风书店门口,一身白色衣服的ROSE向我挥了挥手,两手空空的我有些尴尬,向她咧了咧嘴。我们走出了地铁,向东走去。
  
“去哪儿?ROSE。”我问她。
  
“随便走走吧,我喜欢随便走走。”她对我笑着说。
  
走了几步,我忽然想起了什么,我知道这话不应该今天说,但我必须要告诉她:“莫医生出事了,你知道吗?”
  
“已经知道了。”
  
“哦,那你现在找到工作了吗?”
  
“我现在正在应聘一家网络公司,计算机程序方面的工作,不知道他们要不要我。”
  
“那我祝你成功。”
  
“谢谢。”
  
在国泰电影院的门口,我又见到了那个卖花的小姑娘,ROSE从小姑娘的手里买了一束白色的玫瑰。

我真后悔,前面为什么没有买,现在居然轮到ROSE自己买花了。
  
“我喜欢玫瑰。”ROSE把玫瑰放到了我手里。
  
我以为她只是让我帮她拿着的,她却说:“送给你了。”
  
“给我吗?”
  
她眨了眨眼睛,对我笑了笑。
  
是暗示?
  
我又立刻否定了,男人总是自作多情的。一切的幻想都是多余的,我暗暗地对自己说。我们旁边走过的全是成双成对卿卿我我的,而我总是和她分开大约二十厘米的距离。以至于竟然有好几对人从我们两个的当中穿过,于是ROSE故意向我靠了靠,这晚上风很大,她长长的发丝被风吹起,拂到了我的脸颊上,我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香味。
  
我终于忍不住了,轻轻地问她:“ROSE,你用哪种牌子的香水?”
  
“香水?我不用香水的。”
  
“那——”
  
“你是说我身上的香味吗?我生出来就有这香味了,医生说我可能是得了什么遗传病吧。呵呵,得这样的病可真幸福啊。”
  
我却不说话了,我的心里充满了另一个人的影子,那个人不是ROSE,也不是黄韵。多年以前的那个人,这味道却一直纠缠着我,我低下了头。
  
“你怎么了?”她问我。
 
“我没事。”仙踪林到了,我走累了,于是我和ROSE走进了仙踪林,一对对的人很多很挤,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两个空位,坐在用绳子吊着的椅子上喝起了奶茶。
  
我盯着她看。
  
“怎么这样看着我?挺吓人的,呵呵。”她把脸凑近了我,“难道我的脸上长了青春痘?”
  
“不是不是。我只是在想一些事情。”
  
“想什么?告诉我。”
  
“最近发生的一些事。”
  
“发生了什么事?与我有关吗?”
  
“ROSE,与你没有关系的,这些事情很糟糕,你最好不要知道。”我决心不让她卷进我的这些事,“我们还是说些别的吧。比如——你的过去。”
  
“我很普通啊,就和这里所有的女孩们一样。”她对着四周的人看了看。
  
“那你的父母呢?不和你一起住吗?”
  
“他们都去世了。”她淡淡地说。
  
“对不起。”我又说错话了。
  
“没关系的,早一点逝去与晚一点其实都没有什么分别,只要没有痛苦,二十年的生命与七十年的生命都是一样的。有的人活得很长很长,其实并不值得有什么庆幸的,因为他(她)的痛苦肯定也很长很长的。

“如果一个婴儿,还来不及啼哭就夭折,也许对于婴儿自己来说,并不算一件坏事。呵呵,你也许不会理解的。”她喝了一口茶,摇动起了椅子,绳子荡过来荡过去,就象是朝鲜女人的秋千。
  
“ROSE,说下去啊。”
  
“你真的想听啊,那么我告诉你我的感觉,人的生命不是用时间来衡量的,知道吗,二十岁死的人未必就比七十岁死的人短命,在某种意义上,生命是可以无限延伸的。

“比如,在我的心里,我的父母就永远活着,我一直能感觉到他们活着,在这个意义上,他们还活着。但这只是非常小的一方面,更大的一方面,是脱离别人的感觉而独立地存在下去,因为时间,时间这样东西在普通人眼力是一条直线,但从宇宙学的角度而言,时间是可以扭曲的,空间也是可以扭曲的,就象黑洞,不要以为黑洞是离我们非常遥远的东西,也许,黑洞就在我们的身边,也许在你眼里,我就是一个黑洞,呵呵,开玩笑的。”
  
我搔了搔头,说:“听不懂,ROSE,你不是学计算机的吗?怎么又搞起物理了。”
  
“这不是物理,是哲学,大学时候,除了自己的计算机专业,我还选修了许多哲学方面的课,对时间空间这些命题比较感兴趣。不说啦。”

她又摇了起来。她的脸离我忽远忽近,一会儿清楚,一会儿模糊,我突然有些困了。于是我把头伏在桌子上,看着窗外的夜景,外面还是有许多红男绿女在霓虹灯下穿梭,一看到他们,我不知怎么却更加疲倦了。

在玻璃上,反射着ROSE的脸,她还在荡秋千似地摇着,就象一只大钟的钟摆。她摇摆的频率极为均匀,我的眼皮不由自主地跟着她动了起来,她靠近我,我的眼皮就睁开,她退后,我的眼皮就合上。于是,我的眼皮也象钟摆一样运行着,只有她的眼睛还在继续闪烁,渐渐的,我看到的只有她的眼睛。
  
我的意识渐渐淡去了,我就这样过了好久,眼皮一张一合,我好象看见ROSE伸出了手,她轻轻地问我:“你生病了吗?”

然后,她站起来,扶起了我,我的双脚跟着她移动,她扶着我走出仙踪林,叫了一辆出租车,她问我:“你家住在哪里。”
  
我好象回答了她,然后出租车把我带走,她也坐在我旁边,她的发丝拂着我的脸,我的眼角被她的发尖扎疼了,但我没有叫,我的眼睛麻木了,我的鼻子也麻木了,因为她身体里的气味。

出租车停下来了,她又把我扶下来,再把我扶上楼,我下意识地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了钥匙,开了门。她把我扶进去,让我躺在床上,还给我盖上了被子,然后无声无息地离开了我。我的眼皮依然在一张一合,做着钟摆运动,在一黑一白里,她帮我带上了门,消失了。
  
我终于闭上了眼睛。
二月十五日

当我早上醒来的时候,我发觉自己穿着外衣躺在被子里,手里还攥着一束白色的玫瑰花,样子有些滑稽,我起来洗了一个澡,才渐渐地清醒了回来。
  
我家里没有花瓶,我只能把玫瑰花插在平时放牙涮的茶杯里,倒有了些后现代的味道。
  
我仔细地回忆着昨晚每一个细节,想着ROSE的脸,还有她身上的那股气味,那股气味刺激了我的嗅觉器官,使我开始用自己的鼻子回忆起了另一个女孩。
  
香香。
  
我叫她香香。
  
ROSE的脸,长得和她一模一样。
  
从我第一眼见到ROSE起,我就又想起了香香,想起了她的脸,她的气味。
  
我叫她香香,因为她天生就有香味,从她的身体里散发出来的香味。
  
我能用自己的鼻子在一万个人中分辨出香香来,我发誓。
  
但这再也不可能了,因为,香香已经死了。
  
她死的时候,只有十八岁。
  
我想她。
  
在那个夏天,炎热干燥的夏天,副热带高气压控制着我们的城市,连坐在家里都会出一身大汗。

香香是我的同学,我们班级还有其他十几个人,除了林树以外,我们全都报名参加了一个三日游的野营,去了江苏的一个海边小镇,据说那里非常凉爽。
  
坐了五个小时的长途汽车和轮渡,我们达到了一片广阔无边的芦苇荡。那儿有大片的水塘和泥沼,长满了比人还高得多的青色芦苇,范围有上千亩大。一旦你躲在其中某个地方,密密麻麻的芦苇足够把你隐藏,谁都无法找到你。

我们就在芦苇荡中间的一片干燥的空地里扎下了营,搭起了两个大帐篷,一个是男生的,一个女生的。会游泳的人,就跳进清澈的水塘里游泳,象我这样不会游泳的人,就在水边钓鱼钓龙虾。

其实这并非真正的龙虾,只是一种当地常见的甲壳动物。到了晚上,我们就把龙虾洗干净,用自己带来的锅烧了吃,那种味道胜过了饭店里的海鲜。
  
第一天的晚上,什么事都没发生。
  
第二天的晚上,我在帐篷里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于是钻了出来。绿色的芦苇深处送出来绿色的风,这股风把我引到了一片芦苇中,我索性脱了鞋子,光着脚走在泥泞里,穿过帏幔般的苇叶,苇尖扫过我的脸颊。我觉得自己变成了隐身,被芦苇荡完全吞没了。

我抬起头,看到的天空是在许多随风摇曳的芦苇尖丛中露出的一方小小的深蓝色,水晶般的深蓝,没有一点瑕疵,在这深蓝色的水晶中间是个圆圆的月亮。
  
我沿着芦苇丛中的一条小河继续走去,拨开密密的苇杆,穿过一个极窄的小河汊,又转了好几个弯,才到了一个被芦苇层层包围起来的更隐蔽的小池塘。

我忽然听到了一种奇怪的水声,在月光下,我见到在水里有一个人。
  
同时,我闻到了一股香味从水中散发出来。
  
我悄悄地观察着,那是一个女人,只露出头部和光亮的双肩。不知道她是游泳还是洗澡,我尽量克制自己急促的呼吸,隐藏在芦苇丛中。她的长发披散在洁净的水中,舒展着四肢。

过了许久,直到我都快站麻了,她才慢慢上岸。我先是看到她赤裸的背脊,两块小巧的肩胛骨支撑起一个奇妙的几何形状。然后,她的腰肢和大腿直至全部身体都象一只剥了壳的新鲜龙虾般一览无遗地暴露在河岸上。

她的体形犹如两个连接在一起的纺锤。沾满池水的皮肤被月光照着反射出一种金色的柔光。
  
我终于看清了她的脸。
  
——香香。
  
她虽然只有十八岁,但脸和身体看上去都象是二十出头的女子。
  
她穿上了衣服,把所有的诱惑都严严实实地包裹了起来。然后她轻轻地说了一句:“出来吧。”
  
躲在芦苇中的我脸上象烧了起来一样,不知所措地磨蹭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走出来。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心头砰砰地乱跳,我有些害怕,她也许会告发我,把我当作有什么不良企图。
  
“对不起,我刚到这里,什么都没看见。”我想辩解,却越来越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你看到了。你全都看到了。”香香靠近了我,我的鼻孔里充满了她的气味。
  
“我不是故意的。”我后退了一步。
  
“别害怕。”她突然笑了,笑声在夜空里荡漾着,撞到风中摇晃的芦苇上,我似乎能听到某种回音。
  
“香香,你真的不会告发我?”
  
“你想到哪里去了,你当然不是故意的。你不是那种人。”

香香赤着脚坐在了一块干净的地上,对我说,“来,你也坐下吧。”
  
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坐在了她面前,却一言不发。
  
“你说话啊。”她催促着我。
  
“我——”我一向拙于言辞的,坐在她面前,鼻子里全是她身上的香味,我差点成了木头人。
  
“是不是睡不着觉?”
  
我点了点头。
  
“我也是。”忽然她对我做了一个禁声的动作,“听。”
  
四周一片寂静,连风也停了。
  
“听什么?”我摇了摇头。
  
“嘘,又来了,听——”
  
“什么都没听到。”我的听力还可以的啊。
  
“嗯,现在没有了,那个人过去了。”
  
“哪个人?谁过去了?”
  
“你刚才真的没听见吗?是拖鞋的声音,快听——嗒——嗒——嗒,从泥地里走过的声音,我听的很清楚,这么清楚的声音你怎么没听到?”

她睁大了眼睛问我,此刻从她嘴里出来的声音让我毛骨竦然。
  
这时候,风又起来了,芦苇摇晃,我听了香香的话突然有些害怕,我站了起来,向四周张望了片刻,不可能的,不可能出现那种拖鞋的声音,一个人也没有啊。我想去芦苇的深处看看。
  
“别去。”香香叫住了我,“今天下午我听这里的乡下人说,许多年前,这块池塘淹死过一个来插队落户的女知青,他们说,从此每天晚上,这里的水边都会有拖鞋的声音响起,因为那个女知青是穿着拖鞋淹死的。”
  
“可我怎么没听到。”但我的心却开始越跳越快。
  
“乡下人说,一般人是听不到的,而如果有人听到,那么这个人很快就会死的。”她幽幽地说。
  
“别信那些鬼话。”
  
“呵呵,我才不会信呢,我是骗你的,不过我真的听到了那种拖鞋的声音。”
  
“我们回去吧。”我真的有些怕了。
  
我们绕过那条小河,拨开芦苇,向我们的帐篷走去,突然她停了下来,抬起头看着深蓝色的天空。
  
“又怎么了?”我问她。
  
“真美啊。”她还是看着夜空。
  
“什么真美?”
  
“流星。我刚才看到了一颗流星,从我的头顶飞过去。”她无限向往地说。
  
“你运气真好。”我看着天空,心里觉得很遗憾。
  
回到了营地,我们钻进了各自的帐篷。
  
那晚,我梦见了一个穿着拖鞋,梳着两根小辫子的女知青。
  
第二天早上起来,我一钻出帐篷就看到了香香,她向我笑了笑,我也向她笑了笑。
  
后来,我们分开来自由活动,许多人去了海边,我也去了,回来以后,我们发觉香香不见了,她好象没有去海边。

我们到处找她,始终没有找到,一直到了晚上,大家都非常着急,有的人急得哭了,我们向当地人借了煤油灯和手电继续寻找。我突然想起了一个地方,于是,我带着大家去了昨天晚上香香游泳的那个小池塘,当我们来到芦苇深处的水边,用手电照亮了水面,在微暗的光线里,我见到水面上漂浮着什么东西。

我有了种不祥的预感,我冲到了水边,闻到了一股香味。
  
漂浮在水面上的是香香。
  
几个会游泳的男生跳下了池塘,他们把香香捞上了岸。
  
香香死了。
  
她平静地躺在岸上,闭着双眼,似乎睡着了,而昨天晚上,她还在这里对我说她听到的声音。

我想起了她的那些话,我的眼泪扑簌扑簌地滑落在了地上。当香香被抬走以后,我一个人留在了这里,这里的夜晚静悄悄,我一点都不害怕了,我非常渴望,能够听到那拖鞋的声音的,但是,我什么都没听到。
  
香香的验尸报告说她是溺水身亡的。可香香的水性是我们这些人里最好的,没有人能够理解。根据规定,香香的遗体必须在当地火化,我们都参加了她的追悼会,在追悼会上,我走过她的玻璃棺材,看着静静地躺在里面的香香的脸,我似乎还能闻到那股香味。
  
香香,香香,香香。
  
我想她。
  
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时光倒流,让她再活过来。
  
我知道这不可能。
  
每年的清明和冬至,我都会到她的墓前送上一束鲜花。
  
现在,她的脸又清晰了起来,还有,她的气味,重新使我的鼻子获得了满足。
  
因为ROSE。
二月十六日
  
南湖中学位于一大群老房子的中心,从空中俯看就象是一片低矮的灌木中间被某种动物破坏掉了一块,那空白的一块就是中学的操场。
  
我和叶萧走进这栋五十年代建造的苏联式教学大楼,在空旷高大的走廊中,我们通过这里的校长,来到了档案室。1966年的档案很齐全,但是对我们来说没有任何用。
  
老校长喋喋不休地说:“红卫兵之类的内容是不会进入档案和学籍卡的。那一年有几百个学生加入了红卫兵,他们分成了几十批去各个单位‘闹革命’,要想查出哪些人去了南湖路125号简直是大海捞针。”
  
“那这里还有什么人熟悉当时的情况?”
  
“这个嘛,过去那些老教师都退休了,现在一时也找不到。恐怕有点难度。”
  
突然负责档案室的中年女人插了一句话:“校长,教历史的于老师过去不是我们学校66届的毕业生吗?”
  
“哦,对,我带你们去找他。”
  
校长带着我们走出档案室,在一间办公室里,校长对着一个正埋头看书的中年男子说:“老于,你不是我们学校66届的毕业生吗,市公安局的同志想调查一下66年我们学校红卫兵的一些情况。”
  
于老师抬起了头,他的神色突然变得紧张起来,他看了看我们,然后表情又平和了下来,淡淡地说:“校长,三十多年前的事,我都记不清了。”
  
校长对我们摇了摇头,轻轻地对我说:“你们别介意,他平时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性格内向,不太喜欢和别人说话。”
  
叶萧向我示意地点了点头,然后说:“于老师,能不能耽误你一点时间,我们到外面去谈谈。”
  
“我正在备课呢。”他有些不耐烦了。
  
“对不起,我正在办案。”叶萧直视着他的眼睛。
  
他们对视了一会儿,最后,于老师的目光避开了他:“好的,我们出去谈吧。”接着他又对校长说:“校长,你回去忙吧,我会配合的。”
  
穿过阴暗的走廊里,我们来到了操场边上,阳光懒洋洋地照着我的脸,一群上体育课的学生正在自由活动。叶萧抢先开口了:“于老师,1966年你是红卫兵吗?”
  
“是,但这重要吗?当时几乎每个学生都是。”
  
“对不起,你也许误解我们了,我们只是来调查一些事的。你知道南湖路125号这个地方吗?”
  
“黑房子?”他突然轻声地,几乎是自言自语地冒出来一句。
  
“什么是黑房子?”我问他。
  
他不回答,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然后看了看四周,把我们带到操场最安静的角落里,那里种着几棵大水衫,还有一些无花果树,地上长满了野草。在树荫下,阳光象星点一样洒在我们的额头,他缓缓地说:“因为那里是一栋黑色的楼房,十分特别,我小时候就住在那儿附近,所以我们那时候都把那地方叫做黑房子。”
  
“我们就是为了这栋房子而来的,于老师,我想你一定知道些什么,把你知道的全告诉我们,要全部。”叶萧说。
  
“1966年的秋天,我是这所学校里毕业班的学生,我们绝大部分同学都成为了红卫兵,批斗老师,搞大字报大辩论,但是许多人感到在学校里闹还不过瘾,于是有一群红卫兵去了黑房子。而我,也是其中的一员。”

他突然停顿了,在我们目光的催促下,他才重新说起来,“你们年轻人不会理解当时的情况的,每个人都象疯了一样,尤其是十六七岁的学生,有许多事,需要时间才能让我们明白。

“我们去黑房子,因为那里是一个有许多知识分子的事业单位,据说是什么走资派的大本营。我们进去把里面的工作人员都给赶了出来,没人敢反抗,我们在所有的房间里都写上了大字报。

“最后,只剩下了地下室。我们命令看门的打开地下室,然后我们下去,那个地下室非常深,我们走台阶走了很久,回想起来挺吓人的,但是少年人有着强烈的好奇心,红卫兵又号称天不怕地不怕,终于,我们壮着胆子下到了地下室里。我们发现了一个玻璃棺材,在玻璃棺材里,躺着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果然,1945年以后,皇后的遗体留在了地下室里。我再看了看于老师的脸,他的双眉紧锁在了一起,低下了头。
  
“继续说吧。”
  
“当时我们非常惊讶,一方面因为我们还小,不懂女人,一下子看到一个如此美丽的女人一丝不挂躺在玻璃棺材里,与其说是害怕,不如说是惊喜。是的,她太美了,我一生都没有见过那么漂亮的女人,大约20岁出头的样子吧,浑身雪白,闭着眼睛,安详地睡着。

“一开始我们还真的以为她是在睡觉,我们有些害羞,想躲出去,后来有人说,一个女人脱光了衣服睡在这里肯定是个女流氓,要对她实施无产阶级专政。于是,我们打开了玻璃棺材,叫她起来,但是她却没有反应,我们中的一个人大着胆子碰了碰她,却发觉她的身上是冷的,再摸了摸脉搏,才知道原来她已经死了。

“一下子我们变得害怕起来,我们开始猜测她会不会是被人谋杀的,但实在也想不出什么结果,我们不敢把这件事说出去,因为我们看见了裸体的女人,也许会被别人认为我们也是流氓。我们只能例行公事一般在墙上涮上了大字报的标语,然后离开了地下室。”
  
“就这么简单?”我怀疑他还藏了些什么。
  
“不,当时我们白天在黑房子里闹所谓的革命,晚上还照样回家睡觉,毕竟我们还是孩子。进入地下室以后的第二天早上,我们象往常一样在黑房子门口集合,但是发觉少了一个人,叫刘卫忠,于是我们到他家去找他。

“到了他家里才知道,刘卫忠昨天晚上喝了一瓶老鼠药自杀身亡了。而昨天,只有他摸过地下室里的女人。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感到非常害怕,我离开了他们跑回到家里,再也不敢去黑房子了,那天我在家里窝了一整天,提心吊胆的。

“到了晚上,十点多了,我已经睡下了,突然张红军到我家里来了,他也是红卫兵,昨天也和我们一块去过地下室。他说他很害怕,晚上做恶梦睡不着觉,所以来找我,他告诉我一件事:昨天晚上,他和刘卫忠两个人偷偷地去过黑房子,他们发觉看门的人已经逃走了,大门开着,于是他们进去下到了地下室里。

“张红军说,他去地下室只是想摸摸那个女人,因为刘卫忠说这种感觉很舒服,他是在刘卫忠的鼓动下才去的,他说在地下室里,他们摸了那个女人的身体。”
  
“只是摸吗?”叶萧突然打断了他的话。
  
“我知道你想到了什么,现在的年轻人就喜欢胡思乱想,那时候的我们很单纯,能摸一摸女人就已经被认为是大逆不道了。”
  
“对不起,请继续说。”
  
“那晚张红军说,他没想到刘卫忠会自杀,一点预兆都没有。我问他这件事情还告诉过谁,他起初不肯说,后来才告诉我,下午的时候,他已经把这件事说给那些去过地下室的红卫兵听了。

“后来实在太晚了,那时候的人们睡的都很早,张红军被我父亲赶走了。第二天,我还是没有去黑房子,我对那里产生了深深的恐惧,我去了学校,清晨的校园里没有一个人来上课,我在操场里转了转想呼吸新鲜空气。但是,我在操场上发现了张红军,对,就在这里,就是现在我们站着的地方。他就躺在我们脚下的这块地方,口吐白沫,手里拿着一瓶农药。”

他痛苦地低下了头,看着这片杂草丛生的地面,“当时的验尸报告说他是在那天凌晨三点钟左右喝农药自杀的。也许我永远都无法理解他和刘卫忠自杀的原因。”
  
我的脚下忽然生起一股冰凉的感觉,我急忙后退了几步,我真没想到,1966年,我鞋子底下的这块地方居然死过人。
  
“那么其他人呢?”叶萧继续问。
  
“以后他们的事我就不知道了,张红军死了以后,我再也没有参加红卫兵的任何活动了,不久以后,我就离开了上海,去云南上山下乡了。后来粉碎四人帮,恢复高考以后,我考上了大学,毕业后成为了一名教师,被分配到了我的母校教书,一直到现在。”
  
“就这些吗?”
  
“我知道的全是这些了,那么多年来,我每次要路过黑房子的时候,总是绕道而行,尽量不看到它,那是一场恶梦,我一直生活在这阴影中。”从他痛苦的脸,我可以看出他的确没说谎。
  
“谢谢。能不能告诉我当时去过地下室的其他人的名字。”
  
“还好,那么多年了,我一直记得他们。”他拿出随身的纸和笔,写下了十几个名字,然后把纸交给了叶萧。
  
“非常好,谢谢你的配合,再见。”我们刚要走,于老师突然叫住了我们:“对不起,我想知道,你们去过那个地下室吗?”
  
“去过。”
  
“那个女人还在吗?应该已经成为一堆枯骨了。”于老师说。
  
“不,她已经不在了,但是,她不会变成枯骨,她永远是她。”我回答了一句。
  
我能看到他惊恐的眼神。
二月十七日

我又梦见了香香。
  
我实在在家里呆不住,我出去了,天色已晚,我在上海的街头游荡着。不知逛了多远,我突然看到眼前矗立着那尊有名的普希金雕像。看到沉思的诗人,我知道我该去哪儿了,又穿过两条马路,我拐进那条小巷,走进小楼,在三楼的一扇门前停了下来。
  
但愿ROSE在家。
  
天哪,黄韵的脸又浮现了,我承认我是个容易遗忘过去的,和所有的男子一样喜新厌旧的人,但是,我永远无法遗忘的是香香。
  
我敲了敲门。门开了,是ROSE。她很吃惊,然后对我笑了起来。她的房间还是我上次见到的老样子。只是电脑开着,一个系统软件的界面。

“请坐啊,你怎么会来?”她坐在一张摇椅上。

“顺便路过而已。”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路过。
  
“你撒谎。呵呵,你一撒谎就会脸红。”她轻轻的笑声塞满了我的耳朵,还有那股熟悉的香味。
  
我摸摸自己的脸,挺热的,的确是红了,我想转移话题,把目光盯着电脑问:“你在玩什么呢?”
  
“我在编一个程序,我被那家网络公司录取了。”
  
“恭喜你了。”
  
“没什么啦,就是编辑一些防范黑客和病毒的软件而已。”
  
我又没话了,好不容易才想出一句:“谢谢你上次送我回家。”
  
“我可不想让你在仙踪林茶坊里过夜。那天你到底睡着了没有?”
  
“没有,回到家以后才睡着的。”
  
“哦,那你还知道啊,别看你人瘦,扶着你还挺吃力的。”
  
“真不好意思,我怎么会那么狼狈呢,你可别以为我有什么病啊,我挺健康的,过去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真搞不懂。

“ROSE,为什么我看你摇来摇去,就有一种摆钟摇晃,时间停顿的感觉,然后我的眼皮就跟着你动了起来。”
  
ROSE把双手向我一摊:“我可不知道。”
  
“你能不能再试试?”
  
“随便你。”她坐在她的摇椅上晃了起来,就和上次在仙踪林里一样。一前一后,她的脸离我一近一远,从清晰到模糊,再从模糊到清晰,甚至连她的那股天生的香味,也随着她的摇动而一浓一淡。

我的眼皮再次被她控制,我的视线从明亮到昏暗,再从昏暗到明亮,在明亮和昏暗的中间,是她的眼睛。
  
但我的意志是清晰的。
  
是时候了,我必须要说出口,这两个字在我心里酝酿了酗酒,终于,两眼无神的我对ROSE轻轻地说:“香香,香香,香香。”
  
ROSE的眼睛明亮了些,我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一些别的东西,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我听到了她的回答:“听——”
  
我半梦半醒地回答:“听什么?”
  
“嘘,又来了,听——”
  
“我只听到你的声音。”房间里没有任何其他的声音,我的视线有些糊涂,但我的耳朵还完全正常。
  
“嗯,现在没有了,那个人过去了。”
  
“哪个人?谁过去了?”
  
“你刚才真的没听见吗?是拖鞋的声音,快听——嗒——嗒——嗒,从泥地里走过的声音,我听的很清楚的,这么清楚的声音你怎么没听到?”
  
天哪,这些几句话怎么这么熟悉,在我的记忆深处锁了许多年了,那些痛苦的回忆。没错,那是香香说过的话,那天晚上,在池塘边上,芦苇荡里,在她死的前一夜。
  
怎么从ROSE的嘴里说出来了?
  
她继续说:“今天下午我听这里的乡下人说,许多年前,这块池塘淹死过一个来插队落户的女知青,他们说,从此每天晚上,这里的水边都会有拖鞋的声音响起,因为那个女知青是穿着拖鞋淹死的。”
  
怎么回事,难道时光真的倒流了?难道这里不是ROSE的家,而是在十八岁时的苏北芦苇荡中的一个夜晚。
  
她还在继续,声音越来越低缓:“乡下人说,一般人是听不到的,而如果有人听到,那么这个人很快就会死的。”
  
我静静地听着,我的眼皮一闭一合,但我的耳朵听得清清楚楚,绝不会听错。我快疯了。我知道,还有一句话——
  
“呵呵,我才不会信呢,我是骗你的,不过我真的听到了那种拖鞋的声音。”ROSE把这最后一句话说了出来。
  
然后,她停止了摇晃。
  
我的眼皮恢复了正常,我睁大着眼睛,看着她,没错,她是香香。她就是香香。她的眼睛,她的脸,她的香味,她说的话,每一样,她都是香香。
  
“ROSE,你到底叫什么名字。”我靠近了她,双眼直逼着她。
  
她呡了呡嘴唇,幽幽地说:“我叫香香。”
  
“请再说一遍。”我有些痛苦。
  
“香香,我叫香香。”
  
我在发抖,我不知道我应该高兴还是害怕,我只知道,香香已经死了,我亲眼看到过她的遗体,她确确实实地已经死了,已经在那个苏北小镇上火化了,我理解不了,我痛苦地说:“这不可能。”
  
“世界上没有不可能的事。”

她靠近了我,她的香味刺激着我,“我回来了,我从那个池塘里游了出来,我上了岸,我自己回了家,我考上了大学,我大学又毕了业,我工作了,我又遇见了你——我所爱的人。”
  
听到了她的最后一句话,我所有的防线都崩溃了,我的内心决堤了,是的,我承认,她是香香,她绝对是香香,没人能冒充的了。

我的香香,我的香香又活了回来,我的香香没有死,她没有死。香香就是ROSE,ROSE就是香香。
  
我开始相信了她的话,生命是可以永存的。
  
我相信了复活。
  
我相信了时间的黑洞。
  
现在,我的香香就在我的面前,她靠近了我,她和我在一起,没有别人,我忍耐了那么久,因为我有一个强烈的冲动,我要得到她。

过去我以为我永远都得不到她了,现在我知道我错了,我还可以得到她,拥有她,就是现在。
  
让这个世界崩溃吧,只有我,和她。
  
香香,我来了。
  
这一晚,我和她,完成了我们应该完成的一切。
  
她很快乐。
  
一切结束以后,在幽暗柔和的灯光下,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当我的目光触及她光滑的腹部的时候,我看到了一道淡淡的伤痕,淡红色的,象是一条直线似地镶嵌在白色的皮肤上。
  
我把头垫在她柔软的腹部,闻着那股香味,象个刚出生的孩子一样睡着了。
  
我睡得很熟,很熟。
二月十八日
  
我的耳朵里听到了鸟叫,各种各样的鸟,我醒了,我知道清晨到了。我睁开眼睛,看到了蓝蓝的天空。
  
多美的天空啊。
  
我感到了有点不对劲,怎么早晨睁开眼睛,看到的不是天花板而是天空。

我支起了上半身,我看到自己正躺在一张绿色的长椅上,我的四周是树林,眼前是一条林间小径。我穿着衣服,衣服外面还盖着一条毛毯,我发觉自己身上有些湿,我用手一摸,全是清晨的露水。
  
“香香。”我喊了一声。没人回答,只有鸟儿在叫。
  
怎么回事?我站起来,看着周围的一切,一个人影都没有,我再看了看表,才早上六点半。
  
我想起了昨晚发生的事,我去了ROSE的家里,她承认她就是我的香香,我得到了她。然后,我头枕着香香的身体睡着了。
  
这一切是真实的,不是我的幻想,而是确确实实发生过的事,就在昨晚。
  
可是,现在又是怎么回事,我应该躺在香香的床上,看着她,看着她家的天花板和窗户。而此刻,当我醒来,却发现自己独自一人盖着条毛毯躺在小树林里的长椅上,就象个流浪汉。
  
我要去找香香。
  
我抓起毛毯,离开了这片小树林,穿过林间小径,惊起了几只飞鸟,它们扑扇着翅膀,发出羽毛的声响飞向天空。

清晨的林间笼罩着一层薄雾,我踏着露水走上了一条更宽阔些的石子路。这里还有一个池塘,有些红色的鱼正在水里游着,我通过一座跨越池塘的木桥,看到了一堵围墙。透过围墙,我能看到墙外面的几栋高层建筑。还好,我现在至少可以确定自己不是在荒郊野外了。
  
沿着围墙,我见到了一扇门,门关着,我打不开,我明白,这里应该是一个市区的小公园。我在一片树丛里等了一个多小时,公园终于开门了,我从大门里走了出去,公园卖票的人显然大吃一惊,他来不及叫我停下来,我已经走到马路上了。
  
我看了看路牌,这里应该是徐汇区,离香香的家不远。
  
我来到了昨晚我来过的地方,宽阔的巷子,一栋小楼的三层,我敲了门。
  
没人开门。
  
再敲,我敲了很久,整栋小楼都可以听到我急促有力的敲门声。也许她出去了?
  
忽然隔壁另外一扇门打开了,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婆走了出来。
  
“别敲了,你是来租房子的吧。”老太婆说。
  
“不是,我是来找人的。”
  
“你是说那个小姑娘啊,她今天早上已经搬走了。”
  
“这怎么可能,昨天晚上——”后面那句“我还在这里过夜”的话我没敢说出来。
  
“搬走了就是搬走了,今天早上八点,搬场公司来搬走的,她还给我结清了房租。你不信我开门给你看看。”说着,老太婆从掏出了一串钥匙打开了门。
  
我冲了进去,房间里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留下,房间里只剩下一股淡淡的香味,没错,我不会记错的,我还记得这里墙壁和天花板,就是这里。
  
她为什么搬走呢?
  
“阿婆,请问你知不知她搬到哪里去了。”
  
“我哪里知道。”老太婆不耐烦地回答。
  
“那么她是什么时候租这房子的?”
  
“去年九月吧。”
  
“那她在这里租房子是不是该到派出所去登记的?”我知道这个可能性不大,尽管的确有这样的规定。
  
“喂,你什么意思啊,你是来查户口的啊,去去去,”老太婆把我向外推了一把,接着嘴里嘟嘟囔囔地:“小赤佬,不正经。”
  
我知道在这里是问不出什么了,我走出了这栋小楼,再回头望望那个小阳台,我突然感到了自己的无助。
  
香香,你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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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十九日
  
今天我的脑子里全是香香。
  
我坐卧不安,细细思量着前天晚上和昨天早上发生的一切,但我却丝毫无法理解香香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就象一个谜,突然地解开谜底,又突然地变成另一个谜。
  
我打开了电脑,上网。我先去了我常去的一家国内的大型综合网站,没有什么特别的新闻,无非是些东剪西贴来的东西。当我要从首页退出时,我忽然发现左下角的友情链接里,发现了四个楷书字“古墓幽魂”。
  
不会搞错吧,怎么这里会有“古墓幽魂”的链接,要知道这家大型网站每天的浏览量有几百万,它的链接通常都是同样重要的著名网站,而古墓幽魂最多只能算是个人主页。会不会是其他同名的网站?我点了点链接地址,没错,的确是我所去过的那个古墓幽魂。
  
不行,我必须阻止他们,古墓幽魂放在著名网站的首页链结里,肯定会引来许多网友去登陆,也许会有更多的人遭遇不测。我立刻给该网站发了封MAIL,希望他们立刻停止链结古墓幽魂。
  
接着,我上了另一家国内的著名网站,令我吃惊的是,这家著名网站的首页里也有古墓幽魂的链接。接着我又换了一家国内大型网站,居然还是跟前面的一样。
  
忽然,我在这家网站的新闻里看到了一则报道——“神秘病毒袭击各大网站,首页链结遭到篡改”,我打开这则新闻读了读内容——

“据国内各大网站的消息:日前,国内各大综合性门户网站,均遭到神秘病毒的攻击,所有被攻击的网站的首页链结的内容均被篡改,出现了一个叫古墓幽魂的链结站点。

“据专业人士称,该网站系本市的一家个人主页,主题为中国的古墓,目前已经请求公安机关介入此事,具体详情不明,但至少可以确知的是,该病毒系通过黑客入侵者的方式传播,虽然被入侵的网站有严密的防范黑客系统,但是,入侵者具有更为高超的技术手段,轻而易举地修改了各网站的内部系统。

“各大网站的技术人员正在加紧努力修复被篡改的首页,但是目前为止,尚无法成功。但请网友不必担心,被篡改的仅为首页链结,不会影响到其他内容,网友的个人资料也未被黑客盗取。”
  
遭了,我早就料到古墓幽魂有某种极为高超的技术手段,但没想到它开始用病毒攻击各大网站了,通过这种方式,它可以使它的浏览量大幅度上升,简直到了无孔不入的地步。
  
当我胡思乱想的时候,门铃响了。
  
是叶萧。
  
从第一眼我就可以看出,今天的他的情绪似乎特别糟糕,他一进来,我就把网上的发生病毒事件告诉了他。

他平静地点了点头说:“我已经知道了,前几天就发生了,我们动用了一切先进的技术手段,始终没能查出谁是古墓幽魂的策划者。我还尝试过删除其内容,也失败了,虽然地址应该就在本市,但是我们根本无法靠近它,怎么也找不到,就象是一个幻影。”
  
“的确象幻影,你曾经说过,那些不明不白的自杀者就象中了某种会传染的病毒。现在来看真的是病毒。”我担忧地说。
  
“是的,现在情况已经非常严重了。似乎这些日子来,古墓幽魂的技术水平在不断提高,现在古墓幽魂可以通过病毒来篡改首页链结,将来就可以直接篡改各大网站的网页内容,到那时候,就会非常可怕了。”
  
我的脑子里瞬间浮现出一副图象,在一家国内著名网站的网页里,突然变成了黑色的屏幕,出现了一个骷髅,一个墓碑,还有清朝皇帝的画像,然后冒出一行字——“她在地宫里”。所有的网民都象那些自杀者一样沉迷于其中,最后全都——我想象不下去了。
  
真的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想些别的吧,我问叶萧:“你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
  
“当然不是,上次我们在南湖中学,那个于老师给了我们一个1966年去过地下室的红卫兵的名单。我今天去户政档案部门查过这些名单上的人了。我复印了一份资料给你看看。”说着,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了一张纸递给了我。
  
“刘卫忠,男,生于1950年3月17日,1966年10月15日晚在家中服鼠药自杀身亡。”
  
“张红军,男,生于1950年1月26日,1966年10月17日凌晨在南湖中学操场服农药自杀身亡。”
  
“穆建国,男,生于1949年11月6日,1966年10月18日晚在南湖路上故意冲向疾驶的卡车身亡。”
  
“吴英雄,男,生于1950年5月15日,1966年10月19日凌晨在家中上吊自杀身亡。”
  
“张南举,男,生于1949年9月27日,1966年10月19日凌晨跳入苏州河自杀溺水身亡。”
  
“辛雄,男,生于1950年2月10日,1966年10月19日晚在家中服毒自杀身亡。”
  
“冯抗美,男,生于1950年6月18日,1966年10月20日凌晨在其父单位内割腕自杀身亡。”
  
“樊德,男,生于1949年12月2日,1966年10月23日晚在家中上吊自杀身亡。
  
“成叙安,男,生于1950年4月18日,1966年10月23日晚在南湖路上割腕自杀身亡。
  
“罗康明,男,生于1949年11月27日,1966年10月24日凌晨在一栋南湖路125号大楼上跳楼自杀身亡。”
  
“陈溪龙,男,生于1949年10月12日,1966年10月24日凌晨在家中上吊自杀身亡。”
  
“李红旗,男,生于1950年1月15日,1966年10月下旬失踪。”
  
“黄东海,男,生于1950年3月21日,1966年10月下旬失踪。”
  
看完了之后,我感到毛骨竦然,从1966年10月15日到10月24日,短短的九天的时间内,包括于老师说过的两个人在内,总共有十一个人自杀身亡,另有两人失踪,他们都去过地下室见过皇后,除了于老师没有继续去过那里以外,其他人都遭遇了不测。
  
叶萧缓缓地说:“你仔细地看,其中有两个死亡高峰,即从10月18日晚到10月20日凌晨,共死了五个人,10月21日和10月22日都没有死人,但是从10月23日晚上到10月24日凌晨,其实只有一晚的时间,就又死了四个人。至于那失踪的两个人,我估计恐怕是死了以后没有找到尸体才被定性为失踪的。”
  
“这样说,所有的线索都断了?”
  
“差不多吧。”叶萧苦笑着说,“我决定放弃了。”
  
“你说什么?”
  
“放弃,我厌倦了,我厌倦了这一切,我不想再继续了。”他低下了头。
  
“我们努力了那么多,从古墓幽魂到东陵,到发现皇后的事情,再到现在,难道我们的努力都白费了。”
  
他不回答,沉默了许久,我也不说话,我的房间里死一般寂静。忽然他说话了,声音非常轻,低沉地吐出几个字:“我很害怕。”
  
“公安局的也会害怕?”我很奇怪。
  
“够了,我也是人,我真的很害怕,从一开始,我知道这案子,看到那些死者的资料,进入古墓幽魂的网站,去东陵,调查那些档案和资料,这些事情,每一分钟,我都是在极度恐惧中度过的。你不会理解的,我总是在表面上装出一付胸有成竹的样子,其实,我的心理比你还脆弱。”
  
“我要依靠你。”
  
“听着,每个人都有权利害怕。”

他抬起头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着,他睁大着眼睛,额头冒着汗,那一副表情我从来没见过,我心中突然有些隐隐的恐惧,他会不会也——
  
叶萧继续说:“现在,我心理最后的防线终于崩溃了,我已经失去任何希望了,我想活下去,活下去,从一开始,我所谓的调查就是我的自作主张,现在是该退出的时候了。”
  
“你真的变了很多,我记得过去我们小的时候,你从来都不知道什么叫害怕。”
  
“是的,我变了许多。你一定要知道原因吗?”
  
“如果你愿意告诉我的话。”
  
“那是恶梦,我不敢回忆的恶梦。我在北京读公安大学的时候,我谈过一个女朋友,是我的大学同学。

“我们谈得很好,在一起很开心,后来,我们毕业以前,去云南实习,跟着云南的一个缉毒队,我和我的女朋友也在一起,在一次缉毒行动中,不幸出现了意外,贩毒分子的力量要远远超过我们的想象,我的女朋友被他们扣留了。

“几天以后,我发现了我的女朋友的尸首。简直惨不忍睹,她被他们轮奸了,浑身上下到处都是被注射的针孔,他们给她注射了大量的海洛英,她是在极度的痛苦中死去的。

“当时在现场我逮捕了其中的一个毒贩,我把他拷了起来,用枪指着他的脑袋,我的女朋友的尸首就躺在我身边,我非常愤怒,我恨那些家伙,恨到了极点,当时我只有一个念头,报仇,为她报仇。

“我差点就扳动扳机了,子弹将从枪口射出,把那个混蛋的脑浆给打出来,但是,在抠动扳机前的一瞬,我想到了——如果我开枪,那么我就违反了纪律,甚至违反了法律,因为他已经被抓住了,没有反抗,我不能打死他。

“那个瞬间,我更加痛苦,我在报仇与执行公务间选择着,我真的非常想看到那家伙脑浆迸裂的样子,因为我的女朋友,我所深深爱着的人死得太惨了。最后,我没有开枪,我放下了枪,把他押回了警局。

“后来,我总是给自己找许多理由,总是自我安慰说自己遵纪守法,其实我知道这些全是假的,我是因为害怕,我害怕,我害怕看到杀人,我害怕我被开除出公安,尽管我有报仇的冲动,但这种强烈的冲动在我的害怕面前居然一点作用都没有了。

“我害怕,真的害怕,也许在骨子里,我真的是一个胆小鬼。所以,后来我没有参加刑警,而是在信息中心搞电脑,我再也没有碰过枪。

“就是这样,我变了,我发现了我心底深埋着的那种东西,那是害怕,是恐惧,天生的恐惧。而自从,发生了最近的这些怪事以来,我的恐惧就与日俱增了,我觉得那种害怕每夜都纠缠着我,我现在几乎每晚都要梦见我的女朋友死时的景象,我受不了。就这么简单。”
  
他哭了。从小到大,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眼泪。
  
“叶萧,对不起,我不该让你把这些痛苦的事情都说出来。”我想安慰他。
  
“好了,说出来就没事了。”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擦了擦眼泪,然后摇了摇头,站了起来,“我走了,我要回去早点睡觉,记住,别再管这件事了,我不想失去你,兄弟。”

他抱住了我的肩膀,我们就象亲兄弟一样,我觉得我重新找回了小时候的那种感觉。
  
我送他出门,嘱咐他路上当心,然后我回到了房间里。
  
害怕。
  
什么是害怕,是恐惧吗?
  
我看了看那天ROSE(香香)送给我的白玫瑰。
  
玫瑰已经枯萎了。
二月二十日
  
我又上网了,几乎每个我上过的综合网站的首页里都能看到古墓幽魂的链结,一看到这四个字我就一点兴趣都没有了。于是,我一头钻进了我喜欢的一个论坛。
  
我发现今天几乎每一个贴子都只有五个字——“她在地宫里”。发贴人叫“古墓幽魂”。

古墓幽魂在灌水?还是有人的恶作剧。我立刻发了一个贴子:“请版主删除所有的灌水贴子”。发完了以后,不可思议的是,我发现我的新贴子居然变成了“她在地宫里”,我的ID也变成了古墓幽魂。一定是服务器有问题,遭受病毒攻击了。
  
我该怎么办。
  
我关了电脑,静静地想了一个多小时,我想到了许多,想到了这两个月来所发生的这些匪疑所思的事情,还有那些死去的人,我看了看窗外,黑沉沉的夜色,就象冬至前夜的那晚,所有恶梦的开始。
  
也许还会有更多的人死去。
  
必须要阻止它。
  
我终于上了古墓幽魂。
  
首页还是老样子,不同的是浏览量发生了巨大变化——“您是第1072982名访问者”;“在线人数3197人”。

我吓了一大跳,访问量居然超过一百万人次了,而上一次还是几万,看来古墓幽魂对各大网站的病毒攻击获得了显著的效果。
  
接着,我进入留言版,铺天盖地的贴子,我看了一会儿,全是些新来的人发的贴子,他们似乎都很兴奋,非常喜欢这里,许多人讨论如何玩最后那个迷宫游戏。

然后我刷新了以下,又多出了十几条贴子,我再看了看点击数,一个一小时前的贴子,点击数已经超过了一百。真难以置信。
  
我再进入聊天室,还是一样,密密麻麻的名字,至少有一百多个,拉得我手都酸了。我不敢和他们对话了,我离开这里,进入了明清古墓中的清东陵。再进入惠陵,还是那五个字——

“她在地宫里”。
  
进入迷宫。
  
系统还保留着我上次到达的地方,我继续前进。还是黑色的地道,前面一束微光,上下左右全是黑色石头砌成的,还有自己的脚步声。

一个又一个分岔路口,我几次迎头“撞”上黑色的墙壁,音箱里传来非常逼真的“砰”的一声。我几乎能感觉到自己的额头产生了一种剧痛。

我想到了这些天来我所看的那些资料,还有南湖路黑房子里那个地下室。我的脑子里全是“地宫”这两个字,没错,现在电脑屏幕里的环境就是地宫,那天我下到地下室里时产生的恐惧与我现在的感觉是相同的。

也许我真的离她越来越近了,我加快了速度,我觉得我越来越熟练了,我能非常有预见性地避开那些死胡同,如果我选择错了岔路,我就会七拐八弯地进入一个最终是没有出路的地道,然后我要再费很大的力气退回来。

左面笼罩在地形图上的黑雾正在一步一步退去,一个小时以后,几乎已退去一半了。
  
忽然,在我的“面前”出现了一个人影,那个人影越来越近,直到来到我面前,拦住了我的去路。难道又是叶萧?
  
我在下面的对话框里面打了几个字:你是叶萧吗?
  
接着对话框里的回答让我吃惊——
  
香香:我是香香。
  
我:香香,怎么是你,你怎么在这里,快离开,马上就离开。
  
香香:不,该离开的是你。
  
我:我不会走的,香香,你为什么离开了我。
  
香香:对不起,我有我自己的原因。
  
我:告诉我什么原因。
  
香香:你不能知道。
  
我:我想见你。
  
香香:现在见吧。
  
电脑屏幕里我面前的那个人逐渐地清晰了起来,黑色的雾气消失了,我看到了那个人的脸——香香。
  
音箱忽然响了,传出了香香的声音:“离开我,永远离开我。”
  
我继续在对话框里打字:不,我一定要找到你,无论你在天涯海角。
  
音箱沉默了片刻,接着又响了:“你不后悔?”
  
我:绝不后悔。
  
接着,电脑屏幕里香香的脸靠近了我,越来越近,直到整个屏幕都是她的脸,屏幕的中心是她红色的嘴唇,她的嘴唇有些变形了,就象是把嘴唇贴在了摄像机镜头上,我明白了,她在吻我,我能感觉到她嘴唇上的温度。
  
我也在电脑屏幕上吻了她的嘴唇。
  
瞬间,她的嘴唇消失了,她整个人也消失了,前方的地道里空空荡荡。
  
刚才也许是吻别。
  
我不后悔,我要找到她,我继续前进。我越来越感受到了地宫与墓室里的气氛,我知道那扇大门已经为我开启了,地形图里一大半的空间已经显露出来了,在地宫的中心,我知道,她在那儿。
  
我来了。
  
我终于闯进了地宫的中心。
  
那是一个巨大的空间,黑色的雾气笼罩着四周,头顶是黑色,脚下是黑色,前后左右都是黑色,在这黑色世界的中心,有两口硕大的黑色棺椁。
  
我点击了其中较大的一个棺材,棺盖打开了,我看到里面是一具穿着清朝皇帝龙袍的白色骷髅。
  
我知道,他是同治皇帝。
  
那么下一个呢?
  
我会看到什么?
  
我的鼠标移动到了第二个棺椁上面,停留了片刻,我的手指似乎不听我自己指挥了,僵硬了一会儿,终于,我深呼吸了一口,连着按了两记左键。
  
棺材盖打开了。
  
屏幕变成了一片黑色,在黑色的中心,出现了一只眼睛。
  
确切地说,是一个女人的眼睛。
  
我能到这只眼睛有长长的睫毛,乌黑的眼球,明亮的眸子,黑洞般的瞳孔。我又产生了那种感觉——这瞳孔象个无底洞,象个深深的水井。
  
灯灭了。
  
一瞬间,我房间里的灯灭了,全部的灯,包括电视机的电源灯也灭了,整个房间里一片漆黑。

怎么回事,也许停电了?天哪,但愿只是停电而已。但我却感到了一种心底自发的恐惧,深深地渗透进了我全身每一寸皮肤,黑暗是恐惧的根源,陷入黑暗中,每个人心中,都会把自己深埋着的恐惧挖掘出来。

我不想挖掘这恐惧的潜力,但我无法抗拒,我无能为力。但我又无法确知这恐惧到底在哪里,但我突然产生了一种直觉——恐惧就在我背后。
  
电脑屏幕里的那只眼睛消失了,而变成了一片灰色。
  
十几秒钟以后,灰色的屏幕上突然出现了一行字——看看你的身后。
  
我回过头去。
  
一个人影,我看到一个人影站在我的背后。
  
我把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口上,我能感到自己的心跳几乎要穿出自己胸膛了。我站了起来,借助着电脑屏幕里发出的微弱的灰色的光线,看着我身后的人影。
  
人影向前移动了一步,不是我的幻想,而是确确实实存在着的一个影子,而且是女人的影子,就在我的房间里,就在我的面前。
  
电脑屏幕灰色的光线照射在那个人的身上。
  
香香。
  
她全身穿着白色的衣服,脸色苍白,面无表情,我能感到她的身上发出一种寒冷的气息。
  
“香香。”我叫她。
  
她不回答,只盯着我看,几秒钟后,从她的嘴里,一字一顿地吐出几个字:“还——我——头——来——”
  
那不是她的声音,我确信,这绝对不是她的声音,无论是十八岁时候的香香,还是我的ROSE,都不是这个声音,而是另外一个女子的声音。

这声音充满了哀怨,充满了仇恨,不象是从我的房间里的人发出来的,而是从地下发出的声音,就象是把自己的耳朵贴在地面上而听到的那种声音一样,异常地沉闷。
  
当她说完这四个字,突然,我房间里的灯全都亮了。
  
在这瞬间,她消失了。
  
我的眼睛刚从前面的黑暗中出来,还没恢复,我使劲地揉了揉眼睛,再看了看我的房间,她不见了,的的确确消失了,就象这空气,这光线一样。
  
我再看了看电脑,我的电脑居然已经自动关机了。
  
我长出了一口气,又坐了下来,我的额头上全是汗,我知道我刚才恐惧极了。我不敢再回想刚才发生的事情了。我匆忙地睡下了。
  
我梦见了一个女人。她有丰满的胸脯,修长的手臂和腿,白皙光滑的皮肤,惟独缺了一样——她的头。
  
一个没有头颅的女人。
二月二十一日
  
早上醒来,我的眼皮还是很重,我一夜没睡好,却不敢继续睡下去,因为我怕做恶梦,我的经验告诉我,清晨是最容易做梦的。
  
我起来了,我的窗玻璃上结了许多水气,昨晚很冷,也很潮湿,这些水气就象霜花一样,覆盖在玻璃上,小时候我常爱在结满水气的玻璃上写字画画。但现在,我看到在窗户玻璃的水气中,有着非常醒目的几个大字——“还我头来。”
  
是谁写的?我靠近了看,我肯定这是在室内写的,也许是她在昨晚写的。但是,她究竟是谁呢?真的是香香吗?我产生了怀疑。
  
我坐下来,喝了一口水,心情平静了一些,开始回忆昨晚所看到的一切。
  
我仔细地想了想昨晚所发生的几件奇怪的事,也学着叶萧的样子开始归纳推理:

第一,昨晚我房间里所有的灯怎么会突然灭掉,又突然恢复,我再把这些灯包括电路检查了一遍,没问题,总电源也对,我的电脑没有装UPS,如果停电,肯定不会亮的,而昨晚只有电脑是发出灰色的光线的。

我出门问了问隔壁一户人家,他们说昨晚上打麻将打了整个通宵,绝对没有停过电。所以,我这里肯定没问题,问题应该在古墓幽魂身上,我过去看过一些文章,讲的是利用电波信号,使家用电器出现故障,或许古墓幽魂在传输内容的时候,同时传输了一些电磁波信号,通过我的电话线进入我家的电路系统,从而使房间里的电灯灭掉,也许这是唯一的可能性了。
  
第二:怎么香香会突然出现在我的房间里,又突然地消失。她绝不可能是预先打开了我的门,进到我房间里躲着,然后突然出现再突然离开,尤其是她离开的时候,就这么一瞬,显然不可能。

我注意到昨晚我并没有碰过她,也许这一点很关键。她先是站在我的背后,然后又往前走了一步,而我开始是在电脑前,后来再站起来,也就是说她始终都面对着电脑。当时在灯全灭了的情况下,可以说,亮着灰色光线的电脑屏幕是房间里唯一的光源。

没有电脑的光,我就看不到她,我借助电脑屏幕灰色的光才看到她的,那么,也许我看到的根本就不是她本人,而是她的影像。虽然就和我面对面,但是,我知道通过光源的折射和其他许多途径,再加上电脑屏幕的光源本身可能就是一个类似于电影院里电影放映机一样的装置,对,电影院里也是一片漆黑的,除了屏幕。那么,或许这样就可以制造出一种宛如身临其境的感觉,误以为看到的就是她本人。
  
第三:最后她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还我头来”。

这声音吗,很可能是从我音箱里发出的,那么这句话的含义是什么呢?在进入迷宫游戏以前,出现了“她在地宫里”五个字,然后我又多次见到这个字,比如在端木一云工作室的档案里我也见到了这五个字,也许这五个字就是一种暗示,给人以一种好奇心,来探究她是谁,地宫又在哪儿,吸引人们进入地宫。

而我昨晚在电脑的迷宫里,确确实实进入了地宫,打开了棺材,出现了那只眼睛,就象我在被莫医生催眠以后一样的感觉。接着,就是香香的影子,香香对我说:“还我头来。”

我可以肯定,这不是她的声音,至少不是我所到过的香香或者ROSE的声音。难道还有另一个女人?我想不通。“还我头来”又是什么意思?我过去读过的那些中国古典小说里,那些被砍了头的人变成鬼魂以后常说的那句话就是“还我头来”,大多都是向那些仇人报仇索命来的。我与她有仇吗?她的头不是好好的吗?或许是——我理解不了。
  
我又抬起头,深呼吸了一次,看了看窗外,太阳已经升起,阳光照射在玻璃上,昨晚凝结的那些水气已经都快化了,变成了一道道水流向下滑落。
  
“还我头来”。
  
玻璃上这四个字也模糊了,变成了水,象条小溪一样镶嵌在玻璃上,不过,我觉得那更象是一道道从脸颊上滑落的眼泪,阳光,剥夺了它们的生命。
  
也许,这四个字又是一种暗示,希望看到这四个字的人去进行某件事。“还我头来”,从句式来看应该是祈使句——请你把我的头还给我,大约就是这个意思了。

对,也许这就是她对我提出的要求,她要我为她办这件事。而那些自杀的人,一定看到过这四个字,也许冬至前夜的晚上,林树就是看到这四个字,而且,也许他也见到了香香的影子,他和我,还有香香都是同学,他一定非常惊讶,百思不得其解,于是觉得很害怕,才发MAIL给我的。

而一旦,当他没有为她完成这件事的时候,或者他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完成这件事,于是,他就绝望地自杀了?其他人也一样,也许就是这个原因。
  
但愿我没有猜错。
  
假设我前面的猜测都是正确的,她要我把她的头还给她,这就说明她失去了自己的头,希望找回自己的头颅。

我知道这十分可笑,哪有满世界寻找自己的人头的人,但我觉得这是我唯一能够理解的理由了。她怎么会失去自己的人头的呢?太离奇了,这我暂时没有功夫去管了,我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满足她的愿望,帮她找到她的头,如果我办不到的话,也许我会和那些自杀的人一样?我又产生了那种恐惧。
  
我办得到吗?
  
我摇了摇头,说实话,找到她的头,这种事,连她自己都办不到,我们凡夫俗子就更办不到了,我简直是在痴人说梦。难道我真的逃不过这一劫了?也许我会在不久以后的某个瞬间,绝望到从这楼上跳下去,就象林树一样,在公安局的记录里,又会多一个不明不白的自杀者。
  
我不想死。
  
我又想到了香香,到底是不是她,如果是,又如何解释“还我头来”,我发觉我难以自圆其说。

我再次陷入了痛苦中,我意识到,香香应该是突破口,香香的确死了,在我十八岁的时候,香香就已经死了,千真万确,人死不能复生,这是一个用不着怀疑的真理。
  
就从香香开始。
  
我去找香香的父母。
  
过去,我们同学之间经常互相串门,还好,我现在还记得香香的家。香香家里的条件很好,房子很大,位于市中心的一栋三十层楼的建筑里。我敲开她家的门,她的父亲为我开了门,他没有认出我,其实他过去是见过我的。我说我是香香过去的同学,于是他对我很热情,给我倒了杯咖啡。
  
我没有喝,仔细地观察了香香的父亲,他比过去老多了,应该只有五十岁,但头发却白了许多,看上去象六十岁的样子,有着一双忧郁的眼睛,也许他一直没有从中年丧女的悲痛中恢复过来,我直接了当的说:“对不起,我这次来,是因为我见到香香了。”
  
他摇了摇头,淡淡地说:“你认错人了,这世界上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有许多。”
  
“那么那股天生的香味呢?”
  
他似乎颤抖了一下,声音有些变了味:“别提这些了,都是过去的事了。”
  
“对不起,但是,今天我一定要提,因为这也许关系到许多人的生命。”
  
“你说什么?”
  
“伯父,请你仔细回忆一下,在香香出事以后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我知道你不愿意回忆那段痛苦的事,但现在这对我来说非常重要,非常重要。”
  
“真的吗?那我想想。”他锁起了眉头,然后有些犹豫地说:“没发生过什么事,把咖啡喝完,你快回去吧。”
  
他好象在回避着什么,我的直觉告诉我,他也许在说谎,而他似乎并不是那种善于说谎的人,因为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从来没有正视过我的眼睛。因为他害怕。
  
我决定冒险:“伯父,我几天前还和香香在一起,她什么都告诉我了,你不要再隐瞒了,请相信我,这事关重大。”
  
“别说了,你饶了我吧。”这个五十岁的男人在我面前低下了头,他的头发在颤抖着,我知道,他也是一个脆弱的人。
  
“请告诉我,也许你会拯救许多人的生命的。”
  
他抬起了头,两个眼睛大大地瞪着我,然后又平和了下来,缓缓地说:“这件事情,这件看来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我曾决心永远埋藏在心里,不对任何人说的。因为即便说了,也没有人会相信的。”他又停了下来。
  
“我相信。”我催促了一声。
  
他点了点头,继续说:“那年的夏天,当我和香香的妈妈听到你们从江苏打来的电话告诉我们香香遇难的消息以后,我们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们立刻赶到了那里。当我们看到香香的遗体以后,我的精神崩溃了,香香是我们唯一的孩子,我们养了她十八年,她漂亮,可爱,聪明,她是我们唯一的希望。可是,她就这么死了,我觉得我的生命缺少了一部分。

“按规定,香香要在当地的火化,我们把她送到了当地的殡仪馆里,然后住在那里的宾馆中,准备第二天的追悼会。就在追悼会的前一天晚上,有一个人来到了我们的房间里。他问我们想不想让我们的女儿回到自己身边?我说当然愿意,但这是不可能的。可是,他说他能使香香复活。我当时觉得他是神经病,但他坚持说他可以让我女儿回到我们身边,条件是必须把这件事保密,绝对不能让其他人知道。然后,他离开了。

“我觉得这个人莫名其妙,我是一个大学教师,教生物的,我绝对不相信他所说的话。但是,非常奇怪,我的心里深处,却隐隐约约地希望这个人说的是真的,因为我们太爱香香了。为了香香,我们一切都会做的。追悼会上,我们与香香见了最后一面,她安静地躺在玻璃棺材里,睡着了似的,我真的希望她仅仅只是睡着了。

“追悼会结束以后,我和香香妈妈进入了准备火化的工作间,要送香香最后一程。令我们意外的是,这里的火化工,正是昨晚上来到我们房间里说可以让香香复活的那个人。他向我们笑了笑,然后让我们退出去,我不同意,坚持要看着香香离开我们。可是,香香的妈妈心软了,她同意了那个火化工的要求,最后,我也没有坚持,离开了火化房。

“一个小时以后,那个火化工捧着香香的骨灰出来了,我怀疑这是不是香香的骨灰,他说千真万确,是香香的骨灰。但同时他也保证,香香可以在三天后回到我们身边,让我们三天之内仍然留在宾馆里。

“回到宾馆以后,我不相信他的话,决定回家,离开这个伤心之地。但是,走到长途汽车站,我又折返了回来,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但我还是回到了宾馆,也许是因为我们太想香香了,失去了应有的理智,还存在着幻想,认为香香的死只是一个不真实的恶梦。

“在怀疑中,我们在宾馆里度过了三天,第三天的一个夜晚,当我们失望地准备行装回家时,突然有人敲门。我打开了门,瞬间,我惊呆了,在我的面前站着的是香香,没错,绝对是她,她身上天生的香味我立刻就闻了出来,不会有人假冒的,绝对是香香,我和她的妈妈立刻抱住了她,我们都哭了,除了香香。

“她似乎对自己所发生过的事情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自己在池塘里游泳,然后上了岸,就直接到宾馆里来找我们了。她还穿着那天出事的时候的穿的衣服,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嚷嚷着自己饿,于是我们给她吃了许多东西,当天晚上就回上海了。我们不敢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甚至不敢让香香和我们住在一起,以免让别人看到,我们在外面给她租了间房子,让她改名换姓,供她读大学。
“但是,她变化了许多,也许是由于分开住的缘故,对父母很冷淡。以往她喜欢唱歌跳舞,非常外向,但上大学以后就变得内向了,喜欢看一些不知所云的书,说一些关于生命和哲学的非常玄的话,总之和过去大不一样了,尽管外表和声音一点都没有变。

“大二以后,她放寒暑假就不回家了,不知在什么地方租房子住。一年前,她的妈妈生了癌症去世了,她居然没有回家见她妈妈的最后一面,等到她大学毕业以后,就和我失去联系了,我们父女再也没有见过一次面。”
  
“这也许是个错误。”我自言自语地说。
  
他叹了一口长气:“是的,刚开始的时候,我虽然无法理解,但是我觉得这是一个奇迹,我需要这个奇迹,但是,到后来,我发觉香香发生的这些变化,我就开始重新衡量当初发生的一切了,也许,让香香安静地躺在地下更好,虽然那是一个悲剧,但毕竟是已经发生了的事,要去人为地改变这个结果,是会遭到惩罚的。也许这真的是一个错误。”
  
“那么那个火化工呢?他什么样?”
  
“大约和我差不多的年纪,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只是说话的样子神秘兮兮。”
  
“你后来没有去找过他?”
  
“没有,原本有过去专程道谢的念头,但最后也没有去成,因为我始终想不通,那个人为什么要为我们这么做,他没有得到一分钱的好处。因为有那么多疑问,而且,我心里一直对这个人有一种恐惧的感觉,所以一直没有去找过他。”
  
“谢谢你,伯父,没有别的了吗?”
  
“没有了,我知道的,全都告诉你了。说出来,心情就好一点了,我现在,已经违反了当初和那个人说好了的约定,把这些事告诉了你。年轻人,你能不能告诉我,香香现在还好吗?”
  
“她——很好,一切都好,你别为她担心,也许,她很快就会回到你身边的。”我不愿把那些可怕的事告诉这个可怜的父亲。
  
“这样我就放心了。还有,你前面说,这些事关系到许多人的生命,是真的吗?难道香香做了什么可怕的事?”
  
“这我不知道。”我不愿意回答。
  
“不,我明白,这是一个错误,香香已经死了,死了就死了,她不应该再回来,不应该,我知道,这迟早要出事的,因为违反了自然规律,必然要遭到自然规律的惩罚。”他有些哽咽了。
  
我不想再给他平添伤心了,我匆匆地告辞了。
  
我要找到那个火化工。
二月二十二日
  
车过长江了,远处一片白茫茫的,全是灰色的水和灰色的天空,看不到陆地。风很大,我能看见车窗外的船员被吹得东倒西歪。我坐在车窗边的位置上,盯着窗外波涛汹涌的长江口。这是一辆开往苏北的长途汽车,车子正固定在汽车轮渡上过长江。
  
我的身边是叶萧,他依旧是一副忧郁的神情。他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你不应该不听我的劝告去上古墓幽魂,我不想失去你,你知道最近已经有多少人出事了吗?”
  
“我绝不后悔。”
  
“别说了,你以为是我要来帮你的吗?我已经对你说过了,我决心退出了,不想再管这件事了,去他的古墓幽魂,和我没有关系了。”

他上了些火气,声音很大,引来了车厢里许多人的注意。
  
“那你为什么还要和我一起来?”
  
“因为你妈妈,前几天我见到你妈妈了,她说你最近一直没有回过去,她和你爸爸都很担心你,他们好象已经看出一些不对劲的地方了。你妈妈对我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我照顾好你,你爹妈就你一个儿子,他们不能失去你,你知道吗?你就算不为你自己,也要为你父母想想,我从小在你家长大,你妈妈对我就象对自己的儿子一样,我不能不答应她。所以,我必须跟着你来。”
  
我沉默了半晌,然后,我把香香的事情全都一股脑儿地说给叶萧听了,我说了很久,全部的细枝末节都说了,包括那晚在香香家里发生的事。

轮渡上了岸,汽车继续在苏北的平原上疾驶,又过了几个小时,我们终于抵达了当年香香出事的那个县城里。
  
到了这个小县城,我发现这里已经变化了许多,但大致的模样还没变,又让我触景生情了一番。如果十八岁那年,我和香香能够安分守己地呆在家里,熬过那个酷暑,一切的错误就都不会发生了。
  
我和叶萧直奔当地的殡仪馆。
  
我一直觉得,殡仪馆对于人生来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地方,医院的产房是人们的来到这个世界之处,而火葬厂的火化炉则是人们离开这个世界之处。我们走进殡仪馆,被一片萧条的气氛笼罩着,这里地方不大,我很快见到了香香开追悼会时候的那个小厅,当时,我以为这是最后一面了,我哭得很厉害,从来没有那样哭过。
  
我们找到了这里的负责人,还是老样子,叶萧出示了工作证,说明了我们的来由。于是,我们查阅了香香火化的那天这里的工作值班记录,记录上登记着那天工作的火化工的名字叫齐红李。
  
“这名字挺怪的,我们现在可以找到他吗?”我忙着问。
  
这个负责人回答:“齐红李这个人一年前突然双目失明,回家了,不过我可以把他现在的住址告诉你。”
  
我接过他抄给我的地址,然后就要走,叶萧却拉住了我:“慢点。”然后,他对那负责人说:“对不起,我能看一看你们这里有关齐红李的人事档案吗?”
  
“可以,不过他眼睛都瞎了,不可能犯罪啊。”
  
“没说他犯法,只是调查一下。”
  
我们在殡仪馆的人事档案里找到齐红李的名字——性别:男。出生年月:1950年1月15日。籍贯:浙江湖州。婚姻状况:未婚。
  
而在简历里,只填写着:1972年起在本县殡仪馆火化房工作至今。
  
“怎么工作前的简历全是空白的呢?这不符合规定啊。”叶萧问。
  
“这个嘛,我就不清楚了。我听这里的老职工讲,齐红李这个人,是文革时候来到我们这里的,当时的社会上的形势很乱,这里有许多来自全国各地的流浪汉,他也是其中之一,不过他和别人不同的是,他讲的是上海口音,他是唯一来自上海的流浪汉。因为这个,当时的老馆长可怜他,同意他在这里做临时工,做最脏最累的火化工的工作。后来,时间长了,他工作非常认真卖力,从来不出错,于是就给他转成正式工了。”
  
“他是流浪汉,当了正式工后,那么户口怎么办?”
  
“文革的时候,一切都很乱,后来,他就自己报了一个户口,那时候的派出所天天搞阶级斗争,谁还管这种小事啊,就真的给他报上了,算是我们这里的人了。”
  
“真奇怪,他为什么一直不回上海,而要留在这里呢?”我不解地问。
  
“是啊,他这个人一直都很怪,很少说话,在这里几乎没什么朋友,也一直没有结婚,有人怀疑他是文革的时候犯了案逃到这里来避风头的,但是也没什么证据,而且他虽然性格很怪,但应该还算是一个好人,平时工作一直很认真,没做过什么坏事。一年前,他突然双目失明了,检查不出什么原因,也许他真做过什么坏事,遭了报应了。”
  
“谢谢了。”
  
叶萧和我离开了殡仪馆,按着那个负责人给我们的齐红李的地址找到了那里。
  
这是在小县城的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里的一栋小平房。低矮,潮湿,阴暗,我们钻进那房子立刻闻到了一股难闻的味道。
  
那个人就在我们面前,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中等个子,毫无特点的脸,眼睛睁得很大,却一点神采都没有,直盯着正前方,果然是个瞎子。
  
“你是齐红李?”
  
“两个年轻人,你们找我干什么?”
  
他居然知道听出了两个年轻人,叶萧说话的声音能够被听出倒也不足为奇,可是我还没说过话呢。我仔细地观察了他片刻,然后轻轻地说:“四年前,你做过一件事。”
  
“什么事?我做的唯一的事就是烧尸体。”
  
“你火化过一个女孩,然后,你使她重新回到了她父母身边,我就是为了那件事来的。”
  
“我听不懂。”
  
他的口风可真紧,我决定吹个牛皮,冒一回险,我突然大声地说:“我是那女孩的哥哥!你不要再隐瞒了。难道你一定要见到她才肯说实话吗?”我看了看叶萧,他偷偷地对我翘了翘大拇指。
  
“你真是她哥哥?”
  
“当然了,同一父母生的亲兄妹。”
  
“你说谎。你的声音告诉我,你在说谎,相信一个瞎子的听力吧。”
  
我吃了一惊,后退了一步,还想硬撑,却说不出话了。叶萧给我做了一个手势,然后他靠近了齐红李,用上海话说:“72年以前,侬在啥地方?”
  
齐红李显然吃了一惊,神色有了些变化,然后他吞吞吐吐地说:“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别装了,明明是上海人,文革结束以后为什么不回来。为什么要私自在这里报户口,为什么在简历上1972以前的全是空白?”叶萧的说话具有一种咄咄逼人之势。
  
“你到底是谁?”
  
“你用不着管我是谁,问题在于你究竟是谁?齐红李?这名字可太怪了,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你知道了多少?”他的回答有些忙乱了。
  
“那取决于你了,告诉你,这件事不是我们几个人的事,而关系到许许多多的人,我想,你不是那种搞阴谋的人吧。”

叶萧看了看他,然后点了点头,接着说,“相信我们,我们不是来给你找麻烦的,我们是为了真相,因为这真相事关重大。”
  
齐红李不回答,他那无神的眼睛眨了几下,最后轻声地说:“告诉我,已经死了多少人了?”
  
这是突破口,叶萧立刻回答:“许多,至少已有几十人了,过几天,也许会更多,我们在和时间赛跑,能挽救多少人就是多少。说吧。”
  
“到了现在,我已经没有必要隐瞒了,我的眼睛全瞎了,用不着担心见到那些可怕的事情了。我的真名叫李红旗,齐红李倒过来读就是李红旗。1966年,我是南湖中学的毕业生,参加了红卫兵,我们那里有一栋黑色的房子,我们占领了那个单位。”
  
“你就是那个失踪的人?”我打断了他的话,我又看了看叶萧,他对我摇了摇头,做了一个禁声的动作。
  
“你们居然知道?”
  
“知道一些,但不是全部,你别管我们知道不知道,你照实全说就是了。”叶萧说。
  
“当时,我们为了‘闹革命’,下到了地下室里,我们发现里面躺着一个赤声裸体的女尸,我们很害怕,写了些标语就离开了,第二天,我们发现我们中的一个自杀了,于是其中另一个人张红军就告诉我们,他们昨晚上去摸过那个女人了。

“没想到,第二天凌晨,张红军就自杀了,我们觉得非常奇怪,于是,就又下到了地下室里,想探明个究竟。在地下室里,我们再一次面对那个女人,已经没有了害怕的感觉,虽然已经死了两个人,但我们实在想不出他们的死和这个女人有什么关系。

“那个女人非常美,有一种特别的魅力,我们从没有见过女人的身体,于是我们情不自禁地摸了摸她的身体和皮肤,其实也仅此而已了。那天晚上,当我们从地下室出来以后,我们中的一个,他叫穆建国,就发疯似地冲向了在南湖路上疾驶而过的一辆大卡车,司机根本来不及刹车,穆建国就被撞死了。

“在那晚的下半夜,回家以后,吴英雄和张南举就自杀身亡了。第二天的晚上和凌晨,辛雄和冯抗美又自杀了。在短短两夜的时间里,我们就死了五个人,我们剩下的六个人非常害怕,我们开始意识到,这一定和地下室里的女人有关。

“不知是谁提了一句,认定那个女人是个妖怪,给我们下了咒语,虽然当时我们红卫兵说要除四旧,自己却开始相信这种东西了,于是我们决定要把那个女人的头砍下来,就能消灭她了。我们又下到了地下室里,用一把锯木头的锯子把那个女人的头给锯了下来,现在回想起来,真的非常可怕,简直是一场恶梦。更可怕的是,那个女人留了很多血,我们每个人的身上都沾满了血。我们心里都很害怕,看到那些血,看到那个非常美丽的女人的头颅从脖颈上滚落下来,我们都有一种很恶心的想吐的感觉。

“我们把女人的头留在地下室里,纷纷回家去了。接着过了三天两夜,我们都平安无事,我们以为恶梦已经过去了,但是,第四天早上,我却发现,樊德、成叙安、罗康明、陈溪龙四个人已经在昨晚上短短的一夜之间全都自杀了。

“我害怕到了极点,我们只剩下两个人了,我和黄东海。我相信到了这天晚上,我和他也要死了,于是我们再次下到地下室里,那个女人的躯体和头都滚落在地上,惨不忍睹。我们决定,我们两个分别带着这个女人的头和躯体远走高飞,我带着她的身体,黄东海带着她的头颅。

“我把她的身体装进了一个大编织袋,坐上了船,离开了上海,来到了苏北。而黄东海则自己带着那个女人的头颅走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从此我和他再也没有见过面了。”他喘了一口气,显得很痛苦的样子。
  
我和叶萧对视了一眼,他的脸上也充满了惊讶,我继续问李红旗:“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呢?还有香香。”
  
“我活了下来,在苏北流浪了几年,带着那个女人的身躯,后来,我来到这里,在殡仪馆里做火化工。我隐姓埋名,不敢回家,我一直把那失去了人头的女人藏在这间房子的床下,我惊讶地发现,这女人居然没有腐烂,身体还象我刚看到她的时候一样,完好如初,简直是个奇迹。

“我渐渐地感觉到,这女人非同寻常,三十年来,我的身边总是发生种种奇怪的事情,我经常梦到一个地下的环境,长长的地道,通到一个黑暗的大房间里,在中间,有两口巨大的棺材,第一口棺材里是一具骷髅,第二口棺材里就是那个女人。

“每当我睡上这张床,我就能通过心灵体会到有人在对我说话,一个女人的声音,反反复复地说着四个字:还我头来。我明白,是她,她有强烈的愿望,要得到自己的失去的头颅。当几年前的一天,我在殡仪馆里见到了那个被淹死的女孩,她很漂亮,身上有一股香味,非常完美,我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这个念头有些邪恶,但是,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个念头是可以成功的。

“于是,我告诉了那个女孩的父母,让他们做好心理准备,然后,在火化的那天,我自己一个人在火化工作间,我用锯子,锯下了那个女孩的头。然后把女孩的身体火化了,接着我偷偷地把女孩的头带回了家,安放在了那个女人的身体上,我觉得她的身体和那个刚死去的女孩的头还挺配的,至少两个人的年纪差不多。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后发现,她已经不见了,无论是那个失去头颅的女人,还是那颗女孩的人头都消失地无影无踪。我想,我应该是成功了,我给了她一颗完整的人头,也许,她得到了头颅之后,就会从我身边消失,不再发生那些可怕的事情了。”
  
说真的,听完了这些,我有一种想吐出来的感觉,我的脑子里浮现出了一幅香香的人头从她的身体上被锯下来的景象,若不是叶萧死死地拉着我,我真想揍这家伙一顿。
  
李红旗继续说:“但是,我错了,去年的一天,她回来了,那个被淹死了的女孩的脸出现在了我的面前,还是一股香味,没错,就是她,而她的个头,她的身材,完全就是那个神秘的女人的身体。她复活了,真的复活了,用另一个女孩的人头复活了。

“我很害怕,她看着我,一句话都不说,然后就离开了这里,当天晚上,我的眼睛就失明了,什么都看不见,医院里也检查不出原因。我自食其果了,我又想到了当年死去的那些红卫兵,我们那时候还是孩子,现在,她重新回到了人世,又会发生什么事呢?我不敢想象了。”
  
“没有了吗?”
  
“是的,我全告诉你们了,我知道,我有罪。”
  
“你是有罪。你把香香——”

我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叶萧拉住了我,“够了,他已经受到惩罚了。我们走吧。”
  
我松开了手,离开了这间狭小的房间,出门前我特意回头看了看他的那张床,那个失去头颅女人,一定也就是同治皇后阿鲁特氏,曾在这张床下躺了许多年。而李红旗,则闭上了他那失明的双眼,把头埋进了自己的膝盖里。
  
夜幕即将降临,我们搭上了最后一班回上海的长途汽车。
  
长江口上的晚霞壮观无比,但我的心中,却充满了——她。
 
因为恐惧。
二月二十三日
  
在这几个昼夜里,我时常产生幻觉,每当我闭上眼睛,就会感到那只眼睛在看着我。过去我睡觉的时候房间里总是一片黑暗的,但是现在,我总是开着一盏壁灯睡觉,因为我有那种感觉,强烈的感觉,感觉到那只眼睛在看着我,感觉她就在我的身边,随时随地都会抓住我的手。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这些天来,我所见到的香香,或者说是ROSE,其实,就是皇后。

由于李红旗所干的那件罪恶的事,她的头颅是香香的,而身体是她自己的。我知道除了叶萧,没有人会相信这件事的,就连我也希望这只是一个梦,但是,这些天来所发生的一切,却太真实了。

我们一直在苦苦地寻找“她”,却没想到,其实从一开始,她就在我身边,对我微笑着,让我想入非非,让我——我想到了那天晚上在她租的房间里发生的事情,天哪,我干了些什么,我以为那是香香,香香的身体,我以为,我终于得到了香香和她的身体,其实,香香的身体早已经化做了骨灰。

事实上,我所得到的,竟然是皇后的身体!我早就应该想到了——那晚当她的身体一览无余地呈现在我面前时,我见到她腹部那道粉红色的淡淡的伤痕其实就是当年盗墓贼剖开她肚子所留下的,当时愚蠢的我居然没有想到这一点!我不敢再想下去了,但愿这只是恶梦,我突然全身发冷,我干了些什么啊?

她,她已经在一百多年前,就已经埋入了坟墓中,而碰过她的人,几乎全都死了,现在,我却完完全全地,从里到外地,得到了她。我算是什么?皇后的情人?也许这种不可思议的情节在小说里是非常浪漫的事情,但是,现在对于我来说,却无疑让我坠落进恐惧的深渊。
  
也许我会象那些碰过她的人一样?
  
死亡离我很近了。
  
我很害怕。
  
现在是下午,叶萧的电话来了,我和他在外面会了面,叶萧说:“我今天又重新查过黄东海的户籍资料了,现在的关键就是他,只有他和李红旗两人活了下来,李红旗带走了皇后的身体,黄东海带走了皇后的头。那句‘还我头来’毫无疑问就是指黄东海所带走的她的人头。”
  
“对,找到皇后失去的的人头,也许就是唯一的机会。”我觉得我现在就象一个即将淹死的人抓住一跟救命稻草一样。
  
“现在我们去黄东海的家里去看看,他家一直都没有搬。我听说有许多在户籍上失踪注销的人其实还是跟家里存在某种联系的,也许我们可以去碰碰运气。”
  
我们赶到了闸北的一个工业区里的居民小区,四周都是灰暗的空气,令人的情绪也变成了灰色。我们踏上一栋青色居民楼那肮脏的楼梯,敲开了四楼的一户人家的门。
  
家里只有一对七八十岁的老人,家里很简单,什么都没有。
  
“请问你们是黄东海的父母吗?”
  
“你们是哪儿的?”
  
叶萧说:“我是公安局的。”
  
“公安局的?难道我们家的东海有消息了?同志,是不是?”老人一把紧紧抓住了叶萧的手,两只有着重重的眼袋的眼睛放出浑浊的光芒。
  
“不是,我们是来调查一些他的情况的。”
  
“难道他做过什么坏事?”老人依然很关切,从他的眼神来看,我觉得他的确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在哪里。
  
“不,老伯伯,我只是做一些调查而已。”
  
“文化大革命的第一年东海就失踪了,那年他参加了红卫兵,天天出去‘闹革命’,后来,我们发觉他有些不对劲,总说些糊里糊涂的话,好象非常害怕的样子,成天提心吊胆的。

“突然有一天,他带了一个铁皮箱子回家,我们要看看里面有什么东西,他却死活都不肯,反而问我们要了几张全国粮票和一些钱。第二天,他就离家出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三十多年了,一直到现在,我们老两口做梦都盼着他回家,他是我们唯一的儿子。”说着说着,两个老人都流眼泪了,完全没有顾忌我和叶萧两个年轻人。
  
“那么我们能不能看看他过去的照片?”我突然问了一句。
 
 老人的手颤抖着从一个柜子里去出了一本照相簿,一边说着:“东海可是一个好孩子,从来没干过坏事,同志,如果有了他的消息,一定请告诉我们。”

他拿出了一张照片,交到了我的手里,“瞧,这是他失踪前几个月拍的照片,多漂亮的孩子啊。”
  
是的,照片是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子,消瘦的脸庞,明亮的眼睛,的确很漂亮,照片的背景是外滩的几栋大楼。我仔细地端详着这张照片,觉得照片里的这张脸有些熟悉,在哪儿见过?我锁起了眉头,在脑海里搜索了起来。
  
“小同志,有什么不对?”老人关切地问我。
  
“不,不,没什么不对。”我再仔细地看了一眼照片,把那张脸牢牢地记在了自己心中。然后我把照片还给了老人,接着向两个老人告辞了。
  
出了楼,叶萧神色凝重地说:“你相信他说的话吗?”
  
“相信。”
  
“我也相信,如果黄东海真的找不到的话,也许我们就没希望了。”叶萧的手搭住了我的肩头,“过来和我一起住吧,我怕你——”
  
“怕我和那些自杀的人一样?不,我要试验一下我的意志力,哪怕以生命为代价。”
 
叶萧又拍了拍我的肩膀:“好自为之吧。我先走了,你自己回去吧。有事打电话给我。”接着,他消失在了夜幕中。
  
我现在独自一人徘徊在上海的夜路上,这里的空气很不好,我抱着自己的肩膀,慢慢地踱过一条条街道。那张黄东海的照片一直在我脑子里时隐时现,那眉毛,那眼睛,我的眼前出现了一片迷雾,晚上的夜风吹到了我身上,我开始浑身发抖。

黄韵,我突然想到了她,那双眼睛,明亮的目光,消瘦的脸庞,黄韵,怎么会想起她?我以为我要遗忘她了,这些天来,我全想着香香和皇后,而黄韵,她差点就和我领结婚证了,而我却几乎遗忘了她,我感到了深深的内疚。
  
而现在,凄惨的月光下,我仿佛看到了她的那张脸,那张脸,还有黄海东的脸。我终于记起来了,感谢我的记忆——在我去黄韵家找她的那天,当我发现她已经永远离开了我以后,我在她家看到了那个小镜框。

小镜框里有一张青年男子的照片,那眼睛,那脸庞,我还深深地记着,因为他是一个英俊而忧郁的男子,非常吸引人的注意力。没错,我现在可以肯定,那张照片里的青年男子,和我今天看到的黄东海的照片是同一个人的。不会有错的,虽然一个是十六七岁,另一个是二十几岁,但是变化并不大,脸部的轮廓还是那种独一无二的漂亮男孩的脸,尤其是气质,是绝不会有别人重复的。
  
我还记得,黄韵的妈妈对我说——照片里的这个男子是黄韵的亲生父亲。
  
我加快了脚步,冲进了茫茫夜色中。
二月二十四日
  
天色还是那么阴沉,我明白自己是在和时间赛跑。我独自走进那条挤在商务楼中间的弄堂,推开那扇石库门房子的大门,走上陡陡的楼梯。我敲了敲门,黄韵的妈妈给我开了门。
  
“怎么是你?”
  
“对不起,阿姨,有些事情想问问你。”
  
“快进来吧。”

我走进了屋子,黄韵的那张黑白照片挂着,她依然在向我微笑。然后,我看到了梳妆台上的那张年青男子的照片,那张忧郁消瘦英俊的脸,独一无二,绝对是他——黄东海,我不会认错的。
  
“黄韵已经走了整整一个月了,你是来上香的吗?”她平静地说。
  
一个月?对,黄韵是大年夜守完岁以后死的,到今天整整一个月了。她离开这个世界只有一个月,而我几乎遗忘了她,我不敢再看她的照片了,我低下头,给她敬了一柱香。然后我回过头看着黄韵的妈妈,看得出,她年轻的时候应该也是一个和黄韵一样漂亮的女子,风姿绰约,结果却红杏出墙,现在,她却显得老了许多。
  
“阿姨,其实我来是因为别的原因,我知道这些问题对你来说可能非常敏感,不方便回答,但是,却是非常重要的问题,我想知道,黄韵的亲生父亲是不是叫黄东海?”
  
“对,你怎么知道?”她显得很惊讶,其实我也觉得自己运气比较好,我原来以为黄东海失踪以后应该改名换姓的,看来他没有这么做。
  
“阿姨,我不想探究别人的隐私,不过,我可以告诉你,黄韵的死很可能与他有关。”
  
“他害死了自己的亲生女儿?”
  
“不是,但有间接的关系,请你相信我,现在一时半会儿也讲不清楚,也许以后我会给你解释的,我只想知道,黄东海的情况,全部的情况,你知道多少,就请告诉我多少。”
  
“一切都要说吗?”
  
我知道有些事情她是不会告诉我的,我的年龄能做她的儿子,问这些她年轻时候的风流韵事实在不妥当,我只能做一些让步:“阿姨,我明白你很为难,那好吧,你认为纯属个人隐私的事就不必说了,但关于黄东海的事情请你告诉我吧。求你了。”我几乎是低声下气地说。
  
她却出乎我的意料,淡淡地说:“都是些过去的事,告诉你也无所谓啦。”

她看着自己女儿的遗像,对着照片里的黄韵笑了笑,然后也对我笑了笑,非常自然,就象黄韵还在她面前一样,我觉得她真是个非同一般的女人。
  
接着,她缓缓道来:“那是1976年的时候,我的父母早就被打作了右派去了内地接受再教育,我一个人住在家里。当时我既没有去上山下乡插队落户,也没有进厂做工人,初中一毕业,就进了街道的生产组,那时候你还没出生吧,不会明白什么是生产组的。

“那时候无非是糊糊火柴盒,装订纸张之类的活,非常辛苦。有一天,生产组里来了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他就是黄海东,没有人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因为是生产组这种地方,也没人去过问。他很少和别人说话,但是他什么活都肯干,生产组里多是女同志,我们也乐意把重活脏活留给他干。
“他每天晚上都睡在生产组的小仓库里,那里是间漏风的小房间,对着马路,潮湿阴冷,那是冬天,在那地方过夜简直会被冻死。于是,我可怜他,就让他搬到我家里来住了。

“那些天里,这整栋石库门里就我一个人住,趁着没人注意,他在我家里住了几天时间,他一直随身带着一个铁皮箱子,用铁锁锁着,从来不让我碰这个箱子。忽然有一天晚上,天很冷,他拎着箱子悄悄地走了出去,我很奇怪,就跑到窗户边上,看,就是这个窗户,从这个窗户往下看去,是石库门的天井。”
  
我走到窗边,往下看了看,果然,天井里除了中间的过道,四周都是泥地,种了许多普通的花草。
  
黄韵的妈妈继续说:“那晚,我从这个窗户往下看去,看到天井里有个人,正举着一把铁锹似地东西在泥地上挖坑。我很奇怪,那晚的月光特别明亮,那个人抬头看了看四周,我看到了他的脸,在清澈的月光下,我可以看清楚,那是黄东海的脸。

“他的身边放着那个被他当作宝贝似的铁皮箱子,我屏住了呼吸,偷偷地在窗口看着,他似乎没有发觉我,他还在卖力地挖着,挖了好几个钟头,挖出一个很深很深的坑,大约有一个人这么深,最后,他把那个铁皮箱子埋进了坑里,又把挖出来的泥土再全部掩盖上,弄得严严实实地,一点挖过的痕迹都看不出来。

“然后,他就走出了大门,我以为他只是出去走走,却没有想到,他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九个月以后,黄韵就出生了。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也没有他的任何消息。”
  
我明白她省略掉了中间很多情节,比如她和黄东海之间的事情,仅仅是可怜他才让他住到这里来的吗?也许只有她自己明白了,我又看了看梳妆台上那张黄东海的照片,他的确很能吸引女子,尤其是他的忧郁,也许的确能让女人来同情可怜他。当然,那些暧昧敏感的事,就让她自己埋在心中吧,我不需要知道这些,对我来说,我已经知道最重要的内容了。
  
我又把头靠在窗边,从这里可以望到不远处几栋高档商务楼闪闪发光的玻璃幕墙,我指着下面的天井说:“阿姨,下面天井里一直没人动过吗?”
  
“没人动过,八几年的时候,楼下的人家在这些泥地上种了许多花,你看,就是天井里的这些,到了夏天,下面全是一片绿色,黄东海埋那个箱子的具体位置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就在那棵最大最高的山茶花的下面,瞧,就是正在开花的那棵。”
  
我看了看天井,的确有一棵又高又大的山茶花,我爸爸过去也种过一棵同样高大的山茶,就是这个样子的,早春时节开花,现在应该正是花期,姹紫嫣红地开了一片。

这时候,我看到有个中年人走进天井,给那些花在浇水。小时候我家住在底楼,也在天井里弄了个泥坛种葡萄,并不太深,大约只需往地下挖几十厘米就行了。刚才黄韵的妈妈说黄东海那晚在下面挖的坑有足足一人多深,楼下人家种花的话,应该不会挖得那么深,也不会发现黄东海埋在地下深处的那个铁皮箱子的。我想了好了一会儿,依着窗口,呆呆地看着下面的天井。
  
“你怎么了。”黄韵的妈妈叫了叫我。
  
“哦,没什么。”
  
“我能说的全都说了,你可以回去了。”
  
我嗯了一声,说了声再见,最后看了黄韵的遗像一眼,慢慢地挪到了门口,刚要跨出门,黄韵的妈妈在我身后说了一句:“下面天井的大门每晚都不上锁的,楼下种花的那家人大约十点半以后睡觉。”
  
我回头对她笑了笑。然后走下了陡陡的楼梯。真是一个绝顶聪明的女人,她已经明白了我的心思,晚上下面的大门不上锁,意味着晚上我可以进来,楼下种花的人家十点半以后睡觉,就是说,十点以前最好不要来挖那泥地下埋着的箱子,以免被人发现。我在心里对她说了声谢谢。
  
现在是下午三点钟,我在外面游荡着,脑子里全是那只埋在天井地下的铁皮箱子。天知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也许是大笔钱,不过当时的钱放当今天大概也没多少,也许是金子,也许是什么机密文件,也许是皇后的人头。
  
也许什么也没有。

如果黄韵的妈妈说的都是真的,那么这只箱子已经在地下放了二十多年了,谁能保证二十年来没有
人任何人动过那块地呢?老实说,那个石库门弄堂能够在高层建筑的夹缝中保存下来已经是奇迹了,如果,如果那箱子里面真的是皇后的人头,那么那地方没有被夷为平地象周围一样造起高楼大厦,一定是万分幸运的事了。
  
我在外面吃了顿晚饭,然后跑到附近的一个建筑工地上,花了二十块钱,向一个民工买了一把铁锹。接着,静静地在一个小角落里等了几个小时,直到我的手表指针指向了晚上十点半。
  
我握着铁锹走进了黑暗中的弄堂,样子非常奇怪,给人一个建筑工人或者是装修队的小工的感觉。十点半以后的弄堂里显得非常萧条,没什么人,我走到了那扇石库门前,轻轻地推开虚掩着的门,步入了天井。

底楼的灯全灭了,楼上的灯也灭了,我不知道黄韵的妈妈是否在看着我,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找到了那颗开放着的山茶,虽然今天白昼阴沉,晚上却月光明媚,我看了看那颗怒放的山茶,也叫曼陀罗花,它开得那样鲜艳美丽,也许是由于它的下面埋着一个女人的头颅的缘故。
  
对不起了,美丽的山茶,我抡起了铁锹,刨开了花枝下的泥土。我不敢太用力,以免被底楼睡着了的人家听到,不过,谁知道他们到底睡了没睡,我必须冒险。

我刨了几下,很快就挖断了山茶花的根,那些美丽的花朵在剧烈地摇晃着,红色的花瓣片片飞落,最后,随着折断了的花枝,一同掉到了泥土中,象个美丽女子的残骸。我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踩着花瓣继续挖了下去。我从来没有干过这种事情,动作不得要领,又加上不敢弄出太响的声音,不一会儿就已经浑身流汗了。
  
在银色的月光下,我继续挥舞着铁锹,就象一个地地道道的盗墓贼在盗掘一座古墓。我有那种预感,我离她越来越近了。我有些害怕,但是背脊上的汗水让我暂时减轻了害怕对我造成的恐惧与不安,我的铁锹深深地陷入地下的泥土,那些黑色的泥土非常松软,所以,我挖的速度越来越快了,也许这是因为这片泥土被黄海东挖过的缘故。

我想象起了二十多年前,黄海东在这里挖坑埋箱的情景,而我现在要把他埋的东西再挖出来,他的那张独一无二的忧郁的脸又浮现在我面前,我的手渐渐地有些发抖。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挖到能容下一个人的深度了,还好,没有看到地下水,在上海,这个深度一般都会有地下水的。

我跳进了自己挖的坑里,有一种进入坟墓被活埋的感觉,因为我现在能感到自己的脚底的泥土里有着什么东西。我弯下了腰,在狭小的空间里,用自己的手挖着。我摸到了,我摸到了在泥土中有一块金属,是铁皮,我继续用手指挖,或者抠,知道我的手指几乎麻木了,我终于挖出了一个箱子,冰冷的铁皮箱子。
  
我紧紧地抓着这箱子,就象抓住了我的生命,冰冷的铁皮让我发热的身体冷静了下来,我把箱子举过头顶,放到了地面上,接着我从坑里爬了出来。我摸着这个从地底挖出的箱子,从地下带出来的泥土气息冲进了我的鼻孔中,再回环缠绕于我的身体里。

如果我是盗墓贼,我想这个就是我是我盗取的宝贝,如果它里面真的存在我需要的东西的话。我看到箱子盖上有一把铁锁,我知道现在还不能打开它。
  
月光依然明亮,我抬头看了看楼上的窗户,也许她在看着我,不管她看没看到,我向楼上的窗户鞠了一个躬。然后我丢下了铁锹,拿起铁皮箱子,推开了门,走了出去。明天早上,楼下种花的人家,会惊奇地发现地面上出现了一个大坑,美丽的山茶已经毁了,他们也许会认为是哪个精神病干的。
  
走出弄堂,我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上全是泥,又拿着一个铁皮箱,如果碰到巡警,把我带到警局,打开箱子发现真有颗人头,那我就完了。我走进一条无人的小路回家,不敢拦出租车,汹涌的夜色和明媚的月光陪伴着我恐惧的脸。
二月二十五日
  
走在月光下,我终于带着从地下挖出来的铁皮箱子回到了家里,我喘了好几口气,再看看手表,已经凌晨一点半了。
  
我坐下来,虽然深更半夜,却一点睡意都没有,我看着这个铁皮箱子,泥土弄脏了我的地板,我顾不了这些,从抽屉里翻出来一些鎯头、钳子、扳手之类的工具。再看了看箱子上的铁锁,我开始用钢丝钳去铰铁锁,然后再用鎯头和扳手一块儿上,费了我很大的力气,再加上铁锁那么多年了,早就生了锈,终于被我打开了。
  
当铁锁断开的一刹那,我的手突然有些软了,我镇定了一下自己的心跳,然后缓缓地打开了箱子。
  
她。
  
我看到了一张脸。
  
一张陌生女人的脸,二十岁出头的女人,确切的说,是一个女人的头颅。
  
我的手在发抖,我的手伸进箱子,小心地捧起她的人头。她有雪白的皮肤,乌黑的长发披散着,她闭着眼睛,神色安详自若。

接下去,我无法再用语言来描述她了,我只能说,她很美,就是美,只能用这一个字来形容,因为其他各种各样的形容词,都无法准确地描述她的美了。
  
她的美,超过了香香,超过了黄韵,超过了一切已知的女人。
  
她是皇后。
  
同治皇帝的皇后,一个死于公元1876年的女人。
  
我的双手捧着她的头颅,我的手指在她残存的脖子上,那柔软的脖子,细腻的肌肤,我能用手指上的触觉感受到。

我把她靠近了我的眼睛,我仔细地看着她,看着她的脸,看着她闭着的眼睛,看着她的嘴。我必须承认,她有一种冲击力,视觉的冲击力,这力量,使许多人命丧黄泉。我这才相信,那些人对她所产生的幻想和惊讶,甚至恐惧。
  
如果由我来编撰清史,我会写下这样的字句——皇后阿鲁特氏,一个神奇的蒙古美人。
  
她的脖子底下,是一道平平的伤口,但有锯齿状割痕,显然是用锯子锯的。我能看到裸露的脖颈切面里那些粉红色的气管和血管,就象刚被砍下来的一样。
  
然后,我把她放在桌子上,继续观察着她,如果我仅仅看她的脸,我绝对不会相信她早已经死去了,她象是睡着了那样,一定痛苦都没有,其实她承受了世界上最大的痛苦,是我们活着的人强加给她的痛苦。
  
我不再顾忌了,我知道那些碰过她的人大多死了,但我一切都不顾了,我抚摸着她的头发,她的脸,那柔软的肌肤还富有弹性,我再摸摸自己的脸,除了她的皮肤更细腻之外,我无法分辨出我的皮肤和她的皮肤之间有什么区别。

我这才完完全全地相信,那些被遗忘了的档案资料,那些人说的话,都是真实的。
  
我终于找到她所需要的东西了。
  
那是她的一部分,最重要的一部分——头颅。
  
我打开了电脑,上了古墓幽魂,再次进入了最后的那个迷宫游戏。我在迷宫中走了几步,然后就在下面的对话框里写:我找到了你需要的东西。
  
几秒钟以后,对话框里弹出了回答——
  
古墓幽魂:你真的找到了?
  
我:我找到了,我一切都知道了,你不是我的香香,你是皇后。
  
古墓幽魂:你有勇气,也有智慧。还记得那个有普希金雕像的街心花园吗?半小时以后,你赶到那里,在普希金的雕像下,把我需要东西还给我。
  
我:好的。
  
古墓幽魂:快去吧。
  
接着,我下线了。关上电脑,我把皇后的人头捧在怀中,又放入了那铁皮箱子,走出门去。
  
时间已经是凌晨三点钟了,我走在空无一人的马路上,我决定继续步行,半个小时的时间足够了。
我把那铁皮箱子牢牢地抱在自己的胸前,就好象抱着箱子里皇后的人头。在寒冷的夜风和月光下,我突然想起了我曾经写过的一篇小说,叫《爱人的头颅》,讲的是古时候一个男子被砍了头,他的爱人,一个美丽的女子,在夜晚,带走了他被砍下的人头,捧着这颗头颅到了一片竹林中,给爱人的头颅施加了神奇的防腐措施,然后与这颗人头一起生活。

人头一直没有变,永远都是一个青年男子的样子,而那女子,却在变老,几十年后,那女子变成了老太婆,就捧着依然是青年男子的人头躺进了坟墓。
  
我觉得,我现在就象是那个女子,捧着那颗永存不变的头颅,走向死亡。
  
夜色迷离,我的脚步声在这个城市中回响着,我胸前的箱子被我的胸口捂热了,我明白她的人头正对着我的心脏砰砰跳动的地方。也许她能感觉到我心中所想的一切。
  
终于到了那个街心花园,普希金的雕像正孤独地站在那儿,我想起以ROSE的身份出现的她曾在走过这雕像的时候对我说过——

“石头也是有生命的,每一样东西都是有生命的。雕像也会思考,他也有与人一样的感情和思维,从这个角度来看,他是活着的,他是永远不死的。因为——生命是可以永存的。”
  
也许,这就是她选择这里的原因。
  
我走进了街心花园。树影婆娑,月光下的普希金正看着我,看着我怀里的东西。我走到普希金雕像的身下,捧着箱子里她的人头,静静地等待着她的出现。
  
忽然,一阵冰凉的风袭来,一个影子,出现在了树丛中。
  
她来了。
  
一身白衣,还是香香的脸,那股夜风中飘动的天生香味,嘴角闪着微笑。她靠近了我,我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月光下,她幽幽地说:“你怕我?”
  
“不,我——”面对着她,我说不出话来。
  
“别害怕。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她把手伸向了我,洁白的手指在月光下发出白色的光泽,她继续说,“我不会伤害你的,毕竟,你是第二个真正拥有我身体的男子。”
  
我突然象被什么东西打中了似的,心里痛苦万分,第二个男子,那么第一个一定就是同治皇帝了,我也是他的替身吗?我不敢想象下去了,我打断了她的话:“对不起,别说了。”
  
她语调轻柔地回答:“相信我,你不是替身。其实,在你心中,我才是香香的替身。”
  
我很惊讶,也很佩服她,她说的很对,摸透了我的心思。我又想到了什么:“最后一个问题,你叫什么名字?”史书里并没有留下她作为一个女人自己的名字。
  
“小枝,树枝的枝。”
  
阿鲁特小枝,我终于知道她的名字了。
  
“把你要的东西拿去吧。”我把我怀中的箱子递到了她的手中。
  
她接过箱子,并不打开,而是轻轻地抚摸着箱子的铁皮,然后她轻轻地说了声:“谢谢。”
  
“不用谢我,我只是希望,不要再死人了,所有活着的人,都是无辜的。”
  
她没有回答,向我点了点头,然后那张香香的脸给了我一个浅浅的微笑:“也许,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接着,她转过身,我突然对她说:“你不打开箱子看看里面吗?”
  
“不用,我知道里面是什么。”说着,她走出街心花园,在茫茫黑夜中,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
  
空气中只留下那股香味弥漫着。
  
我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发觉自己平静了许多,那种恐惧,已经不复存在了。我又回头看了看普希金,诗人正在沉思。我静静地想了一会儿,然后走出了街心花园,我没有回家,而是漫无目的地走在上海的马路上。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看到东方的天空在深蓝色的背景底下发出了白色的光,我加快了脚步,向东走去。当我走到外滩的时候,远方的天空已经霞光万丈了,深蓝色的夜空正在渐渐淡去,白色的东方正在黄浦江的那头蓬勃而出。

终于,这神奇的一夜过去了,天色已白,许多从长江口飞来的白色海鸥在黄浦江上飞翔着,一艘巨大的轮船正划破江面向大海开去。我看见那一轮红日了,在陆家嘴的几栋摩天楼的缝隙中,那轮太阳缓缓地升起,就象是在攀登高楼,而另一边的月亮,还继续挂在天空。
  
外滩海关大厦上的大钟忽然敲响了,一共响了六下,悠远的钟声环绕在我的耳边。
  
我爱这座城市。
三月一日

  
我还活着。
  
我在网上检查了一整天,在网上已经在找不到古墓幽魂了,那个网址也消失了,各大网站所遭受的病毒也自动清除,他们的首页联结都恢复了正常。
  
突然,门铃响了,我开了门,一个人站在我的门前,他递给我一个纸盒子,急促地说:“我是快递公司的,这是给你的快递,请你签收。”
  
“给我的快递?”我看了看这个纸盒子,包装得还不错,有点份量,我问他:“请问是谁发的快递?”
  
他摇了摇头说:“对不起,这我不知道。”
  
我在那张清单上签了字,然后快递员就离开了。我关上门,把纸盒子放在了桌子上,我不解地端详了盒子片刻,然后拆开了包装。
  
一张熟悉的脸。
  
香香!
  
盒子里装着香香的人头。
  
我捧起她的头,就象几天前的那个晚上捧起皇后的头一样,她闭着眼睛,我仔细地看着她,我闻到了那股熟悉的香味。我把她的头放进了我的怀里,紧紧地抱着,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我泪流满面。
  
香香,香香,我的香香。
  
我还以为得到你了,其实,你已经永远地离我而去了。
  
皇后把香香的人头还给了我,对,她已经得到自己的头颅了,她不再需要香香的头了,她的确应该把香香的头颅还给我,她做的对。
  
香香,我永远念着你。

清明

现在天还没亮,天上挂着几颗星星,公墓里一个人也没有,我翻过了墙,偷偷地走近那一排排阴森的墓碑。

终于,我来到了一个墓碑前,墓碑上镶嵌着香香的照片,她在照片里对我微笑着。我打开我带来的箱子,箱子里,香香的人头正安静地睡着。
  
也许是由于皇后的力量,香香的头颅似乎也得到了某种奇迹的支持,一个多月了,一点变化都没有,完好无损,我决定,把她埋葬,让她回归于土地吧,我不愿再看到那些与自然规律背道而驰的事了。死亡就是死亡,死亡就是连灵魂带肉体都消失地无影无踪。
  
生命不需要永存。
  
我已经做出了抉择。
  
经过这些天来发生的事情,我完全消除了对坟墓的恐惧,似乎已经对挖墓这种事情熟能生巧了,用工具熟练地撬开了香香墓碑下的大理石盖板,在不足几十平方厘米的狭小空间里,这就是香香的“地宫”了。

她的骨灰盒,正安放在“地宫”的中间。我把箱子里香香的头颅轻轻地捧了出来,放到了她的骨灰盒的旁边,让她的头颅回到身体边上吧。
  
然后,我迅速地跑到旁边的花坛里挖了许多泥土,然后回到香香的墓前,把这些泥土倒进了小小的“地宫”中。

黑色的山泥象细沙一样,从我的手指间向下滑落,覆盖在香香的脸上,先是她的头发,再是耳朵,然后是嘴巴,最后是眼睛和鼻子,我看了香香的脸最后一眼,她是那么安静,那股香味还在飘荡着。随着最后一把泥土离开我的手指,香香的头颅被完全覆盖住了。
  
入土为安吧。我的香香。
  
我知道,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我站起来,把香香的墓再清理了一遍,使别人看不出这里曾被我动过。然后,我吻了吻墓碑上镶嵌着的照片里的香香。
  
周围树林里的鸟鸣开始了,预报着天色就快白了,我再看了看香香的墓碑一眼,别了,香香。
  
我离开了墓园。
  
我在墓园外泥泞的田野里行走着,油菜花开,一片金黄,我似乎又闻到了香香的那股香味。我一直停留在这里,八点以后,墓园内外就非常热闹了,一年只有一个清明,许许多多的人来到了墓园里祭奠死去的亲人。我在外面看到许多烧纸钱的白烟缓缓地从墓地中升起。
  
我现在站在油菜花中,回想着从冬至以来发生的所有的事情,现在已经是清明了,一切都宛如一场恶梦。

一切都应该结束了,叶萧已经告诉了我,最近一个月以来,本市,包括全国各地,再也没有发生过类似前两个月频繁发生的无缘无故的自杀事件了。骇人听闻的“病毒”消失了,不会再有人死了,因为她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东西。
  
是的,我想,恶梦已经结束了。
  
上午十点,我跟随着一辆满载着扫墓结束以后回家的人们的大巴回到了市区。
  
我又闻到了这座城市的味道。我还要坐几站地铁,我下到了地铁站,在站台里等待着,不一会儿,一列地铁疾驶而来,往车窗里面看,可以看到这班列车里挤满了人。车停下来了,我向最近的一个车门走去,车门开了,涌出来许多人。忽然,在这些迎面而来的男男女女中,我看到了一张脸。
  
绝美无比的脸。
  
——皇后
  
那颗我从地下挖出来的头颅,这颗完美的头颅正牢牢地安在一个完美的女人的身体上,白皙的脖子上一点痕迹都没有。没错,物归原主了,她的全名——阿鲁特小枝。
  
她看到了我,对我微笑着。
  
我站在原地没有动,接着,列车的门关上了,迅速地开走了。站台上空空荡荡,四周没有人,只剩下我和她两个。
  
“你好。”她主动对我说。她穿了一件白色的衣服,样式是淮海路流行色橱窗里的那种,就象马路上许多二十出头的女孩子一样。
  
我有些窘迫地说不出话,我不知道怎么来称呼她,是叫她皇后,还是小枝?我只有淡淡地说:“这世界真小。”
  
“是的,你还好吗?”
  
“很好,你呢?”
  
“我对你说过,我现在在一家网络公司工作。”她笑着回答。
  
“哦,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这时候,又一列地铁进站了,我想我该走了,我对她说:“再见。”
  
“有缘一定再见。”
  
我走进了列车,人很多,我挤在车门口,我透过车窗,望着还站在站台上的她。她很完美,她还在看着我,向我挥着手,我也向她挥了挥手。列车缓缓开动,越来越快,带着我进入了黑暗的隧道。
  
我看着车窗外,黑暗中,我睁大着眼睛。
  
我再也不怕黑了。
尾声
  
生活象一杯白开水一样,我再度于平淡中静静地生活着。
  
我产生了一个念头,想把这些神奇的经历,写成文字,变成一部小说,以纪念那些离我远去的人们。我打开了电脑,打出了标题——《病毒》。
  
我面对着标题下的空白,许久却不知道如何下笔,忽然,我的门铃响了。打开门,一个五十岁左右的陌生的男人站在我面前。
  
“你是谁?”我问他。
  
“我叫黄东海。”
  
黄东海?怎么是他,我曾经竭力地寻找过他,我吃惊地说不出话,后退了几步,把他迎了进来。他的身体瘦长,脸颊消瘦,明亮的眼睛,略显忧郁的神情,是的,不会是冒充的,他应该就是我在照片上见过的黄东海,只是头上多了些白发,肤色要比照片上的黑一些。
  
“你好,年轻人,我刚从西藏回来。这几个月来所发生的一切,我都知道了。”他的嗓音浑厚,慢慢地吐出了这些话。
  
“你好。”我不知道怎样回答。
  
“我知道,你认识我的女儿黄韵,她已经死了,其实,这就是对我的惩罚。”他的语调有些悲伤。
“为什么要离开她们母女。”我大胆地问他。
  
“当时我不知道我竟然会留下一个女儿,而且,那年我离开上海,是因为更重要的原因。”
  
“你在逃避吗?”
  
“不,不是逃避。”他加大了声音,“是探索,我用了几十年的时间,在探索,探索一个秘密。这些事,你是不会明白的。”
  
“我明白。”
  
“不,年轻人,你永远都不会明白,你以为事情已经结束了吗?”
  
我点了点头。
  
“你错了,你已经做了一件错误的事了。”他忽然以异样的目光盯着我,让我有些害怕。
  
“错误的事?”我不明白。
  
“为什么把她的头颅还给她,为什么?”
  
“为了许多人的生命。”
  
“不,事实上恰恰相反。年轻人,你想问题太简单了,你不应该满足她的愿望,你错了,你铸成大错了。迟早你会明白的。”他重重地说着。
  
“我不相信。她只是一个弱女子,一个普通的女子,是神奇的命运,让她经历了人世间最悲惨的事,她是无辜的,她只是一个受害者。

“真正有罪的,是人们的贪婪,贪婪导致了她的痛苦,然后又导致了她对人们的报复,说到底,是人们咎由自取。现在,她已经得到她所需要的东西了,她会平静地生活在人们中间,不会再伤害到任何人。”我竭力为她辩解。
  
“我也曾经这样想过,但这许多年来的飘泊,让我改变了想法。我知道,她很美,美丽常会让人产生同情。年轻人,你要清醒。好了,我走了,我要对你说的就是这些。”接着他转身就走了。
  
“对不起,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追问着。
  
“将来你会明白的,既然已犯下大错,那么该来的总要来到,谁也逃不了。”

然后他走出了门,回过头来,把有力的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轻轻地说:“恶梦还没有结束,恶梦才刚刚开始。”
  
他消失在了楼梯尽头。
  
我关上门,一阵冷风从窗户缝隙中袭来,我打了一个哆嗦。我又坐回到电脑前,看着屏幕里的小说标题“病毒”,静静地回想着黄东海刚才对我说过的话。我又感到了那种恐惧,我以为已经摆脱这种恐惧了,不,人永远都摆脱不了恐惧。
  
我关上了电脑。匆匆地睡下。
  
我梦见了一个女人,她有一张完美的脸,雪白的肌肤,她行走在一片黑暗中,赤裸着身体,我能看清她的腹部,有一条淡淡的伤痕,我看清楚了——在她的腹中,正孕育着一个新的生命,一个蜷缩着的胎儿。
  
她是皇后阿鲁特小枝。
  
恶梦才刚刚开始。
《爱人的头颅》

现在是午时三刻,验明了正身,监斩官一声令下,不管你们相不相信,我的人头已经落地了,不是我趴到了地上,而是我的身体与头颅分家了,也就是说,我被砍了脑袋。
  
但奇怪的是,我无法确定我是否死了,我能肯定的是我的灵魂至少目前还没有出窍,它实在太留恋我的肉体了,以至于赖在我的头颅中不肯走了。

还好,它没有留在我的胸口,否则我得用肺来思维了。
  
刽子手的大刀刚刚沾到我的脖子的时候,我的确是在害怕地发抖,你们可千万不要笑我。
  
从锋利的刀口接触我到离开我,这中间不足半秒,可我的生命已经从量变到质变了。接下来,我发现自己处于一种自由落体的感觉,我开始在空中旋转,在旋转中,我见到了我的身体,这身体我是多么熟悉啊,而现在,它已经不再属于我了。

而我的脖子的横剖面,则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到,那里正在不断地喷着血,溅了那忠厚老实的刽子手兄弟一身。而我的四肢则在手舞足蹈,仿佛在跳舞,也象是在打拳。

突然,我的嘴巴啃到了一块泥土,这真让人难过,我的人头落地了,但以这种方式实在有失体面。我在地上弹了几下,直到我的位置正了为止,还好,现在我净剩下的这么一小截脖子正端端正正地接在地面上,避免了我所深为担忧的上下颠倒或是滚来滚去被人当球踢的可怕局面。
  
再见了,我的身体,现在你正被他们拖走,运气好的话也许是去埋葬,运气不好的话只能是去喂狗了。身体离开了我的视野,剩下的只有我的一大滩血,在不知疲倦地流淌着,最后它们将渗入泥土,滋润那些可爱的小草。
  
正当我在地上思绪万千的时候,不知哪位揪着我的头发把我拎了起来。然后我不断地晃晃悠悠,仿佛是在天上飞,我只能看到那家伙的腰带,我想出口骂他,可我的声带一半留在了这,一半留在了我的身体上,我输送气流的肺与气管也与我永别了,所以,我只能向他干瞪眼。
  
我被挂在了城门上,一根细细的绳子一端系着城剁,一端系着我的头发。在我的下巴下面几尺就是城门了。

京城还算是繁华,南来北往的人总是要从我的下面穿过,他们每个人都要注视我一番,当然,我也要注视他们一番。

这些男男女女有的对我投来不屑一顾的目光;也有的要大吃一惊,然后摸摸自己的脖子,这种人多数是我的同类;还有的则摇头叹息,以我为反面教材教育后世千秋万代;也有一二文人墨客借机诗性大发,吟咏一番人生短暂;更有甚者,见到我就朝我吐口唾沫,幸亏我被挂在高处,否则早就被唾沫淹没了。
太阳把我照得晕头转向的,成群结队的苍蝇已经开始向我进攻了,它们嗡嗡地扇着翅膀,可能是把我当成了一堆屎。

更可怕的是有几只恶心的蛆虫钻进了我的头颅,疯狂地啃噬着我的口腔和脑子,真不知道它们是从哪儿钻出来的,也许这就是彻底腐烂的前兆。

一想到我的脑袋即将变成一具臭气熏天的骷髅头,中间还住着一个不散的阴魂,我就为城市的环境卫生而担忧。
  
漫长的一天即将过去了,夕阳如血,也如同我的头颅。我发觉夕阳的确与现在的我类似,都是一个没有身体的圆球,只不过它挂在天上,我挂在城门上。
  
入夜以后,许多鬼魂在我的周围出没了,他们似乎非常同情我,对我的悲惨遭遇表示同情。但我不想理会他们,我只有一个愿望,让我的灵魂快一些出窍吧。
  
我赶走了那些孤魂野鬼,只想一个人静一静。我还是有感觉的,晚风吹过我的面颊,让一种彻骨的寒冷贯穿于我的头颅深处。我不痛苦,真的,不痛苦。
  
但是我突然又彻骨地痛苦了起来。
  
我想到了———她。
  
不知什么时候,一轮如勾的新月挂上了中天,高高的宫墙下,执戟的羽林郎们都困倦了,他们没注意一个白色的影子从红墙碧瓦中闪了出来。

白色的影子在你们的面前忽隐忽现,轻轻地穿越宵禁的街道,让人以为是神出鬼没的幽灵。
  
她的脚步仿佛是丝绸做的,轻得没有一点声音,你们只能听见夜的深处发出的回响。 现在能看到的是她的背影,白色的背影,在一片彻底的黑夜中特别显眼,可在宵禁的夜晚,她正被活着的人们所遗忘。
  
还是背影,但可以靠近一些看,白色的素衣包裹着的是一个撩人的身体,那身体有着完美的曲线,完美无缺的起伏就象暗夜里的云。

所以,你们很幸运,请把焦点从她细细的腰支调整到她的头发,盘起的头发,悄悄闪着光泽。但是,你们不能胡思乱想,因为这身体,永远只属于一个人,那个人就是我。
  
如果她能允许,你们也许可以见到她的侧面,这样的话,就可以看清她的全部身材,那简直就不是人间所能有的。她终于来到了城门下,盯着那颗悬挂着的人头,她此刻依旧镇定自若,平静地注视着那张熟悉的脸。
  
城门下的一个年轻的卫兵已经熟睡了,也许他正梦到了自己思念的女孩。而你们所看到的白衣女子轻轻地绕过了卫兵,走上了城门。

她来到高高的城垛边,整个城池和城中央巍峨庄严的宫殿都在眼前了。你们可以顺着长长的城墙根子看过来,看到她缓缓拿起吊着人头的绳子,直到把那颗人头捧在怀中。
我现在躺在她的怀中,从她的胸脯深处发出一种强烈的诱人气味渗入我冰冷的鼻孔。她的双手是那样温暖,紧紧地捧着我,可再也无法把我的皮肤温热了。

她用力地把我深深埋入她的身体,仿佛要把她的胸口当作埋葬我的墓地。我的脸深深陷入其中,什么都看不见,一片绝对的黑暗中,我突然发现眼前闪过一道亮光,亮得让人目眩,那是她的心,是的,我看见了她的心。
  
你们也许在为这场面而浑身发抖吧。这女子穿的一袭白衣其实是奔丧的孝服,已被那颗人头上残留的血渍擦上了几点,宛若几朵绝美的花。她抱得那样紧,仿佛抱着她的生命。
  
月光下,你们终于看到她的脸了,那是一张美得足以倾城倾国的脸,就象是刚从古典的壁画中走出来似的。也许你们每个人都有上前碰一碰她的愿望,你们将为她的脸而永生难忘。
  
但现在,她的脸有些苍白,面无血色,可对有些人来说,这样反而显得更有诱惑力,这是一种凄惨到了极点的美。
  
血淋淋的头颅在她的怀中藏了很久,她渐渐地把人头向上移,移过她白皙的脖子,玲珑的下巴,胭脂般的红唇,直而细的鼻梁,两泓深潭似的眼睛,九节兰似的眉毛和云鬓缠绕的光滑额头。

你们吃惊地发现,她大胆地与死人的头颅对视着,双手托着带血的人头下端。她一点都不害怕,平静地看着对方。
  
那颗人头的表情其实相当安详,仿佛没有一丝痛苦,嘴角似乎还带有微笑,只是双眼一直睁开,好象在盯着她看。在月光下,你们如果有胆量的话,可以看到这张削瘦的脸一片惨白,但又并非你们想象中那样可怕。
  
我允许你们看我的脸。
  
她的双手带着我向上移动,我感到自己如一艘小舟,驶过了一层层起伏的波浪。

终于,我和她四目对视着。她不哭,她面无表情,但我知道她悲伤到了极点,所以,她现在也美到了极点,尤其是她穿的一身守节的素衣更衬托了这种美。
  
我想让她知道我正看着她,就象现在她看着我,我一切都明白,但我被迫沉默。
  
她的嘴唇真热啊。
  
你们不该偷窥到白衣女子吻了那颗人头。
  
没错,她的火热的嘴唇正与那死去的嘴唇紧紧贴在了一起。死人的嘴唇一片冰冷,这冰冷同时也刺穿了她的皮肤。

可她不介意,好象那个人还活着,还是那个温暖了她的嘴唇的人,现在只不过他着凉了,他会在火热的红唇边苏醒的。会吗?

长吻持续了很久,最后女子还是松开了自己的嘴。然后轻轻地对他耳语了几句。
  
不许你们偷听。
  
我们回家吧。
她在我耳边轻轻地说了这句话。

这声音与一个月前,一年前,甚至一百年,一千年前一样,极富于磁性,就象一块磁铁能吸引所有人的耳朵。

她把我捧在怀里,走下了城门,年轻的卫兵依然在梦乡深处。她双手托着我,悄悄地出了城,在荒凉的野外穿行,不知走了多久,我仿佛看到了灯光。
  
你们继续跟着她,穿过荒原,有一大片漫山遍野人迹罕至的竹林,在竹林的深处,有一间草庐,她走进草庐,点亮了一盏油灯,朦胧闪烁的灯光使你们可以看到屋子里铺着几张草席和一个案几,除此以外只有一个乘满了热水的大木桶。
  
油灯下的她似乎有了几丝血色,她点燃了一束珍稀的天竺香料,从而散发出了一种浓烈的香味,这香味很快就驱散了死人头颅的恶臭,从而也可以让你们的鼻子好过一些。

然后她轻轻地把人头浸入水桶中,仔细地为他洗头,当然这对一个人头来说等于就是洗澡了。已凝结的血接触到了热水又化了开来,水桶中变得一片殷红。
  
水,满世界的水浸满了我的头颅。

这水冒着热气,从我脖子的切口直灌入我的口腔和脑子,水淹没了我的全部,淹没了我的灵魂。别以为我会在水中挣扎,事实是我的灵魂正快乐地在水中游着泳。

而那些可恶的蛆虫则不是淹死就是烫死了,它们的尸体从我的脖子下流了出去。我仅存的肉体和我的灵魂都在水中感到了无限的畅快,我们诞生于水,我们又回归于水,水是生命,我对此深信不疑。
  
你们在恐惧中发抖吧,看着她把人头洗完,再用毛巾擦干。现在那人头干干净净的,两眼似乎炯炯有神,如果不是没有身体,也许你们还会以为那是一个生气勃勃的大活人呢。

接着她又为他梳头。她从袖中掏出了一把木梳,木梳是用上好的木料做的,雕工极其精致。她梳得很仔细,虽然油灯如豆,但每一根头发都能分辨出来。过去她常为他梳头,通常是在沐浴之后,他长长的头发一直披散到腰际,梳头有时要持续一个时辰之久。

以往她会温柔地分开他的头发,浴后的头发湿湿地冒着热气,温顺的被她的木梳征服。这中间他们一言不发,静静地享受着。在她为他梳完头后,他又会为她梳头,又是一个时辰。

这些你们不必知道,你们现在只会感到死人头发的可怕,不会察觉到她依旧是用着那双温柔的手,一切都与过去一样,只是不同的是,他失去了她所不能割舍的他的身体,再也不能为她梳头了。
  
终于梳完了,她为他挽了一个流行的发髻,轻轻地把他放在案几上。接下来,她开始脱下自己沾上血污的那身白衣,变得一丝不挂。非礼勿视,如果你们还讲道德的话,请不要看了,离开这里,永远离开这里。
  
她看着我,我也看着她,看着她光滑的身体,在油灯下泛着一种奇特的红光,她仿佛变成了一团红色的火,在新换的一桶热水中浸泡着。

她身上的这团火曾灼热地燃烧过我,现在依然在燃烧我。过了许久,她跨出了水桶,重又把我紧紧地抱在怀中,躺倒在草席上,她带着我入梦。在梦中,我们说话了。
当我重新看到这世界的时候,我能感到我的脸颊上,有一种发烫的液体在滚动着,这是她的泪水。阳光透过竹叶和窗,闯进我的瞳孔中,我隐居的灵魂被它打动。
  
我被进行了全面的防腐处理,首先我的头颅内部的所有杂质都被清除了,只剩下口腔,鼻腔和脑子。

然后我被浸泡在酒精与水银中,让这两种液体渗透到我每一寸皮肤与组织。接着她又往我的脑袋里塞了许多不知名的香料与草药,这些东西有的是专门从遥远而神秘的国度运来的,有的则是她从深山老林中采集而来的。

总之这几十种珍稀材料再加上一种几乎失传了的绝密配方经她的精心调制已成为了世所罕有的防腐药,被安放在我头颅深处的许多角落。

这一切都是她亲手完成的。最后,我的脖子上那块碗大的疤被她用一张精致的铁皮包了起来,铁皮内侧还贴了一层金箔,以确保永不生锈。
  
从此以后,我变成了一个木乃伊。
  
我不知道木乃伊意味着什么,尤其象我这种阴魂不散的特殊情况。我的灵魂早就应该出窍了,可他也许将永远居住在我这个千年不化,万年不朽的头颅中。

别人是不是也与我一样,反正这种事一个人只能经历那么一次,至于是不是人们平时所说的那样,那就只有象我这样的过来人知道了,可一旦人头落地了,又怎么才能把真相大白于天下呢?我是该庆幸还是悲伤?我究竟算是英年早逝还是长生不老?

我的思绪一片混乱,宛如一个躺在床上的摊痪者,对一切都无能为力,剩下的只有敏锐的感觉和胡思乱想。
  
她来了,还是一身白衣,她捧着我走出了草庐,她带着我在竹林中散步,呼吸新鲜空气,只可惜我连肺都没了,实在无法享受空气。

竹林中充满了鸟鸣,迎面吹来湿润的风,我的心情一下子豁然开朗,尽管我已经没有心了。以后的生活也许就是这样度过的,可她呢?我注视着她,突然心如刀绞。
  
在我木乃伊生涯的第一天,我的灵魂已泪流满面。
  
十年以后的一个正月十五,京城的元宵灯会,使全城万人空巷。在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的人群中,你们中的一个会看到一个三十岁的美丽少妇拎着一个盖着的竹篮看灯。

她美得惊人,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成熟的魅力。她使你着迷,你不得不尾随在她身后,尽管你是一个道德高尚的谦谦君子,但你无法自已。人很多,站在后面的许多人都掂着脚看,有的人把小孩举起放在头顶,你却看到那白衣少妇把竹篮高高地举过头顶。

突然有人撞了她一下,也许就是你,当然就算你是有心的也是可以原谅的。竹篮被撞到了地上,你惊奇地发现,居然从竹篮里滚出了一颗年轻男子的人头,几乎把你吓昏过去。

同时,人们都被吓坏了,女人们高声尖叫,孩子们一片涕哭,人们惊慌失措地四散奔逃,甚至有人去报官。但你却壮着胆子躲起来偷看,只见少妇小心地捧起了人头,满脸关切地对人头说,摔疼了没有?语气温柔,就好象你的妻子对你说话一样。她轻轻地把人头放进了竹篮里,重新盖好,快步离开了这里,出城去了。

你的好奇心使你继续勇敢地跟着她,走了很远,直到一片无边无际的莽莽竹林,古人说遇林莫入,你终于退缩了。
  
她带我去看了元宵灯会,她明白我活着的时候一直都很热衷于灯会。但还是给人们发现了。
我已经做了十年木乃伊,我开始习惯了我的生活,虽然我宛如一个囚徒。失去了身体,反而更让我沉浸于一种灵魂的思考中。

我发觉我们每个人自诞生的那天起就被判了无期徒刑,终身要囚禁在肉体的枷锁中。

肉体是灵魂的起源,同时也是灵魂的归宿,灵魂永远都无法挣脱肉体,就如鱼永远都无法离开水,当然,我是个特例,但我的灵魂也无法离开我早已死亡了的头颅。
  
又过了十年,一个月光如洗的夜晚。在这十年中的每一天,你都无法忘记十年前的元宵灯会上见过的那个白衣女子,你几乎每夜都梦到她,还有那颗人头。

这是怎么一回事,你百思而不得其解,终于在今夜,这强烈的冲动使你走进了那片广阔的竹林。
  
你迷路了,在无边无际的竹林中,你失去了方向,你开始近乎绝望了起来,你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被十年前那与你毫无关系的女人所着迷,是她的美丽,还是她的神秘。你仰头问天,只准备等死。
  
突然,你听到了一种绝美的琴声,从竹林的深处,你循音而去,凄凉的古琴声把你们带到了音乐的源泉。

还是那个白衣女子,只不过如今她已是四十岁的女人了,不可抗拒的岁月在她美丽的脸上刻划着痕迹。她正全神贯注地弹奏着一曲七铉琴。

令你大吃一惊是,在她的正对面,摆放着一颗人头,竟与十年前元宵节上看到的人头一模一样,还是那张年轻的脸,没有一丝改变。
  
你明白这世上再也找不出比七铉琴更优雅的乐器了,这张由桐木做成的三尺六寸六分的神奇之物差不多浓缩了整个古典的中国。

在这样的夜晚,由这样的人和这样的琴所奏出的是一种怎样的旋律呢?你一定陶醉了吧,正如古人说的———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如果不是那颗令你毛骨悚然的人头存在,说不定你会击节叫好的。
  
突然,琴铉断了,一定有人偷听,我的耳边传来了有人落荒而逃的声音。
  
别去理他,她轻轻的对我说。她的声音还是那样动人,只是她已经开始老了,而我还是二十年前的那张年轻的脸。现在的她和我在一起,宛如母与子,这其实对她很残忍。
  
二十年来,我的灵魂锁在我的头颅中无所事事,我只有以写诗来打发时光,截止今晚我已在我的大脑皮层上记录了三万七千四百零九首。我相信其中有不少足以称为千古绝唱,但它们注定了不可能流传后世,这很遗憾。
  
自打你在那晚,奇迹般地逃出了竹林,又不知不觉地过了三十多年,你已经很老很老了,你忘不了那片竹林,于是你决定在临死以前再去看一看。

你在竹林中找了很久很久,终于找到了一个草庐,草庐的门口坐着一个老太婆,驼着背,满头白发,一脸皱纹,牙齿似乎都掉光了,虽然现在她已丑陋不堪,但你一眼就认出了那件白衣。一定是她。你明白,她撩人心动的岁月早已过去了。
  
你看见她拄着一根竹杖艰难地站了起来,她似乎连路都走不动了,她捧起了一个人头。
天哪,还是四十多年前元宵节中见到的那颗人头,还是那么年轻,看上去只有二十来岁,就象是她的孙子,或是重孙,依然是完好无损,仿佛是刚刚被砍下来的。不知是着了什么魔法,还是真的遇上了驻颜有术的神仙。
  
她对你说话了,她要求你把她和这颗人头给一起埋了。
  
你无法拒绝。
  
你照办了。
  
她抱着这颗神奇的人头,躺进了你挖的坟墓,然后,你埋葬了他们。
  
我在她的怀中,她年迈的双手紧紧抱着我,一个老头把土往我们的身上埋。

渐渐的,我什么都看不见了,她的呼吸也越来越微弱。在一片黑暗中,她屏着最后的一口气,轻轻地说———一切都结束了。
  
一切都结束了,我在黑暗中沉睡了很久,也许五百年,也许一千年。紧紧抱住我的那个人早已变成了一堆枯骨了。
  
突然有一天,阳光再次照射进了我的瞳孔,我的灵魂再次被唤醒。有人把我托出了泥土,他们惊叫着,他们穿着奇特的服装,他们以惊讶的目光注视着我。他们是考古队。
  
现在是公元2000年,你们可以在一家博物馆中找到一个古代人头的木乃伊,被陈列在一个受到严密保护的防弹玻璃橱窗中。

这是一个年轻男子的人头,一旁的讲解员在向源源不断而来一睹古人风采的观众们讲解道:他是我国的国宝,保存之好可说是世界之最,远远超过了埃及法老或是其他的木乃伊,说明了我国古代的防腐术已达到了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空前绝后的水平,至于其中的方法和原因,各国的科学家仍在继续研究,同时出土的还有一具老年女性的遗骸,等等。
  
在博物馆中涅槃永生的我突然见到了一个女子,穿着白色的衣服,长着那张陪伴我一生的脸,和她太象了。
  
白衣的女子走到我的面前,隔着玻璃仔细地看着我,我仿佛能从她的瞳孔中看到什么,她看了许久,好象有什么话要说,最后又没有开口。

她终于走开了,和一个年轻的男子手拉着手,那男子就是你。
  
你听到她对你说:“真奇怪,过去我好象在梦中见过他。”

“见过谁?”

“他,那颗人头。”

请你告诉她———这是爱人的头颅。
《肉香》

我从一位乡下的远房亲戚那儿弄来了一叠厚厚的资料,据说是我们家族一位唐朝的祖先留下来的遗物。亲戚千叮咛万嘱咐一定不能弄坏,更也不能弄丢,否则祖宗的在天之灵饶不了他。
  
我小心地打开了一这堆纸,一阵陈年累月的霉味便直串我的鼻孔,令人作呕。

从纸质来看似乎已有千百年的历史了,黄色的宣纸,如同那种祭祀死人的放在火里烧化的纸张。

这纸张很脆,有种一碰就要碎成粉末的感觉,我极其小心地掀动着,于是我的整个房间都被这种古老的氛围缠绕着了。
  
全是书信,一封又一封,那种直版的从上到下,从右到左的楷书。非常美的毛笔字,既不象颜体,更不是柳体,而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风格,也许这种风格早已失传了吧。

但这美丽的楷书象是一个女孩子写的,不会是我的那位祖先吧,或许是他的夫人,甚至是情人?

不,我细细地看才发现不是,这是一个男人写的,三十多岁的男人。他的字迹既绵软又不失潇洒,但我能隐隐约约地看出一种奇怪的气氛,从他的字里行间,从他的每一撇,每一捺,都深深地潜藏着一种———恐惧。
  
是的,我是经过了整整一天才看出来的,这种恐惧隐藏地很深,我当时没有看信的具体内容,我只是从他的笔迹中才悟出了什么。我仿佛可以感觉到,他在写信的时候,浑身都充满了一种惊恐,从他的周围,也从他的内心深处。

但他的手并没有象普通人那样发抖,他的笔触依然有力,只是在毛笔尖上蕴藏了些许的寒意,冰冷的寒意,也许他自己都没有发觉。
  
这不是我的那位先祖写的,是另一个人写给我的先祖的信。全都是文言文,我尝试着把第一封信翻译成了现代白话文。
  
进德吾兄:

从长安一别已经十年了吧。我现在才突然给你来信,请不要见怪。你知道,朝廷赏赐给我一栋豪华的宅邸在长安,以及关中的千顷良田,和江淮节度使的官职。可我从第一天起就辞官不做了,我离开了豪宅与良田,独自一人回到了坤州,住在当年我的刺史宅邸里。

一晃十年就过去了,我独自一人,孤独地虚度年华。我时常回想起当年安史贼党作乱之际,我是坤州的刺史,你在我麾下为将,你我死守坤州三年,使史思明的数万大军始终无法陷坤州而下江淮。

最终我们等来了援兵,立下了大功一件。进德兄,我越来越想念你们,和当年与我一同出生入死的官兵们。这次给你写信,就是想告诉你一件事———我家正在闹鬼。

段路
我没有想到,我的这位叫进德的祖先原来还是安史之乱中唐朝的一员大将,与这位叫段路的刺史一同死守坤州。

但问题是,我的历史知识告诉我,根本就没有坤州这座城池,在安史之乱中,也从没有过段路死守坤州这么一档子事。

我有些疑惑,于是打电话给我的另一位远房堂兄,他是我们家族中最有学问的人,目前在攻读历史研究生。
  
他在电话里听到了我的提问,然后他沉默了半晌,才慢慢地说:“是的,你现在看的这叠信我在一年前也看过,我立刻就完全地陷了进去,我查找了各种资料,甚至到安徽与江苏的北部做过实地考察,但另我失望的是,没有,什么都没有,也许历史遗忘了我们的这位祖先还有段路。

“但我请专家鉴定过,这些信的确是唐朝人的真迹,绝不是后人的伪造。听我说,你不要再看了,你也会陷进去的,这些信很可怕,蕴藏着鲜血,历史的鲜血,你好自为之吧,再见。”

我长久地呆坐着,仔细回味着这位历史研究生的话,他从小就有些神秘感,喜欢说一些别人听不懂的话。什么历史的鲜血,我看他是在故弄玄虚,这只是一叠古人的通信罢了,难道那些早已成为枯骨的人会伤害到我吗?

但我仍不得不提高了警惕,我开始打算把这些信还掉。但我已欲罢不能了,也许是因为段路最后的那一句话“我家正在闹鬼”。
我继续打开了第二封信,把它译成了白话文。
  
进德吾兄:

见到你的信,我万分高兴,原来你也早已解甲归田了,这是好事。

上次我说,我家正在闹鬼,是的,这鬼一直纠缠着我。我隐隐约约觉得从我十年前从长安搬回坤州的那天起,这鬼就在这间古宅里出没了,只是我当时没有意识到,这就是鬼。

但是今年,它越来越频繁地活动着,其实我向来都不害怕鬼,但是这回我真的有些恐惧了。你也知道,当年坤州的刺史府是一间很破旧的古宅,战争结束后,新来的刺史新建了一个刺史府,而我则独自居住在这栋旧宅里。

这间宅子很大,也很破,你不知道,我没有雇佣一个仆人,诺大的宅子里,只有我一个人,我靠着我在关中拥有的那千顷良田度日,每个月,我在那儿的代理人都会给我带来粮食和钱。

我一个人过惯了,朋友们劝我再续铉一个妻子,我也拒绝了。你续铉了吗?天哪,现在鬼又来了,它折磨着我,我不能再写了,就到这吧。
  
段路
  
这封信没有什么新的东西,但至少可以告诉我,我的祖先做过鳏夫。窗外的阳光异常的强烈,我在家里胡思乱想着,我想到了坤州。
  
坤州,这个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城池,但我宁可相信它存在过,因为在历史上,象这样因为种种原因被遗忘的例子实在太多了。

可我难以理解的是段路和我的这位叫蔡进德的祖先是如何在坤州死守三年,抵挡住史思明的数万大军的。

在安史之乱中,张巡和许远死守睢阳,最终还是城破身亡,段路难道比张巡的本事还要大?这种疑问困扰着我,促使我打开了第三封信。
进德吾兄:

你在信中说你早已续铉,并已有三个儿子,实在可贺,想想我,可能真的要孑然一身一辈子了。

是的,你信中的猜测没错,我永远都忘不了月香,她的眼睛,她的笑,她的身体,十年前她死在坤州,就在这间房间里,我永远都无法摆脱她,永远。

这十年来,虽然我一个人过,但是我养了许多猫,二十多只,其中还有波斯商人高价卖给我的那种两只眼球不同颜色的猫。这些猫陪伴了我十年,就好象是我的爱人,和这二十多只猫在一起,我有一种妻妾成群的感觉。

是的,我爱她们,我把她们当作了一群美丽的女人。但自从我家里闹了鬼,奇怪的事情就不断发生了。

昨天我的一只白猫失踪了,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后来我发现我的厨房里传出了一阵肉香,我已经十年没吃肉了,自从战争结束以来,我就成了一个素食者,过着和尚般的生活。

我非常惊讶,我从没煮过肉,我揭开了锅,天哪,里面是我的那只失踪的猫。这只猫被大卸八块,毛全拔光了,内脏也清理了出来,肉都被煮熟了,我当即晕了过去。
  
虽然我当年也在坤州血战三年,见到无数血腥的场面,但这十年来,我几乎从未见过来血,而且我与猫的感情也越来越深,见到如此惨状,我象死了妻子一样嚎啕大哭。

我明白,这一定是那鬼的所为,因为,我的宅邸过去是刺史府,有非常高的围墙,并且由于我家闹鬼的传闻全城皆知,没人敢闯进来的。

我痛苦万分。进德,这是报应,十年前的报应,你应该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段路
  
“报应”是什么意思,我无法理解,而且他说我的先祖也是明白的,究竟有什么事?

我从来不相信世界上有什么鬼魂,至于鬼魂杀猫并把猫给煮了则更是天方夜潭了,也许段路得了精神分裂症,产生了幻觉,没错,一个人在这样一栋阴森恐怖的古宅中独自生活十年,精神肯定会崩溃的。

他还提到了“月香”,明显是个女人,也许是他过去的妻子,可以肯定的是,他深爱着月香,但他后来又失去了月香,于是他为了追悼亡妻,一直住在了妻子死去的那间房间里,并且以素食吃斋度日,放弃了荣华富贵,真是个难得的有情郎啊。
已经是夕阳西下了,黄昏的阳光洒满了我的房间,也洒到了这些古老的信纸上,涂上了一层鲜血般的颜色。

我知道阳光对文物有破坏作用,急忙把信都移到了阴暗处,在阴暗的光线中,我打开了第四封信。
  
进德吾兄:

在短短的十天之内,我有六只猫被杀并给煮熟了,尽管我把厨房的柴伙连同灶上的锅全搬走了,天天到城里的寺庙吃素斋,但那个无孔不入的鬼仍然不知从哪而弄来了柴和锅。

我恐惧极了,每天晚上,我都把所有的猫都聚集到我的床上,与我睡在一起。这张床在十年前是我和月香睡的,非常宽大,睡在这张床上,我几乎每晚都能梦见她,她还和十年前一样年轻美丽,永远是二十岁。

你一定不会忘记吧,当年我和月香是多么恩爱,成为你们这些将领和军官们羡慕的对象。

是的,月香是个才女,她作诗的才华不在我之下,每天晚上,她为我掌烛,我作一首诗,然后我再为她掌烛,她再作一首诗,每次她的诗都比我好。只可惜她生来就是个女人啊,如果月香是个男子,做官肯定能做到宰相,做文人也一定会流芳百世。

可她又具有女人的一切优点,美丽贤淑,对我体贴入微,在当年坤州所有的官员家眷中,她的女红也是最好的,我清楚地记得,进德兄,你的妻子还曾专门向月香请教锈锦屏的技巧。

如今,一切都过去了,她们都已经不在人世了,你我也都不问政事了。当年她睡的位置上正睡着一群猫,尽管它们在夜里是极不安分的,真是世事难料啊。

我真怕它们都被那鬼掳去做成了猫肉汤,它们是我生命里最后的希望了,进德兄,你看我该怎么办呢?请给我指点迷津。
  
段路
  
我忘了吃晚饭,尽管我肚子的确饿了,可我不得不承认,我被这些信深深地吸引住了。
  
段路的这些文字有一股不可抗拒的魔力,就象加了某种咒语,你一旦打开它就再也关不上了。
  
从段路的文字里,我似乎看见了那个叫月香的女人,如果段路的描述属实,那么我真的感到很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会生在二十世纪,而不是公元八世纪,我非常想见一见月香。

我明白我走火入魔了,我这才相信了我的那位历史研究生堂兄的话。天色渐暗,在我打开了灯的同时,我也打开了第五封信。
进德吾兄:

看了你的信,非常感谢你给我出的这些主意,但恐怕我都办不到。

首先,我不会离开坤州的,因为月香和我在坤州度过了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当然也包括一生中最悲惨的时光。
  
我想如果离开了坤州和这座宅邸,我立刻就会死的。

第二,我也不会去请驱鬼的和尚道士来的,如果把他们请来的话,一定会打扰月香在天之灵的安息的。

所以,我只能继续留下来,与鬼周旋到底,告诉你,现在我的猫只剩下最后五只了,其余的都被鬼害死了。

进德兄,你不会明白的,这座古宅中,到处都残留着月香的气味,十年了,这种气味不但没有消散,反而更加浓烈。我时时刻刻地感到月香还没有死,她就在我的身边,她陪伴着,一同度过了十年的光阴。

我现在每天晚上仍在作诗,作怀念她的诗,有时第二天早上,我居然会发现在我作的诗下面还多了一首诗,那是月香的笔迹,还是写得那样好,与我写的那首是对应的。

月香就在我身边,不管你相信不相信,她就在我身边看着我,是的,现在,我在给你写信,她在我旁边,她正告诉我该怎么写,确切的说现在是她口述,我执笔。

十年前,她的确死了,但十年后,她又的确活着,天哪,让我怎么才能说清楚,总之你是不会相信的。

此外,还告诉你一件事,现在的坤州城,几乎每一户人家都在闹鬼,每个人都惶惶不可终日。坤州城象大海里漂泊的一叶扁舟,甚至比安史之乱我们被围困了三年那会儿还要恐慌,当年的敌人毕竟还是人,而现在坤州的敌人则是鬼。
  
段路
  
我感到了一种恐惧,从这些古老的纸张里汹涌而出,紧紧地抱着我。我似乎看见在我读信的同时,月香就在我旁边和我一起读着信,我抬起头来,看到了她的脸,很美。

从她的身上,发出一股肉香,我这才明白为什么段路说十年来月香的气味一直挥之不去。

因为这股肉香,从她的肉体深处发出的香味,对,月香就是肉香,在古汉语中,月与肉的意思相同,肺、肝、胆、肠、脾、脑、腿等等都是月字旁。
  
我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勇气看下去。电话铃突然响了,是我的那位历史研究生的堂兄:“看到第几封信了?我知道你现在很犹豫,一年前我也和你一样,我现在能从电话听筒里嗅到你那里的血腥味,真的,既然你看了那么多,那就继续把它给看完吧,明天早上到我的研究所里来一趟吧。再见。”

我握着电话,一句话也没说,听他说了那么多话。挂了电话,我感到这间屋子的气氛有些不对,我突然觉得我现在就是段路了,我和段路一样独自生活在一个大房间里,真的,我就是段路,段路就是我,这些信全是我写的。是吗?我问着自己,然后我发疯似地摇着头。
我打开了第六封信。
  
进德吾兄:

刚看完你来的信,你说当年随我死守坤州并一同受到朝廷赏赐的十二位将领和军官已在今年全部意外地死亡了,这真的很让我心痛。

你说刘将军是在成都喝罪了酒掉进河里淹死了,真不可思议,我清楚地记得刘将军的水性非常好,是长江里的浪里白跳。

还有李将军在他儿子的婚礼中无缘无故地上吊自杀,这也是不可能的,他那种开朗乐观的性格,还会自杀?而且是在那种大好的日子里。更有甚者是张将军被他的家人砍死做成了人肉馒头给煮了吃了。
  
其他人的死状也是非常奇怪,他们当年在坤州的尸山血海中打仗都没有死,怎么会现在却接二连三地出事,而且几乎是在同一个月里。

进德,我非常担心你,你不会有事的吧。现在我也要告诉你一个坏消息,我的猫只剩下最后一只了,但它活得很好,是一只美丽的波斯猫。
  
我要用我的生命来保护它,我发誓。
  
段路
  
夜很深了,我困了,于是我捧着这些信慢慢地在沙发上睡着了。

睡了一会儿,我突然闻到了一种奇怪的气味,这气味带着浓烈的馨香,发疯似地直往我鼻孔里钻。

我受不了了,我循着香味,到了我的厨房,不知是谁在煤气灶上点着大火烧着一个不锈钢锅子。我揭开了锅盖,里面是一锅肉,确切的说是肉汤。

汤面上漂浮着一层厚厚的油,我用调羹喝了一口,这是一种我从未喝过的汤,味道非常美妙,这一调羹的汤从我的舌头滑到咽喉,再进入食道,最后流进了我的胃,我的胃很贪婪,把这些美味的汤都搜刮殆尽了。

我还没吃晚饭,也就顾不得许多了,我又用筷子夹了一块肉放进嘴里咀嚼起来,肉丝被我的牙齿嚼碎,然后我舌尖上的味觉器官又得到了一次刺激,是的,从小到大,我从没吃过那么好吃的肉,是谁煮的呢?

很快,我就带着疑问,把一锅肉差不多全扫进肚子了。最后,我在锅里发现了一样东西———手指头,人的手指头。
  
我哇地一口吐了出来,然后我惊醒了,原来这是一个梦。
我刚才睡着了,竟做了这样一个奇怪的梦。我心惊肉跳着,浑身冒着虚汗,一时间睡意全消了,现在已是半夜两点,我强打着精神打开了第七封信。
  
进德吾兄:

坤州城已经陷于一种巨大的恐怖中了,不断有人奇怪地死去,城外到处都是新坟,而且死的都是男人。

全城充满了死人的臭味,和尚与道士都忙着做法事。但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坤州流行了瘟疫,唯一的解释就是鬼魂作祟。

但我还活着,还有我的最后一只猫,它活得很好,每晚都睡在我怀中,就象月香。经过这些天来,我渐渐地觉得月香的确还活着,就活在这只美丽的波斯猫身上,是的,所以现在我可以说,我又重新得到月新了,她永远都不会和我分离的,我们永远在一起。

起风了,带着坤州城里死亡的气息的风贯穿了我的房间,席卷过我们的身体,虽是盛夏季节,我却感到了一种冰凉彻骨的感觉。

报应,这是因果报应,谁都逃不了。
  
段路
  
看到这儿,一阵风穿过了我窗户打在我的额头,我望望窗外,下半夜的月亮却特别圆。
  
我开始明白段路所说的报应的意思了,我能想象坤州城一定是遭到了某种灾难,这种灾难是人类自身造成的,我一向不相信有鬼魂存在,但灾难肯定有,只是通过了某种特殊的方式。
这使我增加了读下去的勇气。

我打开了第八封信。
  
进德吾兄:

今天是七月十日,你还记得十年前的七月十日吗?相信这一天你我都永生难忘的。七月十日,每年这个日子,我们的心中都隐隐作痛。

我说过报应,今天就是报应的日子。当年我们死守坤州,全城只有五千士兵和两万百姓。

我们的粮食准备很充分,但没想到安史叛军的准备更充分,终于两年过去了,重围中的我们吃光了全部粮食,包括所有的老鼠、猫、狗、甚至战马,所有能吃的东西都吃光了,全城人都在挨饿,这样用不了十天,坤州城就会不攻自破,睢阳也已经失守了,我们如果完了,叛军就会长驱直入地攻入江淮地区,大唐也就完了。

我们永远都不会忘记,那天我给你们煮了一锅肉,你们都很惊讶哪来的肉,我没有说,只是让你们先尝尝。你们吃了,你们吃得很香,你们说这是你们一生中最好吃的肉。最后我告诉你们,这是月香的肉。

你们都吐了,然后,你们都哭了,你们这群大男人象女人一样流下了眼泪。

是的,是我亲手杀了月香,那天月光皎洁,月香依然美丽动人,尽管她已经有三天粒米未进了。我的手里拿了一把刀,我站在她面前,看着她,许久,但是我终究没有勇气,我的刀掉在了地上,我放弃了,我决心和她一起死。

但是绝顶聪明的月香看出了我拿刀的意图,她轻轻地对我说,杀了我吧,女人对战争没有用,杀了我吧,把我的肉吃了,我总之是要给饿死的,不如死在我爱人的手里,让我的肉体进入你的肉体之内,让我成为你的一部分,从此,我们就永远都不会分开了。

来,动手吧,象个男子汉那样,如果你还是我丈夫,动手吧。不,我下不了手,但月香夺过了刀子,她把刀子刺入了她自己的心口。她微笑着,对我微笑着死去,胸口还插着那把刀。

那时我痛苦万分,真想自己也一死了之,但最后我还是无法控制住自己,我疯了,那夜我真的疯了。我想到了段家的荣誉,我想到了死守坤州的誓言,我把月香肢解了。

我说过,那夜我疯了,我爱她,所以肢解她,这就是理由,这理由你们永远都不会理解的,因为你们没有那种刻骨铭心的爱。是的,我把她肢解了,完成了她死前交代我的事,我把她的肉剁下来,她的肉充满了香味,天生的香味,她是个绝代佳人,就算变成了一堆锅里的肉。

当时我干这事的时候,一点都没有罪恶感和恐惧感,那夜我真的疯了,我只想永远地和她在一起。我把她的肉给煮了,煮了几大锅,我自己先吃了一锅,那味道美极了,其实我内心也痛苦极了。

然后,我把其他的几锅分给了你们。爱一个人有许多方式,在那种特殊的情况下,我想这是最合理的方式了。

进德兄,接下来就是你,你哭完了之后,立刻回到了家里,把你的妻子和小妾也给杀了,煮成了一锅肉。

于是,所有的将领和军官都开始吃自己家眷的肉。后来我们干脆把全城的女人都关了起来,总共一万人左右,我们每天吃三十个女人,全城的男人居然没有一个反对。有的人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妻子被人吃了都无动于衷,自己还吃得最多。

为了养活这些女人,我们还安排了女人吃女人,当然她们不知道自己吃的是人肉,还以为是猪肉。于是,我们就靠着吃人肉熬过了将近一年,这一年的坤州是恐怖的世界。终于我们等来了救兵,坤州守住了。

十年了,我终于把这些话说出口了,七月十日,今天是七月十日,我想这该是我生命中的最后一天。

我们的罪过是无法饶恕的,天哪,我看见月香了,真的是她,她微笑着来了,她是来带我离开这个世界的。

进德兄,如果你能收到这封信,那一定是月香带给你的,请千万不要害怕,珍重啊,进德,你要当心———幽灵的报复。
  
段路
  
这是最后一封信,我颤抖着看完了它,我不相信这是真的,即便是唐朝想必也不会发生这种事的。

段路一定有精神分裂症,一切都是他臆想出来的,就象唐人的传奇,总有些不可思议的事。可我不能自拔,尽管我不相信,但从这古老的纸张和字迹中传出的气息却又强迫着我相信。

我又隐隐约约地发现这最后一封信上有许多浅红色的斑点,很淡,但却很密集,这是什么?是血迹?难道是段路的血,经过了一千多年,永不磨灭地保留在这纸上。也许这就是堂兄所说的历史的鲜血?

天色渐渐地亮了,我茫然地坐了很久,直到阳光洒满了我的房间,驱除了那股唐朝的气味。我把信全都放好,带着信赶往我堂兄所在的研究所。
堂兄早已等着我了,他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你的脸色的真难看,一夜没睡是不是?你一定把信全看完了,你相信吗?”

“我不知道。”

“可我知道,昨天晚上我对你说什么都没有,是我骗了你,我不愿你看下去,但是现在我必须告诉你真相。这是真的,坤州的确存在过,乾为男,坤为女,顾名思义,坤州是一座以女人为主的城市。

“在安史之乱后的第十年,突然全城发生了巨大的灾难,男人几乎全死光了,于是这座城市成了死城,被放弃,如今只剩下一堆田野中的废墟,在史书上也没有留下任何记载,我花了整整一年才研究出成果的。

“事实上,被围困的城市中发生吃人肉的事情在中国历史上绝不止一次。”

“那么我们的那位祖先呢?”

“这位名讳蔡进德的先人在收到段路给他的最后一封信的当天晚上,举火自焚,没人知道原因,而这些信却都奇迹般地保存了下来。”

“那么说真的是有鬼?”

“不,根本就不存在什么世俗认为的鬼魂,那的确是段路的臆想,是他长期自我封闭的结果,他一直有一种强烈的罪恶感,他独自忏悔了十年,内心充满了痛苦和对爱人的思念。

“于是在精神上他产生了幻觉,这是一个人心灵深处不断斗争的结果,他失败了,他败给了他自己的灵魂,于是他的灵魂就不属于他自己了,所谓的鬼魂,其实就是他自己,他的另一个自我,另一个代表爱人的自我。

“由于深深的爱,他已与月香无论在肉体上,还是精神上都合二为一。所以,他说月香还活在他身边,其实就是他自己———他的另一半,他的精神已经一分为二,也就是所谓的双重人格,一切都源自他内心,一切都源自对月香的爱。他在写完最后一封信以后,就死了,死因不明。但对他来说,这却是最好的解脱。”

“那么他养的那么多猫是怎么死的,也是幻觉吗?还有他的那些战友,包括我们的那位祖先,还有坤州全城的男子,他们为什么会死?”

“冥冥之中,自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操纵,但不是我们所一般理解的复仇的鬼魂。也许那些猫根本就是段路自己亲手杀的,通过潜意识驱使他重复了当年的那种恐怖行为,这是双重人格的典型病例,他写信时的正常人格却对自己的行为浑然不知。

“我说过一切罪恶都源自内心,我们的那位祖先其实想必也有过与段路一样的心理过程。你是否注意到了信中反复提到的报应二字,这不是简单的佛教意义上的因果报应,而是他们的内心对自我的报复,从这个意义来说,他们在劫难逃。”

“谢谢你,堂兄。”

“你认为我刚才说的是标准答案吗?不,每个人心中都会有自己的答案,我真不该说这么多,也许你自己的理解比我的更好呢?”

我离开了堂兄的研究所,回到了家里,并归还了那些信,象是扔掉了一个沉重的负担。
  
晚上,妈妈为我烧了一锅肉汤。妈妈没有察觉到我的眉头掠过了一丝恐惧。
  
肉香,真的很香。
《夏娃的密码》

她很美。
  
美得惊人。她有一头黑色的卷发,发丝中夹带着几缕红色,那是她天生的。

一双大而明亮的黑眼睛里闪烁着诱人的目光,她的鼻子很生动也很调皮,鼻尖略有些翘起,嘴唇很丰满,而下巴的线条则非常柔和。

更重要的是,她那近乎于浅棕色的皮肤,那是一种极其健康的颜色,介乎于两种不同的肤色之间,比中国人的肤色深,但又比非洲人的肤色浅。

她看上去似乎不属于任何一种种族,或者说,任何种族的特点都可以在她的身上找到。当然,那些悄悄地仰慕着她的同事们都知道,她的父亲是一个中国人,而她的母亲据说是一个非洲人,真是一个完美的基因组合。
  
此刻,她正坐在中华大学分子生物研究所里,打开那台属于她的电脑前。很快,通过网络她收到了这样一封邀请函——
  
三天前,在坦桑尼亚的乞力马扎罗山,也就是非洲最高峰终年积雪的山顶上,发现了两具古人类遗骸,而遗骸保存之完整令人吃惊。

当地的华人古人类学家张教授已经进行了初步的检查,发现这两具骨骸距今大约有十四万年的历史,而且表现出了与现代人几乎完全相同的体质特征。

这很可能又是一个与人类起源有关的重大发现,于是,当地科学家正式邀请该领域的权威研究机构——中华大学分子生物研究所来协助他们做进一步研究。
  
看完这封函以后,她忽然有一阵莫名其妙地激动,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只是胸中那颗不安分的心脏,在不停地提醒着她某些东西。那是什么?某种神秘的暗示吗?

也许,她应该去一次非洲,去问候一下生活在十四万年前的那两个人。不过,现在首先应该把这个消息告诉她的父亲,也是这家研究所的所长,一位著名的分子生物学家。
  
她离开了研究所里的房间,男同事们看到她走出来,就纷纷殷勤地向她打招呼。她实在太迷人了,既包括身体,也包括头脑。以至于所有的男人都在暗中憋着劲儿想要获得她的芳心,可是,没有一个人能够成功。

事实上,她对所有的男人都没有感觉,不管他们有多么优秀,也许某个成功的男人可以倾倒无数女子,但在她的面前却变得一文不值。不过,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她的父亲。
  
半个小时以后,她回到了家里,这是一栋背山面海的房子,都市边缘的世外桃源。为了完成一项研究课题,她已经一个星期没有回家了,没日没夜地呆在研究室里测试DNA样本。

而父亲则恰恰相反,最近的一个月,他整天把自己都关在家里,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可是,她总有些预感,觉得父亲越来越反常,她问父亲为什么,但父亲却总是以仰天长叹来作回答,在那声叹息里,她听得出父亲的心里隐藏着某种难以说出口的痛苦和忧伤。
她想,难道这是因为妈妈?

谁知道呢,父亲说,她从诞生的那天起,妈妈就永远离开了人间。妈妈甚至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来,只留下了一缕头发,以至于她根本就想象不出妈妈长得什么样。

父亲只能告诉她,妈妈来自非洲,是一个充满魅力的深肤色女人,妈妈美极了,和她一样美。

掐指算来,父亲已经过了二十年的单身生活。也许,父亲应该另外再找一个女人,以他健康的身体和智慧的头脑不愁找不到满意的对象。

然而,他却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些,他只关心他的女儿,有时候,她甚至觉得父亲对她的爱已经超过了父爱的程度。
  
她走进了客厅,高声呼唤着爸爸,可是,却没有人回答,父亲去哪儿了呢?她看了看墙上挂着的照片,照片里父亲微笑着紧紧搂着她的肩膀。

父亲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年轻些,充满了风度和气质,人们看到这张照片绝不会以为他们是父女。当然,这主要是因为她的肤色,没人会想象出中国人与非洲人的混血儿会是什么样子。
  
从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里,都散发出一股她从来都没有感受过的气氛,这气氛让她有些窒息。

那股莫名其妙的不安又涌上了心头,她深呼吸了一口,快步走上楼梯,在各个房间里寻找父亲。可是,她把整栋房子都找遍了,都没有发现父亲的踪迹。除了地下室。
  
除了地下室。然而,从小时候起,父亲就牢牢地叮嘱过她,绝对不可以擅自闯入地下室。她也一直牢记着父亲的话,从来没有下去过。

现在,她就站在地下室的门前,隔着这扇铁门,那种奇怪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瞬间,她的眼前又浮现起了父亲那隐藏着某种秘密的忧伤眼神。天知道这扇门里面藏着些什么?终于,她无法抑制自己的冲动,打开了地下室的门。
  
地下室里一片黑暗,她摸索着打开了灯。当柔和的灯光照亮了这个神秘的地下室以后,她却发现父亲并不在这儿,只有一台奇怪的机器出现在眼前,粗看起来象是某种医院里的治疗仪器,有一个能容一个人躺进去的凹槽,里端是一个玻璃罩子。机器的上方有一块屏幕和一个键盘。

当她走到这台机器旁边的时候,屏幕忽然亮了起来,里面出现了一行字——“我的女儿,你终于来了。”
  
“爸爸!”她叫了起来,“你在哪儿?”
  
屏幕里回答:“其实,我不是你的爸爸。对不起,我不应该叫你‘女儿’,我只能称你为:夏娃。现在,我亲爱的小夏娃,我将永远地离开你。”
  
她茫然地摇了摇头,心里一阵刺痛,显然,屏幕里是父亲的话,可是,他为什么不认她这个女儿了呢?一定有某个天大的秘密,她必须要知道。
  
现在,这个天大的秘密终于通过父亲(如果还能称他为父亲的话)的文字显示在了屏幕上——
我的小夏娃,此刻你眼前的这台仪器,是一台时间机器。你也许不会相信,但事实确实如此,事情要追溯到二十多年前。

那时候,我还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除了主攻分子生物学以外,也对物理学非常感兴趣。我甚至还跟随一位物理学教授学习过,这台时间机器就是他发明的。

但是,在一次实验中发生了意外,教授被时间机器送到了1937年12月的南京,就再也没回来过。我决心完成教授的实验,于是,我自己操纵这台机器,进行了一次时空旅行。
  
那真是一次奇妙的经历,我把时空旅行的终点定在了十四万三千年前的东非草原上。你无法体会,当我第一次降临在远古的大陆上时,是怎样激动的心情。

因为当时正处于第四纪冰川的缘故,东非大草原的环境要比今天恶劣一些,但是,我还是见到了十几万年前的大象和狮子,还有成群的野牛和羚羊,但我并不害怕,感到害怕的是它们,因为它们从没见过来自未来的人。当时,我的背包里还放着一个微型的时空旅行器,以便我回去的时候使用。
  
我孤独地在草原上流浪,第一次在古老的土地上留下了现代人的足迹。一切都是这样新奇,宛如是梦中所见,地球真的很奇妙,生命也真的很奇妙。

我发现了一些今天已经灭绝了的物种,也有一些物种和今天的后代不太一样,但我能确定它们确实是那个物种的祖先。

所以,我有幸成为了达尔文进化论的见证者。我甚至有些后悔为什么不把时间定格到白垩纪,那样我就能够亲眼目睹恐龙了。但是,很快我就不再后悔了,因为,我见到了更有价值的物种——人类。
  
是的,那是人类,毫无疑问就是人类。既不是直立猿人,也不是象尼安德特人或者是北京猿人那样的智人,而是新人,与现代人类几乎没有任何区别的新人,更确切地说,就是生物学角度上最早的现代人。
  
她是一个女人。
  
天哪,更重要的是,她很美。
  
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在十四万三千年前,一个绝美的年轻女子出现在了我的眼前。她裸露着的皮肤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黑,而是那种健康的浅棕色,介乎于黄种人与黑种人之间,她的脸也是如此。她那双大而明亮的黑眼睛,正紧紧地盯着我,她的鼻子也很生动,而嘴唇则象今天的非洲人那样丰满性感,但是,她下巴的线条却象今天的东亚人那样柔和。她还有一头黑色的卷发,发丝中夹带着几缕红色。
  
这就是十四万三千年前的女人,她的美是属于野性的。她的上半身裸露着,胸前的肌肤发出诱人的反光,肩膀和小腿上全都是健美的肌肉,几乎找不到任何多余的赘肉,我知道那是她在艰苦的野外生存中锻炼出来的。

她身上唯一的遮掩物是腰间裹着的一张猎豹皮,豹皮美丽斑点使她增色不少,也许,她有着某种与现代人相同的审美心。
  
她正在看着我。
  
一瞬间,时间似乎静止了,我也呆呆地看着她,看着那张似曾相识的脸,直到她突然转过身,飞奔而去。
  
她跑得就象一只真正的猎豹,我只看到她腰间那块充满美丽斑点的豹皮不断地晃动着渐渐远去。

我无助地在她身后追逐着,但我的速度与她相比实在太慢了,我只能大声地向她喊着,这真可笑,十四万三千年前的人怎么能听懂现代人的语言呢?不一会儿,她就在草原的尽头消失地无影无踪了。
作为现代人的我,在身体上与我的祖先相比实在太脆弱了,很快我就再也跑不动了,只能倒在一丛灌木下休息。

是的,我见到了一个人类,千真万确,是一个已经完全进化好了的新人,与现代人没有任何区别,除了人种,她的身上似乎同时具备了现代各个人种的特点,也许正因为如此,所以她才显得如此完美。

不过这很正常,因为现代人类的各色人种,直到数万年后才因为定居到不同的环境而开始分化。定居到东亚的人类变成了蒙古利亚人种,定居于中东和中亚的人类变成了高加索人种,而留在撒哈拉以南非洲的人类则变成了黑种人。

我想,最早的人类虽然起源于非洲,但其外表和肤色未必与现代非洲黑人一样,黑种人的肤色也是在此后长期的进化过程中逐渐变黑的。
  
远古的夜幕在东非大草原上降临了,这里变得异常恐怖,我想许多夜行动物要开始出没了。也许,我应该离开这里,开动时空旅行器回到家里。但是,我又舍不得这里,是因为她吗?那个十四万三千年前的女人。
  
这个女人的存在表明,在这里附近一定生存着一个人类的群体。这应该最与我们现代人接近的祖先,我必须要找到他们,这将是一个多么巨大的发现啊。

我就这样不断地遐想着,在远古神秘的星空之下,古老的东非草原的风吹过我的额头。此刻,已经穿越了十四万年时空的我实在太累了,于是,在这具有催眠力的风中,居然渐渐地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醒过了过来,我缓缓地睁开眼睛,第一眼所见到的正是我的同类——她。
  
是的,就是她。昨天我所见到的那个女子,十四万三千年前的女子。她在看着我。
  
此刻,我忽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洞穴中。晨曦正从洞口照射进来,洒在我的瞳孔里,瞬间,我冰凉的身体立刻感受到了满世界的温暖。也许,这种感觉更多的是出自于我眼前的这个美丽的女子。
  
我想起了昨天晚上,自己居然在草原上睡着了。天哪,那实在太危险了,天知道我周围的夜色里隐藏着多少专门在夜间掠食的猛兽。在这野性的草原上,只有洞穴才是最安全的,毫无疑问,是她救了我,把沉睡中的我带到了安全地带。
  
我坐了起来,我发现我的身体底下还垫了一张羚羊兽皮。我抬起头看着她那双黑眼睛,洞口的晨曦从她身后射进来,她腰间那块猎豹皮发出了金色的反光。我真不知道该用什么语言来感谢她,可是,十四万年前的人无法听懂我的任何语言。

那就握个手吧,也许手与手的接触是表达情感和思维最简单的方式。于是,我向她伸出了手,她似乎还不明白,眼睛里一片茫然。显然,面对我这个来自十四万年之后的不速之客,她还有些紧张,无论从各方面来说,我和她实在太不同了。

不过,有一点我可以从她的眼睛里看出来,她知道——我和她一样,我们都是人类,只不过相隔了十四万三千年。也许,正是处于同类之间的怜悯,这人类与生俱来的感情,她救了我。
  
终于,她也伸出了手,她并不知道什么是握手,也许只是出于对我的动作的模仿。她的手心显得很白,但却很粗糙,手掌里有许多老茧,与我的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的表情也似乎对我娇嫩的手掌很惊讶。
  
我握住了她的手。这是一双十四万年前的人类的手,十四万年的漫漫岁月,人类近化史的长河被我和她的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虽然,她的手心里充满了艰苦的生存所留下的粗糙感觉,但是,她的手很热,热得让我脸上发红。

很快,她也习惯了被我握着的手,反而用力地握紧了我的手,她很有力量,这力度来自于她野性未脱的身体。她的力量把我拉了起来,我看到她笑了,她笑起来的样子很美,她的裸露着的胸膛正在生动地跳跃着,她浑身每一寸皮肤都散发着诱人的光泽。

此刻,我所见到的只是美,而丝毫没有其他的成分,这是我们祖先的人体之美,这种美是原始的,又是纯然天成的,几乎已经被现代文明所遗忘了,我不得不承认,我被这种美所征服了。
  
她拉着我的手,把我拉到了洞穴的外边,岩石构成的洞外是一片低矮的灌木小树林,能够抵御大型动物的入侵。我和她手拉着手,贪婪地呼吸着清晨的空气,我忽然发觉我喜欢上了这片草原,在这看似荒芜的蛮荒原野里,其实到处都蕴藏着生机,也蕴藏着人类祖先的种子。
  
她拉着我在树林里奔跑,她的体内有着无穷的活力,也许她很高兴,因为她见到了我这个陌生人。难道她是孤独的吗?不可能,原始人类不可能孤独地生存。我想,我已经和她建立起了某种良好的关系,那么我应该叫她什么?夏娃——对,我应该叫她夏娃,伊甸园里的夏娃,她和她的同伴们是我们的祖先。
  
“夏娃。”我叫了她一声。
  
她愣了一愣,回过头看着我,不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于是,我用手指着她,又叫了一声:“夏娃。”
  
她点了点头,也用手指了指自己,她很聪明,已经意识到了这是我对她的称呼,新人的大脑其实和现代人几乎没有区别。然后,她笑了笑,用手指着自己,大声地说:“夏娃。”
  
天哪,她居然会说话,尽管她并不明白夏娃代表什么意思。看起来人类掌握的语言的历史相当久远。
“夏娃——夏娃——夏娃——”她嘴巴里不停地在重复着这两个汉语字,她显得很高兴,对我笑了笑,然后走到一棵小树边,从树枝上采下了几粒红色的小果子,放到了我的手里。

我立刻就明白了,这是我们的早餐,原始社会里通常都是男性打猎,女性采集果实。她吃了几粒果子,我这才想到我早就饿了,于是也照着她的样子吃了起来,味道很甜,富有水份,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植物果实,也许,在今天已经灭绝了。

我发现这片小树林里有许多这样的果子,我和她一块儿采起了果子,很快,我们就吃饱了,我想这些果子一定富含着营养,可以提供大量的蛋白质和热量。
  
然后,她——不,我应该称她为夏娃,我的夏娃,她带着我离开了小树林,向岩石洞穴后方走去。
  
走了大约半个小时,我见到了一处被稀疏的小树林环绕着的山丘,这里形势险要,怪石嶙峋,在陡峭的山坡下有几个巨大的天然岩洞。

在洞口前有一眼碧绿碧绿的泉水,几十个腰间裹着兽皮的人正坐在泉水前休息。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原始人群的部落,他们除了种族特征以外,其他的一切的身体特征都和我们现代人一模一样。
  
当他们发现我以后,一个个都非常惊讶,我能理解,就象哥伦布第一次抵达美洲的时候,印第安人对他们的感觉一样。夏娃走到他们跟前,对他们说了几句话,自然,我是听不懂的,我只听出这是一种音节含混的语言,在说话的时候,夏娃还不停以打手势等肢体语言来辅助。

显然,这是人类最早的语言,刚刚处于萌芽的阶段,但正是这简单的几个音节,最终使人类进入了文明的殿堂。
  
我还特别注意到,男人们对夏娃都十分尊重,似乎都能听从夏娃的话。也许,这正是母系社会的雏形,女性在部落里拥有比男性更高的地位。

很快,夏娃把我拉到了部落成员们中间,他们看起来都对我非常友善,对我说着一些简单的话。有的人还大胆地伸出了手,好奇地抚摸着我的衣服,这是他们第一次接触到纺织品。

有的人甚至还摸了摸我的脸,也许是因为我的肤色比他们浅的缘故吧,但我并没有拒绝,而是任由他们善意地触摸。我还见到了几个怀里抱着婴儿的妇女,她们正在给孩子哺乳,人类就是这样一代一代地繁衍下去的。
  
就这样过去了半天,我无法用语言和他们交流。但人类共通的眼神却是可以交流的,人类的眼睛是我们共同的语言,特别是在我与夏娃之间。在休息很久以后,部落开始准备狩猎了,男人们带上了武器——坚硬的木头,顶端还有锋利的火山燧石。

夏娃依旧拉着我的手,跟在男人们后面,我觉得我也至少应该带上某样“武器”,于是,我从背包里取出了一把折叠小刀。夏娃好奇地看着我的“武器”,不明白它的用处,其实,我只用这把小刀来刮水果皮。
  
男人们来到了一片开阔的草原地带,这里聚集着一小群非洲野牛。他们呈扇形排开,悄悄地在茂密的草地里匍匐前进。

我不敢跟上去,害怕惊动了猎物,只能和夏娃一起远远地站在后面观看。当我几乎看不到猎手们的时候,他们忽然从草丛中跳了起来,这时候已经距离他们的猎物非常近了。他们形成了一个包围圈,向一头小野牛凶猛地扑去,野牛刚要逃跑,一支原始的燧石长矛就扎进了它的背上,接着是第二支、第三支、直到小野牛浑身是血,再也跑不动了。小野牛死了,几十个男人一起用力,把他们的猎物拖回了部落。
  
我跟在他们身后,心情很复杂,我忽然觉得草原的空气里多了一份血腥,但夏娃却显得很高兴。我明白,对夏娃他们来说,生存是第一位的,人也是一种动物,和狮子、猎豹一样,只有不断地捕食才能生存繁衍。
  
我们回到了营地,在泉水前,人们用钻木的方法生起了一堆篝火。人们用燧石切开了小野牛的身体,一块块的割下了野牛肉。然后把牛肉放在篝火上烤熟,再平均分配给了部落中的每一个成员,当然,我也有一份。

这是我第一次食用十四万年前的牛肉,不过,这块牛肉对我来说实在是太大了。我又取出了我的小刀,把牛肉切成了一小片一小片。夏娃看到了我的吃法,她显得非常惊讶。我对她笑了笑,然后把她的那份牛肉也象我那份一样切成了小片,就象是餐馆里的牛肉丝。

说实话,这种原始的吃法使我的嘴巴里索然无味,但是,对于我们的祖先来说,却是脱离野蛮进入文明的一大步了。
  
吃饱以后,他们就进入了洞穴,开始睡觉了,想起那些男男女女衣不蔽体整夜混居在一起,我就有些不好意思。为了保持一个现代人的“文明”,我尽量不靠近洞穴中的他们,而是坐在洞口,仰望着十四万年前的一轮明月。
  
忽然,夏娃来到了我的身边,她牵着我的手,要把我拉到洞里面去,但是我却死活不肯。她不解地看着我,我知道她完全是出于善意的,但是,即便她听得懂我话,恐怕无法理解我的理由。

对于我的祖先们来说,这就是他们的生活方式,他们就是以这种生活方式繁衍出了后代,延续着人类的基因。也许,这一切都只是自然法则而已,并没有什么肮脏龌龊的,但是,我却无法正视这一点。夏娃摇了摇头,月光洒在她的脸上,她似乎能够用眼神说话。

我明白她的意思了,如果我不进去,她也会不进去的。但是,我还是不能进去,我在洞口捡了块平地,小心地躺下,闭上了眼睛。我不知道夏娃去哪里了,总之,我很快就睡着了。
  
当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发现我的身下多了一块兽皮,而夏娃就睡在离我只有几米的远,原来,她真的没有进去。清晨的光线照射在她充满原始之美的身体上,勾勒出了一道诱人的曲线,她睁开了眼睛,那双充满了灵性的眼睛似乎在对我说:我要陪着你。
  
接下来,我在这个原始部落中度过了十几个日日夜夜,他们似乎已经把我当作了部落中的一员。白天,夏娃和女人们去附近的树林采集果实,而我跟着男人一起去打猎。晚上,我用我的小刀为猎物切割肉片,以便更好的分配食物。
  
有一天,一个妇女要分娩了,这里自然没有什么卫生措施,生孩子完全是任其自生自灭。更要命的是,这个妇女难产了,部落成员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大一小两条生命都快保不住了。这时候我想起了过去学过的一些医学知识,虽然没有任何工具,但我还是尽力而为地帮助她生产。

幸好,情况不是很严重,我还能对付过去,忙了满头大汗以后,终于母子平安了。看着一个新生命在我的手中诞生,我的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也许,这个小生命就是我数千代以前的祖先。
  
这件事以后,部落的男男女女们对我更好了。在每次分配食物的时候,他们还特意给我多加了一份。而夏娃对我的好感也更强烈了,总是以一种特别的目光看着我。

她每天几乎都不离开我了,我也觉得我离不开她了,我们能够通过眼神进行特殊的交流。她非常聪明,总是能够明白我想要表达的意思,她甚至还能够做我的翻译,把我的意思表达给其他人听,然后再把别人的想法用某种特殊的方式告诉我。
  
但是,每到了睡觉的时间,我就睡在洞穴口,绝对不进去,而夏娃就睡在离我只几米之遥的地方。有几个夜晚,我从睡梦中醒来,见到夏娃的身体,这时候我就明白了,我和她之间迟早要发生什么的。
  
终于,这一天来临了。那是一个下午,她带着我离开了部落的营地,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我们在小树林里走啊走啊,真的象是在伊甸园里。

在黄昏前,我们来到了一座巨大的山峰脚下,那座山实在是太雄伟了,在山峰顶上,还有几块白雪覆盖着——《乞力马扎罗的雪》,这是一篇海明威的小说,写的就是这座巨大的山,非洲最高峰乞力马扎罗山,海拔5895米,山顶终年积雪。现在,它就在我眼前。
  
面对着乞力马扎罗的雪,我欢呼雀跃,这是非洲大陆的圣地,是大自然的奇迹。人类的祖先,就是在这座山脚下,繁衍生息的。夏娃似乎也对这座山异常尊敬,她的眼神里甚至有些崇拜这座山的味道,也许,人类最早的宗教就是在对雄伟的山川的崇拜中产生的吧。

她拉着我的手,跑进了山脚下的一片陡坡里,她发现了一个山洞,然后,带着我走进了洞口。
  
我立刻想到了什么,心跳加快了,我摸着自己的胸口,不知道该怎样脱身。夏娃也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但是,她依旧拉着我的手,进入了山洞的深处,四周一片黑暗,我什么都看不见了,除了她的瞳孔。
这是一个错误?
  
在茫茫无边的黑暗中,我似乎回到了出生以前的状态,回到了母亲的腹中,就象这个乞力马扎罗山脚下的洞穴。

人类的生命就是这样起源的,从远古直到今天,一直都没有改变过。此时此刻,万籁俱寂,只有神圣的生命,正随着夏娃轻微的喘息声而蠢蠢欲动。
  
她是夏娃,是十四万三千年前的女子。而我,来自21世纪,一切都是这样不可思议,而一切又都是这样妙不可言。
  
在那个瞬间,我忽然想到了《圣经.创世记》,想到了伊甸园里的某个错误。现在,这个错误已无法挽回了。
  
当我从悔恨中醒来的时候,夏娃依然沉浸在甜蜜的睡梦中。在黑暗中,我回想着几个小时以前发生的一切,我干了些什么?她十四万三千年前的女人,是我们的祖先,天哪!也许,我会在这个有着旺盛生命力的女人身体里留下一些什么,我无法饶恕自己。
  
刹那间,我已经决定离开这里。就象圣经里说的那样,上帝把犯了罪的亚当和夏娃逐出了伊甸园,赶到了凡间。我就是我的上帝,我要自我放逐。
  
我最后吻了夏娃一下,我亲爱的夏娃,永别了。
  
我走出了山洞,来到了乞力马扎罗山脚下的旷野中,我回头望了一眼黑夜里白雪覆盖的山顶,世界是多么美好啊,原谅我吧,夏娃。我打开了我的背包,取出了微型的时空旅行器。这台机器里面有着超光速制导系统,可以带我进入超光速旅行的时空隧道。
  
我启动了时空旅行器的返回程序,瞬间,我被带进了回家的路,重新穿越了十四万三千年的岁月,回到了我在中华大学的秘密实验室。
  
当我回来以后,忽然感到手心里有什么东西。我摊开了手掌,在我的手心里,沾着几根卷曲的头发。我立刻意识到,这是夏娃的头发,被我从十四万年前的乞力马扎罗山脚下带回到了二十一世纪的秘密实验室里。

我把这几根夏娃的头发珍藏了起来。然后,这次时空旅行的奇特经历被我深埋在了心底,从不向人泄露任何秘密,重新过起了我原来的生活。
  
但是,从此以后,我就再也无法忘记夏娃。白天,她的音容笑貌时常浮现在我的眼前。而到了夜晚,我会在梦中见到她。

就这样,我整天失魂落魄,茶不思、饭不想,简直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再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我就会成为一具行尸走肉。

虽然我的肉体还在这里,但是,我的灵魂却依然留在了十四万三千年前,留在了夏娃的身边。我必须,要和她在一起。
  
于是,我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在当时的科学界,许多人都在秘密地进行克隆人的实验,许多项技术上的问题已经被解决了。在我们中华大学里,也有这样的秘密实验,于是,我也私自进行了克隆人的实验,我要克隆的是——夏娃。
  
是的,我利用了那几根夏娃的头发,从头发的体细胞里面提取出了夏娃的DNA。然后,根据DNA培养出了夏娃的胚胎,再放入了一个健康妇女的体内,使夏娃的胚胎在那个妇女的子宫内发育。最后,经过十月怀胎,我的小夏娃——你,终于诞生了。
  
我的小夏娃,现在你明白了吗?我不是你的父亲,但却是我克隆了你。你就是夏娃,十四万三千年前的女子。
  
你刚出生不久,我就抱走了你,并且抚养你长大,我谎称你是我的女儿,是我和一个非洲女子所生的混血儿。

我就象你的亲生父亲一样精心地爱护你,呵护着你的成长,我在你身上倾注了所有的感情,因为,我深深地爱着夏娃。
  
我一天一天地看着你长大,你就是我的杰作,我发誓要用生命来保护你,就象所有的父亲一样。现在,已经二十多年过去了,你也终于长大了,我似乎又重新看到了十四万三千年前伊甸园里的夏娃。
  
夏娃,我爱你。
  
随着你的长大,随着你越来越漂亮,随着你越来越象伊甸园里的夏娃,不,你就是夏娃。

我无法抑制我的感情,我觉得你就象我的旧时情人,我随时都想要吻你。二十多年了,对我来说,已经等了二十多年了。可是,对于夏娃来说,却已经等了足足十四万年才能与我相会。

十四万三千年前,只是你的前世,而现在,则是你的今生。不管是前生还是今世,我都永远爱你。
  
是的,我是爱你的。可是,你爱我吗?在我的眼里,你是我的夏娃,你是我来自远古的爱人。

但是,对你来说,你又不是夏娃。虽然,你有着和她完全相同的DNA,但这并不表示你们是同一个人。夏娃只是你的前世,只是你的一个遥远的梦境,一个幻影而已。
  
你就是你。
  
我不应该把我对夏娃的感情强加在你的头上。我确实创造了你,但是,你并不是我的附属品,你有你自己的生命,有你自己的意志,有你自己的感情,你可以去选择你真正爱的人,而我,必须也只能是你的父亲。
  
所以,我不能和你在一起。也许,当我用夏娃的头发把你创造出来的时候,这就是一个错误。你已经长大了,我不能让错误再继续下去。
 
我决定回到十四万三千年前的乞力马扎罗的山脚下,在我和她结合为一体的那个夜晚,夏娃还在山洞中熟睡着。

当她在第二天清晨睁开眼睛的时候,她依然会看到我,就象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而我,还将是二十多年前那个年轻的我,我会保守秘密,不再离开她,永永远远和她厮守在一起。
  
听起来是不是难以置信?虽然,在这里我有富足的物质生活,我有崇高的地位和荣誉。但是,我情愿放弃这一切,从二十一世纪回到十四万年前的原始社会,从IT时代回到石器时代,一切都是为了我所深爱着的女子——夏娃。
  
我的小夏娃,我的孩子,你依然是我的孩子,对不起,爸爸离开了你,爸爸必须离开你。
  
再见,我的孩子。爸爸永远爱你。
“爸爸!你别走。”
  
她扑在这台机器上,高声地叫了起来,但是,屏幕里的文字还是到此为止了。接着,这台时间机器里发出一阵奇怪的声音。

很快,她闻到了一股烧焦了的味道,屏幕里的光立刻就灭了。原来这台时空旅行的机器已经被预装了自动毁灭系统,当这段文字结束以后,就立刻自动短路,烧毁所有的内部系统,彻底进行自我破坏。
  
终于,她意识到了,自己已经永远都见不到“父亲”了。
  
她茫然地走出了地下室,来到了一面镜子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那张镜子的脸,迷人无比,谁都不会想到,这张脸来自十四万三千年前的东非草原。她镜子里的人说:“知道吗?小夏娃,你只是一个复制品,一个来自远古的复制品。”
  
她回过头,看到了父亲微笑着的照片,不,还应该叫他父亲吗?他是她前世的情人,而她的前世是她的另一个DNA,来自十四万三千年前。终于,她明白了他看她的那种眼神,她明白了埋藏在他的眼神深处的忧郁与悲伤。
  
泪水顺着她浅棕色的脸颊划落,挂在了她的红唇边上,就象古老的夏娃。
  
一个星期以后。
  
一架轻型飞机,载着中华大学分子生物研究所的专家和学员们掠过非洲的大地。她坐在舷窗边,俯瞰着身下茫茫无边的东非大草原。

从离开中华大学的时候起,她就一直这样沉默无言,脸色阴郁地望着窗外,同事们猜测也许是因为她父亲失踪的原因。虽然,她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但是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里是人类起源的伊甸园,也是在十四万三千年前,她的前世的家。
  
终于,飞机降落了。她一走下飞机,就见到了眼前那座雄伟的山峰——乞力马扎罗,非洲人眼中上帝的居所。

飞机场位于一片山间高原,气候非常凉爽,在层层山峦之上,可以仰望到几点雪白色山尖,要知道这里可是地球的赤道附近,能见到现代高山冰川简直是个奇迹,在山峦和蓝天交界处,积雪的山峰辉映着阳光,正如金刚石般闪烁。

瞬间,她的眼前出现了某种幻影,她似乎可以看见十四万年前的那个女人,那是她的前世,正在艰难地攀登着这座高山。一股说不出的忧伤涌上了她的眼眶,她居然有了一种想哭的感觉。
  
他们的目的地,一家古人类研究机构就位于乞力马扎罗山脚下,这是在十年前,一位热衷于探索人类起源之迷的华人科学家张教授建立起来的。

很快,他们在一间实验室外见到了张教授,一个中年的中国男人,已经在东非草原上度过了半辈子。出乎意料的是,张教授一眼就认出了她,笑着说:“我的小天使,你长大了。”
  
她也认出了张教授,原来张教授和她的“父亲”是好朋友,同为分子生物学和古人类学家,他们都是人类单一起源论的坚定支持者。

在她小时候,张教授经常到她家里来,她还清楚地记得张教授和“父亲”讨论人类起源的问题,张教授很喜欢她的聪明和她那与众不同的外表,总是叫她“小天使”。她现在显得很腼腆,低下头轻声地说:“你好,张教授。”
  
“我已经听说你父亲失踪的事,我很难过,他没能够来这里目睹这次重大发现,实在太遗憾了。”

张教授以一种奇特的目光注视着她,这让她很不自在,张教授看了足足有半分钟,才转而对大家说,“目前两具古人类的遗骸正在无菌实验室里妥善地保存着,我正在对其进行DNA的分析。”
  
一位中华大学的研究生问道:“对不起,我想知道两具遗骸的保存程度如何,据说距今有十四万年,经过了那么长的时间,还能否得到完整的核DNA呢?”
  
张教授微笑着回答:“不仅仅有保存完好的核DNA,而且还有完好的线粒体DNA,两具遗骸身上都有。有一支联合登山队,在攀登乞力马扎罗山那终年积雪的顶峰时,发现了这两具遗骸。

“这两具遗骸原本是埋葬在顶峰附近的冰层之中,虽然这里位于赤道附近,但是乞力马扎罗山的海拔高度达到了5895米,山顶上的高山冰雪层已经堆积了几十万年。

“但是,最近十几年来,全球气候变暖,世界各地的高山冰川都在逐渐消退,乞力马扎罗的冰雪也在减少。所以,这对在冰雪中埋藏了十四万年的遗骸终于渐渐地露了出来,被人们所发现了。”
  
“也就是说,因为在高山冰雪的封闭之中,所以这两具遗骸保存地相当完好?”她提问了。
  
“是的,就象是天然的大冰库,死者的细胞组织可以保存十几万年。知道埋藏在西伯利亚冰雪中的长毛象吗?当俄国人发现它们的时候,甚至还可以把几万年前的大象肉煮熟了吃。”
  
她点了点头:“我明白了,现在我们可以看一看那两具遗骸吗?”
  
“对不起,现在还不能,因为最近几天我在对这两具遗骸做一项重要的基因对比工作,为了避免对DNA的污染,所以实验室要尽量避免与外界的接触。再等几天,只要分析结果一出来,大家就可以观赏那两具遗骸的尊容了。”
  
“那你请我们来干什么呢?”一位研究生遗憾地说。
  
张教授回答:“当然是有用的,现在,我想提取你们每一个人的血样标本。”
  
“我们的血样标本?干什么?”研究生疑惑地问。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说:“张教授,你是要分析两具遗骸和现代人类的基因关系吗?”
  
“你很聪明,没错。”
  
“那好,先提取我的血样吧。”她非常信任地对张教授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张教授都在实验室里忙碌着,而来自中华大学分子生物研究所的人们却都无所事事,张教授似乎并不需要他们的帮助,除了他们的血样。

还有一批来自北美与欧洲的科学家也得到了相同的“礼遇”,这些被抽血的人中甚至还有中非雨林里的小个黑人、澳大利亚的土著人、太平洋上的美拉尼西亚人、南美安第斯高原上的克丘亚印第安人、北极的爱斯基摩人。
  
她不愿意呆在研究所的客房里,在沉闷了一个星期以后,终于决定出去走走。她来到了山间原野,仰望乞力马扎罗的雪峰,总觉得在那峰顶之上,有什么正在呼唤着她。她不可抑制她的冲动,于是,她决定攀登乞力马扎罗的冰雪顶峰。
  
虽然从这里可以望到乞力马扎罗的冰雪,但是要走到顶峰却需要足足好几天,因为登山者每到一个山间小屋都要休息一到两天,以适应高山环境。她带足了全套登山设备,先是跟随着大队登山爱好者,用了三天时间,但到最后的冲刺阶段,她就独自一人行动了。
  
在上午十点左右,她终于抵达了乞力马扎罗的顶峰。这里是被几十万年的冰雪所覆盖着的火山口,四周是一片白茫茫的冰雪世界。

向极远方眺望,可以依稀地看见高山荒漠和高山草原,再往下是山腰的森林和茫茫无边的东非大草原,似乎整个世界都在她的脚下了。
  
正当她伸开了双手,想要高声地叫喊起来,以发泄自己胸中的郁闷时,忽然有人在她身后说:“小天使。”
  
“谁?”她回过头来,却发现是张教授,她忙说:“张教授,你怎么在这里?”
  
“乞力马扎罗的雪。这里多美啊。”张教授自顾自地说。
  
“是的。”
  
“也许是因为这里的雪太美了,所以,那对十四万三千年前的男女,才会被埋葬在这里的冰雪之中。”
  
她忽然问:“会不会是他们自己爬上山来的呢?”
  
“有这个可能,当人感到自己要死的时候,总会找一个干净一点的地方,比如这里。而且,在原始人眼中,这座冰雪山峰或许还具有某种重要的意义。”

忽然,张教授以一种特别的目光看着她说:“我的实验已经完成了。”
  
“太好了,结果怎么样?”
  
张教授缓缓地说:“结果太不可思议了,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提取你们的血样?不仅仅是你们中华大学,还有来自全世界的各个人种,主要是女性,大约有一百多个不同的种族类型,当然,你是最特殊的一个。我从你们的血样中提取了线粒体DNA,我相信你一定知道线粒体DNA的作用和意义。”
  
她回答:“我当然知道,线粒体是存在于细胞质中的细胞器,作用是提供机体所需的能量。线粒体DNA存在于线粒体中,呈环状双链结构。线粒体DNA只能由母系遗传,无论是女性还是男性,我们的线粒体全部都来自于母亲。我们的母亲的线粒体则全部都来自我们的外祖母,依此类推,直到远古。线粒体构成了对于我们的母系祖先的独立记录,没有被主细胞核的DNA所沾染,而主细胞核DNA是均等地来自于我们的父母的。”
  
“回答得很好,那你知道什么是线粒体夏娃吗?”张教授继续问。
  
“教授,你不是在故意考我吧?”

但她还是照着她所学过的知识回答:“所谓线粒体夏娃,就是所有现代人最晚近的纯粹母系共同祖先。科学家曾在全世界随机抽样了135名妇女进行线粒体DNA序列调查。这些妇女中有澳大利亚土著人、新几内亚人、美洲印第安人、西欧人,东亚人,以及非洲多个民族的代表。他们逐对研究了每个妇女与其他各个妇女线粒体DNA字母差异的数目,最终确定了在10至25万年前有一个总分叉点,处于该点的女子是所有现存人类的最靠近我们的纯粹母系的共同祖先,她就叫线粒体夏娃,后期实验把时间定到14万.3千年前,必然存在这么一个女子,所有现存的人类的线粒体原本都来自于她。”
  
张教授点了点头,然后缓缓地说:“现在,线粒体夏娃就在我的实验室里。”
  
“你说什么?”她惊讶地问。
  
“真是不可思议啊,她已经在我们脚下的冰雪里埋藏了十四万年了。”
  
“你是说那具女性遗骸?”
  
“对,她就是在这里的冰层中被发现的。我对她的主细胞核DNA与线粒体DNA都做了分析,并且和那具男性遗骸的主细胞核DNA与线粒体DNA分别做了对比,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我发现那具男性遗骸的线粒体DNA与那个女性的有着某种遗传关系,也就是说,那个男人的线粒体DNA来源于那个女人。更重要的是,根据线粒体DNA的突变规律,该男性遗骸的线粒体要比女性晚了许多代。”
  
“这怎么可能呢?除非那个男人是那个女人的后代。”
  
“不,根据碳14测定,他们生存于十四万三千年前。他们差不多是同时死亡的,男子的年龄比女子略大几岁而已,死亡年龄大约是四十多岁,要知道原始人的平均寿命很短,四十岁在他们当中应该算是寿终正寝了。”
 
“这是为什么?”
  
张教授又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继续说:“当我发现这个的时候,就觉得非同寻常,我立刻就想到了线粒体夏娃这个假设,所以,我给全世界各地的研究机构都发出了邀请,因为他们里面有各色人种。


“我检测了他们的线粒体DNA,并与那具在这里发现的女性遗骸的线粒体DNA做了分析和比对,结果发现,不论你是一个中国人还是澳大利亚土著、非洲人、欧洲人、印第安人,你们所有人的线粒体DNA都与那个十四万三千年前的女性有着直接的遗传关系。”
  
“天哪,她就是线粒体夏娃?”
  
“没错。”张教授点了点头,“她确实存在,她是今天我们所有人的最晚近的纯粹母系的共同祖先。我们每一个现代人体内的线粒体DNA都来源于她。”
  
她怔住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又在心中蠢蠢欲动。忽然,她听到了一阵巨大的风雪声,海拔5895米的山顶上即将刮起一场可怕的暴风雪。
  
“快点下山。”张教授赶紧说。
  
她点了点头,和张教授一起跑下了山顶,用了几十个小时,才回到了研究所里。
  
此时此刻,许多记者已经云集在了山脚下,他们正在焦急地等待着张教授,他们无法理解,张教授为什么要花了好几天的时间冒险上山,去找一个中华大学分子生物研究所的女实习生。
  
新闻发布会很快就召开了,张教授向全世界宣布发现了线粒体夏娃,但是,对于同时发现的那具男性遗骸,他却没有做任何说明。
  
她坐在张教授的身边,总觉得张教授似乎还隐瞒了什么。在新闻发布会结束以后,她要求去实验室里看一看线粒体夏娃。

张教授同意了,他盯着她的眼睛,缓缓地说:“你应该去看一看,我的小天使。”
  
在进入实验室之前,她换了全套的防护服,并进行了全身消毒。然后在同样装束的张教授的陪同下,一起进入了实验室。在实验室里,有着两具水晶棺材一样的玻璃防护罩,一对生活于十四万三千年前的男女遗骸就躺在防护罩里。
  
她先看了看那具女性遗骸。
  
遗骸保存地相当好,十四万三千年来,乞力马扎罗山顶上的冰雪一直忠实地保护着它的身体。尽管如此,在漫长的岁月里,遗骸是不可能完全保持原貌的,整个皮肤都已经变黑了,身体缩水,脸部深陷,看不清眼睛。不过,要知道它已经度过了十四万年的时光,能够保存到这样已经非常不容易了,至少可以看清全部的身躯四肢和部分脸部。
  
她看着遗骸的脸。忽然,发现那张脸的轮廓和自己有些相象,她满脸狐疑地看了看张教授,张教授也在象是推敲某个化石标本一样仔细地观察着她的脸。然后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和头发,心中有一股奇怪的感觉。
  
“有一个秘密我一直没有说出来。”张教授缓缓地说:“我在分析你的血样的过程中,惊奇地发现,你的主细胞核DNA序列,与眼前这个十四万三千年前的女人一模一样。是的,完全一样。”
  
她呆住了,她看着张教授的眼睛,几乎要崩溃了,她又看了看防护罩里的那个十四万三千年前的女人——线粒体夏娃。

这个女人就是她的前世,“父亲”用了这个女人的一根头发“制造”出了她。所以,她是另一个线粒体夏娃,活着的夏娃。
  
她强忍着自己的眼泪,来到了另一个防护罩前,那里面躺着一具男性遗骸。

这具遗骸的保存程度与那具女性遗骸差不多。她仔细地看着这具遗骸模糊的五官,也觉得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张教授的声音又在她耳边响起了:“很奇怪,我发现这具遗骸表现出了明显的蒙古利亚人种东亚亚种的种族特征。可是,在十四万三千年前,现代人类的祖先还聚居于非洲,不同人种的分化是在许多万年以后,人类走出非洲以后才开始的。”
  
此时此刻,她已经明白了某些东西,她看着这具遗骸,冷静地说:“张教授,能否把这具男性遗骸的DNA样本提供给我一些,也许,我能够帮你解释这个问题。”
  
“真的吗?”张教授犹豫了一会儿,最后点了点头说:“看在你父亲的份上,我同意。不过你不能把这具遗骸的DNA样本泄露给其他人。”
  
“这个我当然明白。谢谢你,张教授,如果我父亲知道,一定会感谢你的。”
 
张教授说:“当然,你父亲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希望他能够知道我的发现。”
  
她深呼吸了一口,看了那两具男女遗骸最后一眼,在心中默默地祝福着他们,然后她走出了实验室。
  
几天以后。
  
她回到了家里的实验室,分析了在乞力马扎罗山顶上发现的男性遗骸的DNA样本,并且与她“父亲”遗留下来的毛发做了比对。她的结论是:这是同一个人的DNA。
  
现在,她一切都明白了,和线粒体夏娃一同被发现的那个男人就是她的“父亲”。他离开了她,乘坐时空机器,又回到了十四万三千年前的乞力马扎罗山脚下。

当他回到他的夏娃面前时,他不再是四十多岁的成熟男人了。他又变回成了那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从此,他们一起生活在伊甸园里,共同繁衍后代,他们一定生了很多女儿。

他不会意识到,和他生活在一起的人就是线粒体夏娃,他和夏娃的女儿们将传递她的线粒体DNA,再传给夏娃的外孙女,她们一直往下传下去,经过十几万年的岁月,遍布于地球上的每一个角落。
  
这是一个神圣的过程。
  
太不可思议了,可是,科学告诉她,这一切又都是事实。她茫然地离开了实验室,走到了一扇面朝大海的窗户前。海风吹进窗户,吹散了她的卷曲的长发,她努力地呼吸着带着海水味的空气,摊开了她的手心。
  
在她的手心里,有着几根卷曲的头发。这是昨天晚上,从父亲的保险箱里找到的,这几根头发藏在一个铁盒子里,盒子上写着两个字:夏娃。
  
那是线粒体夏娃的头发,被“父亲”保存了二十多年。她也知道,她的生命就来自于这几根头发上所提取的DNA。
  
此刻,她摊开手伸到了窗外,一阵海风吹过,立刻就卷走了那几根夏娃的头发。
  
永别了,线粒体夏娃。
《诅咒》

第一章

第一节 电话铃声在回响

现在是公元2001年。

江河突然有些口渴,嗓子眼里有股无名的热气向上蒸腾,这股热气从腹中升起,缓缓地弥漫了他全身。这让他立刻联想到了西部的大漠里被太阳直射下缓缓升起的热意,于是,那片广阔无边的盐碱荒漠就呈现在了他的眼前。

那景象越来越清晰,把眼前所见到的一切都覆盖掉了,狂暴的风沙、干枯的湖床、龟裂的盐滩,还有被阳光运送过千年的海市蜃楼……

他看了看表,已经是晚上十点半了。房间很大,摆着几张桌子和电脑,其中一台电脑还开着,电脑的旁边是一些精密的考古仪器。

房间的一面墙壁摆着一排玻璃柜子,柜子里放着一些正在修复整理的坛坛罐罐,上至新石器时代,下到大清帝国,几乎每一个朝代的都有。这些或者残缺得只剩下几片,或者修复一新宛如刚刚烧制好的样品,它们排列在一间房间里简直就是一部无声的中国通史。

在柜子的一角,还有一个死人的头骨,那是江河大学毕业前在一次考古活动中实习时,亲手从陕西关中一个唐代墓葬里挖出来的。

刚刚挖出这个头骨的时候,实习生江河的双手在不停地颤抖着,似乎他的双手已经不再属于自己,而进入了另一个朝代。虽然他明知道那些骨头已经腐烂了千年了,但还是害怕头骨里会突然掉出一只死人的眼珠来。

然后他开始干呕起来,导师拍拍他的肩膀,安慰着他,而那些参与挖掘的民工则全都用浓重的关中腔大笑了起来。那次挖掘完成以后,初出茅庐的江河又负责清理这件头骨,他用一根竹签似的小工具把死人骨头上所有的泥土全部剔除掉,他那时觉得给一具骷髅清理,就像是浴室里的修脚师傅在为客人修理脚指甲那样。

直到他把所有的杂质全部清除,再用特殊的物质给它清洗,最后露出了死人头骨的狰狞面目。后来,导师才告诉他,这个头骨是唐朝的一位早夭的太子,死于一场宫廷政变。

江河站起来,走到柜子前面,盯着那颗头骨看。接着他摇了摇头,又把目光投向了窗外,透过玻璃,他能看到窗外的树丛,黑夜里那些树枝和树叶在风中抖动着,枝叶的投影洒进房间里,像一些蠢蠢欲动的精灵。

视线再穿过那些枝叶,就能看到月亮了,今夜的月亮很圆,虽然被那些讨厌的树叶遮挡着一小部分,但是那皎洁的清辉却明明白白地透过树丛进入了他的眼睛。

这栋房子已经在这里矗立了许多年,而在这栋房子造起来之前,这些树丛就存在着。这栋房子是一家考古研究所,房子的四周被这些树丛包裹着,这在我们这座城市是很少见的。

研究所的大门外是一副冷清的样子,一条小小的马路通往外界,要经过三四个路口以后才能重新体会到这座城市的繁华。江河看着窗外的树丛和树丛后的围墙,忽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感觉,觉得这里简直就像一个监狱,他被囚禁在这里面,注定无法逃脱。

江河打开了一架电子仪器,然后把几块人体组织切片放到了仪器的扫描窗口里。他点了几下鼠标,扫描窗口里响起了轻微的声响,而仪器连接着的电脑屏幕里则显示出一组曲线图。

这台机器平时是他负责使用的,没有多少人能看懂那些曲线图,尤其是一些年纪大的研究员,他们总是不习惯使用电脑,嘴巴上挂着的却都是一些老经验。

他仔细地观察着电脑屏幕。随着电脑屏幕里曲线的复杂变化,他的头有些晕眩,目光变得紧张起来。他猛地摇了摇头,努力使自己更清醒一些,但是,这一切都无济于事。他只能盯着屏幕,看着那些变化的曲线。

忽然,江河似乎从屏幕上的曲线图发现了什么惊人的东西,睁大着眼睛,显得十分惊讶。他大口地喘着气,离开了那台仪器和电脑,坐在一张椅子上。他的目光又转到了柜子里的头骨标本,现出恐惧的神情。

他又想到了什么,跌跌撞撞地跑到了另一张桌子旁,用颤抖的手拿起了电话,拨了一个熟悉的号码,电话那头两声铃响过后,一个年轻的女声在电话里响了起来——“喂?”

这是一个细沙般的声音,均匀柔软富有质感。江河轻轻地吁出一口气,他想要把一切都告诉她,当他的那句话要从喉咙里涌到嘴唇上的时候,他却停顿住了,片刻之后,那句话又被他活生生地吞咽了回去。

“喂——”她还在等着他说话。

他拿着电话的手隐约有些发抖,但却依然沉默。

电话里她的声音有些焦虑不安,“喂,请说话,你是哪位?喂?”

当他要挂的时候,她忽然在电话里说:“江河,是你吗?江河,你说话啊。”

江河挂断了电话。

房间里死一般沉寂。只有窗外被晚风摇动的树枝轻轻抽打着玻璃,发出奇怪的响声。

江河走到电脑前,刚要点击鼠标中止任务,却在电脑屏幕上发现了重要的东西,那条曲线指向了一个最令他想不到的点上。

他感到了某些不对劲儿,事情已经超出他的任何想象了,他顾不得按照顺序关闭电脑程序了,而是直接按了电脑开关硬关机了事,然后又直接拔掉了仪器的电线插头。扫描窗口的红色灯光立刻灭了,他取出了那些组织切片。

电话铃声突然响起了。

他知道是她打来的,但是,他现在不想接电话,任凭电话不停地响着,每一下铃声都刺激着他的心窝。接着,他的手机也响了起来,他看了看手机的来电显示,还是不接。

江河终于要走了,他不愿再留在这里,可是,他现在已经走不动了。他的目光茫然地注视着前方。江河无奈地摇了摇头,表情绝望地坐在了地上。

电话铃声,依旧在这栋房子里回响着。
第二节 永别了未婚夫

去殡仪馆的路不太好走,殡仪馆门口的那条必经之路上总是堵车,那条马路上有时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车流,也许其中还有几辆运尸体的车,如果哪辆车不得不塞在一辆运尸车的后面,司机们就会开始谩骂起这条每一个人都将走上的路。

此刻,白璧就坐在这样一辆出租车上,前面那辆运尸车像是龟一样爬行着,就像是一个垂死的人爬在车流滚滚的路上去火葬场把自己火化。

白璧看了看窗外,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现在是三点四十五分,她是在两点半出门,葬礼,其实应该说是追悼会四点钟就要进行了。

现在还有十五分钟,如果步行的话也许还能赶上,她在拥挤不前的马路的中心下车了,快步跑到了人行道上。这条人行道上的大多数人的手臂上都缠着黑纱,他们行色匆匆地走过,表情则未必全都悲伤。

白璧加快了脚步,细细的鞋跟在肮脏的水泥地上敲打出清脆的声响,她穿着一套黑色的套装,没有化妆,素面的感觉还不错,如果在盘起的黑色长发上再加上一朵小小的白花,也许真是一个在古典小说里出没的素美人。

白璧知道,在旧小说里,通常这种女子都是刚死了丈夫的年轻寡妇,但她不是,她甚至还没有结婚。不过她距结婚也不远了,就在一个月以后,她就要成为别人的新娘。然而,这一切都已经不可能了,因为,现在她是去参加她的未婚夫的葬礼。

三点五十九分,她没有迟到,及时地跨进了那间举行葬礼的大厅。人很多,拥挤嘈杂,一些小孩还在打打闹闹,她低着头,默默地走到一个角落里,她不想被别人注意。

她看到了江河的父母,那是一对来自农村的夫妇,如果江河不死,一个月以后,他们将成为她的公婆。晚年丧子,无疑使这对父母憔悴了许多,她有些犹豫不决,她并不是嫌弃他们,而是对那种嚎啕大哭有一种天生的惧怕。

然而,她还是被别人发现了,江河的母亲扑过来拉着她的手,哭了起来,老年人的泪水洒在她的手背上,热热的,又慢慢地干涸。

这眼泪给了她一种压力,促使她自己也要流下泪水了,可是现在她流不出一滴眼泪,她不知道一个人是否一定要流出眼泪呼天抢地痛哭流涕才能表示内心的悲伤,于是,她有了些许的害怕。

老夫妇说着一种难懂的乡音,白璧几乎一句都没听懂,不过,看他们的样子,确实是把她当做他们家庭中的一员了。这个时候,她忽然有些难受,她的脸上开始泛红,她意识到整个大厅里所有的目光都对着她,就好像是在看一个漂亮的寡妇如何给亡夫上坟。

追悼会的仪式开始了。白璧被他们安排站在第一排的正中,那个最惹人注目的位置,正面对着江河的遗像,江河那张富有男子气的脸正微笑地看着她。她也看着江河的脸,忽然产生了某种错觉,觉得那并不是一张照片,而是江河本人,他会从照片里走出来,拉着她的手,轻轻地对她耳语几句。然而,那毕竟只是一张镶着黑边的遗像。

接下来,江河的父亲开始致辞,这回他用了普通话,虽然还是带着浓重的乡音,但至少大家都听懂了。

大致是回忆了儿子从一个乡下的孩子发奋读书考进了城里的大学,后来进入了考古研究所工作的经历。最后还提到儿子再过一个月就要结婚做新郎了,不想却突遭变故,白发人送黑发人。

说着说着,他还说出了白璧的名字,使所有人的目光都对准了她,好像是在参观某件东西一样。这让她的身体微微有些发抖,她到现在才明白,此刻在这个大厅里的众人眼中,她俨然是死者的未亡人。

她从来没想到过自己竟然成了别人的未亡人,她才只有二十三岁,显然对此不太适应。尽管,她知道在法律上她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未婚的女人而已。

然而现在,她至少要在葬礼上的一个多小时里,在某种程度上扮演一个寡妇,这在许多人眼里看来是她应尽的义务。想到这些,她忽然有了一种委屈感,这种委屈感使她的泪腺在情不自禁中开始分泌了,眼眶有些湿润,偶尔溢出眼眶的一些液体被她轻轻地擦去了。

接下来,是江河单位的领导,考古研究所的所长致辞。现任所长的名字叫文好古,听那名字就知道天生是干这一行的材料。

文好古是白璧的父亲生前的同事,白璧还记得小时候文好古经常到她的家里来,一来就和父亲没完没了地讨论西域史中的某个细节的情景。白璧的父亲在她十岁的时候出了车祸死亡,从那以后,文好古似乎就来得更频繁了,一直照顾着她们孤儿寡女。

文好古给江河的悼词中加了许多冠冕堂皇的字眼,听上去就像是一份学术报告,然后又夸奖江河年轻有为,学术上很有成就,还富有探索精神等等。而这些白璧几乎都没有听进去,她只看到文好古那张永远都没有表情的脸上两片不停地在翻动着的嘴唇。

所有的话都讲完了以后,音响里放出了哀乐,在那催人入眠的旋律声中,大家面对着江河的遗像三鞠躬。那哀乐让白璧想起十几年前父亲的追悼会上的场面,那年四十岁的文好古就站在她母亲的身边,紧紧地拽着她母亲的衣服,以免让死者的未亡人倒下。

她也随着大家弓下了身子,她知道,江河如果真的在看着她,一定不会让她给自己鞠躬的。于是,她抬起了头,看着遗像里的江河。

然后,在哀乐声中,白璧随着人们去告别江河的遗体。那具水晶棺材就在挂遗像的黑幕的后面,江河正安静地躺在水晶棺材里。江河的母亲一看到儿子就扑到了玻璃上面,声嘶力竭地哭喊起来,一副不把棺材里的人唤醒不罢休的样子。

原来的安静全被打破了,尽管白璧能够理解他们,但还是有些头晕,她停留在棺材的一角,静静地注视着棺材里的未婚夫。江河现在穿着一身新买的进口西装,头发梳得油光光的,化妆也化得不错,只是脸色苍白,但他平时就是一个脸色苍白的人,所以并不觉得有那种死人的可怕。

白璧又换了一个角度看着他,总觉得他会在棺材里突然睁开眼睛对她微笑。还有他那套西装,如果他能活到一个月以后,大概也会穿着这套衣服做新郎官的,而如果到了那个时候,白璧也会穿上白色的婚纱,她知道自己的身材是非常适合穿婚纱的,她会站在新婚宴席的门口,吸引着马路上所有人的目光,就像现在她吸引着葬礼上所有人的目光一样。

在婚礼上,她想,她的公公婆婆也会高兴地合不拢嘴,用那外语一般的乡音说出一长串祝福的话来。而到了他们早已经准备好的新房里,江河会脱掉他的西装,还有衬衫、背心,然后,帮她脱下紧绷着的婚纱,抚摸着她的身体,然后……

已经没有然后了,白璧对自己说,她把心思从遐想中抽出来,重新看着棺材里的未婚夫。

她现在实在想不出江河脱去了西装,脱去了所有的衣服会是什么样,说来也许她自己都不信,她还从来都没见过江河的身体呢。她不知道他那衣服里包裹着的是怎样的肌肉和皮肤,她希望他有强健的胸腹肌和二头肌,因为他经常参加田野考古,经受过锻炼,如果他没有结实的肌肉也没关系,只希望他尽到应尽的义务就可以了。

怎么又在瞎想了,她再一次打断了自己的思绪,怔怔地看着江河,自己的嘴里轻轻地说——你只是睡着了,是吗?她有时候会想,如果她的爱人死了,她会伏下身去轻吻他的额头,但是,她对冰凉的玻璃棺材没有兴趣。

那些浪漫的故事只存在于骗小女生眼泪的港台电视里,与她无关。白璧对着棺材里的他点了点头,然后,有人来拖走了水晶棺材。江河的父母又大声哭喊了起来,惊天动地,然而,谁都无法阻止江河从一个男人变成为一堆灰烬,而且,在成为一堆灰烬之前,江河的身体已经在公安局法医的解剖台上被开过膛剖过肚了。

永别了,未婚夫。

白璧目送着江河进入那个火炉,变成一缕轻烟,变成一堆粉末,清洁的粉末。虽然她是一个非常镇定的人,然而,她还是有些想吐,她径自离开了这里。身后,江河的父母还在哭着,其他的人都忙着打听豆腐饭是在哪个饭店。这回,谁都没有注意到她的离去,除了许安多。


在白璧走到殡仪馆门口的时候,许安多喊了她的名字。白璧回过头来,看到了一身黑色运动装的许安多,她轻声地说:“你好。”

“白璧,你现在还好吗?”许安多也压低了声音,但白璧知道,其实他平时不是这样说话,许安多是一个不太安分的人,虽然他也在考古研究所工作,与江河共事,但与江河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

白璧淡淡地说:“算了,别说了。”

许安多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就像是在考古工作中看一样出土文物,他轻声地说:“江河出事,我也很难过,我们都没有想到他就这么过去了。没办法吃到你们的喜酒了,挺遗憾的。”

他努力要使自己的话说得严肃一些,总之这让白璧感到有些反常。她的眼前又出现了许安多骑着摩托车在大街上飞驰的情景,她坐在他的身后,他把自己的头盔戴在了白璧头上,而他自己露着脑袋让疾风把头发吹到身后的白璧的脸上。

其实,在认识江河之前,她就认识许安多了,那是一次意外,许安多开着摩托把她送到了医院,后来,他就几乎每天都来给她送花。但白璧对他却没什么感觉,有一次她被许安多硬拉着参加了一个生日聚会,在那次聚会里,她认识了江河。

从此以后,江河就进入了她的生活。关于这件事,许安多至今仍后悔为什么要把白璧带到那个聚会上,让她和江河认识。

“那天晚上我接到一个电话,可是拿起听筒对方却始终不说话,我知道那个电话一定是江河打来的,我猜出了什么事,不然不会无缘无故打电话。后来我给他家里打电话,没有人接,我又把电话打到研究所里,依然没有人接。没想到,他就在那晚出了事,而且是在研究所……”

她忽然停顿了,也许是不愿意在许安多面前说过多的话。

许安多点点头说:“你别难过了,也许这就是命。”

白璧觉得他的话与他的性格不一样,也许还隐藏着什么,就问他:“你怎么也说这种话?”

在她的印象里,许安多是一个从来不相信命运的人,事实上他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敢独自一个人守着古墓值班过夜的人。

他有些无奈,摇了摇头说:“你不明白的,白璧,你不明白最近所发生的一些事,我们都改变了许多,我也变了,特别是江河出事以后。”

白璧注意到他的目光有些飘忽不定。

“发生了什么事,江河瞒着我,你也瞒着我,告诉我,快告诉我!”白璧追问着。

“不,你不需要知道。”

“为什么?”

许安多低下头,轻声说:“对不起,我还有些急事,先走了。”

然后他立刻转身走到了大门外,门外停着他的那辆红色国产摩托,他跨上了摩托,戴上头盔,脚下一蹬,排气口“扑扑扑”地响了起来。

白璧还想说些什么,她看到许安多又回过头来,给了她一个似乎是表示歉意的眼神,然后大声地说了一句再见,接着就驾着摩托上了马路。

现在天色已近昏黑,马路上的塞车已经缓解了,红色的摩托像一道闪电似的消失在了大道上。

白璧忽然有些乏力,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许江河的父母还在等着她一起吃豆腐饭,但她是不会去的,她知道江河也不会在乎这些。她抬起头,望着殡仪馆上空的乌云,她想,也许此刻江河躲正在那朵乌云里看着她。

现在去哪里?白璧轻轻地对自己说。

夜色将至,一袭黑衣的她穿梭在这个城市中。
第三节 现在去哪里
  
现在去哪里?

关于这句话,许安多也在问着自己。他现在不想回家,他从来没有把那个不足二十平方米的屋子当做是自己的家。

摩托车开到路边,他在一个小摊上随便地吃了一些东西,就当做是晚饭了。吃完了以后,他又买了好几听青岛啤酒,就这么在马路边把啤酒喝了下去,啤酒的泡沫沿着他的下巴流下来,沾湿了他的衣服。

然后,他自己哈了一口气,满口的酒气,脸上一定有些红了,他却微微笑了笑,嘲讽似的活动活动了四肢,他的心情这才好像略略舒畅了一些。然后他跨上了车,飞驰在马路上,这辆红色的国产摩托已经跟了他好几年了,陪着他去过许多地方。

有一次他甚至自己开着摩托去外地参加一次田野考古,这辆摩托停在一个荒凉山村中的古代遗址旁,显得特别惹眼。总而言之,在他们那个圈子,许安多是个异类,他天生不适合那种工作,尽管他有搞考古工作所需要的所有勇气和探索精神,但是他没有耐心,这是致命的。

所以,当江河已经独挡一面的时候,他还依旧在给别人做下手,就连白璧,也都被江河抢去了。

说实话,他确实有些嫉妒江河。然而,不论他们的性格有多少差异——也许正是性格差异才使他和江河成为非常要好的朋友。

现在,他最要好的朋友已经死了。

加速度。酒劲终于上来了,大脑很兴奋,他的头盔没有护脸,他张大了嘴,风不停地往他的嘴里钻,让他感到很凉快。

他一想要发泄的时候,就会这样,有时候经常会弄得着凉感冒。但他不在乎,现在的时速也许已经超过八十公里了,在这里的马路上是非常危险的。几辆汽车几乎迎面而来,在即将撞到他的时候,他才转了转方向避开了来车,身后传来“不要命了”的咒骂声。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酒精使他的血液沸腾,他似乎忘记了所有的危险。然而,他的脑子里却突然出现了白璧,那个小寡妇,也许不该用那样的字眼,她还没有和江河结婚呢。

可是,她那张脸却一直晃悠在他面前,他喜欢那张脸,真的,第一次见到那张脸,他就感到了一股特别的力量。那不是简单的男人对女人的喜爱,而有着更深一层的内容,以至于他竟然不敢越雷池一步,以他往日的脾性,早就主动出击了。

那天白璧倒在马路上,是被一辆助动车撞了,其实伤得也不重,只是擦破了皮而已,许安多驾着摩托路过那里,发现了她。于是,他主动地邀请她上来,带她去了医院,他还记得白璧贴在他背后的感觉,冷冷的,一言不发,有些发抖,就像载着一件白瓷做的佛像雕塑。

瓷器是碰不起的,作为考古人员的许安多深谙此理,他始终不敢造次,只是觉得白璧绝对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孩,身上总是散发一种让人不可靠近的力量。

后来,他才知道,白璧的父亲叫白正秋,也是当年考古研究所的老前辈,与所长文好古是同一届的,在十几年前死于一场意外的车祸。然而,她最终还是被江河夺去了,可是,江河还是没有等到真正得到她的那一天……别再想她了,许安多摇了摇头,拐进了一条幽暗的小马路。

摩托车的声音吵响了这条幽静的马路,他不知道现在几点了,也许已经很晚了。他忽然又想起了自己对白璧说的那句话:“也许这就是命。”

命啊命,他从来不相信这个的,他只相信自己。然而,现在他不再相信自己了,他知道,他已经无法再把握自己的命运了。自己只不过是一只小虫子,垂死的虫子,那不可抗拒的力量,随时都有可能取走他的生命。

他还清楚地记得江河出事前所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他能感觉到江河眼中深藏着的恐惧,也许,他早就有了预感。现在,他终于也相信他了,那确实是一个错误,所有的人都犯了这个错误,现在,就是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他明白,江河,不是第一个死者,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下一个是谁?

一阵凉风吹过,许安多忽然清醒了,他使劲摇了摇头,看了看四周黑蒙蒙的一切,什么都看不清,他没来过这里,也许迷路了。

酒精使他的胃里有些难受,他低下头,干呕了一会儿,却呕不出什么东西,他这才感到了真正的不安,这不安来自他的骨子里。

一瞬间,他想到了躺在水晶棺材里的江河的那张脸,现在,江河已经成为一堆骨灰了。接着,他又想到了别的什么,这使他的手开始颤抖起来,几乎握不住把手了,这才是害怕,自称自己从来没有害怕过的许安多真的开始害怕了。

夜色茫茫。

他把摩托的速度放到了最慢,驶到了小马路的尽头。在尽头,他见到了一道绿色的河堤,原来是苏州河。

他来到了苏州河边上,但不知道是哪一段。苏州河边的马路上没什么车,周围几乎只有他一个人,他的车轮慢慢地转动着,载着他走向未知的迷蒙夜色之中。

许安多听到一个声音在轻轻地叫着——救救我。

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第四节 请你救救我

这是一栋苏州河边的普通楼房,由于临着河,这里的房价最近都上涨了,但依然有许多人搬进这些楼盘。其中的一栋刚刚建成不久,所以在晚上,几乎整个大楼里都是一片黑暗,除了顶楼的一个窗户还亮着灯光。

在这个窗户里,是一间刚刚装修好的房间,房间里没什么家具,只在临窗处有一台电脑。这台电脑几乎整夜开着,罗周就坐在电脑前面写他的剧本。

他瞥了一眼时间,快十一点了,从吃好晚饭到现在,他像挤一支已经干瘪了的牙膏一样,只打了不到三百字,那些文字像一点点白色的牙膏沫,沾在电脑屏幕上,一遍遍被抹去,又一遍遍被涂上。

房间里的空调还没有安装好,罗周敞开着窗户,让河边的风吹乱他长长的头发。他的头发很长,但不是那种及肩的长发男人,再加上他那张有型的脸,使别人很难猜出他是干什么的。

事实上,他也不干什么,几年前他在一家传统刊物做过编辑,后来那家刊物因为发行低到只有几百份而停刊,于是他也失业了。

但罗周一直都喜欢自由自在的日子,他给各种各样的报纸和杂志写稿子。一开始一篇都没有发表,大概是因为他写的内容还是博尔赫斯、卡尔维诺那一套,尽管最后写成了哭哭啼啼的爱情故事,可是人们依然表示看不懂,或者说只有他自己才看得懂。后来罗周现实了,开始写一些“纪实”的情感故事,虽号称“纪实”,其实编得比琼瑶还小资。令他自己都意外的是居然被采用了,这才使他能养活自己。

现在,罗周和几个朋友搞了一个剧团,他负责编剧兼导演,下个月,他们的第一部戏就要公演了,可是直到现在,剧本却依然没有完成。演出的事情已经定了下来,根据已经完成的那部分剧本,演员们已经开始排练了。白天他就在小剧场里指挥排练,晚上窝在家里写本子,他担心万一到了公演那天本子还没写好会怎么样?大概投资剧团的朋友们会把他的手指给剁下来。罗周吹嘘说他的手指能够在一夜之内在键盘上打出一部《等待戈多》。

听了他的牛皮,朋友们居然真的投资组建起了这个剧团,还帮他联系好了公演的场地和时间。一阵风吹来,他猛地打了一个冷战,盯着电脑上残缺不全的本子。罗周继续在键盘上敲打着——

第三幕——坟墓谷

背景是荒凉的沙漠与山谷,舞台上摆放着几个动物与人类的头骨模型。时间是夜晚,幕布上挂着一轮弯弯的月亮。音响里放出呼啸的大风声。

(王子上)

王子(张望着四周,伸出双手道):这是哪里?

(抬头看天)

夜色已经深了,新月已经升起,我随着送葬的车队,踏上了通往坟墓谷的道路。四周一片荒芜,渺无人烟,大风吹起,漫天飞沙。

(用手掩住眼睛,忽然一脚踩在一根骨头上,惊恐中大叫)

啊,这是,看啊,(惊慌失措)人和马的白骨堆积在路边,也许,古往今来,已经有无数的人死在了这条路上。

(痛苦状)

不,不,兰娜,兰娜,他们把你带到了何处,你如果听见了我的呼唤,能否回答我?

接下来该怎么写?罗周又是一阵头疼,也许该让兰娜的灵魂出现,在舞台下面做一个机关,放一阵烟幕,在一种恐怖的气氛中让兰娜出现。然后,兰娜的灵魂用假声向王子提出忠告,诉说自己遭人陷害变成女巫,而香消玉殒的冤屈,并且告白自己对王子的爱恋,但是警告王子不要继续前进,否则就会丢掉性命。

总之得弄得神神鬼鬼的,这样才能吸引观众的注意力,否则观众会在座位上睡着的。不过这样一来,会不会有人说他抄袭了莎翁的《哈姆莱特》?也是王子,也是亡魂显灵告知真相,只不过是把国王变成了一个美丽的弱女子。罗周想到这儿,思绪又陷入了困境,接下来该怎么写呢?

他终于站了起来,活动了一下有些酸痛的双肩,然后他站到窗前,看着窗外的夜色,黑暗中,他看不清苏州河的河水,只能依稀地分辨出两岸河堤上成排的柳树。又一阵河边的风吹来,让他舒服了一些,于是他决定下去走走。

五分钟以后,罗周来到了河边,这里的绿树和河堤让他的心情放松了许多,他大口地吸着这里的空气,尽管他知道植物在晚上释放出的是二氧化碳。他对这里是很熟悉的,他就是在这儿附近长大的。

苏州河在他的童年记忆里,就是一条黑臭的像排水沟一样的河道,尽管这河道上总是来来往往着各种各样的驳船,运来一船船的西瓜与黄沙。

但是,现在他却感到很舒服,他仰起头,今夜的星空里几乎什么也没有,黑得可怕,只有四周的高层建筑里闪出星星点点的灯光。在搬到这里来以后,这已经是他第七次在半夜里跑下来散步了,事实上只要在河边转上一圈,他就能来一些莫名其妙的灵感,把剧本多多少少写下去一点。

这里很安静,他总是能在安静中窥到一些东西,于是,那些东西往往就进入了他的小说和剧本。然而,这一次他所看到的东西却成为了他的噩梦。

首先是这里的安静被摩托车的声音所打破了,罗周站在绿树间,看着河堤下的小马路上慢慢地开过来一辆摩托,黑暗中看不清那摩托的样子,只能看到摩托上的那个人似乎有些不太对劲。

究竟是如何的不对劲,罗周也说不上来,只是隐约感到有些奇怪,摩托越来越慢,最后渐渐地熄火了,但那个骑摩托的人却在用双脚往后蹬着地使摩托的轮子向前滚动前进着。看那样子好像出了什么问题。接着,那人把头盔摘了下来,一把扔到了地上,坚硬的头盔撞击地面的声音非常尖利,让罗周听着一惊。然后那人把头向后仰着,身体几乎躺到了座位上,罗周想那家伙也许喝醉了。

那人的出现搅和了罗周所追求的“灵感”,让他又重新被烦躁不安的情绪所笼罩,他自言自语了一句“晦气”,然后就走出树丛,穿过马路。

那辆摩托依然停在马路上,当罗周过马路的时候,正好走过了那辆摩托,他情不自禁地想要看一看那个人,于是向那人靠近了一下,他猜那家伙可能已经在座位上睡过去了。

可是罗周猜错了,骑摩托的人突然把身体坐直了起来,正看着他的脸。他们的距离很近,在一盏昏暗的路灯下,罗周依稀看清了那人的脸。那家伙穿一身黑色的运动装,头发也是乱乱的,年龄看上去和罗周相仿,但是脸红红的,目光浑浊,从鼻孔中喷出许多难闻的酒气,果然是喝醉了。

罗周不想理他,让他这样在车子上睡一夜也不错,总比他喝醉了酒开着摩托到处乱闯要好。可是,那个家伙一把抓着了罗周的手,这让罗周猝不及防,瞬间他还以为是碰到了强盗,最起码也是对方发酒疯了。

他想要挣脱,但没想到那人的手上很有力量,竟然无法挣脱,那双手似乎是从事某种户外工作的。罗周有些急,真想伸出另一只手去揍他一拳,可是,那个人突然开口讲话了:“救救我。”

声音很低很浑浊,带着一股刺鼻的酒气,罗周没听清。

于是那人又说了一遍:“救救我。”

这回罗周终于听清了,也许那只是一个发了酒疯的人胡言乱语而已,也可能他确实需要某种帮助,也许是车坏了,或者是发了什么急病。

但是,那人说话的声音却让罗周不寒而栗,那声音似乎是从地狱里出来的,带着浓厚的气声;而且那人说话时的眼神也是近乎于绝望的,眼睛睁大着,罗周觉得那人的眼珠都快突出眼眶了。

救救我——此刻,罗周的耳边似乎全都充斥着这三个字。

怎么救他?罗周心里很乱,自己的手还被对方紧紧抓着,手腕火辣辣地疼。情急之下,他拿出了手机,拨打了120急救电话,他想这家伙可能是因为饮酒过度而引发心脏病了。

忽然,那人放开了罗周的手,把手重新放到了摩托车把手上,那家伙开动了摩托,排气管的响声再次划破了河边宁静的夜空。

“喂,你不能再开了。”罗周想提醒他。

可是那人没有理睬,连头盔都不要了,就这么飞驰了出去,加速度,再加速度,罗周看着摩托远去,心想那家伙一定发疯了。

苏州河在前面打了一个弯,迎面是一排绿树与河堤,所以小马路上有一个弯道。罗周看到那辆飞驰而去的摩托车沿着河边的马路开着,在以超乎寻常的加速度冲刺了一百米之后,那辆摩托没有打弯,而是继续走直线。天哪,罗周倒吸了一口冷气,他大声嚷了起来:“当心!”

然而,那辆摩托还是以近百公里的时速直接撞到了河堤上,骑手立刻被弹了起来,整个身体被掀到了天上,然后又缓缓地摔下来,摔在了马路中心。很不幸,罗周看到那人的头部先着了地。

摩托车横在马路上,车轮继续在转动,但是柏油地面上却涂满了脑浆,那人的身体似乎还在神经性地抽动,罗周的胃里一阵难过,趴在路边不停地呕了起来。



第五节 她的枕头湿了

白璧不知道自己在外面游荡了多久,她甚至忘记了自己是否吃过晚饭,又是如何才回到家里的。当她走上阴暗的楼道,爬上六层楼的楼梯,用了很长的时间才在黑暗中找到房门钥匙。开门以后,发现已是晚上十一点钟了。

她重重地关上房门,右手摸索着打开了灯,柔和的灯光洒在了她苍白的脸上,她脱了鞋,光着脚走进屋里,然后吃力地解开扣子,脱下了那件黑色的套装。她打开饮水机,喝了一大口的凉水,凉水顺着她细细的喉咙进入了身体里,胃里冷冰冰的。她深呼吸了一口,然后注视着自己的房间,这原本应该是她和江河的新房。

房间的墙壁用了淡黄色的涂料,甚至现在白璧还能闻到微弱的涂料味,白色的吊顶装饰着花纹,地板光滑平整,门框闪着上好木材的光泽。还有一整套的家具和家用电器,那是江河趁着一家家具与家电总汇开业打折的时候买下的,价廉物美,确实很实惠。

厨房里铺着带条纹的瓷砖,灶具等都是进口的,卫生间被改装过,推倒了一堵墙扩大了面积,一个大浴缸横在最里面,让人产生了许多联想。卧室里,那张被粉红色

灯光笼罩着的大床似乎还暗示着某种诱人的东西。但是现在,她已经不再需要了。

这一切都是在三个月前装修好的,一切装修事宜都由江河操办,他几乎用掉了他所有的、不多的一点积蓄。以至于他还向朋友们借了几万块钱来筹办一个月以后的婚礼和喜酒宴席。

江河的父母在一个偏远的农村,几乎没法给儿子结婚出一点力。而白璧的父亲也早就死了,她同样没有多少积蓄,这使他们没有钱买新房子,这套房子,还是十多年前考古研究所分配给白璧的父亲的那一套,所以,所谓的新房其实还是旧房,不过是把旧房再重新装修一遍而已。

虽然,江河对入赘这个词有些忌讳,但在没有更多的钱之前,他只能在白璧的家里做新郎,因为他在这个城市根本就没有自己的家,他只是住在考古研究所隔壁的大学研究生宿舍楼里。在装修那段时间,白璧住到了她最要好的女友萧瑟的家里。

一个月前她才搬了回来,然后静静地等待新婚的那一天,然而,她的新郎却没有等到这一天。

白璧又喝了一口凉水,她现在需要凉水。她来到了梳妆台前,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一个月以后,大概她是要在这面镜子前为做新娘而打扮的。

眼睛有些红,眼眶也是,眼角还有些脏,大概是殡仪馆的空气不太好,而且多多少少也流过一些眼泪。鼻子还不错,只是毛细孔略微大了一些,得防着生粉刺。嘴唇有些发紫,大概是刚才喝了凉水的缘故。她的下巴的线条很漂亮,她想可能就是这个吸引了江河吧。

她又用手摸了摸脸上的皮肤,还是紧绷绷的,大体还属健康,只是今天也许是沾上了葬礼的气氛,皮肤比平时更苍白了,原先两颊的红润也消失了。她后退了一步,解开了盘在脑后的头发,任由头发披散着,窗户开着,夜风吹来,头发在她背后微微晃动。

梳妆台上放着一张她和江河的合影,也许是白璧天生不喜欢拍照片,他们的合影,只有这一张。照片的背景是一片江南的田野,其实那是一次田野考古,江河他们去发掘良诸文化时期的一个古代聚落遗址,就带着白璧一块儿前往了。

自然,白璧是把那次外出当成是远足而已,那里的风景也不错,江南的小桥流水,满地都是波浪般的金色的菜花,只是地底下埋着许多死人骨头和氏族社会的坛坛罐罐。

照片里江河微笑着,他微笑的样子确实很帅,梳着分头,干干净净,穿得也不错,一点都不像农村里出来的人。而江河身边的白璧却没什么表情,对此她自己也挺遗憾的,也许那时候她正望着远方的田野里升起的炊烟而在出神,没有注意到拿着照相机的许安多已经为他们按下了快门。

是的,这张照片是许安多为他们拍的,白璧现在想起来,忽然觉得许安多这个人还是不错的。她怔怔地看着这张照片上微笑的江河,又开始出神了。

第一次认识江河是在许安多的生日聚会,那晚她一直觉得有一个人的目光在注视着她,但她又捕捉不到那个目光。直到聚会结束以后,她拒绝了许安多用摩托送她回家的请求,而独自一个人回家的时候,眼前才重新出现了江河的目光。

她答应了江河送她回家的请求,路并不远,他们步行走着,几乎没说什么话,只是江河的眼神在不断地闪烁着,似乎是在用眼睛和她进行着某种交流。第二天,白璧就给他打了一个电话,邀他出来,她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要给他打电话,总之是一种直觉,谁都说不清的直觉。

从江河拿起电话和她说话的那一瞬间,她就知道,自己和许安多完了,而和这个叫江河的喜欢沉默的人开始了。她又记起了江河的目光,他的目光总是在不停地闪烁着,游移不定,深含着什么,或许是一种深埋的自卑感所致。

有深刻自卑感的人,通常也有很强的自尊心,白璧从看到他的第一眼起就知道他是这样的人。尽管嘴上从来没说过,但江河从来不愿落在别人后头,而且他也总有自己的办法超过别人。

这个城市一向有着歧视农村人的习惯,这使得江河总是带着一种屈辱感生活着。白璧深深地感到了江河的目光里隐含着的屈辱感,她知道这是一种毫无理由的不平等,所以,江河需要她抚慰自己。

白璧洗了一个澡,热水淋在身上,浴室里弥漫着水蒸气,在一片水雾中,她似乎见到了江河的那双眼睛。他在看着自己的身体吗?

白璧的脑子里有些乱,江河没有见过她的身体,甚至从来都没有吻过她,最多只隔着衣服抚摸着她的肩膀,这对于即将要结婚的新人简直是不可思议。看着浴缸里自己的身体,她有些后悔,也许应该让他看一看,看一眼也可以,即便让他碰一碰也没关系。而现在,他已经成为一堆骨灰了。

她草草地洗完了澡,关了灯,躺到了床上。她开始回想起两个月前,她到火车站去送江河的那一天。那天的天色阴沉地像一块铁板,江河面无表情,他提着行李,站在他们那群人的最前面,考古所没有多少经费,集体外出基本上都是乘火车的。

白璧只知道他们是去外地进行一次考古发掘活动,目的地是新疆的罗布泊。白璧不记得那天他说了些什么了,只记得月台上拥挤的人群,嘈杂的声音,还有考古研究所的那面小红旗,文所长举着旗子,还有许安多也在那里。

江河向她点了点头,她也对江河关照了几句,等到火车即将开动的时候,江河才上了车,他向她挥了挥手,然后,列车缓缓开动,她目送着列车西去。

白璧一直等了江河足足一个月,江河没有给她来电话,一个月里渺无音讯,白璧也给考古研究所打过电话,都被告知他们还没有回来。

直到三个星期前的一天晚上,江河突然敲响了她的家门。江河的突然到来让白璧吃惊,他风尘仆仆,脸给西部的太阳晒黑了,皮肤变得很粗糙,头发乱乱的,浑身散发出一阵怪味,也许很长时间没洗过澡了。

他用一种非常奇怪的眼神看着白璧,怔怔地看了好几分钟,几乎是呆住了。直到白璧搂住他的肩膀,他才后退了几步,不敢靠近她,好像害怕她身上有什么东西似的。江河告诉白璧,他刚刚随着考古队下火车,就直接赶到了这里。

其他的话他没有多说,只是嚷着口渴,白璧给他倒水,江河一口气地喝了好几大杯,那股饿虎扑食的样子很是吓人,好像他刚从沙漠里出来一样,水顺着江河的嘴角流下来,他的衣服也都湿了。更重要的是,白璧发觉他的神情恍惚,比过去更加飘忽不定,焦点永远落在很远的地方,似乎没有看她,而是在看她身后的窗外。

白璧那时候吓了一跳,以为自己的背后有什么东西,她转身望着窗外,窗外只是黑蒙蒙的夜色,神秘而未知。“你在看什么?”白璧问他,江河摇了摇头,把视线对准地面,不回答了。

白璧觉得他一定有什么事瞒着她,她抓住他的宽厚的肩膀,使劲摇了摇,可是江河的身体就像是雕塑一样纹丝不动。白璧叹了一口气,对他说:“你一定很累吧,在这里洗个澡,今晚,就留在这里吧。”江河摇摇头:“不,不行。”白璧用近乎于暗示的语气说:“你迟早都要住在这间房子里的,我不在乎。”

然后,她紧紧抓住了江河,好像害怕会突然失去他一样,她的双手像藤蔓一样缠在了江河的脖子上,她能感到他的身体冷冷的,而且特别粗糙,好像能磨破了她的皮。她的身体在微微发热,可是自己越热,就能感觉到江河的冷,她是多么希望江河能留下来,她想给他以温暖,让她不再寒冷。

可是,江河有些痛苦,他从她的手里挣脱了出来,愧疚般地说:“对不起,我必须要走了。”说完,他离开了他自己准备的新房,而且,再也没有回来过。

现在,白璧的脸颊上终于痛快淋漓地任由眼泪纵横了,热热地,温暖了自己的皮肤,也许女人常流泪会有助于皮肤的美容,她也不知道这是从哪里得来的结论,也许这样想能让自己心里更舒服些。她的心情居然真的舒缓了一些。

这一晚,她的枕头湿了。
第二章

第一节 我去验尸体房了

当穿着警服的叶萧费劲地把深埋在臂弯里的头抬起来,睁开迷迷糊糊的眼睛,望着四周的时候,发现办公室里的人们都以一种奇怪的目光注视着他。

他的眼皮还是耷拉着,有些尴尬,刚才又打了一个瞌睡。旁边桌子上的女同事淡淡地说:“叶萧,你昨晚上又为那桩奇怪的案子熬夜了吧,好好休息吧。”

直到这时候叶萧才隐隐地想起了什么,他摇了摇沉重的脑袋。电话铃响了。他接了电话,听完电话以后,叶萧把目光投向了窗外,窗外的阳光正刺眼地直射着他。

然后他迅速地站了起来走到门口。

女同事奇怪地问他:“你去哪儿?”

“验尸房。”他干脆利落地回答。

半小时以后,叶萧急促的脚步声在交警部门的交通事故尸检房里响起,长长的走廊里,一片阴暗。走廊旁边的尸体库里存放着各种各样因为交通事故而变得面目全非的人,大部分都惨不忍睹,有许多人的头颅还有手和脚是分离的,有时候叶萧觉得四个飞驰的车轮要比一个杀人犯更加残忍危险。

叶萧换了一身衣服,走进了验尸房,看到躺在解剖台上的是一个年轻的男人,已经被脱去了衣服,全身赤裸。此刻,许安多的全身苍白得像块冰,肌肉很发达,看上去一直坚持锻炼,或者从事野外工作。至于头部,已经面目全非了,全是鲜血。

“交通事故的原因是什么?”叶萧轻声地问着负责这次事故处理的交通队的警官。

“估计可能是酒后驾车,在深夜十一点,没戴头盔,开着一辆车龄较老的国产摩托,沿着苏州河边的小马路一直飞速行驶,因为苏州河拐弯,他来不及控制方向,直接撞在了防护堤上,身体被撞飞了起来,头朝下掉在马路上,当场死亡。”

警官以极其客观的语言叙述着事情的发生经过。

“当时在旁边没有其他车辆或者行人吗?”

“没有,苏州河边上的小马路,平时在深夜很少有车辆。只有一个报案人,声称他当时在外乘风凉散步,发现死者在出事前曾经倒在摩托车上,停在马路边。报案人说死者当时突然坐了起来,神情很古怪,满口酒气,嘴里直叫‘救救我’。

“当时报案人以为死者可能突发心脏病,于是拨打了120急救电话。正当此时,死者忽然驾驶着摩托疾驶而去,在冲刺了约一百米以后,撞上了防护堤。”

“救救我?”叶萧抿起嘴唇想了想,然后轻声问道,“死者生前有没有心脏病史呢?”

“不知道,这还有待尸检结果和查询他的病史。”

“那你是怎么看的?”

交通队的警官很自信地说:“这只是一起简单的酒后驾车的交通事故,死者临死前所说的话可能是因为饮酒过度而引起了身体中的某种不适,当然也包括心脏病,过度饮酒而引发心脏病发作的例子很多。

“等一会查一查他的血液中酒精浓度就知道了。这样的事故我们处理过很多,要知道,总有一些人解除不了酒精的诱惑,结果自己害死了自己,这个人还算好,没有把别人也害死,也算是积德了。市局的小伙子,你喝酒吗?”他突然拍着叶萧的肩膀问道。

“啊,是问我吗?我从不喝酒。”叶萧的回答有些慌乱。

“这就好,酒这个东西,能送人命啊,有些家伙不懂这个道理,最后自食其果。市局的小伙子,你说,真的有必要把死者解剖一下吗?”他以疑惑的目光看着叶萧。

叶萧觉得现在不能退让了,他坚定地说:“是的,必须要解剖。”对方点了点头,然后不紧不慢地说:“那么,尸检就开始吧。”

先验了验血,检查血液中的酒精浓度,结果是严重超标。然后,法医拿起了手术刀,轻车熟路地从颈部正面插进去,然后直直向下切,一直到下腹部。

叶萧看着解剖台上许安多的身体中间被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就像是拉开一件白色的夹克衫的拉链。

然后许安多的肋骨被专用的器具折断,并被拿开。接下来是他的肺脏,放到旁边的盘子里,就像是厨师从锅子里拿出什么刚炒完的菜放到盘子里准备端给客人们食用。

不过许安多的肺脏的颜色相当难看,叶萧在公安大学读书的时候是学过解剖学的,而且这门课的成绩还相当不错,他看得出许安多是一个经常吸烟酗酒的人,虽然年纪不大,肺却明显衰老了。

然后是心脏,上面覆盖着一层薄膜,但是这颗心脏与他的肺截然相反,心脏很健康。看不出有什么心脏方面的疾病,也不可能是血管阻塞。反正可以肯定他的心脏与他的死无关了。接着是肝脏、肾脏、脾脏和肠子,还有胃里残留的食物,没有发现异常。

虽然一切正常,但叶萧的心跳却突然奇怪地加速了,头有些眩晕。过去他在学解剖学的时候,他曾经亲手执刀做过这种事情,但是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除了一周前,在给考古研究所的一个叫江河的死者做解剖时候,陪同在旁边观察的他也突然有过这种奇怪的感受。他调整了呼吸的节奏,努力平息着自己的剧烈心跳,并竭力保持镇定,以不让别人看出来。

虽然许安多的头部已经一塌糊涂了,但是,按照顺序,哪怕是走过场,也还是要让他的脑子也挨一刀的。

法医似乎对这种事也无所谓,他手中的刀避开了那些乱七八糟的鲜血和脑浆,从后脑开始,把残存的头皮剥开来,在鲜艳的脑浆中间,露出一层白色的东西。

脑子已经给撞坏了,几乎流出了一大半的脑液,法医把剩下的那部分白色的脑子取出来,上面布满无数的皱褶,但肯定已经变形了。

叶萧明白,这样是不会查出什么东西来的,脑子已经摔成这样了,即便有重要的线索也不可能保存下来了。

何况脑子本来就是人体中最复杂的器官,人们迄今对脑子的研究还很浅薄,许多东西还有待于人们的探索,那是科学家们的事了。

现在,在这间处理交通事故的尸检室里,不能指望能发现什么东西,然而,直觉又告诉叶萧,一定还藏着什么东西有待于他去发现,也许是非常重要的秘密,但是,他已经无能为力了。

法医也摇了摇头,事实上,这样的残缺的脑子,即便有异常也无法确定。他只能在鉴定栏里写下基本正常的字样。

解剖工作全部结束了,许安多千疮百孔的身体被重新缝合了起来。然后,尸体被送往冰库,也许过不几天,就要化为一堆灰烬了。其他的人在收拾工具,打扫房间,或者做着记录,叶萧和交通队的警官缓缓走出了房间,回到了阴暗的走廊上。

忽然,一只有力的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叶萧几乎跳了起来,他好不容易减缓的心跳又加速了起来,原来是那位警官,警官正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说:“刚才解剖的时候,你的眼神和脸色都似乎不对,是不是很紧张?”

“不,我学过这个,不可能紧张的。”叶萧在辩解,他需要自信。

警官显然对这个回答不满意,但也只是淡淡地笑了笑,然后说:“小伙子,结果是除了血液中酒精含量严重超标以外,其他一切都正常,你认为呢?”

“我不知道。”叶萧回答。

“我猜那个死者会不会是什么重大的杀人嫌疑犯?或者是重要的目击证人?”

叶萧摇摇头:“没什么,我只是怀疑他和另一起死亡事件有关而已。”

这时又一辆运尸车被推了进来,走廊里响起了沉闷的脚步声。他快步离开了这里。
第二节 这是死者的脸

走出了那扇大门。外面的阳光很强烈,叶萧的心情却好了一些,缓缓地呼出几口气,似乎又回到了人间。他开着一辆局里的白色桑普,开上了高架路。

车流滚滚,前面是弯道,打方向盘,又回到直道,叶萧忽然想到了昨天晚上苏州河边的弯道,也许,许安多就是这样撞上去的。

他能想象出夜晚许安多脱了头盔疾驶在苏州河边的情景,风吹乱他的头发,眼睛在黑夜中发出奇怪的光芒,然后从摩托车座位上高高地弹起,再重重地摔下。

从一个骑手到一具尸体,相隔只不过一瞬,现在,许安多已经躺在冰凉的冷库里了。真的有必要解剖他吗?也许真的不过是一起酒后驾车的意外事故。

像这样的事故,在这个城市,几乎每个星期都会发生。突然,叶萧的脑子里又闪过了江河躺在解剖台上的样子。

一阵尖利的声音响起,一阵冷汗从背脊渗出,是刹车踩慢了,几乎碰上了前面的车,前面的司机把头钻出来刚要朝叶萧发作,看到是辆公安局的车,又把头缩了回去。

叶萧摇了摇头,把车驶下了高架,停在一条小马路的路边,熄了火,把头放在方向盘上。渐渐地,他闭起了眼睛,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在黑暗的波涛中慢慢地沉没。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世纪,在黑暗中,他看到了一丝光线,就像是在暗室中开了一道细缝,光线如同一把刀,劈开混沌的空间。

在这空间里,他看到局里冷库的大门打开了,一个人影出现在冷库门前的走廊里。那个人向他走来,终于,那人的脸出现在光线里,他看清了那张脸,那是他自己的脸。

他显得从容而镇定,他对叶萧笑了笑,伸出了手,放在了叶萧的肩头。然后,他又伸出了另一只手,像是要把什么东西托付给叶萧,叶萧却不敢伸手去接,而是大叫了起来。接着,他听到了汽车喇叭连绵不断的响声。

他猛地抬起头,看了看前面,自己正坐在汽车里,原来刚才,自己的头压着方向盘上的喇叭按钮了。

一个梦,不过是一个梦而已。自己怎么会就这么在方向盘上睡着了?也许确实是太累了吧。他喘着粗气,看了看外面,天色已经晚了,今天还必须把车子开回局里去。

回到局里的时候,大多数人都已经下班了。办公室里空空荡荡,安静得出奇,叶萧感到自己很渴,他倒了一杯水,然后坐到了电脑前,调出了江河死亡案的调查记录。

在屏幕的左上角,江河的照片显示了出来。他看着江河在电脑屏幕里的脸,那张脸仿佛就要从屏幕里伸出来了。

叶萧闭起了眼睛,想起第一眼看到江河那张脸的情景。那是他从信息中心调到刑事侦查科室以来的第一个命案。

那天的天色极好,阳光普照,然而在那条长长的甬道里,却特别地阴冷,他轻轻推开尸检室的门,看到解剖台上躺着一个年轻的男人,法医正拿着手术刀切开那个人的身体。叶萧不敢打扰别人,他默不作声地靠近,来到解剖台的边上,这个时候,他才看清了江河的脸。

叶萧永远记得那一瞬,他所看到的解剖台上的年轻男人,正是——他自己。他发现自己正赤身裸体地躺在解剖台上,身体正中被拉开了一道裂缝,自己的五脏六肺都一清二楚地呈现在了他眼前,这种感觉是任何人都没有经历过的。

在那个瞬间,叶萧浑身冰凉了,似乎和解剖台上的那个人一样,他一动不动地看着解剖台上的自己,看着自己的心脏被法医取出,装在一个白色的盘子里。

就在一刹那间,他感到了心头一阵剧痛。叶萧对自己说——他们在谋杀,他们在杀我,不,我已经被他们杀死了,我已经死了。于是,他大声地对法医喊了起来:“住手!”

尸检室里回荡着叶萧的声音,然后,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安静。

法医一愣,抬起头看了看叶萧,目光露出些许轻蔑,然后又看了看躺在解剖台上的那个年轻男人的脸。

法医略微一怔,接着再一次抬起头看着叶萧,终于,法医的嘴角掠过一丝微笑,他对叶萧点了点头说:“嗯,确实很像,我是说你长得很像这个死者。”

说完,法医俯下了身子,继续他的工作。

叶萧终于喘出了一口气,原来躺在解剖台上的死人并不是自己,只是和他长得很像而已。

他又看了看那个人的脸,那下巴的线条和脸颊的轮廓,还有眉骨、鼻梁、双颧,是的,这一切都很像。但是,他们也还没有像双胞胎那样相像,初看使人疑惑,但细看就不一样了,总之两个人还是很容易地就能分辨出来的。

然而,还有一样他没有看到,那就是死者的眼睛。 接下来的几分钟,叶萧觉得自己仿佛已被浸泡在了福尔马林溶液里,变成了一具被解剖后的人体标本,直到解剖台上的年轻男子的身体被重新缝合起来,然后被推进冷库。走出尸检室以后,叶萧才问清死者叫什么,然后,永远记住了那个名字——江河。

叶萧终于把思绪拉了回来,看着电脑里显示出的死者的全部资料。

忽然,门打开了,叶萧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才发现原来是他们处里新来的年轻法医方新。

方新看上去和叶萧差不多年纪,戴着眼镜,看上去斯斯文文的,穿着一件白色的工作服。

叶萧吁出了一口气,说:“方新,怎么是你?吓我一大跳。”

“你以为会是谁?怎么这些天总是神经兮兮的?我刚才路过楼下,看到你们办公室里的灯光还亮着,就猜到你这个工作狂还在这儿。”

叶萧总算有了些笑容,问道:“那你怎么也没下班回家呢?”

“还不是因为你布置的任务。”

叶萧急切地问:“江河真正的死因查出来了?”

方新说:“验尸报告上写的死亡原因是心脏麻痹,更详细一点的说法是:因冠状动脉阻塞而引起的心肌梗死。这是直接的死因,可是,江河及其家族并没有任何心脏病史。昨天我去查过他的病历了,也没有与心脏有关的疾病记录,其实他的身体状况一直非常好,对他的尸检也证明了这一点。”

叶萧说:“这些我都明白,现在的关键就是江河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地心脏麻痹?”

方新停顿了片刻说:“叶萧,也许我们在对江河进行解剖的时候忽略了什么东西。”

“忽略了什么?”“他的神经系统,我怀疑可能是神经系统的原因引起了心脏麻痹。”

“他有神经系统的毛病吗?”

“不,我是指他的神经系统可能感染了某种病毒。”

“可为什么血样里检测不出?”

“病毒是一种奇妙的生物,它存在于生物和非生物之间,本身不具有繁殖能力,因此会潜入其他生物的细胞中,利用细胞来进行繁殖。

“病毒的存在首先依赖于宿主的生命,如果宿主的生命消失,病毒的存在也就失去了依托。有的病毒可以在死者的体内停留极长的时间。但有的病毒在宿主死亡后不久就消失,不留下什么痕迹。如果在此之后再检验,就很难再查出来了。”

叶萧紧锁眉头地想了一会儿,说:“那么究竟有没有导致心脏麻痹的神经系统病毒?”

“我现在只是在猜测,在没有更多的证据之前我是不会下结论的。不过,我不会放弃的,我还保留着江河的血样和组织切片,我会去找我的导师,他会给我帮助的。”

叶萧点了点头。

“那我先走了。”方新走到了门口,忽然回过头来说,“叶萧,快点休息吧。我知道,因为死者的脸长得和你很像,所以你有很大的心理压力,是吗?别担心,我会努力把江河的死因搞清楚的。”

叶萧终于笑了笑,说:“谢谢你。”

方新离开了办公室。房间里只剩下叶萧一个人,他站了起来,看着窗外的黑夜,一张脸正映在窗玻璃上,这是一张苍白而充满恐惧的脸。

这张脸是谁的?是叶萧,还是江河?

这是死者的脸。
第三节 窗外的夜色

墙上挂着一幅画,画上是一片荒漠,布满着碎石和沙砾,残缺的土丘,还有一轮苍凉的太阳。

白璧怔怔地看着这幅画,这是她过去画的,一直挂在墙上。

门铃忽然响了,铃声让她忽然打了一个冷战,她猛地摇了摇身体,摸了摸胸口,长出一口气,才慢慢地开了门。

原来是萧瑟,她穿着一件贴身的短裙,手里捧着一大束白花快步地走了进来。

“白璧,你还好吗?”萧瑟的声音很好听,就像是个歌星。 

白璧点了点头,接过了她手中的那束白花,轻声说:“谢谢。”

她给萧瑟倒了一杯水,萧瑟对这里很熟悉,接过杯子微笑着说:“白璧,别客气了。很抱歉,昨天江河的追悼会我没有来。”

“算了,没什么,我不喜欢昨天的葬礼。”白璧说话有些倦怠,除了江河,也只有在和萧瑟说话的时候,她才不感到紧张和压抑,自然而然地流露出真实的心情。

“江河倒底是怎么出事的?太突然了,我真没有想到会出这种事。”

萧瑟说话的时候眼睛闪烁着,她永远涂着眼影以衬托眼睛,但依然悄悄地流露出了一种东西,这让白璧觉得有些奇怪。

“不知道,死因不明,也许只是意外,可能他身体里有什么问题突然发作了。他在研究所里工作到深夜,可能给我打过一个电话,但没有说话,我又打给他,可是没有人接,大概就在那个时候出的事,第二天早上,他的尸体在研究所里被发现,我知道的就这些。”

萧瑟点着头听完了白璧的话,她叹了一口气说:“真是奇怪啊,也许可以写进小说了,不,写成一部戏,由我来扮演你的角色。”

“别开玩笑了。”

萧瑟严肃地摇了摇头:“我是很认真地在说。这些天我总是在想,江河这个人,虽然有些土,其实,他还是挺有魅力的,知道吗?有时候,我也有些喜欢他,因为,他很有男人味,我喜欢有男人味的男人。现在的男人就是缺少这种味道,那些硬往自己胸脯上贴胸毛的男人,其实是最蠢的。”

白璧听着她的话,渐渐地嚼出了些什么,她微微点了点头,说:“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别提这些了。”

“好的,你很快就会忘了一切的。”萧瑟搂着白璧的肩膀,她觉得这就够了,白璧的肩膀柔软,整个身体似乎越陷越深,有些微微的颤抖。

白璧好不容易才抬起头来,笑了笑问:“那说些别的吧,你上次说你加入了一个剧团,准备排一部新戏?”

“是的,听说过一个叫罗周的青年作家吗?”萧瑟说。

白璧摇了摇头。

“哦,他现在还不太有名,也许是因为他写的东西人家看不懂,而人家看得懂的又说他太俗了。现在他就担任我们那个剧团的编剧兼导演。我们在排一部新戏,叫《魂断楼兰》。” 

“魂断楼兰?”白璧似乎对这个名字有些敏感。

“怎么了?”

“没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几个字就有些不舒服。”

萧瑟安慰她说:“你大概有些神经质了吧。从小你就神经兮兮的,说实话,有时候你还挺让人担心的,我真怕你一不小心就被送到精神病院里去了,那我就真的见不到你了。”还没说完,萧瑟就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白璧也想对自己笑笑,可是,她终究还是笑不出,只是嘴角尽量往上翘一翘,她真的很羡慕萧瑟随时随地都能快乐地笑起来,尽管有的时候不合时宜。

但忽然,她想到了母亲,于是淡淡地说:“萧瑟,你说我会和我妈妈一样吗?”

“白璧,你这个人,怎么又乱想了。好了,我给你说对不起,刚才我只是开玩笑而已,别放在心上了,你不会有事的,你妈妈也很快就会回来的。”

萧瑟伸出手,摸着白璧的头发,让她的发丝在自己的手指间慢慢地滑落。

“没关系,我知道我是一个永远都没有好运的人。”

“别这么说嘛。”

“我爸爸在他四十岁生日那天出了车祸,他为了给我看病,连生日蜡烛都没吹灭就走了,如果不是我,他绝对不会出事的。那年我十岁。

“接着,我妈妈精神就不正常了,总是说些非常可怕的话,最后进入了精神病院,已经许多年了。

“而我,在结婚的一个月前,永远失去了我的未婚夫,而且还是死因不明。简单地说,我活到现在短短的二十多年里,或许除了你之外,我生命中最亲的人差不多都离开了我,也许我被染上了什么厄运吧。还有——”说着说着,她的鼻孔有些堵塞了,于是只能停了下来。

萧瑟叹了一口气说:“这些我都明白,但你不要害怕,至少还有我在。”

白璧忽然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说:“答应我,好好活下去,我要你好好地活下去,活一百岁。”

萧瑟看着白璧那红红的眼圈和大大的眼睛有些不自在,她笑了笑回答说:“没问题,就算你不让我活下去,我还是会好好活着的。一百岁太少了,一百零一岁差不多。”

白璧终于笑了一笑。

萧瑟站了起来,看了看窗外的夜色说:“白璧,给你提个建议,晚上要把百叶窗放下来,不然别人会偷看的。”

“偷看什么?我没什么好看的。我只是喜欢看这夜色,一片黑暗的远方有着几点星星般的灯光,就像是在和另一个世界对话。”白璧也把目光对准了外面。

“又来了,真受不了你。好了,我走了,快把花放在花瓶里吧。过几天来小剧场看我们排练吧。”然后她抄了一个排练的剧场地址给白璧,离开了这里。

萧瑟是白璧最要好的女友。她们从小就是同学,似乎天生就有某种缘分,尽管两个人的性格几乎完全不同。

白璧小时候,虽然很漂亮,但是一直面色苍白,看别人的时候总是盯着人家的眼睛,那种眼神让人家感到浑身不自在。她的话不多,要么就是整天一个字都不说,要么就说些非常吓人的话,反正总是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又由于她幼年丧父的特殊经历,许多人都认为她身上很晦气,是扫帚星,许多孩子都不敢靠近她。

但只有萧瑟,对这一切都不在乎,她想办法接近孤独的白璧,白璧说的每一句话她都愿意耐心地倾听,而不像别的孩子那样害怕地跑开,于是,她成为白璧无话不谈的知心朋友,也是惟一值得信赖的同龄人。

后来白璧学了美术,萧瑟则上了戏剧学院学习表演。萧瑟一直想成为一个演员,但她没有门路,又不愿意做那种出卖自己的事情,只在几部三流的电视剧里跑过龙套。

最后,萧瑟只能回到本行演话剧了,现在排的,就是她的第一部戏。但是,一直到现在,她和白璧的关系还是和过去一样好,在白璧和江河准备结婚的时候,萧瑟也常跟在旁边为她出谋划策,当这套房子装修的时候白璧甚至还住在她那里。

萧瑟走了以后,房间里立刻清冷了下来,只有萧瑟的到来才能给这房子带来一些生气,现在又恢复了死气沉沉。

白璧又有了一种失落感,心里潮潮的,她看着插在花瓶里的白花,那种样式的白花很适合于用在葬礼上,她很后悔为什么不在昨天的追悼会上也捧上这样一束白花呢。她一直都很喜欢白色,特别是白色的花,也许这也是她的名字的象征。

她又把目光对准了窗外的夜色。
第四节 他就是叶萧

天气终于开始凉了,阳光收敛了起来,天色阴沉,一阵风掠过白璧的裙角,轻轻地摆动着。她没用多长时间就拐进了这条小马路,路上没多少汽车,行人也很稀少,偶尔有几个学生模样的从旁边走过。

她说不清自己已经有多长时间没来过了,十年,还是十二年?自从父亲死了以后,她就再也没有来过这里,包括在与江河交往的过程中。

而在父亲活着的时候,她经常来这里,数不清多少次了,几乎每次都是父亲把她放在自行车后架上,摇摇晃晃地骑十五分钟左右来到考古研究所。也有时候是母亲坐着公共汽车带她来,那时父亲经常要外出参加田野考古,而母亲总是在星期天值班,把白璧一个人放在家里他们总是不太放心。

就是这条路,白璧还能清楚地记得在这条路上发生的所有琐琐碎碎。她有着很好的记忆力,也可能是童年记忆更容易使人难忘。

很快,考古研究所到了,与白璧童年时看到的相比,几乎一点变化都没有,那门前的牌子,风格简洁的门框。一切都像是被埋在地下的文物,而十多年的光阴只如同一夜。进门以后两边都是树丛,中间一条小路,能听到树梢上几只鸟儿叫得起劲。

但她轻轻地推开门,走进那栋小楼,按照过去的记忆穿过一条短短的走廊,进入第一间大工作室以后,房间里所有的眼睛立即全都对准了她。他们认识她,有的人是在江河的葬礼上第一次见到这个“未亡人”,也有几个三四十岁的人,早在十多年前白正秋还活着的时候就见过小女孩白璧了。

房间里一片寂静,静得连自己的呼吸声都能听见,白璧觉得每一个人看她的眼神都不同寻常。她不知道那些眼神里包含着什么,也许是惊讶,或者,是害怕。

“白璧,我知道你会来的。”

白璧被身后传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一回头,原来是研究所的所长文好古。文好古的眼神很镇定,对白璧微微点了点头。

白璧在他面前有些拘束,就好像面对父亲。但这一回她没有叫文好古叔叔,而是说:“文所长,你好,见到你很高兴。”

“我也很高兴见到你,这些天过得还好吗?走,去我的办公室坐一会儿吧,这里的人都有自己手头的工作。”文好古把白璧带出了这间房间。

文好古带着白璧走进了他的办公室。

所长办公室很宽敞,只是采光显得不足,树丛的枝叶聚集在窗前,使房间里有些阴暗潮湿。这里的光线使白璧感到陌生与不安,只能局促地站在一角。

“快坐下啊。”文好古给她倒了一杯茶。

白璧温顺地坐下了。

文好古继续说:“白璧,你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来过这里了。你上次来这里的时候,还只有十岁,嘴巴里衔着一根冰棍,似乎永远都长不大的样子。我依然还能清楚地记得那时候的你,现在,你已经长大了,真的长大了。”他

看了看白璧,然后叹了一口气,“而我们,却已经老了。”

文好古已经五十岁了,至今依然未婚。在白璧的印象里,他似乎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一辈子要和古墓打交道了。

白璧有些不好意思,停顿了一会儿以后忽然说:“文所长,你怎么知道我会来的?”

“就在江河出事的那天,他说如果他死在这里,你就一定会来看的。”文好古平静地说。

“是江河说的?”白璧的肩膀一阵抖动,她的喉咙也有些难受,“原来,江河早就预感到了自己要出事,难道这不是意外?”

“是意外吗?”文好古反问了一句,他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白璧,让白璧也有些无法捉摸。

许久之后,他的嘴巴里才挤出了后半句:“当然是意外,当——然。”

他语气很奇怪,白璧又看了看文好古没有表情的脸,似乎察觉出了什么。她刚要问,却欲言又止,文好古的眼睛里藏着某种东西,谁也无法看透。

“但愿是意外。”白璧轻轻地说。

“别说这些了,我也为江河的出事很伤心,他是我最好的学生,我一直在培养他,他也许会成为像裴文中、贾兰坡那样非常优秀的考古学家的,他会创造考古学上的一个又一个奇迹,最后站在荣誉的最高峰。

“哦,对不起,我不说了。你怎么样?你应该把这些可怕的事情全忘了,不能陷在里面,你还年轻,还很漂亮,你有的是机会。”文好古这才稍微露出一些笑容。

“谢谢。”

“哦,你妈妈现在怎么样?还好吗?”文好古的眼神在闪烁。

白璧淡淡地说:“妈妈和过去一样,还是住在精神病院里,没有任何好转迹象。”

文好古说:“我已经很长时间没去看过她了,过几天我就抽空去一次。但是,我现在更担心的是你,我怕你会受不了这次事情的打击。”

“我不会有事的,放心吧。文所长,怎么今天我没有见到许安多?”

文好古有些哀伤地说:“许安多?你一定不知道,他也出事了,就在江河的追悼会结束以后的那天晚上,在河边出了车祸,他开着摩托撞在河堤上,当场死亡,惨不忍睹。”

白璧的肩膀又开始颤抖了,她睁大着眼睛,似乎无法理解这一切。她想起了那天追悼会结束以后,许安多叫住她却又欲言又止的样子,还有他穿一身黑色运动装,跨上摩托车从殡仪馆门口绝尘而去的情景。白璧低下了头。

文好古问:“白璧,你怎么了?我知道你听到这消息一定非常惊讶,不过事情已经发生了,谁也无法挽回,这些天,我们研究所都沉浸在这种气氛中。”

白璧点了点头,说:“是的,这实在太突然了,我没有想到许安多这样的人也出事了。”

“人生无常啊。”文好古把目光对准了窗外。

“文所长,我能去看一看江河出事的地方吗?”白璧终于大着胆子问他了。

文好古点了点头。“当然可以。”文好古带着白璧穿过走廊,来到了另一个房间门口。他掏出了钥匙,打开了房门,一边说:“自从江河在这里出事以后,这间房间就被锁住空了起来,因为没有人再敢在里面工作了。”

门被打开了,这里的空气很闷,让白璧的呼吸有些难受,她注意到窗户全关着,地上积着厚厚的灰尘。房间里摆着几张桌子,桌子上有一些电脑和考古仪器。一面墙壁边上放着一排柜子,里面陈列着一些陶罐之类的文物,其中最显眼的还是那具死人的头骨。

白璧看着这具狰狞的头骨,却一点也不害怕,她知道那是江河的东西,没什么可怕的。

文好古带着白璧走进来,指着那个头骨说:“知道吗?这是唐朝一个太子的头骨,是江河亲手挖出来的。”

白璧说:“也许,它就是惟一的目击证人。”

文好古意味深长地说:“是啊,如果死人能开口说话就好了。”

“这里的一切都没动过,全都是江河出事的那晚的摆放。公安局来仔细地查过,但是没有发现什么异常,除了电脑是被他硬关机关掉的以外,还有一台进口的仪器也是直接拔掉插头的,可以肯定他死前在操作电脑和这台仪器。也许有什么特别的事,使他中断了工作,立刻拔掉了电源。来,就是这儿。”

文好古在一张桌子前面指着一台电脑和一台仪器。

白璧走了过来,看着这些,感到有股特殊的气息向她扑来,额头沁出了一些汗珠。

然后,文好古又指着地面,神色严肃地说:“那天早上,江河的尸体就是在这里被发现的。”

他仰起头,呼出了一口气,接着说:“江河头朝下俯卧在地面上,头朝着门的方向,嘴唇贴着地面,双手紧紧握拳,据说死后他的手指无论如何都掰不开,是用钳子才把手指掰开的。”

白璧问:“他的手里握着什么?”

文好古看着白璧的脸慢慢地说:“他的手里什么也没有。”白璧沉默了,她现在不需要说话,只是怔怔地看着地面,想象着那天的情景。她似乎能看到江河倒在她的脚底下。伸出一只手,紧紧握拳。

许久,白璧才抬起头,也许刚才有些失态了,她平静地对文好古说:“文所长,这台电脑里有什么内容?”

“这是江河专用的,我也不太清楚,出事以后公安局把里面的内容复制过带走了,好像都是一些研究中的数据。”

“那么这台仪器呢?”白璧伸出手,轻轻摸着这台仪器的表面,一抹淡淡的灰尘沾上了她的手指。

“这台进口的机器我也不太会用,事实上我们研究所里只有江河会操作这台机器,他确实很有才华,对每样东西都很精通。这台仪器有一个扫描窗口,可以对各种文物进行透视和扫描,并且根据考古人员的指令自动进行数字化处理和计算,得出各种指标和数据。至于那天晚上江河用这台仪器到底测试了什么东西,得出了什么数据,恐怕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白璧点了点头,她指着眼前的这张桌子问:“这是江河专用的桌子吗?”

文好古说:“是的。”

“我能看看他的抽屉吗?”她试着问。“当然可以,公安局来检查过,说里面全是江河的私人物品,留给死者家属处理。后来江河的父母一直没来拿,你是他未婚妻,当然可以拿走。”

白璧伸出手,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把抽屉拉了出来。在停顿了片刻之后,她抬起头对文好古说:“对不起,文所长,我能不能在这里单独待一会儿?”

“哦,没问题,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好,我出去忙所里的事了,一会儿出来以后别忘了锁门。”说完,文好古轻轻地走出了这间屋子,顺便把门带上了。

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了,空空荡荡的,门关着,寂静无声,也许江河出事的那一晚也是这个样子的。

她又抬起头看了看周围,心里越来越潮湿,就像是掉进了沼泽地里,挣扎着,却无法摆脱被吞没的命运。她又低下了头,抽屉里的东西不多,有几张上个月的报纸整整齐齐地叠放着。还有几本历史学和考古学方面的专业书籍,最厚的那本就是《历史研究》。还有一副手套,一个放大镜,几把小镊子和小竹签,这都是江河在考古时候使用的随身工具。

在抽屉的最里面,有一串钥匙,她拿起那串钥匙,她没见过江河有过这种钥匙,可能是他备用的。没有其他的东西了,全在这里,白璧长出一口气,她是有着期待的,期待发现什么,可是,如果真的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或许早就给警察拿去调查取证了。

她摇了摇头,拿出了那本厚厚的《历史研究》,随便翻了翻,忽然,从书页里掉出了一本小簿子。白璧仔细地看着这本小簿子,薄薄的,白色的封面,她轻轻地打开小簿子,看到簿子里的开头用黑色墨水的钢笔写着这样的文字——

荒原

是的,我自己亲眼看见古米的西比尔吊在一个笼子里。孩子们在问她西比尔你要什么的时候,她回答说,我要死。   

献给埃兹拉·庞德 

最卓越的匠人

一、死者葬礼

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荒地上

长着丁香,把回忆和欲望

搀和在一起,又让春雨

催促那些迟钝的根芽。

……

原来是艾略特的《荒原》,白璧过去读过的,虽然不敢说很喜欢,但其中有几句让她的印象很深刻。但她能看出,这些笔迹绝对不是江河的,江河写的字很粗犷,而这本簿子里的字看上去很细腻隽秀,应该是女孩子写的。

她又往下翻了几页,没错,就是这首长诗,足足抄写了好几页纸,一直写到最后两行的“平安。平安——平安”。

最后的诗作者名字当然写了“艾略特”。

但下面还有一行字让白璧感到了不安,在“艾略特”三个字的下面还写着——“聂小青赠江河”。

“聂小青”?白璧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个名字,她是谁?初看这个名字,立刻使她联想到了蒲松龄的《聊斋志异》里的故事《聂小倩》和一部据此改编的叫《倩女幽魂》的电影,那是一个女鬼的名字,与一个书生发生了一段脍炙人口的故事。

当然,这个聂小青自然不是蒲松龄笔下的人物,也许聂小青的父亲喜欢看聊斋故事,所以给女儿也起了这么一个撩人的名字吧。 

毫无疑问,这首艾略特的《荒原》应该就是这个叫聂小青的女子抄写下来的,她把这本簿子送给了江河。这本簿子安静地躺在江河的抽屉里,直到白璧看到它。

原来事情并没有白璧想象得那么简单,她的心里再一次潮湿起来,她拿起这本簿子,继续翻下去,后面的十几页全都是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她轻轻地把簿子背面朝上放在了桌面上,此刻,她终于看到了簿子背面的封底上写着的两个字——诅咒。

白璧可以肯定,这两个字是出自于江河的手笔。诅咒?诅咒什么?白璧轻轻地念了出来——诅——咒——

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她的肩膀像是被人用力地摇晃着,她低下了头,浑身发冷。她再也不想在这个房间里待下去了,她要离开这里,离开那些纠缠着她的东西。

她随手拿起了这本小簿子,还有抽屉里那串钥匙,她把小簿子和钥匙都放进了自己的包里,然后快步地走出了这个房间,并且把门给锁好了。

她不想再去见文好古了,只想快一点走出考古研究所的大门,她已经忍受不了这里的气氛了,尽管这曾经是她所熟悉的。

穿过阴暗的走廊,刚走到大门口的时候,迎面过来了一个高个子的男人,他对白璧笑了笑说:“你就是白璧啊,果然长大了,还记得我吗?”  

白璧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大约三十五六岁的样子,看上去城府很深。她努力地搜寻着对眼前这张脸的记忆,终于有了些淡淡的印象,她断断续续地说:“那时候,我爸爸好像要我叫你林叔叔,是不是?”

“你的记性真好,我还记得你小时候时常在你爸爸的工作室里画画,有一次在考古遗址的测绘图上画上了苹果和生梨,真有趣。我叫林子素,是这里负责管理出土文物的。”

白璧点点头,终于想起眼前这个人了,那时候,林子素还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刚进研究所,她只记得他穿着打扮总是一副很时髦的样子。她淡淡地说:“你好,今天我只是来看看江河出事的地方。”

“哦,忘了这一切吧,不要再来了,这件事情与你无关。”林子素的语气忽然严肃了许多。

怎么和许安多那天说得一样?白璧心里有些疑惑,她反问道:“对不起,到底有什么事?你一定要告诉我,求求你了。” “白璧,你还年轻,前头的路还很长,不要因此而冒什么风险,这不值得。”

“什么风险?告诉我吧。”

“你看,江河已经不明不白地死了,你也应该知道,许安多也死了,这两个人你都认识,也许还会有更多的人。”林子素冷冷地说。

“更多的人?你是说这不是孤立的事件?还另有隐情?真有那么可怕吗?”白璧不想放过这个机会。

林子素摇了摇头:“对不起,我说得太多了,我不能再说下去了,再见。”他转身就要走了。

白璧突然想到了什么,有些失礼地叫住了他:“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请问——聂小青是谁?”

林子素慢慢地转过头来,以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她,然后缓缓地说:“问这个干什么?”

“对不起,只是想知道一下。”她有一种执着。

“只是一个在这里实习的硕士研究生而已,是古生物研究所的李教授推荐来的,只在我们这里实习了三个星期就走了。有什么不对吗?”

“谢谢,没什么,只是随便问问而已。”

林子素锁起了眉头,轻轻地说:“别再管这件事了,噩梦才刚刚开始,相信我吧。”说完,他回头走去,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阴暗的走廊深处。

四周没有人,又是一片寂静,白璧抱着自己的肩膀,觉得有点冷,她快步走出这栋楼,沿着那条小路穿过树丛,走出了考古研究所的大门。

走出大门,稍许有了一些淡淡的阳光,她苍白的皮肤才略微有了一点血色。眼前的马路依然清冷,刚要离开这里,她发现对面有一双眼睛正在看着她。白璧把目光投向了马路对面,看到那里站着一个年轻的男子正在看着她。

“江河。”她轻轻地说出了这个名字。

瞬间,她的肩膀颤抖得厉害,深刻的恐惧中却夹杂着一股兴奋,她几乎就要冲过马路去了,然而,一辆疾驶的汽车从马路上开过,阻拦了她的步伐,她继续停留在研究所门口。

不,那个人不是江河,虽然确实长得很像,但绝不是同一个人。白璧轻叹了一口气,然后在心里对自己嘲讽了几句。但她又不得不抬起头,看着马路对过的那年轻男子,他个子挺拔,和江河一样的脸部线条简洁有力,表情似乎略带些忧郁,但是眼睛却特别锐利,似乎能把她给看穿。这种目光让白璧有些难受,她不想再看他,加快脚步离开了这里。

马路对面的那个男人静静地看着白璧的离开,然后继续站在那里观察着考古研究所的大门。

他就是叶萧。
第五节 除了窗外的风声

白璧坐在柔和的灯光下,打开了那本从江河抽屉里带出来的小簿子。照着聂小青抄写的诗句,她又一次轻声地念出了艾略特的《荒原》。

她的声音非常柔和,江河曾说过,他总是为她的声音所着迷,听她说话是一种奇妙的享受。

现在,这声音在白璧的房间里回旋着,在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窗户上,地板里,发出低低的回声。这纸上的笔迹确实很漂亮,黑色钢笔水构成的一笔一划都显示着一种不同寻常的气质,字代表着人的气质,她始终相信这一点。

她似乎能从这些笔迹里看出聂小青的样子,她的眼睛,鼻子,脸颊,特别是她的那只握笔的手。想到这个,白璧忽然有些心烦意乱,她不愿再去想那个叫聂小青的女子了,只不过是抄写了一遍而已,白璧过去也抄过不少自己喜爱的诗,这很正常。

现在,她能想象的,只有艾略特,那个出生在美国后来却成为了英国公民,有着不幸的家庭生活的诗人,他的妻子薇薇安在精神病院里住了十一年,也许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写出《荒原》这样的杰作。

当她读到这一段的时候,忽然肩膀颤抖了一下——

我要指点你一件事,它既不像   

你早起的影子,在你后面迈步;   

也不像傍晚的,站起身来迎着你;   

我要给你看恐惧在一把尘土里。

白璧似乎从字里行间读出了什么东西——“你早起的影子,在你后面迈步”,还有——“恐惧在一把尘土里”。这是什么意思?也许只是气氛与情绪的渲染,然而在此刻,却令白璧毛骨悚然。

是艾略特在诗中的语言吗?也许每一个人,都无法逃脱背后的影子,也无法逃脱恐惧,因为我们都将归于尘土,而尘土里埋着的是永恒的恐惧。但现在,即便没有尘土,白璧也似乎能触摸到这种恐惧。

她继续念下去——

风吹得很轻快

吹送我回家去

爱尔兰的小孩

你在哪里逗留?

……

不知道念了多久,才把这首长诗全部念完,嗓子里立刻感到有些干渴,她喝了一杯水,感到额头有一些汗珠。

她再一次看了看最后那一句话——“聂小青赠江河”,而且就在江河出事的不久之前,也许不该胡思乱想,但是白璧的脑海里还是浮现出了江河接过这本簿子的情景。

江河一定也念过这本簿子里的《荒原》,他在念荒原的时候是怎么想的呢?是恐惧,还是别的什么?她对自己说,现在一切都结束了,白璧忽然又问了自己一遍,一切都结束了吗?她不知道答案。

合上这本簿子,她又看到了背面的“诅咒”两个字,江河写这两个字干什么?为什么要写在这本簿子后面?难道只是巧合,或者,这本簿子确实象征着什么东西?她又想起了今天在考古研究所里林子素的话,也许还会有人死的,这不正是诅咒吗?谁的诅咒,诅咒了谁?白璧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白璧又想起了江河出事前一个月从新疆归来的那一晚,也许死亡的种子,已经在那时种下了,而在去新疆之前,他不是这样的。

江河那双眼睛又出现在了她的脑海中,那眼睛里有着西北的荒原,有着茫茫的大漠,她知道,他们去的是罗布泊,罗布泊里有一处伟大的古代文明遗址,那就是楼兰。

她想起了十多年前的一个夜晚,她还不到十岁,文好古来到了她家里,和她爸爸激烈地讨论着关于楼兰文明的种种话题。妈妈似乎在回避他们的讨论,而小女孩白璧就坐在他们旁边,一点都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只记得爸爸坚决反对再去那里进行考古活动,白正秋说话时的眼神里流露出了一种恐惧,那种深刻的恐惧使得那一晚在白璧的记忆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是的,她终于记起来了,爸爸曾经说他去过楼兰遗址,一共去过两次,第一次是在白璧出生以前,第二次是在白璧出生后不久,而且第二次是和妈妈一块儿去的。

父亲一定留下了什么,她记得父亲有一大叠资料都放在家里,这些都是他自己个人抄录下来的,在她的记忆里,几乎每晚父亲都会拿出这些资料仔细地看着,然后再小心地放回去。

白璧站了起来,来到另一间房间,这里放着一些旧家具,其中有一个大书橱,门关着,积着许多灰尘。白璧从来没有打开过这个书橱,也许是不愿再想起失去父亲的痛苦。但今天,她决心把书橱打开。

书橱打开以后,一股强烈的霉味让她别过了头去,过了好久,那种味道才慢慢散开。白璧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把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全是厚厚的资料,有手抄的,也有印刷品,很多很多,她花了很久才把这些东西放到了桌子上。

实在太多了,她粗略地翻了翻,这些资料的内容从旧石器时代到民国一应俱全,既有历史学的研究和古代文献抄录,也有考古发掘报告的复印件和文物的资料图片,还有父亲自己所做的一些记录和论文。要全部看完,恐怕要好几个星期都不止。

还好,父亲是按照地域分布把这些资料有序地排列的,所以,白璧很快就找到了新疆部分的资料。她发现这部分的资料相当多,也许父亲对西域考古特别有研究。在父亲保存的关于新疆各古代文明的资料中,又以楼兰的那一部分最多。

白璧把这厚厚的一部分东西单独拿了出来,随手抽了几份资料看了起来,于是,遥远的罗布泊与楼兰渐渐地清晰了起来,如同那幅墙上的画,铺展在她的眼前——

罗布泊在若羌县境东北部,海拔780米,残存面积约2400-3000平方公里,现已完全干涸。罗布泊本是孔雀河的蓄水池。在孔雀河三角洲上,胡杨、红柳成林,芦苇遍野,聚集无数野兽和鸟类。早在公元前四五千年前的新石器时代已有人类定居。在孔雀河下游三角洲和罗布泊沿岸发现过许多细石器文化点。

中国汉文古籍早有关于楼兰的记载。在西汉探险家张骞的笔下,罗布泊叫做“盐泽”。后来楼兰国王暗通匈奴,刺杀汉使,汉派大将灭楼兰国,改其国号为都善。

楼兰其实是一个城邦国家,这一点类似于古希腊诸国,而楼兰城为其首邑。直到魏晋时代,楼兰依然在文献中有着重要的地位。

楼兰国在汉、晋繁荣时期,绿野千畴,粮食自给有余;商道上骆驼队络绎不绝,驿馆旅客常满;寺庙钟鼓声悠扬,佛事频繁;中央政府派兵屯垦,管辖远近地区。

但是,楼兰古国在经历了辉煌的巅峰后不久,也就是公元四五世纪,就渐渐地在史书中销声匿迹了,当玄奘西行路过此地的时候,发现楼兰已是一片荒无人烟的大漠了。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楼兰就这样在人们的记忆中被遗忘了。

直到一千多年之后的公元1900年,这一年的3月28日,来自瑞典的探险家斯文·赫定正在罗布泊西部探测,他的维吾尔族向导阿尔迪克在返回考察营地取回丢失的镐头时,遇到风暴,迷失了方向。

但勇敢的阿尔迪克凭着微弱的月光,不但回到了原营地摸到了丢失的镐头,而且还发现了一座佛塔和密集的废墟,那里有雕刻精美的木头半埋在沙中,还有古代的铜钱。阿尔迪克在茫茫夜幕中发现的遗址,后经发掘,证实就是楼兰古城。

古城能重见天日,首先归功于阿尔迪克的发现。斯文·赫定在回忆里写道:“阿尔迪克忘记了镐头是何等的幸运!否则,我绝不能回到这座古城,这个给亚洲中部古代史带来新光明的重要发现,至今也许不能完成。” 

1901年3月4日到10日,斯文·赫定又来到这里,雇佣民工在楼兰城中随意挖掘,取得了大量汉五铢钱,精美的汉晋时期丝织物、玻璃器、兵器、铜铁工具、铜镜、装饰品,陀罗风格的木雕艺术品。具有极高史料价值的汉晋木简、纸质文书即达270多件;随斯文·赫定而至的斯坦因也在楼兰古城又发掘了大量文物,仅汉文文书就达349件,还有为数不少的癙卢文文书。

大量文物特别是纸质文书能够保存下来,这与当地干燥的气候有着直接的关系,就像古埃及的沙漠中能够把四五千年前的宝藏给完整保存下来一样。

楼兰遗址坐落在罗布泊西岸,坐标东经89°55′22″,北纬40°29′55″。整个城市被扯碎成条条块块,台地上残留着残墙断壁。城墙西、北两面均长327米,东、南各长333.5米、329米,全城面积108240平方米。残存最长的一段城墙长60.5米,厚8米,残高3.5~4米,由板筑夯土而成。城内分三个区域。

东北为寺院,以佛塔为主。残塔高10.4米,呈八角彩;塔基直径19.5米,下层板筑夯土,上层垒砌土块。

西南为行政区,房屋坐北朝南,最大的中厅有房三间,面积106平方米;墙以文木为架、红柳编网、外涂草泥而成。

西部和南部为住宅区,也是红柳编的苇墙,最大宅院可达350平方米。城中有古水道,自西北向东南穿城而过。城东北发现多处墓葬群,随葬品有铜镜、汉钱、织锦、漆器、玉器、木碗、陶罐、耳饰等,为汉、晋时代遗物。

白璧又找到了一份父亲专门收集的许多著名学者发表的论文的复印件,这些文章都涉及到了楼兰文明神秘消亡的原因。白璧粗略地看了看,各种说法有着很大的差异,有人认为是上游来水断绝,被迫放弃城市造成的。

也有认为是自身脆弱的环境遭到了破坏,大自然对人类进行了惩罚。更有人认为是外敌入侵,以武力毁灭了楼兰文明。在各种各样的传说和推测中,这一切似乎已成为了一个千古之谜。

然而,在关于楼兰消亡的最后一段材料的后面,白璧看到了父亲写下的一行文字:“他们都想错了,楼兰的消亡绝不是以上任何一种原因。”

父亲总喜欢到处写下一些感想和论断,但如此大胆的论点确实罕见,因为那些论文都是国内外知名的学者写的,他们都是权威,而她父亲生前不过是一个默默无闻的无名小卒而已。

在一叠纸张中,白璧看到了几张复印件,复印的是一种特殊的文字。总共有十几页,每页都有几十行,有几行文字是残缺不全的。这些文字看上去是线形的,整齐地横向排列着,大概是某种古老的文字。

白璧看着这些文字,竟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她的后背立刻冒出了汗,尽管这些纸上的字她一个也看不懂,这更令她感到不安。

她努力地在脑子里回想眼前这些文字的影子,于是这些文字好像动了起来,在她面前翩翩起舞,她的耳畔仿佛听到了那古老的音乐,摇晃的灯火,细细的腰肢和大大的眼睛。

她终于记起来了,那是一个梦,十岁那年的一个梦,一个女人来到白璧的梦里,在墙上,写了几个字,对,就是这种文字,虽然看不懂,但写的笔法和线条,毫无疑问就是这一种。就在做了那个梦以后的第二天,父亲就出了车祸永远与她分开了,所以,她永远记得那个梦。

在这叠复印件的后面还附着一篇父亲自己写的论文,论文不长,题目却长得吓人,叫《在楼兰遗址出土的*0卢文文书中关于宗教内容的解读》。

论文内容写的很深,不是专业人士很难看懂,她只粗略地看了看,才知道刚才复印件里的那些古老文字叫“*0卢文",*0卢文是一种非常古老的表音文字,其字母最早可追溯到古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官方文字阿拉美文草书的变体。

这种文字后来作为中亚贵霜帝国的官方文字之一流行于中亚广大地区。一开始用于拼写中古印度河流域雅利安语的俗语方言,流行于白沙瓦一带,那里诞生了东西方文化交流的产物——著名的犍陀罗文明。

大约公元二世纪末,犍陀罗文明和*0卢文开始向帕米以东传播,一度成为塔里木盆地许多国家,如疏勒、于阗、楼兰和龟兹的官方语言。于阗、疏勒和龟兹诸国很快就放弃了这种文字,只有楼兰人还继续使用*0卢文直至公元4世纪末。

在这些资料的最后,白璧发现了几张黑白照片,那肯定是父亲摄下来的,她知道家里有一台海鸥牌的翻盖的黑白照相机,父亲时常摆弄这台老相机,拍摄者是从上往下看镜头的,那已是另一个时代了。

眼前的这些照片拍摄的是茫茫的荒原,她看着照片里的荒原,那些碎石和沙砾,残缺的土丘,全都是黑白二色组成,单调而简练。她又想起了自己墙上的那幅画,她开始明白父亲死去的那一天,看到这幅画以后为什么会如此的惊慌失措。

她梦见的东西,全是父亲所见过,甚至拍摄下来的。还有几张古楼兰遗址的照片,高高的佛塔,空徒四壁的房屋,还有,荒漠中的坟墓。更惊人的照片是一排死人的遗骸,全都是干尸,尽管看上去已经发黑了,面目狰狞,但应该说保存得还是很好的,这些近乎木乃伊的古楼兰人就这样陈列在亘古荒原上的阳光下,可能是刚刚被挖出来的,父亲用自己的照相机拍下了它们。

但是,最后一张照片令白璧吃惊,那不是什么遗址的照片,也不是什么古人类,而是一个女人。一个活生生的年轻女人的照片,她穿着一条不知是什么少数民族的裙子,肤色非常白皙的,眼睛特别大,鼻梁挺直,乌黑的头发扎成了许多小辫子。

那个女人大约是二十岁出头的样子,在阳光下站着,背景看不清楚,好像有树有房屋。

那个女人的脸上挂着一种难以用语言描述的表情,那薄薄的嘴唇和微翘的嘴角还有漂亮的下巴似笑又非笑。特别是那双在阳光下闪烁着的眼睛,那绝不是汉人的眼睛,那眼睛只属于古老遥远的西域,是那么神秘莫测,那眼睛里似乎还隐含着许多古老的谜。以至于许多年以后,这张黑白的照片摆放在白璧的眼前时,也让她为之神往。

白璧有些颤抖,她静静地看着照片里的女人,隐隐约约间,她仿佛觉得照片里的人正在对她说话。

她侧耳倾听,却什么都听不到,除了窗外的风声。
第六节 究竟是谁的背影

阳光终于洒进了房间,她睁开眼睛,看了看窗外的朦胧的光线。她知道自己整晚都没有睡好,醒来以后的脸色应该更加苍白了,白璧把自己的手指插进头发,发丝在手指间缓缓地滑落。

一个小时以后,一切洗漱完毕,她坐在窗前,摊开了画夹和调色板。白璧现在以给画廊卖画为业,她对成为一个画家没有兴趣,尽管小时候父亲总是对此寄以厚望。

她只是想成为一个很好的画师,画师就是一种匠人,她觉得做一个匠人,要比成为一个大师更加有意义。匠人总是默默无闻的,匠人的作品是能够被大多数人所见到的,匠人只知道快乐地工作,没有什么更大的负担,她喜欢匠人的感觉。

那些陈列在街边画廊里的画,也许值不了多少钱,当然,偶尔也可能被某个暴发户看中一掷千金地买下其中一幅。白璧对此没有特别的感觉,她只需要画廊按时地付给她报酬,她按时地交画就行了,其余的似乎都与她无关。

今天画什么呢?

她想画罗布泊。于是,她开始用铅笔在画纸上打起了轮廓。只刚刚画出了一条地平线,门铃突然响了。白璧放下笔,走到门前。她还以为是萧瑟来了,但是,打开门以后,她发现门口站着的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

她熟悉那张脸,但是,却不熟悉那个人,因为她从第一眼就知道,这个男人不是她的江河。她的江河已经化作了骨灰,深埋进了大地,永远都不可能出现在她面前了。尽管她觉得眼前的这张脸非常熟悉,但是,他的眼神却是陌生的。

白璧当然立刻就想了起来,昨天上午在考古研究所的门口,这个男人曾经站在马路对面看着她。

是的,她记着这个人的眼睛,而且,她还记得一句话——“熟悉的脸是最大的陷阱”。于是,她有了一种本能的自卫反应,她只把门开了一条小缝,小心地问他:“你是谁?”

男子从怀里拿出了证件放在白璧眼前,证件上的名字是叶萧,单位是市公安局。白璧点了点头,把他放了进来,并有些歉意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是警官。”

叶萧还以那种眼神看着她说:“没关系,我工作的时候一直都穿便服的。你就是白璧?”

“是的。”白璧回避着他的目光,其实更多的是不愿意见到他那张看似熟悉的脸。

“我叫叶萧,是负责江河的案子的。”走了几步之后,他看到了房间里铺开的画纸和颜料。“对不起,请问你是画家吗?”

白璧淡淡地说:“不,只是给画廊画一些专供出售的画而已,谈不上画家。”

“哦,你在画什么?”

“哦,没什么。”她开始收拾起画纸和颜料了,叶萧站在身边看着她,这让她有些紧张,以至于把调色板里的一些颜料擦在了手上。“对不起,我去洗一洗手。”

白璧快步走进了洗手间,叶萧还是站在房里看着周围的摆设和装修,他能听到洗手间里水龙头哗哗的水声。

他注意到了墙上挂的那幅画,仔细地看着,只是觉得有些异样,其实他也是学过美术的,在考公安大学以前,他一度梦想考美院,但是后来失败了。

洗手间里的水声消失了,白璧走了出来,叶萧发觉她有一些局促不安,当然这很正常,许多人在接受警官询问的时候都会如此。

叶萧终于要问正题了:“我听说你和江河本来已经预定好了下个月就结婚是吗?”

“是。”

叶萧觉得自己的目光是不是过于锐利,而让白璧有些害怕了。于是,他的目光和声音都柔和了下来,说:“案卷里写着你曾经告诉警方,说江河出事那晚你曾接过一个电话,后来证实确实是从江河出事的房间里打出去的。”

“我早就猜到了。”

“嗯,这么说你和江河的关系一定非常好,那也难怪,马上就要结婚了,心有灵犀也是很正常的。能不能谈谈江河这个人?”

白璧显得有些冷淡:“没什么好说的,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你们应该早就调查清楚了。”

“白璧,你不要害怕,我只是来调查一些问题而已,你只需要把你知道的告诉我就可以了。”叶萧尽量说得温和一些。

“他从来不会和别人结怨,也不会有什么危险的社会关系,他没有任何不良嗜好,身体也一直很健康,也许只有天知道他是怎么出事的。”

“天知道?”叶萧重复的语气有些奇怪。

“告诉我,江河到底是怎么死的?”

“如果我知道,现在就不会来找你了。至于具体的情况,我现在不能告诉你。”叶萧停顿了一下,然后又看了看白璧的眼睛,几乎是情不自禁的,他在心里暗暗地责怪自己,他知道这样会让对方产生误解,尤其是像白璧这样年轻漂亮的女人。

可是,他不得不承认,白璧的眼睛非常有吸引力。他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心情,以严肃的语气问:“对不起,你能不能告诉我,在江河出事以前,你最近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是他从新疆回来以后的那一天。那天晚上,他来到了这里,他告诉我,他刚刚随着考古队下火车。他显得非常疲惫不堪的样子,说话也很吃力。特别是他的眼神很奇怪,似乎有些东西瞒着我。他只在这里停留了一会儿就急匆匆地走了,没说什么特别的话。

“以后的几天,我给江河打过好几个电话,约他出来,但他在电话里推说他最近的工作很忙,一点空闲的时间都没有,等他忙完这些事情再说。就这样,一直到他出事的那一晚,我都没有再见过他。”说着说着,白璧的头有些隐隐作疼了。

“请问,他说最近他的工作很忙,那么他到底在忙些什么工作呢?”

“不知道,我从来不问关于他工作方面的事,我只知道,他们去新疆是去罗布泊进行考古的,足足去了一个月的时间,中间渺无音讯。”说完,白璧看到叶萧拿出一只笔,把这些全都记在了本子上。

叶萧拧着眉头说:“对不起,还有一个问题,你认识江河的同事许安多吗?”

“他已经死了。”

“原来你已经知道了,他是出车祸死的。”叶萧已经确信她和许安多也很熟识。

“不。我不相信江河与许安多的死只是意外。”

叶萧的心头一跳,眼前这个女孩的话与他不谋而合,但是他还不能轻易流露自己的观点,只是淡淡地说:“为什么呢?”

“许安多是在江河的追悼会结束以后的那一晚出事的,追悼会结束以后,他曾经和我单独谈过,他说我无法明白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我追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却死活不肯说。后来就走了,没想到,那晚他就死了。一定还有什么事是我们所不知道的,警官,你说呢?”

叶萧点了点头,说:“谢谢你提供的情况,这对我们帮助很大,不过,不必叫我警官,我听着不舒服,就叫我的名字叶萧好了,好吗?今后我们还会经常打交道的,你要做好思想准备。”

“好的,叶萧。”

叶萧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哦,对不起,刚才差一点忘了,我查过你的资料,你的父亲过去也在江河所在的那个考古研究所工作是吗?”

“他已经在十多年前出车祸去世了。”白璧淡淡地说。

“对不起。”

她苦笑了一下:“没什么。”

“那么你母亲呢?”

“她住在精神病院里,自从父亲出事以后精神就不正常了。”

“哦,对不起。好,那么,谢谢你的配合,我想,你给我们提供了一些有价值的线索,实在麻烦你了。这是我的名片,如果有什么事情请给我打电话,请放心,我没有什么休息天,不分早晚,随时都会来的。”说完,叶萧把自己的名片递给了她。

她接过名片,仔细琢磨着叶萧所说的话,特别是“有什么事情请给我打电话”,而且“不分早晚,随时都会来的”。

那么潜台词就是自己可能有危险,难道,在江河与许安多之后,还会轮到她自己?她抬起头看着叶萧,眼神中充满着不安。

“相信我,你不会有事的。我走了。”叶萧觉得自己已经控制住局势了,他对她点了点头,然后走到了门口。

刚想说再见,他又回过头来对白璧说:“还有,昨天我在考古研究所门口看到了你,你的脸色似乎很不好。”

“是的。”白璧有些惭愧。

“不要再去那里了,相信我,那家考古研究所有问题,不要去冒险。”

“你认为还会有人出事吗?”

“也许吧,现在谁都说不清,如果说得清就好了。”叶萧也有些无奈。

他也说不清,也许真的还会死人,白璧心里泛起一股淡淡的寒意,她脱口而出了两个字:“诅咒。”

“你说什么?诅咒?”

“对不起,我只是随便说说,胡思乱想来着。”白璧匆匆地解释。

叶萧又锁起了眉头,用眼角的余光看着白璧的眼神,他知道绝对没有她说得那样简单。但现在不是追根究底的时候,他说了一句“再见”,然后离开了白璧的家。

叶萧快步走下楼梯,回到马路上以后,他把目光投向了那个十字路口。

十多年前,白璧的父亲白正秋,就莫名其妙地在这里出了车祸,他努力想象着白璧刚才所描述的场景。一边走着,他一边轻轻地念着白璧所说的两个字——诅咒。

白璧正倚在窗边,静静地看着楼下的马路上的叶萧,她却依然分不清,那究竟是谁的背影?
第三章

第一节 渗入了一股凉意

白璧过去没来过这里,迷宫般的十字路口一个接着一个,她按着萧瑟给她的地址穿梭在梧桐树下,终于找到了那家剧场。

剧场的门口没有人进出,只贴着一张劣质的演出海报,白璧也画过类似的海报,在她看来,眼前的这一张画得确实不怎么样,美术学院的学生画的也比这一张好。

海报的背景是土黄色的荒漠,天空涂成了铅黑色,并且笼罩着许多乌云和闪电。在画面的正中,画着一个长得像新疆人的女子,头上带着许多珠宝首饰,穿着一件华丽的衣服,但是,女子的脸被画得像日本漫画里的女主人公,眼睛大得有些夸张了,表情似乎也很可怕。

白璧想这样的画面似乎只能吸引中学生。在海报的右边,自上而下写着几个字——魂断楼兰。

楼兰。又是楼兰,白璧看着这两个字,心里有些不舒服。在海报的下面,印着演出日期,就在十来天之后。她缓缓走进了剧场,门口没有人管,在黑暗的通道里走了一段,直到推开剧场的门,才看见了前面舞台上的灯光。

剧场没有她想象得那么大,有些狭小逼仄,空荡荡的座位上散乱地坐了几个人,不知道是剧团的人员还是和她一样纯粹是来看排练的。

她选了一个最阴暗的角落坐下,看到舞台上的排练正在进行之中,只是灯光有些暗,也没有音乐,就连舞台背景看上去也只完成了一半,但演员们都穿着剧服。舞台上站着好几个人,穿着不中不洋的衣服,在最正中有一把还算是漂亮的椅子,一个带着王冠,穿着长袍的人坐在上面。那人的脸上贴着许多胡子,弄成了大胡子的新疆人形象,看来那个角色应该是国王。

忽然,在观众席的最前排坐着的一个人喊了一声:“这一幕太差劲了,你们下去吧,现在开始准备排第三幕。”

前面的舞台一下子暗了下来,没有落幕,只见舞台上黑色的人影晃来晃去,偶尔有几个男人在黑暗中大声吆喝。白璧的眼前只看到这些,黑蒙蒙的等待中,她的脑子里全是那晚所看到的楼兰的照片。

终于,舞台上亮起了一束光线,一个女子静静地坐在舞台正中,虽然化了很浓的妆,但白璧一眼就看出了那就是萧瑟。

萧瑟穿着一身红色的衣服,很是显眼,她睁大着眼睛看着台下,然后目光又柔和了下来。接着,她开始独白:

“夜色朦胧,万物入眠,楼兰城,在睡梦中沉醉着,只有花园里的玫瑰,静静地吐露着芬芳。

“今天,于阗王子来到了这里,托人传书约我在此相会。我的心情忽而紧张,忽而兴奋,于阗王子是沙漠中最神奇的勇士,他率领军队击败过强大的柔然人的入侵。他还是西域最有名的诗人,精通历史与地理,还能观察天文和气象,他出没于沙漠中所有女人的梦。

“然而,我不能让他看见我的脸,我必须蒙着脸,因为楼兰女子的面容是不能轻易被陌生人见识的。王子啊,我该怎么才能向你表达呢?”

说完,她将一块黑色的面纱,蒙在了自己的脸上。白璧觉得现在萧瑟在台上的样子就像是个阿拉伯女人。

接着,舞台上响起了一阵脚步声,萧瑟兴奋地说:“王子来了。”

但是,上台的并不是王子,而是两个全身盔甲的武士。

萧瑟惊慌失措,高声叫道:“你们是谁?”

那两个武士没有理会她,抓住了她的手臂,萧瑟大叫起来:“我是楼兰的公主,你们若对我无礼,父王一定会使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两个武士异口同声地说:“公主,对不起,我们是奉了国王的命令来带你回宫的。”

萧瑟说:“难道是因为父王已经接受了柔然可汗的聘礼,他要把我嫁到柔然?”

两个武士不回答,继续拉着她的手,把她拖向幕后,萧瑟大叫着:“父王啊,父王,你为什么要对女儿这样?”

萧瑟和两个武士都消失在了舞台上,白璧没有想到萧瑟居然就是这么出场的,只有那么一会儿的工夫就又下去了。

接着,她看到舞台上又亮起了一道光束,“于阗王子”上台了。王子穿得飘逸潇洒,神色焦虑地向四周张望着,他边看边说:“我约楼兰公主出来相会,可是,这里却没有人影,难道是公主不愿意吗?”

这时,舞台上又亮起了第二束光线,又一人影出现了,那是另一个女人,穿着很薄的纱裙,那纱裙是紧身的,把她修长的体形近乎完美地呈现了出来。

白璧看着台上的女人,心里忽然一阵奇怪的感觉泛起,她有些莫名其妙心跳为什么突然加快了。台上的女人也蒙着面纱,看不清相貌,只能看到面纱上面露出的两只漂亮的眼睛,舞台上的那双眼睛,让白璧想起了什么。

头发披散着,与刚才的萧瑟不同,萧瑟的头上戴满了各种装饰,而她则什么都没有,看上去好像是民间的女子。女子缓缓地走过舞台,步履轻盈,似乎不是人间所能有的。总之,白璧感到舞台上此刻给她的感觉与刚才截然不同,那种奇怪的感觉是现在台上的女子带来的。

王子看见那女人,立刻就冲了上去,有些夸张地单腿跪地,他对她说:“亲爱的公主,你终于来了。”

女子的眼睛看了看他,然后又把头别了过去,似乎有些慌张。

王子歉意地笑了笑:“公主,请原谅我的无礼,能见到整个西域的最灿烂的珍珠,天下最美丽的女子楼兰公主,是我最大的幸运。”

女子还是不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王子继续说:“对不起,我知道尊贵的楼兰公主,是不屑于同我说话的。公主,你不必说话,只须听我的倾诉就行了。我来楼兰的目的,就是要引娶你回于阗,我会让你住在世界上最美丽的宫殿里,有天竺的女仆伺候在你左右,有于阗的玉石挂在你胸前,有波斯的诗篇赞美在你耳边,有中原的丝绸装饰在你身上。请相信我,我以生命来保证,我会给你一生的幸福。”

女子看着他,她的眼神说不清是兴奋还是害怕,她只是摇摇头,然后背向着王子。

王子也摇摇头说:“公主,你一定是要回去休息了,那么,我走了,但是明天晚上这个时候,当玫瑰静静地绽开时,我还会来到这里的。

“公主,如果你愿意,明晚可以来与我相会,如果你不愿意,那就请把我永远地忘却吧。我走了,祝福你,我的公主。”王子低下头,给她鞠了一个躬,然后慢慢地从舞台上消失了。

现在,舞台上又只剩下女子一个人了,所有的光线集中在她一个人身上,四周全是一片黑暗。她抬起头,看着正前方,缓缓地拉下了自己的面纱。

光线过于强烈了,以至于她的脸被照得苍白一片,灯光师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误,把光线调得柔和了一些。女子的脸才慢慢地在舞台上凸现了出来。

白璧躲在黑暗的座位里,静静地看着台上的那张脸。是的,她很漂亮,白璧在心里暗暗地说。

台上女子忧郁的眼神是如此奇怪,似乎不是看着前面,而是更远的远方,她的嘴唇有些抖动,最后终于缓缓念出了第一句台词:“王子爱上的是公主,不是我。”

她的语言有着某种魔力,立刻把所有听者的心都抓住了,这句简单的台词,从她的口里出来,就仿佛是一首波斯的柔巴依情诗。

接着,她把头别向了一边,她修长的脖子在白色的光线里发出陶瓷般的光泽。当这光泽在白璧的视线里闪烁的时候,所有的灯光突然一齐灭了,舞台上一片黑暗,片刻之后,光线又亮了起来,舞台上却空无一人了。

罗周又站了起来,他啪啪啪地鼓掌起来,然后高声说:“这一段不错,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吧。”

剧场里黄色的灯光又亮了起来,白璧张望着四周,很快,她就看到了刚刚卸完妆的萧瑟。

“白璧,你终于来了。”萧瑟对她喊着,然后她在白璧的身边坐下问:“白璧,快说说,我演得怎么样?”

“我不懂,只是太短了一些吧。”

萧瑟有些失望地说:“是啊,开场是有些扫兴,不过到后面的几幕就好了,相信我吧,我才是真正的女主角。”

“萧瑟,那么刚才台上那个只有一句话台词的女演员呢?”白璧终于忍不住问了。

“她啊,谁知道是从哪里来的,我也不清楚,好像是导演招聘演员的时候找来的吧。”

萧瑟的语言里充满了一股酸味,白璧能听得出,但她也能够理解,也许嫉妒心是每一个女人天生的,她不得不承认,刚才那女子站在舞台上的感觉要比萧瑟好多了。

白璧自言自语地说:“可是,她演得真不错啊,特别是那双会说话的眼睛。”

当她回过头来,却看到萧瑟的脸色很难看,她意识到了自己的话刺激到了萧瑟,于是道歉说:“对不起,萧瑟,我不是故意的。”

萧瑟淡淡地说:“算了吧,我知道她比我演得好,导演也喜欢她,就连你也喜欢她。人都是这样的,别提了,我不会在意的。”

“因为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嘛。”白璧安慰着她,“今天我们一起去吃晚饭好吗?”

萧瑟摇了摇头说:“实在对不起,今天不行,我已经约好人了,是我们导演。”说完,她把目光对准了在前面与人说话的罗周。

白璧也朝前面看了看,最前排站着两个男人,年纪都不大,由于背对着,她没有看清两个男人的脸,只觉得其中一个的背影特别地熟悉,这熟悉让她的心跳有些加快,她的脑子里立刻掠过了什么,但又迅速地被她否决了,不可能,不可能的。她又回过头来,看了看萧瑟向前边眺望的眼神,她已经明白了萧瑟的心思了。

她和萧瑟道了别,然后独自一人走进了昏暗的通道。长长的通道里没有一个人,她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发出清晰的回音。

在即将走出通道的时候,她又听到了另一个人的脚步,那声音与她自己的脚步声混杂在一起,难以分辨,这让她的心里有些惴惴不安。她回过头去,昏暗中只看到一个轻盈的身影走了过来。

借着昏暗摇晃的灯光,白璧逐渐看清了那个女子,她的个子与自己相仿,穿着一身白色的衣服,与四周黑色的背景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就是她,刚才在台上表演的就是这个女孩,白璧向她投去了善意的目光,于是,对面走来的她在白璧的面前停了下来。白璧看着她的眼睛,虽然近在咫尺,但却给人一股难以靠近的感觉。

白璧觉得自己看到的这双眼睛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于是,就情不自禁地向她笑了笑。那女子也有礼貌地点了点头,这鼓励了白璧说话的勇气。

“你刚才演得真好。”

那女孩的嘴角微微一翘,白璧心里觉得她微笑的样子可以吸引许多男人,女孩轻声说:“谢谢,不过只有一句台词而已。”

“我觉得你那一句台词很好,甚至胜过了其他所有的台词,编剧为了这一句话一定费了不少心。”

“那句台词是我自己想的。”

白璧没有想到眼前的这个女演员居然自己能写台词,确实不同寻常,她有些羡慕地说:“你真有才华啊。我叫白璧,是萧瑟的朋友。”

“嗯,你是萧瑟的朋友,她是一个很不错的演员。我叫蓝月,蓝色的蓝,月亮的月。”她平静地说。

“蓝月?蓝色的月亮,这名字真美。”

她们走到了剧场的大门口,自然的光线照射在蓝月的脸上,使她更加光彩照人。蓝月回头看了看演出海报,轻蔑地笑着说:“这张海报画得真差。”

“是啊,过几天我给你们画一张海报。”白璧脱口而出地说了一句。

“你是画家?”

“谈不上,只是以作画为生罢了。”

她对白璧笑了笑,然后说:“能认识你很高兴,我还有事,先走了,再见。”

她向马路的另一头走去,很快就消失在了林阴中。

白璧继续站在剧场门口,她看了看时间,离晚上还早着呢,她没有什么事情可干,也不愿意太早就回去,只是呆呆地望着蓝月远去的方向。

“白璧。”

有人叫她,而且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她疑惑地回过头来,她看到了叶萧。

居然又是他,看到他那张脸就会想起江河,这让白璧有些尴尬,她来不及多想,只是淡淡地说:“叶警官,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已经对你说过了,别叫我警官,叫我叶萧就可以了。” 白璧用充满狐疑的目光看着他,许久之后,她才说出了心里话:“对不起,叶萧警官,有一句话不知道该不该问你。”

“问吧。”

“你是不是在怀疑我?”她靠近了叶萧轻声地说。

“你说什么?”

“为什么我到哪里你就到哪里,从考古研究所到这个剧场,哪里都能见到你。我想不会有这么巧吧,难道你也是来看排练的?你是在跟踪我吧。你认为我与江河的死有关?或者说,在你的眼里,我才是真正的犯罪嫌疑人?”

她有些激动,控制不住自己了,那是一种深深的委屈感,那种感觉从江河葬礼的那一天就开始了,一直到现在,不断地积累着,终于,她已经无法再压抑了,爆发是惟一的选择。

叶萧愣住了,他没想到白璧会这么说,他轻叹了一口气说:“我有一个朋友,很好的朋友,他的名字叫罗周,他现在在一家剧团担任编剧兼导演,现在,他正在这个剧场里排练一场历史剧,就是这张海报上印的《魂断楼兰》。

“今天是我的休息日,我是来看我朋友排戏的,这完全是我个人的私事。如果你不相信,我可以陪你进去问一问他,究竟我说的是不是真话。”

白璧有些惭愧,她想起了刚才在剧场里看到座位前排的两个男人,其中一个的身影让她想起江河,原来就是叶萧。也许自己这些天遭受了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情,总是处于疑神疑鬼的状态中,她轻声说:“对不起,叶萧。”

“没关系,你怎么会来?”

“真的很巧,和你一样,我也有一个很好的朋友在这个戏里演一个角色。”

“那么巧,你朋友演哪一个角色?”

“就是那个公主。”

“哦,她啊,罗周好像对她不太满意啊。啊,对不起。”

“没什么。”

白璧不想再站在他面前了,看着他那张脸,有些让她受不了,她看到马路上开过一辆没有载客的出租车,她扬了扬手,然后匆匆地对叶萧说了一句再见,就坐进了车里。

叶萧看着她坐在出租车上扬长而去,心里忽然有了一种失落感。当他回过头去,看到罗周和萧瑟一起走出了剧场,他们也坐上了出租车,向闹市区的方向去了。

剧场门口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一阵初秋的凉风吹过,后背忽然渗入了一股凉意。
第二节 这事与你无关

清晨,苏州河边的空气很好,这条过去浑浊肮脏的河流已经被绿树和大厦包裹了起来,看上去就像是一条两岸高山耸立的深深的峡谷。

叶萧独自一人走在河边,他在一个弯道前停了下来,这里苏州河向内拐了一个弯,河边的马路自然也是一个弯道。但是角度并不是太大,他观察了路边的路灯,是好的,晚上应该亮着,而且路上还有拐弯的标志,应该不会看不出。

当然,如果是酒后驾车糊里糊涂的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叶萧仔细地看了河边树丛的防护堤,许安多的摩托车就是撞在这里的,留下了一个很明显的摩托车把手撞击水泥所留下的印子。他又看了看柏油马路,注意到有一小块地方总是有几只苍蝇在飞来飞去,这些苍蝇不顾往来的车辆,总喜欢钉在这块地上。

他明白,那一定是许安多头部着地的地方,脑浆是在这块地方流出来的,虽然已经清理干净了,但是那种人脑里血腥的味道却依旧存在,即便许多天过去,苍蝇的嗅觉依然可以分辨得出。

所以,苍蝇把这块地方当作了美味佳肴的聚集地。一大清早想这些问题总是叫人的胃不太舒服,叶萧快步离开了这里,走进了河边的一栋楼房。

小高层是有电梯的,叶萧坐着电梯上到了顶楼,按响了罗周的门铃。等了好一会儿门才被打开,罗周满脸倦容地站在他面前。

“我是不是来得太早了?”

“不,快进来吧。”罗周把他迎了进来。然后问叶萧喝些什么,叶萧什么都不要,只是怔怔地看着罗周。

 罗周有些奇怪,问他:“为什么这么看我?”

“你的脸色太糟糕了?刚起来吧,吃过早饭了吗?”

罗周点点头:“吃过早饭了,昨天晚上又弄到很晚,我这些天睡眠不足,总是在熬夜。”

“昨天我看到你和那个演公主的女孩一块出去玩了。玩到很晚吧。”

“她啊。”罗周苦笑着摇了摇头,“我都快被她缠死了,死活一定要演女主角,你是最了解我的人,你知道我这个人一向心软,只能答应了。昨晚硬缠着我唱卡拉OK,弄到深更半夜才回来,几乎要了我的命。”

叶萧微微一笑,说:“那么昨天那个只有一句话台词的女孩呢?她好像演得不错。”

“其实,她才是真正的女主角呢,反正我的剧本还没有写好,到时候给她再加点戏。”

“她也是戏校毕业的?”

“她不是,萧瑟才是真正的科班出身,但是我并不看重这个,我看重的是气质。她的气质真的不错,无论是在台上还是台下,都能吸引住所有人的目光,而且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喜欢她的气质。

“这就说明她依靠的并不单是美貌,女人的美貌能吸引男人,但未必能吸引女人,只有气质才吸引所有的人,这个东西是不分性别的。

“她来我们剧团其实只有很短的时间,是我招聘演员的时候招来的,现在招聘演员虽然能够招到许多人,但演技都很糟糕,有的人脸蛋长得虽然不错,可是气质很差,嘴巴里讲出来的话让人倒胃口,就是那种绣花枕头一包草的。

“只有她,是惟一能够让我感到满意的,当我还没有见到她的时候,她就已经给了我深刻的印象。”

“当你还没有见到她的时候?”

“是,当我在报名表上看到她的名字的时候就觉得与众不同,她叫蓝月,蓝色的月亮,这名字我喜欢。后来见到了她,我就发现了她身上过人的气质,嗯,她也许会成为一个很出色的演员的,在我这里演舞台剧,实在是委屈她了。

“好了,不说这些了。下午还要去剧场排练,晚上还要继续完成剧本,我真的很累。你知道吗,在这些天里,我经历了也许是我这一生中最最恐怖的事情。”

“最恐怖的事情?”叶萧心里的某根神经立刻紧张了起来。

罗周喝了一口水,心有余悸地说着:“几天前的一个晚上,我在家里写我这个剧本写到很晚,大约在十一点多,我实在写不下去了,我就跑到楼下苏州河边去透透气,这样也许能吸取一下灵感,也就是所谓天地之灵气吧,这个先别提了。

“反正我转了几圈之后,发现一个男人骑着摩托车过来,后来就停在马路边,那人把头盔扔了,倒在座位上。也算我倒霉,我想去看看他有没有出事,走到他面前,他却坐了起来抓住我的手,还莫名其妙地对我说‘救救我’,而且满嘴酒气。接着,他突然开动了摩托向前头冲去——”

“在苏州河拐弯的地方撞上了河堤,当场丧命。”叶萧打断了他的话,把事情最后的结局补上了。

罗周显得大吃一惊:“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这件案子,而且还观看了死者的尸检。我真没想到,那个报案的目击证人就是你啊。真是太巧了,许安多怎么会选择你做目击证人?”

“许安多是谁?”

“就是那个死者的名字。真是的,我要是知道是你报的案,我早就来找你了。”叶萧自嘲似的苦笑了一下。

“别来找我,我已经给你们警察问得头昏脑胀了。叶萧,你刚才说那个死者选择我做目击证人?这是什么意思?”罗周有些害怕。

“别害怕,可能是因为你会写小说写剧本,死者希望你把这故事写成一篇恐怖小说吧。”叶萧笑了笑说,“开个玩笑而已,别当真。”

“拜托啊,兄弟,你不要吓我好吗。既然你观看了那家伙的尸检,也就是解剖吧,听起来挺恶心的,那么查出来的结果就是酒后驾车吗?”

叶萧的脸色又阴沉了下去:“好像他们是准备这么写事故报告吧。不过我始终怀疑,酒后驾车是毫无疑问的,但除此之外恐怕还有别的什么原因。”

“什么原因?你别再吓我了。”其实罗周这个人还是稍微有一点迷信的,他相信运气之类的说法,对他来说,目睹死亡事件肯定是一件特别晦气的事。

“我也不知道,还是不说的为好。”叶萧淡淡地回答。

罗周长出了一口气:“还是耳根清净一点的好。”

叶萧似乎没有听进去,只是把目光投向了窗外,从这里能看到苏州河正在缓缓地流淌。

“你在看什么?”罗周问他。

“啊,没看什么,罗周,我想问你,你现在排的这部戏为什么要以楼兰为背景?”叶萧忽然想到了罗周那部戏的名字——魂断楼兰。

“问这个干嘛?”

“我现在在办一个案子,这个案子可能与罗布泊考古有关,你上次目睹的那个死者,许安多,他是在一家考古研究所工作的,他在9月份应该也去过罗布泊考古。”

罗周摇了摇头说:“拜托你别说了,一想到这些事情我就会受不了的,你的意思是那个人的死可能与楼兰古城有关?太可怕了,而我现在排的就是关于楼兰的话剧,说到最后你把我也扯进来了。”

“对不起,这事与你无关,算我没问。”

“好了,告诉你原因,因为我喜欢井上靖的小说,那日本老头儿的每一篇小说我都爱看,像什么《敦煌》、《苍狼》之类的,而且,他是研究中国西域文明的专家,对新疆那地方的历史文化非常有研究,他七十多岁的时候还亲自来新疆考察古代文明和遗址。

“他写过许多以中国西域为题材的小说,其中就有一部叫《楼兰》,是写古代楼兰的,我还记得里面写过一个安归室人,也就是楼兰的王后,她不愿离开楼兰,所以自尽而亡,不过我怀疑她更有可能是殉情。

“因为特别崇拜井上靖小说的原因,所以,我想把我的第一个剧本也写成一个西域故事,楼兰就是最佳的选择,最起码我给这部戏起的名字——魂断楼兰,就能吸引人们的注意。当然了,对于这部戏的内容,我是没多少信心的。”

叶萧点了点头,原来是因为井上靖,叶萧没有看过那部《楼兰》,但《敦煌》的小说和电影他都看过,给他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他想他该走了,他注意到罗周的眼圈简直已经发黑了,他拍了拍罗周的肩膀说:“你还是趁着上午的空闲睡个觉吧。我先走了,别光顾着写,注意身体。”

罗周点了点头,把他送到了门口,罗周的表情忽然很难过的样子,他怔怔地看着叶萧,心里翻腾了好久才慢慢地说出话来:“叶萧,我真的有些害怕。”

“别担心,有我在呢。”叶萧对他点点头。

“你真是我最好的朋友,兄弟。”罗周有些莫名其妙地激动。

“回去睡觉吧。”

叶萧辞别了罗周,走进了电梯。电梯里只有他一个人,一路下降,电梯门没有打开过,他静静地看着显示楼层的灯光一层层闪烁着。

很自然地想起了过去的自己,还有罗周。他和罗周是很要好的朋友,从五六岁起就在一块儿玩到长大。小时候罗周的梦想是当一名海军军官,指挥中国的核潜艇行驶在太平洋底,而叶萧则希望做一个旅行家,他一度对探险家余纯顺非常崇拜,甚至还听过余纯顺的讲座,给余纯顺写过信。

他希望有朝一日循着余纯顺的足迹踏遍中国西部的每一寸土地,这也许是因为他是在新疆的生产建设兵团里出生的,虽然在上海长大,但父母都还在新疆的一个农师团里的缘故。

然而,1996年的6月,余纯顺在横穿罗布泊的过程中遇难了,余纯顺的死,给了叶萧很大打击,他痛哭了好几天,才放弃了自己的梦想。现在,叶萧已经是一个警官了,而罗周则连海军的边都没沾上,一直以文为生,现在又搞起了编剧和导演。

他们都放弃了梦想,在这座讲究现实的城市里,继续着自己的人生轨迹。这就是命运,叶萧在电梯里对自己说。

电梯的门打开了,到底楼了,他缓缓走出大楼,已经11月了,秋天的风掠过了他的额头。叶萧有些冷,他用双手抱住自己的肩膀,走上河边的绿地,看着静静流淌的苏州河。
第三节 这确实是诅咒

树影映在窗户上,黑色的影子不停地在秋风中摇摆,窗外的月光若隐若现地倾泻了下来。

张开局促不安地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着,他的样子就像窗外瑟瑟发抖的树叶。他实在忍不住,点了一支烟,烟头在房间里一明一暗,幽幽地亮着。

“把烟灭了。”旁边的文好古轻蔑地说。

“文所长,我很紧张。”

“把烟灭了。”文好古以近乎命令式的口吻说,张开有些害怕,终于把烟头掐灭了。

张开看了看表,他的神色越来越紧张,断断续续地说:“所长,时间,时间快到了。”

“别害怕,坐下,你不会死的。”文好古平静地说,他坐在江河坐过的椅子上,面前是江河专用的那台电脑,他泡了一杯茶,悠然自得地坐在椅子上,一边品着茶,一边看着一本刊物。

张开沉默了下来,他坐在文好古的身边,抬起头,一会儿看着天花板,一会儿又看着窗外,最后盯着地下。他的心跳越来越快,面色却苍白一片,嘴里轻声地喃喃自语:“这是诅咒。”

“你说什么?”文好古问他。

“文所长,听我说,我相信了,我现在真的相信了,这就是诅咒。这些天,我感到我的身体总有些不对劲,还有心脏。”

“你是吓病了吧?”

“我也想我是得了什么病,前几天我去医院做了全身检查,却没检查出什么毛病。可是,我确确实实感到了一些东西,也许,也许就在今天,在这间房间里。”

张开一下子站了起来,浑身颤抖着,然后又一屁股坐了下来,把头埋在膝盖里,嘴里不知道在念着什么。

文好古从来没有见到过他害怕成这个样子,他伸出手摸着张开的脑袋,轻声地说:“你怎么害怕成这个样子,还像个男人吗?”

“我完了,这确实是诅咒,我快死了。”张开几乎已经哭了出来,“我还有妻子和孩子,他们怎么办?文所长,我死了以后,所里一定要好好地照顾他们,我已经准备好写遗书了。

“对,还有,如果我能活过今晚,我明天就去保险公司买最高额的人寿保险,如果我意外死亡了,我家里就会得到一笔巨额的赔偿。可是,我能活得过今晚吗?”

“不要胡思乱想了,这一切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你不会有事的。”文好古一口气把这些话讲完,然后吐出一口长气,喝了一大口茶。

张开就像听故事一样听完文好古的话,然后安静了下来,他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文所长,可是今晚,今晚我能熬过去吗?”

文好古微微一笑,说:“你看看自己的手表。”

张开抬起手腕:“啊,已经超过十二点了。”

“公安局说,江河是十一点半左右死亡的,现在时间已经过了,你不是还好好的活着吗?”

“是啊,我还活着。”张开呼出了一口气,似乎把提着的心放下来了。他取出手帕,擦了擦头上的汗水和眼角的泪痕。

“好了,没事了。今天晚上已经那么晚了,你还是留在这里过夜吧,所里有睡袋还有行军床的。”

张开大张着嘴说:“在这里过夜?这可是死过人的房间啊,不行不行,绝对不行,在这里过夜我会给吓死的,而且,我妻子还在家里等着我呢,今晚我一定要回去,反正我家也不远,而且明天是星期天。”他说着站了起来。

文好古摇了摇头,他淡淡地说:“好吧,你要走就走吧,不过,你是骑助动车的吧,路上一定要小心。”

张开点了点头,“谢谢所长的关心,路上我会小心的。那么,所长你呢?”

“反正我没有老婆孩子,都一样,我就在这间房间里过夜,无所谓。”文好古又拿起了刊物,轻描淡写地说着。

“所长,我真佩服你的胆气。我要是有你的十分之一就好了,那么,我先走了,再见。”

“再见,路上一定要小心啊。”他还是关照了一句。

张开点点头,走出了房间,然后,他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响起,又渐渐地消失。文好古轻蔑地摇摇头,拿起热水瓶,把热水灌进了茶杯。
第四节 是死亡试验

走廊里一片黑暗,张开独自一人走着,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响起,就有些心虚,特别是在路过库房门口的时候,他几乎是小跑着窜了过去。

他害怕在这个时候,诅咒会突然到来,让他躺倒在子夜时分的研究所的某个阴暗角落里,然后,第二天早上,同事们会惊讶地发现他的尸体。

想到这些,他几乎都走不动路了,他张望着四周的黑暗,总觉得自己的心被高高地悬了起来,被系在一根细线上,而且,随时都有断线的可能。

正当他小心翼翼地在黑暗中穿行,在凭着感觉即将走到小楼的门口时,忽然感到前面有一阵热气,接着就迎面撞到了什么东西。

黑暗中什么都看不到,张开睁大着眼睛,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了。他想大叫,却什么也叫不出,也许是喉咙已经紧张得不听使唤了,他只能用颤抖着的假声对一片黑暗的前面嘶哑着说:“谁?”

“是我,林子素。”黑暗中一个声音传来。

张开这才吁出了一口气,一边喘息着,一边轻声地说:“你差点把我给活活吓死了,我还以为是撞到重新爬起来的木乃伊呢。”

“对不起。”黑暗里,林子素一把抓住了张开的手,然后把他向前带了几步,又拐了一个弯,终于到了小楼门口,这里有一些稀稀落落的光线射进来,照亮了林子素和张开两人模糊的脸。

张开依然心有余悸地用手摸着自己的心口,看着林子素的脸说:“深更半夜的,你怎么会在这里?”

“哦,我回到家发现自己的钥匙不在身上了,一定是忘在办公室里了,所以回到所里来取钥匙,否则今天晚上没地方睡觉了。”林子素压低了声音说。

“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回来?现在已经十二点多了。”张开有些怀疑。

“这个嘛,下班后我没有直接回家,在外面喝了几杯,弄得晚了,回到家却开不了门。实在不好意思,那么晚了,吓了你一跳。”

“嗯。”张开点了点头,他看着林子素高高的个子,而且手里还拎着一个大大的黑色皮包,天知道里面装着什么东西,在门口稀疏的光线下显得惨白惨白的,看上去似乎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他看着看着就有些害怕了。

林子素忽然开口问他:“张开,你怎么也会在这里?”

“一言难尽啊,文所长现在还在江河出事的那间房间里坐着,他还准备在那里过夜呢。”

“文所长也在那间房间里?”林子素有些害怕。

“是啊,我们是在做试验。”张开小声地说。

“试验?”

张开神秘兮兮地用气声说:“是死亡试验。”

“死亡试验?张开,你有那么大胆子吗?”林子素的话语里显出一丝轻蔑。

张开并不理会,也许他已经习惯了,他轻声说:“我们是想试验一下,在晚上十一点到十二点之间,在江河出事的那间房间里会不会有死亡事件发生。”

“用你自己的命来做试验?”

“没办法,是文所长硬拉着我留下的,否则我一分钟都不敢在那个房间里呆下去,不过现在已经超过十二点了,应该不会再有事了。可是,不知什么原因,我的心里依然有一种不祥之兆,林子素,问你一个问题,你相信诅咒吗?”

林子素走到了外边的树丛边,月光照在他的脸上,他轻声地说:“我只相信我自己。”

张开摇了摇头,说:“我要是有你这么自信就好,你钥匙拿好了吗?”

林子素把一串钥匙拿在手上在他面前一晃,说:“我们走吧。”

张开走出了这栋小楼,跟在林子素的身后,他摸了摸自己的心跳,庆幸自己还活着。

在树间的小路里,张开好不容易才看见了天上的月亮,那月亮的颜色是那么的凄冷。他们走出了研究所的大门,然后把门关好。张开骑上了他的助动车,用嘶哑的嗓音对林子素说:“我先走了,再见。”

他发动了车子,然后疾驶而去,在这条死一般寂静的小马路上,一长串助动车的声音缓缓回荡着。林子素看着他远去,嘴角里流露出的尽是轻蔑。

然后他又回过头去看了看考古研究所大门里的那栋小楼,眼睛像某种夜行动物那样发出锐利的目光。

深秋的风袭来,林子素拎着他的黑色皮包缓缓离开了这里。
第五节 天就快亮了

已经是后半夜了,文好古从一个小小的瞌睡中醒来,他知道自己已经不再是二十年前那个能够通宵在古墓里考古作业的年轻人了。

他叹了一口气,重新看了看窗外的夜色,杯子里的茶已经凉了,他拿起热水瓶又重新冲了一次。他轻轻地抿了一口浓茶,这股浓郁的茶水通过喉管进入他的体内,刚刚小憩时做的那个梦又浮现在他眼前——他梦见了张开。

文好古的额头终于沁出了汗珠,这只是一个梦而已,他从来不相信梦的,甚至不相信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可是,此刻的他却有些紧张。

浓茶让他有了一些精神,他又拿起了那本学术刊物,已经看到最后几页了,在考古学动态报道里,他看到了这样一篇文章,标题是《罗布泊欲哭无泪:楼兰古迹遭盗掘》。

这个题目让文好古心里触动了什么,他轻声地念出了一段段文字——

专家来到楼兰城中,吃惊地看到新近盗掘的四处深约一米、直径两米左右的大坑,分别在“三间房”和“民居”附近,其中一个大坑就直接挖在一间房子正中。

“三间房”是城中规格最高的建筑,考古专家认为这里是当时的官衙。自从斯文·赫定发现楼兰古城并在三间房的墙角下发掘出大量珍贵的癙卢文书以后,来自日本的橘瑞超,英国的斯坦因都曾在这里大肆挖掘,并将文物带运出国。这些文物后来被博物馆收藏,在国际上兴起了“楼兰学”的热潮。

文物管理部门似乎过于相信了罗布泊地区恶劣的气候和难行的荒漠就足以承担起“禁止进入”的责任,故而迄今并未采取过有效的主动性防范。

据有关人士介绍:循规蹈矩、虔诚地想去楼兰古城拜谒、考察的人士会自觉遵从有关“禁区”的规定,向有关部门提出申请,当然少不了交纳昂贵的费用而获准进入。

但事实上只需一辆吉普车,带足水、食物和油料,顺着清晰的、已经深约半米的车辙印,就能把车开到楼兰城中任何一个地方。

米兰遗址是一个面积广大的区域,遗址中主要包括米兰城郭、两座佛寺及墓地。在沿城墙、佛寺的墙基处,东一个西一个的大坑随处可见。

米兰属古楼兰国的地域,汉代曾在这里屯田,一种有争议的说法认为这里是楼兰国迁都后的新国都。这里曾发现过绝妙的壁画《带翼天使》,以及公元八至九世纪的吐蕃藏文木牍;这里是揭示楼兰古国神秘兴衰的重要史迹,也是史记中少见的吐蕃与西域交流的证明。

营盘古城、佛塔及墓地的营盘遗址,位居古丝绸之路的“楼兰道”,在丝绸之路地位非常重要。

这里曾发现了汉晋时代的绢、绮、丝绣、织金锦、汉代铁镜、具有中亚艺术风格的麻质面具、波斯安息王朝的玻璃器以及具有希腊罗马艺术风格的各类毛纺织品等文物。

因为新修218国道而沿古墓区开辟出一条便道,营盘遗址因此几乎造成毁灭性的破坏。从墓穴中挖出的尸骨散落墓旁,棺材板被拆得七零八落,被盗掘出的骷髅甚至就摆在路边。

当地人告诉记者,盗墓者通常成群结队,开着卡车,直言不讳地说要挖棺材,国外有收藏者指名要这里的彩色棺材。营盘墓地遗址的范围较大,在库鲁克塔格山脉的几条沟谷中,据说盗墓者目前已经将地势较低、较易到达的墓地基本盗完,他们认为高级的墓葬在地势较高的地方,是今后的“工作重点"。

“古墓沟太阳墓”已几乎无法看出其“太阳”的墓葬形制,原本呈太阳光芒状的七圈胡杨木及中心处的墓穴遭受了不止一次的挖掘。

在铁板河附近的一些墓穴中,有的地方被挖出三米深的墓坑,并挖出甬道直通墓穴;或者从墓穴顶直接开洞盗取随葬物。在罗布荒漠中,埋藏着大量这样弥足珍贵的文物古迹,有些至今不为人所知。

新中国成立以来,我国仅在这一地区的“古墓沟”和“楼兰古城”分别进行过为期不足一个月的清理工作。即便如此,得到的发现已足以震惊世界。在古墓沟太阳墓地,出土了距今三千八百年、为印欧人种的“楼兰美女”;在楼兰古城,出土了大量的汉文简纸文书。这为了解古罗布泊地区的居民问题、人种问题,以及中央政府对西域地区的经营提供了不可或缺的考古证据。

“营盘遗址”出土的汉晋时代的“营盘美男”,是因为墓地遭到严重破坏不得不进行“保护性发掘”,即便是这种“保护性发掘”,也基本上只是对已被破坏古墓的墓穴清理。

“楼兰古城”出土的距今约4000年的印欧人种婴儿干尸和汉晋时代的彩色棺材,其实并非考古发现,而是公安部门破获文物盗卖案时案犯交代是在这些地方盗掘而得的。不曾想这种考古发现的公布,竟为黑道的文物商、盗墓者提供了更明确的线索。

过去,罗布泊地区的风沙天气是这些遗址最主要的破坏力量,现在,人祸大于天祸。

文好古没有读完这篇文章,就把刊物合了起来,他仰起头,眼眶里似乎有些湿润。其实,这篇文章里的大多数内容他都清楚。

十几年来,他一直关注着全国各地的文物盗掘现象,特别是新疆。几乎每当新疆地区发生盗掘文物的事件,他都能通过特殊的渠道在第一时间得知内部消息,每次这种消息传来,他的心头都会一阵颤抖。他又意味深长地说了一遍——“人祸大于天祸”。

文好古清楚,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每一个人都有盗墓的嫌疑,楼兰考古的先驱者斯文·赫定与斯坦因的所作所为,又何尝不是一种盗墓贼式的行为呢?

自瑞典人斯文·赫定于1900年3月28日在罗布淖尔荒原上发现楼兰古城,次年开始发掘,到现在已经整整一百年了。在此之前和之后来到这片地区的还有沙俄的普尔热瓦尔斯基、科兹洛夫,瑞典的贝格曼,美国的亨廷顿,英国的斯坦因,日本的橘瑞超等。

当年的西方与日本几乎都有人来到罗布泊,或进入楼兰古城,发觉附近古墓。楼兰自然无法免除被一次又一次发掘、搜掠、文物被携走的命运。那个时代中国学者里有幸进入楼兰考察的只有黄文弼、陈宗器两人,那是在中国学术界坚决抗争后组成了“中瑞西北科学考察团”,他们作为中方团员,才取得了这一机遇。

作为考古学家和探险家,斯文·赫定与斯坦因的开拓确实值得尊敬,但是他们在使自己名垂青史的同时又在对遗址进行着巨大的破坏和掠夺。如果没有他们的发现,今天的楼兰和附近的遗址,恐怕依旧完好无损地保存在那里,没有人会去破坏这些遗址,因为这笔巨大的财富并不属于今天的任何人,只属于我们的祖先。

在那篇学术刊物的封底,文好古看到了一幅他再熟悉不过了的图片,那是一幅彩色的壁画,画着七个带着翅膀的小天使。

这七个欧洲古典式的小天使们都睁着大眼睛灵活地注视着前方,小小的唇部微微收敛,简直美到了极致。

1907年,在新疆的米兰遗址,这幅壁画使得大名鼎鼎的斯坦因目瞪口呆,他立刻联想到了古希腊少女美丽的画像,这些来自西方世界的天使形象竟然被请进了沙漠南沿的佛教殿堂中,充当了佛法的守护者与宣传者。

文好古静静地看着这幅图片,在他许多年前亲眼看到这幅壁画的时候也曾震惊万分。而现在,他想到了那双眼睛,壁画里大而明亮的眼睛也正注视着他。

天就快亮了。
第六节 将是又一场解剖

星期日清晨的小马路上原本应该十分清冷,现在却挤了许多人,还不断有路边的行人和附近的居民向这边围拢过来。但是警察阻拦住了他们,画出了一道标志线,摆出了隔离栏,好在这条马路上平时就没有多少车辆,行人和车辆可以从一百米外另一条平行的马路绕行,不会引起交通堵塞。

叶萧没有开那辆局里的桑普,而是拦了出租车直接从家里赶来。他跳下车门,出示了刑侦科的证件,跨进了隔离栏。一阵秋风吹过,他有些凉,活动了一下筋骨,然后走到了一名老警官的面前。

“小叶,你怎么来了?早饭吃过了吗?”老警官显然还与叶萧不熟,说了一些客套话。

“老法师,我吃过早饭了。我刚才听说这里出了案子,就来看看,因为我负责的一起案子就是在这附近发生的。死者是什么情况?”

“还不知道姓名和身份,是一个男人,年龄大约在三十五岁至四十岁之间,个子不高,一米六五左右,穿一件黑色的夹克衫,藏青色裤子。

“死者被发现时头东脚西躺在马路右侧,左侧一辆助动车倒在地上,而且还未熄火。当时附近没有车辆,是一个路过的行人发现了他,报案时间是清晨六点零十分。

“从现场分析来看,助动车上没有碰擦受损的痕迹,死者身上也没有血迹和明显的外伤,地上也未发现有交通事故的痕迹,应该不会是一起撞车的事故。

“可能是死者自己从车上摔下来的,摔下来的原因还不清楚,至于死因是不是摔倒在地上所致还有待进一步检验。”老警官几乎以书面报告式的语言介绍完了情况,这种功夫让叶萧很钦佩。

“我能看一看吗?”

“当然。”老警官把叶萧带到了死者的死亡现场,周围有人在忙着摄像,还有人在收集指纹。

叶萧看着地上的死者,他觉得有些奇怪,死者如果是从助动车上摔下来一条腿应该被助动车压住的。而死者距离助动车有大约两米的距离,而且死者是仰天朝上的。这样的姿势很奇怪,如果是跳下车以后走了两步再摔倒应该朝另一个方向,如果是在地上爬出去的,应该是脸朝下躺着的才对。

这样的姿势最大的可能就是死者跳下车以后后退了几步才倒在地上,或者一开始就倒在了地上,用手撑着地向后退了两米。当然,也不排除另一种可能,倒在地上的助动车根本就不是死者所骑的,而是另一个人所骑,在死者倒下以后另一个人就弃车逃跑了。

叶萧暗暗地分析着,不敢断定,都只是一些推测而已。他又仔细地看了看那个人的脸,充满着一种奇怪的表情,不知道是绝望还是恐惧,死者的这种表情让叶萧的心里渐渐地不踏实起来。

“也许死者生前胆子很小,从他那张脸的表情就可以看出。”老警官在旁边插了一句。

叶萧不得不佩服老警官的经验和眼力,这位老警官据说破过许多疑难大案,局里的同事总是私下里流传着他比福尔摩斯更为传奇的探案故事,于是,“老法师”就成了一种对他的尊称。

看着地上的死者,叶萧忽然有了一种预感,为了证实这种预感,他对老警官说:“老法师,我能不能查一查他的衣袋,我现在怀疑死者的身份与我接手的那桩案子有关。”

老警官有些犹豫,看来还是不太放心年轻人,但最后终于点了点头。叶萧戴上了手套,小心翼翼地俯下身去,他先摸了摸死者的上身,明显感到了死者衣服的内袋里有一个钱包。

他拉开了死者夹克衫的拉链,把手伸进了死者的内袋,然后小心地把那只钱包取了出来。然后叶萧在老警官的面前打开了钱包,除了几十张钞票以外还有一叠证件,第一张是身份证,证件上的姓名是——张开。

第二张证件是工作证,上面印着工作单位的名称——考古研究所。

叶萧点了点头,他的预感是正确的,他神色凝重地对老警官说:“老法师,这个案子应该是我的。”

老警官拍了拍叶萧的肩膀,然后轻声地说:“如果需要我帮忙,尽管说吧。”

叶萧刚想说些什么,局里的运尸车到了,死者被装进了尸体袋,抬上了车,呼啸着离开了这里,等待着张开的,将是又一场解剖。

现场还在继续清理,老警官正在继续他的工作。叶萧把头抬起来,看到梧恫树叶正在秋风中瑟瑟发抖,他的脑子里充满着纷乱的符号和数字,让他居然有些昏昏欲睡。他终于搭上了一辆局里开来的车,回局里去陪同尸检。叶萧的眼前又浮现出了江河的那张脸和他鲜红的内脏。


第七节 文好古的最终回答

穿着白衣服的方新正在看着显微镜,忽然听到了开门的声音,他猛然把头扭过去,看到叶萧走了进来。

“叶萧,你来了,那么急?”

“早上送来的那个死者的尸检结果出来了吗?”

“是的,你的猜测没错,死者并不是因为外伤致死的。直接死因是冠状动脉阻塞而引起的心肌梗死。”

叶萧点点头,自言自语地说:“果然与江河一样。”

“没错,死者显然是因为心脏冠状动脉突然阻塞而痛苦地从助动车上摔了下来,在地上又挣扎了几秒钟后心脏就停止了跳动。”

“那么冠状动脉阻塞的原因查出来了吗?”

“没那么快,我正在检测死者的血样和组织切片。”

“能查出来吗?”

“叶萧,说实话,我没有把握。从现在我所掌握的情况来看,也许,这是一种全新的病例,没有现成的方法来破解。”

叶萧将信将疑地问:“真有那么严重?”

方新的神色显得异常严峻,他点了点头,然后缓缓地说:“可能比想象中的更加糟糕。”他吁出了一口气又说:“今天晚上我又要熬夜了。”

然后,他又把头埋到显微镜上了。

叶萧不说话,神色也很严峻,他悄悄走出法医实验室。

叶萧是在午后抵达考古研究所的,他穿过树丛间的小路,走进了研究所的小楼。

在调查江河死亡案的时候,他已经来过这里好几次了,他很快就找到了文好古的办公室。

当文好古看见这个年轻的警官走进他的办公室的时候,他已经从叶萧的脸上看出什么征兆来了,于是,他有了思想准备。

他平静地问道:“叶警官,你又来了,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吗?”

叶萧先不说话,他静静观察着眼前的文好古,文好古的眼圈有些发红,看上去很疲倦,这让叶萧联想到了什么,但文好古那张没有丝毫表情的脸却让他有些无从下手,不过叶萧还是开门见山地说:“文所长,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贵所的工作人员张开今天早上被发现意外死亡了。”

“在哪里发现的?”

叶萧有些奇怪,文好古好像对此一点都不吃惊,叶萧继续说:“就在距离门口这条马路不到一千米的地方发现了他的尸体,已经通知了他的家属,经家属确认就是张开本人。”

文好古问:“他出车祸了?”

“不,虽然他是从车上摔下来的,但经过尸检,确认他的死因为冠状动脉阻塞而引起的心肌梗死。”

“难道也是与江河一样?”

“不排除这一可能。”叶萧冷冷地说,“经法医鉴定,张开的死亡时间大约在昨夜凌晨十二点钟到一点钟之间。

“根据死亡地点距这里仅仅只有五分钟的路程判断,他是在回家的路上出事的,那么由此推测,他很可能是直到晚上十二点左右才回家的。文所长,你们所里最近没有加夜班的吧?”

文好古摇摇头。

叶萧继续说:“那么我就奇怪了,为什么张开要那么晚才回家去?”

文好古说:“也许他在写论文,或者是在完成他白天未完成的工作,这并不奇怪,所里有许多资料和仪器,我们的工作人员自愿留下来加班也不是没有。”

叶萧说:“就像是江河死的那晚一样?”

文好古一怔,他的目光与叶萧的目光撞在一起,但他并不回避,而是一动不动地盯着叶萧。

叶萧觉得奇怪,但是文好古的眼神却如此镇定自若。于是叶萧的语调又软了下来:“文所长,这已经是近几周来,贵所继江河、许安多之后第三次意外死亡的事件了。你不觉得这其中有着某种联系吗?”

文好古:“为什么一定就有联系呢?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事情是说不清楚的,就像是我们在考古活动中经常遇到某些难以解释的事情,这就是谜,人类所留下的千古之谜还算少吗?”

“文所长,我是一个警官,我的任务就是使真相大白,使凶手落入法网。”叶萧不愿示弱。

“我知道,叶警官,希望你能早日查出真相。”

叶萧有些泄气了,他明白从文好古这里已经得不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了。文好古陪着他走出了所长办公室。

叶萧忽然说:“文所长,我能不能到考古所各个房间里去看一看?”文好古犹豫了一会儿,但还是同意了。文好古陪着叶萧上到了二楼。

文好古淡淡地说:“二楼是研究所行政部门所在,什么财务科、人事科等办公室,还有会议室,需要检查吗?”叶萧微微一笑:“不用了。”

但叶萧忽然有了问题,他问道:“文所长,我有一个问题不明白,通常来说,一个单位负责人的办公室应该是在楼上的,和行政部门在一起的。为什么你的办公室在楼下呢?”

“我只是一个考古工作者,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什么领导干部,我对行政工作没兴趣,也不愿与他们有更多瓜葛,只需完成自己的本职工作就可以了。”

文好古淡淡地说。他们上到了三楼。文好古说:“三楼的房间里都是各种历史与考古方面的文献与资料。我们研究所没有多少经费,一直默默无闻。

不过,在某些领域,我们所是有一些研究成果的,特别是在西域史领域出了好几位专家。就像我的大学同学后来又是同事白正秋,他在这些方面有着很深的造诣。可惜,他在十多年前因意外车祸去世了。他留下一个女儿,叫白璧,正是江河的未婚妻。”

叶萧听到白璧的名字忽然一怔,他点了点头说:“真巧啊。”文好古似乎想起了什么往事,目光有些飘忽不定,但是立刻又恢复了正常,他平静地说:“对,是很巧,江河与白璧是自己认识的,他们年轻人的事,与我无关。我们下楼去吧。”

文好古带着叶萧又回到了底楼,在阴暗的走廊里,他们经过一扇看起来相当沉重的黑色铁门的时候,叶萧忽然问道:“文所长,上回我们已经把底楼的房间全都清查过一遍了,惟独这扇门里面好像没有进去过。”

文好古说:“对不起,叶警官,这是库房的门,我们是考古研究所,总有一些重要的出土文物要暂时存放在这里,等发掘及后续工作结束以后就要交给国家文物部门。

“出土文物的所有权是国家的,所以,这间库房里的东西不属于我们研究所,也不属于任何个人,我即便是所长,也无权把门打开放你进去。除非,有司法部门的搜查证。还请你能够谅解。”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那么这扇门平时有谁能进出呢?” 

“除了我以外,只有江河与林子素。当然,即便是这几个人,也不能随便进出,必须要在有研究需要的情况下双人会同入内,原则上单人不得入内。”

“为了防内贼?”

“差不多是吧。不过,你认为这同你调查的案子有关吗?” 

叶萧看了看这扇沉重的铁门,总觉得心里不太舒服,他后退了一步,想在门上找出什么线索来,却什么都没发现,他淡淡地说:“至少可能与江河有关,因为他可以进去。好了,我走了。”

他们离开了那扇门,叶萧还是回过头看了一眼,在那阴暗的走廊尽头,一片黑蒙蒙的,让他的心跳渐渐地加速。快点离开这里吧,他不愿多呆了,快步走出了这栋小楼。

文好古一直把叶萧送到了考古研究所的大门口。叶萧忽然回头问了一句:“对了,文所长,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昨天晚上你在哪里?”

文好古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脸色有了些细微的变化,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回答:“我在所里过了一整夜。”

叶萧会意地点了点头,然后接着问:“没有看到张开吗?” 又是很长时间的沉默。

文好古回答:“没有。”

这是文好古的最终回答。

叶萧微微一笑后说:“谢谢。”然后快步走到马路对过坐进了局里的那辆桑普,迅速驶离了这里。

文好古目送着叶萧远去后,回到树丛里,在一个无人的角落,取出手帕擦了擦头上的汗,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嘴里轻声念着张开的名字。

然后他走到二楼的财务科里,吩咐财务给张开的家属最高额的丧葬费和抚恤金。
第四章

第一节 楼兰是永恒的

这是自江河死后,白璧第一次去看母亲,她坐着公共汽车,倚在车窗边,看着外面的秋景,车子足足开了一个小时,才抵达精神病医院。

精神病医院的周围非常安静,见不到多少商店和楼房,人们似乎都对这里很忌讳,路人走过门前都要加快步伐,生怕里面会突然闯出来一个疯子。但是白璧从来没这种感觉,她总是平静地来,平静地回去,就好像去郊外踏青散步。

她缓缓地走进大门,穿过有些萧条的秋日花园,在绕过一栋漂亮的小楼之后,她看到在一个花园里,许多人穿着病人服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聊天,也有人独自散步或者冥思。偶尔还有几个医生和护士穿过,像是某种点缀。

白璧知道母亲一定就在其中,她走进这个小花园寻找母亲,忽然有人招呼她,原来是母亲的病友。从父亲死后,母亲的精神就不正常,后来愈演愈烈,在白璧初中毕业的时候,母亲终于住进了精神病院,一直到现在。

许多年了,白璧几乎每隔一两个星期就去看一次母亲,时间长了,就顺便与母亲的病友也熟悉了,有的病友甚至是看着白璧从一个女中学生长成一个成熟的女人。

白璧对招呼她的人笑笑,她知道那个招呼她的中年女人其实是一个女诗人,在八十年代发表过许多有名的诗,据说还是舒婷、北岛那批朦胧诗人。后来因为和一个有妇之夫发生了瓜葛,约好了一同自杀,结果那个男的死了,她却被抢救了回来,结果就疯了。

女诗人一直对白璧笑着,那笑容其实挺美的,但看得久了就让白璧心里有些不舒服。女诗人向一座假山里指了指,对白璧说:“你妈妈就在那里,她一直在等你呢。白璧,你妈妈说这些天你就要结婚了,发给我喜糖啊。”

虽然女诗人是精神病人,但智商很高,神志也一直很清楚,从谈吐中根本就看不出是精神病人。

白璧一怔,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只是淡淡地说:“对不起,情况有了变化,我不能给你喜糖了。”她快步离开了这里,走到了那座假山下,她终于见到了母亲。

母亲一个人坐在一张长椅上,看着天空中飞翔的鸽子,还没有看到白璧她就开口说了:“白璧,你终于来了。”
白璧明白,那么多年来在精神病院的生活,使母亲在听力和嗅觉上有着超乎常人的敏感,以至于不用眼睛看就能分辨出是谁。“妈妈,你还好吗?”

“和过去一样,过来坐下啊。”母亲回过头来,招呼她坐下,白璧的母亲看上去一点都不显老,精神病院的生活甚至还让她显得年轻了一些,看上去似乎只有四十多岁的样子。

白璧轻轻地在母亲身边坐下,周围没有其他人,显得特别安静,在绿树丛中,假山之下,白璧觉得母亲能够天天生活在这种环境的精神病院里,简直是一种享受,而且还能永葆青春。

她抓着母亲的手,看着母亲的眼睛,母亲的眼睛很安详,也绝不是那种呆滞的样子,看上去比正常人还正常。她轻声地说:“妈妈,对不起,隔了那么久才来看你。”

母亲的目光忽然有些锐利了,接着母亲淡淡地说:“是不是江河出事了?”

“妈妈,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早就该来了,而且应该是和江河一起来的,现在你一个人来,还有你这副表情,我就知道有了问题。”

白璧不得不佩服精神病人的智慧,她点点头,努力用平静的语调说:“江河死了。”

“我的女儿,你难过吗?”母亲伸出手,抚摸着白璧的头发。

“是的,妈妈。”

在母亲的手掌里,白璧的眼泪终于溢出了眼眶。接下来,她把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母亲。

母亲平静地听完了白璧的叙述,然后沉默了许久,她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白璧的脸,伸出手指抚摩着她。

母亲说:“女儿,这是江河的命运,谁都逃不过命运的。”

“妈妈,我知道你去过罗布泊的,那是什么时候?”白璧忽然问起了这个问题。

母亲忽然沉默了,她又把目光投向了天空,她也许在回忆着,眼睛里似乎隐藏着什么东西。

但母亲终于还是说了:“是的,我去过那里,是和你爸爸一起去的。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在你刚出生后不久。我们参加了一次对楼兰与鄯善古文明的联合考古行动,关于那件事,我记得很清楚,那一年是10月份,我们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才到了新疆的库尔勒,然后再从那里出发,与来自全国各地的大部队汇合,坐汽车前往罗布泊。”

白璧知道,母亲虽然有精神病,但绝大多数的时候神志都很清楚,特别是现在的这种情况下,母亲所回忆的是完全可信的。

母亲继续说:“那里直到七十年代末才对外开放,我们在附近的营地里等了很长时间才得以进入罗布泊。

“去罗布泊的路上,到处都是茫茫的大漠与雅丹地貌,我们经过了位于孔雀河下游的龙城雅丹群,目睹了雅丹奇观,只见密集分布的雅丹群反射着阳光,这些毫无生命的风蚀土堆群,呈现出万千仪态,有的像山丘,有的像古堡,有的像烽火台。

“总之是把我深深地震惊住了,这简直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接着,我们经过了土垠,踏进了罗布泊的范围,那是一个干涸不毛的湖盆,我简直难以用语言来形容那种荒凉。我们抵达了罗布泊西岸,扎下了营地过夜。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小心翼翼跨越孔雀河干涸的河道,沿河去楼兰古城。一路上所见的全是一望无际的翻翘着的盐壳,令人心悸的灰褐色,下边是几乎有几尺厚的青灰色土层,土层再往下是洁白的盐块。

“抬头看天,不见一只飞鸟,低头看地,却是寸草不生,这就是罗布泊,这是一片死亡之地,令我感到恐惧。就在这恐惧的感觉里,我看到楼兰高耸的佛塔了,我们终于进入了楼兰。

“古城被雅丹紧紧包围着,这里常年盛行东北风,使整个古城都被狂风切割撕扯成一块一块的。现在回想起来,虽然环境让我感到恐惧,但是楼兰古城却给人一种美感,那是残缺的美,只有残缺的美才是永恒的,楼兰是残缺的,所以,楼兰是永恒的。”

“楼兰是永恒的?”白璧完全沉浸在母亲的叙述中,忽然听到了这句话,让她领悟出了什么。

母亲点了点头,说:“那是你爸爸说过的话。我和你爸爸都是搞考古的,考古活动的对象绝大多数都是残缺的,也正因为如此,才给人以神秘的美感。然而当时,我们实在顾不得欣赏楼兰古城那残缺永恒的美,我们忙着在古城里各个地方进行发掘和探查。

“我们获得的文物并不多,因为此前不久已经有一支考古队来过了,而且早在1901年,斯坦因和斯文·赫定都在这里挖掘过文物,我们那次的主要任务是研究楼兰古城的建筑形式与当时的城市布局。我们只在楼兰古城里工作了几个小时就离开了,回到了出发前的营地。”她忽然停顿了下来。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白璧问她。

“后来,后来——”母亲的眼神忽然有些飘忽,说话的声音也轻了下来。白璧有些担心,这可能是精神状态不稳定的表现,她刚想要打断母亲的话,不再追问了,但是,母亲的嘴里却开始喃喃自语了,谁也听不清她说了些什么。

白璧的脸色立刻变得煞白煞白的了。她看着母亲那双睁大得有些离谱的眼睛,还有那些不断从母亲的嘴巴里冲出来的音节,白璧终于有些害怕了,她抓住母亲的肩膀说:“妈妈,别说了,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母亲没有反应,浑身在发抖。

白璧站了起来,回头向四周张望,接着就大叫了起来:“来人啊!”

那个女诗人听着声音来了,她看到了白璧母女俩的样子,立刻叫了起来:“白璧,你妈妈发病了,快,把她送到医生那里去。”

白璧和女诗人两个架起母亲的胳膊,把她扶了起来,她们穿过花园,所有的病人都停了下来看着她们。

她们把白璧的母亲送到了住院楼里,一个医生看了看母亲,然后给母亲打了一针。很快,母亲就不再叫了,目光呆滞地看着前方,白璧和女诗人把她扶到了病房里,让她在床上躺下,不一会儿,母亲安静地睡着了。

看着母亲躺在病床上的样子,白璧的心里很难受。也许刚才不应该催促母亲把事情讲完,那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与今天发生的事有什么关系呢?即便有关系,那也是母亲和父亲他们自己的事。母亲有权利把她自己的隐私永远埋藏在心底,白璧是没有权利一定要知道的。她现在很后悔,低下了头,轻叹了一口气。

女诗人一直坐在旁边,她安慰着白璧:“白璧,精神病人是不能逼的,别看她很安静,一旦你的话语里有什么字眼触及到了她觉得敏感的地方,就会发病了。

“你看我,现在挺正常的,有时候也以为很健康,没有病,可是,如果一想起过去的事,我有时候也会发病。一发病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直到打完针恢复过来,才清楚自己依旧是一个精神病患者。”

白璧细细地想着女诗人说的话,也许她刚才与母亲说的话,让母亲想起了什么痛苦的回忆,可是,母亲又有什么痛苦回忆呢?父亲的死?但她刚才并没有说到父亲的死,只讲到了从楼兰古城回来,他们又去了另外一个地方。他们去了哪里呢?也许是母亲不愿意谈起那段经历吧。

女诗人继续说:“你妈妈平时也挺不错的,几乎从来没发过病,可是医生就是不让她出院,我还以为是医院要故意赚你们的住院费呢,现在看来,医生的判断是不错的。”

白璧点点头。她谢了谢女诗人,又在母亲身边陪了一两个小时,直到夜幕降临的时候,她才匆匆地离开了精神病院。

走出精神病医院的大门,天已经黑了。白璧缓缓地坐上一辆停在精神病院门口的公共汽车,司机以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她,她明白,人们把她当做是趁着天黑逃跑出来的精神病人了。但她并不在乎,车里很空,她挑选了一个座位,静静看着窗外的夜色。

她开着车窗,一阵秋风瑟瑟地吹进来,她似乎听到这秋风里,夹杂着一个悠远的声音。
第二节 果然有想象力

罗周看着窗外,窗外的秋风灌进屋里,他的耳边仿佛呼啸着什么声音,就像是他的剧本里所写的那样。他的手指已经在键盘上停留许久了,半个小时,也可能是一个小时,都没有在电脑屏幕上打出一个字来。

他静静地看着剧本的题目《魂断楼兰》,忽然有些后悔当初为什么要写楼兰。仅仅是因为喜欢井上靖的小说就把第一部剧本全都交给那个遥远的古城,也许自己有些欠考虑了。如果写成一个都市网络恋爱题材的剧本,可能好写一些,从那些无聊的网络文学里抄那么几大段对话就成了,而且还可能吸引青年观众,甚至还能以“网络话剧”的新概念炒作一番。可是现在已经晚了,也许自己注定就要被吞没在楼兰的黄沙里了,那个结局,致命的结局始终无法从他的键盘底下诞生。

罗周觉得写作就像是女人生孩子,最后的阶段就是分娩的阶段,一个完整的作品将像一个婴儿似的从作者的思索中诞生。运气好的时候,就是顺产,而运气差的时候,就是难产了。罗周心想,现在,他就在难产之中,毫无疑问,他就像一个难产的产妇一样痛苦万分,只能祈求那神秘的灵感,避免胎死腹中的结局。可是,自从经历了上次的事情之后,他再也不敢夜晚到苏州河边去散步寻找灵感了。

就差一个结局了,早上罗周把已经完成的部分打印了出来带到了剧场里给演员们看。演员们只是淡淡地看过,甚至萧瑟在还没看的时候就说这出戏写得比莎士比亚还棒。罗周的剧本是打破时间顺序的,这样的安排让演员们自己都看不懂。在早上演员们看剧本的时候,他仔细地观察了演员们的反应,惟一没有让他失望的是蓝月。蓝月几乎是一字一句地读完了剧本,她似乎若有所思,想对罗周说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来。

正当罗周的思绪停留在白天的时候,电话铃忽然响了,他拿起电话,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喂,是罗周吗?”

“是我。”

“我是蓝月,我现在能到你家里来吗?”

蓝月的这句话让罗周的心跳立刻加速了,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才好,只是怔怔地说:“原来是蓝月啊,可是现在已经太晚了,路上又不方便。”

“我现在就在你门外。”

蓝月挂断了电话。

她就在门外?一定是拿着手机打的,罗周立刻站了起来,走出去打开了房门。果然是蓝月,她正拿着手机站在门外,嘴角露出一股微微的笑意。罗周注视着蓝月嘴角的笑意,不知道用怎样的语言来形容此刻蓝月的样子。虽然确实很迷人,但夜深人静时一个美丽的女子站在门外总让人感到一种难以言传的暧昧。当然,他还是立刻就把蓝月迎了进来。蓝月几乎悄无声息地走进了他的家,来到了罗周的电脑面前,轻轻地说:“罗导演,你的剧本怎么还没写好?”

罗周苦笑了一下,说:“写不出实在是伤脑筋啊。蓝月,那么晚了你怎么会来?”

“我不能来吗?”她回过头来看着他。

“当然能来,我只是说现在太晚了。”罗周有些尴尬。

“夜晚才刚刚开始呢。”

罗周低头看看表,都已经十点半了。他忙说:“你要喝些什么?”

“什么都不要。”蓝月冷冷地说,“其实,我是为了你的剧本而来的。”

“剧本?你对剧本有什么意见?”罗周有些失望,他还以为蓝月是为了抢女主角的位置而来的,就像萧瑟总是缠着他一样。

“实在对不起,还是直说吧,我觉得你的剧本写得不行。” 罗周心里一怔,心想居然被她看出来了,他只能老老实实地说:“我承认。”

蓝月微微一笑:“如果照你这么写下去,到公演的那一天,你都没法把剧本写完。”

罗周无奈地点了点头,他觉得眼前这个年轻的女孩有过人的洞察力,不是普通的女子所能相比的,萧瑟与她一比,立刻就黯然失色了。

蓝月继续说:“让我和你一块儿写吧。”

“你说什么?你和我一块儿写?”

“你不相信吗?”蓝月的目光直逼他的眼睛。

罗周摊开双手说:“好吧,你现在可以把你的构思说给我听。”

蓝月点了点头,她轻轻地说:“你的剧本的最大缺点就是内容太俗,虽然在结构上打破了时间顺序,但这并无助于剧情,反而会让观众失望,浪费了一个好材料。其实这部戏的题材和名字都相当好,魂断楼兰,具有唯美主义的意味,而楼兰又是一个多么神秘的地方啊,许多人都向往着那里,如果能够在剧中突出那种神秘感,一定可以吸引许多观众,甚至可以使我们剧团一炮走红。”

“神秘感?”罗周点了点头,他似乎从蓝月的话里悟到了什么。

“对,世界本来就是很神秘的,即便是日常生活中,也包含着许多神秘的内容,楼兰更是如此。我计划把剧本改成这样——在一千多年前,楼兰的国王在一次战争中与他的军队失散了,他独自一人逃进一块古老的墓地,在墓地里,他遇到了一个神秘的女子。那神秘的女子救了他,后来,还与国王私订了终身,但不久以后,国王离开了她,回到了楼兰,继续过他的帝王生活。一年以后,国王又回到古墓,寻找那个神秘女子,却发现神秘女子已经死去了,只留下一个女儿。国王带着女儿回到了楼兰,将其捧为掌上明珠。

二十年以后,楼兰公主成为了整个西域最美丽的女子。于阗国的王子,西域最有名的勇士,来到了楼兰,准备向楼兰公主求婚,但是,由于北方游牧民族柔然汗国大军压境,楼兰国王被迫许诺把公主许配给了柔然的可汗。就在那一晚,公主应于阗国王子的秘密邀请与王子相会,但是却给国王派来的武士又抓回了宫中。这时候,于阗王子来到约会地点,却发现了另一个民间女子,他误以为这就是楼兰公主,并向她表示了爱意。由于剧情规定楼兰女子都是蒙着面纱的,所以一开始王子并没有看清她的脸。其实,那个民间女子才是真正的女主角,她的名字叫兰娜,是一个旅馆里的女奴仆。后来,每晚,王子都来老地方与她相会,而兰娜每次也都按约而来,尽管王子始终没有见到她的脸。而王子一直停留在楼兰城里,他住宿的旅馆正是兰娜做女奴仆的地方,在为王子倒水的偶然机会,她的面纱掉了,让王子看清了她的脸,王子惊讶于她的美貌与不凡,并逐渐地被她所吸引。

此后,王子白天与兰娜对话,晚上去见他想象中的“公主”,其实与他相会的都是同一个人,王子却不清楚这一点,所以陷入了左右为难之中。后来,柔然汗国撕毁了与楼兰的条约,没等迎娶公主,就向楼兰大举进攻。于是,于阗王子临危受命,率楼兰军出征,打败了柔然的大军。楼兰国王为了报答于阗王子,于是终于把公主许配给了王子。在新婚之夜,王子摘下了她的面纱,与公主回忆他们相会的经历,公主却说与他相会的不是自己。这令王子万分惊讶,他当夜就离开了公主,让她独守空房。王子回到了旅店,找到了兰娜,弄清了真相,并表达了爱意,但兰娜却不愿意与他远走高飞。此刻,公主充满了愤怒和嫉妒,她觉得自己受到了愚弄,决心报复,而此时于阗王子已经受到了全体楼兰人的拥护,公主只能求诸于楼兰的神灵。她派人抓来了兰娜,并慌称兰娜已经死去,葬于坟墓谷,王子赶到了坟墓谷,并且殉情自杀。但是,王子的死却更加深了公主对兰娜的仇恨,她进行了一场大规模的祭神仪式,要兰娜在神灵的面前起誓不再爱王子,但是兰娜表示永远爱着王子。

最后,公主把王子的头颅交给了兰娜,兰娜抱着王子的头颅痛哭,在神灵的面前自杀殉情。在自杀前,她念出了楼兰掌管死亡的神灵的名字,对楼兰进行了永恒的诅咒,诅咒楼兰王国从世界上消失,变成一个荒原中的死城。几年以后,进入罗布泊的河流断流了,水资源越来越小,人们开始感受到了兰娜临死前的那个诅咒。最后,罗布泊的水源完全断绝,楼兰因为缺水而被人们放弃,楼兰人背井离乡地离开了楼兰。此刻,楼兰公主也离开了王宫,来到兰娜的坟墓前忏悔,在那里,她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她的亲生母亲告诉她,公主有一个与她长得不太相像的孪生妹妹,在出生的时候,就被一个路过此地的旅馆老板带走了,后来,这个孪生妹妹长大了,名叫兰娜。到现在公主才明白了一切,是她害死了自己的亲妹妹,公主终于在痛苦中死去了,而楼兰成为一座死亡的城市一直到今天。”

罗周慢慢地听完蓝月所说的,直到最后的结尾,几乎全都沉浸在她的语言中了,他不知道该如何来说才好。也许是一种羞愧的心情,自己写了那么长时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而蓝月仅仅用了不长的时间,就把整个故事全都叙述完整了,而且他不得不承认,这个故事确实能打动人心,因为至少已经打动了他自己的心。他刚要开口,却不知道怎么表达,只是呆呆地看着蓝月的那双眼睛。

“你怎么了?”蓝月哧哧地一笑。

罗周知道自己有些失态了。“没,没什么,你说得真好。刚才说了那么多话,嘴巴一定干了吧。”他立刻站起来,从冰箱里拿了一瓶饮料,倒给了蓝月。

蓝月喝了几口,然后用伸出的舌尖抿了抿嘴唇,罗周看在眼里,觉得她舔自己嘴唇的样子很富有诱惑力。但他来不及多想,忙着问她:“蓝月,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受到了什么启发?”

“神秘感,神秘感很重要嘛,楼兰是如何消亡的?就是这么消亡的,我就喜欢这样的故事,这是一种永恒的神秘,永远使人们神往。”

“你说楼兰是因为诅咒而消亡的?果然有想象力。”罗周点点头。

“我相信诅咒。”蓝月冷冷地说。

罗周对“诅咒”两个字有些敏感,实在不愿意多提,他转换了话题:“那么,为什么公主与兰娜一定要是一对姐妹呢?” “因为人有两面性,每一面都截然不同,甚至互相之间激烈冲突。我觉得其实双胞胎可以看做是同一个人,只是分成一个人不同的方面。在这个故事里,是一个人的两面同时爱上了一个男人,因为嫉妒心,自我的一面逼死了自我的另一面。”

“听起来像是博尔赫斯小说里镜子的象征。”罗周自言自语着。

蓝月又喝了一口,说:“谢谢你的饮料。”然后她站了起来。

已经十一点半了,罗周有些担心地说:“太晚了,你这就回去?”

“你是想把我留下来吧?”蓝月直截了当地说。

罗周更加尴尬,说不出话来。

“算了吧。再见。”她向门口走去。

“要不要我送你回家?”罗周送到门口问了一句。

蓝月摇了摇头说:“你送我回家,谁来送你回家呢?”

罗周一愣,蓝月却毫无顾忌地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的楼道里不停地回旋着。

“蓝月,我会按照你所说的改剧本的,你也可以随时随地来这里与我一块儿写剧本,离演出的日子已经不多了,我们得加油了。”

蓝月又继续笑了笑,轻轻地说:“你这个人真有趣。”然后扭过头就走,很快,就进入了电梯里,随着电梯门的合拢,罗周只看到一个淡淡的笑意从她的嘴角掠过。

罗周看着电梯门上头的楼层标识一层层往下降,直到最底楼才停住。接着他回到房内,趴在窗户上,向下眺望,在苏州河的夜色里,一片迷离,什么也看不清。

然后他回到了电脑面前,十指飞快地敲打起了键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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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鸟儿却已飞过

白璧穿了一件全黑的衣服,这使她与整个夜色融为了一体。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到这里,只因为一种预感,她觉得她应该发现什么,或者说,正有什么东西在等待着她去发现。

她没让出租车开进那条小马路,而是停在了路口,她自己走了进去,一些树叶掉了下来,打在她的身上,再过几周,这些梧桐将把所有的叶子奉献给大地。

夜晚的马路上很冷,她低着头用手抓自己的领子,加快了步伐。几步之后,她来到了考古研究所的门口。

大门紧闭着,在夜色中看上去有些森严可怖。白璧把手伸进了自己的包里,然后掏出了一串钥匙,事实上,她是看到这串钥匙以后才决定到这里来的。就是这串钥匙,这串一周前在江河的抽屉里被她发现的钥匙。

瞬间,白璧觉得这是江河故意放在抽屉里准备留给她的,通过这串钥匙,也许可以打开一扇大门,一扇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于是,她来了,带着这串钥匙。

她在这串钥匙里,挑选了最大的一把塞进了研究所大门的钥匙孔里。果然就是这一把,虽然费了很大的力,但那把大锁还是被慢慢地打开了,大门开了一道缝。

白璧拔出钥匙,推开大门,轻轻地走了进去,然后,又在里面把大门给重新锁好。她走进那条树丛间的小路,这里的树都是四季常绿的,所以,依旧树影婆娑,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

她眼前的那栋小楼一片漆黑,就像是一座沉睡的古堡,没有一丝亮光闪出,她深呼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走进了小楼。

阴暗的楼道里没有任何光亮,她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小手电筒,那一束微弱的光线照亮了前方。手电的光线小得可怜,照到近处只有碗口那么大的范围,而照到远处则又是模糊一片。

看着眼前的这一丝光线,反而更让人害怕。走廊里清晰地响着白璧的脚步声,她怀疑在这样一种环境下,可能有人会被自己的脚步声吓死。凭着手电的光线,她终于找到了江河出事的那间房间,她用江河那串钥匙里的几把钥匙先后试着插进钥匙孔。一直试到最后一把,终于,把这扇房门打开了。

走进房门的那一刹,她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看着她,这让她握着小手电的手有些颤抖,是江河吗?她轻声地说。

房间里一片死寂,没有人回答。小手电的光线照射了一圈,她终于看到了那双看着她的眼睛,事实上只是两个空荡荡的眼眶,来自柜子里陈列着的死人头骨。

手电微弱的光线照着那个骷髅,让白璧有些恶心,她立刻把光线转移了方向,然后伸出手在墙上摸索着,终于摸到了电灯的开关。房间里的灯被她打开了,照亮了整个房间,从黑暗中一下子进入光明的她眼睛被刺激得睁不开,过了一会儿才适应。

她关掉了手电,又重新注视着整个房间。与她上次来相比,这里似乎又有了些变化,椅子的位置,桌上东西的摆放,她确信自上次以后一定还有人来过。

白璧看了看表,已经十一点钟了,江河就是在此后不久出的事,她看到了那台电话,那个晚上江河的电话就是从这里打出来的。她一把抓起了电话,只听到一阵阵的拨号音,她真的很想给江河打一个电话,可是,她不知道此刻江河在另一个世界里的电话号码。

白璧终于放下了电话,她坐到了江河的电脑面前。她看到电源线已经接好了,然后她打开了那台电脑。很快就进入了WIN98的界面,和普通的办公室电脑一样,单调的色彩,桌面上寥寥无几的图标。

她看见其中有一个应用软件的标志,于是打开了那个系统。那是一个被汉化过了的软件,名字是“KGD考古综合分析仪应用软件”,后面是一长串仪器及软件的制造商名称。接下来进入一个可供选择的界面,上面全都是考古学的术语,有的她能看懂,比如碳14测定,但有的她就觉得莫名其妙了。

白璧没有理会这些,她打开了界面的上方历史记录那一栏。最后一次的记录正是江河死亡的一天。白璧小心地打开了最后那一次记录,屏幕上立刻呈现出了一幅曲线图。曲线图的旁边没有说明的文字,那些看上去类似于股票走势图的曲线恐怕只有江河才能看懂,白璧实在看不明白,只能退出了这个系统。

她打开了江河的“我的文档”,看到里面还藏着一个快捷方式,名字就叫“白璧进来”。那是江河在叫我吗?她对自己说。

她立刻打开了那个快捷方式,似乎又是一个软件系统。一上来就出现了以黄色的大漠为背景的图片,在图片里又渐渐浮现出了两行蓝色的字——

天空未留痕迹,鸟儿却已飞过。

白璧的心里忽然觉得被什么抓住了,接着是一阵心悸,她只觉得那两句话特别的耳熟,似乎这几个字包含着某种极其深刻的意义。她又轻声地念了一遍——天空未留痕迹,鸟儿却已飞过。

立刻,一个人的名字从她的心头掠过——余纯顺。

是的,这两句话是余纯顺说的,白璧想起了五年多前,当她只有十八岁的时候,曾经慕名而去听余纯顺主讲的一个座谈会。

她还记得离她不远处的台上,那个满头乱发,留着长长的络腮胡子,被称为中国第一探险家的上海男人滔滔不绝地向与会者讲述着自己徒步走遍全中国的神奇经历。五
年过去了,那次从余纯顺面前亲耳所听到的传奇般的故事她都淡忘了许多,只清晰地记得他的两句话——天空未留痕迹,鸟儿却已飞过。

就在那次讲座上,白璧听到余纯顺亲口告诉人们,他准备在几个月后穿越罗布泊。就在那年6月的一天,当她正背着画夹经过人民广场的大型电子显示屏前,大型屏幕里播放着电视台的新闻,新闻里出现了余纯顺的遗体被发现时的场面,那是从搜索他的直升机上拍下来的,一个几乎坍塌了的帐篷,孤独地坐落在罗布泊的荒漠中。

看到显示屏里的这则新闻,十八岁的白璧忽然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在熙熙攘攘的人行道口掩面而泣,那个瞬间,她突然意识到:她所爱上的第一个男人,就是余纯顺。

尽管余纯顺从不认识她,但她一直这么认为;至于她爱上的第二个男人,就是江河了。而到现在,她所爱过的两个男人,都已经死了,一个死在罗布泊的荒原里,一个从罗布泊回来之后不久就死了。

白璧终于从遐想与回忆中把意识调整了回来,重新看着电脑屏幕。那两行字连同大漠的背景已经不见了,在白色的屏幕上,忽然自动出现了几行字——

亲爱的白璧:

看到刚才屏幕上“天空未留痕迹,鸟儿却已飞过”的这两句话,你一定会想到什么,是的,我现在和余纯顺一样,已经在另一个世界了。此刻,我只想对你说——对不起。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你会拿着我留下的钥匙,来到这间房间里,打开这台电脑,来到我的面前。

亲爱的,我真的很想吻你,但是已没有机会了,请原谅,我不能像我们看过的那部电影《人鬼情未了》里的男主人公那样出现在你面前,那只是电影而已,绝不是真实的。

告诉我,你现在想对我说些什么?”

忽然,屏幕的下方跳出一个长长的对话框,光标正在框里闪烁。白璧放在键盘上的手指都在发抖,她不知道自己所目睹的是什么,难道真的是江河在通过电脑与她对话?她紧盯着屏幕,看着对话框,也许现在江河正在等着她回答。不能让他等急了,她不加思索地打出了三个字——

我爱你。

立刻,电脑的屏幕里又出现了一行字——

亲爱的,我也是。

白璧紧接着敲打键盘——

江河,告诉你,我相信那部电影。我想见到你。

又是一行字——

不,亲爱的,你不可能见到我,永远都不可能,对不起。

白璧的眼眶已经湿润了——

那你为什么要离开我?

回答——

这是一个错误,一个早已经酿下了的错误,这个错误的结局就是死亡,我卷入了这个错误,所以,死亡找上了我。谁都逃不了的,请相信我。

白璧摇摇头——

为什么偏偏是你,这不公平。

回答——

不,这很公平,命运是公正无私的。我不是第一个,也绝不是最后一个。

她继续问——

可是,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呢?你们究竟干了些什么?

回答——

我不能告诉你这些事,因为,我爱你,我希望你好好地活下去,获得幸福和快乐。

白璧不想放弃——

江河,告诉我原因,为什么?

屏幕上终于缓缓地出现了两个大大的黑字——

诅咒。

看到这两个字,白璧终于感到害怕了,她感到这房间里似乎到处都充满了江河的气味,或者说江河已经与这间房间融为一体了。她想了许久,还是大着胆子打出了几个字——“

我不怕。

回答——

快走吧,一刻都不要停留,离开这里,离开。

白璧刚要回答,忽然电脑屏幕一下子黑了,她再一看主机,原来已经自动关机了。她没想到电脑居然会自己关闭系统,她把手放在电脑开关上,停留了许久,终于没有再按下去,她想既然这是电脑自己的意志,就不应该去改变。

她干脆关掉了电脑的总电源。她的眼睛有些疼,脑子里昏昏沉沉的一片,于是她伏下身子,把头放到了桌上,闭起了眼睛。于是,她有了一种与江河在一起的感觉,她感到江河就在她身边,静静地看着她,抚摩着她。

一阵晕眩袭来,她的脑子里又充满了江河告诫的最后一句话。江河要他离开,马上就离开,她不想违背他的意志。

白璧吃力地站了起来,发现自己浑身酸痛,她又抬头看了看窗外,树叶被秋风刮得乱颤。她最后一眼看了看这个房间,然后抬腕看表,已经十二点钟了。

她打开了房门,接着把灯关掉,房间里又陷入一片漆黑,然后她走出房间,同时把门关好了。

她的脚步声继续在走廊里回响着,她重新打开了手电筒,那束微弱的光线照着前方。在黑暗中走着走着,听着自己的脚步声,让她渐渐回忆起了什么。

她想起了自己还是小女孩的时候,有一晚,父亲和母亲都在单位里加夜班处理一批文物,于是,把她也带在了身边。那晚她趁着父母都埋头工作,偷偷地溜到了黑暗的走廊里,九岁的她在黑暗里什么都看不见,旁边没有一个人。

她只知道向前走啊走的,一直来到一扇门前,那扇门里露出微弱的光线,门虚掩着,于是她用力地推开了那扇门,走了进去。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她只记得那房间里光线非常微弱,而且还有一丝冷气传来,房间里放着许多保险箱,每一个都上着厚重的大锁。

在房间的最里面,她见到了一个大大的玻璃杯子,全封闭的杯子里装着一个小孩。小孩很小,以至于可以完全装在一个玻璃杯里,看上去大概刚出生不久的样子,全身都发黑了,皮肤上都是皱纹,就像是老年人。

她看不出那个玻璃杯子里的小孩是男是女,只记得小孩那张怪异的脸,那张小孩或者说是婴儿的脸正对着九岁的白璧,浮现出一种奇怪的微笑。

她很害怕,害怕到了极点,这个时候,爸爸冲了进来,一把将白璧拖了出去,然后把门关上而且用一把钥匙锁了起来。爸爸开了灯,看上去非常吓人的样子,他大声地对女儿说:“宝贝,你真的看到儿童木乃伊了吗?吓着你了吧,真对不起,爸爸忘了把库房的门锁好了,宝贝,你要记住,这扇门不是你能随随便便进去的。”

现在,白璧凭着记忆,已经来到了库房的门前。她摸着那扇沉重的铁门,似乎摸到了那个晚上父亲严肃的脸。她又拿出了江河的那串钥匙,把每一把钥匙都试着塞进了库房门的锁眼。

试了很久,终于其中有一把钢制的钥匙把门打开了。门很重,白璧用力地推开门,就像小时候那次一样,她悄悄地溜进了库房。一片昏黑,而且,这个房间似乎连窗户都没有,看不到一丝光亮。好不容易,她的手才在墙上摸到了开关,打开了电灯,这才看清了这间神秘的房间。

这是一个全封闭的房间,找不到一扇窗户,而灯光则很暗而且柔和,大概是为了使光线不伤害到文物。房间很大,用柜子和隔板隔成了好几个空间,进门处是一个洗手的水槽,还挂着几件白色的衣服,可能是为了保证进入房间者的卫生。

白璧向前走了几步,看到了那些保险箱,与小时候那种沉重的箱子相比,现在的似乎都换成了更先进的数码智能型了。她的心里忽然产生了疑问,自己有权利进入这间房间吗?她忽然觉得自己现在的行为和一个入室窃宝的盗贼没什么区别了。虽然心里不住地在问着自己,可是白璧的脚下却还在继续前进。

她现在很害怕又看到那个玻璃杯子里的小孩,父亲管这个叫做儿童木乃伊,玻璃杯里的那张怪异的脸和奇特的微笑让白璧一直都很恐惧。

九岁那年,她时常会梦见那个微笑,这个微笑也许已经伴随着古墓中的小孩持续了两千年了。她仿佛看到那张充满皱纹的小孩的脸,从玻璃杯里膨胀起来,直到把玻璃挤得粉碎,然后跳出玻璃杯,微笑着向她冲过来,这个时候她就会大叫起来,把父母都惊醒。但现在,她终究没有再见到那个玻璃杯子,也许那个儿童木乃伊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作为重要的出土文物上交给国家文物部门了。

她松了一口气,却也有些微微的失望,这让她觉得自己的心理可能有些问题了。自己怎么了?她不知道该如何才能描述自己此刻的心理状态。她还在继续,她看到前面还有一扇门,而且锁着,她想退却了,想掉头就离开这里。

但是不知什么原因,她又拿出那串江河的钥匙,试着把这些钥匙依次塞入这扇门。她不清楚江河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重要的钥匙,现在她又一次把门打开了。这是一间很小的房间,她打开了灯,灯光微暗,四周封闭着,而且温度很低,她注意到这个小间里正在放着冷气。

在房间的中央,有一个全透明的玻璃罩子,昏暗的灯光里,白璧看到在玻璃罩子里面,正躺着一个女人的木乃伊。

白璧的身体凉了,她的心也跟着一块儿凉了,仿佛都快停止跳动了,在冷气中,她呆呆地看着玻璃罩子里的那个女人。事实上,这是一具木乃伊,一具僵硬的尸体,没有古埃及法老的金面罩和金手杖,只有一条褪了色的长裙。

现在所看到的皮肤是黑色的,当然,生前肯定不是这种颜色,全身僵硬,充满着皱纹,就像许多年前白璧所见到的那个玻璃杯子里的小孩。头发已经很少了,大概被风化了,被盘在头上,头发里扎着一根很醒目的金色的簪子。

虽然只是一具木乃伊,更确切地说是一具干尸,但面目基本上还能辨认出来。鼻梁保存得很好,显得很高,还有眼窝是深深的,眼睛闭着,头型偏长一点,嘴唇又薄又长,明显是高加索人种,也就是白种人,如果更精确一些,应该说是印欧语系人,也就是雅利安人。

这个女人生前应该是什么样子呢?白璧现在不怎么害怕了,她静静地看着眼前的木乃伊,是的,眼前只是一具干尸而已,没什么可怕的,和白璧一样,都是女人,这也没什么可怕的。

她听说过罗布泊出土过一具距今三千八百年的女尸,据说保存完好,被称之为“楼兰美女”。后来当她看到那张女尸的照片的时候,令她很失望,这才知道报纸上所谓的“保存完好”其实都是相对而言的,没有真正的“完好”。

她相信所有看过“楼兰美女”玉照的人心里都不会同意“美女”这个称谓,死尸就是死尸,死去几千年的尸体的样子总是显得狰狞可怖的。就像现在她所看到的这具皮肤漆黑而且萎缩的木乃伊,尽管她相信这个女人生前一定有着白皙光滑的肤色。这才是考古学所触及的真实世界,绝不是人们想象中那样浪漫的事。

看着这具昏暗灯光下的木乃伊,白璧实在想象不出这个女人活着的时候的样子,也许再漂亮再美丽的女子,在死了多年以后也会变成这副模样的。

想到这里,她忽然觉得那些把女人的尸体制作成木乃伊的匠人简直是在进行一种犯罪,特别是对那些漂亮的女人而言。女人的美丽是脆弱的,绝对不是永恒的,就像白璧眼前所看到的玻璃罩子里的女人。

想着想着,她的心里忽然有了另一种潮湿的感觉,她不由自主地轻轻摸着自己的脸,自己这张脸,还能保存多久,青春易逝,生命更易逝。

渐渐地,白璧的身上越来越冷,她都快被冻僵了,她想自己万一真的被冻僵在这里,与这个木乃伊度过一夜的话,恐怕自己也会变成一具干尸了。她的心里瑟瑟发抖,轻轻地对玻璃罩子里的女人说了一声“再见”,然后关了灯,转身走出了这间小房间。

她关好了小房间门,然后又关了库房里的灯,走出了库房的门,再小心地把门关好。她顾不得看表,甚至连手电筒都来不及打,直接凭着感觉穿过了走廊,缓缓走出了小楼。

走出来以后,她又回头看了一眼,令她吃惊的是,忽然发觉底楼有一扇窗户里亮出了灯光。白璧的心跳立刻加速了,难道是刚才自己忘了关灯?不会,她记得自己全都关好的。

于是,她努力控制住自己的不安,蹑手蹑脚地走进树丛中,就像小时候在这些树丛里抓蟋蟀玩儿,她尽量不发出声音,悄悄地接近了底楼的那扇窗户。白璧抬起头,看见那扇亮着灯光的房间里,正坐着一个人,那个人的手里正抓着一个金色的面具。

接着,那个人的头微微一转,使白璧看到了他的脸,原来是林子素。

白璧心里一惊,怎么是他?但她又不敢多想,悄悄地离开了窗口,穿出树丛,轻声地走出大门,然后再小心翼翼地把大门给锁好。

终于,她呼出了一口长气,把背靠在马路上的一棵梧桐树上,看着天上的漫漫星辰。

星空美丽无比。只有星空的美丽才是永恒的。白璧轻声地对自己说。
第四节 也许不止是第三个

白璧是到接近天亮的时候才睡着的,接着在噩梦与惊醒之间不断地徘徊了好几个小时,一直睡到十点多才疲惫地起来。她不想做那种懒惰的女人,但她浑身的皮肤和骨头都很难受,是硬撑着才到了卫生间洗漱的。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几乎一夜的不眠使她的脸色很难看,忽然想起了那个躺在玻璃罩子里的女人,她打了一个冷战。她轻声地问自己:我的青春就快逝去了吗?我只有二十三岁,二十三岁而已,还没有结婚,没有真正接触过男人。

于是,她这才有了些害怕,低下头,轻轻地啜泣了起来,此刻,昨夜的胆大包天一下子都消失了,只觉得自己又成为了一个弱女子。

随便吃了一些东西之后,她没有心情作画,只是坐在窗边,看着远方的城市楼群。门铃响了,又会是谁?白璧打开了门,迎面看到了那张她最不愿意看到的脸——叶萧。

“叶警官,你来干什么?有什么重要的事吗?”白璧语气慵懒地说。

叶萧还是一身便装,冷冷地看着她,面色冷峻,目光锐利地像要把她的身体刺透一样,但却一言不发,这让白璧有些心虚。过了一会儿,叶萧才缓缓地开口:“你昨晚上没睡好吧?”

“问这个干吗?”白璧忐忑不安地问。

“老实说,你是半夜几点钟才回到家的?”

白璧的身体软了下来,她低下了头,像做错了事的小孩子一样,轻轻地说:“对不起,叶萧,进来吧。”

叶萧走进了屋子,坐下,呼出了一口气,说:“其实,昨晚上我也没睡好。”

白璧这才注意到了他的眼圈微微发红,同样也是一脸倦容,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笨拙地说了一句:“要不要喝咖啡?”

叶萧苦笑了一声,继续说:“咖啡?算了吧。你呀,害得我又没好好睡觉。”

“原来你——”

“是啊,昨晚我全看到了,我就躲在考古研究所的马路对面,看着你拿着钥匙开门进去,在里面磨蹭了一个多小时才神情紧张地出来。要是那时候我突然冲出来拍拍你肩膀,你准得被吓得昏过去。”

白璧的脸颊有些发红,她低下了头,轻轻地说:“对不起。”

“算了,我的心一向很软,只要你肯回答我的问题,就不会为难你的。告诉我,你那把开研究所大门的钥匙是从哪里来的?”

“从江河的抽屉里拿来的,我想那该算是他的遗物,我不知道我有没有权利保留。”

“好了,关于你有没有权利保留或者查阅江河遗物的问题,下次再讨论吧。你进去以后,干了什么?”

“我走进了江河出事的那个房间,在里面打开了江河的电脑。我用那台电脑,和江河对话。”

“你说什么?”叶萧打断了她的话,他满脸狐疑地看着她。

白璧不敢看他的眼睛,她有意回避着说:“我说我在江河的电脑上和他对话。”

“你是不是产生幻视和幻听了?”

“我知道你不会相信的,其实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可是,这一切都是事实,我确实在电脑上和他对话。”

白璧终于抬起头看着叶萧的眼睛,现在她已经能完全区别他与江河了,她对自己说,在她面前的这个人,只是一个普通的警官,并不是自己死去的未婚夫,他们是两个不同的人。

“你确信和你对话的那个人就是江河吗?”

“当然确信。”

“你不是在网上和一个叫江河的ID聊天吧?”叶萧立刻用自己在信息中心负责调查计算机犯罪时积累的经验问她。

“不,我没有上网,就是在电脑里面,有一个系统,叫我进去,我就进去了。他告诉我,他知道我会来的,他早就等着我了,而且说,这是一个错误,他不是第一个,也绝不是最后一个。”

“是用出现在电脑屏幕上的文字?”叶萧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白璧点了点头,然后继续说:“还有,他提到了诅咒。”

“诅咒?”

“是的,我现在听到这个词心里就不舒服了。后来,他就叫我离开,我就照做了。但是,当我走过库房门口的时候,我又拿起江河的钥匙试了试,结果真的打开了库房的门,于是我进入了库房。”

叶萧摇摇头,用不知道是佩服还是责备的语气说:“你的胆子比我还大。文好古一再关照那扇库房的门是不能打开了,里面有许多重要的文物,这些都是国家所有的,任何人不能随便进入,除非有司法机关发布的搜查证,你的行为已经犯法了。”

“你要逮捕我吗?”

叶萧不回答。

于是白璧继续说:“里面有许多保险箱,但我并没有打开,只是打开了最里面的一扇门,我看到里面有一具干尸。”

“干尸?”叶萧吃了一惊,职业的习惯使他立刻联想到了某些重大刑事案件。

“也就是木乃伊,放在玻璃罩子里的,应该是考古发掘出来的古人遗体。”叶萧松了一口气,他开始有些讨厌考古研究所。“说下去。”

“然后我就走出了库房。在走到小楼外面的时候,我忽然看到有一扇窗户还亮着灯光,于是我小心地靠近了一看,原来是林子素在里面。我看到他的手里拿着一个金色的面具,接下来我不敢停留,害怕被他发现,就悄悄地走出了考古研究所的大门,我说完了。”讲完了最后一个字,白璧忽然有些如释重负的感觉。

“林子素是在你出来前十分钟进入考古研究所的,当时我真的很为你担心,差点就冲进去了,十分钟以后你走了出来,我这才出了一口气。”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你说林子素手里拿着一个金色的面具,那是什么样的东西?”

“不知道,看上去像是古埃及法老木乃伊上的金面罩。当然,只是看上去像而已,我也没有看清楚,不知道那个面具是不是出土文物。”

叶萧点点头说:“那家伙一直呆到凌晨三点钟才走。我又不能随便冲进去,我只是一个警官,而不是法官,我没有权力随便翻墙入室。但我一直怀疑考古研究所会有问题,特别是那个林子素,我现在可以肯定他与命案有关。还有,张开这个人你认识吗?”

“不熟,但是江河向我提起过这个名字,好像那个人的胆子很小。”

叶萧面色凝重地说:“告诉你,张开已经死了。就在离考古研究所不远的马路上,死亡时间大约是十二点多。”

“第三个了。”白璧喃喃自语地说,她想起了江河在电脑里告诉她,他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难道还会有人出事?

“也许不止是第三个。”

“你是说,除了江河、许安多、张开,还有人也会出事?”

叶萧点了点头说:“这只是我的推测。”

“那么你觉得这会是怎么回事呢?”

“我觉得考古研究所极不正常,很可能蕴藏着什么很可怕的事情,包括文好古。”

“文所长也——”白璧很吃惊。

“是的,我至少可以确定他和张开的死有很大关系。好了,有些话我不能多说,就此打住吧。”
叶萧的目光直指着她的眼睛,使她不得不正面看着他,“白璧,你知道吗?你昨晚的行为简直就是在冒险,是在玩命,而且你的行为本身也违反了法律。我以一个警官的名义告诫你,千万不能再做这种事了,否则后悔就来不及了,明白吗?”

白璧点了点头,她轻轻地说:“对不起,害得你也没有好好休息。”

“算了,谁叫我本来就是干这行的,我一直盯到了清晨六点呢。”叶萧真想现在就打一个呵欠,但他不想当着白璧的面,只能强打着精神。

叶萧站了起来,走到了门口,白璧忽然在他身后问:“对不起,能问你一个私人问题吗?”

“随便问吧。”

白璧有些犹豫,但还是问了出来:“你和江河有亲戚关系吗?”

叶萧一怔,然后立刻就明白了:“我知道你为什么问这个问题,因为我长得和江河很像是不是?告诉你,江河的父母以及整个家族都是北方山区的农民,而我父母的祖籍都是江苏省,我出生在新疆,从生理上来说,我和他惟一的共同点就是我们都是汉族,但也仅此而已。”

“你出生在新疆?”一听到新疆,她就自然而然地想到了罗布泊。

“我的父母都是当年从上海支援到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知青,我出生在北疆的石河子,我很小的时候就回到上海了,在新疆的生活仅限于我父母所在的农业师团。”叶萧淡淡地说。

“对不起,失礼了,我还以为你和江河有什么家族上的血缘关系,否则为什么长得如此相像呢?”

“你大概以为我和他是双胞胎吧?其实,茫茫人海之中,外表相像的人实在太多太多了,难得的是这两个或者不止是两个外表相像的人聚到一起的机会。而有的即便是双胞胎,如果是异卵双胞胎的话,外表相差很大的也是有的。所以,我和江河长得像,也没有多少值得稀奇的。”叶萧平静地说,他故意忽略了当他第一次见到江河的遗体时他的那种感受。

“对不起。”白璧再一次表示了歉意。

“再见,注意休息。”叶萧迅速地离开了。

叶萧离开以后,白璧的脑子又立刻出现了江河的那张脸,他的脸与叶萧的脸渐渐地重叠在了一起,再也难以分清,她有些害怕,又冲到了卫生间里,用冷水冲洗着自己的脸庞,皮肤上一阵阵冰凉。她抬起头,湿漉漉的眼睛里写满了恐惧。
第五节 表演给自己看

现在调色板里的颜色是一种特殊的土黄,由于掺加了一些偏暗的颜料,使得给人的感觉愈加凝重,就像是一块静默的石头,压在人的心底。

白璧拿起了画笔,笔尖蘸了一些水,然后轻轻地在颜料上点了点,开始涂抹在画面上。画纸上已经用铅笔画好了基本的轮廓与人物的造型,这并没有花费白璧多少时间。

她的笔下有些干燥,不像平时她总是喜欢在颜料和笔尖加许多水,但现在她不需要这么多水。事实上,她画的内容是一个荒凉的大漠,那里没有水,只有坟墓和黑夜。

她最早下笔的是画面偏右的人物的眼睛,那是一个女子的眼睛,她没有模特也没有供临摹的图片,只有依靠脑海中的形象搜索。

终于,她搜索到了那双眼睛,神秘的眼睛,那眼睛睁大着,似乎每一根睫毛都清晰可辨,眼中的目光却有些虚无缥缈,对准了另一个世界。

这就是她想象中的眼睛,或者说,是在她梦里出没过的眼睛。白璧对自己说:也许,这正是在临摹一场梦。

画完了眼睛,接下来她为画中的人描上了眉,又弯又长,在向中间靠拢。

然后是鼻子,画里的鼻梁很高,所以特意画出了鼻梁另一侧的阴影。

人中不长,下面是嘴唇,白璧不喜欢那种故意弄得很红的嘴,所以,现在画面上涂抹的颜色很淡,几乎看不出什么红色,而是类似于沙漠里石头的颜色,但这并不影响人物的美。

头发是纷乱的,随意披散着,白璧用了咖啡与黑色的混合色,并适当地留出一些发丝的反光。脸庞适中,额头与脸颊下稍微加了一些阴影,下巴的线条只轻轻地描了描,重要的是突出了颈部的阴影,以至于应该是白皙光泽的脖子都被笼罩在了黑暗中。但肩膀却是若隐若现的,圆润而且有力,透露着一股蛮荒的力量。

身体部分是穿一条白色的长裙,白璧特意使这条长裙看上去很破旧,还有一些细微的污渍。画中的女人是跪在地上的,长裙盖住了她的膝盖和脚裸。接下来,重要的部分是手,女子的手臂裸露着,在白璧的画笔下看上去光滑而富有弹性。

而最难画的手指和手背却是整个画面的最中心,因为在这幅画里,女子的双手正捧着一颗人头。那是一颗被砍下的男子的头颅,头颅的脖颈处流着近于黑色的血污,以至于使得女子的手和长裙的下半部分也是鲜血淋漓。人头的脸正面朝着上方,所以在画面里只能看清他的额头和头发,而他的脸则被隐藏了起来。

白璧后退了一步,又看了看这幅差不多已经快完成了的画——一个白衣女子捧着一颗男人的头颅跪在沙漠中。她觉得这是一个她想象中徘徊了许久的构图,她总觉得这想象与现实并不远,现在,终于跳上了画纸。

她继续画下去,涂抹着背景,背景除了荒原以外,还有一个个古堡似的残垣断壁,一个个隆起的土丘,实际就是坟墓,这些都用了很深的颜色,被笼罩在了黑暗的阴影中。至于画面的上部是深蓝色的天空,在空中,她画上最后一个部分——月亮。那是一个弯弯的月亮,被周围的深蓝所包裹,所以也发出了近乎于蓝色的月光。

白璧呼出了一口气,然后再在画面中的一些细节部分进行一些加工和修改,某些地方的阴影还需要加深。

最后,她在画面空出来的左边用黑色的颜料自上而下地写了四个字——魂断楼兰。

海报终于完成了,上次她说过,她要为《魂断楼兰》这部戏画一幅演出海报,以取代剧场门口那幅不堪入目的作品。她知道,现在许多类似的海报都是用电脑制作的,但她依然喜欢以手工的方式,因为她相信画笔的感觉,那种感觉永远胜于鼠标。

白璧拿起手中的这幅海报,这也许是她画过的最大的画,她是把画贴在墙壁上才画完的,因为整幅画足有她人这么长,而宽度也接近了一米。她打开了窗户,把整幅画放在窗下,让风把画上的颜料吹干,然后她静静地坐在窗前,看着画里的那个女子。

看着画中那个捧着爱人的头颅的女子,她忽然想起了《红与黑》里的玛格丽特,她穿着一身素服纪念那个几百年前被法国国王送上断头台的王后的情人,也就是她的家族的那位先人,王后是捧着他的头颅去埋葬的。

忽然之间,白璧想到了自己。

白璧是在下午两点多出门的,她背着那根超长的画筒,足有一米长,画筒里装着那幅演出海报。背着画筒的她走在马路上很显眼,但她并不以为然,或许是早已习惯了。

她快步走进地铁,眼角随意地瞥了瞥地铁通道里的壁画,现在不是高峰期,地铁里的人不算多,她买了张短途车票,走入了候车站台。

当地铁列车呼啸而来,缓缓停靠在站台上的时候,白璧忽然有了一种错觉,她觉得当车门打开的时候,江河会从里面走出来对她微笑。当然,江河终究还是没有从车厢里走出来,可是,当她走进车厢的时候,却看到了另一个人。是那双眼睛,从踏进车厢的一瞬,她就感觉到了那双眼睛,白璧四处张望着,终于,她的目光与那双眼睛撞在了一起。

她叫什么?白璧心里立即跳出了那个名字——蓝月。蓝色的蓝,月亮的月,这个名字还有与这个名字所联系在一起的那双眼睛一直在白璧的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现在,这双眼睛就在她眼前。

“你好,蓝月。”白璧走到了舞台剧演员蓝月的身前。

蓝月的嘴角微微一翘,露出了一个难以言说的微笑,接着点点头,轻声地说:“你好,你叫白璧是吧?我还记得你,你说你是萧瑟的朋友,还是一个画家。”

“我可没说过我算是什么画家。你现在是去参加排练吗?”

蓝月点了点头。

白璧笑了笑说:“那么我大概是出来得早了,我就是来看萧瑟还有你们排练的。”

“原来我们是同路的,那么一块儿走吧。”蓝月伸出手指理了理头发,白璧似乎能从她的发丝间嗅到体香。

车门开了,现在停的是一个大站,一下子拥进来很多人,让车厢显得拥挤了起来,白璧和蓝月挤在人们的中间,这让白璧很不舒服,她一向很讨厌这种拥挤的环境,这让她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可是蓝月却似乎无所谓,表情依旧,一股似笑非笑的感觉始终挂在嘴边,她的手牢牢地抓着把手,身体却随着列车运行的节奏而缓缓摇摆着,就像是在跳着什么舞,白璧看着她这样悠然自得的样子,居然有了些羡慕。

蓝月注意到了白璧身后背着的长长的画筒,于是问她:“你背的是一幅画吧?”

“对,我上次说过,你们剧场门口的那幅海报太差劲了,我为你们重新画了一幅,到那里就给你们贴出来。当然,是免费的。”

“你画得一定很好。”

白璧摇摇头说:“我很少画这种用来做招贴的画,不知道贴出来以后效果会是怎么样。”

蓝月只是对她眨了眨眼睛,没有回答。终于到站了,她们两个人走出车厢,离开了地铁车站。

马路上的阳光洒在白璧的脸上,她一边走一边悄悄观察着蓝月,白璧总以为自己的脸色很苍白,但现在她眼中蓝月的脸似乎比她更苍白。蓝月似乎察觉到了白璧的目光,轻轻地说:“别这么看着我,白璧。”

“对不起。”白璧有些尴尬地说,“我只是觉得你作为一个演员,有着非同一般的气质,你可以成为一个非常好的演员。”

蓝月回过头来微微一笑,说:“谢谢,我也不知道我算不算是演员?其实,我们每一个人不都是在演戏吗?”

“我们每一个人都在演戏?”白璧有些自言自语地说,她对自己点了点头,“是啊,你看这马路上匆匆而过的人们,他们每一个不都是在生活中演着各自的角色,有的是表演给别人看,而有的,是表演给自己看。”

“我就是表演给自己看。”蓝月立刻接着说,“所以,我不在乎别人的感觉。”

“可你在舞台上表演的时候给我的感觉很好。”

“真的吗?”蓝月说完就笑了起来,给白璧的感觉很奇怪,那笑声像是在自我嘲讽。

说着说着,她们已经走过了那段迷宫似的马路,来到了剧场的门口。那张恶劣的演出海报依旧堂而皇之地贴在门口。

白璧站在门口说:“现在就能把这张海报换掉吗?”

蓝月点点头,给剧团里负责宣传的工作人员打了一个手机。半分钟以后,道具兼宣传策划就从剧场里跑了出来,他立刻就撕下了那张旧的海报,一边不好意思地说:“不好意思,这张海报是我画的,画得一踏糊涂,让你们见笑了。”

然后,白璧取下了背上的长画筒,打开了盖子,把卷成圆筒状的画拿了出来。她小心翼翼地展开了画,在道具的帮助下,一齐把她的画贴了上去。

贴完以后,道具第一个说:“画得真棒啊,是哪个画家画的?”

“就是这位白小姐。”蓝月轻轻地说。

道具上下打量着白璧,嘴里直说:“看不出,年纪轻轻还是一个画家。”然后道具说剧场里正在布置场地,于是又立刻跑回了剧场里。

蓝月静静地看着这幅新海报,似乎被定住了一般,如同一尊美丽的大理石雕像,而那双眼睛,则与画中的那双眼睛对视在了一起。

过了许久,她才缓缓地说:“这是我所看过的最好的演出海报。”

白璧说:“你太客气了。”

蓝月忽然把目光对准了白璧的眼睛说:“你是怎么画出海报上那双眼睛的?”

白璧说:“说实话,那双眼睛我只在梦里见过。真的,在梦里。”

“梦?是啊,梦,我们不都是生活在梦中吗?就像庄周梦蝶。”蓝月淡淡地说。

“说得真好,你为什么总是能说出这些非常深刻的话?”白璧真的有些佩服眼前这个女演员。

“我只不过是说出了生活的本来面目而已,没什么深刻的,为什么人们总是把肤浅当深刻,又把深刻当肤浅?好了,又来了,算我没说。”

蓝月微微一笑,停顿了一会儿之后说:“为什么要让那个女人的手中捧着一颗男人的人头?”

“不知道,只是一种感觉。”

蓝月用一种特殊的目光看了一眼白璧说:“你知道吗?这个画面和剧情很吻合,这是她所爱着的人的头颅。坦率地说,我很羡慕她。”

“羡慕谁?”白璧有些不解。“羡慕画中的那个女人。对我来说,能抱着自己爱人的头颅,是一种永恒的幸福。”蓝月那目光继续盯着白璧的眼睛,让白璧有些无所适从。“你真的那么喜欢这幅画?”

“是的,非常喜欢。”

“为什么?”

蓝月沉默了片刻,说:“因为——这幅画让我想起了《荒原》。”

白璧吃了一惊:“荒原?是艾略特的《荒原》?”

蓝月点了点头,说:“原来你也知道艾略特,《荒原》是我最喜爱的诗。”

白璧若有所思。却又想不起来该怎么回答,两个人就这么对视着,沉默了一会儿,白璧忽然说:“蓝月,能把你的电话号码抄给我吗?我想和你做朋友。”

蓝月说:“好的。”说完,她拿出了纸和笔,先在纸上写了一个大大的名字“蓝月”,然后在名字下面写下:手机号码:13801221442。

白璧接过这张纸,看了看说:“你的字真漂亮。哦,我们快些进去吧,别耽误了你们排练。”

她们走进了剧场的大门,穿过那阴暗的走廊,进入了剧场。白璧看到剧场基本上已经布置好了,灯光和舞美都准备得不错,看来今天是一次全面的彩排,怪不得今天早上萧瑟在电话里一定要白璧来看一看。

一个年轻的男子看到她们立刻奔了过来,那个男人来到蓝月的面前,语气柔和地说:“今天怎么这么晚?大家都在等着你呢,快点,去后台上妆吧。”

然后男人又回到前边去了。白璧问道:“他是谁?”

“是导演。”蓝月轻轻地回答。接着,蓝月向白璧道了别,走到后台去了。白璧自己找了当中一个空位子,坐了下来。

很快,《魂断楼兰》的彩排正式开始了。
第六节 去他妈的命运

幕布终于缓缓地拉开了,灯光师比上次显得有经验了,恰如其分的灯光打在舞台的正中。音响师也把大漠里风暴的声音送了出来。

罗周坐在第一排,但身体的大部分依旧是笼罩在黑暗里,他有些紧张,因为在他的左右,坐着的都是剧团的投资者,这是《魂断楼兰》第一次的全体彩排,也是这第一部戏在正式公演前的一次预演,如果这次砸了,剧团的后续投入恐怕也就完了。

第一幕就是坟墓谷,背景全都是沙漠山谷与坟墓,出场的是青年时代的楼兰国王,他从楼兰归来,寻找坟墓谷中与他私定终身的女子。

原计划里这一段该是放在全剧中段的,但现在罗周做了很大的改动,把这里作为全剧的开头。年轻的国王在寻找爱人的过程中通过自问自答的形式交代了一年前因为在战争中失散而流落于此,被一名神秘的女子救起,从而与她私订终身。但现在,国王却发现自己所爱的人已经死了,只留下了一个女儿。于是,国王发誓,一定要让女儿永远幸福。

罗周对第一幕一直不太满意,也许是因为演国王的演员形象实在太“奶油”了,但又实在没有财力和时间来更换。

第二幕是兰娜与于阗王子第一次见面那晚。对于这一幕罗周还是满意的,他喜欢蓝月刚刚出场时给舞台上带来的那种感觉,他需要这种感觉。看着蓝月在台上缓缓说出那第一句台词,他忽然又想到了那晚蓝月在他家里所说的那些话。他的耳边好像又响起了她的声音,这让他有些心烦,几乎已经无法再把那些没有蓝月在台上的戏看下去了。

他记得那晚在蓝月走后,自己花了整整通宵的时间来修改剧本,几乎是完全推倒重来了。第二天又花了整个白天进行整理润色,那些时候他的手指一直在键盘上飞快地敲打着,打着打着,他居然感到了一股快意。

罗周已经很久没有这种快意了,他原来以为只有写小说才能给他这种快感,而写剧本则是活受罪。现在他觉得自己错了,他只是没有入门而已,没有找到舞台上的窍门和感觉,一旦进入了那种感觉,他同样可以在剧本里找到快乐。

当他把改好的剧本带到剧团里给演员们看的时候,几乎所有的人都表示剧情很吸引人,可能会走红。但演员们又觉得剧情中似乎隐藏着一股可怕的气氛,这会让观众感到害怕。

罗周轻蔑地说,他需要的就是观众的恐惧。他立刻定下了这个修改的剧本,一切重新再来,所以这些天一直在加班加点地排练,一直到现在,他最大的担忧就是时间不够,准备太仓促,如果再多给他足够的时间和资金,他相信自己有可能会打造出一个经典的历史剧。

第三幕和第四幕都很一般,因为演于阗王子的演员表演得太夸张了,不过每当蓝月出场,他都能注意到坐在旁边剧团投资者的目光都被她吸引住了,多少能够弥补一下。

第五幕是于阗王子带兵出征抵抗柔然侵略,兰娜站在舞台的前部,独自思念王子,有一大段的独白,几乎变成了一场单人剧。而同时,王子则在舞台的后半部分,象征性地带领着几个士兵表示大军在作战。舞台前后变成两个部分,同时出现在观众眼前,一边是内心独白,另一边是艰苦的战争。

第六幕是于阗王子与楼兰公主的洞房之夜,罗周必须承认,其实萧瑟扮演的公主也是一个重要的角色。当于阗王子在掀开了她的面纱以后,发现她并不是他所爱的人而大惊失色,问了公主一句话:“你不是公主,你是谁?”

这让公主非常痛心,她与王子两个同时都在经受着心灵的煎熬。罗周让他们两个各站舞台的一半,分别独白,表示内心的痛苦。最后,王子拂袖而去,公主只能独守空房,然后萧瑟又是大段的独白,她将无限地爱王子,变成了无限地恨王子。

罗周知道在现代的话剧里个人独白太多并不好,对演员的表演也是一个很大的考验,但他喜欢这样,以至于演员们有很大的抱怨,当然,蓝月除外。

第七幕是王子在兰娜那里弄清了真相,并愿意永远和她在一起。

第八幕则是公主欺骗王子说兰娜已经被处死,尸体运到了坟墓谷,于是王子追到了坟墓谷,自刎殉情而死。这一幕罗周写得比较煽情,而王子的演员也特别夸张,罗周甚至能听到旁边的有些人笑了出来。看悲剧场面看出了笑声,这确实让罗周有些尴尬。

第九幕是罗周在整个剧本中安排得最精彩的一幕,也是萧瑟与蓝月惟一的一场对手戏,总之蓝月是完全压倒了萧瑟,尽管在剧情里,蓝月扮演的兰娜在这一幕殉情而死了。

第十幕也就是最后一幕的背景是坟墓谷,这个时候楼兰已经在干旱中毁灭了,公主容颜憔悴地来到这里,与梦里的母亲的相会,知道了全部真相,最后在痛苦中而死。落幕以后,剧团的投资者们的感觉还不错,他们表示会继续投入的。这让罗周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罗周的心情不错,他没有顾及前台忙着收拾的人们,而是直接来到了后台。蓝月已经卸完了妆,走出了化装室,他温和地说:“蓝月,你演得很好,如果公演那天你也这么演的话,我看不出多久你就会红起来的。”

“真的吗?不过我对出名没兴趣。”蓝月有些慵懒地说。 “不,你一定会成为一个很有名的演员的,你会演电影和电视,会大红大紫,到时候别忘了我啊。”罗周笑了笑说。

蓝月摇了摇头:“你不了解我。对不起,我先走了。”

罗周看着她向门口走去,忽然说:“蓝月,今天我请你吃晚饭。”

“对不起,今天我没空。”蓝月冷冷地说,并很快就消失了。

她真难以捉摸,罗周无奈地摇了摇头。

“你喜欢她,是吗?”身后传来一个女声。

“谁?”罗周回过头来,发现原来是萧瑟。

萧瑟的脸色很难看,看来萧瑟是一个喜怒形于色的人,她刻薄地说:“人家不愿和你出去,你就不要勉强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

“别装了,原来说好了我是女主角的,现在剧本被你一改,公主变成配角了,这真不公平。我知道,她比我漂亮,所以你处处都护着她,是不是?她是个不要脸的女人,你和她睡过觉吧?”

萧瑟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特别是最后一句话。她明白自己过去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她对罗周一直是百依百顺,甚至还对他产生过某种幻想,而此刻,嫉妒心如同一场熊熊大火燃起,代替了一切理智,就像她所扮演的那个角色。

“萧瑟,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罗周也有些生气了,他大声地对萧瑟说。

萧瑟的嘴角往下拉着,冷冷地说:“你一定会后悔的。”

然后,她快速地走出了剧场,当她走到门口的时候,她看到了她最好的朋友白璧,她把头靠在白璧的肩头。白璧伸出手抚摸着她的头发,轻轻地说:“这就是命运,我的朋友。”

一阵秋风吹过,萧瑟的浑身颤抖起来,她抬起头轻声地对白璧说:“去他妈的命运。”
第五章

第一节 这一切都是命运

这里的音乐很嘈杂,白璧听不清音响里放的是谁唱的歌,只听到几个女声的尖叫。灯光忽明忽暗,使得萧瑟的脸看上去时而苍白时而暗淡,她有些担心,挪开了桌子上的酒杯,对萧瑟说:“我们走吧,我不喜欢这里。”

萧瑟故意把眼睛眯了起来,嘴角带着顽皮的笑意,仰着头说:“不,我喜欢这里。”

白璧不想拗着萧瑟,她一直都是让着萧瑟的。

萧瑟在酒杯里倒满了酒,不等泡沫退下,她先用嘴抿了抿,嘴唇上立刻沾上了许多啤酒泡沫,她特意把泡沫留在嘴唇上,就像是在表演给白璧看一样,她轻轻地笑了起来,笑声在白璧的耳边震颤着,这让白璧有些不舒服。

萧瑟现在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调皮的小女生,对白璧说:“今天彩排我演得怎么样?”

“很好啊。”

“你骗我。”萧瑟冷冷地说。

白璧辩解说:“我没骗你,我确实觉得你演得很好,特别是最后一幕,挺伤感的,让人感到同情。”

“对,我就是一个只配让别人同情的人。”萧瑟的语气很刺耳,她拿起酒杯,喝了一大口啤酒,一些酒液从她的嘴角缓缓流下,浸湿了她敞开的衣领,灯光照射在被酒水弄湿的脖子上,发出瓷器般的反光。

“我是说剧情里公主在最后值得人们同情嘛。”白璧不想让自己的好朋友误会。

“你们都在骗我,罗周在骗我,连你也在骗我。”萧瑟又喝了一大口,“你们所有的人都是骗子。”

萧瑟嘴里喷出来的酒精气味让白璧的鼻子特别不舒服,她过去很少看到萧瑟喝酒,只记得几年前萧瑟失恋的时候,她陪过萧瑟一整夜。

那一夜萧瑟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喝得酩酊大醉,就像一摊烂泥一样倒在她家里,又呕又吐的,把白璧的家搞得一塌糊涂,是白璧照顾了她一夜。

白璧想大概是因为萧瑟的父亲是个有名的酒鬼的原因吧,女儿可能也遗传了一些对酒精刺激的嗜好,平日看不出,但一旦受到了刺激,这种潜在的需要就会激发出来。

白璧皱着眉头说:“萧瑟,别喝了,这已经是你的第三杯了,你会把嗓子喝坏的,这样就不能在舞台上念台词了。”

“你别管。”她伸出手在白璧的眼前晃了晃,然后继续说:“我没醉,我没醉——”萧瑟突然不说了,把头埋在自己的臂弯里,白璧看到她的肩膀在不断地颤抖着。

白璧的手轻轻抚摩在萧瑟的头发上,淡淡地说:“命运,这一切都是命运,谁都逃不了,就像我失去了江河一样。”

听到江河的名字,萧瑟猛地抬起了头,她的脸已经被酒精刺激得发红了,睁大着眼睛看着白璧,白璧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到深埋着的恐惧,萧瑟的嘴里喃喃自语:“江河,江河的诅咒就快要来了。”

“你说什么?”

萧瑟直起了身子,靠近了白璧,轻轻地说出了两个字:“诅咒。”

白璧的心里一抖,这个词让她不寒而栗,她轻声说:“你一定太入戏了,把戏里的内容以为是真实的生活了,萧瑟,你需要好好休息。”

“不,是江河对我说的,是他亲口告诉我的,就在他死去的前三天。”

“你一定喝醉了,你可从来没对我说起过这件事。”或者说,是白璧希望萧瑟说的只是醉话。

“不,我这里很清醒。”萧瑟用手指着自己的头部,大声地说,“是的,我没有告诉过你,我一直在瞒着你,如果有可能,我想,我可以把这件事一直深埋在心里,永远为江河保密。

“可是,现在我觉得已经没有必要保密了,对不起,白璧,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但是我依旧要对你说对不起,请你原谅我。”萧瑟的泪水终于从眼眶里流了出来。

“你瞒着我什么秘密?到底什么事?”白璧有些莫名的紧张。

萧瑟伸出手,抓住白璧的手腕,她抓的是那样紧,以至于白璧的手腕被她抓得发红了,她啜泣着说:“白璧,我对不起你。我要告诉你一件我一直瞒着你的事,在江河出事前的三天,我见过他,就在这个酒吧,就在这张座位上。”

“在这里?”白璧看着这张台子,又看了看周围喝着酒和咖啡的人们,听着音响里放出来的嘈杂音乐,精神忽然有了些恍惚,似乎江河又来到了这里,就坐在她的面前。

“对,就在这里,那天因为剧团的事情,我的心情不太好,就到这个酒吧来散散心,于是,就看到了江河也在这里。我们就坐在一起聊了一会儿,他的心情似乎很不好,脸色也很差,人比过去瘦多了,脸也黑了,胡子拉碴,头发也很乱。

“我问起他和你结婚的事情筹办得怎么样了,他却不肯回答,只是一个劲儿地喝闷酒。他一杯连着一杯地喝,到最后居然端起酒瓶子就喝,我还以为他和你产生了什么矛盾。我不会劝酒,看到别人喝得痛快,自己也就觉得无所谓了,我也跟着他一块儿喝了起来,一边喝,他嘴里一边说着些我听不懂的话,那些话大概只有他们搞考古的人才能听懂。

“我没想到,他的酒量其实不大,甚至还不如我,没一会儿,他已经喝醉了,就这么趴在桌子上。我用了很大的劲儿才把他扶了起来,不过他还有一些意识,能自己走路,我叫了一辆出租车,把他扶到了我的家里。

“那时候已经非常晚了,我们都是醉醺醺的,酒精,该死的酒精使我们失去了理智,那晚我和江河都疯了,我和他之间,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情。白璧,对不起,我只能这么说,你应该明白那晚发生了什么事。”萧瑟大口地喘起了气。

白璧的脸色苍白,她用有些失真的声音说:“萧瑟,告诉我,你现在喝醉了,你刚才所说的,都只是你的幻觉而已。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不,白璧,对不起,有一句话叫酒后吐真言,现在,从我口中吐出的这些话都是确确实实的真言。如果没有这些酒,我可能还要继续瞒着你。我现在很后悔,也很害怕。

“白璧,我知道你很难过,但你要听我说下去,那晚,到了后半夜,当我和江河从酒精中清醒了过来以后,我们都为刚才发生的事情而感到羞愧不安。特别是江河,我看得出他很痛苦,他的心中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你。至于我和他,那纯粹是一场意外,江河对我说,他也许活不了多少天了,也真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他故意疏远了你,因为他爱你,他不愿把给他的诅咒再带到你的身上。”

“别说了。”

萧瑟继续抓着白璧的手说:“不,我还要说下去,那晚的后半夜,我和江河都完全清醒了,江河是很郑重地说的,他说谁都逃不了诅咒,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一开始,我不相信他的话,以为他是在吓唬我,但几天后,当江河的死讯传来,我开始感到隐隐的不安。

“到了最近的几天,我时常感到自己的身体有些不对劲的地方,也许,江河说得是对的。但是,我并不怪江河,一切都是因为我的错,我不该在那晚踏进这间酒吧,我不该失去理智,这该死的酒。”说着,她拿起了酒杯。

“别喝了。”白璧的手解脱出来,一把夺下了萧瑟的酒杯,她站了起来,以一种难以捉摸的眼神看着萧瑟,她轻轻地说:“萧瑟,我想自己一个人冷静一下,对不起,我先走了。”

“白璧,你别走,我很害怕,你陪陪我。”萧瑟用哭腔说着。

白璧摇摇头,转过身去,她仰起头,面对着一盏白色的灯,眼里全是耀眼的白色光线,然后,她快步地走出了这间酒吧。只留下萧瑟一个人孤独地坐在桌边。

在依旧嘈杂的音乐声里,萧瑟无奈地苦笑了一下,又拿起了酒杯。
第二节 你要把我关起来

眼前又浮现出了江河的脸,他那忧伤的神情似乎是在忏悔,这样的影子在白璧的眼前总是挥之不去,与眼前所见到的繁华的街景重叠在一起,缓缓地融合起来,仿佛这座城市已经成为了一张江河的巨大照片。

她不知道自己正走向哪里,只是追随着眼前若隐若现的幻影,而双腿已不由自主了。在人群中,她看着一张张盲目的脸,这些脸与江河的脸混杂着, 仿佛都变成了同一个模样,把她笼罩在了阴影之中。

走着走着,似乎漫无边际,直到白璧感到自己的肩头凉凉的,才发觉已经离开了闹市,在一条清冷的马路中,秋风也变得寒冷了起来,刮过她的脸颊,如划过一片枯叶。

白璧继续向前走着,不知道何处才是尽头,刚才在那座嘈杂的小酒吧里萧瑟对她说的那些话又重新在耳边浮响起来,如丝如缕地纠缠着她。她加快了脚步,像是逃避着这些,而前面的路越来越冷清,逐渐地见不到行人了,最后,她终于认出了她来到的这个地方——考古研究所。

怎么会到这里来?一阵凉风吹过,白璧的头脑有些清醒了,刚才没头脑地走了这么多路,居然阴差阳错地走到了这里。

她吁出了一口长气,抬起头,望着神秘的星空,上回那个大胆的念头又冒了出来,她打开了自己的包,借着昏暗的光线,一边用手摸索着,终于找到了那串江河的钥匙。她的手有些颤抖,但还是把那串钥匙拿了出来,然后向上次一样,把最大的那一把钥匙塞进了考古研究所大门的锁眼里。

白璧再一次私自进入了研究所。走过树丛间的小路,进入那栋小楼,穿过阴暗的走廊,她按照记忆,来到了江河出事的那间房间。

她用钥匙打开了房门,开了灯以后,发现和上次没有什么两样。她又环视了房间一圈,上次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涌上了心头,但这回她顾不上这么多了,她快步走到江河的电脑面前坐了下来。

照上次做过的那样,白璧又打开了江河的电脑,她进入了“我的文档”,找到了那个叫“白璧进来”的系统。她进入了系统,又见到了余纯顺的那两句话,接着,屏幕上出现了和上次同样的江河的文字。

白璧在下面的对话框里飞快地打出:

江河,告诉我,你和萧瑟的事是真的吗?

屏幕上很快就反应出了江河的回答:

白璧,你终于来问这一句话了,你迟早会知道这个秘密的。现在说什么都已没有用了,我只能对你说——对不起。

白璧的心头似乎被什么东西重重地一击,“他”承认了,电脑里的江河承认了这一切,萧瑟果然是酒后吐真言。白璧不知道该怎么说,她的双手在键盘上停留了很久,才缓缓地打出一行字:

江河,你不用说对不起,你做什么是你的自由。

白璧,请不要为难萧瑟,我们不是故意的,我知道这件事伤害了你,但萧瑟是无辜的,我只希望不要因此而伤害了你和她的友谊。你已经永远地失去了我,你不能再失去你最好的朋友。

别再说了,江河,我想冷静一下。

好的,白璧,你不要再来了,这里很危险,真的,千万不要再来了,诅咒暂时还没有降临在你的身上,但是,一旦诅咒降临,谁都躲不过。趁着暴风雨还没有到你的头顶,快点回到你的港湾里去吧。

江河,你究竟在哪里?

白璧用力地敲打着键盘。

我已经死了,不在这个世界上。

你永远活着,永远。

白璧,走吧,走吧,我们永远都不要再见了。

电脑突然地自动关机了,屏幕上一片黑暗,房间里静得让人恐惧。

白璧用手托着自己的头,自言自语着,“永远都不要再见了”,难道自己真的永远失去了江河吗?她的眼眶又有了些许的湿润,她对江河绝望了,其实早就该绝望了,她想,对一个已经死去了的人不应该抱有什么希望。

她低下头,关掉了电脑的总电源。

白璧忽然想起了叶萧关照过她的话,她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如此冲动,她这是违法的行为。她不安地站了起来,看了看这间房间,柜子里的那颗骷髅又映入了她的眼帘,让她的心里一抖。

她不敢再迈一步了,这房间里的空气几乎能让她窒息。在死寂中,她忽然感觉到了什么细微的声音。白璧被这声音所迷惑,她无法形容这声音给她的感觉。是窗外,她感觉到那声音是来自窗外的,虽然没有回头去看,但她想那应该是树叶的声音。虽然这么想,但她还是把目光投向了窗外。

可惜,她错了。

房间里的灯光穿过窗玻璃,清晰地照射着窗外。白璧看到了一张紧贴着窗户的脸,那张脸是金色的,在灯光下发出闪闪的金光,眼睛细长,鼻梁却是高高的,嘴唇很薄,紧紧地抿着,下巴略微突起。

那张脸直盯着白璧,尤其是两只细长的眼睛。白璧的心跳乱得无法控制,她后退了几步,以为是自己产生了什么幻觉。她用手揉了揉眼睛,不,绝对没有看错,就在窗外,那张脸,金色的脸,正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那张脸的后面是茫茫的夜色,除了几根树枝之外全是一片黑暗,那张金光闪闪的脸在黑夜的衬托下显得更加耀眼夺目。那张金色的脸,究竟是人?还是——

白璧不敢再想了,她用手摸着自己的心口,真正感受到了现实存在的恐惧,江河说得对,这里是有危险的,她又在后悔自己的大胆,在慌乱之中,她没有忘记关灯,然后冲出门外,又重新把门锁好,接着就奔入黑暗的走廊中了。

她什么都不顾地往前跑着,空旷的走廊里响起她急促的脚步声,又在走廊的尽头发出了回音,在整个小楼里飘荡着。

前面什么都看不见,白璧觉得自己已经被这黑暗牢牢地抓住了,束手就擒,无能为力。她下意识地向前跑去,这几乎是一种本能,对于恐惧的本能性的反应。

当她即将跑出小楼的时候,她听到了身后的另一种脚步声,那脚步是沉重的,但却急促有力,与她自己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共同回响起来。两种声音截然不同,就像是来自不同的世界,一个是人间,一个是地狱。

白璧不敢回头,她的脑海里似乎又出现了那张金色的脸,她隐隐地感到,那张脸就在她的身后,向她追来。她跑出了小楼,跌跌撞撞地跑过树丛间的过道,来到研究所的大门前,她想要把大门打开,那把大锁却好像被人反锁住了一样,怎么也打不开,她用力地拧,却越拧越紧。

她的心头一片纷乱,忙乱中用手敲打着大门,她敲得很用力,以至于声音又响又刺耳,立刻传到了空气中,响彻了这里的黑夜。她知道这是没有用的,但依旧这么敲着,似乎是寄希望于响声来吓走身后追来的脚步声。

忽然,什么声音在旁边响了起来,她不敢去看,已经无力抗拒了。接着,一只沉重的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她几乎尖叫了起来,但终究没有叫出来,只是低下头闭起眼睛,蜷缩着身体,尽量保护自己。可是,那只手很有力量,把她的身体给转了过来。然后,她听到了一个男人的声音:“白璧,把眼睛睁开。”

这声音传入了她的耳朵里,立刻驱散了她的恐惧,她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借着昏暗的光线,她模模糊糊地看到了那张脸,接着,她轻轻地说了一声:“江河。”

瞬间,她控制不住自己了,又闭上了眼睛,因为眼泪已经在脸颊上痛快地流淌着了。她伸出双臂一把抱住他,抱得是那样紧,以至于对面紧张的呼吸全都喷在了她的脸上。

“江河,你又回来了,我知道你会回来的,你一定会回来的,我原谅了你,我们永远在一起吧。”

一只有力的手抚摸着她的头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然后从白璧的双臂中挣脱了出来。那双手抓住她的肩膀,用力地摇了摇,然后大声地说:“白璧,快睁开眼睛,看一看我是谁。”

白璧睁开眼睛,终于看清了他的脸,虽然那眼睛,那下巴,那轮廓,都如此相像,但确实不是江河,而是叶萧。

她摇摇头,为自己的冲动而后悔,她已经永远地失去江河了,永远失去了,她不能再对江河寄予任何希望了。她缓缓地说:“对不起,叶萧,我以为我见到江河了。”

叶萧的脸有些红,大概是因为刚才白璧的举动,他有些尴尬地说:“今天晚上我在外面监视考古研究所,忽然听到有人在里面猛敲研究所的大门,我想一定是有人出事了,于是就翻墙进来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张奇怪的脸,是金色的,金色的脸。”白璧有些语无伦次了。

“什么脸?你说什么?”

“有人在跟着我。”白璧忽然觉得刚才这句话并不确切,因为她无法确定那个跟着她的究竟是什么。

叶萧的目光立刻从她的脸上挪开,向后面的树丛与小楼望去,树影摇动,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清。他对白璧轻轻地说:“站在这儿别动,如果有事大声叫我。”

然后,叶萧跑进了那栋小楼,他首先找到了控制整栋楼的总电源,然后打开了全楼所有的灯光,整个小楼立刻灯火通明。

他在三个楼面的走廊里各转了一圈,然后打开了每一间没有上锁的房间,没有发现任何人。然后他又重新仔细地搜索了一遍,依然没有结果。叶萧又关掉了全楼的灯和总电源,回到了白璧的身边。

“没有人,可能那家伙已经从什么地方跑了。”他有些遗憾地说。

“你觉得那是人吗?”白壁问。

叶萧觉得白璧的问题有些莫名其妙,他反问道:“那你认为呢?”

白璧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停顿了片刻,然后轻轻地说:“我不知道。我只看到一张金色的脸,突然之间出现在窗外,不,也许那张脸已经观察我很久了。”

“你是在哪里看到的?”

“在江河出事的那间房间里。”

“你又在电脑里和所谓的江河对话了吗?”

白璧有些惭愧,她只能点了点头。

叶萧有些生气了:“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警告?你这样会送命的,有什么话待一会儿再说,先离开这里吧。”

“可门打不开。”

叶萧看了看锁,轻声说:“是被反锁了,这是故意不让你逃走。”然后他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什么东西,塞进了大门里面的锁孔里,活动了几下,门就被打开了。

“快走吧。”他带着白璧走出了考古研究所的大门,然后又重新把大门锁好。他们走到小马路的尽头,那里有一个小小的拐弯处,恰好藏着叶萧开的那辆局里的桑普。

叶萧打开了车门,对她说:“进车吧。”

“你要把我关起来?”白璧忽然问他。

叶萧的嘴角微微一笑,说:“我送你回家。”白璧乖乖地坐进了车里,然后叶萧也进来了,他转动了车钥匙,把车开出了这条小马路,夜晚的马路上没什么车,桑塔纳开着大前车灯飞驰而去,远远地离开了考古研究所。
第三节 我没有听你的话

车灯照亮了前面的路,两边的房子与树木一掠而过,白璧坐在驾驶位置的旁边,惊魂未定地说:“叶萧,对不起,我没有听你的话。”

“为什么要来?”

“我也不知道,但我不是故意的,我在马路上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来到了这里。”

叶萧放慢了行车速度,慢慢地说:“你该不是有梦游的毛病吧。”

“梦游?我不知道。”

“白璧,我之所以要开车送你回家,就是因为担心你有梦游的毛病,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等一会儿又偷偷地跑回考古研究所了。还有,你刚才说你看到窗外有一张金色的脸,有这样的脸吗?”

“我真的看到了,就是金色的,在灯光下还发出金色的反光,细长的眼睛,高高的鼻梁,一动不动地看着我,表情很奇怪,看上去不是人间所能有的。”

“你说那张脸一动不动?难道眼睛也不眨一下?”叶萧疑惑地说。

“是的。”

“上回你说看见林子素拿着一张金色的面具端详,你刚才看到的是不是面具?”

白璧被他提醒了一下,她仔细地想了想说:“面具,对啊,我怎么没有想到,那只是一张面具而已,大概就是我上次看到的那一张。”

“你所看到的应该是个戴着一张金色面具的人,你说呢?”

白璧没有回答,只是怔怔地看着前方的夜色。

车子驶过一个路口,停了下来,白璧的家到了,他们走下了车,叶萧在她耳边问:“要不要我陪你一块儿上去?”

白璧有些犹豫,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答应,她看着叶萧那张似乎早已熟悉了的脸,忽然想起刚才在考古研究所门口的失态,脸颊微微一热,终于回答了:“对不起,我自己上去吧,谢谢你送我回家。”

“那好,记着我的话,好自为之。”叶萧平静地说。

“那你现在去哪儿?”

他笑了笑回答:“当然是回家去睡觉,考古研究所里那家伙一定跑了,没有胆量再回来的。”

“再见。”白璧说。

“快上去吧,睡个好觉。”叶萧轻轻地说,他的眼睛在夜色里闪出她熟悉的目光,这目光让她的心头一下子有了些温度,不再冰凉了。然后她对叶萧笑了笑,快步走上了大楼。

没走几层,白璧就听到了楼下汽车开动的声音,叶萧已经走了。她回到了家里,看着窗外,她有些害怕,害怕窗外突然会出现那张金色的面具。她终于放下百叶窗,睡到了床上。

又是一个漫漫长夜。

文好古匆匆地走在考古研究所的走廊里,他今天总觉得考古研究所里有什么不对,他还特意检查了全所一遍,却没有什么明显不正常的地方。正当他疑惑着的时候,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文所长,我们又见面了。”

文好古猛地回过头,看到了叶萧。他淡淡地说:"你好,叶警官。"

“文所长,我能再去看一看江河出事的房间吗?"

“当然可以。"

他带着叶萧走到了江河出事的那间房间里。

叶萧环视了一圈,然后故作惊讶地说:“怎么好像有人来过?"

文好古说:“不可能,不可能的,哦,我只带江河的未婚妻白璧来过一次,是来拿江河遗留下来的一些私人物品的。"

叶萧点点头,故意地说:“哦,原来如此啊。"

叶萧又观察了一下江河的那台电脑,和旁边的那台仪器,然后对文好古说:“文所长,我有一个小小的要求。"

“请说吧。"

“我能不能把这台电脑和这台仪器带走检查一下,检查好了就立刻完璧归赵。"

“电脑拿走没问题,可是这台进口的仪器,我们这里就这一台。"

“文所长,不行就算了。"

文好古想了想说:“不,不,不,你们的工作我是一定要配合的,反正这台机器只有江河会使用,现在江河不在了,也没人会再用了,你们就拿去检查吧,不过可别弄坏了,这可是国家财产。”

叶萧笑了笑:“没问题,文所长,你就放心吧。"

文好古问:“那么,现在就搬走?"

叶萧说:“不,我想一个人在这里转转,等一会儿带走。文所长,你先去忙你的事情吧,不打搅你工作了。”

文好古有些无奈地点了点头:“好吧。”叶萧的嘴角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接着,他来到了窗前,看了看窗外的树丛,然后快步地走出房间。
第四节 尽快地寻找证据

叶萧走到了小楼外,他绕着小楼转了一圈,在小楼的后面,他发现了一个后门。他对着后门端详了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

他又钻进了树丛中,一直绕到江河出事的那间房间的窗外。他弯下腰,仔细地看了看窗外的地下,在地下长着杂草的泥地里,他终于发现了两个模糊的脚印,由于长着杂草,使这脚印显得太模糊了。但他还是把连着这两块脚印的泥土挖了出来,放在袋袋里,准备送去局里做石膏模型。

他又向小楼里走去。

叶萧找到了林子素,在一间房间里单独地问话。他先是上下打量着眼前的这个男人,发现林子素的目光总是在回避,然后问道:“林先生,你与你们所里的江河。许安多,还有张开熟吗?"

“是的,很熟。我和他们的私人关系一向很好,工作中也很默契,对于他们的死,我们都很伤心。"林子素的回答中规中矩的。

叶萧说:“既然你和他们很熟,那么你认为他们的死因是什么呢?"

“这个——"林子素忽然停住了,他低下头想了一会儿,然后说:“可能是因为工作压力太大了吧,你看我们这个工作环境,长期以来一直和出土文物打交道,心理上可能有些问题,身体上也可能会出些毛病。"

“林先生还懂一些心理学?"

“不,不,随便说说而已。"

叶萧冷冷地看着他的眼睛,转换了话题:“听说,在江河出事前的一个月,你们所里曾经去西部搞过一次考古活动,是不是?"

“是啊,有什么事吗?"

叶萧观察着林子素的表情,希望能够从对方的语言里听出些什么来,他接着问:“我很想知道那次考古的细节,请告诉我,你们去了几个人?"

“总共五个人,文所长、江河、许安多、张开,还有我。"

叶萧以一种奇怪的目光打量着他,然后淡淡地说:“这么说,到目前为止,你们所里的三个死者,全都参加过那次考古?而五个人中,现在只有你和文所长两个人还没有出事。"

他话锋又突然一转,“能不能具体说说那次考古?"

林子素说:“这个嘛,也没什么好说的,其实,我们文所长是一个非常有责任心的人,他一直都在关注着全国各地的文物盗掘现象。每当这种消息传来,他都忧心忡忡,两个多月前,文所长召集了我们几个业务骨干,告诉我们在西部的沙漠里刚刚发生了一起文物盗掘事件。

“当时江河显得很激动,他主动向文所长请愿,要求去保护文物遗址,咳,年轻人嘛,就是一时冲动。但我没有想到,文所长居然支持江河的请愿,并且决定我们所组队参与当地文物部门的抢救性发掘。"

叶萧问:“什么叫抢救性发掘?"

林子素说:“就是当文物遗址遭到破坏以后,为了保护遗址不被继续破坏,抢救剩余的文物而对遗址进行发掘。我们去的是一个古墓。已经遭到了一定的破坏,但是庆幸的是,古墓的内部结构还未被破坏,可能是因为盗墓贼在盗掘的过程中分赃不均而产生了内讧,古墓的内部逃过一劫。接下来,我们就开始了正常的发掘工作,由于那里的条件非常恶劣,又缺乏一些必要的设备,所以,拖了足足有将近一个月才完成。"

“收获如何?"

“我们搞考古的不是挖宝,关键是如何能从考古发掘中发现什么重要的信息,为历史学的研究提供具体实物的帮助。怎么,叶警官也对这个感兴趣?"

“不,只是随便问问。林先生,谢谢你的配合,你可以回去了。"

林子素点了点头,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回过头来说:“对不起,叶警官,关于这件事,请不要对文所长说。因为文所长不希望我们把这次考古的事情大肆张扬,这次考古活动是我们考古研究所的自作主张,没有得到上级管理部门的审批,所以是在暗地里进行的。但请你相信,文所长的所作所为没有半点私心,他这么做也是为了保护文物。"

叶萧说:“我明白了,你去吧。"

房间里只剩下了叶萧一个人,他又把目光对准了窗外。

人们正忙着下班。叶萧的女同事在出门前问叶萧:“叶萧,你怎么还不回去啊?"

叶萧从电脑前抬起头说:“啊,今天我想在局里查点资料。"

“你啊,真是的。"女同事背起包轻盈地走了出去,然后缓缓地把门关上了,于是,办公室里只剩下了叶萧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电脑前。

他草草地吃了一些点心,然后倒了一杯白开水慢慢地喝着。他的桌子上堆了许多从图书馆里借来的书本和资料。

忽然,门开了,是年轻的法医方新。

“叶萧,我就猜到你还没下班。”

“查出什么结果了吗?”

方新依然还是摇摇头。

他走到叶萧的身边,看到了桌子上的许多资料,问:“你在看什么?”

“我在查一些与考古有关的资料。”

“查这个干什么?”

“目前我调查的三个死者有一个共同点,他们在出事前一个多月曾经参加过一次考古活动。”

“你怀疑他们的死与考古有关?”

叶萧点点头:“有这个可能。”

方新皱起了眉头,似乎受到启发,想到了什么:“我大学里的导师曾经对我说过一些国外的案例,一些考古队员进入古墓中发掘,后来,这些进入过古墓的考古队员就得了奇怪的疾病死亡了。有人认为那是古墓的诅咒。”

叶萧吃了一惊:“诅咒?”

“吓着你了吧?其实,古人为了保护自己的坟墓不被后世的盗墓贼盗掘,大多会在自己的墓室前写下一些文字,大致的意思是谁胆敢进入古墓破坏死者的安宁就将受到永恒的诅咒之类的话。当然,这些警告并不能阻挡盗墓贼的光临。”

叶萧问:“那么你所说的国外的那些案例呢?”

方新说:“那是病毒,某些病毒可以在古墓里存活上千年。国外有一种病毒的生命力极其顽强,能够在木乃伊内存活达四千年之久。

“病毒也可以通过皮肤接触而发作,有的陵墓内彩色壁画的颜料里,就含有砒霜等剧毒。其实,传说中的诅咒并不能杀人,真正杀人的是那些古老的病毒。”

叶萧若有所思。他沉默了许久之后说:“你是说,是古墓里的病毒杀死了江河他们?”

方新说:“我可没说过,我也只不过是看过一些国外的资料而已,我担心的是,有许多古老的文明,有没有可能是被病毒摧毁的?如果这些在古墓里埋藏了千年的病毒重新出现,那么就真的是灾难了。”

“可是我们现在并没有证据证明江河他们就是死于病毒的,一切都只是猜测。”

“所以,现在要尽快地寻找证据。”

叶萧点点头。忽然他又想起了什么,取出了江河使用过的电脑主机和那台仪器。

方新问:“这是什么?”

“我从考古研究所里带来的。"叶萧一边说,一边接上了仪器的电源,打开了仪器,并连接到了江河的电脑主机上,通过叶萧的电脑屏幕显示了出来。

“KGD考古综合分析仪应用软件。"方新缓缓地念着屏幕上的字,“全都是考古学的术语,我可看不懂。"

叶萧打开了界面的上方历史记录。

“看,最后一次的记录正是江河死亡的一天。"叶萧说。

屏幕上呈现出了一幅曲线图。

方新问:“谁能看懂这些呢?"

叶萧缓缓地说:“惟一能看懂它的人已经死了,那个人就是江河。"

叶萧只能退出了这个系统。

方新摇了摇头,随后说:“好了,今天太晚了,我先走了,你也要当心啊。"

叶萧说:“谢谢。"

方新离开了叶萧的办公室,房间里又只剩下叶萧一个人了。他打开了江河电脑里那个叫“白璧进来"的快捷方式。随即出现了以黄色的大漠为背景的图片,图片里又渐渐浮现出了两行蓝色的字——

天空未留痕迹,鸟儿却已飞过。

叶萧的眼前似乎浮现出了那漫漫大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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