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你可不能忘记他啊
白璧的母亲依旧静静地坐在长椅上,神态安详,目光柔和,她缓缓地抬起头,望着天上飞过的鸽群,然后轻轻地说:“你瘦了。”
“没关系,最近发生了一些令人烦恼的事情。”回答的人是文好古,他非常少见地穿了一件西装,坐在白璧的母亲身边,看着她的眼睛。
“为什么这么看着我?”白璧的母亲微微一笑说。
“不,只是觉得你在这么多年里,没有多少变化。而我,则已经老了。芬,你还记得我们和正秋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
秋风吹过安静的花园,在假山下减慢了速度,轻轻地掠动了她依旧乌黑的头发,她若有所思地凝视着花圃里几朵最后绽开的花,幽幽地说:“当然记得,记得清清楚楚,那时候我们都只有十九岁,你和正秋都是那时候最优秀的男孩子。”
“不,我算什么优秀,只有正秋是最好的,他比我幸运得多。知道为什么说他比我幸运吗?因为他娶到了你,芬。”
她忽然有些难过,匆匆地说:“别说了,他幸运吗?他四十岁就死了。”
“不,他解脱了。”文好古用带着羡慕的口吻说,“而我则留了下来,一个人,在这个世界继续承受痛苦,变老,变丑,直到死亡的降临;而正秋则在另一个世界永远享受幸福,芬,你说到底谁更幸运?”
“我不知道你们谁更幸运,但至少,我是不幸的。”
“对不起,芬。”文好古淡淡地说。
“够了,别说这些了,你说最近发生了一些令人烦恼的事,是不是因为江河的死?”白璧的母亲忽然问他。
“嗯,原来白璧已经把这件事告诉你了。原本就在这几天,你就可以见到女儿结婚了,你一定会很高兴,而现在,你却要和女儿一块儿承受痛苦了。”他轻叹了一口气。
“女儿还向我打听过二十年前我和她爸爸去罗布泊考古的事情。”
文好古的神情一下子变了,他很紧张地问:“芬,你告诉她了吗?”
她摇了摇头,轻轻地说:“我只说到我们从楼兰古城回来,后来我忽然想起了那件可怕的事,我的精神立刻崩溃了。知道吗?别看我现在这样一切正常,但一旦受到刺激,就立刻要发病了,一发起病来,自己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对你不公平。”文好古的表情很难过,自言自语地说。
“算了,那么多年过来了,我早就习惯了,研究所里最近还好吗?”
文好古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犹豫不决了许久才淡淡地说:“没什么,还是像过去那样。”
他的心里有些不安,他觉得自己不该对她说谎,可是,他实在不想再把最近发生的那些可怕的事情说出来,刺激她脆弱的神经了。
“你骗我。”
“芬,你说什么?”文好古的心头忽然一震,他知道自己瞒不过去了。
“从你的脸上,我就能看出一定有事,而且这件事让你寝食难安。不过,你如果不想告诉我也就随你的便吧。”她的嘴角微微一笑。
文好古点了点头,忽然用一种像是在临终道别似的语气说:“芬,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了。”
“为什么?”
“不,不知道,我不能告诉你。我的意思是,我想一直来看你,但是,如果我永远地离开了人间,那么就无法再来看你了。”他的语气沉重,就像是缓缓地陷在了沙子里。
“不,不会的。”
“芬,我走了,如果我不再来看你,就永远地把我忘记吧。”文好古站了起来,快步地离开了这里,身后忽然传来白璧的母亲的声音:“你会回来的。”
文好古不回答,一拐弯,离开了她的视线,但步伐却越来越沉重,最后低着头缓缓地走出了精神病院的大门。
“文所长。”有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在叫他。
他这才发现,原来是白璧,她正向大门口走来。
“白璧,原来这么巧,你也来看你妈妈了?”文好古强打精神寒喧着。
白璧显得有些意外和尴尬,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淡淡地说:“文所长,谢谢你这么多年来对我们家和我妈妈的照顾。”
“啊,没什么,快进去吧,你妈妈现在精神不错,她看到你一定会很高兴的。我先走了,再见。”
文好古向白璧道别后就走过了马路,当他再回过头来的时候,大门口已经看不到白璧了。他的心头忽然一阵紧张,他知道自己紧张的原因。
白璧缓缓地穿过小花园,来到了母亲的长椅前,她在母亲面前蹲了下来,就这样平视着母亲的眼睛,似乎要从她的眼睛里找出什么宝藏。
“坐下吧,女儿。”
白璧乖乖地坐在母亲身边,伸出手握住了母亲的手,轻声说:“妈妈,你的手真暖和。”
“现在已经是深秋了,天气已经冷了,女儿,你要照顾好自己,别冻着了。”
白璧点点头。
母亲继续说:“刚才进来的时候看到你文叔叔了吗?”
“看到了。”
母亲叹了一口气:“他也不容易,一直照顾我们,你可不能忘记他啊。”
“妈妈,我记住了。”
母亲忽然想起了什么,问白璧:“现在几点了。”
白璧看了看表后回答:“正好三点钟。”
“嗯,她快来了。”
“谁快来了?”白璧不明白。
“就是我。”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她们的身后响起。白璧转过头来,原来是那个母亲的病友,那个女诗人。
母亲说:“女儿,现在她每天下午三点钟都会来给我念一首长诗的,已经成为她的习惯了。”
女诗人穿着一件花衣服,坐在了母亲的身边,笑着说:“你好,白璧,你又来了,你妈妈有你这样的女儿真是福气。今天我要为你妈妈念的长诗的名字叫《荒原》,作者是艾略特。”
“艾略特的《荒原》?”白璧忽然想到了在江河的抽屉里找到的那本小簿子里抄录的《荒原》。
“听说过吗?这是我最喜欢的诗了,我能够把全诗背诵出来。好了,我现在开始念了——”
女诗人从《荒原》的第一节“死者葬礼”开始念起,一直到最后一节“雷霆的话”。令白璧惊讶的是,女诗人居然真的是全文背诵,没有看一个字,就这么直接从嘴巴里念了出来。
虽然白璧并不知道女诗人背的《荒原》是否全都是一字不漏一字不差,但至少她能听出女诗人所念出的意境。
女诗人的声音有些男性化,深沉而有厚度,但在应该把声音拉起来的时候她也能够应用自如,特别是那几行——
“烧啊烧啊烧啊烧啊/主啊你把我救拔出来/主啊你救拔”,那几个连续不断的词,如同火苗一样熊熊燃烧,从口中喷出,白璧听出了女诗人所饱含的情感,那是绝望的情感,她立刻联想到了女诗人曾经多次骄傲地自述起当年那堪称惊天动地的殉情事件。
也许艾略特也是这样绝望,而现在这绝望,似乎也开始笼罩在了白璧的心头,直到全诗的最后几行,她似乎已从女诗人的语言里亲眼目睹了那个心灵深处的荒凉世界。
全诗念完以后,白璧仍旧沉浸在女诗人的朗诵中,许久才渐渐地回复过来,她钦佩地说:“你念得真好,简直可以去电台朗诵了。”
“已经不及过去了,十几年前,我就在电台里朗诵过自己的诗了。”女诗人淡淡地说。
白璧又看了看母亲,忽然发觉母亲的眼睛正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远方,她想也许母亲也和自己一样沉醉在《荒原》的诗句里了。
“妈妈,妈妈。”白璧叫着她。
母亲的表情忽然有些激动起来,她似乎被刚才的诗句所深深感染了。白璧看着母亲的样子,心里忽然掠过一丝不安,难道是刚才的《荒原》使母亲想起了什么东西?
正在犹豫间,母亲忽然站了起来,眼睛怔怔地看着前方,嘴里轻轻地说:“我看见了,我看见荒原了,就在那儿,就在那儿——”
“在哪儿?”女诗人也站了起来问。
母亲伸出了手,指着前方的花丛,一些不知名的红色的小花正在秋风里微微颤动,也许不久以后就要凋谢了。
“妈妈,那只是花丛而已。”白璧紧紧抓着母亲的身体,她很担心。
“不,是荒原,我看见了。”母亲执拗地说着,那奇怪的语气就好像是在通过电话向远方的亲人讲述她眼前所见到的景物:“对,就在那儿,在荒原的边上,有一个女人,红色的长裙子,白皙的脸,眼睛又黑又大,她对我们微笑着,你们快看啊,她在微笑着,笑得是那样美。”
“妈妈,前面什么都没有。”
母亲忽然哭了起来,她低下头,又坐到了椅子上,像个小孩似的哭了。
白璧真正感到了害怕,她紧紧地抱住母亲的身体,母女俩抱在一块儿颤抖着,尽情地啜泣着,就像是十多年前父亲出事以后的那一晚。
白璧和女诗人花了半个小时的时间才把母亲弄回到病房里,并服侍她睡下。在母亲睡着以后,女诗人面带歉意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荒原》这首诗会给你妈妈带来那么大的刺激。”
“没关系,也许她回忆起了当年在荒凉的罗布泊的岁月。”
“其实,你妈妈一直都很喜欢听我给她念诗,昨天我给她念的是《海边墓园》,她听完以后非常喜欢,精神也好了很多,医生也说如果多给她念念这样的好诗,会有助于心理的调节与病情的康复。也许,《荒原》这样带有感伤的诗不适合我们病人吧。”
“谢谢你的好意。”
“你妈妈刚才在那里说是看见了荒原,其实只不过是一些花丛而已,还说有一个女人,最后那句最吓人,说什么四十岁生日就会有诅咒降临,难道这都是她过去的回忆吗?”
“我不知道,她所说的这些我也听不懂。也许,是因为我父亲是在他四十岁生日那天出车祸身亡的原因吧。父亲的死是我和妈妈都亲眼目睹的,对妈妈的打击很大。”但是,白璧的心里却不断地重复着母亲所说过的那句话,特别是那两字——诅咒。
“你真是一个可怜的孩子。”女诗人怜惜地说,但她忽然又想到了什么,“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对你说,今天还来过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他也是经常来看你妈妈的,会不会和他有关呢?”
“他是我父母亲最要好的同事和朋友,一直对我们很照顾的。”
“好像不止是照顾吧,看起来关系还特别密切。好了,不说了不说了。”女诗人忽然就此打住了。
白璧能从她的眼神看出那种隐含着的暧昧不清,白璧并不想多说什么,又看了看母亲,随后谢过了女诗人,离开了这里。
但她并没有直接走出大门,又是奔向了花园里刚才母亲坐过的地方,白璧又仔细地看了母亲前面用手指着的那丛不知名的红色小花,花丛在秋风中颤抖着,四周是小树和绿草,再往后就是围墙了,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她看着这些花,忽然间,似乎悟出了什么,而这些花的颜色,就像女人所穿的红裙上的色泽。
走出精神病院的大门,白璧想着母亲最后所说的那句话,难道父亲在他四十岁生日那天所出的车祸并不是意外,而是早已注定好的?难道诅咒早已降临到了父亲的头顶?正因为如此,所以江河才不是第一个,更不是最后一个。父亲才是第一个,或者还有人比父亲更早?
白璧又回想起了十岁那年的夏夜所发生的一切,那个梦和梦中的女人,那个奇怪的文字,还有,父亲的死。也许,这一切,都源自那片荒原。
西风吹过她的头发,她想,如果能从风中闻到那遥远荒原的气味就好了。
第六章
第一节 楼兰断水是因为诅咒
火把把流汗的面庞照得通红以后
花园里是那寒霜般的沉寂以后
经过了岩石地带的悲痛以后
又是叫喊又是呼号
监狱宫殿和春雷的
回响在远山那边震荡
他当时是活着的现在是死了
我们曾经是活着的现在也快要死了
稍带一点耐心
罗周坐在椅子上,静静地听着这段《荒原》,瞬间他也觉得像诗中所说的那样,自己曾经是活着,而现在就快要死了。
他缓缓地吐纳着气息,看着对面坐着的蓝月,她正平视着前方,盯着罗周的眼睛,用她那富于诱惑力的声音,念着《荒原》的诗句。
房间里灯光被她故意调到了最昏暗的程度,但刚好可以让罗周看清她朦胧的脸和眼睛,她坐在距离罗周大约一米远的地方,罗周觉得那是一个可以妄想却不可以触摸的距离。他记不清现在有多晚了,只记得苏州河的波涛早已被黑暗所笼罩,他就像是一个河边的渔夫,突然从河里打上一条美丽的锦鲤鱼。
蓝月的嘴唇继续在灯光下翻动着,《荒原》的诗句像溪流一样缓缓涌出——
这里没有水只有岩石
岩石没有水而有一条沙路
那路在上面山里绕行
是岩石堆成的山而没有水
若还有水我们就会停下来喝了
在岩石中间人不能停止或思想
汗是干的脚埋在沙土里
只要岩石中间有水
死了的山满口都是龋齿吐不出一滴水
这里的人既不能站也不能躺也不能坐
山上甚至连静默也不存在
只有枯干的雷没有雨
山上甚至连寂寞也不存在
只有绛红阴沉的脸在冷笑咆哮
在泥干缝裂的房屋的门里出现
罗周其实对这一段很熟悉,他曾经惊骇于艾略特所描述的这个世界,但他仔细一想,其实世界的本原,不就是这个样子吗?
人们所掩饰的,人们所遮盖的,不就是这样一个真实的本来面目吗?既然如此,也没什么可怕的,只有眼前念诗的人的那双红唇,似乎在吐出诗句的同时,也把他给吸了进去。
其实,罗周最喜欢的并不是《荒原》,而是《四个四重奏》,也就是艾略特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的那一首。罗周过去甚至还写过一篇有关艾略特的小说,大体是模仿了博尔赫斯,讲述的是艾略特在迷宫中穿行,永远都走不到尽头,从荒原开始,最后又在荒原结束。
正当他沉浸在对艾略特的遐想中的时候,蓝月还在继续为他念着——
只要有水
而没有岩石
若是有岩石
也有水
有水
有泉
岩石间有小水潭
若是只有水的响声
不是知了
和枯草同唱
而是水的声音在岩石上
那里有蜂雀类的画眉在松树间歌唱
点滴点滴滴滴滴
可是没有水
“够了。”罗周忽然打断了蓝月的朗诵。他喃喃自语着那一句——“可是没有水”。
尽管他的楼下就是一条水量丰沛的河流,但是,他还是感到了干渴。他觉得自己的喉咙口忽然一阵滚烫,就像有一把火在灼烧着。
“可是还没有念完。”蓝月幽幽地说。
“我知道。”罗周抬起头,靠近了她说,“对不起,打断了你,但这对我已经足够了,不需要再念完了。否则我会受不了的。还有,你念了那么久,一定口渴了吧,喝点什么吧。”
他站起来,给蓝月倒了一杯饮料。
“谢谢,我不渴,我天生就不怕口渴。”
不过,她还是喝了一口,也许是出于礼貌,也许确实渴了。
“知道吗?我为什么受不了,因为那一段‘只要有水’一直到‘可是没有水’,那是从有希望到彻底绝望的过程。有水与没有水,读起来一字之差,可却是生存与死亡的界限。我忽然想起了我们的《魂断楼兰》,楼兰不也是因为断水而消亡的吗?”
“在我们的剧情里,楼兰断水是因为诅咒。”
“对。但在我看来都一样,都是一种绝望。我猜艾略特也许知道楼兰,甚至还可能对楼兰感兴趣,《荒原》是1922年写的,当时斯文·赫定与斯坦因关于西域文明的书籍与报告已经在西方流传十几年了,许多西方人都对中国的新疆古代文明感兴趣。
“艾略特也有可能是其中之一,他可能也有去新疆旅行的渴望,甚至希望有机会去看一看楼兰古城。由于有了这种渴望,所以他写下了《荒原》,看上去《荒原》里都是他所生活的那个环境或者是他的幻想境界,可我觉得,那些所有的意境都指向了同一个地方——楼兰,荒凉与死亡指代的是楼兰的现在,而他所描述的现实生活与人物对话指代的是楼兰的过去,也就是楼兰人口繁盛的时代。而楼兰的消亡成为一片荒原,正与艾略特所要象征的死亡与毁灭相符合。”
蓝月的嘴角又微微地翘了起来,脸庞显得丰满了一些,她说:“你真有想象力,也许你说得对。”
“算了吧,都是我的胡思乱想,也许艾略特根本就不知道楼兰的存在。”罗周自嘲似的笑了笑。
“我宁愿相信《荒原》指的就是楼兰。”蓝月站了起来,她来到了窗前,看着河对岸的高楼大厦里发出的点点灯光,忽然,她打开了窗户,一阵风儿吹了起来,立刻把她的头发高高地拂起。
“为什么开窗?”罗周被风吹得打了一个寒颤。
“夜色真美啊。”蓝月轻轻地说,“就像楼兰,两千年前楼兰的夜色也一定非常美丽,而两千年后的楼兰又是多么荒凉。今天的这座城市的夜色多么美,而两千年后,这里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历史应该是公平的。”
罗周觉得她的话有些意思,但还是淡淡地说:“两千年后,我们都不在了,对于那时候的事,用不着我们操心了。”
“可是,也许楼兰人在两千年前,就预想到了今天。而直到今天,我们依然能够感受到楼兰的存在及影响。”
“谁知道呢?我只关心我的剧本。”
蓝月离开了窗户,她走向了罗周的房门,轻轻地说:“我走了。”
看着她的背影,罗周忽然有了种冲动,他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说:“留下来吧,蓝月,就在今晚,我需要你。”
蓝月停住了,她缓缓地回过头来,以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罗周,那目光就像是主人看着自己的奴隶,窗户依旧开着,风又把她的头发吹散了,她幽幽地说:“罗周,今晚你真的想要把我留下?"
罗周猛地点了点头,“留下来吧,只要你自己愿意。”
“罗周,你会为你今晚的一时冲动而后悔的。”
“不,不管结局如何,我从不后悔。”罗周把她的手抓得更加紧了。
蓝月忽然无奈地苦笑了一声说:“也许,这都是命运。”
“对,是命运。”
蓝月的身体一下子柔软了下来,她不再抵抗,被罗周轻轻地收入怀中,就像一只被剥去了外壳的光滑美丽的新鲜蚌肉。
风继续从窗户里吹进来,把他们身上的一切都吹散了,在昏暗的灯光下,这个房间里,只剩下两个孤独的灵魂不停地喘息着。
在这个秋风肆虐的晚上,罗周开始步入了一片崭新的荒原。
第二节 有人在跟踪我
深夜的考古研究所门口始终笼罩在深秋的夜色中。忽然,门打开了,一个人影悄然走了出来,手里还拎着一个黑色的皮包,显得十分沉重。一点微弱的光线照到了那个人的脸上,原来是林子素。
他的脸显得十分阴森恐怖,穿着一件大衣,看起来就像是出远门的样子。他沿着马路缓缓地走着,似乎还在为什么事情犹豫,脸上的表情有些犹豫不决。路上没有什么人,只是偶尔开过几辆汽车。
一辆深夜运营的出租车开过,林子素招了招手,坐了进去。
司机问:“去哪里?"
林子素低声道:“去飞机场。"
车子飞快地疾驶而去。
几秒钟以后,马路上出现另一辆汽车,那辆车悄悄地跟在出租车后面。
林子素坐在后座上,显得坐立不安,他紧紧地抱住怀里的那只黑色皮包,好像里面有什么宝贝似的。他的表情忽然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额头流下了一些汗珠,他用手捂住自己的心口。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到了林子素的异常,问:“你怎么了?"
“我,我没事。"林子素的语气也不太正常。
司机说:“你是不是发什么急病了?我看你还是别去赶飞机了,我送你去医院吧。"
林子素显得很害怕:“不,不,今天晚上我一定要离开这里,快去机场。"
林子素忽然又感到了什么地方不对,他回过头去看着车子后面的马路,发现有一辆汽车始终跟随着他不放。
“有人在跟踪我。"林子素自言自语。
他忽然像发疯了一样,顾不得身体的异样,对司机说:“师傅,请开得快点,越快越好,把后面那辆车甩掉。"
司机说:“已经够快了,再快就要出事了。"
林子素的胸口似乎很痛,表情非常痛苦。他又回头望了望后面跟踪他的车子,神色更加恐惧,他用颤抖着的手拿出了一叠钞票塞给司机:“师傅,求求你一定要帮忙。"
“你这是干什么?"
忽然,后座已经没有动静了,司机觉得有些奇怪,他回过头来一看,发现林子素已经倒在了座位上了。
司机立刻把车停了下来,跳下车,打开后座的门,发现林子素已经倒在座位上一动不动了。
“喂,你怎么了?"
这个时候,后面跟着的那辆车也停下了。从车上走下来一个年轻人,就是叶萧。
叶萧快步冲到出租车旁,问司机:“怎么了?"
司机说:“不关我的事啊!他大概是发了什么急病了。"
叶萧说:“我来。"
说完,他把头伸进了车子里,摸了摸林子素的颈动脉,然后叶萧轻声地说:“他死了。"
走廊里响起叶萧和文好古的脚步声。文好古加快了脚步,跟上了叶萧。走在前面的叶萧忽然停了下来,他回过头来看着文好古,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打开了旁边的一扇门,低声说:“请进。"
文好古跟着叶萧走进了那间房间,一进门,他就感到了一股凉意,特别是脚下,一片冰凉彻骨。他下意识地张望着左右,看到四周的墙上安着一个个金属的柜子或者说是抽屉,每一个都很大,有着锁眼,似乎还是密封着的。
叶萧打开了其中的一个柜子,更像是个大抽屉,他把这个大抽屉拉了出来,里面躺着一具被冷气所笼罩着的尸体。
文好古已经有了思想准备,他又一次显得镇定自若,看着冷柜里的那具尸体。
他第一眼就看了出来,他感觉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裂了开来。他点了点头,缓缓地对叶萧说:“他是林子素。"
文好古不想再多看,把脸扭了过去。叶萧点点头,又把林子素的尸体塞了回去,关紧了冷柜的门。
“我们出去吧。"叶萧带着文好古走出了尸体冷藏库。
回到走廊里,文好古猛地吸了好几口气,有一种走出古墓的感觉。他回过头对叶萧说:“谢谢你们发现了他的尸体,他终于遭到了应有的惩罚。"
“你说什么惩罚?"
“今天早上,我发现林子素没有来上班,就感到有可能出问题了,我立刻清点了一下库藏的文物,发现有一些珍贵的文物失踪了。而他的家人也不知道他的去向。惟一的解释就是,他盗窃了国家的文物潜逃了。我刚要向警方报案,就接到了你的通知。"
“文所长,其实我请你来,不是请你来辨别死者的,而是请你来清点文物的。"
叶萧冷冷地说,“请跟我来。"
叶萧和文好古来到了另一栋楼的楼梯上,一边走,文好古一边问:“叶警官,你们是怎么发现他的?"
叶萧说:“昨天晚上,林子素坐着一辆出租车,携带着文物,准备去飞机场。"
文好古愤怒地说:“他要携带文物潜逃出境?"
“没错,后来我们从他的身上搜出了出境护照和国际机票。"
“也许他已经和国际文物贩卖团伙联系好了。"
“文所长,你是说林子素携带文物偷渡出境是一起有组织犯罪?"
“只是我的猜测,不过最近几年来,这样的事情并不少,无数珍贵的出土文物就这样流失海外。林子素带着这些珍贵文物出境,一旦到了国外把文物脱手以后,他恐怕就能成为一个百万富翁了,所以他甘愿冒险。叶警官,林子素是怎么死的?"
“他是在出租车上突然死亡的。"叶萧一边说,一边观察文好古表情的变化。
文好古却忽然小心地问他:“那么,林子素的死因查出来了吗?"
叶萧说:“对不起,这个无可奉告。"
一边说着,他们已经到了另一间房间里。
叶萧打开了保险箱,取出了一个黑色的皮包:“文所长,请你辨认和清点一下,是不是贵所丢失的文物?"
然后,叶萧打开了皮包,文好古戴上手套,清点包里面的文物,一边点着,他的身体一边有些颤抖。
“文所长,你身体不舒服吗?"叶萧在旁边问。
文好古抬起头回答:“不,我有些激动,我原想这些文物被林子素带走以后就一定是一去不复返了,没想到又失而复得了。"
忽然,叶萧看到文好古从包里面拿出了一个金色的面具。他立刻想起了什么,问道:“文所长,这个金色的面具是派什么用处的?"
“这个金面具是在一座古墓里发现的,发现的时候这个面具正戴在墓主的脸上。"
“是戴在木乃伊的脸上?就和古埃及法老的金面罩一样?"叶萧忽然问。
文好古说:“是的,也许是起到相同的功能吧。墓主希望自己在死后也能保持尊严的容貌,就把面具放在自己的脸上。叶警官,你也对古埃及有兴趣?"
“不,随便问问。"
文好古用了很长的时间才全部清点完,点了点头说:“丢失的文物全部都在这里,太感谢你们公安局了。"
叶萧淡淡地说:“好了,文所长,你已经清点好文物了,快把文物带回去吧,保管好,不要再丢失了。我先陪你去办一个取回遗失文物的登记手续,然后我开车护送你和文物回去。"
第三节 那一副金面具
叶萧开着车护送着文好古和文物向考古研究所驶去。一路上,他们一言不发,文好古捧着装有文物的皮包,看着窗外的秋景,恍恍惚惚中,他似乎看到了林子素的脸浮现在车窗上。
文好古一阵惊慌,他摇下了窗玻璃,原来所见的又都消失了,原来不过都是幻觉而已。叶萧似乎注意到了文好古的反常:“文所长,你怎么了?”
文好古说:“没,没什么,大概是因为文物失而复得太激动了。”他无力地垂下头,一阵秋风刮进敞开的车窗,任由车子带着他向前方驶去。
叶萧来了。
白璧今天化了一些淡妆,虽然淡到几乎看不出的程度,但她还是费了好些时间,她在镜子面前站了一会儿,看着自己嘴唇的颜色。
自从江河死了以后,她还没有认真地化过妆,最多只是草草地抹一抹而已,甚至没有仔细地照过镜子,她怀疑如果变得老了恐怕连自己还不知道呢。
不过,现在她觉得镜子里的自己还照样年轻,身段也还不错,她还只有二十三岁,为什么顾虑那么多?叶萧的电话是早上八点打来的,他说他十点要来和她谈谈关于案情的进展。那个瞬间,白璧拿着电话的手忽然一抖,叶萧在电话里的声音似乎也随之而起了变化,她想起了那张熟悉的脸。
当叶萧按动的门铃声响起的时候,白璧不急不忙地从镜子前走出来,为他打开了门。
白璧忽然觉得眼前的叶萧的气色变得和那晚刚从罗布泊回来的江河一样了。她淡淡地说:“对不起,我的任性一定使你累了。”
“算了,别提这个了。”叶萧的语气也有些松懈。
白璧立刻给他倒了一杯饮料,叶萧看到她手里端来的饮料,忽然一下子觉得特别的口渴,于是他没怎么客气,先喝了一大口,然后说:“谢谢你。首先告诉你一件事情,林子素死了。”
“真相大白了吗?”白璧立刻联想到了什么。
叶萧神情凝重地回答:"不,恰恰相反,更加混沌了。林子素携带着许多重要的文物潜逃,结果在去机场的路上,他意外地死亡了,就和江河他们一样。在他携带的文物中间,有一副金色的面具。"
“就是我见到的那一副面具?”
“是的,就是那一副金面具。上次你说在考古研究所的晚上所见到的那个戴金面具的人,应该就是林子素无疑了,那晚的第二天一早,我在江河出事的房间窗外的泥土里发现了一双脚印,做成石膏模型后比对了林子素的鞋子,我确认那就是林子素的脚印。”
白璧轻叹了一声:“我还以为,林子素才是真正的原凶。”
“不,他不可能是。林子素只是一个利用职务之便,盗窃并走私文物的无耻小人而已。你不要再管这件事了,我已经够麻烦了,不想再看到一个牺牲品。”
白璧听着叶萧急促的话语,和他的那张似曾相识的脸,忽然觉得心里一阵潮湿,她轻声说:“可是,如果不知道最后的结果,我这一辈子,也许将永远生活在恐惧里。”
“你恐惧什么?恐惧江河吗?是因为你在电脑里和死去的江河对过话?”
叶萧忽然微微地笑了起来,他的笑让白璧很奇怪,有些莫名其妙。叶萧继续说:“告诉你吧,与你对话的并不是江河,而是一个程序。”
白璧摇摇头。
叶萧问她:“我问你,江河对电脑和软件是不是很精通?”
“是的,他是一个多才多艺的人,喜欢钻研这方面,他还有软件工程师的证书,有一家软件公司甚至打算高薪聘请他。不过他还是喜欢考古,继续从事自己清贫的事业。”
“这就对了。我已经把江河的那台电脑搬到我们局里去了,我仔细地研究了他的电脑硬盘里的内容,发现了一个对话软件。
“这个软件毫无疑问应该是江河自己设计的,我得承认,江河确实有很高的智商,他的软件设计简直是天衣无缝,使你误以为在电脑上和你对话的就是江河本人。其实,不管任何人,只要打开那个叫‘白璧进来’的系统,都会被电脑以为是你,都会弹出你所看到的江河的第一段话。
“这些天,我已经试验过许多次了,每次进来的第一段话都是这几句。然后我就会键入一些以你的口气和角度出发的话,比如什么‘江河我很想你啊’,‘你为什么离开我’,‘你究竟是怎么死的’,然后,电脑里就会自动地以江河的口气和角度出发进行回答,通常回答都是这样:‘白璧,你快忘了我吧’,‘这是一个错误,一个早已经酿下了的错误,这个错误的结局就是死亡’等等。”
“别说了。”白璧忽然有些激动,她打断了叶萧的话,低下头,肩膀有些颤抖。
“我说得没错吧。”叶萧忽然觉得自己今天的行为对白璧来说实在有些残忍了,但他必须要把真实的事情告诉她,“白璧,我知道我这样说你会很痛苦,但是我不能让你永远沉浸在虚无缥缈的希望与幻想里,我想把你解救出来。”
白璧摇了摇头,不再说话了。
叶萧继续说下去:“江河设计的这套软件实在是太完美了,已经具有了人工智能,能够对你所打入的每一句话进行分析,然后进入江河建立好的模拟思维系统进行‘思考’,就像是人类的大脑。然后根据‘思考’结果,按照他预先设计好的回答方案,从他的内部数据库里调出词汇和句子反映在电脑屏幕上,看上去就像是在一问一答。
“这是多么完美的人机对话啊!是的,我对于你相信自己是在和江河对话一点也不怀疑,因为这个系统设计得实在太巧妙了。
“江河的人虽然已经死了,但是他的心血恐怕都凝结在这个系统里了,从这个角度而言,通过这个系统确实可以实现和江河的虚拟交流。当然,这只是对你而言来说是如此,对于江河而言,身后之事,实在是再也看不到了。
“而智者只有在活着的时候运用智慧,才可以使自己永远存活在他人的心里,因为他可以使别人在他死后依然纪念他,甚至,爱他。这也是,为什么许多人虽然死了千百年人们还记着他,从某种意义来说,他的灵魂必须寄居在别人的心里。江河不是什么名人,但他至少可以运用智慧让你永远牢记他,永远活在你的心里。”
叶萧滔滔不绝地说着,看着白璧,总有些于心不忍,但是,他必须要把这些话说出来,他又喝了一大口饮料,同时悄悄地注意着白璧。
白璧终于说话了:“可江河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叶萧接着说:“也许,他早就设计好了这个软件系统,当他预料到了自己可能会死的时候,就把预备对你说的话全都输入进了这个系统。
“这是他精心准备好了的,可惜的是,他是在为自己的死亡做准备。我真为他感到悲伤。”说到这里,他的眼前又浮现起了在解剖台上见到江河的那个瞬间,当时他居然误以为是见到了自己被开膛剖肚。此刻,江河的脸渐渐地清晰了起来,他终于又分不清,究竟哪一个是自己,哪一个是死者了。
“既然,他有那么多话,为什么不亲口对我说?”白璧轻声地问。
“这个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因为江河不想让你卷入他已经卷入的事情,他想让你远离那个地方,不再接近任何危险。当然,事与愿违,他这样做只能使你更加大胆地闯入考古研究所去冒险,这也许是江河事前没有想到的,不过至少他猜准了你一定会来看他的电脑。”
白璧不知道该怎样说,她想起了那晚在考古研究所里,电脑里的“江河”承认了与萧瑟发生过的关系,原来江河什么都想到了,他把一切该说的话都准备好了,就等着白璧发现以后来与“他”对话。
叶萧继续说:“白璧,我还有一个问题,你知道余纯顺吗?”
白璧忽然感到什么东西击中了她的心脏,她点了点头问:“为什么问这个?”
“因为那两句话。”叶萧的语气忽然变得非常肃穆。
“哪两句话?”
“天空未留痕迹,鸟儿却已飞过。”叶萧缓缓地念出了这两句。
白璧的肩膀一阵抖动,她回避着叶萧的目光,眼前似乎又出现了十八岁那年所见到的留着胡子的男人,还有那个在马路上掩面而泣的夏日。
叶萧接着说:“江河在他设计的软件系统的一开头用了这两句话。这是探险家余纯顺的名言,他一定知道余纯顺,而且很喜欢这两句话,是吗?”
“我不知道江河是否知道余纯顺,但是,我曾经见过你所说的这个人。”
“真的吗?”叶萧没有想到。
白璧点了点头,她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抬起头,阳光透过玻璃照射在她几乎透明的皮肤上,在叶萧的视线里显得有些晃眼,就像是某种特殊的摄影方法制造出来的艺术照片。
她缓缓地说:“那是在1996年,有一天,我从报纸上知道余纯顺回到了上海,并且正在一些学校里进行讲座,所以我专程去听过一次。”
叶萧的心里忽然有些激动,一些陈年旧事涌上了心头,他多想把自己当年对余纯顺的崇拜和做一个旅行家的梦想说给白璧听,但是,他还是忍住了,他安静了下来,平静地说:“说下去,我想听听。”
“没什么好说了,当时我才十八岁,只会胡思乱想。直到现在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心血来潮地去听余纯顺的讲座,也许是因为我一直有一股孤独感吧。
“你知道,我的父亲早逝,我的母亲又常年住在精神病院里,所以,才对余纯顺的徒步走遍中国的壮举产生兴趣。他一个人在荒凉的西部徒步旅行,一定也是孤独的。而且——”
白璧还想说些什么,但终究还是不说了。
“说下去啊。”
“没了,就这些,不过是随便说说而已。”
“不,你说得很好,有时候我也有同感。”叶萧看着白璧,知道她似乎有什么心事,他只是淡淡地说,“知道吗?江河与余纯顺相比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去过罗布泊。”
白璧点点头。
叶萧说:“不同的是,江河是在从罗布泊回到上海以后死的,而余纯顺走进了罗布泊,却再也没有走出来,他死在了罗布泊的荒原。”
“我知道。”
“余纯顺决心打破六月不能进罗布泊的说法,在罗布泊气候最严酷的六月份,顶着酷热进入了罗布泊,并横穿干涸的湖心。可惜他错过了一个路口,在迷宫般的罗布泊荒原中迷了路,他陷入了绝境。
“最后在高温酷热的环境下急性脱水,全身衰竭而死亡。当人们发现他的尸体的时候,他正躺在一张帐篷里,全身赤裸,浑身上下都是浮肿和水泡,惨不忍睹。”
“别说了。”白璧的心里越来越潮湿,她无法忍受叶萧对于余纯顺之死的描述,因为她的眼前似乎已经浮现出那个脸上长满胡须的男子汉的身影。
叶萧不理会她,继续说:“可是我一直不明白,余纯顺早已经走遍了全国各地各种险恶的环境,连青藏高原这样的地方他都能全靠两只脚走完,有时甚至是露宿野外,他都挺过来了。至于新疆,他也曾经去过许多次,走过许多沙漠与荒原,有着丰富的经验。可他为什么偏偏在罗布泊这块土地上失败了?”
“这是命运。”
“不,我不相信命运。”叶萧大声地说。然后他仰起头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然后声音又变得非常柔和地说:“对不起,白璧,我有些激动。我只是特别喜欢余纯顺的那两句话。”
“天空未留痕迹,鸟儿却已飞过。”白璧自言自语地说了出来。
叶萧看着她,会意地点了点头,他们都明白了各自所说的话的意思。然后他站了起来说:“白璧,其实我们都是飞过天空的鸟儿。好了,我走了。”
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白璧忽然在他身后说:“明天晚上你有没有空?”
“明天晚上?我朋友导演的《魂断楼兰》要公演了,我一定得去的。”
白璧忽然微微笑了笑说:“原来你也去,那么明晚开场前我们在剧场门口碰头吧。”
叶萧点了点头,离开了这里。一边走下楼梯,一边想着白璧最后那几句话,心里忽冷忽热,那是暗示,还是什么新的预兆?他不愿意再想,只是默默地念着祭余纯须的那两句话,逐渐占据了他的整个心底。
第七章
第一节 萧瑟死了
天色黑了,华灯初上,开始有稀稀落落的人走进剧场。
白璧依旧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看着剧场门口贴着的那幅《魂断楼兰》的海报,那是她画的。她觉得在此刻夜幕刚刚降临的时候,正是观赏这幅画的最好时机,剧场门口的绿色的灯光正好照亮了海报,而且亮度适中,如果太亮就失去气氛了。
画面里女子的眼睛直视着前方,那种目光使整个画面具有了一种立体感,就像这女子马上就要抱着爱人的头颅从画里走到马路上来一样,这种感觉不禁使白璧自己也后退了几步。
直到现在,白璧才开始有了些惊讶,她不敢相信这样一幅画居然出自于自己的手笔,她甚至怀疑自己能否画得出这样的画。至少她确信,如果现在让她再重新画一幅同样的画,她是绝对画不出了。
特别是画中的那颗带血的头颅,是如此醒目地出现在马路边上的剧场门口,以至于许多路过的行人也无缘无故地要多看上几眼。
白璧站在门口注意着人们看到这幅画以后的表情,几乎所有的人都是停下来看了几眼以后才进入剧场的,也许除了那颗头颅以外,还有画中女子的眼睛,同样也吸引了别人的目光。
她又回过头张望着四周,夜色阑珊,人们还在断断续续地进场,只是,叶萧还没有来。剧场里就快开始了,白璧继续等在门口,直到她看到了叶萧正从马路的对过匆匆走来。
“对不起,今天下班太晚了,我迟到了。”叶萧微微有些喘气。
“你一直都这么忙吗?”
“是的,自从接手了江河的案子以后我就一直这样了,走,我们进去吧。”叶萧说着就往里走,但是他忽然看到了门口贴着的海报,他停了下来看了看,眉头渐渐地拧了起来。
白璧在他身边轻轻地说:“觉得这幅画怎么样?”
“就像是一场噩梦。”
“你说什么?”
“我是说,看到这幅画,我就觉得好像看到了一场噩梦。”叶萧的神情有些闪烁。
“为什么?”
“不为什么,因为我做过这个梦。”叶萧把目光对准了她,轻轻地说,“我觉得画中的女子手里捧着的那颗人头——就是我。”
白璧一怔,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才好。
叶萧继续说:“也许,画这幅画的人,也是一个经常做噩梦的人。”
“这个人就是我。”白璧淡淡地说,“这幅画是我画的。走,别呆这儿了,里面已经开始了。”叶萧心里一惊,刚要为自己的失言解释几句,就看到白璧走进了剧场,他只能跟在她的后面走了进去。
剧场里已经黑了,果然,台上已经开演了,舞台的背景看起来是荒凉的山谷和满山的坟墓,阴森恐怖的,白璧猜想剧团的舞美和布景大概都喜欢看斯蒂芬·金的小说。
年轻的楼兰国王正在以近乎于独白的方式自问自答。她没有理会台上的表演,只是在黑暗中寻找自己的位置,很快她就找到了,并且把叶萧也拉到了她旁边的位子上。尽管他们两个的票子不是一起的,但因为剧场里有许多空位置,所以几乎没有多少观众是真正对号入座的。
叶萧抬起头向四周黑暗里的观众席张望了一圈,虽然人不是很多,但至少要比他想象中的好一些,他一直担心罗周的第一部戏公演的时候,演戏的人要比看戏的人多,这个就麻烦了。
不过现在还好,大约五六百人的场子里坐了有将近一半的人,这已经很不错了,也许是因为罗周的剧团在宣传上下了大功夫,把广告做到了戏剧学院里,吸引了一些学生观众,也有可能是因为白璧所画的那张演出海报。
很快,第二幕就开始了,这样间隔很短的频繁换幕是很少见的,以至于有些坐在台下的戏剧学院学生还以为这是一场实验性的先锋戏剧了。
第二幕里,白璧见到了萧瑟,与她前面两次所见到的排练相比,萧瑟今天的状态似乎还不错,她演得很投入也很真实,没有过去的那种矫揉造作的感觉。白璧忽然又想起了上次在酒吧里与萧瑟的对话。她这个时候有些后悔了,她明白那晚自己拂袖而去太冲动了,这也许已经伤害到了她最好的朋友。
她不应该就这么走了,萧瑟需要她,她应该留下来陪伴着萧瑟,而且,不能让萧瑟喝这么多的酒。萧瑟其实也很可怜,同样也沉浸在恐惧与悲哀中,在这个时候,最需要的就是好朋友的爱心,也许这个,可以战胜一切恐惧。
纵然,萧瑟所说的都是事实,但事情早已经发生了,也已经结束了。江河已经化为骨灰长眠于地下,她和萧瑟之间其实并不存在任何障碍,没有必要为了一个已经死了的男人伤害她们之间的友情,尽管,她爱那个男人。
想到这里,白璧的身体忽然一颤,她又悄悄地看了看身边的叶萧,在黑暗的座位上,所有人的脸都在阴影中,只能看清脸的轮廓。
而此刻身旁这个男人的脸部线条在她的眼里是那样熟悉,那样亲切,以至于她忽然觉得坐在自己身边的正是江河本人。她想象着自己正和未婚夫在看着戏,不,不是未婚夫,而是她的新郎,因为她忽然想了起来,今天——正是白璧和江河原定举行婚礼的日子。
就在今天,她应该披上洁白的婚纱,在朋友们的祝福声中与江河喝上一杯交杯酒。她应该是幸福的,原本就在今天,她应该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被别人赞美,被别人羡慕,甚至被别人嫉妒。最后,她的新郎应该带着她进入他们的房间,然后把门和窗都关好,在属于他们两个人的世界里,做一切可以做的事。
于是,她的脸上有了些红晕,她甚至有了伸出手抚摸身边那个男人的熟悉的脸庞的冲动。然而,这一切的感觉只能维持一瞬,白璧立刻又回到了现实世界,她知道,她的新郎已经死了,已经变成了一堆骨灰。
而今天,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天,她不是新娘,也不是这个世界最幸福的女人,坐在她身边的,终究不过是一个负责调查她未婚夫之死的警官而已。
白璧的肩膀又微微抖动了一下,不过叶萧并没有察觉身边的她发生了什么变化,她摇了摇头,努力要把刚才脑中所想的都忘却,然后定了定神看着舞台上的戏。
此时在舞台上,蓝月出场了。她依旧蒙着脸,露出一双诱惑人的大眼睛,那双眼睛似乎凝视着远方,又似乎扫视着台下每一个人,这无疑震慑住了所有的观众。
白璧注意到当蓝月出场前四周的观众有的在低声闲聊,有的戏校女生在吃着各种各样的小零食。而当蓝月出场以后,台下立刻变得一片寂静,女生们无休止地品尝着零食的嘴巴也停了,所有的人都注目着台上,倾听着台上的音乐和台词,但更重要的是,蓝月的眼睛。
终于,蓝月把她的第一句台词缓缓念了出来:“王子爱上的是公主,不是我。”那声音确实有某种神奇的力量,尽管只有短短的一句话,却使白璧觉得这句话超过了千言万语。然后,舞台上陷于黑暗,蓝月消失了,全剧最短的一幕,也就是第二幕结束了。
接下来,就是冗长的第三、第四、第五幕。白璧觉得这出戏虽然构思巧妙,但是叙述的节奏似乎有些缓慢了,这并不适应现代人的观赏需要,不过,戏里无时无刻不透露出的那种恐惧的气氛还是能够吸引人的。
特别是音乐,用了许多暗示性的旋律和节奏,有些是用古代的乐器演奏的,音响里还时不时放出独声或群声的伴唱,导演一定为此而煞费苦心了,不过效果却弄得像音乐剧,也许这样的戏排成歌剧更好一些。
第六幕萧瑟又上场了,这是楼兰公主的新婚之夜。公主最后知道了原来于阗王子爱的不是她,于是她很痛苦,萧瑟演得还是不错,白璧甚至能察觉到公主在痛哭的时候并不是表演和做戏,而是真哭了。
她与萧瑟相处那么久,知道萧瑟真哭的时候是什么样子,那是任何人都装不出来的。她看着台上的萧瑟泪流满面,那伤悲的样子看着使每一个人都同情。忽然她觉得萧瑟有些不正常,舞台上公主的悲伤已经超过了白璧所能想象的程度,也许是萧瑟过于入戏,以至于以为自己就是楼兰公主了。
第七幕是蓝月和王子的戏,依然充满了悲剧色彩。第八幕则明显有些像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王子因为误以为兰娜已死,所以在坟墓谷殉情自杀。
第九幕,蓝月与萧瑟终于在舞台上聚到了一起。第九幕的舞台背景令白璧毛骨悚然,背景上画着一个个面目狰狞的神像,这些神像有的把人踩在脚下,有的把人吃进嘴里,还有的把人撕成两半,看上去好像与印度教诸神有些关系。
一开场,蓝月就跪在舞台的中心,穿着一件破烂的白色衣裙,披着头发,像个女囚犯的装束。萧瑟扮演的公主以仇恨的目光注视着她,萧瑟高声地责问蓝月:“兰娜,你不过是一个卑贱的女奴,有什么资格爱上于阗的王子?”
蓝月似乎对公主非常尊敬,以下人的口气哀求着说:“公主,请您宽恕我的罪过。”
“不,我恨你,也恨王子。”萧瑟的语气充满了仇恨。
“尊敬的公主,兰娜只是一个卑贱的人,从来没有奢望过得到王子,只要公主能够善待他,不要再为难他,使他得到幸福。”
蓝月停顿了一下,表情充满了矛盾与痛苦,然后,她高声地说:“为了他的幸福,兰娜愿意永远离开王子。”
萧瑟摇了摇头:“不,不,不,你已经永远离开了他,我要杀死你,易如反掌。我现在要求你在楼兰的神灵面前发誓,永远不爱王子。”
接着,舞台上的灯光变得幽暗起来,而且忽明忽暗,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音乐响起了一种类似于念经的声音,但语速非常快,远远超过了普通的寺庙里的念经声,没有人听得懂音乐里的声音究竟是什么意思。
几个舞者进入了舞台,在几点光束之下,白璧看到他们都穿着古代西域人的服装,头上带着皮帽,插着羽毛,手中挥舞着一些奇怪的东西。他们舒展四肢,在音乐的节奏里翩翩起舞,把蓝月团团围困在舞台的中心。
白璧觉得台上的表演虽然有些象征性,但她还是能够看得出那些舞者所代表的是巫师,舞台上表现的是古代楼兰的祭神仪式。随着巫师们的舞蹈,在一旁的公主高声旁白——发誓吧,发誓吧。
蓝月忽然站了起来,在巫师们的引导下,她也跟着他们跳起了舞。她的动作非常优美,四肢舒展开来,就像是一只白色的仙鹤。白璧惊叹蓝月跳的舞蹈非常唯美化,她猜测蓝月过去也许就是学舞蹈出身的。
但这并不是普通的舞蹈,具有明显的抽象性和象征性,四周的巫师与处于中央的她配合得相当默契,似乎一边在舞蹈,一边在互相之间交流,白璧心想这也许是在模拟人神对话?巫师代表神,而蓝月代表人,人与神通过肢体语言进行交流。
蓝月一边舞着,一边表情越来越痛苦,周围的巫师似乎都在催促着她什么,也许是在以神的名义逼迫着她发誓。忽然,几个巫师把蓝月越围越紧,直到抓住她的四肢,使她的全身蜷缩起来。但蓝月忽一用力,把巫师们都推开了,这时音乐戛然而止,巫师们纷纷退下舞台。只留下她与萧瑟两个人。
灯光又汇聚到了蓝月脸上,她仰起头,神色凝重地说:“至高无上的神啊,你要我起什么誓呢?你是想要知道我的真心,还是想要听到我的谎言?请原谅,我不能背叛誓言,因为我知道,如果我起誓不再爱王子,那么我在每时每刻每分每秒,都会背叛我的誓言,就在我的心底。我能背叛誓言吗?不,我不能。所以,我愿意一死,但我不能不爱王子。”
灯光立刻又打到了萧瑟的脸上,公主一脸失望,随即又变得怒不可遏,她做了一个手势,一个武士走到台上,手里拿着一个盒子,然后把盒子放到了蓝月的身前,接着武士下场。
公主冷冷地说:“既然你不能不爱他,那么你们就永远在一起吧。”
蓝月的表情有些疑惑,然后打开了盒子。瞬间,她的表情变了,就像是遭到了巨大的打击,她浑身发抖,面色也变得苍白,然后,她把充满仇恨的目光投向了公主。
“王子是自杀的,我只是命人取下了他的人头送给你。”公主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说。
蓝月不回答,她把手伸进了盒子里,然后从盒中取出了一颗人头。
全场的观众立刻一片哗然,就连白璧的心里也突然一抖,尽管她知道那个人头是用塑料做的。但确实做得惟妙惟肖,而且还涂着红色的药水,从远处看上去真像一颗滴着鲜血的人头。
蓝月把那颗人头抱在了怀里,目光直视着前方,此刻,在白璧的眼中,一身白衣的蓝月在舞台上的样子简直和那张海报上的女子一模一样。同样是迷离的眼神,同样是裸露而野性的双臂,更重要的是,双手捧着男子的人头。
这仅仅只是巧合吗?白璧在心里问着自己。她仿佛已经看到了海报中的女子从画里走了出来,捧着爱人的头颅,走进剧场的大门,通过那黑暗的通道,走过观众席的中间,现在,就在舞台的中央。是的,她是有生命的,每一幅画中的人物都是有生命的,白璧开始对此深信无疑了。
蓝月把爱人的头颅高高地举起,放到了自己的唇边,轻吻了一下,然后又轻轻地放入怀中,这使她的嘴唇变得血红血红,就像刚刚喝过血,显然她把涂抹在仿真人头上的红药水擦在嘴上了。
接着,她又仰起了头,不知看着哪里,终于,她开始大声地说话了:“掌管人间万物生死的楼兰守护者木依奥神啊,你看到了吗?你看到了吗?你守护的子民是如此残忍,你守护的城市是如此冷酷无情,楼兰啊,你还有什么资格再存在于这个世界?万能的木依奥神,你听见我的呼唤了吗?我已经把你从沉睡中唤醒,请倾听我对楼兰的诅咒——楼兰,将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记住,这是永恒的诅咒,楼兰将永远处于我的诅咒中!”
蓝月的声音传遍了整个剧场,不知是谁将剧场音响的音量调到了最大,以至于所有的人都被这震耳欲聋的诅咒吓坏了,几个戏校的小女生几乎要被吓得哭出来了。就连白璧也感到自己的耳朵和心脏难以承受这声音,这些诅咒的话语似乎深入到了她的心底,永远都难以磨灭了。
接着,蓝月又把目光对准了公主,并伸出一只手指着公主,蓝月用她那沾满爱人鲜血的嘴唇说:“木依奥——木依奥——木依奥——我呼唤你的名字,诅咒这个女人。木依奥——木依奥——木依奥——”
然后,蓝月忽然大声地笑了起来,这笑声再一次通过音响震动了整个剧场,令所有的人毛骨悚然。白璧心想负责这场演出的音响师一定是疯了,难道要把观众都吓走吗?
接着,蓝月从怀里拿出了一把刀,她先是微笑着抚摸着爱人的头颅,然后,从容不迫地把刀子插进了自己的胸膛。作为道具的鲜血立刻从她的胸口流了出来,染遍了她的一身白衣。她微笑着看着前方,颤抖了几下之后,以一个几乎是优雅的动作,倒在了地上。
就在全场的观众为剧情中兰娜的死而一阵叹息的时候。公主忽然也倒在了地下,一动不动地,所有的人都以为公主也吓得昏了过去。但是,就在两个人都倒下之后,舞台上寂静了下来,只看到两个倒在地上的女人和一颗男子的人头,就这样,足足好几分钟过去了。
突如其来的冷场让观众们都意想不到,他们原以为已经到了全剧的高潮了,正全神贯注地期待下面的结局,却停止住了,难道是全剧结束了吗?观众席里出现了一些喧哗,有的人开始退场,也有的人开始吵闹。
白璧则感到了一股深切的不安,她总觉得萧瑟扮演的公主突然倒下有些奇怪,她隐隐地觉得剧情里不应该有这样的情节。她关切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望着台上一动不动的两个女人。
这个时候,台上忽然出现了一个身穿现代服装的青年男人,原来是导演罗周,场下所有人都感到奇怪,有人开始起哄。
罗周冲到了台上,碰了碰萧瑟,他似乎吓了一跳,然后又用手摸了摸萧瑟的脉搏,几秒钟后,他也惊慌失措地倒在了地下。
此刻,叶萧猛地从白璧身边站了起来,他高叫一声:“一定出事了,快让一让,我是警官。”他挤出了座位,一路快跑,爬到了舞台上,他抓住罗周的手问:“到底怎么了?”
罗周似乎是吓坏了,他睁着惊恐的眼睛看着叶萧,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怔怔地指着地上的萧瑟说:“她——她——死了。”
正当舞台上的叶萧忙着摸萧瑟的脉搏的时候,台下的白璧看到在罗周和叶萧身后蓝月忽然从地上站了起来。蓝月把那颗道具人头留在了地上,她身上的“血”已经流完了,全身一片血红,就连脸上也沾了许多血,就像是刚刚杀了人一样。
她的脸色苍白,毫无表情地从身后看着罗周和叶萧,还有躺在地上的萧瑟,而惊吓过度的罗周和忙于验视萧瑟身体的叶萧都没有注意到蓝月已经站了起来。
白璧在座位上看着台上的蓝月,心里忽然觉得异常的恐惧,蓝月的嘴角似乎露出了一股特殊的表情,她转身又面向着台下,白璧觉得她似乎在看着自己,是的,她是在看着自己,蓝月的目光穿过了几十排座位直指白璧的眼睛。然后,蓝月缓缓地离开了舞台,从另一端退入了后台,从众人的目光里消失了。
而台上的叶萧觉得身后似乎有什么动静,他回过头来,却发现原来躺在台上的蓝月已经不在了。而躺在他身边的萧瑟,这个穿着楼兰公主服饰的女孩,已经确确实实地停止了心跳。
萧瑟死了。
叶萧有些茫然,他摇了摇头站了起来,顾不得扶起依旧在舞台上颤抖的罗周。他把目光投向了台下的白璧,他已经用自己沉重的目光,把萧瑟的死告诉了白璧。
白璧又沉重地坐到了位子上,低下头,近乎绝望地啜泣了起来。
舞台上,那颗道具人头,依然在缓缓滚动着。
第二节 真是莫名其妙啊
“叶萧,救救我。”罗周紧张地说,他紧盯着叶萧的眼睛,似乎害怕叶萧会突然从他的眼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房间里很闷,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味,他已经整整一天没有出门了,而且把门窗都全部关得死死的,从早上到现在,三顿饭全都吃的是速冻食品。以至于他的面色更加难看,而乱七八糟的头发散发着一股臭味,就像刚从垃圾场里出来。
“别害怕。”叶萧安慰着他。
罗周还是站了起来,在房间里焦虑地转着圈,一边转一边说:“从出事到现在已经二十多个小时了,依然还没有蓝月的任何消息,天知道她到哪里去了。”
“她是你招聘进来的,没有她的地址或什么资料吗?”
罗周后悔地说:“没有地址,也没有什么资料和简历,只有她的一个手机号码,前几天还能打通,但昨天出事以后,她的手机就停机了,怎么也打不通。我真是太糊涂了。”
叶萧说:“当时我只注意躺在地上的萧瑟了,一个劲地摸她的脉搏,给她做人工呼吸,希望能够把她救回来,没有注意到后面的蓝月。当时台下的观众们说蓝月是从容不迫地自己站起来的,她几乎面无表情地从背后看着我们,然后又不动声色地走到后台。
“有观众说蓝月当时那副样子非常怪异,他们猜测蓝月似乎依旧沉浸在剧情之中,还没有出戏,所以对穿着楼兰公主的衣服的萧瑟的死似乎没有同情或关心的样子。”
“蓝月依然入戏?谁知道呢。这段戏我们已经排练过许多遍了,在公演前一切正常,没有出现过意外的。”
罗周继续在房间里转着。叶萧看着罗周在他面前转来转去,看得有些头昏了,他叫住了罗周:“别转了,坐下吧罗周。你太紧张了,没有这个必要的。今天上午萧瑟的验尸报告已经出来了,死因是冠状动脉阻塞而引起的心肌梗死。”
罗周说:“那么说来,萧瑟的死纯属意外?”叶萧沉默片刻,说:“但愿如此吧,有些事情我不能告诉你。”
罗周终于坐下了,他惴惴不安地说:“我现在很害怕,害怕蓝月会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就像她突然消失一样。昨晚后台的人说,看到她从台上下来,以为表演一切正常,已经落幕了,就没有多管她,任由她自己去化装室。等到我们想到她的时候,化装室里早就没有人影了,没人看见她去哪儿了,也许她根本就没有进化装室,而是直接从剧场的后门走了。”
“那么你认为萧瑟的死与蓝月有关吗?”
“鬼才知道。”罗周叹了一口气,“对不起,我不愿再多想了,虽然按照剧本,蓝月在舞台上所表演的都是对的,而且她的表演确实非常出色。
“而萧瑟也演得不错,至少要比我原来想象中要好得多,但是剧情里楼兰公主并没有当场死亡,她一直活了下来,直到楼兰真的因为缺水而毁灭,她被迫离开了家园,来到了坟墓谷才真相大白。”
“什么真相?”
“公主和兰娜其实是孪生姐妹。”
“那应该找两个长得相像的演员嘛。”
“不,在剧情里,她们就是长得不同,其实在现实生活里,长得不怎么像的双胞胎也很多。而也有长得很相像的两个人,但相互间却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叶萧心里忽然一怔,他想到了江河与自己,不就是罗周所说的那第二种情况吗?他不愿意多想了,淡淡地说:“确实,从当时舞台上的剧情来看,是兰娜对公主进行了诅咒。而公主则当场死于她的诅咒。蓝月当时念的那个什么木依奥,是什么意思?”
“嗯,那是古代楼兰掌管生死的守护神的名字,传说只要木依奥的名字一响,被诅咒者就在劫难逃了。”
“这是谁告诉你的?”
“是蓝月,她说她这是从图书馆里查来的?”
叶萧有些奇怪地问:“她也参与写剧本了?”
罗周低下了头,有些惭愧地说:“我只能实话实说了,告诉你,这剧本的创意其实来自蓝月,是蓝月编出了整个故事的框架,使我推倒了原来的剧本,采用了她的方案。知道吗?她是一个很聪明的女人,非常聪明,我必须承认,她的智商其实要比我高多了。”
“她说过她过去的经历吗?”
“从来没有,我对别人的过去和隐私没兴趣。”
叶萧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说:“不知道她的过去,也不知道她将要去何方,难道她真像个幽灵吗?”
“别,别说了,我受不了。”罗周的表情特别痛苦。
叶萧看了看罗周惊恐的神色,但他必须把自己心里的话说出来:“罗周,上次我来找你,看到了蓝月。”
罗周摇摇头说:“够了,她说过,我会后悔的,现在,我确实是追悔莫及了。叶萧,请你相信我,我是无辜的,你不会以为我和她有过关系,就以为我和她是一伙儿的吧。其实,我和她就只有这一晚,仅此而已,没有更多的关系了。这完全是一场意外,相信我吧。”
“罗周,首先,我并没有说蓝月一定与萧瑟的死有关,即便我们已经掌握了证据,证明萧瑟在生前与蓝月因为角色的问题有过矛盾,但她们并未正面争吵过,蓝月也一直都让着萧瑟的。很可能蓝月只是看到萧瑟死了以后被吓坏了,不敢再留在你们剧团里,远远地离开了你们。
“其次,即使蓝月与萧瑟的死有关,也不能说明你也牵连到此事,目前惟一可以肯定的关系,仅仅因为你是这场戏的导演兼编剧,仅此而已。知道吗?你不用担心的。”
“但愿如此。”
叶萧又想起了什么:“罗周,当时在公演前,或者在演出的过程中,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情吗?”
“特别的事?好像没有啊。”
“那么在蓝月在说最后那几句话的时候,剧场里的音量大得惊人,把在场所有人都吓坏了,这是怎么回事?这也是你在编导的时候故意安排的?”
叶萧的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那震耳欲聋的蓝月所发出的诅咒的声音,特别是那几个字——木依奥。
“不,不是,音量应该是正常的,不应该那么响。后来我问过音响师了,他说当时控制音响的机器忽然失灵了,怎么调也调不好,音量一下子就自动跳到了最高档,没办法控制了。不过,说来也怪,结束以后,他重新调试机器,一切又都恢复正常了,当时机器失灵的原因至今也没有查出来。”
“真是莫名其妙啊。”叶萧也自言自语地说。
“叶萧,我完了,彻底完了。今天剧团的投资人打电话给我,告诉我剧团已经正式解散了,他们再也不会相信我了,他们并不是怀疑我的能力,因为电话里他们说演出的效果确实不错,他们解散剧团是因为害怕沾染上我们的晦气。
“说实话,第一次公演的时候就在大庭广众之下死了人,怎么说也是一件非常不吉利的事,任何人都会害怕的。从今以后,我没法再在这个圈子里立足了,我等于已经被他们宣判死刑了。命运,命运这东西真的不公平。”罗周没完没了地哀叹着。
叶萧听着罗周的话,他今天已经听了无数遍了,他摇了摇头,看了看表,夜已经深了,他站了起来说:“罗周,我不可能一直这么陪着你,我还要办我的案子,你就好自为之吧,把窗户打开,透透空气,别害怕,否则你会被自己憋死的。”
“谢谢你,叶萧。”他终于冷静了一些。
“好了,我走了,再见。”叶萧离开了这里,独自一人走进了深夜的电梯。
房间里又留下了罗周一个人,他缓缓地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的夜色,他的手有些发抖,在为是否开窗而犹豫不决。最后他终于把窗户打开了,一阵秋风冲了进来,冰凉彻骨。
叶萧在他的办公室里,脸色很不好,呆呆地坐在电脑前面。忽然,他的女同事走了进来,拿着一个包裹,交给叶萧:“叶萧,刚才邮局送来一个快递的包裹,是给你的。”
“给我的?是谁寄的?”叶萧满脸的疑惑。女同事说:“没有写寄件人的落款,地址全是打印出来的。”
叶萧说:“哦,原来是匿名包裹。”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拆开了包裹,包裹里是一盘录像带。他看着录像带,若有所思。
第三节 图坦卡蒙
叶萧独自来到一间小房间里,这里有一台电视机和一个录像机。他把录像带放了进去,按动了遥控器,电视里开始出现了录像带的画面——
电视里出现了一片荒原,漫天的黄色尘土与土地,一望无际,看起来应该是在汽车里的副驾驶位置上拍摄的。
画面的质量一般,总体有些偏红,声音很响,大概是汽车发动机的声音,然后在地平线的尽头出现了一点绿色,接着画面立刻就跳到了一片白色的山谷。显然,一开头这录像就被剪辑过了,然后镜头又对准了旁边的车窗,开始出现了一些坟墓。
车子越往前走,两边的坟墓越多,景象也越凄惨,接着不断有剪辑的痕迹,直到车子在一座高大的土丘前停了下来。摄像机被抬下了车子,接着,镜头前出现了一些人,有文好古,还有许安多、张开、林子素。但还有一些人,叶萧不认识,而扛着摄像机的人就是江河。
镜头里的土丘侧面出现了一个大洞,可以看出,洞口有爆破作业的痕迹。
画面里忽然跳出了文好古和许安多争吵的场面,许安多大声和文好古争辩着:“文所长,这样一个大型墓葬,我们恐怕没有资格私自进行发掘。我觉得我们应该立刻与上级文物主管部门联系,取得正式的审批以后再动手。所以我认为现在我们应该撤退。”
“你说什么?撤退?”文好古有些发火了,他大声地喝斥道,“这个机会我已经等了二十年了,二十年的岁月,你懂吗?这么一个重要的发现足以使我们名垂史册,考古所会得到大量的财政拨款,而我一生的努力也终将得到世人的承认。”
许安多还想申辩什么,但是被文好古打断了。
文好古高声地说:“大家都做好准备,先从盗洞下去,看一看盗墓贼究竟是否进入了墓室。”接着,林子素自告奋勇,第一个进入了盗洞,他提着一盏特制的灯照着前方,江河的镜头就跟在他的身后。
然后,画面一下子进入了一个黑暗的环境,几乎是全黑的,伸手不见五指,一开始叶萧还以为电视机有什么毛病了,后来听到了声音才明白了。接着,有人打起了光,照亮了镜头的前方,那是一个长长的甬道,光线只照亮前方大约几米的距离,再往前依旧沉浸在黑暗中。看起来是江河扛着摄像机走在了最前面。
镜头不断地往前推移,画面摇晃得厉害,让叶萧看得有些头晕。有时候镜头会对准头顶和四壁,在灯光里,隐隐约约可以看出一些图案,但是非常淡,而且光线打得太亮,出现了一些反光,实在看不清楚。
走着走着,忽然面前出现了一堵墙,灯光照在墙上,照出了墙上的图案和文字。接着镜头里出现了文好古的背影,他靠近了那堵墙,似乎是在仔细地观察着,然后,文好古轻轻地念出了一段文字——“谁进入这座坟墓,谁就将被永恒的诅咒消灭”。
现在音质却好得出奇,叶萧清楚地听到了电视机喇叭里所传出的文好古的声音。
镜头又被剪掉了一段,一下子跳到了一堵被打开了一个洞的墙。又传来文好古的声音:“刚才那句话通常都是墓主为了防备后世有人盗墓,所以故布疑阵。我想大家也都对此明白,用不着害怕,来,跟我进去。”
“文所长,我先进去吧。”又是林子素,他第一个进入了那个洞,江河的镜头和文好古的背影紧跟在他身后。
几个颠簸之后,虽然镜头依旧对着林子素和文好古的背,但传出了林子素惊叹的声音:“天哪!”
“就像进入了图坦卡蒙的墓室。”不知是谁插了一句。
“住嘴,触霉头。”又有人提醒了一句,大概是害怕发掘图坦卡蒙陵墓过程中发生过的事情会重演。
文好古在镜头里说:“真是奇迹,保存得相当完好,盗墓贼没有进入这间墓室。我估计这古墓至少有一千六百多年的历史了。”
这时候,镜头前面已经没有别人了,镜头借着许安多提着的灯光,摄下了墓室里的一切。
墓室的中央是一具棺材,棺材的形象很奇特,看起来就像是一艘船。镜头缓缓对准了这具棺材,逐渐拉近,那棺木上有着彩色的图案,就像是一件艺术品。
“看,棺材盖没有密封。”许安多喊了一声。
“文所长,既然没有密封,把棺材打开来看一看吧。”林子素出现在了镜头里。
没有听到文好古回答的声音,但许安多和林子素已经开始动手了。张开安装好了灯,然后拿着纸和笔记录,用文字描绘下这一切。
许安多他们带着手套,小心翼翼地抬起了棺盖,忽然一股烟雾从被打开的棺材里飘散了出来。许安多和林子素立刻转过头掩起了鼻子,就连江河的镜头也摇晃了好几下。
“什么味道?”许安多掩着鼻子挥着手把那些烟雾驱散。 “别害怕,这种事常有。”文好古说。
然后,灯光照射到了棺材里面。
首先出现在镜头里的是毛毯,一卷被裹得严严实实的毛毯正在棺材里安卧着。
“尸体就被裹在毛毯里面,先把它抬出来。”这是文好古的声音。
许安多和林子素有些犹豫,但他们还是把那卷毛毯和毛毯里的东西一块儿抬了出来。他们开始小心地打开毛毯,用了很长时间,才使毛毯里包裹着的尸体出现在镜头面前。
一具干尸,或者说是木乃伊,干尸的脸上戴着一个金色的面具。
叶萧还记得这个金面具,林子素就是戴着这个面具死的。
“图坦卡蒙!”忽然有人叫了一声。
“胡说八道,新疆许多古墓里都发现过戴面具的古人遗体。”又是文好古在消除队员们的惊恐。
镜头里出现文好古带着手套的手,他的手摸到了女尸戴着的面具上,在面具边缘轻轻地一拉,就把整副面具从女尸的脸上取了下来。
女尸保存得不错,五官都能辨认出来,眼窝也没有塌陷,叶萧甚至还能从录像里看出那具女尸已经干瘪了的嘴角上还残留着一股淡淡的微笑。
女尸的头发披散着,身上穿着麻布的衣裙,而胸口却覆盖着一块丝绸。忽然响起了文好古的声音:“好了,不要再动它了,否则会弄坏的。等一会儿我们把它带回去慢慢研究。现在抓紧时间,争取在天黑以前把所有工作完成,这里的传说是天黑以后没人能走得出这山谷,我虽然不相信这话,但我不想冒险。大家明白了吗?林子素和张开,你们快点测绘,许安多和我一块儿清理地面的文物。”
接着,镜头又对准了在地上工作的几个人,他们在收集文物和许多古代文书和经卷。录像又继续了很长时间,记录的全都是这些工作,但其中还是被剪掉了一些。最后他们带着文物和那具干尸离开了古墓。
录像带的最后几分钟,是山谷的黄昏,叶萧不明白江河别的不拍,为什么出来以后偏要拍这黄昏。在一片白茫茫的山谷和坟墓中,那黄昏确实很可怕,然而,镜头的最后出现了一轮无比壮阔的大漠落日,那落日闪着金色的光芒,充满了整个画面。
看完了录像,叶萧呆呆地坐着,面无表情。
他的脑海里忽然回想起了文好古在录像里念的话——“谁进入这座坟墓,谁就将被永恒的诅咒消灭”。
第四节 白璧终于明白了
叶萧坐在电脑前面敲打着键盘。忽然,他的女同事走到了他的身边,对他说:“叶萧,你要的资料我已经查好了。”
叶萧急忙站起来:“结果怎么样?”
女同事摊开一张纸念了起来:“本市所有的户籍人口以及外来登记人口中总共有十六个人叫蓝月,其中十三人为女性,三人为男性。”
叶萧说:“我要其中二十到二十八岁之间的女性资料。”
女同事把那张纸递给了叶萧:“你自己看吧,二十岁到二十八岁的就这四个人。”
纸上打印着四个叫蓝月的女人的照片,但都不是叶萧所认识的那个“蓝月”。
叶萧摇了摇头,又把纸交还给了女同事,轻轻地说:“谢谢你。”
忽然他又想起了什么,问道:“刚才见到方新了吗?”
女同事有些不耐烦地说:“他啊,最近成天把自己锁在他那法医实验室里面,不知道在搞些什么名堂。”
叶萧点了点头:“哦,那我就不打搅他了。”
他又把目光对准了纸上的名字——“蓝月”。
白璧烦躁不安地来回踱着步,她忽然停了下来,看着窗外的夜色。
时钟已经走到了午夜十一点。
白璧的眼前又浮现出了昨天在剧场里所见到的那一幕。
蓝月的眼睛让她不寒而栗,她努力地使自己镇定下来。白璧忽然想起了什么,拿过自己的包翻了起来,她的动作很急,翻了很久才翻出来一张纸片,她按着这张纸片打了一个电话。
很快,电话里传来语音回答:“对不起,你打的电话已经关机。”
白璧心里一沉,把电话给挂了。她的目光又落在了那张纸片上,纸上写着这样的字——蓝月手机号码:13801221442"
白璧盯着纸片上的字看,似乎觉出了些什么,她的眼前又浮现起了那天她与蓝月在她画的海报前面的对话。
那次对话里,她们谈到了《荒原》,蓝月说《荒原》是她最喜爱的诗。
白璧努力地回想着蓝月在那天说过的每一个字。她再一次低头看着眼前这张蓝月写给她的纸片,看着纸片上的那些漂亮的字迹,她终于想起来了什么,然后她从一个抽屉里取出了一本白封面的小簿子。这就是她去整理江河遗物的时候,从江河出事的那间房间里带出来的小簿子。
白璧轻轻地打开小簿子,簿子里抄写着艾略特的《荒原》全诗。
在诗的最后,作者“艾略特”三个字的下面还写着——“聂小青赠江河”。
白璧拿起了那张蓝月抄给她的小纸片,与小簿子上的文字对照着笔迹。她惊奇地发现,小纸片上蓝月写的字迹与小簿子上的《荒原》里的字迹出奇地相似,就像是出自于同一个人的手笔。
白璧现出惊恐的神色。
白璧又找到了小簿子上《荒原》的第一段——
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荒地上
长着丁香,把回忆和欲望
搀和在一起,又让春雨
催促那些迟钝的根芽。
白璧把蓝月那张纸片上的“蓝月”的“月”字与“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荒地上”里的“月”字对照了一下,两个“月”字的笔迹完全一样,就像是复印出来的那样。
白璧终于明白了。
她又翻到了小簿子的背面,封底上写着的两个字——诅咒。
白璧又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地走了几步,她的目光突然投到了那张她和江河合影的照片上,她忽然扑到照片前,对着照片里的江河说:“江河,她是谁?告诉我,你告诉我啊。”
白璧又呼出一口长气,她拿起了电话,拨了一个号码。随后她对电话里说:“喂,是叶萧吗?我是白璧。”
叶萧睡在床上,睡眼惺松地打开了一盏台灯,他拿着手机说:“白璧,是你?那么晚了,什么事啊?”
几秒钟后。
叶萧吃惊地问:“什么?与蓝月有关?”
他听着白璧在电话里对他说的话,中间一言不发,直到最后他才问:“聂小青?”
停顿了一会儿后,他说:“我明白了,原来是这样,你快点睡吧。”
电话挂了。叶萧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第八章
第一节 我自己会小心的
叶萧又来到了考古研究所。他敲了敲所长办公室的门。
“请进。”
叶萧走了进去。文好古正坐在桌子上,他看见叶萧进来吃了一惊,但又立刻恢复了正常表情,笑了笑说:“叶警官,你怎么来了?上次你帮我们追回了文物还没来得及感谢你呢。”
“文所长,不用谢了,我来是为了向你调查一个人。”
“好的,先请坐啊。”
叶萧坐了下来,直截了当地说:“文所长,聂小青这个人你认识吗?”
“聂小青?”文好古的脸色立刻变了。
叶萧从他的表情上看出些什么了:“有什么不对吗?文所长。”
“没,没什么。”文好古又对他笑了笑,“聂小青是在这里实习的硕士研究生,是古生物研究所的李教授推荐来的。”
“她现在人呢?”“不知道。她只在这里实习了大约不到一个月就离开了。”
“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大约是江河死之前的几天吧。”
“文所长,为什么我们刚刚开始调查的时候你没有把这个情况告诉我们呢?”
“我想,聂小青和江河的死应该没什么关系吧,人家只是一个普通的实习生而已。”
“文所长,你不会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吧?”
“不,不,这怎么可能呢?”
叶萧冷冷地说:“算了。文所长,我还有一个问题,最近你觉得你的身体怎么样?”
“我的身体?很好啊。”
“我给你一个建议,去医院里,做一次全身的健康检查,好吗?”
“叶警官,我很奇怪你为什么提这个问题?”
“我听说你们考古所在江河出事一个月前去西部参加过一次考古活动,总共有五个人,江河,许安多,张开,林子素,还有你文所长。现在,前面四个人全都死了,只剩下你一个,你不觉得奇怪吗?”
文好古脸色一变:“你是在怀疑我?”
叶萧说:“不,我是在担心你。”
文好古说:“不用了,我自己会小心的。”
叶萧说:“但愿如此,我走了。”
叶萧离开了这里,办公室里只留下文好古一个人,茫然地出神。
第二节 聂小青犯法了
叶萧开着车来到了古生物研究所门口,他走下车,看了看门口的牌子,然后,走了进去。
叶萧问一个工作人员:“请问你们所的李教授在哪里?”工作人员说:“在图书室里。”
叶萧向图书室走去。
李教授独自一人在一排高高的书架下来回地走动着。图书馆的采光不太好,阴暗的光线从狭小的窗口里射进来,使他的影子缓缓地晃动着,在地上拉出一道长长的黑线。
叶萧缓缓地走到他跟前,轻声地说:“李教授,你好,我是公安局的,有些事想找你了解一下情况。”说完,他拿出了证件。
李教授抬起头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说:“有什么事吗?”
叶萧说:“李教授,我想问一个人,她叫聂小青。”
“问她干什么,她只是我的一个学生。”
“请问她现在在哪里?”
“不知道。”
叶萧觉得有些老年人的性格确实古怪,他不解地问:“为什么?”
李教授说:“前一段时间聂小青被我推荐到考古研究所去实习了,但实习结束以后回来的第二天就不见了踪影,哪里也找不到她。所里已经向警方报过失踪案了。”
叶萧说:“对不起,我能看一看她的资料和照片吗?”
李教授点了点头说:“跟我来吧。”
他们离开了图书室。
在走廊里,李教授边走边问:“聂小青犯法了?”
叶萧说:“不,我们只是怀疑她可能与一桩案子有关。”
李教授问:“是考古研究所里连续死人的案子?”
叶萧说:“李教授,原来你也知道这件事了。”
李教授说:“都是圈子里的人,有一丁点的风吹草动就全都知道了。听说,所有的人都是死于心肌梗死?”
叶萧说:“是的。”
李教授问:“恐怕,没那么简单吧。”
叶萧反问道:“李教授,那你的看法呢?”
李教授说:“看,到了。”他们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一扇门前,门上写着“档案室”。
叶萧和李教授走进了档案室。李教授打开一个柜子,拿出了一叠文件递给叶萧,说:“这里是聂小青的资料,你自己看吧。”
叶萧摊开了文件,其中一份是聂小青自己填写的报名表,在报名表的右上角,贴着一张她的照片。叶萧看见照片之后,猛然一怔,他的目光就像一根钉子似的,立刻被深深地钉入了照片中。没错,照片上的这个女孩就是蓝月。
他的眼前又浮现起了那天在罗周家楼下见到蓝月的场面。
叶萧又回到了现实中,他睁大眼睛看着面前聂小青的照片。他自言自语地轻声说:“原来,蓝月就是聂小青,聂小青就是蓝月,她们是同一个人。”李教授似乎没听清楚,问:“你说什么?”
叶萧说:“没,没什么。”
叶萧继续看着这份名字叫聂小青的报名表,这是她自己填写的,聂小青三个字工工整整,字迹隽永清秀。
叶萧抄下了这份资料里聂小青的家庭住址,然后他回头问李教授:“对不起,李教授,请问你对聂小青的印象如何?”
李教授想了想说:“她很聪明,在研究和学习的时候常常能够举一反三,提出一些很有想象力的观点。特别是她在古代微生物方面学得很好。”
叶萧想到了什么,立刻打断了李教授的话:“古代微生物?李教授,你还能说得更具体一些吗?”
“就是研究古代微生物的形态和演化过程,以及古代微生物在历史上对人类社会的影响。”
“李教授,病毒也属于微生物吧?”
“对。几个月前,聂小青在写一个有关古代传染病的论文,她主要是从微生物学的角度去分析的,比如中世纪欧洲的黑死病的病理以及当时鼠疫病毒的发生及传播特性等等。”
叶萧不解地问:“为什么要介绍聂小青去考古研究所?”
“是聂小青主动要求去考古研究所实习的,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不过,我和考古研究所的所长文好古的私交还不错,我听说他们带回来一个古代干尸,正适合给聂小青的论文做案例和素材,所以,我也就同意了,把她推荐给了文好古。”
“这么说,聂小青是这方面的专家了。李教授,她这个人为人如何?”
“她的品行一直不错,没有过任何不良的行为,只是不太爱说话,性格上有些内向而已,哦,还有,她很爱诗歌。”
叶萧点了点头说:“好了,李教授,谢谢你的配合。我先走了。下次如果需要,我们还会请你协助的,我是说关于技术方面。”
“技术方面?”
“是的,我怀疑考古研究所发生的死亡事件与聂小青和她所研究的课题有重要的联系。”
李教授吃惊地说:“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就会非常严重了。”
叶萧的回答很沉重:“我担心的就是这个,李教授,你是专家,我会随时请你协助的。麻烦你了,再见。”
叶萧快步离开了这里。
第三节 你终于来了
精神病院的花园像以往一样安静。
白璧的母亲独自一人,静静地坐在花坛前。
忽然,她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她一开始以为是白璧,但最后她还是听出来了:“你不是白璧,你是谁?”
那个人绕到了白璧母亲的面前,白璧的母亲这才看清了她,她是蓝月。
白璧的母亲仔细地端详着她,觉得蓝月的脸有些似曾相识。蓝月向她微笑着。
白璧的母亲缓缓地问:“你是谁?”
蓝月靠近了她,用一种奇怪的声音说:“看着我的脸,你,把我忘了吗?”
白璧母亲的表情立刻发生了某种变化,她努力地看着蓝月的脸和眼睛,在记忆中搜索着。
白璧的母亲盯着蓝月的眼睛,她的表情忽然变得非常恐惧:“玛——玛——雅,你是玛雅?不,不,不可能。”她猛地摇着头,否定自己。
蓝月依然直勾勾地看着她。
白璧的母亲终于有点明白了:“天哪,我知道了,你难道是——”
蓝月点点头,会意地眨了眨眼睛。
白璧的母亲忽然长出了一口气,如释重负般地说:“你终于来了。”
蓝月神秘地微笑,她的眼睛闪着奇特的光芒。
叶萧按着地址,找到了聂小青的家,那是一栋普通的住宅楼,在一户门前,他停了下来,就是这里了。没有门铃,他敲了敲门。没有人开门,他再敲门,依然没有人开。
忽然,旁边一家的门开了,一个老人走了出来:“找谁啊?”
叶萧:“请问这里是聂家吗?”
老人:“对,不过这里已经好几年都没有人住了。”说完,老人又回家把门关上了。
叶萧疑惑地站着。
十几分钟以后,叶萧赶到了聂小青家所在的地区派出所。
这里已经快要下班了,但叶萧还是找到了户籍警,叶萧问道:“我想查一查你们辖区里面民生路532号404室的聂小青的材料。”
户籍警在电脑里查了一下,刚查了一半,户籍警就想起来了,他拍着脑袋说:“哎哟,我想起来了,这个民生路532号404室的聂小青,六年前聂家的案子。”
叶萧疑惑地问:“什么案子?”
户籍警说:“那是六年前,我们地段上出了一件罕见的案子,养父把养女强暴了,当时这件案子震动了一时呢。”
叶萧张大了嘴惊讶地说:“你说什么?”
户籍警说:“没错,那桩案子我至今仍记得清清楚楚,真是作孽啊。”
户籍警摇摇头,叹了一口气,“一个像花一样的女孩子,那年只有十七岁,在一天晚上,就这么被自己兽性大发的养父给——”
他说不下去了,一个劲地摇头。
叶萧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似的,他紧紧地捏起了拳头,然后又吐出了一口长气。他轻声地说:“我明白了。”随后他又问:“你刚才说,聂小青是养女?”
户籍警说:“是的,聂小青是被她养父从儿童福利院里领养来的。其实,聂小青小的时候,她的养父养母对聂小青都还很好,就当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一家三口过得也不错。后来,聂小青上高中的时候,她的养母病故了,只剩下他们父女相依为命。渐渐地,她的养父就染上了酗酒的毛病,一天到晚喝得酩酊大醉。有一天晚上,聂小青的养父喝醉了酒,就趁着酒劲强暴了她。”
叶萧轻声地骂了一声:“畜牲。”
户籍警说:“没错,后来那个畜牲给判了无期徒刑,也算是罪有应得,只是可怜了那个女孩子,我到现在还记得那女孩子的样子,脸白白的,眼睛很大,非常漂亮,出了事以后一句话都不说,看来精神上受了很大的创伤,太可惜了。不过,听说后来聂小青还挺不错的,已经考上研究生了。”
叶萧又叹了一声:“谢谢你,打搅你们下班,真对不起。”
叶萧站起来刚要走,忽然身后传来户籍警的声音:“聂小青怎么了?这可怜的孩子是不是出事了?”
叶萧说:“没,没什么,再见。”
叶萧离开了派出所。
第四节 终于到来了
天色越来越暗了。白璧的母亲和蓝月,她们两个人默默地看着对方。
白璧的母亲吁出了一口长气,似乎刚才说了许多话,然后缓缓地说:“就这些了,我已经把我知道的全都告诉你了。”
蓝月的表情也显得很奇怪,她的目光对准了天空,努力要忍住眼泪,但是,眼泪还是缓缓地流出了眼眶。嘴巴里想要说什么,却又没有说。
白璧的母亲问:“你哭了?”她站起来,伸出手,轻轻地抹去蓝月脸上的泪珠。
蓝月把头扭了过去,背朝着白璧的母亲。
白璧的母亲有些失望地看着她说:“对不起。”
蓝月忽然又把头扭了回来,缓缓地吐出三个字:“我——恨——你们。”
白璧的母亲显得非常痛苦,还是说:“对不起。”
蓝月摇摇头:“一切都已经晚了,晚了。”
说完,蓝月离开了这里,白璧的母亲望着她的背影渐渐消失。
一个角落里,白璧母亲的那位女病友悄悄地看着蓝月离去。
白璧的母亲显得异常绝望。
天气越来越冷了,尤其是晚上。风敲打着窗户,枝条也在风中猛烈地抽打着玻璃,发出奇怪的声响,把一些阴影投射在房间里。
文好古并没有打开空调,依旧一个人坐在桌前,他显得老了许多,三个月前,他好像一个四十岁刚出头的人那样精力充沛,而现在,仿佛已经步入了花甲之年。
他轻轻地摸了摸自己的两鬓,稀疏的头发白了许多,脸上生出一些灰黑色的斑点,那是衰老和接近死亡的象征。于是,他又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想起了他的芬。
文好古打开了自己的抽屉,从抽屉拿出了一包用特殊的透明包装袋包裹着的组织切片,他开始回忆了起来——
在江河出事那天清晨,文好古走进了那间房间,他发现了江河的尸体。他猛地扑到江河身上,这才发现江河已经死了。他显得非常痛苦,有些手足无措,但忽然间,他看到江河的手紧紧地握着,于是,文好古就想要把江河握成拳头的手掰开,他花了全身的力气才慢慢地掰开了江河的手,在江河的手心里,就抓着这包组织切片。文好古把这包组织切片标本放到了自己的手里,他犹豫了片刻,终于把这包组织切片放进了自己的口袋。
文好古回到了现实中。他把这包组织切片继续放在抽屉里。
他又从抽屉的最里层拿出了一张相框,静静地看着相框里那张已经年月很长久了的黑白照片。
照片的背景是一座古建筑,照片里有三个人,他自己站在左侧,芬站在中间,而站在右侧的是白正秋。照片里的文好古是多么年轻,两只眼睛炯炯有神,显得敏锐和果敢,从照片上看,他要比右侧的白正秋帅多了。
照片里的白正秋有一副书呆子气,过于瘦弱,脸上也没什么表情。而中间的芬,也就是白璧的母亲,她是那样美丽,脸上挂着笑容,她的右手握着文好古的左手,她的左手握着白正秋的右手,就这样把三个人连了起来。
此刻文好古的左手手心里忽然一热,他仿佛又重新感受到了芬的体温。但转瞬之后,他的手心又恢复了冰凉的感觉,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又把相框重新放回到了抽屉里。
他一直不理解为什么当初芬会选择白正秋而不是他,也许这也是一种命定的缘分吧。他曾经为此而痛苦过,但很快,他又恢复了理智,重新与白正秋和芬成为了好朋友。
直到白正秋死后,他还清楚地记得在白正秋举行葬礼的前夜,芬趴在他的肩膀上哭泣的情景,芬把眼泪洒到了他的衬衣上,那感觉湿湿的,热热的,似乎透过皮肤渗入了他的身体里。
那个夜晚是如此撩人,文好古当时多想拥她入怀,可是他看见了白正秋的遗像正在看着他,他只能用手抚摩着芬的头发,然后轻轻地把芬推开,再抹去她留在他身上的泪水。接着,他轻轻地对芬说:“你相信这是对正秋的诅咒吗?”芬痛苦地摇摇头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女儿说她做了一个梦,她梦到了那个女人。”
文好古有些慌乱地说:“就是那个女人吗?”芬点了点头:“是的,我那时候立刻就想起了当年对正秋的诅咒,他死的那天,正是他的四十岁生日,现在所有的事实都应验了那个可怕的诅咒。我是多么后悔啊,真不应该让他出门,应该把他留在家里,也许就能逃过这一劫了。”
文好古回答:“也许这确实是偶然,可世界就存在于偶然之中,如果我们当年不踏上那块土地,如果正秋没有犯下那个错误,如果那个女人——不,我不说了,一切都有可能不发生,一切也都有可能发生,谁都无法预测结局。如果,这真的是诅咒的话,那么无论如何,我们都在劫难逃。”
芬不再回答了,只是静静坐在那里为亡夫守着灵,三支香默默地燃烧着,房间里飘起了几缕轻烟。
此刻,文好古想着这一切,觉得似乎就在眼前,时空错位了,一切都还在进行着,世界永远处于进行时态,而没有过去时。他的肩膀感到了一阵酸痛,他艰难地直起了身子,又在桌面上摊开了几张照片,确切地说,是几张遗照。
第一张照片是江河,第二张是许安多,第三张是张开,第四张是林子素,不过,文好古特意在林子素的照片上画了一个大叉,以表示他对林子素的行为的憎恶。
还有第五张照片,那就是文好古自己。
他看着自己的照片,自嘲似的苦笑了一声。然后他对自己点了点头,他知道,他的时间已经到了。他缓缓地离开了自己的座位,抚摸了一下那张陪伴了他多年的老式的办公桌。文好古回过头去,看了看窗外的夜色,外面一定很冷,那些树枝敲打着玻璃似乎在和他对话。
忽然,他感到了自己胸口一阵疼痛,一些汗珠沁出了他的额头。他的手摸着自己的心口,表情有些痛苦,但他强忍住了。他对自己轻声地说:“终于到来了。”
他知道这是迟早要来临的,他的心情反而有些轻松愉快了。因为他明白自己终于面对这一天了,人们对这一天充满了恐惧,但是,这一天谁都逃不过,与其在颤抖中坠入深渊,不如任其自然,坦然自若。
文好古缓缓地走出了自己的办公室,进入到了黑暗的走廊中,在黑暗里,他虽然什么都看不到,但他确实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什么,于是,他向着那个方向前进。
在黑暗的走廊里,文好古边走边说——我来了。
第五节 真是世事难料
“文好古失踪几天了?”叶萧淡淡地问,他不时地四周张望着研究所里人们的表情。
“是昨天上午发现文所长没有来上班,我们给他家里打电话也没有人接,一直到今天早上,还是没有他的消息。文所长这个人一直都是非常守时的,从来没有这种情况发生过,也从不上班迟到,而且每天来上班都提前半个小时。我们都非常担心他。”考古研究所的副所长紧张地说着。
叶萧看了看他,以一种奇怪的语气问:“对不起,你参加过两三个月前文好古他们去新疆的考古吗?”
“不,他们去新疆的时候,我一直留在这里。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
副所长忽然想起了什么:“还有,昨天我用我的钥匙打开文所长的办公室以后,看到他桌子上摆着几张照片。”
叶萧立刻打断了他的话:“对不起,你动过他办公室的现场了吗?”
“没有。”
“那就好,马上带我去看看。”
他们走进了文好古的办公室,叶萧看到在办公桌上放着五张照片,他认得其中的江河、许安多、张开,还有林子素,而最后一张则是文好古。
叶萧缓缓地拿起江河那张照片,叶萧一见到那张与自己非常相像的脸,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紧张。
叶萧又仔细地看了看这五张照片。他忽然对副所长问:“你看这五张照片的排列是不是有些暗示的成分?”
“暗示?嗯,照片上的五个人都是参加过那次考古的。而江河是第一个死的,接下来的顺序是许安多、张开,还有林子素。对,前面这四张照片是按照他们死亡的时间顺序来排列的。”
叶萧指着文好古的照片,说:“而第五张就是文好古。”
副所长一开始没听明白,但随即他听懂了:“你是说?”叶萧点了点头,神色冷峻。副所长神色恐惧,但又猛地摇摇头:“不可能,这不可能。”
叶萧走出了办公室,回到走廊里,张望着四周,他的目光锐利地指向走廊里每一个角落,他似乎已经嗅到了什么,他说:“我猜,文好古现在一定还在这栋房子里。”
“这怎么可能?”
叶萧没管他,继续说:“你有这栋楼里所有的钥匙吗?”
副所长点了点头,然后把系在一块木板上的几十串钥匙拿了过来,所有的钥匙都在这里了。
“走,我们去江河出事的那间房间。”叶萧冷冷地说。他和副所长快步地穿过走廊,打开了门,走进了江河的那间房间。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怪味,也许是因为长久没有人迹的缘故。叶萧又看到了柜子里陈列的那颗死人的头骨,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有些心悸。
副所长刚走进门,就不敢再动了,他的声音有些颤抖:“这个房间里死过人,叶警官,你自己进去检查吧。”
叶萧轻蔑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仔细地扫视了整个房间一圈,除了打印机以外,江河的桌子上什么都没有,电脑已经被搬到叶萧的办公室里去了。
这里积了许多灰尘,看起来没有别人来过。他有些失望,又看了看窗户和玻璃,还有外面的窗台和树叶,风中的树丛里,所有的树叶都在瑟瑟发抖,有些落叶木已经光秃秃的了,染上了一层深秋肃杀的颜色。
他和副所长走出了房间,然后他们在这栋小楼里把所有的房间都检查了一遍,没有见到任何异常的踪迹。副所长摊开双手说:“叶警官,文所长不可能还在这里,他如果出事了,也一定是在外边,但愿他没有事。”
“不,刚才我们还漏了一个地方。”
副所长有些疑惑地说:“你是说库房?”
“我知道那地方外人不能随便进去,但是,如果有必要我们可以通过办理正常的法律手段进入库房。”
“不,不用了,如果你一定要去,我可以陪你进去,不让外人进去主要是考虑到安全原因,尤其是最近出了林子素携文物外逃的事件。不过你是警官,又正在办案,我可以例外一次。”
他们来到了库房门口,副所长拿出了那把特制的钥匙,打开了库房那扇沉重的门。叶萧和副所长缓缓地走进库房,一股凉凉的感觉让叶萧浑身都有些不舒服,他还似乎闻到了一股什么味道。
库房里有一个个保险箱,不知道里面放了些什么,他没有理会这些,只是仔细地扫视着每一个角落。他继续往库房的里间走,看到还有一扇门。
“这里面是什么?能不能打开?”
“可以。”副所长用钥匙打开了这扇门。
走进这个小房间,在昏暗的灯光下,他们看到了一个玻璃罩子,里面躺着一具穿着白色衣服的人体。叶萧想起了白璧所告诉他的话,知道这只是一具木乃伊而已,但看到这个古老的女人,他的心里还是一颤,一阵恶心的感觉涌了上来。
“别害怕,这只是一具古人的干尸而已,就是这回文所长他们从新疆考古带回来研究的。”副所长淡淡地说。
叶萧心里想,也许干考古的与干警察的也有许多相同之处,都要接触许多死人,不过警察接触的是刚死不久的人,而他们接触的是早已死了千百年的人,相同的是考古学家和警察都要从死人或者是从死人所处的环境中找到一丝丝线索进行分析研究,进而得出结论,找到历史的真相和案情的真相。
他忽然又闻到了什么味道,他看着副所长说:“你闻到什么味道了吗?”
副所长也满脸疑惑地说:“是一股淡淡的味道。”副所长绕到了玻璃罩子后面,忽然,他怔住了,脸色变得苍白,叫了一声:“天哪。”
叶萧立刻快步来到他身后,果然,他看到了在玻璃罩子的后面,横躺着一个人——文好古。
毫无疑问,那股怪味就是来自文好古的身上,叶萧从第一眼就认定文好古已经死亡了,他低下身子摸了摸文好古的脖颈,果然如此。
从文好古的皮肤情况看上去至少已经死了三四十小时了,不过这里气温较低,也很干燥,尸体基本上没坏,只是发出一些轻微的尸腐味。
不过,令叶萧奇怪的是,躺在地上的文好古双手在两边,两腿笔直,就好像是故意摆出这个姿势的,而他的表情也非常安详,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奇怪的笑意。
他为什么要选择死在这里,死在这具木乃伊的身边?叶萧忽然回过头去,看着玻璃罩子里的那个女人,心里一阵莫名其妙的颤抖。
副所长已经被吓坏了,他哆哆嗦嗦地说:“文所长死了吗?”
“是的,他早就死了。”
“天哪,从这里看下去就像是一个男女合葬的古墓。”
叶萧一怔,他站起来又看了看,确实有些像,文好古躺在左边,玻璃罩子里的木乃伊躺在右边,就像是某种仪式。
“也许,是文所长研究古墓研究得昏了头,自己也按照古墓的形式来寻死了吧。”
叶萧又看了副所长一眼,想了想他的话。然后叶萧对他说:“等一会儿警察来勘察现场之前,你就一直留在这里不要走开,也不要动现场的任何东西。”
副所长表情恐惧地点了点头,浑身一直在发抖。
几个小时以后,现场勘察完毕,文好古的尸体从库房里被抬了出去。副所长也走了出来,重新把库房的门锁好。他的精神看起来也不太好了,精疲力竭的样子。
叶萧站在副所长身边说:“我们再去文好古的办公室看看。”
他们又回到了文好古的办公室里。
叶萧看着桌子上的那些照片。他忽然说:“我能打开抽屉看一看吗?”
副所长说:“当然可以。”
叶萧打开了抽屉,抽屉里放的主要是一些日常用品,但他还是发现了一个相框,里面有一张老旧的黑白照片,是文好古、白正秋、白璧的母亲三个人年轻时候的合影。
叶萧说:“他们三个人是谁?”
副所长回答:“哦,那是二十多年前的照片了,左面的是文好古,右面的是白正秋,而中间那个是于芬。他们三个都是大学同学,又都一块儿分配在我们所里,后来,白正秋和于芬还结婚了。”
叶萧问:“白正秋?就是白璧的父亲?”
副所长说:“对,就是啊,过去白正秋常带着女儿到我们所里来,我现在还记得那个皮肤白白的小女孩。没想到这女孩子长大了要嫁给我们所里的江河,而江河又在结婚前一个月死了,真是个可怜的女孩。而白正秋十几年前就出车祸死了,于芬不久也疯了,进了精神病院。只剩下文好古,现在,文好古也死了,真是世事难料啊。”
副所长忽然有了些感慨。
叶萧继续在文好古的抽屉里翻着,忽然,他翻出了一包用特殊的透明包装袋包裹着的组织切片。他拿出来问副所长:“这是什么?”
副所长吃了一惊,说:“哎哟,这怎么会在这里?这是古尸身上的人体组织切片标本。”
叶萧一时没听明白,问:“你说什么?”
副所长说:“喔,这就是从库房里那具古代木乃伊身上提取下来的组织切片,文所长的考古队把那具古尸带回来以后,对那具古尸进行过细致的研究的。奇怪,这袋组织切片应该在江河那里的,怎么跑到文所长的抽屉里去了。”
“这件事主要是谁负责的?”
“主要是三个人,文所长,江河,还有一个来这里实习的女研究生。”
叶萧脱口而出:“聂小青?"
副所长点点头,说:“对,是叫聂小青,她就是专门研究这个的。”
叶萧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他拿起那袋组织切片,眯起眼睛,仔细地看了看。然后问:“我能够把这袋东西带走吗?”
副所长说:“如果这对破案有帮助就拿走吧,反正我们这里已经人心惶惶了。叶警官,他们的死到底是不是意外?”
“对不起,现在还不能说,好的,我先走了。”
叶萧带着那袋组织切片标本离开了这里。
叶萧几乎是跑着从公安局的楼梯冲上了走廊,他的女同事正巧从旁边走过,疑惑地问叶萧:“叶萧,你怎么了?”
叶萧却不回答,径直奔向法医实验室。
他冲进了法医实验室,喊了一声:“方新。”
法医方新把头扭过来:“叶萧,什么事?”
叶萧跑到方新面前,刚才跑得太快了,说不上话,直喘着气。
方新说:“怎么了?来,来,先坐下,慢点说。”
叶萧终于缓过一口气来了:“方新,给你这个。”他把那袋从考古研究所里拿来的组织切片交给了方新。
方新仔细地看了看,然后疑惑地问:“你这是从哪里拿来的?”
叶萧:“考古研究所。你先别管了,快给这东西做一下分析,我猜这东西对破案非常关键。”
方新点了点头:“好的,不过你得等我一会儿。”
方新小心地从袋中取出了组织切片。
叶萧依旧在喘着。
第九章
第一节 我把楼兰还给你
河边的小马路,冷冷清清。夕阳洒在河面上。
蓝月的眼睛锐利地盯着河面。
很快,蓝月出现在了罗周家的楼下,她的身后还背着一个塑料的画筒。在楼下,她向楼上罗周的窗户仰望。她的脸上掠过一种奇怪的表情。
叶萧在法医实验室门外焦急地等待着。
许多文职警官都已经开始下班回家了,叶萧的女同事也穿着便服走过了叶萧身边。她不解地问:“叶萧,你怎么还不回家啊?”
叶萧指了指法医实验室的牌子:“我在等方新的分析结果,你先回去吧。”
女同事说:“刚才文好古的尸检结果已经出来了,还是因为冠状动脉阻塞而引起的心肌梗死。”
叶萧说:“我早就料到了,谢谢你。”
女同事忽然想起了什么:“还有,昨天你要我帮你查的我也帮你查过了。”
“结果怎么样?”
女同事摇摇头:“儿童福利院说二十年前的领养记录的档案早就没有了,不过他们已经答应我了,他们会派人到档案局去帮你找的,如果找到了,他们会立刻通知我们的。”
“谢谢你。”
“那我走了,你也早点回去吧,别再熬夜了。”
叶萧点点头,看着女同事渐渐远去。
走廊里渐渐地冷清了下来,人们都已经下班了,只有他还等在法医实验室门口。
罗周一个人在家里,他始终守在窗边,显得惶惶不可终日。
门铃声忽然响起,罗周被门铃声吓了一跳,他有些害怕,不知道该不该开门。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小心翼翼地走到了门前,缓缓地把门打开。
门口站着的是蓝月,蓝月背着一个塑料画筒。
罗周立刻吓了一大跳,他后退了一步,用手摸着自己的胸口,半天说不出话来。
蓝月微笑着问:“不欢迎我吗?”
罗周犹豫了片刻,看着蓝月的眼睛,终于把蓝月放了进来。
罗周隔了许久才说出话来:“蓝,蓝月,你到哪里去了?我们都在找你!”
蓝月轻轻地抿了抿嘴唇,靠近了罗周:“你害怕了?”
罗周忽然后退了一步,说:“是的,我害怕了。”
“你怕什么?是怕我吗?”说完,她又靠近了罗周,步步紧逼。
罗周显得很痛苦,但他终于承认了:“是的,我怕你。”
“告诉我,为什么?”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是因为萧瑟?”
罗周大声:“你难道不知道吗?萧瑟死了,她死了!”他显得惊恐万分。
“你知道她为什么会死?那是因为——”她忽然停顿住了。
“因为什么?”
“因为她是楼兰公主,所以,她必须要遭到惩罚。”
罗周摇摇头:“天哪,楼兰公主只不过是一个戏中的角色而已,与萧瑟有什么关系?”
“我恨公主,我恨所有人,我也恨——你。”
当蓝月说完那个“你”字,罗周仿佛受到了电击似的,浑身发抖,他有些喃喃自语:“没道理,没道理的,你没道理恨他们,没道理恨萧瑟。”
“不,当然有道理,萧瑟是有罪的,她和她最要好的女朋友的未婚夫偷情,你说是不是有罪?还有,那些人,那些人千里迢迢,千里迢迢,到古老的,古老的——”
她忽然说不下去了。
罗周叫道:“别说了!”
蓝月也叫道:“不,我要说!你也是有罪的,你——就是你——”她用手指着罗周。
罗周摇摇头叫道:“不!不!”
“难道你忘了吗?那天晚上所发生的事,就在这间房间里,就在这张床上——”蓝月用手指着罗周的床。
罗周低下了头,痛苦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有罪。”
蓝月说:“我说过,总有一天,你会为你的一时冲动而后悔的。”
罗周吃了一惊,他的耳边又回想起了那天晚上蓝月对他说过的话——“罗周,你会为你今晚的一时冲动而后悔的。"
罗周猛地摇摇头:“原谅我吧,我求求你,蓝月。”
“别叫我蓝月。”她立刻打断了罗周的话,“我不叫蓝月。”
“不,不管你叫什么,蓝月,我都是爱你的。”
“谎言,又是谎言,就像二十多年前所发生的事情一样,你们为什么总是喜欢说谎?为什么?”
说完,蓝月打开了画筒,从画筒里取出了一幅画,摊开在罗周的面前,然后又把这幅画悬挂在正对着窗户的那面墙上。
这就是白璧画的那幅《魂断楼兰》的海报。
画中的女子抱着一颗男人的头颅,以一种摄人魂魄的目光看着前方。
面对这幅画,罗周目瞪口呆,他也把目光转到了画中女子所看的方向,那是窗外,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只见河对岸的万家灯火,还有点点星光。
罗周的话语里充满了恐惧:“你这是干什么?”
“你不是喜欢楼兰吗?我把楼兰还给你。”
“你在说些什么啊?”
蓝月沉默了片刻,叹出一口气,然后说:“罗周,这些天,你有没有感到你自己的身上有某种不舒服?”
罗周以疑惑的眼神看着她:“不舒服?什么意思?”
“你很快就会明白了。”
罗周想了想,说:“是的,我是觉得我这些天总是头疼,精神恍惚,时常有某种奇怪的幻觉,还有幻视与幻听,今天早上,我的胸口还有些发闷。”
蓝月点点头:“这就对了。”
“对什么?”罗周有些无法忍受了,脸色非常难看,浑身不停地发抖。
蓝月也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你现在是不是觉得自己有些透不过气来?”
罗周点了点头。
“透不过气就应该把窗户打开通通风。”
罗周照做了,他打开了身后的窗户,一股风钻了进来,吹乱了他长长的头发。
蓝月微微一笑:“你再摸摸你的胸口。”
罗周果然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他的脸色忽然变了,变得非常痛苦,大口地喘起了粗气,显得呼吸困难。他的耳边忽然回响起那晚叶萧对他说过的话——
“萧瑟的验尸报告已经出来了,死因是冠状动脉阻塞而引起的心肌梗死。”
罗周终于明白了,他指着蓝月,目光里痛苦而仇恨,嘴巴里好不容易才挤出几个字:“你,你——”他却说不出话了,额头全是汗珠。
罗周忽然拿起了电话,拨了一个号码。
第二节 眼神充满了恐惧
叶萧还在局里的走廊上等待着,忽然,他的手机响了。他拿起手机:“喂。”
对方却挂断了。
叶萧很奇怪,他看了看手机上的来电显示,是罗周的电话号码。他的眉头紧锁了起来,似乎想到了什么。他立刻给罗周打了一个电话,但是电话怎么也不通。
他有些不安地在走廊里踱了几步,空旷的走廊里响起了他的脚步声。
叶萧忽然飞快地向楼道里跑去。
罗周无奈地看着电话机。他抬起头,忽然发现,蓝月的手里抓着一根电话线,原来刚才蓝月把电话线给掐断了。
罗周摇了摇头,他显得非常绝望。他摸着自己的心口,痛苦不堪,他的目光忽然又落到了挂在墙上的那幅海报上。
罗周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好几步,一直退到窗户口,腰际紧紧地顶着窗台。他的身后是茫茫夜色,地面在十几层楼下。
蓝月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罗周的目光还是落在海报里那个抱着爱人的头颅的女子的眼睛上。
罗周的眼神充满了恐惧。
叶萧以最快的速度开着车,他的目光里显得万分焦急,路上的交通非常拥挤,混乱不堪,他不断地按着喇叭,一边在车里用手机给罗周打电话,但一直都打不通。
叶萧驾着车抄近路,已经开到了河边的小马路,离罗周的家越来越近了。忽然,在他的视野里,从小马路的左侧掠过一个女人的身影。叶萧开过去几米,又停了下来,他觉得那身影有些眼熟,回头张望了一下,却发现已经看不到了,只剩下茫茫的夜色。
叶萧摇摇头,继续向罗周家开去,不一会儿,已经到罗周家的楼下了。
叶萧跳下了车,发现楼下围了很多人。这令叶萧很奇怪,出于职业的习惯,他使劲地挤进了人堆里。
在人群的中央,人们围成一个小圈,在小圈里,仰面躺着一个人。楼下有一盏路灯一直亮着,使叶萧看清了这个人的脸,瞬间,他的心沉了下去。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轻轻地呼唤出了地上那个人的名字:“罗周!”
罗周静静地躺在地上,那张脸惨白惨白的,全身一动不动,睁着一双写满恐惧的眼睛。鼻子里流着血,源源不断,而且耳朵和嘴巴里似乎也有血液往外溢出。
在他的脑后,鲜血正缓缓地流淌着,就像一条条红色的溪流,在水泥的地面上奔流着。这些血液把罗周衣服的后半部分也染红了,使得罗周看上去像正在一块血红色的幕布前演着戏。
叶萧有些激动,还有一些愤怒。他忽然狂乱地叫了起来:“这是谁干的?”
“是他自己。”一个胆大的居民指着躺在地上的罗周回答。
“你说什么?”叶萧控制不住自己的怒火了。
“是他自己从楼上跳下来的,我们路过这里,忽然听到天上有什么东西掉下来,然后就看到他从楼上摔下来砸在地上。”
“是什么时候?”
“大约也就是三四分钟以前吧。我们已经拨打110报警了。”那人的话音未落,叶萧已经听到了警车正向这里呼啸而来。
叶萧对大家说:“我是警察,请大家不要破坏现场。对不起,先让一让,我上去看看。”人群中自动地闪开一道裂缝,叶萧穿过裂缝跑进了大楼。
叶萧冲进了大楼,按了按电梯。电梯缓缓地下来,叶萧显得异常焦急。电梯门终于开了,他立刻冲了进去。
叶萧紧张地看着楼层显示往上跳着。终于到了,电梯门打开,叶萧冲了出去。叶萧冲到罗周的家门口,不按门铃,而是一脚踹开了罗周的房门。
第三节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房间里有股女人的味道,叶萧用鼻子嗅了嗅,他能闻出这味道。客厅里没有人,厨房里没有人,卫生间里也没有人,最后是罗周的卧室。卧室里开着灯,窗户也大开着,一阵寒风吹了进来,让叶萧的背脊一阵发抖。
在正对着窗户的那面墙上,挂着那幅《魂断楼兰》的演出海报。
叶萧知道这幅画是白璧所画的,画中的女子抱着一颗男人的头颅,以一种摄人魂魄的目光看着前方。叶萧也把目光转到了画中女子所看的方向,那是窗外,一片黑蒙蒙的天空点缀着星光,还有河对岸的万家灯火。
他看着画里的那个女人,又往后退了一大步,忽然觉得一股力量猛地在拉着他的身体往后倒去,他的身体几乎失去了平衡,但腰部被什么东西顶了一下。风从身后吹来,头发乱成一团,全身都几乎麻木了。
叶萧回过头,看见自己的腰正紧紧地顶在窗台上,而自己的头则后仰着伸出了窗外。他把头从寒冷黑暗的窗外转了回来,又重新看着那幅海报里的眼睛。
他忽然觉得自己浑身的力气全没了,蹲了下来,躲在窗台的阴影下一动不动,他终于控制不住自己失去最好朋友的悲伤,轻声地抽泣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身体恢复了一些热量,叶萧又站了起来,他不想再看那幅海报,转身朝向了窗户,向楼下望去。楼下的路灯照亮了那一圈人,许多警察围绕着罗周的尸体忙碌着。
叶萧重新抬起头看着那幅画,他觉得自己似乎在与画中的那双眼睛进行着某种交流,但他的双手却依旧紧紧地抓住窗沿,生怕什么时候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窗户依旧敞开,寒风让他的身体瑟瑟发抖。
白璧坐在酒吧里,就在上一次她和萧瑟坐在一起的位子上。
她一个人坐着,既不喝酒也不喝别的饮料,只是这么坐着。她想起了那晚在这里,萧瑟和她的对话。她的身体渐渐地在发抖。
白璧又回到了现实中,看了看酒吧里的人们。
忽然,酒吧间的门开了,一个年轻的男人走了进来,居然是叶萧。
白璧很意外,她喊了喊他:“叶萧。”
叶萧看到白璧也吃了一惊:“你怎么会在这里?”
白璧说:“快坐吧。”
叶萧坐在她身边,白璧注意到叶萧的眼眶红红的,脸色很难看,一脸的悲伤。她问道:“你怎么了?”
叶萧说:“我朋友罗周死了?”
白璧吃惊地说:“就是《魂断楼兰》的导演?”
叶萧点了点头:“他是跳楼死的,就在我赶到他家之前的几分钟,如果我的车能开得再快几分钟,如果我没有碰到那两个红灯,也许,我就能够在那里碰到蓝月,罗周也不会死了。"
“又是蓝月?”听到这个名字白璧就有了些恐惧。
“是的,因为我在罗周的家里发现了那幅《魂断楼兰》的海报,就是你画的那幅画。只有一个人,会把这幅海报带到罗周家里,那就是蓝月。这些天罗周自己都是足不出户的,没有人会把那幅画带过来的,只有蓝月。
“可惜,就差这么一会儿,我错过了。如果下次再有这样的机会,我一定不会让她逃掉的。”叶萧的目光忽然朝着窗外,他看到一个女人的身影从窗外的马路上走过,他的身体忽然一阵冲动,当他要准备冲出去的时候,却发现窗外只是一个匆匆而过的陌生女人而已。
“叶萧,你怎么了?”白璧的声音忽然轻柔了下来,“你是不是把别人当成蓝月了?不要草木皆兵了。来,把你的手给我。”
叶萧看着她的眼睛,情不自禁地把自己的手伸到了白璧的身前。白璧用双手握紧了他的手,然后她轻声地说:“你的手冰凉冰凉的。”
“对不起。”他感到自己被白璧握着的手逐渐有了些暖意,但他不太适应现在这个样子,他有些鲁莽地把手从白璧的双手中用力地抽了回来。
白璧叹了一口气说:“你是不是很紧张?”
叶萧忽然很严肃地说:“我是一个警官,我会紧张吗?”这句话说完以后,他又暗暗地自己问了自己一遍,他无法回答。
白璧替他回答:“是的,你很紧张。”
叶萧沉默了一会儿后说:“也许,你说得对,当一个人,看到自己最要好的朋友死了,而这个朋友是和你从小一起长大的,你们亲密无间,就像是兄弟,这个时候,你究竟会是怎样的心情呢?现在我已经体会到了。”
“就和我见到萧瑟的死一样。知道我为什么要来这里吗?因为在好几天前,我和萧瑟在这里坐过,就在这个位子上。”
叶萧忽然看了看身下的座位。
白璧继续说:“她当时要我留下来陪她,可是我没有,我只顾着自己的感受,却没有想到她的心里,其实,要比我更加痛苦。”
她仰起头,努力不使自己的眼泪落下来。“那天晚上,我就应该留下来陪着她,而不是跑到考古研究所去。”
“原来就是那一晚。”
“是的,如果我留在她身边,也许她就不会出事了。你看,其实我是一个自私的女人,多么自私啊。”
叶萧安慰着她:“别这么说,现在所发生的一切,都不是我们所能够想象的。噢,还要告诉你一件事,文好古也死了。”
白璧惊讶地说:“天哪!”
“死因和江河他们一样。我想,这件事可能也和蓝月有关。”
“为什么?”
“你的猜测是对的,蓝月并不是她的真名,她的真实名字确实叫聂小青。让我来告诉你吧,她其实是古生物研究所的研究生,后来被推荐到考古研究所实习过很短一段时间,大约在江河出事前不久就失踪了。显然,她改名为蓝月,去了罗周的剧团。”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已经看过聂小青的照片了。不会有错的,蓝月和聂小青就是同一个人。其实——”他忽然说不下去了。
“其实什么?”
“我已经调查过聂小青的身世了,其实她是一个非常可怜的女孩子。”
他又停顿了一会儿,“聂小青是从儿童福利院里领养来的孩子。在她上中学的时候,她的养母去世了,而她的养父则染上了酗酒的恶习,在她上高中的时候强暴了她。”
“真有这种事?”
叶萧点点头:“不过后来聂小青还是挺了过来,考上了研究生,她在古微生物学的研究方面有很高的水平。”
“为什么她会是这样的人呢?”
“谁知道呢?人心这个东西,实在太复杂了。”叶萧一阵感慨,然后他看了看表说,“太晚了,我送你回家吧。”
白璧点了点头,他们走出了酒吧。
第四节 全新的病毒
叶萧送白璧到了楼下。白璧忽然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叶萧问:“为什么这么看我?”
白璧半晌没反应过来。叶萧又问了一句:“白璧?”
“嗯,什么事?”
“你怎么了?”
白璧喃喃自语地说:“太像了,实在太像了。”
叶萧想了想,明白了,说:“你是在说我像江河吧?”
白璧不回答,她低下了头。
叶萧忽然抬起了头,仰望着星空,一言不发,许久之后,他伸出手,抚摸着白璧的头发,轻轻地在她耳边说:“白璧,听我说,我叫叶萧,我不是江河,江河已经死了,他已经永远地离开了你。”
白璧有些哽咽了:“我明白。”
“好了,赶快回去睡觉吧,我不上去了。”
白璧点点头,说:“再见。”
白璧上楼去了。
叶萧看着她的背影。摇摇头,然后也走了。
夜深了,楼下的空地上空无一人。
忽然,闪出一个年轻女人,她就是蓝月——聂小青,她的眼睛在夜空下发出美丽的光芒。
法医实验室里静悄悄的。
方新趴在显微镜和电脑前,他的眼睛红红的,似乎已经熬了一整夜。他还在为叶萧带来的组织切片仔细地做着分析。
忽然,他终于发现了什么,抬起头来,脸上既恐惧又兴奋。他轻轻地对自己说:“天哪。”
方新看了看挂钟,已经早上六点钟了。
叶萧就像平时一样在走廊里走着,忽然,所有的灯都灭了,周围一片黑暗,只有一束微弱的光从头顶射下。叶萧伸出双手,茫然地在长长的走廊里穿梭着。
走廊的两边有许多个门,其中一扇门忽然打开了,里面走出来一个与叶萧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他是江河,叶萧看着那张与自己一样的脸,惊恐万分。
接着,第二扇门打开了,门里面是许安多。
第三扇门里面是张开。第四扇门里面是林子素,林子素对叶萧笑着,突然戴上了那张金色的面具。
第五扇门里面是萧瑟,她穿着演出时候的楼兰公主的服装。
第六扇门里面是文好古,他的表情异常严肃。
第七扇门里面是罗周,叶萧冲上去和罗周拥抱了一下。接着,叶萧继续往前走,最后一扇门里面,出来的是蓝月(聂小青)。
急促的电话铃声响起了。
躺在床上的叶萧忽然跳了起来,他被电话声惊醒了。他摸了摸自己的头,再看了看四周,才发觉原来刚才做了一个梦。
电话铃声继续在响。
叶萧这才反应过来,接起了电话:“喂。”
电话那头传来了方新的声音:“叶萧吗?我是方新。”叶萧说:“是我,说吧。”
方新:“组织切片标本的分析结果出来了,叶萧,你快点来一次。”
“太好了,我马上就来。”
电话挂了。叶萧立刻穿起了衣服。
方新正在趴在桌子上小憩。
叶萧推开了门,走了进来。方新立刻抬起头来,叶萧发现他一脸的憔悴,忙问道:“方新,你昨晚在这里熬了一整夜吗?”
方新点点头:“这没关系,叶萧,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什么?”
“一种全新的病毒。”
“全新的病毒?”
“是的,过去从没有发现过的病毒,就在你送来的组织切片标本里发现的。告诉我,这块组织切片是从谁身上提取的?”
“一个女人,一个古老的女人,她死于一千多年以前。”
方新张大了嘴巴:“你说什么?”
“那是从考古研究所里一具古代木乃伊身上提取的。”
方新点了点头,若有所思:“怪不得,原来是古代的病毒,早已随着古人的死亡而带进了坟墓。”
“好了,别说这个了,能检查出这种病毒的特性和传播方式吗?”
“这些病毒早已死亡了,我现在没有办法知道更多的信息。也许应该向古微生物学的专家求助。”
叶萧想了想说:“我想起来了,古生物研究所李教授,他是聂小青的导师,一定也是古微生物方面的专家。我可以请他协助你。”
“古生物研究所李教授?我听说过他,能请到他一定没问题。”
叶萧拿出了手机,打到了古生物研究所:“喂,是古生物研究所吗?我找李教授。”
李教授坐在法医实验室里看着显微镜,叶萧和方新围在他身边。
忽然,李教授把头抬了起来,表情怪异。
方新问:“怎么了?李教授。”
李教授沉默了好一会儿,似乎在想着什么重要的问题。叶萧给方新做了一手势,让方新不要打扰李教授的思考。
房间里一片死寂。
李教授忽然说:“带我去考古研究所,我要去看一看那具古尸。”叶萧点了点头。
第十章
第一节 古墓病毒
叶萧的桑普开向考古研究所。
叶萧在前面开车,李教授和方新坐在后面,所有的人都面色冷峻,车内的气氛紧张。
很快,他们到了考古研究所。
考古研究所的副所长带着叶萧、方新和李教授走进了库房,来到了那具古尸的前面。
副所长说:“看,就是这具木乃伊。”
李教授说:“它距今有多少年?”
副所长说:“它出土于一个公元五世纪初的古墓,距今将近有一千六百年。文所长和江河,还有李教授你推荐来的那个女研究生对它做了解剖和检测。根据他们三人对它的解剖,这具古尸的死因初步确定为冠状动脉阻塞而引起的心肌梗死。”
方新叫道:“天哪,和江河他们一样。”
副所长说:“其实,我们干考古的和干警察的也有许多相同之处,我们都要接触许多死人。只不过警察接触的是刚死不久的人,而我们接触的是早已死了千百年的人。
“而考古学家和警察都要从死人或者是从死人所处于的环境中找到一丝丝线索进行分析研究,找到历史和案情的真相。”听完这些话,叶萧若有所思,赞同地点了点头。
李教授终于说话了:“现在我们可以开始了。”
李教授和方新取出了他们全部的工具和设备,开始对木乃伊进行检测。
叶萧知道自己帮不上忙,于是主动地退了出去。
叶萧在走廊里来回地走动着,显得焦虑不安。忽然,他的手机响了。
电话那头传来了他的女同事的声音:“叶萧。”
叶萧回答:“是我。”
“罗周的尸检结果已经出来了,他的死因并不是坠楼而死,实际上,他在坠楼之前已经死亡了。死因是冠状动脉阻塞而引起的心肌梗死,队长估计当时罗周正站在窗户旁边,背靠着窗台,在没有预兆的情况下突发心脏梗死死亡,于是身体向后倒下,坠下了高楼。”
叶萧沉默了一会儿,说:“谢谢你,再见。”
叶萧的脸色更加阴沉了。
忽然,库房的门打开了,副所长、李教授还有方新提着许多东西和设备走了出来。
方新对叶萧说:“我们找间房间谈谈。”
房间里坐着叶萧、方新、李教授。
叶萧问:“结果到底怎么样?”
方新说:“还是由李教授来说吧。”
李教授回答说:“我刚才已经证实了,那具古尸的直接死因确实是冠状动脉阻塞而引起的心肌梗死,不过,诱发心肌梗死的原因是因为其神经中枢受到了病毒感染。我们已经从古尸的体内提取出了这种古老的病毒样本。”
叶萧又问:“那么这种病毒的传播方式和潜伏期呢?”
李教授说:“传播方式到现在还不清楚,不过基本上可以排除通过空气传染的可能性。”
叶萧缓缓地舒出了一口气。
方新接着说:“通过这些天我接手分析的几个死者的血样和组织切片,可以确定的是,这种病毒的潜伏期很短,最短的只有一周,最长也不超过一个月。因为病毒发作时主要是通过人的神经系统,所以通常发病前会出现幻视和幻听,产生种种错觉。最后,病毒通过神经中枢而导致冠状动脉阻塞而死亡,而且这种病毒是我们以前所未知的,所以一般的尸检就很难查出真正的原因了。”
叶萧问:“那么古尸上的病毒怎么会传播到江河他们身上去了呢?”
第二节 难以捉摸的神情
叶萧、方新、李教授走出了考古研究所。他们的神色都很焦虑不安,他们进入了叶萧的车子,叶萧开动了汽车,疾驶而去。
几秒钟以后,从马路边的一个角落里,悄悄地闪出来一个年轻的女人,她就是蓝月(聂小青)。她目送着叶萧的汽车远去。
蓝月的眼睛里有股难以捉摸的神情。
白璧的母亲死了。
白璧是在清晨时分得知这个消息的,是精神病院打来的电话。接到这个电话的时候,白璧正慵懒地躺在床上,窗外正淅淅沥沥地下着深秋的雨,房间里阴暗潮湿,了无生气。
白璧平静地听着电话里精神病院的解释,其实也没有什么解释,只是通知她去办理后事而已。电话里的白璧几乎一个字都没有说,只是听着那边潦草的叙述,最后她连母亲死因都没有问,只是轻轻地说:“麻烦你们了,谢谢。”然后她挂断了电话,有些茫然地坐在床上,看着雨点打在窗玻璃上,再一点一滴地滑落下来,就像是枯水期的小瀑布。
但她没有别人的惊慌失措,也没有流廉价的眼泪,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然后,她起来洗漱,还按部就班地吃完了早点,但没有化妆,只是在镜子面前看着自己的脸。
她还是选择了那件黑色的衣服,她觉得这件衣服非常适合于类似的场合,其实,现在无论什么场合,她都穿这件衣服了,就像是古时候正处于三年服丧期的女子。接着,她拿了一把黑色的伞,带上了母亲的一些有关证件和手续出门了。
深秋的雨冰凉彻骨,虽然撑着伞,还是有一些雨点溅在了她的脸上,然后渗入她的皮肤。她轻轻地擦去脸上的雨水,坐上了一辆开往郊区的公车。
雨天的公共汽车里显得非常空,她坐在位子上,没有任何表情,默默地看着雨中五颜六色的都市在渐渐地淡去,就像被雨水冲刷掉的颜料。
雨中行驶的车子开得很慢,很久才到了精神病院门口,白璧依旧像往常一样走进大门,只是手里多了一把黑色的伞。她没有像过去那样直接奔向小花园,因为她知道母亲现在不在小花园里,确切地说,母亲现在应该在太平间里。
白璧走进了一栋白色的楼,在里面找到了负责她母亲治疗的医生。医生用显得很疲惫的样子说:“对不起,你妈妈已经去世了。”
白璧低着头说:“麻烦你们了,谢谢大家这么多年来对我妈妈的照顾。”她还向周围的几个护士点了点头致意。
“在凌晨六点钟,我们查房的时候发现你妈妈已经去世了,经过刚才的检查,我们可以确认,你妈妈是自杀的。她是因为服用了大量的安眠药而死的。关于安眠药的问题,我们其实是控制得非常严格的。
“过去几年,你妈妈总是说失眠,所以我们给她服用过安眠药,但每次都只给她一片,不会更多。但我们现在在她的内衣里发现了许多安眠药,看来,她并没有服下我们给她的安眠药,而是躲过了我们的眼睛,偷偷地私藏了起来。实在是令人意想不到啊,你妈妈是一个非常好的人,太遗憾了。”医生有些感慨。
白璧慢慢地听完,表情还是没有变化,只是轻轻地说:“那么说,我妈妈的自杀也许是早就预备好了的。”
“这个不敢肯定,也有可能她为自己准备好了自杀这样一条道路,也是一种选择。从她服用及私藏安眠药的数量来看,至少她准备了五六年。但是,那么多年过来了,她一直选择了生,只是到现在她突然就选择了死,实在令人费解,在这方面,我没有及时察觉她的心理变化,我也要担负起责任。”
“不,医生,我非常感谢你对我妈妈的照顾,你用不着自责了。我尊重我妈妈对于生与死的选择,我想,她这么选择,一定有她自己的道理,只要她能够快乐,我也就安心了。”
她再一次对医生点了点头,而且还鞠了一个躬。接着她继续轻声地说:“我能看看我妈妈吗?”
“当然可以。”
医生带着她走进了太平间,然后由护工从冰柜里拉出了母亲的遗体。母亲的表情是如此安详,双唇微张,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而苍白的脸还被冷气包裹着,就像是埋葬在了冰雪中,成为了一堆美玉。现在母亲的皮肤几乎是半透明的,一点都没有死人的可怕,反而更让白璧感到了亲近。
医生轻声地说:“看,你妈妈的表情是那么安详,她一定是在美梦中结束生命的。”
“如果是这样,那么我妈妈还是幸福的。”白璧轻声地回答,她生怕自己会把母亲从冰柜里惊醒,一字一句几乎全用的是气声。
她看着母亲的脸,希望能够从母亲的脸上得出答案,她又想到了那天在精神病院的门口见到文好古的场景。
其实,她早就猜测过,母亲可能与文好古有过某种微妙的关系,白璧甚至可以对此表示宽容,因为她理解作为一个女人,十几年来失去丈夫一个人生活,所忍受的那种痛苦和煎熬,毕竟,父亲死的时候,母亲才三十九岁,那是一个女人最成熟的年纪。
只有文好古,可以填补这种空白,可是,母亲似乎并没有向常人想象的那个方向发展,也许他们从事考古的人,都有些保守。
白璧从来没有就这个问题与母亲交流过,她似乎也一直在回避着这个问题,但现在,母亲和文好古两个人都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白璧忽然迫切地想要了解这个问题了,然而,这终究将是一个谜。
白璧的眼睛终于有些湿润了,但还是没有流出来,转了一圈之后,又回到了眼框中。她轻声说:“谢谢医生,我们走吧。”
他们走出了太平间,白璧说:“医生,你不用陪我了,你已经尽到了你的所有责任。我想一个人去我妈妈的病房里,整理一下她的遗物。”
医生客气了几句就走了,白璧一个人来到了母亲的病房里。当她走进这间房间的时候,病房里的人们都以奇怪的目光看着她,她明白那些目光的意思。
病房里放着四张病床,惟一空着的是她母亲的那张床,看见那张床,就在几个小时前,母亲还睡在上面。白璧用手摸了摸床单,似乎还感到了一丝残留的温度,忽然间,她有了人去床空的感慨。
病房里的采光不错,但是窗外依旧下着雨,使得房间里笼罩着一股幽暗的气息,雨水滴滴嗒嗒的声音透过玻璃窗传了进来,似乎在她的心里汩汩流淌了起来。
“白璧,你妈妈已经去了,节哀顺变吧。”
是那个女诗人,她来到白璧身边,拖着她坐在床边,继续满怀愧疚地说:“白璧,太意外了,我没有照顾好你妈妈,实在对不起你。”
“不,谢谢你这么多年来对我妈妈的照顾。”白璧对她点了点头,轻声地说。
“其实,对你妈妈而言,这未尝不是一种解脱的方法。”
“解脱?”
女诗人点了点头说:“是的,虽然你妈妈表面看上去和正常人一样,绝大多数时候都能保持镇定自若,而且还是比较开朗的,至少要比我好多了,有时候我觉得她甚至比正常人还正常,但是,这几年下来,我觉得你妈妈的内心世界是充满痛苦的,我曾经是一个诗人,所以我也比常人敏感得多,因为敏感,我能够察觉你妈妈心中的痛楚。”
白璧有些愧疚地说:“作为女儿,我还不如你更了解我妈妈,我真觉得自己很不称职。”
“别这么说,正因为你是她女儿,所以有些东西,她是一直瞒着你的,明白吗?”
“也许吧,我知道我妈妈忍受的是常人所难以忍受的悲伤和孤独。”白璧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忽然想到了自己,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女诗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靠近了白璧的耳朵轻声地说:“告诉你,前几天曾经有人来看过你妈妈。”
“谁?”白璧的心里忽然一颤,会是谁呢?平时只有她和文好古会来,家里也已经没有其他的亲戚了,而文好古也已经死了。
“是一个女人。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是的,她的年龄和你相仿,也和你一样漂亮,高个子,长头发,皮肤很白。
“尤其是那双眼睛非常特别,那天下午当我看到她的那双眼睛的瞬间竟忽然有了一种写诗的冲动。她是来找你妈妈的,是我把她领到了你妈妈跟前,当时很奇怪,你妈妈看到她以后,就一下子愣住了,盯着那女孩的脸看了半天,你妈妈的眼睛几乎是一眨不眨地看着,让我觉得有些害怕。”
“那个女孩叫什么名字?”白璧打断了她的话,虽然她知道这不礼貌,但她的心里已经将那个名字呼之欲出了。
“我不知道,她没说。当时我还以为是你们家的什么亲戚,或者是你的表姐妹,难道你们不认识吗?”
白璧没有回答,眼神里有些茫然。
女诗人继续说:“不过你妈妈看着她的那副神情实在是奇怪。后来,那女孩就坐在你妈妈身边开始说话了。”
“她们说了些什么?”
女诗人摇了摇头说:“白璧,你是知道的,你在和你妈妈说话的时候我是从来不会在旁边偷听的。所以,当你妈妈和那个女孩一说话,我就远远地走开了。大约过了半个小时以后,我见到那个女孩离开了小花园,从大门口走了出去。
“后来,我又去看你妈妈,只见她呆呆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我觉得有些奇怪,不过她并没有发病的样子,我想也许那女孩对你妈妈说了些什么话,让你妈妈的身体有些不舒服了。于是我就带着她回到了病房,让她睡觉了。没想到,到了今天清晨查房的时候,却发现你妈妈已经过世了。她一定是在半夜里,趁着我们都睡着了,偷偷地服下了安眠药。”
“就这些吗?我妈妈没有说过些别的话吗?”
“没有了,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我看你妈妈好像一直在等候着那女孩的来临。白璧,你真的不认识那个女孩吗?”
白璧停顿了一会儿之后,淡淡地说:“我不知道。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然后,白璧打开了母亲的床头柜,清理着母亲留下来的遗物。
母亲没有留下什么东西,只有一些换洗的衣服而已。她带走了这些衣服,放在一个袋袋里,准备回去以后把这些衣服都付之一炬,送到天国里给母亲使用。
忽然女诗人说:“白璧,请等一会儿,我还有一样东西要交给你。”说完,她从她的柜子里拿出了一个信封交到了白璧的手里。
信封没有拆开过,能够从外面摸出信封里面放着的几张信纸。信封是白色的,但已经泛黄了,还有一股淡淡的霉味,看起来有不少年月了。信封上没有邮票,也没有地址,只写着几个钢笔字——吾儿白璧亲启。
那是父亲的字,白璧一眼就看了出来,那是已经死了十几年的父亲的笔迹,绝对不会有错的,父亲留下了许许多多的文稿,她早就看熟了,父亲写的钢笔字,一笔一划都是那样特别,不会有人模仿的。这是一封父亲写给女儿的信,但信封上没有留下写信人的落款。
女诗人轻声地说:“白璧,好几年前,你妈妈就把这封信委托给我保管,她说,当到她去世以后,就把这封信亲手交到你的手上。在此之前,不能让任何人看到这封信,当然也包括你。现在,我原封不动地把信交给你,请你收好。”
白璧明白,这是父亲在许多年前就已写下的信,一直被母亲保存着,直到现在才到了自己的手中。她含在眼眶里的泪水终于控制不住了,就像那窗外的雨水一样,一点一滴地溅落到了自己的手背上。
她仰起头抹了抹眼泪,然后硬挤出了一丝笑容对女诗人说:“太麻烦你了,下回有空我还会来看你的。再见。”然后她低下身子给女诗人鞠了个躬。
白璧把手中的信放入了自己的包里,然后带着母亲留下的衣服离开了这里。撑着伞走出精神病院的大门,她又回头望了望这冰凉的雨中建筑,心里忽然觉得越来越闷,渐渐地有些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第十一章
第一节 雨一直下
雨一直下。
已经是晚上了,从窗户向外看去,城市笼罩在烟雨迷蒙的夜色中,就像一个蒙上了面纱的女子。白璧静静地坐在家里,小心翼翼地拆开了父亲写给她的那封信。
打开信封的一刹,她仿佛闻到了什么气息,从信封里缓缓地飘出。那是时间的味道,凝固了十几年的时间,就像打开一只魔瓶,全都释放了出来,但魔瓶里究竟藏着什么东西?谁都不知道。
这是一封完好无损的信,保存得非常好,几乎连轻微的褶皱都看不出,可以想见十多年来母亲一直珍藏着它。信封里居然有十几张纸,整整齐齐地叠放着,而且还按照顺序编了号。不过,这些纸张看起来颇不一样,开头与结尾的几张都是正规的信纸,而当中的十来张好像都是笔记本的纸页。
白璧从开头的第一张读了起来,第一页是这样写的——
白璧吾儿: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和你妈妈都已经永远离开你了。
对不起,我的宝贝,我只能对你说:对不起。
我和你妈妈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才决定要把事实的真相告诉你的。但是,请原谅我和你妈妈,我们不愿意面对你知道真相以后的表情,所以,只有等到我和你妈妈都离开人世以后,你才能看到这封信,请原谅我们。
我的宝贝,此刻,窗外正下着雨,你已经熟睡了。你现在睡得是如此的深,无法知道爸爸现在内心的痛苦。
爸爸看着你的脸,你很美,真的很美,希望你长大以后,能够幸福而平安。
现在,我面对着这张白纸,真不知道该如何下笔,往事历历在目,我却难以再还原成文字。我只能又翻出当年的日记本,从那些泛黄的纸页里,你一定可以知道得更多。所以,我撕下了当年我的几段日记,夹在这信里,可以让你知道我所经历的一切。
看吧,看下去吧,我的宝贝,如果可能,我将把自己的心放在你面前。当你看着这些当年最原始的记录,就等于见到了爸爸真实的心。
这是信的第一页,白璧默默地看着这些父亲留下来的字迹,仿佛父亲就站在她的面前,向她讲述着他的心里话。现在,时间已经无效了,她觉得父亲已经超越了时间,因为父爱无价。
翻过这一页,第二页就是那种笔记本的纸页,看上去要比第一页更旧更古老。第二页是这样写的——
1978年9月15日
天气:晴气温:22到19摄氏度地点:罗布泊
今天上午,我们考察了一个古代遗址群,这个古代遗址位于一片干涸的河床边,河床两岸有高地,沿高地分布着残存的房屋遗迹,同时发现数排高大的胡杨木,但已经枯死。在沙中发现少部分的陶器,同时还有被挖掘的迹象,考古队长指出当年斯坦因曾在这里挖掘过,窃走了大量有价值的文物。尽管如此,但剩余的部分依然很令人吃惊。
忽然,我的视野里出现了沙漠中难得一见的海市蜃楼的奇观——海市蜃楼的背景是一片绿洲,有碧绿的树木和流水,在荒漠中非常显眼,在一片绿洲中,渐渐地浮现出了一个穿着红色衣服的女子的身影,她有一头乌黑的发辫,白白的皮肤,奇妙的眼睛,总之是美丽无比。但很快,海市蜃楼的景象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久久不能忘怀。
我们的午饭是在遗址边吃的,吃完以后,我们返回大本营。但是我们的车子坏了,队长决定骑骆驼返回大本营。我也在同事的帮助下,骑上了一峰骆驼。
我们在荒漠中骑着骆驼旅行着,看上去就像两千多年前丝绸之路上的贩卖丝绸的商队。我们走了不多久,忽然,天色大变,一阵狂风席卷而过,带着铺天盖地的黄沙向我们袭击过来,这是沙暴,荒漠中最可怕的沙暴让我们碰上了。
我们所有的人都用纱布蒙起了脸,但是沙粒还是不断地往我们的口鼻里钻,沙子几乎掩盖了骆驼的蹄子,风让我几乎从驼峰间摔了下来。
忽然,我胯下的骆驼嘶鸣了起来,它似乎也被这沙暴吓坏了,这是非常罕见的,骆驼是从不惧怕沙暴的,当骆驼都被沙暴吓坏的时候可见情况之糟糕。我已经无法控制住它了,也可能是因为我对骑骆驼一无所知,反正骆驼带着我向另外一个方向狂奔而去。
而我的同伴们也一个个自身难保地在风沙中颤抖着。我不敢呼救,一张嘴沙子就会灌进去,我只能听天由命地任由骆驼带着我狂奔。我闭起了眼睛,尽量让自己在剧烈颠簸的驼峰间保持平衡。
沙暴仍在继续,从我耳边和脸颊上呼啸而过,我只感到身下的骆驼不停地在跑着,而且与大部队的方向越来越远。骆驼一旦受到惊吓飞奔起来的速度不亚于骏马,这让我浑身都在颤抖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的呼啸声终于渐渐地平息了下来。骆驼也慢了下来,我睁开眼睛,沙暴已经停了,看着四周的景物,依然是茫茫的荒原,不同的是,现在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荒原、沙暴和不驯服的骆驼都无法使我感到恐惧,真正令我感到的恐惧的是——孤独。我孤身一人处于广阔无边的荒原中,没有一个同伴,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分辨不清东西南北,这一切都让我感到绝望。
我茫然地向四周张望,每个方向看上去都一样,没有任何区别,我的同伴究竟在哪里?也许已在几十公里之外了。骆驼带着我在荒原上游荡着,漫无目的,我发现它其实在原地打圈,居然连它也迷路了。
我身上连水都没有,只有一丁点的干粮,包里只有一只已经成为累赘了的照相机。我不知道自己该向哪里去,我明白,在荒漠中迷路,等于已经宣判了自己的死刑。
天色已经快黑了,荒漠中的黑夜将无情地吞没一切,我趁着夕阳还未西下,立刻拿出了我的日记本,在这本子里,我记录下了今天发生的一切,也许几十年以后,人们路过这里发现一堆白骨的时候,能够看到我的这本日记,知道我是谁,把我的尸骨带回家乡。
可是,我想活,我不愿意死,我的新婚妻子芬,还在上海的家里等着我回来呢,不,我不能死。
可是,谁又来救我呢?
我依然绝望。
第三页是这样写的——
1978年9月16日
天气:晴气温:不知道,也许比昨天略低地点:罗布泊
我还活着。
当我从罗布泊的晨曦中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依旧骑在骆驼的背上,骆驼正带着我缓缓前行。
我有些困惑,我在哪里?我的浑身上下都几乎已经散了架,而且饥渴难当,只有清晨升起的缓缓的荒原红日洒在我的身上,让我有了些生气。
但是,我的骆驼并不是自己在走,而是有人牵着它。我直起了身子,看着那个牵着我的骆驼前进的人,从背影来看,那是一个女子,虽然身段被她那毛皮的衣服裹住了,但那一头乌黑结辫的长发让我确信了她的性别。
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到她的手背抓着骆驼的缰绳,她的手在初升的阳光照耀下发出金色的光泽,几乎刺痛了我的眼睛。她快步地带着骆驼向前走着,在太阳照耀的荒原中,这一切就像是一场梦,简直太不可思议了,我甚至怀疑我所见的只是海市蜃楼,但这确实是事实。她是谁?
从她的服饰来看,应该是当地的居民,我立刻在自己的脑子里搜索着这些天刚学会的几句维吾尔语。
虽然我学过不少古代早已消亡的语言,这些语言曾在这块土地上各自流行过许多岁月,但是我却不会说这里目前所说的语言,实在是一种讽刺。我终于想出了一句维吾尔语,那是一句问候语,大意是早上好。我大声地向她喊了一句。
她停了下来,然后缓缓地回过头来。天哪,她的眼睛,我看见她的眼睛是如此美丽,就像这古老的西域文明。
她的脸逆着光,但我依然可以感觉出她的皮肤一定很白,她有高高的鼻梁和薄而微翘的嘴唇,下巴的线条却非常柔和,不像有的维吾尔妇女下巴圆圆地突起。
她的年纪看上去最多只有二十出头,她的一只手依旧牵着缰绳,另一只手垂着,默默地看着我,她的眼睛里埋藏着的东西让我感到了某种不安,我真没想到在这罗布泊的深处还会有这样美丽的女子。
她忽然说话了:“你终于醒了。”
我万万没有想到,她说的居然是汉语,而且是相当标准的普通话。她的声音柔和而清脆,如同沙漠中的甘泉,我惊讶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她继续说:“你一定迷路了吧,刚才我发现你倒在骆驼身上睡着了,所以牵着骆驼把你带到我家里去。”
“你救了我,谢谢。你家在哪儿?”我回答。
“就在前面。”她用手指着前方,我似乎隐隐约约地看见了什么,但太远了实在看不清。
我点了点头,她忽然对我微笑着,我也有些机械地笑了笑。我忽然意识到自己作为一个男人骑在骆驼上,却叫一个年轻的女子为我牵着骆驼,这实在太说不过去了。我想要跳下来,却动弹不得,因为我的双腿已经麻木了。
“你要下来吗?不用了,你一定很累,还是骑在骆驼上吧。”她回过头,继续牵着骆驼向前而去。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玛雅,写成汉字就是马加上王字旁,文雅的雅。你呢?”她边走边说。
玛雅?我在心里默默地念了念这个奇怪的名字,如果写成西语应该是MAJA,好像确实有这个名字的,而且,中美洲古文明翻译成汉字也是这个写法,我顾不得多想,如实地回答她:“你好,玛雅。我的名字叫白正秋,是考古队员,昨天我们在进行一次考古发掘以后遭遇了沙暴,我掉了队,就不知不觉地来到了这里。”
“你是考古的?就是来罗布泊挖墓的吧?”她皱起了眉头问我。
“我们是来保护文物的,不是来破坏文物的,可不是简单的挖墓。”我想纠正她的说法。
“就像许多年前来到我们这里的欧洲人?”
我吃了一惊,她居然知道斯文·赫定与斯坦因,也许是当地人流传下来的。我立刻回答:“不,我和他们不一样,他们是在掠夺,我们是在保护。”
玛雅依旧摇了摇头,但她又笑了笑说:“别说话了,你一定很口渴吧。”她从衣服里取出了一个羊皮的水袋,塞到了我的手里,轻轻地说:“喝吧。”
我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许这是因为荒漠中的居民长期处于孤独之中所养成的好客的传统吧,在荒漠中如此珍贵的水,居然可以随随便便给一个陌生人喝,也许只有汉人才是最自私的。
我充满感激地拧开了水袋的盖子,水袋里的水很满,我轻轻地抿了一口,润了润我干裂的嘴唇,我原以为这荒漠中的水应该是咸涩的,却没想到这水居然是如此甘甜清洌。
我又喝了一口,水缓缓地通过了我的咽喉,进入了体内,就像是雨水浇在了久旱的田野中,我发誓我这一生从来没有喝到过这样棒的水。但我不敢再喝了,两口已经足够了,我满怀感激地把水袋还给了玛雅。
玛雅摇了摇水袋说:“为什么只喝这么一点儿?你需要水。”
“不,这些已经足够了。”
她笑了笑说:“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然后她转过头去,继续牵着骆驼快步前进。她走得很快,双腿迈得步幅也很大,一点都没有城市里女子的扭捏作态,她是健康的,是自然的,我觉得只有这人迹罕至的荒原才能生出这样的女子。
又走了一段,我终于看到绿色了。这颜色让我无端地激动了起来,我的腿不再麻木了,我吃力地跳下了骆驼,走到了玛雅的身边。
“你怎么下来了?”
“我不想被别人看到我骑在骆驼上让你牵着走。”
终于,我们走进了那片绿色。其实,这里是一片荒漠中的绿洲,一条沙漠中的大河从这里穿过,滋养了两岸茂盛的胡杨林与红柳,河里甚至还长着许多芦苇,一些鸟类栖息在河边,几只独木舟也停在河上。
走在河边,一点都没有荒原的感觉,反而更像是回到了江南水乡。在绿洲的中心,是一个小小的村落,有着几十间泥土和芦苇加上胡杨木组成的房屋。这些房屋彼此散居着,各保持一定距离,但这里的人们看上去却亲密无间,互相间非常友好。
当玛雅带着我来到他们中间的时候,他们都拿出了各家的食物来招待我。让饥饿的我美美地吃了一顿午餐,主食是鱼,副食是一些羊肉干,玛雅说他们这里的人主要是以捕获河里的鱼为生,其次才是养羊。他们的身材并不高大,也许正是因为以鱼为主食的原因吧。
但是,这些人里除了玛雅以外没有一个会说汉语,玛雅更多的时候成了翻译的角色。单看他们的容貌觉得挺像维吾尔族的,但我仔细地听着他们的语言,觉得这语言不像是维吾尔语。
我立刻想到了自己学到过的那些古代西域的语言,在心里与他们所说的话对照了起来,果然,有些共通之处。
也许他们的语言属于另一个语系——印欧语系,也就是古楼兰人的种族。那么,也许我所见到的就是传说中的楼兰人的后代——罗布人,他们离开了干涸了的罗布泊,迁移到了有水的地方,过起了与世隔绝的生活,尽管,经过漫长的岁月,他们大部分都已经维吾尔化了。
我向玛雅打听出去的路,我急切地想要回到考古队中,伙伴们一定都在为我担心,我想今天就能回到我们的大本营。
玛雅忽然笑着说:“你今晚就要回去吗?那你会在荒漠中渴死的,事实上,谁也没法离开这里,这个绿洲的四周全是一望无际的大漠,即便有骆驼也无济于事,因为在茫茫大漠中,骆驼也会迷路,最后会在荒漠中不断地打着圈子,直到渴死,可千万不要动这种念头。至于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那纯属偶然,你的骆驼在风暴中失去了方向,狂奔了很远的路才来到这里,由于是在沙暴中逃亡的,所以它不会再认识回程的路了。”
我的心里一沉,问她:“那么这条河呢?我如果沿着这条河走呢?”
“如果你往这条河的下游走,在一天之后,将随着河流走入荒漠的深处,在那里河流就消失了,也就是断流了,这就是这条河的终点。如果你往这条河的上游走,将进入寒冷的高原,最后是雪山,那就是阿尔金山,事实上这条河就是由阿尔金上的冰雪融水汇成的。”
“你是说,我将永远困死在这里?”我绝望地问。
“不,每年的十月底,离此几十公里的县城都将派出一支骆驼队到每一个偏僻的绿洲里来。他们会带来报纸和邮件,还有一些零售的商品,当然是以物易物的。更重要的是还会有一个医生随同前来为我们看病,不过一年也就这一次。
“尽管这里绝大部分人都不识字,也没有人会写信,不过我们还是很欢迎他们的,每当他们来了我们就像过节一样。只有这只骆驼队知道进出我们绿洲的道路,他们会避开沙暴和流沙抵达这里,如果你要出去,只有等到十月底骆驼队来了以后跟他们走。”
我低下了头,我必须相信她的话,我不能奢望这个小小的村落里会有任何对外通讯的工具,电话或者无线报话机之类的东西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这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如果不是每年一次的县骆驼队,根本就没有外人会知道这个地方的存在。我的心里焦虑不安,我想到了我的芬,我们是在半年前结婚的,她一定还在等着我。
可现在,我却要在这个地方呆上一个多月,他们会以为我失踪了,或许他们干脆认为我已经死在了沙暴中。想着想着,我的身体开始颤抖了起来。
现在,月亮已经挂上了中天,大漠中的月亮似乎要比城市中的明亮得多。我看着那轮月亮,又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芬。我回到了屋子里,这是一间小小的土屋,顶上覆盖着干芦苇,这是村里人给我安排的空房子,他们待客的热情使我感动。
玛雅为我点起了一根蜡烛,去年骆驼队来这里的时候赠送给村里许多蜡烛,但这里没有人使用。然后她离开了这屋子,我看着她在月光下的背影,心里忽然一阵悸动。
我从背包里拿出日记本,借着昏暗的烛光,记下了今天的所见所闻。
白璧看着父亲在1978年9月16日写的日记,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这天的日记很长,足足用了三页纸。接下来已经是第六页了——
1978年9月17日
天气:晴气温:不知道地点:罗布泊中的绿洲
昨晚我睡在一堆干芦苇上,醒来却发现身上盖着一条羊皮毯子,是谁给我盖上的呢?如果没有这条毯子,也许我会感冒的。
我背着自己的包,走出屋子,四周都是红柳,穿过这片红柳,我见到村里的房屋都升起了炊烟,在晨曦里袅袅而上。有一户村民见到了我,他们把我拉了进去,虽然语言不通,但是他们的热情我全都能明白,我实在推辞不掉。
我猜如果我推辞的话他们恐怕会发火的,我只能和他们一块儿吃了早餐,这一顿主要是羊肉,我从没有吃过只有羊肉的早餐,让我吃得嘴里全是一股羊膻味。
吃完了别人家的早餐,我总觉得欠着人家什么,心中有些空虚。于是我来到河边,看见几个村民已经划着他们的小木舟下河捕鱼了,他们带着鱼叉,撒下网,收获一天的口粮。
我惊讶在这穿越沙漠的河流里居然还有如此多的鱼,其中有的鱼非常大,我这生在江南的人从来都没见过。在河边,我见到了玛雅。她没有穿昨天见到的那件毛皮衣服,而是穿着一身红色的裙子,那样式我在乌鲁木齐街头的维吾尔女子身上见过,只是那一身红色很少见。
她对我微笑着说:“你觉得这里怎么样?”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只能呆板地说了声谢谢。
“谢我干什么?我问你对这里感觉怎么样?”她又轻声地笑了起来,一阵微风吹过河边,掀起了河面上阵阵涟漪,芦苇也随风摆动,吹动了她的裙裾。
“我只是,非常感激你们为我所做的一切,你看,我不认识你们,和你们萍水相逢,你们却对我如此热情,我实在不明白。”
“是啊,你们汉人是不会理解我们这些生活在大漠深处的人们的。我们村子很小,不过就是一百多口人而已,整天看来看去就是这些面孔。如果偶尔有一张陌生的面孔出现在我们眼前,对我们来说,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情。所以,我们把你当作最尊贵的客人,在他们眼中你能带来荒漠之外的信息,也带来了新的希望。”
“可是,我现在自己都没有希望了。”我苦笑着说。
“别这么说,你看,这里多好!”
我环视着四周,一片绿色里风儿徐徐吹过,我惬意地舒展着脖子,缓缓地说:“这里确实很好,是一个世外桃源。”
“不,对我们来说,这里就是我们世世代代生活的土地。”她看着周围的芦苇和红柳自信地说着。
我点了点,说:“我想去看看绿洲的外面。”
“好吧,不过你可别想走出荒漠,你走不了的。”玛雅走在前面,我跟在她的身后,看着她背后的线条,我的心里忽然一跳,那是多么本能的冲动啊。
我们穿过茂密的胡杨和红柳,然后是一片灌木丛,一些放牧的村民在这里赶着他们的羊羔。穿过灌木区,就是一望无际的荒原了。
看着这荒原,我轻轻地说:“这里就像是一道国界,把你们牢牢地锁在了里面。”
“不,是屏障。如果没有这荒原,我们也许早就被入侵者毁灭了。你看我们这里的人,他们只知道打鱼放牧,不知道外面人心的险恶,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流血和战争,离开了这与世隔绝的环境,他们是无法生存的。”
“外面人心的险恶?难道你知道吗?”我有些疑问。
她看着我的眼睛,这让我有些不安,她的眼睛放出锐利的光芒,她轻轻地说:“是的,我见过外面的人心。在我叔叔死后,我是我们这里惟一一个曾经走出过荒漠的人。
“我小的时候,我舅舅带着我跟随着骆驼队走出这片荒漠到了县城,他在县城里当上了干部,我则在县城里读完了小学,后来我在库尔勒读了三年初中。初中毕业以后,我到了乌鲁木齐读中专,后来我中专还没毕业就回来了。所以,我的大部分时光其实是在这荒漠的外面度过的。”
“我现在才明白,你的汉语为什么说得那么好。那么,为什么中专没有读完呢?”
“因为我舅舅死了,而且,我也不愿意继续留在乌鲁木齐。”
“为什么呢?你留在乌鲁木齐可以有很好的前程的,我真为你惋惜。”
“前程?我对你所说的前程不感兴趣,我只喜欢这里,喜欢这片荒漠,喜欢身后的绿洲和这里的村民。他们没有一个人识字,就连后来当了干部的舅舅也是在走出荒漠之后才开始认字的。
“我想教会这里的孩子读书念字,让他们获得知识,尽管这里一年只能来一次报纸,看不到什么书籍,识字对他们来说没什么用。但是,我依然要这么做,因为,也许有一天,他们也会有走出这片荒漠的机会。但是,当他们走出荒漠的时候,还是否能够再回到故乡呢?”
我听得出,她的话语里包含着矛盾与忧虑,我淡淡地说:“好了,他们会回来的。为什么昨天我在荒漠里的时候能够被你发现呢?”
“因为我喜欢一个人在荒原里散步。”
“不会迷路吗?”
“只要不走太远就不会。总之是你命大,如果你的骆驼走得再慢一点,我还真碰不上你。”她笑了笑说。此刻阳光正升起在东方,她的脸在阳光下是如此白皙,我奇怪她暴露在阳光下的皮肤为什么不会被晒黑。
她的目光柔和了下来,静静地看着我,这让我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我仔细地看着她,觉得眼前正是一幅绝美的图画,在一片荒漠中,背后是绿洲,头顶是纯洁的蓝天,一个美丽的红衣女子站在我面前。此刻她显得如此完美,不像是人间所能有的,我轻声地赞美着这大自然的造化。
我忽然产生一个念头,要把这一刻的美丽永久地保存下来。我从包里拿出了我的照相机,对她说:“玛雅,我能给你照个相吗?”
“照相?好吧。”她笑了笑,然后理了理头发说,“你看我现在怎么样?”
“好极了。”
我先检查了一下我的相机,我一直担心这两天来的颠簸会损害它,不过现在看来还完好无损。我举起了相机,把双镜头对准了她。
我看了看小小的取景框里面的玛雅,这个镜头妙极了,我准备取一个半身的侧光,她在镜头里微微地翘着嘴角,却不像是在笑,说不清那算什么表情。我想叫她笑一笑,但转念一想又算了,也许现在这样才是她最美丽的时候。
我先扳好了光圈,然后再对焦,她的脸在取景框里完美到了极致,我缓缓地按下了快门,把她的这一瞬永远地记录在了胶片中。
我还想拍第二张,却发现胶卷已经用完了。刚才拍掉的是最后一张,我有些后悔前些天在楼兰古城拍摄的照片太多了。
她回到了我的身边说:“谢谢你,我的照片不多,过去在库尔勒和乌鲁木齐只拍过一些证件照和集体照。”
“对不起,刚才拍掉的是最后一张胶卷了。”
“没关系,有些东西不再多,一样就已经足够了。”她意味深长地说。
“有些东西一样就已经足够了?”我慢慢地复述了一遍,点了点头,心里忽然有了某种感悟。
接下来,我们就在荒漠中闲逛着,她养着一些羊,我们一起在灌木中放着羊。下午她回到村子里教村里的小孩识字,没有教室,就是在河滩边上露天上课,用树枝代替粉笔,用沙土代替黑板,而孩子们都坐在地上。今天她教的是维吾尔文,我听不懂,只能静静地看着她上课。
入夜,她给了我上百根蜡烛,都是近几年来村民们没有使用而积下来的,她知道我每天晚上都要写日记,甚至还给了我一些墨水。现在,我就在烛光下,写着今天的日记。
这天的日记也用了足足三页,白璧看完之后,才终于明白了在父亲留下的那叠关于楼兰的资料里最后一张照片中的女子究竟是谁。她翻开了第九页——
1978年9月29日至9月30日
天气:晴气温:已经转凉地点:罗布泊中的绿洲
我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十多天了。我学会了他们一些简单的对话,这是一种非常奇特的语言,虽然与古代西域语言类似,但似乎夹杂了许多维吾尔方言的词汇。
他们都待我很好,他们几乎是轮流请我到他们的家里吃饭,作为报答,我也向他们学习捕鱼的技巧,和他们一同划船捕鱼,甚至和男人们一块儿跳到河里去洗澡。
短短的十天,我几乎已经适应了他们的生活,这些人无忧无虑地过着日子,没有多少烦恼,这里没有政治运动,也没有货币,没有铜臭,人心都像这沙漠中的河水一样纯洁。
玛雅是一个人生活的,她住在离我的土屋一百多米外的一座屋子里,每天我们都在一起散步,有时候也会在荒漠的边上走走。她要我告诉她许多外面的事情,我把我所知道的都说了出来。
她对有的事很惊讶,对有的事却无动于衷。她总是对我很好,有时候晚上天气凉了她会给我送来羊毛毯子,每天早上都问我睡得好不好,我很感激她,但我有些隐隐的担忧,因为我一看到她的那双眼睛,就怕自己会突然失去理智。
在玛雅的家门口,放着一些陶器,那些陶器上有着优美的花纹,有的是几何图案,也有的是人物。这些陶器大部分都破损了,否则会是非常好的艺术品,我问她是从哪里来的,她却总是不肯回答。
我发觉这些陶器的形制和花纹与古楼兰发现的陶器非常相像,从表面上看几乎没有任何区别,而且这些陶器恐怕也有许多年头了。我甚至在其中的几块陶器上发现了汉文和癙卢文,上面写着的是制作人的名字,但是没有时间,不过有癙卢文的陶器至少可说明这些应当是古楼兰遗留下来的。这里是与世隔绝的环境,不会有人从外面带陶器进来,那么或许这附近就有古代遗址存在?
今天午后,我独自一人走到了绿洲边上,在绿洲的南缘转了一圈,发现在荒漠中似乎隐隐约约藏着一条道路,我走进了那条“道路”,不过是比周围的土地平整一些而已。但我想碰碰运气,看看这是否是骆驼队进出的道路,我沿着这条所谓的路向前走着,不知道走了多远,直到回头一看再也望不到绿洲,我才有些害怕了,当我决定回去的时候,忽然前方出现了一道山谷。
在山谷的入口处发现了几块碎陶片,也许前面有人烟,或者有什么遗址。于是我进入了一个山谷,两边的山坡都是光秃秃的,看上去一片白茫茫的,刺痛了我的眼睛。我继续向山谷的深处走去。越往里走,两边的山坡就越陡峭,我忽然感到有些冷。
在我的视野里,逐渐地出现了一些坟墓,但我一眼看出那些都是新坟,但继续往里去就发现坟的年月越来越久远。其中有些坟墓的葬式是相当古老的,而且一路上我不断地发现一些古老的碎陶片,原来玛雅房前的那些陶器就是从这里来的。
我一直走到山谷的最里面,发现了一座高大的土丘横亘在山谷中央。这土丘看起来至少有七八米高的样子,长和宽大约相仿,各是二十米左右。
土丘是土黄色的,与周围白色的土地和山坡显得极不协调。我靠近了土丘用手摸了摸那土,这些土的质地与周围的岩石和土地不太一样,而且土层相当坚硬,明显有被人工夯实过的印迹。
原来是人工堆积的,我又后退了几步看一看,两边是对称的,看上去就像是一座微型的金字塔,这让我立刻联想起了有中国金字塔之称的西夏王陵。
也许这是一座古代陵墓。我仰望着这座土丘,忽然产生了一股敬意,我在它的面前是多么渺小。就像我短暂的一生,如何能与数千年的历史相提并论?我能目睹它的存在就已经是幸运了,我决定离开这里往回走,走了很长很长的路,都没有走到山谷的出口。
我有些慌张,随后发现这个山谷里几条不同的岔路口,也许我走岔了路了。我努力地想要凭记忆想起刚才进来时走过的路,可是这里全都白茫茫的一片,每一条路全都一样,根本就无法区别。我转来转去,转来转去,最后居然又回到了那座高大的土丘前面,也就是说我走了半天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我再一次迷路了。这一次,我怨不得任何人,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错误。此刻,夕阳渐渐地下山了,黑夜迅速地占领了山谷,夜色茫茫无边,天黑得是如此之快,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我已处于黑暗之中了。
绝望又一次笼罩着我,原本我还能有机会跟着骆驼队离开这里,回到芬的身边,可现在,我要在这里化为白骨了。我坐在了土丘前,遥看着天空,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活下来。
寒风从我的身边吹过,让我瑟瑟发抖,我知道在这样的野地的夜里,睡着了就等于死亡。但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竟真的睡着了,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一个蒙着面纱的人从坟墓里走了出来,那个人紧紧地抓住我的脖子,让我喘不过气来,当我想要大声叫起来的时候,我忽然醒了。
我睁开眼睛,在朦胧的星空下,我依稀见到了一个高高的身影,我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骆驼,我的骆驼,在骆驼上正骑着一个人。
“快起来。”原来是玛雅,骑在骆驼上的人是玛雅。
我吃力地站了起来,走到她脚边。
“快上来。”她把手伸给了我。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而我的身体则在发抖,我被这野地里的寒风冻坏了,立刻伸出了手抓住了她。我吃惊一个年轻的女子居然有这么大的力量,我一只手拉着她,另一只手攀住骆驼的身体,爬上了骆驼的驼峰。
我坐在了她的后面,驼峰间的地方非常狭小,以至于我和她的身体必须紧紧地贴在一起,否则我们中的一个就会从高高的骆驼背上摔下去。即便如此,我的身体依然还是摇摇欲坠的样子。
玛雅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件羊毛毯子对我说:“披上毯子,你都快冻死了。”我只能按照她的吩咐把毯子披在了身上。
她继续说:“两只手抱紧我的腰,不然你会掉下去的,快点。”
我的脑子开始清醒了,于是我有了些犹豫,但是我无法抗拒她的命令,还是紧紧地抱住了她的腰。她的腰很细,但却坚韧有力,充满了温度。
她忽然回过头,眼睛离我只有几厘米的距离,虽然一片黑暗,但我依然能看到她那双撩人的目光。她又把头抬了抬,好像在看我身后的那座土丘,她黑暗中的目光里似乎包含着什么东西。然后,她又把头转向了前方。
“好了,我们走。”她催促着骆驼离开了这里。
我不敢看周围的景物,眼前晃动着无边的黑夜和她黑色的发辫。我离她是那样近,确切地说我们的身体已经紧紧地贴在了一起,我的双手还环抱着她的腰肢。
我虽然还是很冷,但她身上的温度已经传到了我的身上,再加上那件羊毛毯子,让我逐渐恢复了体温。我的鼻子里闻到的都是她的体味,那是天生的味道,带着河边芦苇的清香。
我忽然觉得自己很幸福,如果现在我就被冻死了,那么我的幸福将成为永恒。我是多么愚蠢,脑子里有一个念头一闪而过——如果能够永远这样就好了。
我终于控制不住自己了,我把自己的下巴放在了她的肩膀上,嘴巴对着她的耳朵轻轻地说:“玛雅,玛雅。”
“别说了,我恨死你了。”她轻声地说,然后伸出一只手,在我的大腿上狠狠地拧了一把,我立刻疼得叫了起来。
“很疼吗?”
“嗯。”我疼得都说不出话来了。
“对不起。”她的那只手又轻轻地揉着我大腿上被拧的地方,“答应我,以后不要再去那个地方了。从来没有人能够活着在那里度过一夜的,那里没有什么遗址,只有埋葬着我们的祖先的坟墓,谁打扰他们的安息,谁就会遭到永恒的诅咒。”
“真可怕。”
“知道吗?我已经骑着骆驼找了你整整一夜了。我真担心你要离开绿洲,最后死在了荒漠里,这样我就永远也见不到你了。答应我,你不要走,就留在我身边,永远永远。”
她一边说着,一边有些微微地颤抖,她的身体似乎也越来越热了。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答应我,永远都不要离开我。”玛雅催促着我。
此刻我的心已经完全被她占据了,骆驼带着我们继续向前走着,周围是无边无际的荒原黑夜。我任性地抱着她,就像抱着妈妈,我似乎已经回到了童年,我觉得我就应该生在此地,这里就该是我的家乡,我的嘴唇放到她的耳边说:“我愿这漫漫长夜永不消逝,我愿这荒原中的旅途越走越远,我愿这骆驼带着我们走到世界的尽头。”
“你答应了?能不能再说一遍。”
“我愿这漫漫长夜永不消逝,我愿这荒原中的旅途越走越远,我愿这骆驼带着我们走到世界的尽头。”我开始重复着这句话,不断地重复着,在这惟有我们两个人的荒原中,这声音似乎传得很远,仿佛在荒漠的另一头也能听到。
她也不再说话了,任凭我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只是继续驾驭着骆驼前进,直到我们走进绿洲,在一片胡杨林中缓缓穿行着。
前面的树木茂密了起来,骆驼无法继续前进,我们同时跳下了骆驼,一块儿掉在河边的苇草堆里。我们两个倒在地上,互相看着彼此的眼睛,让我们的身体渐渐地发热发烫,我们没有再站起来,长夜漫漫,这一晚,我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了。
“玛雅,玛雅。”我在黑暗中呼唤着她,尽管她就在我的眼前。
她也在黑暗中呼唤着我,她的呼唤带着荒原的野性,就像一只独行的狼,要把我一口吞噬,而在这一瞬,我宁愿把自己的身体全部奉献给她。
这是一个古老而神秘的夜晚,我和玛雅,都没有逃过。我们的灵魂被肉体支配,理智被欲望摧毁,只剩下最原始的部分紧紧地结合在一起。于是,我和她,在骆驼的面前,犯下了一个也许是永恒的错误。
漫漫长夜终于过去了,我和她欲望的洪水也终于随着河中微微抖动的波纹而退去了。东方的晨曦即将来临,玛雅和我躺在一堆芦苇丛中,静静地看着绿洲从黑夜里苏醒过来。
“玛雅,刚才我们做了些什么?”我的心中忽然充满了不安与愧疚,轻轻地问她。
“我们做了男人与女人间最神圣的事。”她淡淡地回答,此刻她的皮肤显得更加红润美丽。
“最神圣的事?”我忽然想到了在吐鲁番阿斯塔那古墓中出土的伏羲女娲图。伏羲右手抱住女娲,女娲左手抱住伏羲,两人双目对视深情相望,两人下身都是蛇的形象互相缠绕着。
伏羲与女娲,是中国人的亚当与夏娃,人们画下他们两人缠绵的图像,把这视为人类的起源。也许,玛雅的眼中,这就是男女之间最神圣的事。
玛雅继续在我的耳边轻声地说:“我从见到你的那一刻起,就知道,你将属于我。”
“为什么?”
“你难道没有发觉我和这里的村民有些不一样吗?因为,我的父亲,他是一个汉人。”
“原来你是混血儿。”我这才明白了,她为什么如此美丽的原因,她是一个混血儿,汉人与楼兰人的后代罗布人的混血儿,她的身上既流着古老的楼兰人的血,也流着汉人的血。
所有的混血儿都很漂亮,也都很聪明,因为他们结合了不同种族的优点,特别是黄种人与白种人的混血儿,楼兰人其实是最古老的一支白种雅利安人,也许在汉代,就有过许多像玛雅这样的汉与楼兰的混血儿吧。
只不过到今天,玛雅可能是惟一的一个了。我仔细地看着她的脸,她的下巴和脸部轮廓确实有些汉人的成分,而她的眼睛和鼻梁则属于罗布人。
她继续说:“二十二年前,有一个汉人突然闯入了这片荒漠,因为断水晕倒在地上,是我的母亲发现了他,并救了他。后来,他就留了下来,他和我母亲一起生活,生下了一个混血儿,那就是我。”
“再后来呢?”
“我还没出生,我的父亲就离开了这里,谁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但我可以肯定,他早已在这荒漠中变成了一堆白骨。我母亲在我出生不久以后也死了,我成了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是我的舅舅照顾了我,又带我离开了这里出去读书。我很小的时候,就预感到自己会和母亲一样,爱上一个突然闯入这片荒原的汉人。现在,这个人就是你。这是命中注定的,在我见到你的一刻起就已经决定了,你和我,我们谁都逃不了。”
“你不觉得你母亲很可怜吗?”
玛雅的神色忽然凝重了起来,她把脸靠近了我说:“你会离开我吗?就像我父亲那样,留下我妈妈一个人痛苦地生下我,再痛苦地死去?”
我愣住了,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我这才开始后悔,为什么昨晚自己的意志力如此脆弱,我完全失去了理智,我都做了些什么?我忽然想到了芬。我的心头一阵剧烈的疼痛,我迅速地穿上衣服,离开了芦苇丛中。
我在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拿出了我的日记本,把这一切都原原本本地记录了下来。
1978年10月24日
天气:晴气温:转凉地点:罗布泊中的绿洲
我来到这里多久了?从9月15日到现在已经一个多月了,我经历了也许是我这一生中最离奇的时光,这里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梦,一场真实的梦。
我已经与这些村民很熟了,他们现在居然把我当作了玛雅的丈夫,这里没有什么法律可言,一切都约定俗成。村子里为我和玛雅举行过一个婚礼,我无法抗拒,他们太热情,我有些害怕,一旦我把我已经有妻子的事告诉他们后会让他们失望。
但也有可能他们对此根本就无所谓,我亲眼见过村里的一个女子同时与两个男人来往,他们都已经习以为常了。他们的婚礼与维吾尔人的婚礼迥然不同,里面有许多祭神的仪式,这与维吾尔人所信仰的伊斯兰教是绝对抵触的。
整个婚礼的过程我一言不发,我的心里充满了内疚,女人们唱起了古老的罗布歌谣,那美丽的歌谣曾经是楼兰人所唱过的,但我没有心情把这谱子记下来。在我的眼里,只有玛雅的眼睛,我不能没有这双眼睛,可是,芬怎么办?
他们把我送入了玛雅的屋子,屋里不大,但绿洲里的人很会给小小的空间以装饰,与屋外的简陋相比,屋内非常干净整洁,有一张类似于土炕的床,这是我们快乐的天堂。这片绿洲就是我们的伊甸园,我和她就像亚当与夏娃,伏羲与女娲一样,过起了我们祖先式的生活。
是的,玛雅确实是夏娃,但是,我不是亚当。
我究竟属于哪里?
1978年10月25日至10月26日
天气:晴气温:凉地点:罗布泊中的绿洲
今天,骆驼队终于来到这片绿洲了,他们沿着一条只有古老的驼商队才知道的荒漠中的道路,穿越几十公里荒无人烟的地带,进入了这个村子。
村子里的人们看到他们来了,高兴得像过节一样,他们拿出了家里最好的食物和礼品招待骆驼队的客人。骆驼队的成员都是维吾尔族,他们看上去都有着丰富的沙漠旅行的经验,长着一双双山鹰般锐利的眼睛。我和他们坐在一起,用简单的维语交谈着,这一切都让玛雅看在了眼里。
骆驼队在村子里住一晚,明天一早就走。当他们都沉入梦乡以后,玛雅拉着我来到了河边。
“明天,骆驼队就要走了。”玛雅轻轻地说。
“我知道。”
玛雅抓着我的手说:“你会离开我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讲,我轻声说:“玛雅,你要相信我。”
“你们都一样,你和我父亲,你们外面的人,始终都是外面的心。答应我,留下来,我不能失去你,我要你永远都在我身边。”
“如果我不在了呢?”
“那我会死的。”玛雅郑重地说。
我的心里一沉,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我看着她的眼睛,那眼睛是多么诱人,我无法抗拒。但是,我的心里已经决定好了。
我伸出了手,把玛雅收入怀中,我轻声地说:“我们永远在一起,在一起。”
她闭上了眼睛,紧紧地抓住了我,嘴里喃喃自语地说:“不要走,不要走。”我看到她的眼泪从闭着的眼角缓缓地滑落。
然而,这是我在伊甸园里的最后一个夜晚。
当天色渐渐明亮的时候,玛雅依然静静地熟睡着,我把她轻轻地放在干苇草上,并盖上了两条厚厚的羊毛毯。我悄悄地离开了她,看了她最后一眼,不知道将来什么时候能够再见到她,她是那样美,她的美是独一无二的,我终将要失去她。
我绕过芦苇丛和胡杨林,在绿洲的边上,骆驼队已经整装待发了。东方的太阳已经升起,他们用山鹰般的眼睛对我闪烁着。昨天晚上,我已经和他们说好了,由骆驼队把我带出荒漠,回到县城。
我骑上了他们的骆驼,又回头看了一眼绿洲,然后我把头扭了回来,我不愿意再看了。也许此刻,我的玛雅已经醒了过来,她发现我不见了,她会向这里追来,不,我不愿看见她伤心的样子。我催促着骆驼队快点动身。随着骆驼队队长一声令下,骆驼们载着我们离开了这里,踏上了黄沙滚滚的旅途。
迎面正是漫漫的荒原。
别了,我的伊甸园。
别了,我的玛雅。
我现在滴着泪水,在颠簸的骆驼峰上写下日记。
接下来父亲的日记,已经跳到了一年以后,白璧静静地看着这些泛黄的字迹,心中似乎已经和窗外的雨点融化在了一起。
1979年10月18日
天气:晴气温:摄氏19度到12度地点:罗布泊联合考古大本营
时隔一年,我又回到了这里,想起这一年来我的内心所承受的痛苦,真不知道该怎么说。
今天我们参加完了对楼兰古城的考古,这已是我第二次来这里了。下午,我们回到了联合考古队的大本营,其实这里是位于罗布泊边缘的一个部队农场。
我和芬就住在一间简易的帐篷房里。原本芬是不能来的,这里的条件太艰苦,几乎没有一个女人,实在不适合她。但是她一直对我一年前在这里失踪的事件有很大的兴趣,想跟着我一起来看一看,而且还给上级打了许多报告,我拗不过她,只能同意了她的要求。
我的日记一直被自己珍藏着,虽然我从不把日记上锁,但是我相信我的芬,她答应过我,绝不看我的日记。
所以,直到现在,她都一直相信着我的谎言,虽然我把自己遭遇沙暴而与大部队失散,到进入绿洲生活一个多月都告诉了她,但是略过了玛雅。
我根本就没有提到玛雅,他们谁也不知道玛雅的存在,包括我的芬。我不敢把真相告诉芬,我怕她受不了我拥有另一个女子的事实,我只想把这一切尽早地遗忘掉,和芬一起,重新开始我们的生活。
可是,将近一年来,我无法遗忘掉我的伊甸园,每当夜晚,尽管芬就睡在我的身边,我却会梦到玛雅,难道我和芬真的是同床异梦了吗?我的精神总是不断恍惚,有时耳边居然会隐隐地会出现几个古老的音节,我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精神衰弱。
每日每夜都有一种负罪感压在自己的心头,我既对不起芬,更对不起玛雅,我罪孽深重,我需要忏悔。
今晚,芬单独与我在一起,她其实早已看出了我的不正常,也许她已经察觉到了什么。看着她的眼睛,我无法再忍受了,我不能再继续伤害她,惟有把事实真相告诉她,我的灵魂才能得到安宁。
终于,在瞬间我决定了,我把我和玛雅之间的一切告诉了芬。我不知道我是怎样述说的,一切都像梦一样,总之我把我所隐瞒掉的部分原原本本地吐露了出来,没有半点保留,包括我的内心。
芬知道这一切以后,很痛苦,她沉默了许久,最后出乎我的意料,她原谅了我。她要求我带着她去看一看玛雅,她想看看那个让我如此神魂颠倒的女人,也想让我有机会去做一下补偿。
起初,我不同意,可最后,也许是一股冥冥之中的力量,使我决定了去找玛雅。我要带着芬一块儿去,把一切都对玛雅说清楚,虽然这会很痛苦,但这是我无法逃脱的责任。
今晚,我看见了芬的眼泪。
1979年10月22日至10月23日
天气:晴。气温:摄氏16度到11度。地点:罗布泊的边缘。
我正和芬一起骑在骆驼上,跟着上次把我带出绿洲的同一支骆驼队,缓缓地穿过荒原。
我们是从联合考古队的大本营出发了,先向上级请了假,然后向西步行了三个小时抵达一个沙漠公路边的小镇,在那里有一条公路穿过。
我们在公路边搭上了一辆长途汽车,旅行了好几个小时到了沙漠西南部一个小县城。然后又在那里等待了几天,直到一年一度的骆驼队带着我们出发去那个荒漠深处的绿洲。
终于,我们可以远远地望见那一丛绿色了,我的心里一阵异样的感觉,我的伊甸园,依旧静静地坐落在那里,而我的玛雅呢?我回头看了一眼芬,她的神情是如此迷茫。
我们进入了绿洲,古老的罗布人就像去年我所见到的那样,热情地欢迎着骆驼队。但是,他们很快就认出了我,我忽然发现他们对我是那样冷淡,特别是他们的眼神,似乎对我充满了失望。
芬紧紧地站在我身边,于是他们对芬也很冷淡。他们并没有像我担心的那样赶我走,还是给了我们食物和水,但是,没有一个人和我说话,看到我就远远地离开。我知道,在他们的眼里,我是一个没有信义的负心人,我是有罪的。
此刻,芬在我的身边说:“去看看你的玛雅吧。”
我有些感动,我拉着她的手说:“芬,我对不起你。”
我带着她走到了玛雅家的门口,我看着这间小小的泥屋,这里曾是我和玛雅的快乐天堂。芬忽然说:“你自己一个人进去吧,我在门口等你。”
“不,你也进去,我要把话说清楚。”
“但这是你和玛雅两个人之间的事。”
“可你是受害者。”我抓着芬的手。
“她也是。”
我无言以对了,我只能一个人走进了屋子。屋子里一切都还是原样,就和我走之前一模一样。
在土床上,玛雅静静地躺着,她的身上盖着一条羊毛毯子,身边有个婴儿的襁褓,我看见一个大约只有几个月大的婴儿躺在里面。
我仿佛一下子被什么猛击了一下,我立刻就明白了我所酿下的苦果。玛雅正看着我,她的目光依旧是如此诱惑人,让我不敢再看她。
但我不能不看她,她的脸色已经不如以往了,苍白苍白的,看上去有些贫血,她躺在羊毛毯子下,一动不动的,就像是一个死去的女人。
她终于说话了:“你来了。”她的嗓音居然是如此沙哑,以往那诱人悦耳的声音已经不复存在了。
我呆呆地站在她面前,沉默了一会儿才说:“玛雅,对不起。”
她微微地摇了摇头,用虚弱的声音说:“先看看你的女儿吧。”
“这是我的女儿?”
玛雅点了点头。我轻轻地伏下身子看着我的孩子,她安静地睡着了,现在还看不出她像谁,但我确信,她是我的女儿,从我见到她们的一刹起,就有这种感觉存在着,隐隐缠绕在我心间。
我的眼眶几乎就要控制不住眼泪了,我不愿意再看,于是回过了头去,轻声地说:“玛雅,我有罪。”
“让她进来吧,别这么站在门外,让别人以为我很小气。”
“你说谁?”
“刚才我已经听到了你们在门口说的话,那是你的妻子,是不是?如果不是因为已经有了妻子,我想你绝对不会离开我的。让她进来吧,我想见见她。”她说话的声音几乎全是用气声,而且越来越轻了。
我终于点了点头,出去硬是把芬拉了进来。
我的玛雅与我的芬第一次见面了。她们互相看着对方,一言不发,玛雅的眼里并没有我所担忧的仇恨,她很平和地点了点头,然后轻声说:“你好,欢迎你来我们绿洲做客。”
芬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只是怔怔地说:“你好。我是白正秋的妻子。”
玛雅点了点头,然后她的目光又软了下来,猛地咳嗽了几下。
芬忽然走到了她的床边,摸了摸她的额头说:“你生病了?”
玛雅对芬苦笑着说:“我快死了。”
“不,你不会死的。”我忽然控制不住自己,大声地说。
“自从我生下你的女儿以后,我就生了重病,这里没有医生也没有药品,如果不是为了这个孩子,我早就撑不住了。”
“玛雅,我是有罪的。”
然后,玛雅又对芬说:“我死了以后,请你帮我把孩子带大,好吗?”
芬点了点头说:“我答应你。”
玛雅又把目光紧紧地盯住了我:“现在,我只有最后一个要求,你能不能吻一吻我?”
我把目光投向了芬,芬淡淡地说:“正秋,满足玛雅的所有要求吧。”
我感激地看了芬一眼,然后伏下了身体,把我的嘴唇靠近了玛雅,她的眼睛紧紧地看着我,我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出时光的影子。
终于,我吻了她的嘴唇,玛雅的嘴唇冰凉冰凉的,这凉意立刻渗透进了我的体内,我的眼睛距离她只有几厘米的距离,我似乎能看到,有一些泪水正涌出她干涩的眼睛。这一刻,我心如刀绞。
我不知道这个吻持续了多长的时间,我无法控制自己,尽管我当着芬的面,玛雅的嘴唇在这十几分钟里似乎已经与我融为了一体。当我重新抬起头的时候,我又看见了芬的眼睛。
芬紧张地说:“她的颈动脉已经没有反应了。”
我的脑子里立刻一片空白,我摸了摸玛雅的脉搏,已经没有了,我又把耳朵伏到了她的心口,玛雅的心脏已经停止了心跳。
她死了,我的玛雅已经死了,就在我吻她的时候,转瞬间,她已经永远离开了我。
我热热的眼泪再一次滴落到了玛雅的脸上,缓缓地滚动着。我现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只是呆呆地望着芬。
“她已经去了,我们埋葬了她吧。”芬似乎也有些感动,她原谅了我和玛雅。
后来,村民们帮着我们把玛雅收拾干净,然后他们帮助我们把玛雅抬到了那个布满古老坟墓的山谷。在离山谷入口不远的地方,村民们为玛雅挖好了坟墓,然后我们埋葬了玛雅。
在葬礼的过程中,这些罗布人又唱起了古老的歌谣,也许是古楼兰人所唱过的哀歌。终于,我的玛雅永远地埋葬在了荒原之中。村民们在出发前就做好了一块木制的墓碑,我用骆驼队所带来的毛笔墨水在墓碑上写下了一行汉字——爱妻玛雅之墓,落款是——夫白正秋所立。
墓碑上的这些字,是征得了芬的同意以后,我才写上去的。我们把这块木制墓碑立在了玛雅的墓前,但愿这块碑与碑后的墓能够与这荒原一样长久。
然后,赶在天黑之前,我们和村民们匆匆地离开了坟墓谷。
过了一夜以后,在天色刚明亮的时候,骆驼队离开了绿洲,我们带上刚刚失去了母亲的孩子,跟随着骆驼队一同离开了这里。这一次,我和我的伊甸园永别了。
我和芬,抱着一个孩子,坐在骆驼上。这是我的女儿。我用一些羊奶喂着她,这可怜的孩子。
举目望去,满眼都是漫漫的黄沙。
父亲的日记到此为止,足足用了十几页。白璧看了看时间,已经是子夜时分了,还剩下最后一页,她翻了开来。这还是父亲写给自己的信——
我的宝贝:
相信你已经看完了刚才我所保留下来的全部的日记,我只留下这十几页,其余部分的日记,都已经被我付之一炬了。
宝贝,我想告诉你,你有一个姐姐,同父异母的姐姐,就是玛雅生下的那个孩子。我和你妈妈带着那个孩子回到家以后只有半年,你妈妈就生下了你。
那时候,你和你姐姐还小,我和你妈妈的工资也很少,家里还有老人,我和你妈妈经常要到外地参加考古,我们的生活非常困难。而你的姐姐经常得各种奇怪的病,她似乎天生就不适合我们城市里的气候和饮食。
最后,我和你妈妈郑重决定,把你姐姐送到儿童福利院去。这是我们被迫做出的决定,因为我们担心你姐姐在我们手中会养不活。最后,我们把你姐姐送走了,谎称是捡到的孩子。
但是很快我们就后悔了,我们不该这么对你姐姐,她是无辜的,她应该和你一样得到父爱和母爱。于是,不久以后,我们又去了儿童福利院想要把你姐姐领回来,但她已经被一户人家领养去了。我悄悄地去看过那户人家,他们的条件很好,待你姐姐也不错,我想,你姐姐一定会得到幸福的。
好了,我的宝贝,我的信就写到这里。我已经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你,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请原谅爸爸和你妈妈所做的一切。爸爸永远都在为当年犯下的错误而忏悔,所有的罪责,都由爸爸一人承担。
但愿,今后你们姐妹有机会相聚。
宝贝,请相信,爸爸永远爱你。
祝我的宝贝永远快乐。
吻你。
爸爸
1988年7月15日
整封信,终于全部看完了。白璧看着这叠十几张的厚厚的信纸,眼角缓缓地流下了眼泪,她自言自语地说:“爸爸,我也永远爱你。”
她又小心地把这些信纸塞回到了信封里,然后把信放进了自己床头的抽屉里面。白璧忽然想起了什么,她跑到另一间房间,在书橱里那些当年父亲留下的考古资料里找到了一叠老照片。最后一张照片,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她就是玛雅,这就是父亲当年所拍下的惟一的一张玛雅的照片。
白璧现在才注意到,照片里的玛雅与蓝月(聂小青)长得一模一样。
她终于明白了。
她轻轻地擦去了脸上的眼泪,又走到了窗前,看着窗外的夜雨。她用手摸着窗玻璃,冰凉冰凉的感觉,房里的灯光发射在玻璃上,映出了自己的脸。
忽然之间,白璧觉得玻璃里出现的不是她的脸,而是那个时常出现在她梦中的女子——玛雅,或者说是蓝月。
雨夜茫茫。
第二节 一脸的茫然
“叶萧。”
叶萧在电脑面前,吓了一跳,他回过头来,原来是他的女同事。他摇摇头说:“拜托你下次不要像这样突然地从背后叫我的名字好吗?好了,说吧,什么事?”
女同事笑了笑:“对不起啊,刚才儿童福利院来电话了。”
“儿童福利院?”叶萧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你忘了吗?前些天你让我查一查二十年前儿童福利院关于聂小青的记录。”
叶萧这才想起来了:“哦,对,我都快忘了,看我这脑子,这些天实在太累了。”他摇了摇头,从椅子上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身体。
“福利院已经查到了当年聂小青的记录,是1980年9月,由一对叫白正秋、于芬的夫妻送来的。”
叶萧大吃一惊问:“什么?”女同事又看了看一张纸说:“当时的记录上就是这么写的,那对夫妇的工作单位一栏上写的是考古研究所。”
叶萧一脸的茫然。
第十二章
第一节 我妈妈去世了
咖啡馆里的人很少,音乐放得几乎听不见,而收拾台子时的声音却十分清晰。
白璧是在七点钟准时抵达的,叶萧已经静静地坐在那里等着她了。她缓缓地走过来,坐在了叶萧的面前,目光却看着窗外的马路。
“你怎么了,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叶萧轻声地问她。
白璧说:“我妈妈去世了。”
叶萧有些吃惊,他声音低沉地说:“对不起,也许我现在请你出来不是时候。”
“没关系,其实这对我妈妈而言也是一种解脱。”
她平静地说,“我妈妈是服安眠药自杀的,就在几天之前。在我妈妈死之前的一天,有一个年轻的女人来看过她。”
“是她?”叶萧忽然有些紧张。
白璧点了点头,然后怔怔地看着叶萧的眼睛,叶萧的目光有些乱,他说:“你能肯定吗?”
“从我妈妈的病友的描述来看,我肯定。”她的口气很坚定。
“对不起,你妈妈的病友?不也是精神病人吗?”
“你在怀疑?反正我相信她们的话。”
“不,我一点都不怀疑,蓝月,不,应该说聂小青来看你妈妈是非常正常的事情。”
“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查到了儿童福利院的档案记录,当年就是你的父母把她送到儿童福利院去的,然后被那户姓聂的人家领养去了。”
白璧忽然一阵颤抖,她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沉默了一会儿后说:“叶萧,其实——”
叶萧忙问:“其实什么?”
白璧猛地摇了摇头:“不,没什么。"
叶萧看着白璧的飘忽不定的目光,感到有些古怪:“白璧,你怎么了?你难道不感到惊讶吗?聂小青就是你的父母送到儿童福利院里去的,这是确凿无疑的,当然,你是不可能知道的,你的爸爸妈妈一定把什么重要的事情瞒着你,他们也一定与聂小青的身世有着莫大的关系。”
“别说了,我求求你。”她显得非常痛苦。
“对不起,我知道你无法承认这个事实。”
白璧忽然抬起头,用奇怪的目光看着他说:“叶萧,你一定要找到她吗?”
“当然,因为,一切都是她干的。现在我们已经搞清楚了,是她从古尸上提取并复制了病毒,是她利用病毒杀死了江河、萧瑟还有罗周,到目前为止,总共是七个人。”
“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叶萧摇摇头,说:“我现在也不知道。”
白璧不再和他争论了,她看了看表,然后轻声地说:“对不起,我不想再坐在这里了。”
叶萧点了点头,他们走出了咖啡馆。
白璧和叶萧来到了大街上,虽然现在寒风阵阵,但是大街上灯红酒绿,该快乐的人依旧快乐着,谁也没顾着这两个人心头的阴霾。白璧茫然地看着匆匆而过的车流,目光有些飘忽不定。
“现在时间还早,你去哪儿?”叶萧问她。
她茫然地回答:“我不知道。”
“去我家坐坐吧,离这里很近的。”叶萧轻声地说。
霓虹灯下白璧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特别的东西,她怔怔地看着叶萧,这让他有些尴尬,于是他的目光转到了天上。然后白璧点了点头说:“好吧。”
很快,他们就到了叶萧的家里。
白璧跟着叶萧走了进来,她环视了一圈,发现这房子并不大,刚够一个人独自生活。
白璧问:“你一个人住吗?”
叶萧说:“是的,我的父母都在新疆。”
白璧又看了看房间简单的摆设说:“亲人远离身边,一个人住不觉得孤独吗?”
“那你孤独吗?”叶萧反问了她一句。
白璧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最后,她还是点了点头。
叶萧长出一口气说:“白璧,其实我比你幸运得多。我从小就是寄居在这里的亲戚家的,过去每年暑假都会回到父母身边,现在每个星期还和他们通一次电话。
“可是你呢?从你爸爸出事一直到江河,现在又是你妈妈,说实话,其实我挺佩服你的,你是一个坚强的女孩子。”
“我坚强吗?”白璧摇摇头。她忽然又抬起头看着眼前这张酷似江河的脸,她的心里隐隐有了某种感觉。
白璧不再说话了,她的目光扫视着叶萧的房间,在写字台上,她看到一个相框,里面有一张照片。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的照片,照片里那个女孩子不算漂亮,但却看得出她很温柔。白璧看着这张照片轻声地问叶萧:“她是谁?”
“她?”叶萧看着这张照片,表情忽然有了些细微的变化。他非常轻声地说:“她是我过去的女朋友。”
“你们分手了?”
“不,她死了。”叶萧淡淡地说。
“对不起。”
叶萧轻轻地说:“没什么,都是过去的事了。她叫雪儿,是我在警校的同学,和我同一个专业的,后来我们在实习的时候,执行一次缉毒的任务。当时出现了意外,她被贩毒分子扣留了,他们给她注射了许多毒品,最后她在痛苦中死了。后来,我——”
他说不下去了,他的话语里有了一些哽咽的鼻音,他抬起头看着屋顶,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我明白了。”白璧点了点头说,“叶萧,你不要再说了,我理解你的心情。”
“白璧,不瞒你说,其实我并不是一个坚强的人。”他对自己苦笑了一下,“自从雪儿死了以后,我的内心就充满了恐惧,一直到现在。”
白璧静静地看着他的述说,没有说话。
叶萧忽然打开了CD和音响,房间里传出了一首歌——
风雨带走黑夜
青草滴露水
大家一起来称赞
生活多么美
我的生活和希望
总是相违背
我和你是河两岸
永隔一条水
在音乐声中,两个人都沉默着,静静地听着歌。叶萧似乎沉浸在那悲伤的歌声中,渐渐地把头埋在了自己的膝盖上。
音乐终于结束了。
白璧突然把手伸到了叶萧的头上,抚摸着他的头说:“你为什么那么像他。”
叶萧说:“不,我不是江河,我就是我。就像歌里唱的那样,我和你是河两岸,永隔一条水。”
白璧沉默了。
她继续抚着他的头,许久之后,才轻声说:“你说这是不是命运呢?我常常产生错觉,把你当成了他。我常常问自己——为什么不将错就错呢?其实,人生本来就是由无数个错误组成的。”
叶萧静静地坐着,任由着白璧的摆布,他希望时间就此停滞下来。
然而,白璧还是转过了身去说:“时间不早了,我走了。”
叶萧站起来看着她的眼睛,他沉默了一会儿,他差点就要说出那句犯禁的话了,然而,理智还是征服了他,他呼出一口长气说:“是啊,时间是不早了,我送你走吧。”
他们不再说话了,似乎相互间有了某种默契,缓缓地走了出去。
第二节 恨你们所有人
叶萧的车子停到了白璧家的楼下,他们下了车,叶萧说:“已经很晚了,我送你上楼去吧。”
白璧有些犹豫,她的目光在黑夜里闪烁着,但最后她还是点了点头。
叶萧和白璧走上了昏暗的楼道,两个人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响起,似乎能够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一路上去,他们互不说话,一直保持着沉默,直到走完所有的楼梯,来到了顶楼白璧的家门口,这里有一盏昏暗的灯彻夜亮着。
“谢谢你叶萧,你快回去吧。”白璧转过身来对他说。
叶萧明白自己该做什么,又不该做什么,他不能再进去了。他点了点头说:“好的,不过你一定要当心,最近出了这些事,我一直很担心你。”
“担心我出事?”白璧的脸在昏暗的灯下时隐时现。
“但愿这样的事不会发生。不过你还是要小心,有什么事打电话给我。”叶萧的语气很严肃。
“谢谢。”
“那好,我走了。”
“再见。”
叶萧转身走下了楼梯,他的脚步声再一次回响在陈旧的楼道里。白璧静静地看着他的身影在黑暗的楼道尽头消失,然后她深呼吸了一口,回想着刚才与叶萧的对话,她的心里忽然湿润了起来。但她现在不愿意多想,她拿出了钥匙,打开了房门。
一打开房门,就有一股冷风直扑到白璧的脸上,让她打了一个冷战,她记不清自己出门前是否关紧了窗户。但是,在这股从窗外吹来的冷风里,她闻到某种奇怪的气息,那气息是如此诱人,却又让她隐隐有些不安。
眼前一片黑暗,房间里什么都看不清,但隐隐约约间,似乎在客厅里,有一个影子在晃动着。她的心跳立刻加快了,手指在墙上摸到了开关,她把灯打开了。
白色的灯光照亮了房间,在房间的中央,站着一个女人,白璧看清了她的脸——蓝月,或者应该说,是聂小青。
白璧立刻后退了一步,她退到了墙边,她的脑子一片混乱。
正当白璧犹豫不决的时候,蓝月(聂小青)终于开口说话了:“你终于回来了,我已经等你很长时间了。”
叶萧走到了楼下,又抬头看了看楼上的窗户,他在车前徘徊了许久,然后坐进了车子。
他没有开车,而是坐在车子里,什么也不做,只是呆呆地坐着。
白璧问:“这是我的家,你是怎么进来的?”
“你认为这个问题重要吗?”蓝月的眼睛怔怔地看着她,那目光似乎已经把白璧的身体整个穿透了。
白璧看着对方的眼睛,她终于放弃了。
她低下了头,不敢看蓝月的眼睛,又一阵冷风吹来,她瑟瑟发抖,抱着自己的肩膀说:“对不起,麻烦你能不能把窗户关上。”
蓝月微微地笑了笑说:“你那么怕冷吗?你看,这些来自西北的风,其实也夹带着来自那个遥远地方的尘埃。”
她走到窗前,伸出手,就像抓什么东西似的在空气中抓了一把,然后又把手心摊开在眼前,再轻轻地一吹。但她随后还是把窗户关上了。
房间里恢复了安静。她们对视着,蓝月渐渐地靠近了她。
“聂小青。”白璧忽然高声地叫出了这个名字。
蓝月点了点头说:“原来,你已经知道了。”
白璧问:“你为什么要害死他们?江河,萧瑟,还有许多人?”
蓝月沉默着,不回答。
白璧继续问:“你去找过我妈妈是不是?她现在已经死了。”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蓝月轻声地说,“其实,她能见到我,也算是了却了她的一桩心事。”
白璧说:“你对她说了些什么?”
“没说什么,你妈妈说她对不起我。她说现在见到我活得好好的,她也就能安心地去找你爸爸了。”她轻叹了一口气说,“她太爱你爸爸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白璧尽量掩饰自己的慌张。 蓝月不管这些,她继续说:“现在,她都已经去了,你应该可以知道一切了。”
白璧终于点了点头。她沉默了一会儿以后才说:“我知道,命运对你不公平。”
蓝月迅速地说:“太不公平了!”
“可是,你不能——”
蓝月再一次打断了她的话:“住嘴!你,白璧,一生下来,你就有父母疼爱,平平安安地长大成人。而我呢?我的父亲,也是你的父亲,他抛弃了我母亲,他是一个自私的人,他无耻,他卑鄙,他要为我妈妈的死负全部的责任。
“他把我带到了这里,却又把我送到了福利院,他和你妈妈答应过我妈妈的,他们答应要照顾我长大的。可是,他们又一次欺骗了她,他们欺骗一个已经死去了的人,多无耻啊。”
白璧哭着说:“对不起。”好像她在为自己父母所做的一切向蓝月道歉似的。
“不,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他们。你知道吗?在我十七岁那年,我的养父,他强暴了我,你知道被别人强暴是什么滋味吗?”
她摇摇头,“不,你永远都不会明白的。我失去了母亲,又失去了父亲,最后连我身上最宝贵的东西也失去了,我就像一块垃圾,被你们扔来扔去,用来用去,垃圾,垃圾。我去过儿童福利院,知道了我的身世,我恨你们,恨你们所有人。”
第三节 我要报复你们
叶萧坐在汽车里,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双眼无神,只是呆呆地坐着,渐渐地,他有些困了,把头放到方向盘上,睡着了。
白璧直钩钩地看着蓝月的眼睛。
“所以,你要报复?”
蓝月点了点头:“是的,报复,我要报复你们,报复你们所有的人。我主动要求来到了考古研究所,我知道那里曾是我父亲工作过的地方,我恨他们,也恨考古研究所里文好古他们那些人。
“他们跑到沙漠里,打开古人的坟墓,把古人的尸体带出来,搅得死者的灵魂不得安息,文好古是为了什么?他只为了他自己的名和利,他是一个利欲熏心的伪君子。你说,他该不该死?”
白璧摇摇头,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蓝月恶狠狠地说:“他该死。所有进入过那个古墓的人都该死,包括,你的江河。我知道,他很爱你,他并不是一个恶人,但是,我还是不能放过他。”
白璧万分痛苦地大叫:“不!”
蓝月继续说:“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惊异地发现,在那具古尸里,埋藏着一千多年前的病毒,我通过我的复制技术,又使这些病毒重新复活了过来。这就是我的武器。我利用这个武器,使所有进入过古墓的人,江河、许安多、张开、林子素、文好古,都感染了我复制的病毒。他们都将在痛苦中死去,谁都逃不了。”
白璧又问:“那么萧瑟和罗周呢?”
蓝月回答说:“江河的一切行踪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萧瑟是你最好的朋友,却背着你和江河偷情,你说,她该不该死?罗周?一切都是他自找的,他和我们的父亲是一样的人,这样的男人,必须遭到惩罚。”
白璧摇摇头说:“你疯了,你真的疯了。你以为你是谁?是警察?是法官?想惩罚谁就惩罚谁?”
“可是,你们又是什么人?我们的父亲想抛弃我母亲就抛弃了我母亲,你的父母想把我送掉就把我送掉了,我的养父想占有我就占有我了?你们有什么权力?”蓝月靠近了白璧,用充满了仇恨的语气说着。
白璧又后退了一步,再一次靠到了墙边。
蓝月的表情却忽然柔和了下来。她轻轻地说了一声:“对不起。”
她们的脸只相隔几寸之遥,白璧甚至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声。白璧不想看她,闭上了眼睛。蓝月忽然轻声呼唤着她说:“白璧,白璧,快睁开眼睛啊。”
“不。”尽管白璧依旧闭着眼睛,但还是流出了眼泪,她的身体向后仰着,而后背则紧靠着墙壁。
“你现在就像个小女孩。”蓝月伸出了她冰凉的手,轻轻地抹去了白璧脸上缓缓流淌的眼泪,“瞧,你的眼泪还冒着热气呢。”
白璧终于绝望了,她依然闭着眼睛,真像个小女孩一样任性地说着:“你为什么要来这里?你到底来干什么?你知道吗,你夺走了我的未婚夫,你彻底毁了我的生活,我只想成为一个普通人,一个叫白璧的普普通通的女人,嫁给一个平凡的男人,然后生一个孩子,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就像所有的女人那样。可是,你的出现打破了这一切,知道吗,我恨你。”说完最后一句话,她继续轻轻地啜泣了起来。
“你这可怜的孩子。”蓝月伸出手把白璧搂在她肩头,然后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白璧没有反抗,温顺地把头靠在蓝月的肩膀上,然后,她终于说了出来:“姐姐。”
蓝月喃喃地在白璧的耳边说着:“妹妹,我的好妹妹。跟我走吧,妹妹,我们离开这里,远走高飞,走得越远越好。”
白璧似乎中了什么魔法,就像被催眠了一样,两眼无神,顺从地说:“我们去哪里?”
蓝月用富于魔力的声音说:“去沙漠中的绿洲,去那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在那里,一切都是纯净的,那里是上帝创造的伊甸园。我们不属于这座城市,我们只属于纯洁的伊甸园。让我们走吧,永远地离开这个肮脏的地方。”
白璧的目光忽然变得似乎非常向往的样子,实际上她已经被蓝月催眠了,她温顺地说:“姐姐,我们会得到幸福吗?”
蓝月继续抚摸着她的头发说:“当然,我的妹妹将得到永恒的幸福。”
被催眠术所控制的白璧微笑了起来。
蓝月的画外音——永恒的幸福,永恒的幸福,永恒的幸福……
这声音不断地回荡在房间里,就像大海的波浪,永不停息。
叶萧梦见白璧来到了他的面前,白璧伸出手搂住了他的肩膀,然后,他把白璧紧紧地抱在怀中。从白璧口中吐出的热气刺激了他的欲望,让他也失去了控制,他有些粗暴地吻了她。
接着,他听到了白璧的笑声,那笑声让人毛骨悚然,当他再看白璧的脸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怀中的女子并不是白璧,而是蓝月。蓝月对他不停地笑着,然后,他感到自己的心口一片冰凉,一片锋利的金属已经插入了自己的心脏。
叶萧忽然醒了。
他的神色异常惊恐,看了看四周,才发现原来刚才只是一个梦。叶萧又看了看车外,发现天色已经亮了,清晨时分,路边几乎没有行人。
他显得很累,自言自语地说:“糟糕,我怎么在这里睡了一夜?”
他又振作了一下精神,刚把车发动了要开走,忽然看到从白璧家的楼里走出来两个女人。
那是蓝月和白璧。
叶萧的眼睛惊讶地睁大着。
蓝月看到了车里的他,白璧则似乎两眼无神,没什么反应。
蓝月转过头,立刻拉着白璧往回朝楼里跑去。
叶萧要出去,车门却意外地卡住了,他费了很大的力气都没有把车门打开,最后他一脚踹开了车门。
他冲出了车子,向楼里跑去。
叶萧跑进了楼梯,三步并作两步朝顶楼白璧的房间跑去。
当他终于跑到了白璧家门口的时候,发现门却开着,他立刻冲了进去,客厅里,没有人,卧室里也没有人,卫生间,厨房,都没有人。
叶萧在房间里翻箱倒柜,但什么都没找到。
他感到房间里气氛恐怖。
叶萧向四周张望,她们去哪儿了?
忽然,他想到了什么,立刻向门外冲去。
叶萧冲上通往天台的楼梯。
第四节 病房里依然静悄悄的
叶萧跑上了天台。
清晨楼顶的天台上很冷,风也比平地上大得多,寒风吹乱了叶萧的头发,甚至让他有些站立不稳。这栋六层的楼在这个城市里已经算是矮个子了,但是看着四周宽阔的水泥地和周边的许多栋高楼依然让人有些高处不胜寒的感觉。
在天台的边上,叶萧看见了两个女人的背影。
聂小青和白璧。
聂小青说:“你终于上来了,我承认你很聪明。”
他快步向她们走去,一边走一边喊:“白璧,快回来。”
聂小青和白璧转过头来看着他,但白璧的眼神非常茫然,她已经被聂小青的催眠术控制住了。
叶萧的脚步立刻停住了,就像是突然被什么魔法定住了一般,他的表情有些僵硬,就像是一尊雕塑,只是被风吹乱的头发不住地晃动着才有了些动感。他怔怔地说:“白璧,快回来。”
白璧没有反应。
聂小青却微微笑了笑,她的头发也被风吹动了起来,飘散在风中,几乎遮住了她的半边脸。叶萧只能看清她另一边的脸和眼睛,但那目光依旧让他有些颤抖。
“白璧跟我走。”聂小青对走到她面前的叶萧说。
白璧点了点头,就像一个小女孩那样说:“对,我只跟姐姐走。”
“白璧,我是叶萧啊,你不认识我了吗?”叶萧指着自己的脸,“看看我的脸。”
白璧仔细地看了看,却一下子吓坏了:“不,你是江河,你不是已经死了吗?不,你别过来,别过来,我怕。”她蒙起了眼睛,浑身颤抖,聂小青搂着她的肩膀。
叶萧一阵紧张,她们的身后不远就是天台的尽头了,他很担心聂小青会带着白璧从天台上跳下去。叶萧的目光扫向了聂小青:“聂小青,你对她干了什么?”
“原来你全都知道了。”聂小青仔细地看着他的眼睛,似乎在研究着叶萧的心思,她用带有暧昧的语调说:“你很喜欢她,是不是。”
“是的,我承认我喜欢她。你要是敢伤害她,我绝不会放过你。”叶萧觉得自己已经失去控制了,楼顶天台上的风已经把他的理智全都吹散了。
“啊,白璧是一个好女孩,一个多好的女孩啊。”她忽然微微笑了起来,看着白璧,抚摸着白璧的头发。
这让叶萧更加忐忑不安。蓝月继续说:“你以为我会伤害她吗?不。我绝不会伤害我的妹妹的。”
叶萧大吃一惊:“白璧是你妹妹?”
白璧点了点头:“对,我永远都要和姐姐在一起。”
叶萧忽然想起了儿童福利院的事情,他明白了。他高声道:“聂小青,你听着,不管白璧是不是你妹妹,你都要放了她。然后,你跟着我回公安局去。”
“不,我要带她走。”
“你要带她去哪儿?”
“去遥远的伊甸园,离开这里,永远地离开这里,去寻找永恒的幸福。”
“不,把白璧还给我,我发誓,我叶萧,一定要让白璧得到永恒的幸福。”他大声地说,声音在空旷的天台上回荡着。
聂小青叫道:“不,男人的誓言都是谎话,谎话!”她显得很愤怒。
叶萧对着白璧说:“白璧,你要相信我,快回来。”
白璧茫然地看着他,摇摇头说:“我要去伊甸园。”
叶萧又对聂小青说:“聂小青,你真是一个残忍又恶毒的女人,在你美丽的外表下,是一颗扭曲的心。”
“我?我算什么?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弱女子而已。我的心?我承认,我的心是扭曲的,可究竟是谁,扭曲了我的心呢?”聂小青用手指着叶萧说。
“你有什么话,可以到法庭上去说,法律会做出公正的裁决的。”
聂小青摇了摇头,她的目光显示出一种绝望和无奈,她拉着白璧后退了一步。
“当心,再往后退一步就要掉下去了。”叶萧忽然高声叫了起来,他看到聂小青和白璧的身后就是万丈深渊了。
聂小青没有回头看,继续看着他的眼睛。
他向前猛冲了一步,想要把她们从天台的边缘拉回来。
“别过来。”聂小青立刻喝止住了他。“
“快回来,你们很危险。”叶萧向她们出了手,“看,这是生命的手,把你的手给我,给我。”
聂小青没有动,可是,白璧却转过身,看了看身后的万丈深渊,她的神志不清,居然向往地说:“姐姐,我看到伊甸园了,就在前面。”
叶萧大声地喊了起来:“不!”
白璧向栏杆外面跨了一步。
叶萧向她们冲了过去。
就在白璧将要失去重心摔下去的时候,一只手却拉住了她。那是聂小青的手,她用尽了全身的力量,把白璧从死神的边上拉了回来。
叶萧瞬间抓住了白璧的手。
然而聂小青自己,身体却失去了重心,她向天台外面的万丈深渊倾倒下去。
“姐姐!”
白璧回头向聂小青喊着。
叶萧也向聂小青扑去。
但是,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聂小青正缓缓地向后倒去。
当叶萧的手即将抵达聂小青原先所在位置的时候,她的双脚转眼间已离开了天台。
聂小青飞了起来。
她的双手像一对翅膀一样伸展着,与肩膀平行着,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十字架,或者一只鹰。然后,她仰着头看着神秘莫测的天空,迅速地向下坠落。
叶萧的身体扑到了天台边上,他把自己的头和手都伸了出去。他的手悬在空中挥舞着,就像是要抓住聂小青的身体,可是,他抓住的只有一把虚无缥缈的风。
叶萧看着聂小青的身体疾速地下坠,他的眼里全都是聂小青神秘的微笑。最后,只看到蓝月的一头黑发把她的脸全都蒙住了。
从天堂到地狱,只有一步之遥。
白璧痛哭失声。
此刻,聂小青已经仰面躺在了楼下的马路上,交通已经为之堵塞了。
叶萧的手还在向空中挥舞着,他闭起了眼睛,不敢再看六层楼以下的地面。
风继续吹。
他趴在天台的边缘,头和手依然悬在半空,仿佛已随蓝月进入另一个世界。
白璧睁开了眼睛。
满眼都是白色,她有些茫然地看着天花板。
然后,她看到了一张脸。
他是叶萧。
“白璧,你终于醒了。”叶萧轻声地呼唤着她。
白璧茫然无助地看着他的眼睛,她想说话,嘴巴里却说不出,她的呼吸有些急促,微微抿了抿嘴唇。
“你是不是渴了?”叶萧拿了一杯水,放在了她的嘴边,然后他伸出了手,把她的头稍微地向上抬起。
杯沿靠在她干裂的嘴唇上,她轻轻地喝了一口,这是热水,暖暖地在她的喉咙里流动着。
她又长出了一口气,终于开口了,她轻轻地说:“我是谁?”
叶萧说:“你是白璧。”
她点了点头,然后继续问:“你是谁?”
“我是叶萧啊,你怎么了?”叶萧看着她的眼睛,隐隐有些不安。
“我在哪儿?”
“你在医院。”
“我在医院干什么?”
“你已经昏迷了整整三天三夜了。你被聂小青的催眠术控制了,是我把你从天台上带到医院里来的。”
白璧忽然努力地要用手把自己撑起来,叶萧扶着她,让她坐在病床上。她看着窗外,窗外是一大片树丛,但树叶全都凋零了。
她又闻到了一股花香,原来是床头放着一只花瓶,一束叫不出名字的鲜花正插在里面。
她又看了看叶萧,缓缓地说:“我不认识你。”
叶萧惊呆了,抓住她摇晃着:“白璧,你怎么了?”
白璧用手抓住自己的头发,低下了头,又抬起来,有些痛苦地说:“想不起来,我什么也想不起来。”
叶萧说:“你忘了吗?在你家楼上的天台上,蓝月,不,是聂小青,她挟持着你。当你要摔下去的时候,是她救了你,然而,她自己却摔了下去。她死了。”说到最后三个字,他显得非常沉重。
白璧还是不明白:“蓝月?聂小青?没听说过这两个人,她们是谁?”
叶萧摇摇头,他有些要哭出来了,他轻声地说:“难道,你全都忘了吗?”
白璧不再说话了,她又躺了下去,静静地看着天花板。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几乎一动不动,她那副神情让坐在旁边的叶萧很难过。
病房里依然静悄悄的。
第五节 就和你一样
叶萧和白璧的主治医生在一起。
“医生,白璧她到底怎么了?”
“现在的诊断是很确切的,她本来就是一个精神比较脆弱的人,我查了她的家族病史,发现她的母亲也长期患有精神病,最后是自杀身亡的,所以,也可能有家族遗传的因素。
“当然,直接的原因是先受到他人催眠的精神控制,然后又受到了非常严重的精神刺激,于是,她的记忆链断裂了,就引起了失忆。”
“你是说,她得了失忆症?”
医生点了点头:“可以这么说。”
“那她还有希望康复吗?”
医生想了想,说:“这个,就很难说了,要看她能否受到良好的治疗和看护,目前从她的精神状况来看,是无法在社会上独立生活的,必须得在医院里常住,由别人来照料。”
叶萧沉默了。
过了很久他才抬起头来:“谢谢你,医生。”
他缓缓地走了出去。
叶萧呆呆地坐着。
女同事悄悄地走到他身边,叫道:“叶萧。”
他这才回过神来:“啊,你好。”
“我听说,那个女孩儿失忆了,你现在每天一下班就去陪她?”
“这是我的责任,我在想,我要不要照顾她一辈子。”
他站起来,看着窗外。
忽然,方新走了进来。他对叶萧说:“叶萧,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古墓病毒的疫苗已经培养出来了。李教授说,只要有这种疫苗在,古墓病毒就不可怕,是完全可以控制的。”
叶萧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些生气,说:“太好了!”
“我们已经把疫苗送到考古研究所去了,考古研究所里每一个人都要注射。”
“还有,必须要找到曾经在罗周的剧团里担任过演职人员的所有人,他们中每一个人也要注射疫苗。”
“不过,你还漏了一个人。”
叶萧有些紧张,他仔细地想了想,实在想不出还漏了哪一个人,问道:“谁?”
方新大笑,道:“就是你自己啊!”
叶萧微微地点了点头。
白璧穿着病号服,坐在病房里,看着窗外。
叶萧陪在她身边,为她梳着头,尽管他的动作不太熟练,但白璧似乎很舒服。
白璧忽然抬起头:“你对我真好。”
“因为我答应过你的。”
“可是我不记得了。”
叶萧停顿了一下,微微吐出了一口长气,气息扑在了白璧的耳后,让她痒痒的感觉。
“你叹气了?"
叶萧没有回答。
等叶萧帮她把头梳好以后,轻轻地说:“今天带你去一个地方。”
白璧睁大着眼睛,问:“去哪儿?”
墓地里的人不多,显得冷冷清清的。这块墓地位于市郊的一条小河的边上,河边有许多芦苇,只是天气很冷了,芦苇都干枯了,一片枯黄色,无力地随风摆动,静静地等待着春天的到来。
白璧和叶萧站在一座墓前,大理石的墓碑已经新刻上了白璧母亲的名字,在旁边还有一个名字已经在这里默默地守了十几年,那就是白正秋。
在他们两人的墓碑边上,还有一个更新的墓,墓上写着聂小青的名字。
叶萧的手里拿着一束鲜花。他把鲜花交到了白璧的手里,他轻声地说:“把这束鲜花放到墓碑前吧。”
白璧不解地问:“墓碑上的两个名字是谁?”
叶萧告诉她:“是你的爸爸和妈妈。”
白璧不再说话了,她缓缓地把鲜花放到了墓碑上。
两人沉默着,看着墓碑。
过了一会儿,两个人走到聂小青的墓前。
“她是谁?”
“他是你姐姐。”
“我姐姐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你姐姐是一个平凡的人,非常平凡的人,就和你一样。” 两个人离开了墓地。
天空中忽然下起了小雨,一片烟雨。
两个人的背影,渐渐地在雨中模糊了。
《猫眼》
引子
雅克·萨非是在凌晨五点钟醒来的,下巴一阵轻微的颤抖,几乎能听到自己上下牙齿间的碰撞声。他仿佛是刚从溺水中被解救出来那样,贪婪地深呼吸了几口,让黎明时分寒冷的空气灌入自己的体内。
他微微睁开眼睛,看到窗户正莫名其妙地开着,一阵风直扑到他的脖子上,忽然有一种喉咙被人扼住的感觉。
雅克记得自己入睡前明明是把窗户锁好的,他伸出微微抖动着的手,重新关好窗户。此刻,窗外淡紫色的天空渐渐地发亮,黑夜即将过去,晨曦很快就会覆盖S市的大地。
雅克清理了一下杂乱而潮湿的头发,发现自己的额头上满是汗珠,那个该死的梦,雅克又回味着刚才所遭遇的噩梦,在最近的十几天,每当这个时候,这个相同的梦就会造访他的灵魂,纠缠着他,吞噬着他。
梦里的那个中国男人,带着一种奇怪的微笑,看着雅克,伸出那只异常苍白的手,食指缓缓地指向雅克的眼球……雅克猛地抬起双手保护自己的眼睛,再也不敢回想这可怕的梦境了。
可是,雅克今天还是要去看他的这位中国朋友,因为,这个人将在今天清晨被处以死刑。
瞬间,雅克的眼前又掠过了那栋黑色的房子。
他有些喘不过气来,立刻从床上跳了下来,穿上租界警官的制服,走出了房门。这是1936年S市法租界的街头,天色已经微微地亮了,雅克打了一个冷战,他冰冷的脚步声在空无一人的马路上回荡起来,只有两边的梧桐树叶听到了他脚步里隐藏着的东西。
天上忽然飘起了雨丝,雅克加快了脚步。
清晨六点钟,雅克·萨非警官走进了法租界监狱,穿过阴森漫长的地下走廊,他来到了一间小房间。屋里有几个中国人和法国人,他们都穿着制服,神色冷峻严肃。
雅克对他的中国同事问:“他醒了吗?”
“是的,他已经醒了,一切正常。现在就让他出来吗?”
雅克沉默了一会儿,微微点了点头。
几分钟以后,房间里的人们听到了一阵脚镣的声音,他们都有些紧张,尤其是雅克。门打开了,金属碰撞的声音有些刺耳,终于,雅克再一次见到了他。
那个人显得异常平静,穿着一件纤尘不染的干净衣服,只有手铐和脚镣在提醒人们这是一个死刑犯。雅克极不情愿地看着他的脸,忽然,他向雅克微微一笑。
雅克禁不住后退了一步,但随即感到这个动作让他在同僚面前丢了面子,是他亲手把眼前这个人送进监狱的,这使他成为租界最有名的探长。
首先说话的却是死刑犯,他微笑着用熟练的法语打招呼:“雅克,早上好。”
雅克低下了头,避开对方那熟悉的眼神,默不作声。
“就是今天吗?”死刑犯显得异常从容。
雅克怔了怔,终于点了点头。
对方继续说:“我知道,就是今天。雅克,外面下雨了吗?”
那声音很柔和,如同是在絮叨着家长里短。雅克受不了他的这种语气,干咳了一声,然后用严肃的官腔说:“你要吃些什么吗?”
同僚端了一盘子丰盛的饭菜放在死刑犯的面前。死刑犯点了点头说:“最后的早餐?”然后,他把被铐住的双手抬起来说:“能帮我打开吗?”
雅克犹豫了片刻,小心地打开了手铐。
死刑犯活动了一下手腕,轻声地说了“谢谢”。然后,他坐在一张椅子上,开始慢条斯理地享用那一盘饭菜。吃完以后,他平静地说:“我吃饱了,谢谢。”
另一扇门打开了,几个穿着制服的人围着死刑犯,把他带到了行刑室。
这是一间密封的房间,冰冷的墙壁上似乎印刻着某种奇怪的东西,雅克每次走进这房间,观看他的犯人的行刑时都会闻到一股特别的味道,那是死者们留下来的,恐惧,抑或欢乐?
房间中心竖着一具不大的绞刑架。绳索和套圈都已经系好了,悬挂在横梁上,就像是一条蜷缩着身体的蛇,随时都有可能向人吐出舌头。
没有人催促,死刑犯自己走上了绞架。他没有要蒙脸布,默默地看着房间里所有的人,然后,他把绳圈套在了自己脖子上。
他缓缓地向雅克说:“可以开始了。”
雅克回答:“既是开始,又是结束。”
脖子已在绳圈里的死刑犯似乎在纠正说:“不,既是结束,又是开始。”
“开始”两个字的声音特别地长,余音长久地缭绕。雅克来不及想这句话的意思,但他依然有些不寒而栗。
此刻,绞架下的踏板打开了。
雅克忽然想吐,他冲出了房间,趴在冰冷的墙面上。
10分钟以后,同僚们从行刑室出来,告诉雅克,那个人已经死了,他们问他还要不要进去看一看那个人?
雅克摇了摇头,他永远都不要再见到那张脸了。此时此刻,他忽然有了一个想法,那就是离开这里,离开S市这座城市,远远地离开,永远也不要再回来。因为,这里有着令他恐惧的梦魇,那个刚刚断了气的人,还有,那栋黑色的房子。
一个月后,雅克·萨非踏上了从S市驶往马赛的凯瑟琳公主号客轮。当凯瑟琳公主号客轮进入印度洋以后,有人在黑夜里看到一个30岁左右的白人男子纵身跳入了大海,随即被黑暗的波涛所吞没。
当客轮停靠在目的地马赛港以后,在全部的乘客中,惟独失踪了一个叫雅克·萨非的前S市法租界警官。
第一章
(1)
午夜。
窗,忽然开了。
风吹进了房间,微微拂动着雨儿的发尖,摩挲着她的脸颊。雨儿睁开了眼睛,房间里一片漆黑,就连窗外也没有多少光亮。忽然,她听到了某种声音。
那声音来自雨儿的头顶,“笃——笃——笃——”。
她的心跳突然加速了,那声音清晰地传入她的耳朵,就像是一把凿子嵌入她的心脏,让她的心里是如此地难受。那是从天花板上发出的声音,像是某种脚步声,不断地徘徊着,从天花板的左面一直走到右面,从前面走到后面,似乎还有某种规律。
这里是七楼,是这栋楼的最高一层,天花板的上面就是楼顶的天台了。“笃——笃——笃——”,声音的频率似乎越来越快,透过房顶和天花板在房间里回旋着。
是谁在深更半夜跑到楼顶的天台上去呢?雨儿的后背忽然莫名其妙地渗出了冷汗。
这个时候,她才发现身边的童年不见了。她伸手抚摸着身边的被单,还微热着,她想叫他,但是喉咙过于干渴了,竟然说不出话来了。
楼顶的声音还在继续。
雨儿从床上爬了起来,夜风迎面扑来,她小心地关上了窗。雨儿又抬起头看着天花板,那奇怪的脚步声穿透了一切的阻拦物,直逼她的耳膜和心房。
她披上了一件白色睡衣,然后走出房门。黑暗的楼道里什么都看不清,左边是下去的楼梯,右边是通往天台的楼梯,她选择了右面。
楼顶的天台,空旷无物,只有几个水塔孤零零地伫立着。风很大,一片黑暗里,四周仿佛是万丈深渊。头顶是满天的星斗,不知道在向雨儿暗示着什么。
她借着周围大楼上的彻夜通明的2002韩日世界杯广告牌所发出的光线努力地看着四周,什么都没有,就连那奇怪的脚步声也消失了。风吹乱了她的头发,让她站立不稳,后退了好几步,她再也不想留在这可怕的地方,缓缓转过了身体。
忽然,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雨儿猛地回过头来,伸出手用力地向身后推去。接着,身后传来了她所熟悉的声音。
“雨儿,是我。”童年被推倒在地上,缓缓地站了起来。
“童年?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雨儿这才从惊慌失措中回过神来,微微喘着气。
“我睡不着,心里一直在想着一件事。”
“什么事?”
黑夜里,他们看不清彼此的脸,于是就靠得很近,近到童年能闻到雨儿体内散发出来的气味。他一把搂住了雨儿,在她耳边轻声地说:“让我们回家吧。”
“那快下去吧。”雨儿低吟着。
“不,”童年摇了摇头,“我说的是回到我在S市的家。”
“S市的家?”
“是。”
雨儿有些疑惑地看着童年问:“你不是说你已经没有家了吗?”
“不,我有家,我的家在——”童年把目光从雨儿的面前移开,望着远方,缓缓地念出了三个字——“黑房子”。
“黑房子?”
突然,一阵奇怪的风掠过天台,风把披在雨儿肩上的白色睡衣高高地掀起,如同一个白色的幽灵跳着华尔兹向楼下缓缓坠去。
(2)
客轮缓缓地驶进了江口,穿破笼罩在江面上的薄雾。雨儿没有跟着童年挤到甲板上去,而是守在舷窗边,静静地望着雾气弥漫的江面和江边那些模糊的景物。这一切都呈现出一股青黑色,如同一幅铺开在江面上的丹青水墨,近乎纯粹的写意。
她能理解童年为什么要突然决定离开生活了许多年的小城而回到S市,也许是因为她和童年在一个星期之内双双失去了工作,也许是因为在同一个地方待太久了而产生了厌倦,也许是因为童年的黑房子。
雨儿不愿再多想了,她也想换一个环境,至少在S市她能重新找到工作。想到这些,她的心情就好了一些,这时候,她可以透过薄雾望见江滩的那些建筑了。于是,她心里有了一些特别的感觉,这与70或80年前乘着海轮刚刚来到这座城市的人们的感触是一样的。
“你在干什么?快到码头了,收拾行李走吧。”童年来到了她身边说着。
10分钟以后,童年和雨儿在客运站码头下了船,他们的行李很少,穿过拥挤的人群,来到了马路边。
雨儿有些贪婪地呼吸着这里的空气,说实话这里的空气并不是很好,她回过头,眺望着江对岸,几十栋巨大的建筑矗立着,浓重的雾气把那些建筑高高的顶层覆盖了起来。
雨儿没想到自己对S市的第一印象居然是雾。正在她凝视的时候,童年已经拉着她上了一辆出租车。
出租车一路上绕了很多弯路,并不是司机故意这样,实在是童年自己也讲不清楚他的目的地在哪里。他几乎忘了自己过去住在哪条路上,惟一记得的是“黑房子”,他是这样对司机描述的——
“一栋黑色的房子,三层楼法式洋房,有一个砖砌的烟囱。……”雨儿觉得童年的描述就像现在弥漫的雾气一样让人不可捉摸,最后她拿出了地图,和童年一块儿在地图上寻找,终于一步步地缩小了寻找范围。
最后,出租车在一条绿树成荫的小马路边停了下来,童年和雨儿下了车,抬头望见了那栋黑色的房子。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默默地看着那栋隐藏在绿树丛中的房子,看不清房子的正面,只能看到三楼和黑色的屋顶,还有那个早已废弃了的烟囱。
这栋房子的外墙和屋顶都是黑色的,虽然看起来很坚固结实,但黑色也隐隐地露出了一些晦暗阴霾的气氛,就像刚才的雾。
雨儿仰望这栋房子的屋顶,那是一种经常在法式建筑中看到的“蒙厦式”屋顶,即屋顶有两个坡度,顶上部坡度平缓,下部和两侧坡度陡峭。雨儿向旁边走了几步,发现在屋顶的另一面,似乎还有一个“老虎窗”式的天窗或阁楼。
忽然,她的心跳莫名其妙地加快了,她有了一种奇怪的预感,这预感到底是什么却又说不清楚。一阵风吹来,拂动着她的发丝,雨儿低下了头,身体向童年身上靠了靠。
“雨儿,你怎么了?我们到家了啊。”
“也许,也许刚才在船上着凉了。别担心,我没事的。”雨儿又抬起了头,她忽然觉得这栋房子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她缓缓地问:“黑房子?”
“是的。”
雨儿仰望着黑色瓦片覆盖的屋顶问:“这里就是你的家?是在哪一层?”
“全部。每一层都是。”
“每一层?你是说,这整栋小楼都是你家的?”雨儿显得非常惊讶。
与雨儿的惊讶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童年的平静,他淡淡地回答:“没错,整栋楼都是我家的。”
“那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什么人都没有了,这栋房子已经空关了十几年了。别问了,跟我来吧。”说完,童年拉着雨儿略显激动的手向路边的一条小巷走去。
雨儿看到在房子和马路的中间隔着一块很大的绿地,绿地里生满了各种植物,密密麻麻,显得阴郁而深邃,许多树木也许有数十年的树龄了,把房子的一二层都覆盖住了。
小巷很深,但童年走到巷边第一个门就停了下来。那是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童年从包里掏出了一把老式的钥匙,塞进了铁门的锁眼里。
“但愿这把钥匙还能用。”童年对自己说。
钥匙在锁眼里转了很久才把门打开,发出一阵奇怪的声音,童年轻轻地推开了铁门,雨儿跟在他身后小心地跨了进去。
门里是一个天井,天井里散发出一股成年累月的落叶腐烂后的味道。天井的围墙围着黑房子整整一圈,雨儿注意到围墙的另外一头坍塌了,有一个一米多宽的缺口,但被外面的绿树覆盖着。
“雨儿,看什么呢?快进来。”童年已经打开了底楼的房门,走了进去。
雨儿紧跟在后面走进了黑房子,一进门,她就闻到一股陈腐的味道,用手在鼻子前面挥了挥。
童年拍着她的肩膀说:“别害怕,这房子已经十几年没人住过了,所以一定积了很多的灰尘。”
雨儿看了看客厅,非常宽敞,摆放着一些很简单的家具,墙边还有一个大壁炉,直通屋顶的烟囱。这里采光不太好,显得异常阴暗,使得童年的脸一直被阴影覆盖着。
她小心地迈动着步子,看到客厅的尽头是一条走道,走道边上似乎还有房间。在客厅的另一边还有一个厨房,现在堆满了各种杂物。客厅里有一道楼梯通往二楼。她轻声地问童年:“你就是在这里长大的?”
“是的,我就出生在这栋房子里。在我10岁的时候才离开这里,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一直到现在。”
“为什么你过去没对我说起过这些?”
童年摇了摇头:“有这个必要吗?我不想回忆过去,不想。”
雨儿听出他的话里隐藏着某种苦涩,她带着歉意说:“对不起,童年。”
童年微微笑了笑:“没关系,我会慢慢告诉你的。来,我们上楼去看看。”
雨儿跟着童年踏上了楼梯,脚下的木板立刻发出了吱吱呀呀的声音,似乎随时都会散架。雨儿不敢用手抓旁边满是灰尘的木栏杆,只是小心地看着脚下。
“别怕,我小时候这楼梯就是这样,不会有事的。”童年伸出手拉住了雨儿。
“童年,我只是感到——”她没有说下去。
“感到什么?”童年拉着她继续往上走。
“没,没什么。”雨儿微微叹了口气。
他们来到了二楼。迎面就是一条阴暗的走廊,走廊边没有窗,雨儿什么都看不到,只能依靠被童年紧紧握住的手来辨别方向。
童年伸出手,在墙壁上摸索了好一会儿才摸到了电灯开关,电灯的光线不停地跳了许久才照亮了走廊。
童年沿着走廊向前走,走到了第二扇门前,雨儿忽然觉得有一双眼睛,不,是一只,一只眼睛正在看着她。她一抬头,看到了那只睁大着的眼睛——猫眼,那扇门上装着一个猫眼。
雨儿缓缓地吁出了一口气,但那种奇怪的感觉还在。童年刚要开门,她却说:“等一等,这个猫眼很奇怪。好像,好像是装反了吧?”
“嗯,是装反了。”
雨儿又仔细地看了看猫眼说:“奇怪,怎么会有这种从门外向门里看的猫眼呢?”
“谁知道呢?反正在我出生以前就有这些猫眼了。”
“这些猫眼?”
“是的,这栋房子里面几乎每一扇房门上都装了猫眼,而且全是从外向里反装的。”说完,童年把眼睛凑到了猫眼前面往里看去,忽然,雨儿看到童年猛地向后退了一大步,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弹了出来一样,表情非常奇怪。
“怎么了?”雨儿拉着他问。
童年呆呆地站了几秒钟,然后摇了摇头,轻声地说:“没,没什么。”
雨儿疑惑地看着童年,然后,把自己的眼睛凑到了猫眼前面。透过猫眼,她看到房间里面一片模糊,就像是蒙了块磨砂玻璃,什么都看不清。
“别看了。”童年一把推开了门。
雨儿小心翼翼地踏进了房间,她仔细地环视了一圈,房间里依旧弥漫着一股陈腐的味道。不过她想,大概老房子里总会有这种味道的,尤其是这栋空关了十几年的房子。
房间很大,至少有30平方米,有一排很长的木质窗户,光线错落有致地投射在积了厚厚灰尘的地板上。
“过去我的父母就住在这个房间里。”童年缓缓地说,他走到了一张钢丝床前,没有被褥,钢条和钢架裸露着,就像一排肋骨,他看着那张床,停顿了片刻后说:“这就是我父母睡的床。”
“那你的房间呢?”
“也在这一层,不用进去看了,我们就住这一间,足够大了。卫生间在走廊的另一头,很方便的。”
雨儿又看了看走廊问:“这栋房子这么大,过去就只住了你们一家?”
“是的,就我和我的父母。”
“那你为什么离开?”
童年愣了一下,缓缓地说:“因为——我失去了父母。好了,别问了,我说过,我会慢慢告诉你的。我们快点把这个房间收拾一下吧,今天晚上就住在这里了。”
他伸出手抚摸着雨儿的头发,微微笑了笑说:“我们先把房间打扫一下吧,我到楼下去看看有没有工具,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
说完,童年离开了这个房间。雨儿一个人站在房间的中央,她听到童年急匆匆下楼的声音,那声音持久地在整栋房子里回荡着。她小心地走到了窗前,隔着一小块空地和围墙,对面是一栋白色的三层楼房。
雨儿又在房间里转了一圈,看到房间的角落里有一个梳妆台,还有一个衣橱,再除了钢丝床架以外就没有其它的家具了。
梳妆台上有一面椭圆形的镜子,雨儿站到了镜子前面,镜子上蒙了许多灰,看不清自己的脸。她又打开了衣橱的门,发现里面挂着几件女人的衣服,样式很老了,并发出浓烈的樟脑丸的味道。雨儿先是一怔,然后她的手情不自禁地向衣橱里面伸去。
“你在干什么?”
身后突然传来了童年急促的声音,雨儿立刻把手抽了出来,深呼吸了一下,然后摇着头说:“你不要总是这样在别人的背后突然说话,这样会把人吓死的。”
“对不起。那是我妈妈过去穿的衣服,十几年了,一直没动过。”他语气有些沉重。
“嗯。”雨儿不想再究根问底了,自她认识童年那天起,童年就从来没有提起过他的父母,更没有提起过这栋三层楼的房子。
童年走过来把衣橱的门重新关好,他的手里还拿着扫帚和拖把,“好了,我们开始吧。”
雨儿不再胡思乱想了,她笑了笑说:“好,我来擦玻璃。”
(3)
黄昏时分,童年和雨儿走出了黑房子。
他们清理了整整大半天,忙得精疲力尽,才把二楼的一间卧室和卫生间收拾干净了。
至于其它的房间,则连房门都还没有打开过,而三楼他们甚至还没有上去过。童年说如果要把楼上楼下总共十来个房间彻底清理一遍至少需要一个月的时间。
幸好水、电、煤气都是现成的,不过明天一早童年还要到物业等部门去办理手续。两个人累了一天,暂时也还没有做饭的条件,他们决定第一天的晚饭在外面吃。
沿着马路都是绿荫,黄昏时分更加显得幽静,没有多少行人和车辆,他们转过了路口,找到了一家餐馆。
餐馆很小,也没有多少人,但布置得很有些艺术气息,与这里廉价的菜肴显得格格不入,特别是墙壁上挂的几幅风景油画吸引了学美术出身的雨儿的目光。
童年很疲倦地坐下,要了几个简单的菜。在点菜的时候,雨儿总觉得周围的人们在盯着他们,那些锐利的眼神很奇怪,就像是看着什么贼似的。点完菜以后,雨儿悄悄地把这些告诉了童年。
童年慵懒地说:“你今天怎么总是疑神疑鬼?别乱想了,来这里吃饭的大概都是熟客,而我们第一次到这里,所以才引起别人的注意吧。”
这时候,菜上来了,童年打断了雨儿的冥想:“看什么呢?快吃吧,忙了一天,我早就饿了。”
童年吃起来有些狼吞虎咽,看来确实是饿了,雨儿却吃不了多少,她总是不断地把目光投向餐馆外边的马路上。
天色渐渐地暗了,人们的脚步匆匆,没有金色的夕阳,一些风吹过,路边的绿树摇曳不停。她忽然转过头缓缓地说:“童年,我没想到你们家的房子那么大。”
“房子大有什么用?”
“有什么用?你想想我们过去的日子,我多么希望有一套属于自己的三室一厅的房子,宽敞、整洁、明亮,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雨儿想起了过去蜗居的小屋。
“现在你得到了,而且还远远超过了你的想象,不是吗?”童年显得很平静。
“是的,远远超过了我的想象。我只是觉得,对我来说这栋房子来得实在太突然了,我真怕,真怕自己会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给吓晕过去,要知道在这个国家里绝大多数的人努力一辈子也得不到一层楼,而我们一下子就拥有了三层。”
童年微微笑了笑:“好了,我的雨儿,你应该得到幸福,我必须给你幸福,这是我的使命。”
雨儿低下了头,她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至少到现在为止她还不知道什么叫幸福,她只是含糊其词地说了声“谢谢你,童年。”
“别对我说谢谢,对我来说,这栋房子只不过是一笔遗产而已。要谢就谢建造这栋房子的人吧。”
“是谁建造了这栋房子?”
“我的曾祖父。好了,我只知道这些,我对过去的事情不感兴趣。”童年边说边往自己的嘴里塞菜。
“可是,你为什么要在10岁的时候离开这栋房子呢?”
童年停顿了一下,雨儿觉得他的眼神里藏着一种奇怪的东西,然后童年吐出了一口气,缓缓地说:“因为在那一年,我失去了我的父亲和母亲。”
“原来是这样。”雨儿这才明白了童年为什么从来没有提起过他的父母和家庭。
童年以他那平稳的语气继续说:“那一年的某个夜晚,我妈妈神秘地失踪了,我们到处寻找她,可是再也没有她的下落。过了没多久,我爸爸也发生了意外,从房顶上失足摔了下来,他死了。”
雨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伸出手,抚摸着童年的头发,在他的耳边轻声说:“可怜的孩子,童年,你是一个可怜的孩子。”
她说话的口气就像妈妈在抚慰受伤了的孩子。童年则一动不动地坐着,任由她的轻抚。
雨儿还在抚摸着他的头发,忽然,她感到有一双眼睛正在看着他们。雨儿抬起头向窗外望去,她看到在马路的对面,站着一个年轻的女人,正通过餐馆的玻璃窗看着她和童年。
虽然天色已暗,但白色的路灯却亮了,照亮了路边的年轻女子,她留着卷曲的长发,穿着一条粉色的裙子,她很漂亮,皮肤特别白,至少不逊于雨儿,她的目光正紧紧地盯着雨儿和童年,当她和雨儿的视线撞击在一起的时候,她的眼睛里掠过一丝奇怪的东西。
这时候童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也抬起了头向窗外望去,他也见到了那个女子。对面的女子又与童年对视了一会儿,嘴角露出了一丝微微的笑意,然后就继续向前走去,消失在雨儿和童年的视野里。
“奇怪的女人。她为什么盯着我看呢?”雨儿不解地问。
“算了,别去想她了。”
雨儿忽然加重语气说:“她也盯着你看了。而且,她给了你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
童年微微一笑:“你吃醋了?”
雨儿也笑了,使劲地在童年的胸前捶了两下说:“你怎么又胡说八道了。”
他们两个人一起笑了一会儿,童年忽然站了起来说:“我吃饱了,你呢?”
“我早就吃好了,我们回家吧。”
“好的,回家。”
听着童年的话,雨儿忽然觉得“回家”两个字很幸福。他们结了账,走出了餐馆,又向黑房子走去。
当童年和雨儿离开餐馆以后,餐馆里两个沉默了许久的老食客终于能够大胆地说话了:“你知道吗?刚才我看到他们是从黑房子里走出来的。”
“天哪,你没看错吗?黑房子可空关了十几年了。”
“当然没看错。”
“唉,今天晚上又要做噩梦了。”
他们不再说话了,两个老人的眼里流露出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眼神,保持着缄默,小餐馆终于又恢复了寂静。
(4)
卫生间很宽敞,虽然瓷砖和浴缸都是十几年前的,但经过一天的清理以后还是像新的一样。
这是搬进黑房子的第一夜,还没来得及装热水器,但雨儿觉得今天出了许多汗,必须要洗一个澡了,只能由童年为她烧热水。
雨儿的全身浸泡在热水中,她回想着今天发生的全部的事情,一切都像做梦一样,她一点都没想到现在自己会拥有这一栋三层楼的大房子,这让她毫无心理准备,有时候突如其来的幸福,未必是一件好事。
但她又摇了摇头,否决了所有的胡思乱想,也许这是所有刚搬进新家的女人都会有的恐惧吧。很快她洗完澡,穿上了一件睡衣,走出了卫生间。
卫生间位于走廊的尽头,到走廊另一端的卧室还有一段路。走廊里的灯被关掉了,漆黑一团,雨儿睁大着眼睛,却什么都看不清。
头发还冒着热气,她有些发抖,她想叫童年,但声音临到嘴边又缩了回去,她想如果夜里在这老房子里传出女人的叫声,恐怕会让周围的居民们害怕的。
过一会儿,雨儿终于大着胆子摸索着墙壁向前走去,她记得从这里到卧室要经过三间房门,她摸到了第一个门把手,那是光滑的金属,冰凉的感觉,门里会有什么?
她知道门没有锁,转动把手就可以开门,但她没有这个勇气。雨儿继续向下一扇门摸去,每走一步都能在楼道里感觉到回音,连同着脚下木质楼板的呻吟纠缠在一起,而且夹杂了她微微的喘息声。
忽然,雨儿感到一双眼睛正在看着她。
她立刻停了下来,她可以肯定那不是童年的眼睛。她向四周张望着,眼前只是夜间大海般的黑暗。而那双眼睛还在盯着她,她确定。
“谁?”雨儿轻轻地叫了一声。
没有人回应,一切都是悄无声息。
踌躇再三,她继续向前走去,她要快点回到童年的身边,雨儿想,只有他能够保护她。可她只迈出了一步,她就感到有什么东西落到了她的头上,毛茸茸的,带着热度,中间还有着某种坚硬的东西,她甚至感到那毛茸茸的东西正抚摸着她的脸。她再也忍不住了,立刻尖叫了起来,凄厉的女声打破了整栋黑房子的安静,。
卧室的门打开了,童年冲了出来,并打开了走廊里的灯,昏暗的灯光照亮了雨儿的脸。
“雨儿,发生什么了?”童年冲到了她的面前,扶起蜷缩在墙角下的雨儿。
“有个东西,有个东西在我头上。”雨儿惊慌地喊起来。
“没有啊,你头上什么都没有,就是头发很乱。”童年抚摸着雨儿的头发,然后抬起头张望着四周,终于,他在走廊的尽头见到了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真正的猫眼。
一只猫,全身纯白色的猫,除了尾巴尖上有几点火一样跳动的红色斑点。那只猫正睁大着眼睛站在走廊尽头的房梁上看着童年和雨儿。
童年看着那只猫,不禁怔住了,他开始有些微微的颤抖,张大着嘴巴却说不出话来。雨儿终于抬起了头,她回过头去,也看到了那只猫。
她呼出一口长气:“原来是一只猫啊。”她又看了看童年,童年那惊讶的表情让她有些奇怪,她推了推童年:“你怎么了?脸色那么难看。”
童年依旧像被电击了一样不说话。房梁上的猫稳稳地站立着,姿态优雅,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眼神中透出某种似曾相识的高贵。
雨儿却着迷似地注视着那只猫,她赞叹着说:“瞧,这只猫简直太漂亮了,尤其是那双眼睛。”
忽然,那只猫踏出轻盈的猫步,缓缓离开了房梁,消失在走廊尽头的阴暗角落里。
那双猫眼却深深印进雨儿的脑海中。
童年终于说话了:“好了,别说了,快回房吧。”
说完,他拉着雨儿回到了卧室里,然后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卧室里新装的灯发出柔和的光,洒在他的额头上,使他的脸显得更加苍白。
雨儿看着他的样子实在不明白,本来是童年来救她的,可现在童年自己怎么也好像被吓着了似的,还要她来安慰。她微微叹了口气,趴在童年的背上说:“童年,你是不是有些事情瞒着我?”
她的声音富于磁性且异常柔和,一点也不像刚被惊吓过的样子,童年总是被她的声音所感染,他终于渐渐地恢复了正常,长出了一口气,拉着雨儿的手,对着自己苦笑了几下,轻声说:“对不起。雨儿,我小的时候,就在这栋房子里,也有过一只猫,白色的猫,非常非常漂亮,就和我们刚才看见的那只猫一模一样。”
“真的一模一样?”
“对,一模一样,就连尾巴上那些红色的斑点也都完全相同,简直就是同一个模子里克隆出来的。”
“克隆猫?”雨儿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这个奇怪的念头。
童年忽然笑了笑说:“你又在乱想了。不过,我刚才看到那只猫的时候确实吃了一惊,特别是那只猫的眼睛,我永远记得那双眼睛。那眼睛给我的第一感觉是,当年我的那只小白猫又回来了。”
“会不会就是当年的那只猫?”雨儿的话刚一出口,她就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你真会开玩笑,都过去十几年了,再长寿的猫也进殡仪馆了。事实上,当年我养的那只猫,它是——”童年说了一半忽然停住了。
“那只猫怎么了?”
童年沉默了片刻之后冷冷地说:“它是被我父亲杀死的。”
“太可怕了,为什么?”
“不为什么。”童年似乎不想再谈论这个话题了,“好了,别再说了。今天是我们回家的第一天,应该高兴才对啊。”
“嗯,应该高兴一些。”雨儿放开了童年,点了点头轻声说,“你累了,睡吧。”
说完,她走到了窗前说:“童年,也许我们应该装一装窗帘或者是百叶窗?”
“我们不需要窗帘。”
“为什么?”
“你自己看一看外面吧。”
雨儿看了看窗外,对面的房子里一片漆黑,似乎无人居住的样子,童年说得对,确实不需要窗帘,因为没人看得到他们。
这时候她回过头去,发现童年已经躺倒在床上了。她走到床边,看着床上闭着眼睛的童年微微地笑了笑,她轻柔地抚摸着下午刚刚换上的整洁的被褥,然后把灯关了。
黑房子又沉入了黑暗之中
(5)
一些稀疏的阳光照射进来,雨儿微微睁开眼睛,瞳孔被阳光刺了一下,她用手挡了挡光线,然后坐了起来。
她依然显得疲倦,头发凌乱地披着。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童年不知去了哪里,她看了看表,已经是上午十点半了。
她迅速地起床,走出卧室,走廊依旧漆黑一片,她开了灯,走完了昨晚所不敢走的路,到卫生间里洗漱。
卫生间里镶嵌着一面很大的镜子,有些地方已经剥落,露出了底色。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吁出了一口长气。
雨儿走下楼梯,没有发现童年。底楼的客厅已经被整理干净了,虽然还是过去那些家具,但都整洁如新。在一张圆桌上,放着留给雨儿的早点,和一杯微热的豆浆。雨儿捧起豆浆笑了笑,她知道童年已经出门了。
吃完早点,她看了看客厅后边的厨房。厨房很大,窗户对着外边的围墙,只是外边杂草长得很高,几乎已经窜到了窗口。客厅后边是走道,走道里还有几个房间。
雨儿看到每一扇门前都有猫眼,而且全是反装的。为什么要反装呢?雨儿心想,也许是设计房子的人为了便于监视房间里面的情况吧,可主人不是也要被别人监视了吗?
她还是弄不明白。于是,她打开了其中的一个房间,却发现房间里什么都没有,除了幽暗的光线和一地的灰尘。她不敢走进去,只是停留在门口静静地注视。
忽然,雨儿在墙角处发现了几行小字,她有些好奇,站在门口看不清,便向门里走去,一地的灰尘被她的脚步扬起,她用手驱赶着灰尘,最后捏住了鼻子以防止灰尘侵入呼吸道。
那几行小字写在墙壁的转弯处,看上去是用某种黑色的墨水写的,那些字很小,歪歪扭扭的很有趣,一看就知道是小孩子写的字。
雨儿默默地念出了那几行字:
“张明明是个大坏蛋。”
“张明明是个大特务。”
“张明明拿了我的铅笔盒。”
“张明明杀死了他妈妈。”
“张明明被我杀死了。”
“不要看猫眼。”
念到最后三句话,雨儿忽然紧张了起来。接着她又摇了摇头,也许那只是小孩子之间开玩笑而已,她小时候也在墙上写过类似的句子。
不过,看着这些字,雨儿还是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那个小孩就站在墙角里,用什么东西蘸着黑墨水写下那些字。特别是最后一行,她又念了一遍:“不要看猫眼。”
不要看猫眼?
这是什么意思?雨儿问自己,默念这句话的时候,她能感到一种从喉咙里发出的特殊感觉,一直伴随着那几个音节。
她想这种话好像不是小孩子墙上涂鸦中应该有的,她又仔细地看着墙上的字,有一些笔画是断断续续的,最后几句话里断掉的笔画很多,特别歪扭,有几画还变成了曲折线,好像是手在剧烈发抖的时候写出来的字。雨儿越想越感到害怕,索性就不想了,她迅速离开了这间房,关上了房门。
她靠在门上,那几句话在心里却总是挥之不去,忽然,她转过头来,把眼睛放到了猫眼前面向门里看去。房间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层飘落不定的尘埃。
雨儿长出了一口气,嘲笑自己的多疑。她走上了楼梯,楼板又发出了奇怪的声音,但她已经不害怕了。到了二楼,她停了下来,沿着通往三楼的楼梯向上望去。
那里依然笼罩在黑暗里,她抓着扶手,有些犹豫不决。但她还是走上了楼梯,她走得十分小心,每走一步都停下几秒。不知为什么,她能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她想放弃,但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步伐,直到——她听到一声凄凉的猫叫。
白猫忽然出现在三楼的楼梯口,借着从下面传来的光线,雨儿看清了它,它就站在那儿,直盯着雨儿的眼睛。
雨儿觉得它的眼睛包藏着某种特殊的东西让人生畏,不过她必须得承认它很美,它的皮毛,它的四肢,它的耳朵,它的眼睛。它的美让它有一种诱惑力,使人产生一种既亲近又畏惧的矛盾感情,现在,雨儿就是这样。她忽然想要把它捧在怀里抚摸它,于是继续向上走去。
猫又叫了一声。那声音很尖厉,似乎是某种警告,伴着它凌厉的目光,迫使雨儿停了下来,她又盯着它看了一会儿,然后,她屈服了,她明白那只猫不想让她上去,雨儿想,也许三楼是猫的地盘吧,她不能入侵它的领土。
她转过身,走下楼梯,回到二楼,当她又回头向上望去的时候,发现那只猫已经不见了。
雨儿回到了卧室里,坐在童年的妈妈留下来的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镜子虽然有些模糊,发出青色的反光,但镜子里的她依然很漂亮,特别是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曾经让童年为之着迷发狂。
雨儿从小就是家里最漂亮的女孩,姐姐雪儿与之相比就要逊色一些。雨儿想,如果姐姐也能够在这栋大房子里分享她的快乐该多好啊,可惜,姐姐永远都无法来到她身边了。
雪儿是个女警官,在实习期间办案发生意外而殉职了。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但雨儿一直忘不掉姐姐的样子,姐姐时常来到她的梦中对她说些什么,可她从来都记不住。雨儿忽然感到自己有些累,就伏在梳妆台上,渐渐地入睡了。
等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床上,童年正在看着她。她睁大着眼睛,茫然地问:“现在几点了?”
“下午三点了。我一回家就看到你睡着了,是不是很累?”童年的语气里充满着关怀。雨儿感到有些耳鸣,她想自己确实应该休息休息了。
“你还没吃午饭呢,我给你带了麦当劳。”童年举起了麦当劳的快餐盒子,“就在床上吃吧。”
雨儿接过快餐盒,边吃边问:“你去哪儿了?那么长时间。”
“你生气了吗?”
她摇了摇头。
“我出去办理居住手续。还有,我去登记了电话,明天就来装。热水器已经装好了,今天晚上你可以痛快地洗澡了。”
“太好了。”
童年得意地说:“还有呢,我订购了彩电、冰箱、空调、电脑、洗衣机和微波炉,明天上午,我们就可以用上这些东西了。”
雨儿也笑了,不过只一会儿她就收敛了笑容,担心地问:“童年,今天你总共花了多少钱?”
童年心里算了算,然后回答:“不贵,今天电器商场打折,这些东西我总共才花了不到两万元钱。”
“可你知不知道,我们的存折上总共才只有两万块。”
“雨儿,我当然知道,我只是想让你过得开心些。”
雨儿摇了摇头,郑重地说:“童年,我们现在都没有工作,存折上的钱被你花得所剩无几了,我们总不能守着这栋大房子活活饿死吧。”
“好了,我会去找工作的。”
“我也要去找工作,明天就去。我想在这里可能机会更多一些。”
童年点了点头,看着窗外说:“瞧,下雨了。”
果然,淅淅沥沥的雨点打在了窗玻璃上,渐渐地模糊了他们的视线。
(6)
黑房子沉浸在雨夜里。此刻,童年和雨儿的卧室里静悄悄的,除了他们平稳的鼻息和打在窗玻璃上的雨点。忽然,童年猛地坐了起来,惊醒了身边的雨儿。
雨儿睁开朦胧的睡眼,显然刚才她睡得正香,她看着黑暗里的童年,用略带沙哑的声音问他:“你怎么了?”
童年压低了声音回答:“你听——”
雨儿仔细地听着,却没有听到什么异常的声音,她懒懒地回答:“只有窗外的雨声。”
童年摇了摇头,雨儿能看清黑暗中他异常敏锐的目光,他的目光里显出一阵紧张,他继续低声说:“不,不只是雨声,你再听听——”
两个人都屏住了呼吸,片刻之后,雨儿说话了:“什么声音都没有,你怎么了?”
“不,我听到了,就在几秒钟以前。”忽然,他仰起头,盯着头顶的天花板,“听,又来了,那声音又来了,雨儿你快听啊。”
“我什么都听不到。”雨儿摇了摇头,也抬起头看着天花板,轻声地问:“你听到什么了?”
“脚步声,有很奇怪的脚步声,从天花板上面传来的。”他的声音急促而低沉,显得十分紧张,接着他伸出手,指向了头顶。
“不会是其它的声音,也许是落水管里的声音?或者——是那只猫?”
“不可能,就是脚步声,人的脚步声,我听得非常清晰。听,又来了,听啊。”
他的语气里终于显出了恐惧,他紧紧地抓住了雨儿的手。最后,童年忍受不住了,他下了床,打开了卧室的门。
“你要干什么?”雨儿问他。
“我到楼上去看看。”
“不,楼上什么都没有,别把我一个人留在屋里,我害怕。”雨儿喊着他。
童年没有理睬她,匆匆走出了门。房间里只剩下雨儿一个人,她立刻打开了台灯,柔和的灯光抚摸着她的额头。
她还是什么都听不到,除了雨声。她抱住自己的肩膀,想着刚才童年奇怪的表现,现在她已经睡意全消了,她转过头,看了看窗外,黑压压的什么都看不到。
雨儿又仰起头,看着自己的头顶,天花板是木制的,很老很旧了,露出了一些微小的缝隙,她隐隐有了些害怕。
童年回来了,他面色苍白,又回到了床上。雨儿问他:“发现什么了吗?”
“这房子里有幽灵。”他压低了声音说。
“你说什么?”
“别问了,快点睡觉。”童年闭上了眼睛,再也不说话了。
雨儿关了灯,但她再也睡不着了,对着头顶的天花板,在心中默默地问自己——上面究竟有什么?
(7)
死者的眼睛大睁着,眼球几乎要被挤出眼眶了,瞳孔放大到了非常夸张的地步,眼角还溢出了一些血。谁都看得出,她死前无疑经历过深深的恐惧。
叶萧轻叹了一声:“是啊,难道还有比死亡更令人恐惧的吗?”
事实真是这样吗?他却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叶萧忽然低下头来,小心翼翼地向死者的眼睛探去,他想起了那个著名的无稽之谈——死者的眼球里会映出凶手的样子,因为这是人一生中的最后一眼。
当然,作为一名警官,叶萧是从来不会相信这种愚蠢的奇谈的。
可是现在,他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促使他取出了放大镜,对准了死者的眼球——结果是肯定的,他一无所获。死者的眼球里映现出来的,是他自己的影子。
他摇摇头,后退了几步,观察了死者的整体形象——横卧在沙发上,双腿已经硬硬地伸直了,两只手往不同的方向伸向空中,从张开的手指来看,似乎是想要抓住什么东西。
衣着基本上还属完好,没有撕裂的痕迹,只是死者的脖颈处,有一道明显的淤痕,就像一道黑色的绳索缠住了她脖子似的,这是她全身惟一的伤痕,也是致命的。
死者的嘴巴大张着,鲜红的口腔毕露,像是要喊什么,但叶萧明白她什么也喊不出来,气管被掐断足以使人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叶萧不再看她了,他又环视了一圈这间小小的房子,在桌子上,有几张死者生前的照片。原来她很漂亮,他看着照片里的死者,那是很妩媚动人的样子。
叶萧再一次把目光投向了沙发上那具尸体,又比较了一下照片,真不像是同一个人,也许每个人死的时候都会让生者失望。
“很久都没有发生过这样的扼杀案了。”同事阴沉的语调忽然在叶萧的耳边响起。
叶萧先是一怔,然后轻声说:“初步勘察的结果如何?”
“房门没有被撬过,是死者自己为案犯开的门。房间里也找不到任何搏斗的痕迹,死者一定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遇害的。死者的名字叫李云娜,是一个单身独居的年轻女性,今年25岁,在一家商场工作,社会关系比较简单。死亡时间大约为晚上11点到凌晨1点,现场没有发现财物被劫的迹象。”
“也没有对身体的其它部位侵犯?”
“没有,除了脖子上的扼痕。”
叶萧点了点头,对同事说:“这真是起棘手的案件。你是怎么判断的?”
“我的判断?我的直觉告诉我:这是毫无意义的杀人,毫无意义。”同事摇了摇头。
“是的,他很冷血。”
说完,叶萧走出了房间,他来到室外的空地上,猛地深呼吸了几口,刚才他快要被房间里的那股死亡的气息所窒息了。
他抬起头,看着天上密布的乌云,忽然,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也许,更可怕的噩梦还在后头。
他们并不知道,这仅仅是第一起扼杀案。
(8)
黄昏时分,雨终于停了。
雨儿带着伞回到了家里,她显得异常疲惫,仰望着阴郁天空下的黑房子,深深地长出了一口气。
她发现外面的铁门已经安上了电铃。她摁了电铃,童年打开了门,他关切地问:“工作有着落了吗?”
雨儿没有回答,径直走进了客厅里。她倒在新买的沙发上,一言不发。
童年坐到她身边,安慰着说:“雨儿,不用担心,电脑已经装好了,待会儿我们再到网上查一查有没有广告公司招聘,一定会有机会的。”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先前我们太天真了,以为这里遍地都是工作的机会。可是现在,我想我们错了,今天我在职业介绍所,见到了许多失业的人,有许多人和我们年龄相仿,有的人在那里已经半年了都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我们可能比他们更加困难。”
“是的,我有心理准备。”童年抚摸着她的头发说,“瞧,你在外面跑了一整天,都被雨淋湿了,快点去洗个热水澡吧。”
雨儿点了点头说:“谢谢你,童年。不过,你也得想办法去找工作了,好吗?”
“没问题,快上楼洗澡去吧。”
雨儿拖着疲惫的步伐走上了楼梯。
洗完了澡,她这才舒服了一些。她穿着睡衣,面色红润了许多,长头发散发着热气回到楼下,此刻,童年已经把一桌晚饭准备好了。
童年以欣赏的眼光看着她,赞叹着说:“你洗完了澡真漂亮,快吃饭吧。”
雨儿坐在餐桌边,微笑着说:“能和你在一起真的很幸福。”
童年微微一笑,并不回答。
吃饭的时候,雨儿忽然说:“童年,你们家在S市没有其他亲戚吗?”
“问这个干什么?”
“你搬回来住,应该通知他们一声啊。”
“不,我没有亲戚了。雨儿你呢?”
雨儿指着自己说:“我?我当然没有了,不过——除了姐夫。”
“姐夫?你姐姐不是已经——”
“是的,所谓姐夫只是我随便叫叫而已。其实,他是我姐姐的男朋友,也是同学兼同事,他们之间的感情非常深,姐姐带他回过家,他给我的印象很好。”
“他也是警官?”
“是的,他好像毕业后分配在S市。不过已经好几年过去了,联系早断了。你呢?你们家那么大的房子,应该是一个大家族,你就真的连一个亲戚都没有了吗?”雨儿反问他。
“是的,现在我们家族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是惟一的继承人。”
“听你这么说,好像是有一大笔财产似的。”
“财产?除了这栋房子,我们家一无所有。”
雨儿吃了一惊:“你们家能拥有那么大的房子,却没有钱?”
“是的,其实我们家并不富有,我小时候家里没什么好东西,这里大多数的房间都是空关着。我爸爸是个普通的档案管理员,我妈妈是美术学院的教师,不过那时候教师的工资是很低的,可不像现在。”
“你妈妈是美术老师?”
童年点了点头:“她的油画非常美。”
“哪里能看到她的画?”
“我不知道。”
雨儿仰起头,似乎在遐想着什么。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妈妈是怎样的一个人?童年,你说你妈妈是失踪的?她为什么会失踪呢?”
“别问了。”
雨儿还在自说自话:“她会去了哪儿呢?她现在在哪里呢?”
“就在这栋房子里。”童年冷冷地说。
雨儿被他的话吓住了,她惊讶地问:“你说什么?在这栋房子里?”
“这只是一种感觉,从我妈妈失踪的那一晚起,我就有了这种感觉,她还没有走,她还在我的身边,就在这栋房子里。”童年忧伤地说。
“这不可能。”
童年点了点头:“我知道。我知道。也许,当你失去了你最亲爱的人的时候,你也会这么认为的,每一个孩子都会有这种感觉的,当他失去了自己的母亲。”
“我能理解。”
“不,你不能理解。”童年终于有些生气了,但他的语气随即又缓和了下来,“对不起,雨儿,我们别提这些了。今晚我们早些睡觉吧,明天一早我就去职业介绍所。”
九点钟刚过,他们就睡下了,临睡前,雨儿心里默默祈祷着:但愿童年不要再听到楼上的脚步声了。
很快,童年就睡着了。雨儿却迟迟都无法入眠,窗外没有下雨,除了两个人呼吸的声音以外,房间里寂静无声。
雨儿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她默念着时间,也许已经过了很久了,但她还醒着。而且明天还要早起,这让她心烦意乱。
正当她为此而辗转反侧的时候,她忽然听到了一种声音,这声音让她立刻毛骨悚然——婴儿的啼哭声。
天哪。她在心里默念着,祈祷那声音只是她的想象,或者是梦境。然而,理智告诉她,那声音确实存在,她确实听到了,一个婴儿,正在啼哭着,声音不响,但很清晰,也许是个女婴。绝对不是猫叫,这一点她确定能够分辨清楚。
雨儿立刻睁开了眼睛,黑暗里,头顶上的天花板正与她相对。那哭声是从天花板上面传来的,越来越清晰,反复纠缠着她。她甚至感到这声音似曾相识,这让她更加恐惧。
她一阵颤栗,把身边的童年惊醒了。
“雨儿,你怎么了?你在发抖,身体很凉,告诉我发生什么了?”童年搂住了她。
“你没有听到吗?”
“听到什么?”童年屏住气去听,但却什么也没有,“没有脚步声,昨晚上的脚步声没有出现。”
“不是脚步声,而是婴儿的哭声。”
“婴儿的哭声?你在开玩笑吧!哪里有这种声音?”
雨儿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可她还是听到了那哭声,她一字一字地说:“听着,我没有开玩笑,我保证我真的听到了婴儿的哭声,就在头顶,天花板上面。”
“我可不想再上去一次。”
“我也不想让你上去,我只要你能够在我身边。”雨儿伤心地说。
“好了,雨儿,我永远在你身边,别乱想了,睡觉吧,明天还要早起呢。”
“可是——”她忽然不说了,因为那哭声突然之间消失了,她又抬起头,看着黑暗中的天花板,她闭上了眼睛。
童年也不再说话了,继续睡了。雨儿蜷缩着身体,心里乱作了一团,她竖直着耳朵,仔细倾听着房间里发出的每一点声音,可是却没有任何发现。
难道真的是幻听?
她无法回答,在心慌意乱中沉入了梦境。
(9)
雨儿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她只记得自己睁开眼睛的时候,窗外依旧传来淋沥的雨声。这个时候,她又听到了婴儿哭泣的声音。
她没有叫醒身边熟睡的童年,自己悄悄地下了床,循着声音而去,打开了房门。那哭声在黑夜里是如此的清晰,但雨儿知道自己不能叫醒童年,叫醒了他也会像上次一样听不到。
她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胆量,从容地走过黑暗的走廊,她来到了楼梯口,向楼上望了望,没有见到那只白猫。忽然,她感到有一个人影在她的身后,她先是一阵颤抖,然后猛地回过头来。
那是一个瘦小的人影,看起来很矮,也许是一个孩子,接着,那个人影走下了楼梯。雨儿向下望去,那个影子似乎在向她招手。
于是,雨儿小心翼翼地向楼下走去,当她走到客厅时,才借助着窗户外射进来的微光看到了那个影子的脸。确实是一个孩子,大约10岁左右的样子,穿着一件有些旧的白衬衫。
雨儿惊讶地问:“你是谁?你是从哪里来的?”
孩子回答:“我叫张明明。”
“张明明?”雨儿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她忽然想起来了,那天在底楼的一个房间里的墙壁上见到了这个名字——
“张明明是个大坏蛋。张明明是个大特务。张明明拿了我的铅笔盒。张明明杀死了他妈妈。张明明被我杀死了。”
雨儿用颤抖的声音问他:“你,你杀死了你妈妈?”
这个叫张明明的孩子怔怔地看着她,然后,微微点了点头。窗外的雨水搅乱了清辉,透过玻璃反射进来的光线在他的脸上扭曲变形。
“你,你也被——”后面几个字雨儿却说不出口了,她害怕从那孩子的嘴里听到那个可怕的答案。
张明明向她走近了一步。雨儿后背靠在桌子前,无法后退,她能够借着微弱的光线看清他的脸,她忽然觉得这孩子长得挺讨人喜欢的,特别是那只略略翘起的鼻子。
“不,你别靠近我。”雨儿终于有些害怕了,“你快些回家去吧,那么晚了,你妈妈——不,你家里人会担心你的。”她忽然意识到那孩子已经没有妈妈了。
张明明忽然向她微笑了一下,他笑起来的样子很可爱,用略带甜味的声音说:“姐姐,你长的真好看。”
面对这样的称赞,雨儿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她停顿了片刻才回答:“张明明,你也很可爱,姐姐喜欢你。听姐姐的话,快回家去吧。”
“这里就是我的家。”
“小孩子不能说谎,说谎要被割舌头的。”雨儿想故意吓吓他,然后说,“张明明,这里不是你的家,你走错地方了,这里是我的家。”
“这里是你的家,也是我的家。”说完,张明明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条项链,在微弱的光线中,项链坠子发出了异样的反光,小孩晃动着项链对雨儿说,“姐姐,我送给你一条项链。”
雨儿奇怪地看着他问:“为什么?”
“因为你长的好看,所以应该由你来戴。”
雨儿的脸有些红了,她摇了摇头:“不,姐姐不能随便接受别人的礼物。”
“姐姐,其实这条项链本来就应该是你的。”接着,张明明就把项链硬塞到了雨儿的手里。
雨儿不想接受,她往后仰着倒了下来,桌子也被打翻在地,张明明的脸离她越来越近,她叫了起来。
雨儿终于醒了过来。
她睁开眼睛,那个孩子不见了,黑暗的卧室里什么人都没有,除了她和童年。她的后背沁出一阵冷汗,猛地摇了摇头,她这才明白,原来刚才只不过是做了一个梦而已。
“一个奇怪的梦。”
雨儿对自己说,没有什么奇怪的小孩张明明,也许只是自己在看了底楼房间里的那些字以后脑子里深深地烙下了张明明这个名字,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罢了。
现在是五点半,窗外的天色已经快亮了,雨点依旧打在玻璃上。她回过头,看着熟睡中的童年,她真有些羡慕他。
忽然,她觉得手里有些疼痛。她摊开了紧紧握拳的右手,她大吃一惊——她看到了一条项链。
一条项链!
没错,她的手心里正抓着一条项链,这条在梦里见到的项链,张明明把这条项链送给了她。现在,这条项链就在她的手里。
心跳又加速了,雨儿的脑子里一片空白,难道自己真的见到了那个小孩?或者,是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从房间里的某个角落里找到的,可她实在记不得自己在哪里找到过这条项链,只有刚才那个梦却记得清清楚楚。
她握着项链从床上起来,来到窗边,尽管下着雨,但天色越来越亮了。她借着天光仔细地看着那条项链,项链没什么特别的,应该是一般的铁制品,没有镀金或包金。
真正让她感兴趣的是项链的坠子——那是一颗宝石。
宝石的颜色呈现出半透明的蜂蜜色,看不出是什么品种。雨儿仔细地看着它,心里有一种特别的感觉,说不清是高兴还是不安。
看着这条宝石项链,所有的女人都会有戴上它的欲望的。雨儿走到了梳妆台前,先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有些模糊,然后,她把那条项链戴到了自己的脖子上。
雨儿看着戴着项链的自己。胸前那颗宝石坠子特别显眼,她忽然觉得镜中的自己仿佛已经成为了另外一个人,和原先的那个自己完全脱离了。
过去,她是从不戴项链的,童年给她买过一些廉价的首饰,但她也没有用过,因为她总是觉得身上戴着金属的物件感觉很怪。但现在,她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喜欢项链了,胸前的宝石冷冷的,把一股古老的气息渗入她的心口。
(10)
“你在干什么?”
身后突然响起了童年的声音。这让雨儿又惊了一下,她忽然有些慌乱,想要把项链从脖子上摘去,但已经来不及了,“莫名其妙,”她这样对自己说。
童年来到了她的身后,抚摸着她的双肩。他看着镜子里的雨儿,突然,他发现了雨儿胸前的项链。
“天哪,这是什么?”他显得非常吃惊,伸出手握住了宝石坠子。然后仔细地看了看,雨儿发现他几乎是在颤抖着,嘴巴里还喃喃自语,接着他把那颗宝石放到了嘴边轻轻地吻了吻。
过了一会儿,雨儿才听清了他的声音:“你是从哪里找到这条项链的?”
雨儿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知道童年是不会相信她那个梦的,不过,她还是原原本本把梦中的一切都告诉了童年。
童年听完以后,愣了很长时间。雨儿主动说:“童年,我知道你不会相信的。”
童年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接着他抬起头说:“你知道你戴的这条项链是谁的吗?”
“你见过这条项链?”雨儿有些疑惑。
“当然见过,因为——这是我妈妈的项链。”童年缓缓地说。
“你能肯定?”
童年点了点头说:“从我小时候记事起,我就认识了这条项链和这块宝石坠子,它一直都挂在我妈妈的脖子上,几乎从不离身。直到我妈妈失踪,这条项链也就随之消失了。”
“而现在我得到了它,这真是奇迹。也许,你妈妈失踪的时候并没有把项链带在身上,而是一直留在这栋房子里。”
雨儿一边说,一边抚摸着宝石,手感凉凉的,很奇怪。但是,雨儿却把项链从自己脖子上摘了下来。
“你这是干什么?”
“这是你妈妈的项链,不是我的,还给你。”雨儿把项链放到了童年手里。
“不,现在这项链就是你的。这项链是我的曾祖父传下来的,除了这栋房子,也许这项链就是他留给后人惟一的遗产了。这条项链是专门给进入童家的女人佩戴的,我爷爷把它送给了我奶奶,我爸爸又把它送给了我妈妈,现在,我把它送给你。”
说完,童年又把项链戴在了雨儿的脖子上。
“童年,谢谢你。可是,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资格佩戴它。”雨儿忽然有些紧张。
“你当然有这个资格,从我第一眼见到你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了,你有佩戴它的资格。”童年意味深长地说。
“从见到我的那一刻起?”
“是的,那一刻,是冥冥之中的命运告诉我——你将戴上这串项链。相信我,它只属于你。”
雨儿这才感到了幸福,她微笑着举起了项链的宝石坠子看着童年。
童年接着宝石说:“你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吗?”
“快告诉我。”
童年停顿了片刻,然后说出了两个字——“猫眼。”
“猫眼?”
“是的,这就是传说中的猫眼宝石。”说完,他从抽屉里取出了一个手电筒打开,手电聚光对准了猫眼宝石射出强烈的光线。
在这道电光之下,猫眼宝石的表面立刻就出现了一条细窄明亮的反光,此刻,整个宝石看上去就象一只猫的眼睛,那道神秘的闪光恰似猫眼里细长的瞳孔。
“太美了。”雨儿情不自禁地赞叹了起来。童年关掉了手电,猫眼宝石又恢复了原先的色泽。雨儿有些激动:“我没想到价值连城的猫眼宝石正挂在我的胸前。”
“谈不上价值连城,不过这样的金绿猫眼确实很少见。雨儿,好好地戴着它吧。”
“我会像保护自己的生命一样保护它。”
童年点了点头,很郑重地说:“谢谢,因为这块猫眼宝石对于我的意义并不在于它本身的价值,而在于它使我想起了我的妈妈,除此以外,对我来说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
“放心吧,我明白你的意思。”雨儿握住了他的手。
此刻,外面的天色已经全亮了,只是雨水仍然使人觉得阴暗难受。雨儿忽然想起了什么,匆忙地说:“我先到楼下去看看。”
她走下楼梯,来到底楼的客厅里,还好,桌子还是完好如初,她担心桌子也会像梦中所发生的那样翻倒在地。雨儿深呼吸了一口,现在她很想呼吸新鲜空气,于是,她打开了门。
外面的雨小了很多,她索性走到了天井里,仰面朝天,让飘洒的雨丝落到她的脸上,雨丝温柔地触摸着肌肤,感觉挺不错的。她觉得房外的空气要比黑房子里面好多了,她有些贪婪地猛吸了几口气,精神清爽了许多。
这时候,她听到了铁门外信箱发出的声音,她知道又有人往信箱里塞各种垃圾邮件了,那个家伙每天早上来,在这一带每家每户的信箱里塞那些废纸,害得她每天都要清理一遍信箱,以免让那些垃圾占用本来就不大的空间。
雨儿打开了铁门,果然,信箱里又塞满了各种乱七八糟的广告,她随手就把这些东西扔进了垃圾箱里。忽然,她的视线里掠过几个“招聘”的字眼,敏感的雨儿立刻在那些垃圾广告里发现了一张招聘广告。对她来说,这可不是垃圾,她拿起广告看了看,居然正适合她。
公司名称叫“对窗广告公司”,真是奇怪的名字,招聘广告制作若干名,性别不限,年龄要求也正好合适,必须要正规的美术大专院校毕业,有一年以上的工作经验,这些也都符合雨儿的条件。也许有希望,她对自己说,然后拿起这张招聘广告,向房里走去。
此刻,猫眼项链正在雨儿的胸前摇摆着。
(11)
今天,雨儿去应聘。
她是坐了半个小时的地铁才赶到目的地。那是一座30层高的写字楼,她走进电梯,上到20层。在走廊的尽头,她看到了对窗广告公司的图案标志:一扇老式洋楼上敞开着的窗户。
雨儿忽然觉得这个图案有些眼熟,但她来不及多想,此刻她很紧张,她缺乏应聘面试的经验,对此她很担心。
她又在脑子里理了理刚才准备过的东西,然后她深呼吸了几口,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颗猫眼坠子正隐藏在衣服里面,隔着衣服触摸着猫眼,信心忽然从雨儿的心里面冒了起来,于是,她缓缓走进了公司的办公室。
这里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大,人不是很多,但看上去都很忙碌,各自紧张地工作着,她呆呆地站在走道里,没有人理会她,就像她并不存在一样。雨儿想起了自己过去在广告公司绘图的日子,她不愿打搅别人,走到了房间的角落里。
“你是来应聘的吧?”雨儿的身后响起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她忙回过头,见到了一个30岁左右的男人,她立刻拿出招聘广告说:“是的。”
男人仔细地打量着雨儿,那眼神让雨儿很不自在,不过她已经习惯于男人们注视自己的目光了,所以显得很平静。
“我叫许文明,是这里的总经理,请跟我来吧。”他带着雨儿来到了总经理办公室。
办公室不大,陈设很简单,房间的采光也显得不足,倒是墙壁上挂着的几幅画吸引了她的目光。画的内容全都是窗户,各种各样的窗,中式的西式的,古典的现代的。还有各种不同的视觉角度,平视着的窗、仰望着的窗、俯视着的窗、斜瞥着的窗。而窗里,则是几个模糊的黑影,或者几点幽暗的烛光。
“你喜欢这些画吗?”许文明忽然问她。
“对不起。”
“不,你喜欢这些画,我很高兴,因为这些画都是我的作品。为什么站着,快请坐啊。”
雨儿十分拘谨地坐下了,她忽然有些紧张。
“你叫什么名字?”
“雨儿。”
“雨儿?很好的名字,是雨天生的吧?”他的目光投向了窗外,20层楼下的城市依旧沉浸在绵绵细雨之中,他轻轻地叹了一声:“梅子黄时雨啊。”
雨儿点了点头。她忽然提醒了许文明一句:“对不起,经理,我是来应聘的。”
“我当然知道你是来干什么的。”然后,他从抽屉里取出一张表格递给了雨儿,“先填一填吧。”
表格的内容很简单,雨儿很快就填完了交还给许文明。他粗略地看了看,然后不置可否地说:“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学画的?”
“读小学的时候就开始学画了。”
“很喜欢美术?”
“是的。”
许文明点了点头:“不过,我们这里是广告公司,不是画廊,这一点你应该清楚。”
“当然,我有过两年的广告公司工作经验,画过许多广告画。”
“我们公司人手有限,工作非常地繁重,超过一般人的想象,许多员工忍受不了这里的工作强度都不干了,你呢?”他冷冷地问。
“我没问题。”
许文明忽然站了起来:“好了,你现在可以回去了,明天早上九点准时来这里上班,我会给你安排的,不过,不要迟到,我讨厌迟到。”
雨儿心里一阵高兴,不过,她还是忍住了,没有喜形于色。她只是很有分寸地站起来说:“谢谢,许经理,我会努力工作的。”
“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许文明淡淡地说。
当雨儿转身要走的时候,忽然回过头来问:“许经理,还有一件事我不明白。”
“问吧。”
“为什么要把招聘广告投到居民信箱里?”
许文明停顿了片刻,然后缓缓地回答:“因为,我知道,那条街上有许多人是学画的。我就是在那一带长大的。好了,快回去吧,我还很忙。”他不愿再多说了。
雨儿匆匆地退出了房间,离开了对窗广告公司。
回家还是坐地铁,这天人并不多,她坐到了空位子。她仔细地回想着刚才应聘的过程,自己原来准备好的那一套东西根本就没用上,她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成功了,她微微地笑了笑,也许,这真的是一个好兆头,她需要快点回家告诉童年。
忽然,她的眼前又浮现出了许文明的目光,还有,那些画里的窗户。这一切都重叠到了一起,她的脑子有些乱了。她没注意到地铁已经到站了,当她急忙站起来向外冲去的时候,车门已经合上了。
雨儿闭上眼睛,摸了摸胸口的猫眼坠子,然后扶在车门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任由地铁飞驰向下一站。
(12)
“你已经决定了吗?”
雨儿很奇怪童年为什么会问这种问题,她回答:“当然决定明天就去上班了,你为什么这么说?”
童年摇了摇头说:“没什么。”卧室里的灯光照射在他的脸上,他的脸色显得不太好。
忽然,电话铃声响了。童年接起了电话,通话只持续了不到半分钟,童年就挂断了电话。
“是应聘的结果吗?”雨儿关切地问。
“我失败了,那家杂志社没有录用我。”
雨儿伸出手,抚摸着他的头发说:“没关系,你很快就会找到适合你的工作的。或者,你可以去影楼试试?”
“让我去拍那种婚纱照?不,我绝不。”他大声地说,然后他的声音又低了下来,“雨儿,我不想做金钱的俘虏。”
“我明白你的梦想,可是,我们应该现实一些。童年,你不用着急,好在我已经找到工作了。”
“现在我们存折上的钱还剩下多少?”
雨儿轻声地说:“我没去看,我想大概只够这个月的开销吧。”
童年不再说话了。
“童年,我有一个建议。我们可以把底楼的房间租出去,这是你们家的私房,不会有问题的。这样至少每个月的开销就不成问题了。”
童年摇了摇头:“黑房子不能让外人住进来。”
“为什么?”
“不为什么。不过你迟早会明白的。”
雨儿不解地问:“可那些房间空关着对于我们有什么意义呢?”
“有意义。”
“那请告诉我。”雨儿摇了摇头,“童年,我发觉我现在越来越无法理解你了。”
“这不是很好吗?”
“也许只有那只猫能告诉我原因了。”雨儿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说。
童年的脸色一变:“你说什么?”
“咪呜——”
忽然,他们同时听到了一声猫叫。童年立刻紧张地扫视着房间四周,但并没有发现那只猫。雨儿发现那只旧衣橱的门轻微地动了一下,她悄悄地走过去,打开了衣橱的门。
衣橱里都是十几年前童年的妈妈留下来的衣服,散发着一股特别的味道。终于,在一条白色的长裙底下,雨儿发现了那只猫。
猫的眼睛睁得很大,紧紧地盯着童年和雨儿。这双眼睛立刻就让雨儿联想到了戴在她脖子上的猫眼项链。雨儿忽然觉得那只猫很美,她不自觉地向那只猫伸出了手。
“别过去。”童年警告了她。
但雨儿没有听,当她的指间即将触摸到猫的时候,猫却迅速地躲开了。童年打开了房门,这只猫就像一道白色的电光一样迅速地从房门窜了出去。
“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我只是觉得它很漂亮。”
“越是漂亮的东西,越是可怕。”童年冷冷地说。
雨儿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她不想再和童年争了,只是淡淡地说:“这栋房子里有老鼠吗?”
“到目前我还没有发现有老鼠的痕迹,问这个干什么?”
“我只是不明白这只猫是如何在这栋房子里生存的?”雨儿追问着童年。
“不过是一只野猫而已,别管它了。”
“你不喜欢猫?可你不是说过你小时候也养过这样一只白猫吗?”
童年低下头,轻声地说:“正因为如此,所以我看到这只猫就感到害怕。”
“它勾起了你不愉快的少年经历?”
“不仅仅如此。”他摇了摇头。
“童年,我想我们应该善待它。”
“随你的便。”童年走到了窗口,望着窗外的沉沉黑夜,轻声说:“又是一个漫漫长夜。”然后,他走到雨儿的身边,搂住了她的肩膀。
“童年,我今天想早点睡,明天一早我还要去上班,坐地铁要半个小时,我不想第一天上班就迟到,经理不喜欢迟到的人。”
童年点了点头:“好吧,但愿今晚我们不要再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了。”
说完,童年和雨儿同时都把目光对准了头顶的天花板。
(13)
雨儿不到八点钟就出门了,天上飘着一些雨丝,第一天上班,她特意为自己装扮了一番,只是那颗猫眼坠子还是藏在衣服里面。
她进入地铁站,一班地铁刚刚开走,四周只有五六个和她一样错过了这班地铁的人。于是,她坐在椅子上静静等候下一班地铁。
几秒钟以后,一个40多岁的男人坐到了她的身边,摊开了手里的报纸。雨儿忽然有些恍惚,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昨晚上没有听到任何异常的声音,让她难得地睡了一个安稳觉,但怎么一出门又感到了疲倦?她陷入了迷惑之中,一不留神,手里的包掉在了地上。
雨儿弯下腰去捡包,当她低下头的时候,脖子上的项链恰好滑出了衣服。雨儿身边那个男子向她瞥了一眼,忽然看到了那颗晃到衣服外面的猫眼坠子。
猫眼正凝视着他。
雨儿捡起了包,直起身子,发觉身边的中年男人双眼直盯着她胸前的那颗猫眼宝石,那副奇怪的样子就像是被电击了似的,张大着嘴,脸色恐惧,一股冷汗从额头流了下来。
雨儿意识到了自己胸前的猫眼,她忙把项链坠子又塞回到了衣服里面。然而,那个男人还在用恐惧的眼神看着她,这让她有些害怕。她站起来对他说:“对不起,你在看什么?”
男人不回答。此刻,耳边响起了地铁驶来的声音。中年男子站了起来,用一种奇怪的声音说:“猫——眼——”
雨儿点了点头。
“你是——”男人的话没有说完,忽然浑身发起抖来,然后,他径直向前面的站台跑去。
列车正向站台呼啸而来。
雨儿大叫起来:“你要干什么?”
男人跳下了站台。
列车进站。
血水高高地溅起,染红了铁轨。
雨儿惊呆了,她想高声地尖叫,但喉咙里面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只是在剧烈地喘息着。她不敢相信,一条生命就这样结束了。
站台上立刻拥满了人,车厢里的人也发出恐惧的尖叫,工作人员紧张地跑了过来,在人群中,雨儿呆呆地站着,她忽然伸出手,触摸着隐藏在衣服下面的那颗猫眼。
“对不起,你是最后一个和他说话的人吗?”一个工作人员拍了拍她的肩膀问。
雨儿惊魂未定,她茫然地呆了许久才机械地点了点头。
“请你留一下好吗?”
雨儿忽然想到了今天是自己第一天上班,她立刻回答:“实在对不起,我还要去上班。”
“不行,警察立刻就要到了,你是最重要的目击证人。”
“可是——”
“对不起,请你务必要留下。”
雨儿只能点了点头,她的脑子里已经一片空白了。她回过头,又看了看站台下,一些工作人员已经跳了下去保护现场了。她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眼前又出现了那个已经死于车轮之下的男人看着猫眼时恐惧的眼神。
(14)
当雨儿匆忙地从公安分局里出来,已经是10点半了,警察问了她许多问题,她都原原本本地回答了,警察并没有怀疑她有什么问题,只是记下了她的地址和身份证号码。
公安分局门口外的大街上没有多少人,雨儿心想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倒霉,正好成了一个自杀者的目击证人,也许这份新工作她是保不住了,但她还是叫了辆出租车直奔公司。
当她几乎是小跑着冲进对窗广告公司办公室的时候,居然没有一个人抬眼看她,这让她有些失望,不过也好,至少大家没有注意到她的迟到。忽然,身后传来了总经理许文明的声音:“你迟到了。”
雨儿身体一震,缓缓地回过头来,她低下了头,还有些气喘地说:“对不起。”
“先到我的办公室里说吧。”
雨儿低着头走进了经理办公室,她一抬头,首先进入视线的还是那几幅关于窗户的画。
许文明直截了当地说:“我说过,我讨厌迟到。”
“对不起。”
“况且,今天是你第一天上班。”
雨儿急忙说:“许经理,今天在上班的路上,发生了意外。”
“意外?”
“在地铁车站上,有个男人跳下站台自杀了。”
“这个男人自杀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是最重要的目击证人。因为,那个男人死前的最后一句话是和我说的。”她故意隐瞒了猫眼,她隐隐约约觉得猫眼可能会给别人也给自己带来某种麻烦。
许文明倒吸了一口气:“真精彩。”
“许经理,我没有说谎,刚才我就是被警察叫到了公安局去询问事情的经过的,也许今天晚上的电视新闻里还会报道这起事件。”
“
别害怕,雨儿,我相信你是个不会说谎的人。我只是觉得,你所说的事情很像是惊悚小说里的情节,通常在惊悚悬念小说里,这只是一个开始而已,真正的恐惧会随之而来,意志脆弱者的精神将会在恐惧中崩溃。这也许可以写成一部很精彩的惊悚小说,也许我真的会动笔写的,谢谢你提供的素材。”
雨儿觉得眼前的这个人实在是很奇怪,她还想解释,却被许文明打断了:“雨儿,那个自杀的男人对你说了句什么话?”
“我——我记不清了。”她不想再让许文明在这件事上感兴趣了。
“真的吗?”
“是的,当时我吓了一大跳,脑子里一片空白,全都忘记了,实在对不起。”
许文明摇了摇头说:“算了吧,我能够理解你。好了,这件事我可以原谅你,但下不为例。来,我已经给你安排好工作了。”
他们走出了经理办公室,许文明带着她来到一张对窗的桌子边,说:“这里就是你的办公桌,地方是小了些,将就一下吧,很快,你就会感受到我们这里的工作节奏的。先坐下吧。”
雨儿小心地坐了下来,她的脸正对着窗户,外面是笼罩在雨中的城市森林。
“先打开电脑。”许文明说。
雨儿照办了。
许文明继续说:“我们公司主要是经营平面广告业务,我们和别人不一样,我们的特色是手工绘图,我认为用传统的人工方法制作出来的东西要比电脑制作的更有内涵,事实上我的一些固定客户他们厌恶电脑制作的东西,只喜欢用手工画出来的平面,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是的,其实我也喜欢这样。”雨儿回答。
“很好。给你的要求就在电脑里,你自己看一看吧。我希望你能尽快地完成,不要让我失望。”
雨儿点了点头。
“好了,你自己忙吧。午饭可以在六楼的餐厅里解决,在那里用餐并不贵。”
说完,许文明离开了这里。雨儿忽然觉得他的眼神和地铁车站里的自杀者居然有几分相似。
她摇了摇头,她明白自己又在胡思乱想了。她打开了电脑里的公司操作界面,里面给了她一个明确的任务:为一出历史舞台剧画一幅演出海报。必须在三天内完成。
雨儿想了想,然后打开了桌子的抽屉,发现里面已经给她准备好了各种工具。她开始构思,注意力却无法集中。
她把目光对准了窗外的城市,一片烟雨迷蒙中,她的心跳又莫名其妙地加快了。她悄悄地从怀里掏出了猫眼项坠,仔细地看着它的光泽,她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今天在地铁站台上所发生的一切。
她叹了一口气,把猫眼放回到了自己的胸前,又是一阵彻骨的凉意。
(15)
带着惊慌与疲惫,雨儿总算回到了家,已经是六点半了,雨渐渐停了,月亮好不容易才从云朵间钻了出来,她抬起头,长出了一口气:好久都没有见到月亮了。
打开门,她发现童年早就等着她了,童年问她:“你怎么才回来?”
雨儿摆了摆手,倒在沙发上说:“今天发生了可怕的事情。”
“可怕的事?”
“等一会儿看电视新闻你就会知道了。”
童年满脸狐疑地看着雨儿,然后看了看表,急忙说:“新闻都已经开始了。”
他们来到了楼上的卧室,打开了电视机。新闻里正在播放地铁自杀案,地铁车轮下一片狼籍而血腥,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童年看到雨儿也出现在了电视中。
“你也在现场?”
“不单单是在现场,而且,我还是最重要的目击证人,更要命的是,那个自杀的人临死前最后一句话是对我说的。”
“他说了什么?”
“猫眼。”
童年立刻大吃一惊,他停顿了片刻,然后有些生气地说:“你把项链露到外面了?”
“不是,是我的包掉到了地上,我在捡包的时候项链自己滑到外面来了,那是地心引力的作用,与我无关。”
“那个人就坐在你旁边?看到了猫眼坠子?就很恐惧地跳下了站台?”
雨儿点了点头。
“是你杀了他。”童年冷冷地说。
“你说什么?”雨儿一阵颤栗。
“尽管你不是故意的。可是,毕竟是你的项链导致了他的死亡。”
“你是说猫眼?”
童年点点头说:“我猜想,也许是有的人对猫眼之类的宝石非常敏感,一旦见到就会非常恐惧,在慌不择路中,他掉下了地铁站台。”
“你说的太玄了吧。”
“不,也许,我们每一个人的心里都深藏着某种恐惧,有的人恐惧黑暗,有的人恐惧鲜血,有的人恐惧死寂,而有的人恐惧猫眼。”童年的声音忽然有些变了。
雨儿忽然大胆地说:“你恐惧猫眼。”
童年立刻低下了头:“不,不,我不恐惧,我什么都不恐惧。”
“你在说谎。这样的谎言连你自己都不会相信的。”
“别说了。”童年站起来关掉了电视机,一个人不言不语地走到了房间的角落里。
雨儿轻声说:“对不起,也许你需要独自静一静。我先去楼下了。”
“你去干什么?”
“工作。”
“够了,明天是星期六。”
雨儿带着画具走到门口,回过头来说,“童年,现在我的这份工作非常忙,我必须要在规定时间内完成一幅演出海报,我不想看到我的第一个任务就让公司经理失望,好吗?”
雨儿不待童年回答,就走下了楼梯,她忽然感到有一双眼睛在看着她,那是一双真正的猫眼,她抬起头,一道白色的影子从房梁上掠过。
第二章
(1)
警官叶萧缓缓地走进这条马路,两边的绿荫和这里的幽静让他感到很惬意,然而,当他来到黑房子跟前时,他忽然怔住了,他仰望着这栋黑色的建筑物,居然有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过去,他曾经几度产生过这种感觉,在见到某样东西或者某个人的时候。
他在铁门前摁响了门铃。片刻之后,随着铁门的打开,他看到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你是——”雨儿紧紧地盯着叶萧。
瞬间,两个人都愣住了。
“雨儿?”叶萧率先反应过来,“你是雨儿?你忘了我吗?我是叶萧啊。”
“姐夫,姐夫。我当然没有忘记,快进来吧。”
“雨儿,不要再叫我姐夫了。”听着雨儿的声音,叶萧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雪儿,他的心里再一次隐隐作痛了。
他又看了看雨儿,当年她还是个女高中生,叶萧到雪儿家的时候并没有觉得她有多么漂亮,只是觉得这女孩很可爱,而现在,妹妹的美丽恐怕已经超过了姐姐。
雨儿也想起了姐姐,于是就缄口不语了。他们走进了底楼的客厅里,叶萧看着这栋巨大的房子,禁不住说了一句:“真大啊。没想到你就住在这里。雨儿,其实今天我来是公事,我是来调查昨天在地铁发生的自杀事件,那么巧,原来你就是目击证人。”
“否则你也不会找到这里,是吗?”
叶萧点了点头。
“快请坐下啊。喝什么?”
叶萧坐下来摆摆手说:“不用了,今天是公事。”他沉默了一会儿,静静地看着她说:“雨儿,你真的长大了。”
雨儿微微一笑:“我当然不再是小孩子了。你也不再是见习警官了。”她还想说起姐姐,却打住了,她摇了摇头,不愿再勾起伤心的回忆了。
他看着叶萧,觉得他变了许多,再也不是几年前那个毛手毛脚的见习警官了,他的目光变得锐利无比,整个人都显得成熟,她猜想叶萧一定经过了不少事。
她忽然问他:“昨天我不是在公安分局里讲清楚了吗?”
“其实,那并不是我现在负责的案子,不过,我还是去看了一下自杀的现场,还有你的笔录。我忽然觉得这起案子非常奇怪,不是一般的自杀案,让我想起一年多以前发生的一起案子。那是在去年的元旦,2001年的第一天,一名中年男子跳下地铁站台自杀。”
雨儿有些害怕地问:“和昨天的事情有关吗?”
“应该没有关系,你可以去看一本叫《病毒》的书,那里有着对那起案件略带夸张的描述。雨儿,我注意到了你的笔录里的一个细节,那个人盯着你的项链看,是这样吗?”
“对。”
“能让我看看你的项链吗?”
雨儿没有拒绝,她完全相信叶萧,她有这个义务帮助叶萧的工作。她把项链从脖子上取了下来,交给了叶萧。
“猫眼?”叶萧轻轻地叫了一声。
“是的。”
“真美啊。”他又悄悄看了看雨儿一眼,“雨儿,这串猫眼项链和你很般配。”
“谢谢。”雨儿的脸微微有些红了。
叶萧又仔细地端详了猫眼坠子片刻,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地方,然后把项链还给了雨儿,说:“雨儿,这么贵重的物品,你一定要好好保管,而且,一个人在外面的时候不要轻易地露出来让别人看到,否则可能会引起坏人的注意。”
“谢谢你的提醒,还有什么问题吗?”
叶萧无奈地摇了摇头:“虽然还是觉得有许多疑点,不过,我暂时没有问题了。”然后他站起来环视了房间一圈,“你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
“不,还有童年。”
“童年?是你的——”
雨儿点了点头:“对。”
“你们两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真让人感到惊讶啊。”
“我也是,这是童年家祖传下来的房子,其实除了房子和猫眼宝石以外,他们家一无所有。今天他正好出去拍照片了,不然你们还可以谈一谈。”
“他是摄影师?”
“是的,不过现在他还没有在S市找到工作。”
“你们刚来S市吗?”
“是的,刚来没多久,这栋房子已经空关十几年了。”
叶萧又在房间里走了几圈,他总觉得这房子的结构有些眼熟,他仔细地看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在脑子里搜索着什么。
“叶萧,你在看什么?”
叶萧锁起了眉头,过了一会儿说:“我能在你们家四处看看吗?”
“当然,当然可以。”
雨儿领着他在底楼的两边走道里走了一圈,有几个房间她自己都没有进去过。
房间里到处都是尘埃,还有些杂七杂八的家具之类的。她发现叶萧的眼神越来越奇怪,于是她小心地问他:“叶萧,你现在的样子好像在勘察犯罪现场?”
叶萧并不正面回答:“对不起,我能去楼上看看吗?”
雨儿点点头,带着他上了楼,当叶萧踏着发出奇怪声响的楼梯向上走时,他的神色变得越来越奇怪,紧张地观察着上下左右每一个角落。
来到二楼,当雨儿要开灯的时候,叶萧却阻止了她:“雨儿,先别开灯。”
“为什么?”
“对不起,请照我所说的做。”
走廊里一片黑暗,叶萧拿出了手电筒,向走廊里照去,一道圆形的光环出现在黑暗中,就像是一只睁大了的眼睛。
他举着手电向前走去,雨儿小心地跟在后面,他们的脚步声在整栋房子里此起彼伏地响起。叶萧伸出手,摸索着旁边的一个个房门,忽然他猛地推开了其中的一个。
那间房就连雨儿也没有进去过,房间里一个大书橱和一张写字台,一人多高的书橱里密密麻麻地排列着许多书,都积满了厚厚的灰尘,好像是个书房。
在写字台上还摊开着一本书,叶萧和雨儿走到写字台前,他拿起了这本书。这本书显得非常旧,更重要的是书的版式是他们所从没有见过的一种。但真正令他们吃惊的是这本书的名字——《猫眼》。
“《猫眼》?这本书的名字叫《猫眼》,我还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这样一本书。”雨儿惊讶地说,“看这书的封面。”
封面上的图案是一串猫眼项链,与雨儿脖子上挂的那一串完全相同。雨儿吓得下意识地摸着自己的胸口。
“原来真的是这里。”忽然叶萧恍然大悟地说,他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
雨儿听不懂他的意思:“你在说什么?”
“雨儿,关于这件事,过几天我会对你详说的,请你相信我。”叶萧的目光显得十分诚挚,不由得雨儿不相信,她点了点头。叶萧继续说:“我能先把这本书带走吗?”
“随你的便。”
接着,叶萧带着这本书和雨儿走出了房间,他又关照了雨儿一句:“在我下一次来到这里之前,请千万不要再打开这扇门,就一直保持房里的原样,好吗?”
“没问题。”雨儿根本就不敢再打开那些房间了。
“雨儿,我想我发现了重要的东西,我需要立刻回到局里去,我还会回来看的。”
当他们走到楼梯口的时候,叶萧忽然指了指三楼问:“楼上的情况怎么样?”
“我还从来没有上去过。”
叶萧点点头:“很好,不要再上去了。”
他匆忙地走出了黑房子,雨儿一直送他到马路边,心里七上八下的,她终于忍不住问他:“叶萧,请告诉我,你在这栋房子里发现了什么?”
叶萧刚要说,却欲言又止,他低声说:“对不起,我暂时还不能说。”接着,他把自己的名片交给了雨儿:“雨儿,如果发生了什么事情,立刻给我打电话,我随叫随到。好了,再见。”
当叶萧转身要离开的时候,身后传来了雨儿的声音:“叶萧,黑房子里是不是有什么秘密?”
叶萧停了下来,但他没有回答,几秒钟以后,他继续向前走去,渐渐地消失在雨儿的视线里。雨儿忽然回过头来,她感到黑房子的阴影正向她压来,一阵颤栗袭遍了她全身。
(2)
叶萧回到局里的时候,同事们大都已经下班了,公安局略显空旷的走廊里回响起他急促的脚步声,走廊的尽头透射出一些白色的光,就如同他的内心深处一样,扑朔迷离。
叶萧匆忙地推开了办公室的房门,桌子上堆着许多他目前正在调查着的李云娜被扼杀案的有关文件。叶萧从包里拿出了那本从雨儿家里带回来的旧书放在桌子上,他还来不及翻开这本书,就立即从袋里取出钥匙,打开办公桌脚下的一个抽屉。
在抽屉的最底层,有一盘黑色的录像带,叶萧的手略微有些颤抖,轻轻地把这盘录像带放到了桌面上,然后,他用意味深长的目光凝视了它良久。这盘录像已经在公安局的抽屉里沉睡了整整一年,现在,它终于要被唤醒了,叶萧对自己说。
那是整整一年以前的一个清晨,叶萧驾着车来到了案发现场:一栋写字楼下的停车场。勘察现场的同事告诉他,大约在凌晨三点钟,一个男子从九楼的窗口跳了下来,当场坠地身亡。
叶萧草草地看了看现场的尸体,是一个年轻人,头骨完全摔碎了,身上一些断裂的骨头戳出了身体,满地都是污血,对于这种场面,叶萧早已经习惯了。但暂时还无法确定是自杀还是他杀,叶萧抬起头向楼上仰望,看到九楼的一个窗户完全碎了,连窗架都断了下来,死者显然是撞破了玻璃窗跳下来的。
叶萧立刻跑进了大楼,乘电梯直上九层,这个楼层是一家叫做《海上花画报》的杂志社。他走进了死者跳楼的那个房间。
房间很大,是杂志社的编辑部,房门没有被撬过的痕迹,死者是用钥匙开的门。房间里也没有搏斗过的痕迹,似乎案发当晚,除了死者以外没有其他人进来过。
叶萧又仔细地观察了被撞破的窗玻璃,残余的玻璃碎片上还沾有一些血迹,显然是死者破窗而出时留下的。他很难想象有人居然会这么自杀,起码也得开了窗再跳楼吧?很可能还没等死者坠落地面,光是这些锋利的碎玻璃就足够致命了。
在一张办公桌上,叶萧发现了一台手提摄像机,摄像机里好像还装着刚拍摄完的带子。他忽然预感到了什么,紧紧地凝视着这台黑色的摄像机,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奇怪的预感,但作为警官,他始终相信自己的直觉,事实上,他的直觉是正确的。
半小时以后。死者的身份已经搞清楚了,他是《海上花画报》的记者,名字叫成天赋,今年25岁。经过成天赋的同事们的辨认,这台黑色的摄像机肯定是成天赋的,在昨天下班以后,许多人都看到成天赋是带着这台摄像机走的。
叶萧又亲自询问了杂志社里的许多人,基本了解了死者成天赋的情况,他平时为人不错,没有什么不良嗜好,社会关系也很正常,主要负责杂志社的摄影。但成天赋自己更喜欢摄像,经常提着摄像机到处拍摄。据了解,成天赋在几天前曾告诉同事,说自己参加了电视台主办的个人纪录片大赛,但具体情况怎么样并不清楚。
总而言之,谁都说不清成天赋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自杀,然而,现场勘察的结论却毫无疑问地排除了他杀的可能。
叶萧的目光又对准了那台黑色的摄像机,一个重大的疑问已经在他的脑海里形成了——死者的摄像机里究竟拍了些什么?
于是,他把这个疑问连同这台摄像机一起带回了局里。当天,他就从摄像机里拷贝出了一盘带子,然后反复地观看研究了半个月,在这半个月的时间里,每晚叶萧都在局里的录像机房里度过,对于那些夜晚,他永远难忘。然而,这盘录像带最终的命运却是被锁在了叶萧的抽屉里,这一睡,就是整整一年。
而此时此刻,在时隔一年之后的,这盘录像带又一次静静地躺在了叶萧面前,很快,它真的要从沉睡中苏醒过来了。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也许叶萧已经得到了一把开启秘密之门的钥匙,可是这扇秘密的门里有着什么?是天堂?还是地狱?
然而,无论是天堂还是地狱,叶萧都注定要闯进去了,他明白这是他不可推卸的使命。他又一次带着这盘录像带来到了录像机房里,深呼吸了一口,看了看窗外的夜色,然后,他关上了百叶窗,缓缓地把录像带塞进了机盒中——
电视机的屏幕上首先出现的是一片黑夜里的树丛,摄像机镜头摇晃得非常厉害,一些树枝和树叶抽打到镜头上,镜头的前方有一道亮光,那是来自摄像机上的探照灯光。接着,镜头里出现了一堵墙,镜头沿着墙走,并发出一些喘气的声音,直到墙上出现了一个大缺口。灯光对准了缺口的里面,光线照不了多远,只能模糊地看到里面似乎是一栋房子的黑影。
镜头越过了缺口,对四周扫了一圈,然后缓缓地向前走去,转个弯,一扇门出现在镜头里。突然,一只手入画了,显然,那是摄像者的手,推开了那扇门,摄像机上的灯光向房里照去,在一片黑暗中突显出一圈白色的光环,给人的感觉就象是考古队进入了古埃及法老的坟墓。
此刻镜头停顿了片刻,摄像者的喘息声又响了起来,似乎在犹豫不决,但最终,他还是踏进了这栋房子。
镜头前那束幽暗光线里立刻扬起了一阵幽灵般的灰尘,模糊住了视线,一只手伸了出来,用镜头纸擦了擦被灰尘模糊了的镜头。
片刻之后,终于可以看清楚光束里的东西了,灰暗的墙壁、高大的天花板、发出幽暗反光的窗玻璃,还有那些沉睡了十几年的家具和大壁炉。镜头忽然一阵颤抖,谁都能感觉出摄像者的恐惧。
镜头再度前移,似乎是进入了一条走道,在那道光束的照射下看起来就像是古代的墓道。他突然停住了,镜头向右转,对准了一扇房门,而房门上有着一只猫眼。
然后镜头被放了下来,对准了墙壁,几秒钟以后,一声惊叫突然响了起来,那是摄像者发出的声音,充满了恐惧几乎能把死人都给吓醒。他又提起了镜头,慌不择路地向回跑去,一路上镜头一会儿对准头顶,一会儿又对准地板,让人看得天旋地转,简直想要呕吐。
忽然,镜头似乎在上升,接着听到了楼板所发出的奇怪的声音,他跑上楼梯了。镜头终于又恢复正常了,看来这是二楼,迎面又是一道走廊。
忽然,在光束的尽头出现了一个活动的影子,镜头向前猛拉,那是一只猫。他向前走了几步,努力调整了焦距,终于使那只猫完整地呈现在镜头里。
一只全身白色的猫,除了尾巴尖上的红色斑点。那只猫正在看着镜头,它显得如此从容不迫,缓缓移动着优雅的步伐,特别是它那双猫眼,在镜头里显得非常非常诱人。忽然,镜头向那只猫追去,又是一阵剧烈颠簸,当他终于抵达了目的地的时候,那只猫却不见了。
(3)
镜头向四面八方扫动了一遍,包括头顶与脚下,可是再也没有猫的踪影了。又是一阵颤栗,镜头快速地向回跑去,半路上却停住了,镜头右转,又是一只房门上的猫眼,接着,一只手推开了房门。
房间里一片黑暗,灰尘再度扬起,镜头的光束中忽然出现了一只放满了书的大书橱。镜头在房间里扫了一圈,窗边有一张写字台,台子上摊开着一本书。
镜头照到了写字台边上,一只手把书翻了过来,镜头上的光线照亮了封面,陈旧的封面上画着一串项链,而书的名字是——《猫眼》。拿着书的手又是一阵剧烈的颤抖,然后立刻又把这本书照原样放在桌面上。
镜头拉起,一阵脚步声响起,出了这房间。接着,摄像镜头来到了楼梯口,并对楼下晃了晃,正当此刻,一阵尖叫声响了起来。
那是一个女人的尖叫,来自楼上,这声音无比凄厉,让人毛骨悚然,镜头再度猛烈地颤抖起来,摄像者似乎是不由自主地向楼上跑去,镜头在颠簸中不断上升。直到他来到了三楼,但此刻,摄像机的镜头已经完全失去了控制,天旋地转间根本就不知道他拍了什么东西,只有摄像机上探照灯光和黑暗的墙壁彼此交替出现。
接着,摄像者自己也突然尖叫了起来,似乎是被什么东西吓坏了,但镜头里却什么都看不清。女人的尖叫和摄像者的尖叫交织在一起,共同回荡在这栋房子里,难以分辨哪些是女人的声音,哪些是他自己的声音。至于画面,就如同一个醉酒者倒地瞬间所见到的混沌世界。最后,镜头被黑暗所笼罩,再也看不到任何影像了,就连那些可怕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录像的内容就到此为止了。
此刻,电视机屏幕上什么也没有了,录像机房里也一片黑暗,叶萧独自坐在黑暗里,额头上已经沁出了许多汗珠,许久之后,他的心跳才恢复了正常频率。
接着,他把带子往回倒了几分钟,又到了刚才摄像机在三楼所拍下的可怕的那一段,他按了慢进键,以最慢的速度一格一格地移动画面,镜头里似乎有什么黑影掠过,只持续了几格而已,也许那只是摄像者自己在镜头前挥舞的手而已。可是,叶萧总觉得在画面黑暗的瞬间,仿佛有一只眼睛正在看着镜头,他真想把手伸进电视机里,把那只想象中的可怕眼睛挖出来。
然后,叶萧又打开了另一台分析录像带中声音的机器,这台机器能分离出各种不同的声音。依旧是录像带的最后部分,那个女人的尖叫被清晰地分离了出来,机器的显示屏上出现了声波线。
可到了后面,这声音却始终与摄像者的声音重叠在一切,无论如何也无法分离,两人的声音中和在一起,音调不高也不低,就像是同一个人的声音了。叶萧摇了摇头,关掉了所有的机器,从机盒里取出了录像带,重新呆呆地注视着它。
在一年前的那半个月时间里,每晚他都待在这个房间里看这盘带子。像刚才那样的慢放和声音分析,他已经重复了无数遍了,几乎每晚都试到深夜,试图从中找到某些有利于破案的线索,哪怕是蛛丝马迹也好。可惜,他一无所获,除了回家以后的噩梦。
最后,叶萧不得不放弃了,否则,他将永远被这盘录像带纠缠在其中,什么事也做不了。他想,也许自己会被这该死的录像逼疯的,这简直就是在慢性自杀。
然而还有更多的疑问——那栋可怕的房子究竟在哪里?在那一夜,成天赋为什么要跑到这栋房子里去拍摄,他的动机是什么?他又为什么跑回杂志社里跳楼自杀?这一切,都是谜,难解的谜。而作为一个警官的任务,就是要做一个解谜人。
叶萧曾经为此而费尽心机,跑遍了S市,寻找过许多类似的老房子,但都不是录像带里的那一栋。
时隔一年之后,叶萧终于找到了录像带里的那栋房子——童年家的黑房子。此刻,面对着这盘录像带,叶萧又一次重温了旧梦,只不过,这是一个无比可怕的噩梦。
他猛地摇了摇头,不愿再待在这里了,他带着录像带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里,又把它锁在了抽屉里。然后又看了看桌子上那本叫《猫眼》的旧书,他吐出一口长气,不想再看它了,他把书也放进了抽屉,转过身,匆忙地离开了局里。
半小时后,叶萧疲惫地回到了他那个小小的“家”。已经十点半了,单身汉的房间里显得异常单调,没有多少生气。很快,他重重地倒在了床上,闭起眼睛,张大着嘴深呼吸起来。
他忽然睁开眼睛,抬起了身体,看着床边的写字台,写字台上有一个相框,里面镶嵌着一张照片。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的照片——她是雪儿。
叶萧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照片里的雪儿,嘴里轻声地呢喃:“雪儿,今天我见到你妹妹了,她很好,我会好好保护她的,请放心。”
最后,他把照片放到自己的嘴边,轻轻地吻了一下。
叶萧睡下了,但他始终无法入眠,翻来覆去,脑子里时而出现雪儿,时而又是那盘录像,接着,又是雨儿和那栋黑色的房子。他明白,那噩梦又来纠缠他了,有时候他真的想在深夜里大叫起来,把他心里所烦恼的事情全都发泄在夜色里。
忽然,手机的铃声响了。他抓起手机,传来了同事的声音:“是叶萧吗?你在哪儿?”
“是我,我睡觉了。有什么事说吧。”
“扼杀案又发生了。现场情况与李云娜案一模一样,死者同样是一个年轻的单身女性,被发现死在家中。现在我就在现场,据我的勘察,这两起案件应该是同一案犯所为。”
叶萧一阵沉默。
电话那头传来同事焦虑的声音:“叶萧,你说话啊?”
“对不起,我有些累。”
“那就算了,明天早上你再来吧。”
“不不,我现在就赶过来,快告诉我现场在什么地方。”叶萧急促地说。
窗外的漫漫黑夜,雨丝又一次飘落了下来。
(4)
星期一。童年又一次面试失败了,今天是一家网络公司,不超过三分钟对方就明确地告诉童年,他没戏。童年一句话不说就离开了那里,慢慢地走了回来。
天上乌云压顶,却没多少风,空气很闷,让人感觉不舒服。童年用眼角瞥向四周,觉得所有的人都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他,就像看一个怪物。
童年明白这其实只是自己的想象,事实上没人会注意他,他只是千万人中的一个,悄无声息地来,也悄无声息地去,不留下一丝痕迹。
终于回到黑房子了,只有在这里,他才能摆脱外面的烦恼,尽管他知道房子里还会有新的烦恼来纠缠他。
他打开冰箱开了一听饮料,瞬间就灌进了自己的喉咙。那些饱含着碳酸的泡沫在他的体内翻腾起来,才让他好受了一些。当他刚想在沙发上小憩片刻的时候,门铃忽然响了。
童年打开了外面的铁门,见到了一个陌生的年轻人。他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对方,然后问道:“请问你找谁?”
一向穿着便服的叶萧微微笑了笑说:“你好,你就是童年吧?”
“你怎么知道我名字?”童年忽然有了些警惕。
“是雨儿告诉我的。我叫叶萧,前天来过这里。”
童年立刻想了起来,前天晚上雨儿已经对他说过叶萧的事了,他马上回答:“原来你就是叶萧啊,雨儿说你是警官,快请进来吧。”
他们来到了客厅里,叶萧问:“雨儿上班去了吗?”
“是的。”
“这很好。”然后叶萧开门见山的说:“童年,其实今天我来这里还是为了公事。”
童年先是一愣,然后很快就说:“有什么事就尽管说吧?我会尽量配合你们警方的。我猜是不是因为上个星期雨儿在地铁车站里遭遇的那件事情?”
“啊,那件事情确实很离奇,恐怕不是一般的自杀案。不过,今天我来是为了一桩更重要的案子。”
“更重要的案子?”
叶萧点了点头,然后缓缓道来:“关于这件事,说来话就长了。一年前,在一家杂志社发生了一起非常奇特的自杀案,死者是一个摄影记者。我发现了死者生前使用过的一台摄像机,我复制出了里面的录像带,发现里面拍摄的是一栋空关着的老房子,我可以肯定那录像带的内容与死者的自杀有莫大的关系。而直到前天我才发现,原来我寻找了整整一年的那栋老房子就是这里。”
“有这种事?你能肯定?”童年惊讶地张大了嘴问。
“我当然肯定,那盘带子我看了无数遍。”
“可是,这房子已经空关了十几年了啊,直到不久前我和雨儿才搬进来。在一年以前,我们还不在S市呢。”童年匆忙回答。
“别担心,这件事与你和雨儿无关,我想搞清楚的只是这栋房子。”
“是谁跑进来了呢?也许,是从那围墙的缺口钻进来的,我原以为那里被树丛挡住没人会看到的。我明天就去把墙上那个缺口堵上。”
“好了,我能不能在房子里再看一看?”
童年点点头:“当然,当然可以。”
他们先在底楼的过道里转了两圈,打开了几扇房门,里面全是灰尘和乱七八糟的旧家具,叶萧略略地看了看就退了出来。
一边走,童年一边问:“叶警官,请问你说的那盘录像带里到底有些什么内容?”
“这个嘛——”叶萧想了想说:“这个我会告诉你的,但不是现在。”
“对不起,也许这个涉及到了案情,我是不该乱问的。”
“不过,你觉得你这栋房子里有什么异常吗?”
童年又是一愣,看了看叶萧的眼睛,然后避开了他的目光,含糊其辞地说:“异常?不不不,没有异常,至少从我们搬进来到现在一切都很正常。”
叶萧全都看在了眼里,他会意地点了点头,然后走上了楼梯,楼板又一次发出了古怪的声响,他边走边说:“童年,这个楼梯实在太旧了,你该修理一下,最好是换成新的。”
“楼梯?也许我会换的。”童年有些心不在焉。
他们来到了二楼,童年问:“要不要去我们的卧室看看?”
“这个就不用了。”接着,叶萧打开了上次进入过的那个房间。还是那个大书橱,一张写字台,和那些密密麻麻的书。
“这里过去是书房吗?”叶萧问。
“是,但我小时候记得这个房间很少用过,只有我妈妈偶尔来看书。”
叶萧点了点头,来到书橱前,随意地取出了一本书,却弄得手上全是灰。
翻了几页,发现这是一本30年代出版的书,程小青的霍桑探案故事。他不禁赞叹着说,“没想到这里还有这种老版书,放到旧书收藏市场里可是很值钱的啊。你看过吗?”
童年摇了摇头。
叶萧继续说:“记得我过去也非常喜欢看程小青写的书,30年代的S市,扑朔迷离的案件,中国人的神探霍桑,总之很美妙。”
他们走出了房间,叶萧又问他:“童年,这里的房间你都熟悉吗?”
“不太熟悉,小时候这里许多房间就空关着,现在依然如此。”
“为什么不把一些房间租出去呢?这样收租金也有可观的一笔收入了。”
童年摇了摇头:“我不喜欢别人来打扰我们的生活。哦,叶警官,我当然不是指你。”
“你想到哪儿去了。”
他们来到了楼梯口,忽然,从上面传来一声猫叫。叶萧抬起头,发现通往三楼的楼梯口正站着一只白色的猫,它以警惕的目光注视着他们。
叶萧立刻就认出了他,事实上,他早在一年前的录像带里就认识这只猫了。他问童年:“这是你养的猫?”
“不,这是一只野猫,从我搬进来的那天起就在这里了。”
“我能上三楼去看看吗?”
童年忽然一怔,片刻之后,他点了点头。
于是,他们两个人走上了三楼。
(5)
雨儿缓缓地回到黑房子前面,她仰起头,看着黑色的屋顶和铅黑色的天空,一缕晚霞正撕破西方的乌云射出一些金色的光辉。她来到铁门前,刚要摁门铃,门却自己打开了,叶萧和童年迎面而来,让她措手不及地后退了一大步。
“雨儿,你好。”叶萧向她微微一笑。
“你好。”
童年在旁边说:“雨儿,别担心,叶萧是来调查一桩过去的案子的,与我们无关,我们只要好好配合他就行了。”
雨儿点点头说:“叶萧就留下来吃晚饭吧?”
叶萧回答:“不必了,我还要回局里。”
“那我送送你吧。”然后,雨儿看了看童年,童年没有什么表情,点了点头:“好的,雨儿你就送送叶萧吧。”
“不用送了,我的车就停在前面路口。雨儿你看上去气色不太好,是不是工作太忙了?快点回家去好好休息吧。我先走了,再见。”说完,叶萧离开了他们。
雨儿站在门口,看着叶萧的背影消失,然后问童年:“你们说了些什么?”
“进去再说吧。”
回到客厅,童年把叶萧来此的原因说给了雨儿听,他就像是在说一个坊间的神秘故事,添加了许多他自己的想象,让雨儿听得毛骨悚然。
“够了够了。你说得太可怕了,我想叶萧的原话一定不是这样的。怪不得,那天叶萧来的时候,就盯着这房子看,到了二楼还不让开灯。可是,那个自杀的人为什么要半夜里跑到这栋空关着的房子里来拍什么录像呢?”
“你猜我想到了什么?”童年神秘兮兮地说。
“你千万别说,我害怕。”
童年还是说了:“女巫布莱尔。”
“你说什么?”
“你还记得上次我们看的那部片子吗?叫《女巫布莱尔》的那部美国片子。”
“我想起来了,就是那部由家用手提摄像机拍摄的恐怖电影?几个年轻人跑到一个森林里寻找传说中的女巫布莱尔,后来迷了路,遭遇了可怕的事情,使每一个人的精神都濒临崩溃,最后他们闯入一栋破旧的房子,在一片尖叫声中影片戛然而止。
“说实话,我看不明白这部片子究竟在说些什么,这样一部极低成本的DV短片却获得了惊人的票房真是不可思议。”
“你不觉得这部电影和叶萧所描述的情况很相似吗?”
“你是说那个人是因为受到电影《女巫布莱尔》的影响才闯进这栋房子来拍录像的?”雨儿摇了摇头说,“又是你的臆想。”
“可是叶萧说有这个可能。”
“人家是给你面子啊。”雨儿长出了一口气,又问道:“今天叶萧全都看过了吗?”
“你是指房子?看过了,但没有细看。”
“三楼呢?”提到三楼,雨儿的神经就有了些紧张。
童年一愣,然后淡淡地回答:“三楼也上去过了。”
“发现了什么?”雨儿有些害怕。
“放心吧,没发现什么特别的东西。”
“真的吗?”雨儿的语气里充满了怀疑。
“你不相信?那好,不相信的话我带你去三楼看看。”说着,童年拉着雨儿的手要上楼梯。
雨儿立刻挣脱了他,央求着说:“别别别,我信,我信。”
童年不再开玩笑了,他对雨儿说:“你觉得你这个姐夫怎么样?”
“你也叫他姐夫?算了,还是别这么叫吧,否则会让我想起姐姐,我又要难过了。”雨儿低下了头。
“对不起,我只想尊重你的习惯。”
“请相信我,叶萧这个人还是不错的。我们在S市又没有什么亲戚朋友,叶萧是惟一可以真正帮助我们的人,再加上他是警官,有他帮助至少我会有安全感。”
“难道我在你身边,你就没有安全感?”
雨儿叹了口气,摇摇头说:“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的,我是指这栋房子让我缺乏安全感。最起码,从叶萧所说的事情来说就足够让人后怕的了。”
“好吧,下次我们请叶萧吃饭。”童年抚摸着她的头发。
晚饭以后,他们来到了卧室里,童年打开了电视机。雨儿对今晚的电视节目没什么兴趣,便坐到电脑前上起了网,她打开了一个搜索引擎,键入了“猫眼”作为关键字搜索,很快,出现了许多关于猫眼的网页和网址。
她打开了其中的一个介绍猫眼宝石的网页——
“黑暗中那抹幽光——猫眼宝石。严格说来,‘猫眼’并不是宝石的名称,而是某些宝石上呈现的一种光学现象。即磨成半球形的宝石用强光照射时,表面会出现一条细窄明亮的反光,叫做‘猫眼闪光’或‘猫眼活光’,然后根据宝石是什么来命名,如果宝石是石英,则叫‘石英猫眼’,如果是金绿宝石,则叫‘金绿猫眼’。
“可能具有猫眼闪光的宝石种类很多,据统计多达30种,市场上较常见的除石英猫眼和金绿猫眼外,还有‘辉石猫眼’、‘海蓝宝石猫眼’等。由于金绿猫眼最为著名也最珍贵,习惯上简称它为“猫眼”,其它猫眼则不可这样称呼。”
雨儿从脖子上取下了项链,拿起了聚光手电照射猫眼宝石,果然,一条细窄明亮的反光出现了。
(6)
忽然,房间里的光线全都暗了下来,电脑和电视机都不亮了。房间里惟一的光线来自雨儿手里的手电筒和猫眼所发出的反光。
“怎么回事?”童年在黑暗里叫了一声,随即,他看到雨儿手里拿着的猫眼发出的美丽光线,粗看真的就像一只黑夜里睁大着的猫的眼睛。
雨儿也吓了一跳,看着手中猫眼在黑暗中发出的幽光,她不禁打了几个冷战,连忙把项链又戴回到了脖子上。只是手电继续开着,成为房间里惟一的光源。
“是停电了吧?”雨儿的声音带着颤抖。
“谁知道呢。”
“也许是因为这种老房子的电路老化了吧。”
童年站了起来:“把手电给我,我下去看看。”
“我要跟你一块儿下去。”她可不愿意独自呆在黑暗里担惊受怕。
“好吧。”接着,两个人一块儿走出了房门,走廊里还是黑暗无边,手电筒圆形的光束直指前方,射出一个白色的光环。忽然雨儿说了一句:“我想,大概一年前闯进这栋房子的那个人所见到的也是这样的吧?”
“提死去的人干什么?”童年的声音也有些发抖了,他缓缓地向前走着,嘴里轻声地说:“但愿那只猫别出现。”
当他们刚走到楼梯口的时候,却发现手电的光线越来越微弱了,童年嘴里嘟囔了一声:“糟糕。”
“怎么回事?”
“电池快用光了。”
“这怎么办啊?”黑暗中只听到雨儿焦虑的喘息声,他们彼此都看不清脸,这让雨儿更加害怕。
“快回去换电池。”说完,童年拉着雨儿就往回跑,跑到门口的时候,手电里发出的光线已经完全暗淡下来了。
他们回到了卧室里,可是依旧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清,雨儿死死地抓住童年不放。童年只能摸索着打开抽屉,用手在抽屉里乱摸,也许是过于着急了,摸了半天都没有找到电池。
“怎么还没有找到啊?”雨儿催促着他。
“别催我,越急越找不到。”
但他还是没有找到电池,倒是摸到了一根蜡烛。
“那是什么?”
“一根蜡烛。”
“蜡烛?也行,快找找有没有打火机。”
童年还真的摸到了一只打火机,他费了很大的功夫才打出了火苗,这束微弱的火光窜出绿色的光线,缓缓地点燃了一根白色的蜡烛。
白色的烛光终于亮了起来。
雨儿觉得眼前这微弱的烛火就象幽灵一样不断地跳跃着,使得他们的影子也倒映在墙上翩然起舞。童年忽然说:“看这烛光多美。”
可是童年说话的时候,嘴里呼出一口气几乎吹灭了蜡烛,雨儿忙伸出手去遮挡了一下,她嗔怪着童年说:“小心点啊,把打火机放在身上,以免蜡烛灭了随时再点。”
当童年刚要出去的时候,雨儿却问他:“童年,你懂电工吗?”
“我不懂。”烛光映照下的童年的脸庞似乎缺少了几丝生气。
“那你下去了还是没有用。”
“总不见得停一夜的电吧?我们还没有洗澡呢。”
“我们可以打电话请物业公司的电工来修。我知道物业离这里很近的,听说他们的服务很好。”
童年想了想,却不说话。
“别再犹豫了,你大概还在担心让陌生人进入这栋房子吧?你怎么这样,电话你不打我打了。”说完,雨儿从包里翻出了电话簿。
童年不再犹豫了:“好,我打电话。但愿今晚他们有人值班。”
他拨通了物业的电话,还好,那边真的有电工值班,电话那头答应他电工马上就赶到。
“好了,我们去楼下等着吧。”
雨儿点了点头,跟着童年走出了卧室。烛光不断地闪烁着,他们的脸庞在烛光下显得有些异样,雨儿和童年彼此看着对方的脸,都觉得与平常不太一样。
他们小心翼翼地走到楼梯口,童年伸出蜡烛,对着楼下照了一照,一股风从楼下的客厅里向上窜来,烛火一阵剧烈的摇曳,几乎被吹灭了。
雨儿忙伸出手护住蜡烛,催促着童年快点下楼。楼板又发出了那古怪的声音,不过他们已经习惯了,慢慢地走到了楼下。
他们坐在沙发上静候夜半访客的来临。童年紧紧地抓住蜡烛,但烛光的范围有限,始终只能照亮他们身边两米之内的空间,在烛光之外,依旧是神秘的黑暗。雨儿忽然轻声说:“童年,我有些害怕。”
“怕什么?”
“我怕这蜡烛很快就会烧光了,这样我们就糟了。”
“蜡炬成灰泪始干?”童年吟了一句李商隐的《无题》,然后笑了笑说:“放心吧,你看这根蜡烛这么长,至少还能点20分钟。”
雨儿点了点头,她看着眼前幽幽的烛火,轻声地说:“怎么电工还没来呢?”
(7)
电工老刘穿过一条通往黑房子的小巷,在黑夜里,远远地望见了黑房子的屋顶,他停下了脚步,凝视了许久。
刚才那个电话就是老刘接的,当他听到那是从黑房子里打出来的电话的时候,他当即吓了一大跳,后背心渗出了一丝冷汗。过了一会儿,他才想起来前些天已经有人搬回到了黑房子里。在电话里,老刘有些犹豫,他下意识地看了看窗外的夜色,但最后,他还是答应了。
老刘缓缓地走到黑房子的铁门前,摁响了门铃。很快,他看到一对年轻的男女举着蜡烛打开了门,在微暗的烛光下,那个年轻男子的脸色显得异常苍白,特别是他的目光似乎与烛火正遥相呼应。而那女子的脸庞则时而陷入黑暗,时而又被跳动的烛光照亮,在烛光闪过她脸庞的瞬间,可以看得出,她很漂亮。
老刘看着眼前的两个人,说不清是什么感觉,他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他缓缓地说:“已经过去十几年了,黑房子里终于又有人住了。”
“你是电工吧?快请进,那么晚了还麻烦你,太谢谢你了。”雨儿微笑着说。
老刘却呆立在门口不动,向门里张望着,似乎有些害怕。
“师傅,大概是电路老化了,请你帮我们看看,我会酬谢你的。”童年说话了。
老刘实在不便推辞了,只能硬着头皮跟着他们走了进去。一边走,他一边小心地注视着四周,可是黑暗里什么都看不清,宛如坠入黑洞,除了眼前的一盏烛光。
终于,童年找到了电表,他打开了外面的木壳,把蜡烛对准了里面,烛火映亮了电表和几个线圈。老刘看了看,然后说:“没什么大问题,只是保险丝老化了而已,换一个就行了。”
接着,老刘从工具包里取出了一个新的保险丝。当他拿着保险丝的手刚伸入电表箱里,就感到手指间一阵钻心的痛楚和麻木,整个人几乎痉挛了起来,他的惨叫声立刻穿透了整栋黑房子。还好,老刘富有经验,立刻主动地向后弹开,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雨儿也吓得尖叫了起来,童年手中的蜡烛一阵摇晃,几乎掉在了地上。他立刻俯下身子,在地上摸索着,一边喊着:“师傅,你没事吧?”
老刘应了一声:“我在这儿。”看起来问题不大。很快,他们就找到了老刘,童年把他扶了起来,然后把烛光对准了老刘,只见他的面色一阵苍白,豆大的冷汗从额头直往下滴,整个身体还在不断地颤抖。
“师傅,让你受苦了,我们真不好意思。我没想到这电表会漏电,明天我就把它换成新的。”童年只能一个劲儿地道歉。
老刘说不出话来,只是深呼吸了好几口来恢复自己的呼吸和心跳频率。
雨儿吓坏了,说:“师傅,要不要我们送你上医院?”
老刘摆了摆手。又过了一会儿才断断续续地说出话来:“鬼——鬼——见鬼——”
“师傅你在说什么?”雨儿不解地问。
老刘又喘了口气才回答:“我当了几十年的高级电工了,在几百伏高压上的带电操作也是家常便饭,从来就没有触过电。没想到,今天平生第一遭触电,却是栽在这样的小阴沟里,真是见了鬼了。”
在烛光下,雨儿发现老刘的表情沮丧到了极点,甚至还带着一些深藏着的恐惧。
老刘又从包里拿出了一个保险丝交给童年,说:“今天我是帮不了你了,现在我浑身都没力气了,这个保险丝,你明天早上自己换上吧,很简单的。”
“谢谢,我会换。”童年回答。
“这就好,我先走了。”
“对不起,真过意不去。”童年和雨儿一路道歉,把老刘送到了铁门口。老刘摇摇头说:“你们别送了,快点回去吧,看,蜡烛快用光了。”
童年低头一看,果然,蜡烛几乎都要烫到他的手了。雨儿点了点头:“师傅,那么我们就不送了,你路上要当心啊。”
“我会当心的。不过,你们更要当心啊。”最后一句话,老刘说得很重。他几乎是小跑着气喘吁吁地离开了这里,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快回去吧。”童年小心地端着蜡烛又回到了房子里,他们快步上楼,进入卧室,正好在这根蜡烛用光之前,又重新点燃了一根新的蜡烛。
烛火比刚才明亮一些,照亮了他们的脸。雨儿还心有余悸地说:“太奇怪了,人家不是几十年的老电工吗?怎么会被电了呢?”
“说不定是他自吹的?也许他并不是熟练的电工,再加上烛光太暗了,发生这样的事也不是没有可能。”
雨儿摇摇头:“我看他不像是自吹自擂的人。”
“好了,别乱想了。今天晚上电是不会来了,还是早点睡觉吧。”
“那先陪我去卫生间。”雨儿催促着他。
“好吧。”童年端着蜡烛陪雨儿出了门,转过黑暗的走廊,进入卫生间。
大概是由于卫生间比卧室小的缘故,烛光显得更明亮些,不过,更重要的原因是因为卫生间里的镜子的反光使光线亮了一倍。
雨儿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和童年,还有那一点烛光,镜子里的反光显得异常柔和,就像是一片会发光的白色丝绸被撕碎了撒在空中,再散落到她的身上。而自己的脸,则被这柔和的烛光所覆盖,看着看着,她的目光里居然有了些顾影自怜。
“你在看什么?”童年在她耳边轻声说。
“在看镜子里的我们。”
“知道吗?在恐怖片里,黑夜里的镜子,往往是最恐怖的因素。”童年的声音异常低沉。
“你别吓我。”雨儿轻轻地推了他一把。
童年继续说:“因为镜子里能够复制出你的影像。而有时候谁都分不清,究竟你是真实的,还是镜子里的你是真实的。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呢?”他用手抚摸着雨儿的下巴,烛光微微有些颤抖。说完,他把蜡烛放到水槽边,蜡烛的泪水缓缓地滴落下来。
当蜡烛即将用光的时候,雨儿率先端着烛火走出了卫生间,而童年则留在黑暗中方便。
片刻之后,他听到了雨儿的一声凄厉的尖叫。他立刻冲了出去,发现走廊里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烛火不知在哪里熄灭了。他大声地叫了起来,这才听到了雨儿的回音。很快,他摸索到了雨儿,一把拉起了她,她浑身冰凉,而且在剧烈地颤抖着。
童年紧紧拥抱着她,在她耳边问:“雨儿,出了什么事,快点告诉我。”
“黑影,有个黑影。”
“黑影?”童年向四周张望,不过他知道他什么都看不到。
雨儿惊魂未定地说:“就在刚才,在前面的楼梯口,一个模糊的黑影,是人的影子。”
“不会是猫吗?”
“哪有那么大的猫影子?”
童年想了想,然后说:“如果猫与投影的目的地的距离够远是有可能的,比如有时候我们看到自己的墙上的影子非常巨大。”
雨儿摇了摇头:“不可能,我确实见到了人影。”
“也许是你的心理作用,一个人端着个蜡烛走在黑暗的走廊里很容易会产生幻觉的,都是我不好,没有时刻陪着你。来,我们回到卧室里。”他扶着雨儿摸索到了卧室,又在抽屉里找到了一根蜡烛并很快点燃,他自己都有些惊讶为什么这抽屉里放了这么多蜡烛。
烛火再度照亮了雨儿惊恐的眼睛,她大口呼吸着说:“童年,也许我们的房子里有贼?”
“贼?”童年忽然笑了笑,“什么样的窃贼胆子那么大,居然敢闯到黑房子里?”
“我可不是在和你开玩笑。我想我们可以去报警,或者找叶萧。”她郑重地说。
“用得着这么大惊小怪吗?”
雨儿还想争辩:“因为我觉得生活在这里不安全。”
“不,你很安全,非常安全,因为我在你身边。”说完,童年又轻轻抚摸着她,“快点睡吧,明天早上起来就不会感到害怕了。”
雨儿还想说些什么,但却放弃了,她看着烛光在眼前摇曳,催人入眠,然后她睡到了床上。当童年要把蜡烛吹灭的时候,雨儿拦住了他:“别,让蜡烛点一会儿吧。”
“睡着点蜡烛?你想让这房子烧掉吗?”说完,童年吹灭了蜡烛。
房子里恢复了黑暗,又是死一般寂静。雨儿一动不动地躺着,眼角缓缓地淌下了一些泪珠,她在心中暗暗祈祷:但愿今夜噩梦不要来打扰她。
(8)
童年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正睡在卧室的门口。房门大开着,他的头枕着黑暗的走廊,脚却还在房间里,清晨的天光照射到他的眼皮上,微微有些晃眼。
“我怎么会在躺这儿?”他默默地问自己?当他刚要起来,却发现冰凉的木地板硌得他腰疼,他挪动了一下身体,才缓缓地爬起来。
雨儿还在床上安睡着,她睡着的样子很美,有时候童年真的希望她永远都这样,想到这儿,他不禁又联想到了一些可怕的东西,永远都这样——这意味什么?于是,他想起了妈妈,许多年前,童年的妈妈也睡在这张床上,他忽然觉得妈妈并没有走,妈妈永远都这样睡在床上。
“这真是个疯狂的念头。”
童年掐灭了他所有的幻想,摇了摇头。他不想打扰雨儿,只是走到了窗前,打开窗户,呼吸着清晨的新鲜空气。对面那栋房子了无生气,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对面有过人的迹象,每到黑夜便一片漆黑。童年离开了窗户,走出房间,径直来到了底楼。
他找到了昨天那个老电工留给他的新的保险丝,然后来到了电表箱的跟前。这里是客厅的后面,隐藏在走道与房间的当中,那些密布的电线还有几乎被熏黑的天花板和墙壁都显示了这栋房子和整个电路的老化程度。
“也许真该换新的了?”童年对自己发出了疑问,然后他打开了电表箱子,又是一股灰尘,借助着身后一扇小窗里透进来的光线,他找到了保险丝匣子的位置。
他并不是对电一无所知,而且在他看来,像这样换保险丝的简单操作连白痴都会,他很难想象昨天晚上那个自称几十年来从未出过事故的老电工怎么会触电了。难道这里的电流也有自己的灵魂吗?
想着想着,他的手已经伸了进去,轻轻一拔,便轻松地取出了老的保险丝,然后把新的换上。接着,他打开旁边的电灯试了试,很好,电来了,仅此而已,这太简单了,童年摇了摇头。
他回到了客厅里,发现雨儿已经穿戴整齐地下楼了。她问童年:“楼上电来了,是你换的保险丝吗?”
童年点了点头。
“没遇到什么问题吧?”雨儿显然还在担心昨天晚上老电工来的时候发生的事情。
“没有,太简单了,根本就是小事一桩而已。”童年笑了笑回答,“雨儿,你现在就去上班吗?”
“对,昨天晚上没睡好。现在时间来不及了,我可不想再迟到。”雨儿指了指她的手表。
“不吃早餐了吗?”
雨儿摇摇头:“我还是在路上吃点吧。我先走了,再见。”
当她匆忙地走到了门口,童年在身后问道:“雨儿,要不要带伞?”
“今天天气还不错,不会下雨吧?”
雨儿匆匆地出了门,童年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忽然有了些淡淡的失落感。坐了一会儿,实在没心思吃早餐,他也出了门。
外面的空气与黑房子里面相比完全是两个世界,他尽情地呼吸着,空气里带着一些湿润,他觉得这些天似乎都有些窒息了。
童年忽然想起了昨天晚上那个老电工,他想去看一看,毕竟人家是为了修理黑房子的电路才半夜里跑过来被电了。
于是,他穿过了几条幽静的小巷,两边都是一些低矮的楼房,没有多少人进出,很快,他来到了这里的物业管理处。
物业管理处在一栋小楼里,门没有关,童年径直走了进去。管理处里似乎没有人,空空荡荡的,大概还没有上班。他又走到了值班室,他想老电工应该在这里。他轻轻地推开了值班室的门,终于找到了昨天晚上的那位老电工。
电工老刘正一动不动地躺倒在地上。
童年大吃一惊,立刻伏下身子来,仔细一看,老刘双眼紧闭,面色铁青,表情似乎痛苦万分,右手死死地搭在胸口上。童年在他耳边叫了一声:“你怎么了?”
老刘一动不动,没有回音。童年伸出手在老刘的脸上摸了摸,瞬间之后,童年立刻吓得跳了起来浑身颤抖着,因为电工老刘的脸上冰凉冰凉的——他已经死了。
(9)
20层楼的窗外,天空忽然阴云密布了起来,雨儿凝神看着这片巨大的水泥森林,视线里渐渐有些恍惚了。
“雨儿,雨儿?”
雨儿忽然回过神来,原来是许文明在叫她,她急忙站起来说:“对不起。”
“你怎么了?我叫了半天。”
“也许是因为这些天工作太累了吧。”雨儿小心地回答。
许文明点了点头:“你做的画稿我看过了,我很满意,说实话,我喜欢这样的海报。你的设计很有创意和想像力,你会成为一个很好的平面广告设计师的。雨儿,我看得出,你今天精神不太好,也许,除了工作以外,还有其他的原因吧?”
雨儿有些犹豫,她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好了,我知道你有你的原因,你可以不说,我不是那种喜欢窥视他人隐私的人。现在公司的一个客户来了,她就在我的办公室里,她提出要当面对我们的平面设计人员谈一谈要求,我想让你去听听。”
“好的,没问题。”雨儿跟着许文明走进了经理办公室,看到里面正襟危坐着一个女人。
许文明先把雨儿作为公司的业务骨干介绍给了她。
雨儿微笑了一下,然后仔细地观察着她,那是一个30岁左右的女人,可以明显地看出她保养得相当好,无论是衣着还是化妆都恰到好处,非常有气质。
“雨儿?很好听的名字。”女人笑了笑,然后把名片递给了雨儿。名片上写着——“若兰心理诊所:米若兰”。
“米若兰?”雨儿轻轻地念着这个名字,她觉得这个名字才真的是很特别。
“雨儿,米医生可是我们公司的老客户了,你可必须要按照米医生的要求来做。”
“没问题。”
米若兰说话了:“雨儿,其实我的要求并不高,只要求做几张平面广告,能表现出人的忧愁焦虑和绝望的心理,你喜欢毕加索的画吗?”
“坦率地说,不是很喜欢。”雨儿如实地说。
“嗯,我喜欢诚实的人,我不喜欢那些明明不喜欢,却为了迎合我的好恶而硬说对毕加索崇拜得五体投地的人。”
米若兰笑了笑,露出了一排洁白醒目的牙齿,然后,她从包里拿出一些图片摊开,向雨儿仔细地交代了起来。
不知不觉中,一个小时已经过去了,许文明早就离开了这个房间,由她们说去。当米若兰收起了全部的资料,对雨儿的表现十分满意时,雨儿转过头看了看窗外,豆大的雨点不停地敲打在窗户上。
“下雨了。”米若兰轻声地说,她站起来走到窗边,看着被笼罩在烟雨中的城市。
雨儿忽然有些莫名其妙的紧张。
米若兰继续说:“你不喜欢下雨吗?可你叫雨儿,雨天生的吧?”
雨儿点了点头。
米若兰看了看表,说:“时间早就过了,你应该下班了。我希望你能很好的完成我这笔业务。”
“我会的。”雨儿点点头,离开了办公室。同事们大多已经下班了,她没有看到许文明,然后她收拾了一下东西,走出了公司。
当她走到写字楼下,发现外面的雨下得越来越大,天地间已经成为一片雨国,行人们撑着雨伞,匆匆走过街道。一阵风夹杂着雨丝吹来,打湿了雨儿的脸,她忙后退了一步,看着这片雨,开始后悔早上没有听童年的话。
这些天她每天都带着伞上班的,可是今天却没有,她本以为今天的天气会很好的,又一点雨花溅在她头发上,她退回到了大堂门口。
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雨儿看着眼前的滂沱雨势,似乎完全没有停止的迹象。看着身边的人纷纷撑起伞走出去,她的心里有了些焦急。
忽然,她感到有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肩膀,她一阵颤抖,转过身来,几乎要尖叫起来,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童年?你怎么来了?”
童年向她微笑着,举起了手中的伞,说:“谁叫你不听我的话?”
“原来你是来给我送伞的。谢谢。”她忽然有些感动,特别是在雨中。
“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我们之间不要说‘谢谢’这个词。”
“好的。”雨儿笑着说,她觉得自己现在很幸福。
童年撑开了伞:“我们快点回去吧。”
雨儿点了点头,刚一转身,就看到许文明和米若兰从写字楼里走了出来。他们的关系似乎非常密切,见到了雨儿和童年就立刻打了招呼。
雨儿立刻向童年介绍他们:“童年,这位是许文明,是我们公司的经理,这位是米若兰,我的客户。”
米若兰微微一笑:“今天我们刚认识。”
“许经理,他是童年。”雨儿拉着童年说。
“童年?又是一个富于诗意的名字。”许文明点了点头。
雨儿忽然发现米若兰正在盯着童年看,而且目光非常奇特,让雨儿很不自在,她们的目光忽然对撞在一起,雨儿低下了头。米若兰说话了:“雨儿,你的童年好像最近心情不太好?”
童年吃了一惊,摇了摇头说:“没,没有,我的心情很好。”
米若兰笑了笑,盯着童年的眼睛说:“你不是一个会说谎的人,我从你的眼睛里可以看出来。”
“米医生,你说得很对。”雨儿附和着说,她顺势拉了拉童年的衣角。
“雨儿,我建议你的童年到我的心理诊所来一次,我会尽力帮助他解决心理问题的。”
“谢谢。”
童年终于说话了:“对不起,已经很晚了,我们先走了。”
许文明点点头:“不耽误你们了,快回去吧。”
道别之后,童年撑着伞,带着雨儿离开了这里,很快,他们就投入了茫茫雨幕之中。雨点依旧很密,重重地打在伞上,沾湿了他们的衣服。一边走,童年一边轻声地说:“你们经理对你好吗?”
“一开始我觉得这个人有些怪,不过,现在我觉得他对我还可以。”
“只要别太好就行了。”童年总是话里有话。
“你怎么又来了。”雨儿轻轻地捏了他一把。
童年笑笑说:“我是开玩笑而已,你没看出来,他和那个米医生的关系很特殊吗?”
“这倒是。米医生建议你到她的心理诊所去一次,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建议。”
“你是说我心理有问题?有精神病?”
“自从我们住进了黑房子,我就觉得你有些变了,我想这应该是生活环境的巨大变化引起的吧。其实,我们每个人的心理都有问题,只是自己并不清楚罢了。”雨儿很耐心地说。
童年沉默了一会儿,他们渐渐走进了地铁车站,收了伞,进入了站台,然后童年说:“不过,我今天的心情确实不太好。”
“为什么?”
“今天早上,我去过物业管理处了。”
“你去那儿干什么?”
“我想去看看那个昨晚在我们家被电着了的老电工。可是,当我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是一具冰凉的死尸了。”
“啊!”雨儿一阵颤栗,手里的包掉在了地上。
童年弯下腰,捡起了雨儿的包,抓住了她颤抖的肩膀。地铁列车过来了,上下的人很多,他拥着雨儿挤进了车厢,站在一个角落里。
当列车启动,穿越长长的地道以后,童年对着雨儿的耳边继续轻声说:“当我发现老电工的尸体以后,我也吓坏了,立刻就报了警。后来警察盘问了我半天,我都如实回答了。不过,据警方初步的调查显示,那个老电工是心脏病突发而死亡的。虽然他过去并没有心脏病史,但是,在生理上至少与被电没有多少关系。”
“可是,他毕竟在死前不久在我们家被电过啊,也许,也许我们是最后与他说话的人。”一边说,雨儿一边后怕,她又想起了那个在地铁站跳下站台的男人,她也是最后一个和死者说话的人。
“别害怕,雨儿。这件事与我们无关,我只是发现死者的证人,仅此而已。”
“他会不会是因为在我们家被电了而惊吓过度,最后引发了心脏病发作呢?”
童年点点头:“有可能。”
“那也是和我们有关的啊。”雨儿的声音越说越响,引来了周围乘客的注意,他们立刻又缄口不语了。过了许久,他们始终没有再说话,直到走出地铁。
马路上的雨势已经小了,雨儿有些惊恐地靠在童年的肩上,缓缓地走向他们的家——黑房子。
(10)
罗姿在出门前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她梦到了她的奶奶,在过去的老房子里,奶奶依旧显得精神焕发,她在向她可爱的小孙女讲述着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可是,罗姿却一个字都听不到,尽管她看到奶奶的嘴唇在不断地嚅动着,奶奶仍旧以给小孙女讲述那些过去发生的事情为乐。
罗姿看着奶奶说得起劲的样子,她的心里却很痛苦,她知道奶奶一定在说什么重要的事情,而每当这个时候,也总是会真的发生什么事情。
最后,罗姿终于大声地叫了起来:“奶奶,你要告诉我什么?”
她醒了过来。
眼前没有奶奶,只有空白的墙壁。罗姿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她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梦见过奶奶了。
奶奶已经去世七年了,可罗姿依然清楚地记得奶奶的样子,特别是奶奶曾经告诉过她的那些事情,从奶奶嘴里述说的事像是有着某种特殊的生命力,在罗姿的体内,生生不息,并且不断地生长出新的枝叶来。
罗姿已经三年没有去给奶奶上过坟了,现在,她终于下定了决心,今年的七月半一定去给奶奶上坟扫墓。
她又看了看时间,刚刚只有凌晨五点钟,但她还是快速地起床,草草地整理了一下自己,就走出了家门。
半个小时以后,她来到了倩倩的家。
眼前是黑暗的楼道,罗姿每次来这里都有些莫名其妙的害怕,而倩倩总是耸起肩膀对她发出清脆的笑声,这些笑声就像是互相碰撞的罐头声,不断地回荡在楼道里,每次听到这种回音,都会让罗姿有些不寒而栗。
她总是劝倩倩离开这里,搬到她那里去,住在这种地方迟早会让人变疯的,可倩倩总是对她笑笑说:“我喜欢这黑暗的楼道,这会让我想起自己出生的时刻。”
现在,只有罗姿独自一人,她小心地避开地下那些堆积的杂物,终于穿过这层楼道了,她看了看楼梯口的窗户,外边的天色已经微明,风雨继续掠过天空,一些雨点打进了窗口,溅落在她的脸上。她来到了倩倩的家门口,按响了门铃,没有人开门。
罗姿看着那紧闭着的房门,自言自语地说:“不是说好了今天早上五点半出发去松江采风的吗?她大概又忘记了。”
她再按,还是没有人开门。她伸出手推了推门,房门居然被她推开了,“怎么连房门都没关好?她这个人就是丢三拉四。”但她还是有些奇怪,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
房间里拉着厚重的窗帘,密不透光,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清。不过,罗姿还是闻到了一股异样的味道,这味道让她的心跳猛然加快。
忽然,她感到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软软的,几乎让她跌倒,她立刻跳到了窗口,一把拉开了窗帘。于是,清晨的光线如利剑般射进房间,照亮了横卧在地板上的倩倩。
瞬间,罗姿吓得魂飞魄散。
倩倩张大着嘴,两排洁白的牙齿在清晨的光线里发出反光。眼睛几乎突出了眼眶,一些血丝从眼角渗出。面孔已经扭曲,让罗姿差点认不出她,而刚才她踩到的那团软软的东西就是倩倩的大腿。
更重要的是——罗姿发现倩倩的脖子上,有着一道深深的黑色淤痕,如同一条紧紧缠绕着猎物的黑色毒蛇。
(11)
几个小时以后,叶萧从案发现场里走了出来,他悄悄地解开了胸口上的钮扣,把手放在自己的脖子上,重重地吐出了一口长气。
他看着眼前那条黑暗的楼道,想象着死者每天是如何独自一人走过这段黑暗的。也许她的胆子很大,不过,她却依旧难逃一死。
叶萧深深吸了一口气,忽然对着墙壁挥出了拳头,重重地砸了上去,一记拳头与墙壁的沉闷碰撞声回响在楼道中。
“你很愤怒吗?”同事又来到了叶萧的身后。
叶萧低下了头说:“对不起,这些天我心里比较烦。”
“是因为这案子?”
“不全是,还有些别的原因。”叶萧转过头,看着黑暗里的同事,他缓缓地说:“不管怎么样,这已经是两周内的第三起扼杀案了。”
“从现在掌握的全部证据来看,这三起案件应该是同一个案犯所为,这是一起连环凶杀案。谁都不知道,案犯下一个目标是谁?他不劫财,也不劫色,也不像报复杀人,三个受害人都是年轻的单身女性,她们互相之间没有任何关系,是三个完全不相干的人,但都被同一个人所杀。”
“那家伙是个疯子。”
“也许,他很疯狂。也许,他很聪明。”
叶萧不回答,他又是一拳,重重地击在墙壁上。
同事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说:“叶萧你怎么了?你一向是一个冷静的人,保持你的理智吧。”他发现叶萧的拳头上已经渗出了一些血丝,然后对叶萧说:“快点回局里去,把拳头包扎一下。还有,那个目击证人也在局里,趁着她没走,你还可以去询问她。”
听完同事的话,叶萧一言不发,立刻向楼道的尽头跑去,他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响起,发出沉闷的回声。
半个小时以后,叶萧回到了局里,在一个大房间里,他看到了目击证人罗姿。有人正在盘问着她,叶萧没有作声,站在一旁静静地观察着她。
他忽然发现眼前的罗姿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她是个漂亮的女人,表情似乎还沉浸在惊恐中。她穿着一身远足的装束,好像是要去旅行的样子。
叶萧悄悄地看了看刚才的笔录——姓名:罗姿。年龄:25岁。职业:记者。工作单位:《海上花画报》杂志社。
“《海上花画报》?”叶萧轻轻地念了出来,一年前,那桩曾经让他寝食难安的成天赋自杀案就是发生在《海上花画报》社。
瞬间,他记起来眼前这个叫罗姿的女人了,在一年前《海上花画报》杂志社的案发现场,他盘问过这个女人,正是她确认了成天赋的摄像机,并向他描述了死者成天赋的基本情况。他又想起了罗姿当时听说成天赋的死讯后的惊慌失措与深深的恐惧。
当对罗姿的询问结束以后,有人陪同罗姿办理了一些必要的手续。然后,罗姿可以离开了,叶萧悄悄地跟在她身后,当她即将走出公安局大门的时候,叶萧叫住了她。
“我已经全部回答过了,还有什么问题吗?”罗姿说话显得非常疲倦。
叶萧盯着她的眼睛,然后说:“看着我的眼睛。”
罗姿的眼神有些飘忽,她似乎不敢看,她摇了摇头说:“对不起,我很累。今天出了这样可怕的事情,你应该能理解我。”
“当然,我能理解。你还记得我吗?”
罗姿奇怪地看着叶萧,许久之后,她才记了起来:“原来你就是一年前在杂志社里询问我的那个警察。”
“是的。”叶萧点点头,然后冷冷地说:“你和死者是什么关系?”
“你是说倩倩?我不是都说清楚了嘛,我和倩倩是好朋友,她最近在我们杂志社做兼职的摄影记者,我们本来说好了今天早上出发去松江采风。”
“采风?”
“你不是知道我是《海上花画报》的记者吗?不过,说是去采风,其实就是出去玩玩,看看郊外的风景,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看风景?下雨还看风景?”
罗姿摇了摇头说:“你为什么总是用不信任的口气问我呢?我这个人就喜欢看雨中的风景,你难道不知道雨景有多美吗?可惜,倩倩再也看不到这个世界上的雨景了。我真不明白,那个神经病为什么要杀死倩倩,她是那么好的一个女孩。”
“你凭什么说是神经病杀死了倩倩?”
“因为我实在找不到凶手杀死倩倩的动机,我猜那个该杀千刀的一定是疯了。你一定要抓住那个混蛋,让倩倩的灵魂安息。”
叶萧淡淡地说:“我只希望你能说出全部的实情。”
“我已经说了啊。”
叶萧拿出了名片交给她,说:“有什么事情就打电话给我,还有,你是一个人住吗?”
“是的。”
“晚上早点回家,不要在外面闲逛,遇到有陌生人敲门,千万不要开门。这是警方给你的忠告,我不希望看到你的脖子上也出现一道扼痕。”
“呸呸呸,你说话也太晦气了,简直是在触我霉头。”但转眼间,口没遮拦的罗姿又恢复了表情,“对不起,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会照办的。告诉我,倩倩不是第一个受害者吧,是不是还有其他人也同样地遇害了?”
“这个,我不能说。”
“你这个人真死板,我现在能走了吗?”
叶萧停顿了片刻后说:“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在一年前,你把你所知的全部情况都告诉我了吗?”
“你什么意思?”罗姿的目光在躲避。
叶萧注视着她,似乎从她的脸上看出了什么,忽然,他大声地问:“你听说过黑房子吗?”
“黑房子?”罗姿一下子失声了,她怔怔地看着叶萧,什么话都不说。
叶萧已经明白了,他轻声地说:“回去吧,也许我还会来找你的。”
罗姿仍旧呆呆地站在那儿。
叶萧回过头来,冷冷地说:“怎么还不走,你想在公安局的食堂吃午饭吗?”
罗姿摇摇头,几乎是小跑着离开了这里。
(12)
窗外的雨,忽然停了。
童年听得很清楚,那些雨水的声音渐渐地低沉了下来,直到寂静一片。
他不知道今夜自己的耳朵怎么会如此地灵敏,一丁点儿的细微声音全都能够听到,特别是窗外那些雨水赐予的天籁之音。
现在,雨停了。雨儿睡得更加安静了,她的呼吸非常平稳,就像一只深入水底的鱼,躲在黑暗的水草丛中休憩。童年不敢打搅她的安眠,他只希望自己也早一点进入梦境,不要再被来自某个角落里的声音所惊扰了。可是,他的耳朵似乎已经不再属于他了,耳朵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贪婪地吞噬着一切可以捕捉到的音波。
“童——年——童——年——童——年——”
有人在叫他。童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他确实听到了这些声音,房间里只有他和雨儿两个人,雨儿正在熟睡着,那声音是谁发出的呢?
一阵可怕的剧烈的心跳,他的呼吸急促了起来,猛地睁开了眼睛。什么都看不到,只有耳朵里听到的声音——“童年——童年——童年——”
是谁在呼唤他?他都快疯了,眼前一片漆黑,耳朵里却无比清晰,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盲人,什么都看不见,但却什么都听得到。
童年终于坐了起来,他伏下身子触摸着雨儿,他不敢惊醒她,悄悄地下了床。然后,他打开了卧室的房门,来到了走廊里。
“童——年——童——年——童——年——”
那个声音继续在召唤他,他顺着这声音向前走去,来到了楼梯口,然后,缓缓地踏上了通往三楼的楼梯。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梦中还是真的醒了,也许,那声音只是自己的幻觉,并没有经过耳朵,只是自己的大脑生造出来的。然而,他甚至已经无法分辨现在脑子里所想的是否真实了,也许,自己活着就是一个虚幻。
童年终于来到了三楼,还是什么都看不到,他就像一个盲人,抚摸着墙壁向前走去,那些墙壁仿佛是有生命的,向他诉说着一些古老的事情。
忽然,他摸到了一个门把手,他在冰凉的木门板上肆意地抚摸着,就像隔着衣服抚摸雨儿的身体。终于,他摸到了一个光滑的小孔,那是猫眼。
童年很清楚,黑房子里的猫眼全都向门里反装的。于是,他把眼睛贴到了猫眼跟前。
透过猫眼,在他的瞳孔里,映出了房间里一点幽暗的烛光。
他看见了什么?
(13)
这一夜,雨儿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她梦见了一个女人,坐在梳妆台前背对着雨儿,她拿着一把木梳子,轻轻地梳着一头乌黑长发。
透过镜子里的反射,雨儿只看见她拖下来的长发,掩住了半张脸,只有她那双绝美的眼睛从头发丝的缝隙间露出来静静地注视着镜子里的雨儿。雨儿站了起来,向那个女人走去,忽然,女人转过脸来,雨儿发现——那是她自己的脸。
梦醒了以后,天色还没有完全亮透,雨儿的后背心渗出了一些汗,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身边的童年,却发现旁边是空着的。
她坐起来,看着昏暗的房间,梳妆台的镜子里映出了她苍白的脸。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她打开窗户,看着渐渐明亮的天空,心里有些恍惚。
童年去哪儿了?雨儿打开了门,在走廊里喊了几声:“童年?童年?”
没有人回答,她的声音在走廊里缓缓地回荡起来,让她忽然有些害怕。雨儿快步走下了楼梯,在底楼呼唤着童年,可是依然没有找到他。
雨儿又在二楼和底楼转了一圈,最后来到了通往三楼的楼梯口。但是,在楼梯上,她忽然见到了那只白猫,白猫紧紧地盯着她看,目光里带着一丝威胁。
那猫的目光让她有一种不祥之兆,犹豫再三,她还是没有上去,只是在楼梯口向三楼大声地叫了几声童年的名字,可是,直到那只白猫突然消失,也没有得到童年的回音。
雨儿只能放弃了,她匆匆地洗漱完毕,没有心思吃早餐,在沙发上蜷缩了一会儿。最后,她猜想童年一定是在半夜里出去了,可他会去哪儿呢?雨儿不敢多想了,她在桌子上写了一张纸条,告诉童年她上班去了,她很想他。
雨儿匆匆跑出了门,来到马路上,她不敢再回头望一眼黑房子,只是加快了脚步离开这里。
在地铁站台,她错过了一班地铁。她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一会儿,忽然,她意识到自己现在坐的正是她第一次上班那天坐过的位子。
瞬间,雨儿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个看到她的项链以后就惊慌失措地跳下站台的男人。她慌忙地站了起来,远远地离开了这个位子,向站台的另一端走去,直到列车飞驰而来,她挤进了车厢,躲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隔着胸衣,轻轻抚摸贴着心口的猫眼坠子。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到公司里的,不过还好没有迟到,她缓缓坐在自己的桌前,半晌都没有打开电脑。
许文明踱到了她的身后,咳嗽了一声,雨儿吓了一跳,立刻回过头来:“许经理,有什么吩咐?”
“你今天有什么心事吧?”
“不,我没什么事。”雨儿摇摇头。
“但愿你不要因为私事而影响工作。还有,关于米小姐的诊所的广告,现在就可以做起来了,她对你可是寄予厚望的,千万不要让客户失望。”说完,许文明离开了。
雨儿再也不敢懈怠了,她摊开了米若兰交给她的那些资料,回想起了那天米若兰说过的要求。
米若兰说她的心理诊所是为人的心灵而开的,医院里的医生医治的是人的肉体,而作为心理医生的她医治的则是人的灵魂。心理诊所的广告应该尽力表达巨大的社会生存压力对人类个体心灵上的煎熬,对于心理痛苦的表达应该是既具象又抽象的。
米若兰还说过:所谓具象是因为有心理问题者在我们这个社会随处可见,从广义而言,其实每一个表面上心智健全的人都隐藏着某种心理上的问题,不过雨儿没有读过弗洛伊德,对此她并没有多少兴趣。
而所谓抽象则更加复杂了,那天米若兰甚至给她谈到了《圣经》和人的关系,雨儿暂时还无法理解。雨儿惟一感兴趣的是绘画,那是必须要完成的工作,除此之外的事情,就留给许文明和米若兰来评价吧。
可是,雨儿迟迟都没有完成构思,她的脑子里时而想起米若兰的话,时而又浮现起黑房子,接着又是童年的脸不断地在她脑子里晃来晃去,最后,却是叶萧。
在心烦意乱中,雨儿度过了半天,到了中午时分,她猜想童年大概已经回来了,于是,她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
电话铃响了很久,雨儿有些烦躁,当她想把电话挂了的时候,忽然,那头接起了电话。
“喂,童年。”
电话那头没有回答,不过,话筒的音质很好,她可以听到一些轻微的喘息声。
雨儿有些着急:“喂,童年,是你吗?我是雨儿啊。”
电话里依然沉默。
“童年,你为什么不说话?发生了什么事?你快说话啊。”
电话突然被挂断了。
“嘟——嘟——嘟——”的声音持续了很久,雨儿呆呆地拿着电话有些不知所措,同事们都觉得她今天非常奇怪,都以一种特别的眼光看着她,雨儿这才放下了电话。
随即,她又往家里打了一个电话,这一次,再也没有人接电话了。整个下午,雨儿每隔20分钟就打一个电话回去,但从来没有人接过。到了下班时间,她第一个冲出了公司。
(14)
叶萧一个人坐在他的办公室里。
刚刚开完有关连环扼杀案的会,依然没有什么突破性的线索,甚至连指纹的采集也遇到了困难,局里正在讨论是否通过新闻媒体委婉地向大众暗示:晚上独自在家的时候要提高警惕,不要给陌生人开门,特别是那些独居的年轻女人。
可是,又有人担心这会扩散恐慌心理,就像几年前这座城市里发生过的“敲头案”那样引起各种各样的谣言,以至于人心惶惶。
还好,那起“敲头案”最后及时地告破了,经查明是一起连环抢劫杀人案,并非是人们猜测的变态杀人狂。不过,现在的这一起案子,似乎要比那一起复杂多了。
办公室的墙上贴着一张大幅的S市地图,在地图上用记号笔标出了凶手作案的时间和地点。有人用笔把三起扼杀案的作案地点在地图上连接了起来,形成了一个独特的钝角三角形,于是有人认为凶手会不会是先在地图上策划,然后按照地图上的位置去作案的?对于这种富有想像力的看法,叶萧只能是报以无奈的苦笑。
现在,同事们都已经下班,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叶萧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地图,努力要从这里面捕捉出某些信息。
有时候,刑警破案就像诗人在创作一部诗篇,同样需要灵感,现在叶萧需要的就是这个,可是,他对灵感情有独钟,灵感对他却冷酷无情。他终于闭上了眼睛,似乎又回到了一年前的那段时间,他不得不承认,噩梦又回来了。
窗外天色日渐昏暗,雨点又一次落了下来,纷纷打在窗玻璃上。叶萧抬起头,看着窗外的雨,眼前浮现出了雨儿的影子。
瞬间,他想起了什么,立刻打开电脑,查询了局里内部的资料库,调出了不久前在地铁站台上所发生的离奇自杀案,而那一起案件最重要的目击证人就是雨儿。
资料库显示:跳入地铁站台而丧身的死者名字叫金文容,现年40岁,自己开有一家小店,事发当天他坐地铁去商谈有关租赁店铺的事项。
经过警方的调查,死者的社会关系良好,家庭生活也很正常,完全没有可能自杀的迹象,所有认识金文容的人都对他的死大为惊讶,死者的妻子绝不相信他会自杀,认定这是一个意外,是他失足掉下了站台。
叶萧又调出了死者金文容过去的简历,他出生于一个普通的家庭,小时候住在简陋的棚户区,1970年曾经搬过一次家。
忽然,叶萧发现电脑里的资料显示:金文容在1970年的那次搬家迁入的地址正是黑房子。
瞬间,叶萧有些呆住了,他仔细地看着电脑屏幕,确认了那个地址,绝对没错,那就是黑房子的门牌号码,雨儿和童年现在的家。
叶萧抑制着胸口剧烈的心跳,平息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继续看下去:金文容在那里住了五年,直到1975年,他才搬出了黑房子。但是,叶萧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在1970年搬进了黑房子呢?那里不是童家的私房吗?
但很快叶萧就想明白了,那是一个特殊的“史无前例”的年代,有关“文化大革命”时候抢房子的故事他并不陌生,那个年代,在这座城市里有许多像黑房子那样的房产。这种大房子的主人绝大部分都被认为是旧时代遗留下来的资产阶级,属于被专政的对象,他们那宽敞舒适的住房大多被普通工人阶层的居民所瓜分了。
但到了1978年以后,随着政策落实,大部分房子的主人又都恢复了原来的房产。不过直到今天,在一些当年的豪宅大院里依然住满了十几户平民人家,因为原有的房主早已经离开人世或者没有了继承人。
可是,金文容一家为什么又在1975年搬了出去呢?那时候还处于“文革”之中,他们完全没有必要搬出去。
叶萧又调出了关于金文容父母的资料,结果令人震惊:在1975年11月25日夜的黑房子里,金文容的母亲用菜刀砍死了自己的丈夫,然后又砍伤了自己的儿子,最后,上吊自杀,她的杀人动机则不详。
叶萧紧紧地盯着电脑的屏幕,电脑里显示的内容就这些,如果要看详细情况得去档案室调出当年的卷宗。
现在很明显了,死者金文容在“文革”时期曾在黑房子里住过,度过了他的少年时光,在1975年,他还是一个中学生的时候,他的母亲先杀死了他的父亲,又砍伤了他,最后自杀,金文容失去了自己的父母,自然搬出了黑房子。
而在金文容生命中的最后一天,他见到了雨儿不慎显露出来的猫眼项链,然后,就跳下了地铁站台结束了生命。此前,叶萧对于死者自杀的原因百思不得其解,然而,现在他发觉,黑房子就是这两者之间的联系。也许,这就是解开谜底的钥匙,叶萧能解开这些谜吗?他自己都无法回答。
叶萧长出了一口气,拉开了他的抽屉,从抽屉里,他拿出了那本从黑房子里带出来的书。他看着这本古老版本的旧书,封面上那串猫眼项链的图案分外显眼。
这本书的名字他已经很熟悉了——《猫眼》。
他又看了看窗外,夜色已经悄然而至,他轻轻地翻开了《猫眼》的扉页。
这本书的纸张显得很脆,已经泛黄了,他能看出这是早已绝迹了的繁体字本,在第二页上,叶萧发现了一行黑色墨水的手写字迹——
“劈开木头我必将显现,搬开石头你必将找到我。”
(15)
窗外,夜雨迷离,围墙外的绿树摇曳,阴影撒在雨儿的脸上,她看了看时间,已经八点钟了,童年还没有回家。
她就这样一个人坐在底楼的沙发上等着童年回来,已经两个多小时了。
桌子上放着的晚餐早已经凉了,她站起来,又把这些菜放到微波炉里重新热了热。雨儿却没有多少食欲,因为她早就饿过了头,不过,她还是硬着头皮一个人吃起了晚餐。饭只吃了一半就倒掉了,收拾完毕,她依旧坐在沙发上,不知道自己还要继续等多久。
雨儿第一次认识童年是在好几年前,那时候她还是美术学院的学生,经常背着画夹到一个废弃的东正教堂门前写生。
在那儿,她见到了背着照相机的童年,当她第一次发现童年的时候,觉得他的目光非常奇怪,就像是看一件摄影作品一样凝视着她。童年的那种目光让她很难为情,她总是在躲避那个陌生的年轻摄影师的目光,可那目光的焦点偏偏总是落在她的身上。
以后,雨儿每次来写生,都会看到端着照相机的童年,她不想看到他,只能死死地盯着东正教堂上那天蓝色的拜占廷式圆顶。而童年的镜头最初也是对准了教堂的圆顶,但最后,他把镜头对准了雨儿。于是,雨儿有些愤怒了,她终于开口向童年说话了:“你为什么拿镜头对着我?”
童年回答:“因为你比那拜占廷式的圆顶更加迷人。”
雨儿那时候还只有20出头,童年的声音似乎有着某种魔力,她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把照相机镜头对准她的男子的声音似乎更加有吸引力。
从此以后,雨儿就接受了童年,发现了童年的许多优点,他最大的优点就是对别人体贴入微,这些微小的幸福累计起来就足够让她陶醉了。
只是,雨儿始终都无法理解童年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的那种眼神,那里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一张被封存了许多年的底片,再一次被洗印了出来。
正在雨儿回忆往事的时候,门铃声忽然响起了,她立刻冲出了房子,顾不得天井里的雨水,急匆匆地打开了铁门。
“童年,你去哪儿了?”门刚打开,雨儿就喊了一声,但随即,她发现自己错了,站在门外的并不是她的童年,而是一个陌生的女人。
“你找谁?”雨儿的脸色很难看,用冷冷的口气问道。
那个陌生的女子举着雨伞,向门里望了一下,然后微笑着轻启红唇:“请问童年在吗?”
“他不在。”雨儿很奇怪,她怎么会认识童年?
“对不起,我能进去坐一会儿吗?”
雨儿看了看外面的雨,让人家进屋来避避雨也是人之常情,她勉强笑了笑说:“快请进吧。”
她们走进了黑房子,陌生的女子放下了伞,掸了掸那身粉红色衣裙上的雨水,她的头发上还滚动着一些晶莹的雨珠,整个人看上去有股出水芙蓉的味道。
雨儿仔细地看着她,忽然想了起来,在搬进黑房子的第一天,她和童年在街口小餐馆里吃饭,隔着餐馆的玻璃,发现有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正在紧紧地盯着童年看。现在,这个女子就站在雨儿的面前。
“我见过你,是不是?”雨儿首先问她了。
“也许是吧,我叫罗姿,谢谢你让我进来躲雨,认识你很高兴。”罗姿笑了笑,很坦然地回答。
“你好,我是雨儿。快请坐啊。”
罗姿十分大方地坐下了,她一边打量着这宽敞的客厅,一边说:“这里的布置和我小时候大不相同了啊。”
“你小时候?”
“对,我小时候,就住在马路的对过,我经常会到这里来玩的。我还记得那时候的童年,他是一个忧郁的男孩,胆子非常小,几乎足不出户,偶尔几次出门都要被别人家的孩子欺负,每次都是我保护着他,要不然他非得倒霉不可。”
罗姿显得十分自豪地说,然后她又压低了声音:“告诉你一个秘密——童年一遇到雷雨天就会哭。”
忽然,窗外响起了一阵沉闷的雷声,雨儿被吓了一跳,心中一阵忐忑不安。
“别害怕,天气预报说过今晚会有雷阵雨的。”
雨儿看了看窗外,狭窄的天空中依然一片黑暗,夜雨下得更大了。她忽然问罗姿:“罗姿,那么说你和童年是青梅竹马了?”
“不能这么说,因为那时候童年胆子太小了,他不是那种特别能吸引人的男孩子。不过,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我们都是小孩子。刚才,我正好路过这里,我听说童年已经搬回黑房子了,再加上下雨,就进来看看,没有打扰你吧?”
罗姿的目光再一次落在了雨儿的脸上,又是那种似曾相识的眼神,与童年第一次见到雨儿的那种目光非常相似。
雨儿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不,你能来我很高兴。罗姿,我还有一个问题。”
“请尽管说吧。”
雨儿终于大着胆子说出了一个困惑着她的问题:“你们为什么总是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罗姿怔了怔,停顿了一会儿才回答:“关于这个问题嘛,你迟早会知道的。”
雨儿没有说话,双方僵持了一会儿,房间里的气氛有些尴尬,还是罗姿首先说话了:“雨儿,童年去哪儿了?要知道,我和他已经十几年没说过话了,我真想知道他现在是不是还像小时候那样胆小。”
“童年?嗯——他出去拍照片了。”雨儿不想让别人知道童年的出门,于是就编了个谎话。
“拍照片?他喜欢摄影?”
“事实上,他是一个摄影师。不过,在这里他还没有找到工作。大概是因为下大雨的关系,他在什么地方躲雨吧。”
“原来如此。”罗姿点点头,从包里拿出了名片交给雨儿:“雨儿,请把这张名片交给童年,让他给我打电话好吗?”
雨儿收起名片答道:“好的,我会告诉他的。罗姿,你能告诉我过去这栋房子是怎么样的吗?”
“过去?”罗姿似乎有些犹豫,但她还是回答了:“过去这里非常昏暗,全都是些老旧的家具,走在地板上会发出奇怪的声音。总之,那时候这房子里的气氛很奇怪,没有多少人来这里做客,除了我,因为童年的妈妈很喜欢我。”
“童年的妈妈?能说说她吗?”
“她是一个很美丽的女人,不过已经那么多年了,那时候我年纪也小,具体模样记不清了。我只记得她非常爱童年,经常吻他,有时候,她给童年的吻会使我嫉妒,于是,她也会给我一个吻。那时候能得到她的吻,是我最大的幸福。”罗姿说话的样子似乎还在向往着往日岁月。
“是的,是很幸福。”雨儿点了点头。
“还有,童年的妈妈还有一串美丽的项链,镶嵌着一块猫眼宝石,戴在她的脖子上,整个人被衬托得更加迷人了。可惜她最后失踪了,谁知道她去了哪里?只是不知道现在这串项链还在不在。”
“是这串项链吗?”雨儿忘记了叶萧对她的叮嘱,把自己胸前的项链托了出来。
“天哪!”罗姿忘情地叹息了一声,“对,就是这块猫眼宝石,我可记得清清楚楚呢。”她仔细地盯着那块宝石坠子看了一会儿,目光里充满着赞叹。
雨儿又小心地把项链坠子放回到了衣服里面。
“你是怎么得到它的?是童年送给你的吗?”
雨儿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茫然地点了点头。
罗姿羡慕地说:“你真幸福。”
雨儿低下了头,不说话了。
(16)
忽然,罗姿以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雨儿说:“雨儿,有件事我想问,当你戴上这串项链以后,有没有一种特别的感觉。”
“对,是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忽然,雨儿有了些警觉,欲言又止了。现在,她想转移话题,向罗姿问道:“你对童年的爸爸还有印象吗?”
罗姿摇摇头:“我对那个男人的印象很淡,差不多已经忘了,对不起。”
“罗姿,你小时候,这栋房子的楼上是什么样子?”
“楼上?我从没有去过楼上,因为我一踏上楼梯,楼梯就会发出那些刺耳的声音,那时候我很害怕楼梯会突然塌下来,于是就从来都不敢上楼去。”
“一次都没上去过?”
“是的,一次都没上去过。”罗姿又像是记起来什么了,“我还记得,那时候童年的家里养着一只猫,白色的猫,尾巴尖上有几点红色,那只猫很漂亮,美到了极点。我非常喜欢它,曾向童年的妈妈要过这只猫,可是她不肯送给我,她说她也非常喜欢它,舍不得让这只猫离开她。”
雨儿立刻想到了现在在楼上的那只自生自灭的白猫,她连忙问:“那只猫真那么可爱?”
“当然,它非常温顺,我每次来这里,它都会趴在我的肩膀上,伸出那只小舌头在我脸上舔着,正因为喜欢它,所以我才经常来这里,要不然,谁家的孩子敢进黑房子啊。”
“你说什么?”罗姿的最后一句话让雨儿有些害怕。
“没,没什么。”她笑了笑,然后站起来看了看窗外,雨已经小了一些,她回头对雨儿说:“现在已经不早了,我还是早点回去吧,打扰你这么久,实在很抱歉。”
“可你连口茶都没喝呢!”
“不必了,雨儿,我先走了,代我向童年问好。”说完,罗姿拿起伞来到门前,在出门前,她又回头向黑房子的楼上望了望,忽然眼睛里掠过一丝惊恐。
雨儿立刻就看了出来,她赶紧回头看了看,却什么都没有看到。她疑惑地问:“你在看什么?”
“没,没什么。”罗姿摇了摇头,脸色苍白,过了一会儿才平静了下来,恢复了笑容,“雨儿,我走了。”
雨儿帮她打开了铁门。
罗姿摆了摆手,微笑着说:“别送了。雨儿,童年能够和你生活在一起是他最大的幸福。好了,我走了,你早点睡吧。”
“再见。”
罗姿打开伞,很快就消失在茫茫烟雨中。
雨儿回到房间里,脑子里一再浮现起罗姿看她的那种眼神,她的脑子很乱,越是想这件事,心里就越是有些害怕。遥远的天空中依稀传来一阵沉闷的雷声,也许还会有闪电,但她不敢向窗外的夜空眺望。
客厅很大,空空荡荡地只有她一个人,在宽敞的空间里最容易使人产生恐惧感,雨儿现在就是这样。
她蜷缩着身体,依偎在沙发的怀中。外面的雨声越来越让人麻木,雨儿觉得自己越来越困,几乎就要睡着了。她看了看时间,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半了,明天还要上班的,她不能再继续呆下去了,无奈地吐出了一口气,走上了楼梯。
匆匆地洗漱完毕,雨儿独自在床上睡下了。
雨点不断敲打着窗玻璃,产生一种富于节奏的声音,似乎有些催眠的作用。然而,在黑暗的房间里,雨儿心中却被一些特别的东西所笼罩着,她想象着童年会在半夜里什么时候悄悄地回到她的身边,第二天早上,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又会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重新看到躺在她身边的童年的笑脸。
可是,他真的会回来吗?忽然,雨儿想到了童年的妈妈,童年说他妈妈当年也是神秘地失踪了,再也没有出现过,雨儿的心头一阵乱跳,再也不敢想下去了。
过了一会儿,她感到胸前的猫眼项链坠子越来越冰冷,渐渐地把她带入记忆的宫殿。自从与童年在一起生活以后,雨儿就再也没有一个人独自睡过了。她侧卧着,面对着以前童年睡的那个方向,她的手指轻轻地划着枕头,指尖有些痒痒的感觉。
她想起了过去,在姐姐雪儿活着的时候,只要姐姐在家里,她们就要睡在一张床上。雪儿总是笑雨儿长不大,还像个小女孩,雨儿回答说自己一个人睡觉会害怕。
那个时候,她觉得和姐姐睡在一起很幸福,甚至于姐姐的鼻息扑到她的脸上她也感觉带着一股初开兰花般的清香。只要有雪儿睡在身边,她就不会再做恶梦,也不会再想起小时候一些让她难过的经历,那些事情总是困扰着她,也许会陪伴她一生。
后来,雪儿出事了,再也不会来陪伴雨儿睡觉了。那些日子,雨儿哭得很伤心,特别是晚上,她一个人整夜都睡不着觉,想念着姐姐,而且心里充满了恐惧。直到她认识了童年,这种感觉才渐渐地消逝。
现在,只有窗外的雷雨声陪伴着她,渐渐地,她终于艰难地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雨儿的意识又从池塘的底部缓缓升起,浮出了水面。在迷乱的意识中,她忽然感到有一个特殊的点正在召唤着她,不,是两个点,两个带着凌厉幽光的点——那是一双眼睛。
有一双眼睛正在看着她。
雨儿可以肯定。她必须看一看,她必须。
于是,她张开了眼睛,雨夜里的幽暗青光透过窗玻璃倾泻在她的瞳孔中。雨儿的目光投向了窗外,她忽然发现,紧贴着窗玻璃,一双猫眼正紧盯着她。
是的,那只白色的猫正趴在窗外,睁大着眼睛看着雨儿。
雨儿明白自己不是在做梦,她想不通它怎么会跑到窗户外面去了呢?虽然隔着一段距离,雨儿看不清它的全部细节,但她能想像出它放大了的瞳孔,在黑暗中闪着幽幽的光,就像两只黄棕色的核桃。
那双眼睛富于某种魔力,雨儿无法抗拒,她从床上爬了起来,走到了窗边,把脸贴在了窗玻璃上。那只猫居然没动,依然以刚才的姿势和眼神凝视着她。
雨儿现在看清它了,隔着玻璃,也许和它的眼睛只有10厘米的距离。它的眼睛不仅像是两只漂亮的黄棕色核桃,不,更像是宝石,挂在雨儿胸前的猫眼宝石。
窗外还在下着大雨,沉闷的雷声依旧从遥远的天际响起,又从苍穹坠落而下,掉到雨儿的耳边。她发现那只猫忽然蜷缩了起来,白色的美丽皮毛已经被雨点打湿了。
雨儿有了些怜悯之心,她不忍心看到眼前这美丽的世间尤物在凄风苦雨中颤抖,她想,也许它会在雨中着凉的,它会生病,它那娇小的身躯根本无法抗拒疾病,也就是说,它可能会死的。不,雨儿不愿看到那一幕,于是,她有了一种冲动,想要拯救它的冲动。
她终于打开了窗,一些雨点立刻扫进了房间里,打湿了她的额头。她没有顾及那些雨点,而是把手伸出了窗外,正当雨儿的手要触到那只猫的头颅时,它猛地眨了眨眼睛,两道凌厉的目光直刺向她。
雨儿有些害怕,但她无法抗拒自己,也无法抗拒它那双猫眼的诱惑力。她抱住了猫的身体,被雨水打湿了的皮毛沾在她的手上,让她更加怜悯这只美丽的动物。雨儿把猫抱进了房间,然后,重新关好了窗户。
现在,这只猫就在她的手心里,忽然变得如此温顺,她感到它在微微地颤抖,一定是在雨水中着凉了。雨儿不愿把灯打开,她觉得只有像现在这样的黑暗才能够让这只猫安静下来。
在床边,她摸到了一条干毛巾,用毛巾把猫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然后她把猫捧在自己的怀中,她已经完全没有了害怕的感觉,只有对它的怜爱。
雨儿紧紧地抱着猫,躺到了床上,这个时候,她忽然感到自己不再孤独了,有一个美丽的生命正在陪伴着她。她宁愿让自己的体温来温暖这只猫,在黑暗里,她能感到那双猫眼在看着她,发出幽暗的光芒。
“你是来陪伴我的吗?”雨儿有些痴迷地在猫的耳边说,自然,那只美丽的动物无法用人类的语言来回答,雨儿继续说:“是的,你是来陪伴我的,谢谢你。”
猫的眼睛眨了一下,忽然伸出它小巧的口中那只诱人的舌头,在雨儿的脸上轻轻地舔了舔。
雨儿微微笑了笑,闭上眼睛,很快沉入了睡眠中。
(17)
雨停了。
清晨,雨后柔和的光线射进了房间里,照亮了熟睡中的雨儿。
当雨儿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鼻上有些湿润的感觉,黏乎乎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她睁开眼睛,身边空空的,那只猫已经不见了,不过她至少能确信昨晚那只猫肯定来过,因为她的枕边还残留着那只动物的诱人气味。
她伸出手,小心地抚摸着整张床,却摸不到其他人或者猫,只有她自己的身体依旧微微发热。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忽然,又一滴液体滴落到了她的鼻子上,似乎还带着一股腥味。
雨儿伸出手,在鼻子上摸了摸。然后,她发现自己的手指上沾满了一种红色的液体,这种液体带着血腥味,让人作呕。
她的心跳忽然加快,随着身上一阵剧烈的颤抖,她抬起了头,看着天花板。她看到正对着自己头顶的天花板的缝隙间,正有一些红色的液体缓缓渗出。又是一滴,从天花板的缝隙间坠落,正好溅到了她的额头上。
终于,雨儿几乎尖叫了起来,因为她发现,那些滴落在她脸上的其实是——血。
她立刻就从床上滚到了地上,她随手拿起了一块毛巾之类的东西,在脸上用力地擦了起来。雨儿不敢看梳妆台的镜子,但她能想象得出自己满脸是血的样子。
天花板上滴下来的血继续落到床上,点点滴滴,融化在床单上,就像是绽开的梅花。雨儿抬起头,惊恐的眼睛紧紧盯着天花板的缝隙间渗出的那些血水,然后,她打开卧室的门,冲进了黑暗的走廊。
这回雨儿再也顾不上什么了,她不假思索地跑上了通往三楼的楼梯,随着楼板发出的一阵阵呻吟,她终于跑到了三楼。
忽然,她感到有一束光线正照射在额头上,她抬起头,看到在三楼的走廊上方,开着一个小小的天窗,清晨的光线正从这天窗里面射进来。
借着天窗射下来的光线,雨儿看清了走廊。在走廊里,似乎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她很快就找到了正好位于自己卧室上方的那个房间。
然而,她没有立刻就开门,而是把眼睛放到了房门上那反装的猫眼上面,透过猫眼,她看到清晨的光线射进了房间,在房间的地板上,背朝上躺着一个人。
雨儿的双手还在颤抖着,但她勇敢地推开了房门,走进了房间。这房间的结构和楼下她的卧室差不多,也有一张床和桌子,还有一些旧家具,只是这房间的气氛更加让人窒息。雨儿走到躺在地上的那个人身边,小心地伏下身子,用她剧烈颤抖着的手,吃力地抬起了那个人的脸。
他是童年。
没错,他居然是童年。雨儿看着这张脸,不禁失声哭了起来,童年的脸上写着深深的恐惧,眼睛紧闭着,脸上还沾着一些血迹。不过,童年还有呼吸,身体还是热的,雨儿把他的头紧紧抱在自己怀里,顾不得他脸上的鲜血,亲吻着他的嘴唇。
雨儿呼唤着童年的名字,可是童年却毫无反应,她的泪水滑落到了童年的脸上,微热的泪水渐渐融化了他脸上的血迹。她把手伸到童年的腋下,扶起了他沉重的身体,然后,她几乎拖着童年,走出了房间。
雨儿用尽了全身的力量,把童年从房间里拉到了楼梯口,然后她吃力地扛着童年走下了楼梯,所有的楼板都发出了呻吟,似乎要被这两个人的重量压断了。
当童年的全部重量都压在雨儿身上的时候,她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力量,她那苗条的身躯似乎天生都与力量无缘。可是现在,她感到自己能够搬动童年沉重的身体,她的身体里有一股动力正在推动着她。
终于,她走到了二楼,她的泪水又滑落了下来,她没有擦拭泪水,而是继续扛着童年下楼。此刻,谁都不会相信,一个弱女子正在扛着一个昏迷中的男人下楼梯。
她来到了底楼,她觉得自己再也没有力量了,她只能拖着童年出了房门。然后,她又把童年扶起,这时候,她感觉自己的四肢已经不属于自己了,而完全是另外一个人在完成这些几乎不可思议的动作。
雨儿终于把童年带到了铁门外,她把童年靠在门上,然后拖着已经绵软的双腿跑到了马路上,拦下了一辆出租车。司机是个很不错的人,帮着雨儿把童年抬到了车上,然后向医院的方向疾驶而去。
我也觉得~!貌似这两篇是发表在杂志上的,没出书~
所以没有病毒和诅咒好
(18)
在所有的医院里,总是散发着一股特别的味道,雨儿一直不喜欢这种味道,现在也一样。她静静地靠在童年的身边,直到童年睁开了眼睛。
“你醒了。”
童年的眼睛里似乎藏着一股虚无缥缈的东西,视线的焦点始终对准了遥远的地方,很久才对准了雨儿的眼睛,却很漠然。
“童年,你怎么了?”雨儿抚摸着他的额头。
童年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张开嘴,却说不出话,从喉咙里发出一些奇怪的声音,雨儿听不懂,过了很久,他才吐出了一口长气,然后轻声地问:“你是谁?”
雨儿吃了一惊,她没想到童年居然会问出这种愚蠢的问题,她摇了摇童年的头说:“童年,看着我,你看着我,你难道不记得我了吗?”
童年的眼睛依旧茫然一片。
“童年,我是雨儿啊。”
“雨儿?哪个雨儿?”
雨儿的泪珠几乎要掉下来了,她难过地说:“你为什么这么说话?”
童年问:“我是谁?是叫童年吗?”
雨儿点了点头:“你当然叫童年。”
“你叫雨儿?是不是?”
“我是雨儿,我永远都是你的雨儿。”
童年终于点了点头,缓缓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雨儿想也许现在童年已经恢复意识了,而刚才只不过是因为他刚从昏迷中苏醒过来,脑子里可能是一片空白。她回答说:“童年,这句话应该我问你才是。”
“你问我发生了什么事?”童年摇了摇头,“不,我什么都记不得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事情。”他说话的样子似乎充满了痛苦。
雨儿擦了擦眼眶里的泪花,然后抚摸着童年的头发说:“童年,昨天清晨我发现你不辞而别地失踪了,我以为你出门去了,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着急,我想你迟早会回来的。昨天晚上我等了一夜,天上下着雷雨,我一个人睡在床上,害怕极了。”
雨儿暂且略过了罗姿来访与晚上那只猫的事情,她要拣关键的说,“今天清晨,我忽然发现天花板的缝隙间有鲜血滴下来,我立刻跑到了三楼,打开了位于我们卧室正上方的房间,就发现了你躺在地上。然后,我把你送到了医院,现在你想起来了吗?”
童年又眨了眨眼睛,茫然地说:“三楼?房间?血?”他摇了摇头,“我不懂。”
“童年,我知道你需要休息,也许等你恢复过来,就会想起来的。”雨儿不再追问了,她缓缓地说:“不过,奇怪的是,当时我在你的脸上发现了许多血迹。可是当我把你送到医院的时候,医生却在你身上找不到任何伤口,经医生的检查,事实上你身上并没有明显受伤的迹象,只有一些轻微的淤痕和擦痕。也就是说你脸上的血并不是你自己的。”
“真的吗?确实很奇怪,这个世界上有着太多奇怪的事。”童年淡淡地说。
“可是,那些血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呢?”雨儿下意识地摸着自己的鼻子,那里曾经被血滴打湿过,她忽然有了一种恶心的感觉。
童年没有理会她,忽然抓住了雨儿的手,用沉闷的鼻音说:“我不要再待在这里了,让我们回家吧。我能回家吗?”
雨儿点了点头,对他微微笑了笑说:“医生说你随时都可以回家。”
第三章
(1)
雨儿和童年坐着出租车回到了家里,童年的身体看起来已经完全恢复了,他不用雨儿的搀扶,自己走进了房间。
回到卧室里,床上还遗留着点点梅花般的血迹,不过早已经干涸了。看到这些,雨儿就有些作呕,她立刻就取下了床单,把床上铺的东西全部都换成了新的。
“我有些累。”童年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你是该休息休息了,等你休息好了,就会想起来发生了什么事了。”雨儿点了点头说。
童年并没有回答,自己上了床,背对着雨儿,闭起了眼睛。
电话铃忽然响起,听到这铃声雨儿一阵颤抖,电话铃继续响了一会儿她才接过电话,电话那头传来了许文明的声音:“雨儿,你为什么不来上班?”
雨儿从电话里明显地听出了许文明的极度不满,她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只能用颤抖的声音轻声道:“实在对不起,许经理,今天早上我家里发生了一些急事,没来得及向你请假。”
“我从早上起就给你打电话一直到现在,你去哪儿了?”
“对不起,刚才我在医院里。”
电话那头的许文明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好了,上一回,你第一次上班就迟到了,这一次,我也相信你。不过,我不希望再有第三次,否则的话,你将失去这份工作了。你自己心里要有数,别怪我到时候不留情面。”
“我记住了,绝不会再发生了。”她战战兢兢地回答。
那边已经挂掉了电话。
雨儿呆呆地坐了会儿,心里乱糟糟的,她真的不愿意失去这份工作。然后,她看了童年一眼,他似乎已经睡着了,她不想再打扰他休息了,雨儿无奈地吐出了一口气,离开了卧室。
她又一次走上了三楼,这一回,她走得很慢,一路上小心地看着楼梯和地板,还有那剥落的墙壁,就像侦探在寻找着蛛丝马迹。
雨儿小心地打开了三楼的那扇房门,房间里的空气依然让人窒息,她缓缓地走到窗口,打开了紧闭着的窗户,向窗外猛吸了几口气,这才使她又有了回到人间的感觉。
她回过头来,忽然发现地板上有一滩血迹,那滩血正好对着楼下她的卧室里的床的位置。很显然,清晨从天花板的缝隙间滴落到她的脸上的鲜血就来自这里。
雨儿颤抖着,小心地走到那滩血迹的跟前。血迹早已经干涸了,呈现出极深的暗红色,几乎接近于黑紫色。雨儿想起自己总喜欢在画里使用这种颜色,想到这里,她又有些害怕。
童年没有受伤,这血迹肯定不是童年留下的,那会是谁呢?难道,是那只猫?雨儿的眼前又浮现起了昨天晚上那双诱人的猫眼,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那只猫曾舔过这部位。
是童年杀了这只猫?
雨儿的脑子里冒出了这个想法,忽然,她听到了一声轻微的猫叫。她抬起头,发现那只白猫正好位于她的头顶的房梁上。她立刻吓了一大跳,浑身颤抖,猛的后退了好几步。
但随后,她发现眼前的这只白猫并没有任何受伤的迹象,它看上去还非常健康,全身上下完好无损,就和昨天晚上在她怀里时一样。它是那样优雅地迈着猫步,皮毛雪白无暇,尾巴尖上几点火红的斑点跳动。
那两只猫眼炯炯有神地看着她,似乎有一股对雨儿感激的眼神。随即,那只猫矫健地跳了下来,飞速窜出了房门,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雨儿摇了摇头,看起来,地上的血迹也绝对不是那只白猫的。她无法再想象了,也许应该去找叶萧,可是,她无法解释这滩血迹为什么会在这里,也许,童年也无法解释。在这个房间里,到底发生过什么可怕而血腥的事情呢?
雨儿几乎要疯了,她不敢把这些告诉别人,她想,这滩来历不明的血迹也许会使警察怀疑她和童年干了些什么罪恶的勾当。在那些警察的眼里,这栋孤立的古老房子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最后,雨儿选择了消灭这些血迹。
她飞快地跑下了楼,然后又带着盛满了水的脸盆和抹布还有洗涤剂来到了这间房里。她跪在地板上,用沾满了水和洗涤剂的抹布擦拭着地上的血迹。
虽然开着窗,但是她还是能闻到微弱的血腥味,她把脸别了过去,面对着窗户,双手却不停地擦着。那些血迹非常顽强,几乎已经印入了地板中,她花了很长的时间,才一点一点地清除了它们。直到雨儿累得浑身是汗,精疲力尽,才完成了她的可怕工作。
雨儿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其实,在清晨扛着童年下楼以后她就已经再也没有一丝力气了,刚刚恢复过来的体力刚才又消耗殆尽。
她坐在地上,静静地看着这个房间,这里在过去似乎也是卧室。可是,那张床却不像是过去的样子,还铺着干净的被子,就像是有人住过,难道童年昨天晚上就睡在这里?她的目光又落到桌子上,桌子上有一块已经燃尽了的蜡烛残迹。
她摇了摇头,不敢再乱动房间里的任何东西了,当她要走出房门的时候,忽然注意到了旁边的一堵墙。
这是一堵白色的墙,与这个房间其他三面墙壁截然不同,这是一种与众不同的白色,雨儿只有在画死者的骨骸时才会调配使用这种颜色。
“雨——儿——”
忽然,她听到了一个奇怪的声音轻轻地叫了一下她的名字。雨儿立刻被吓了一大跳,她回过头来,发现身后什么人也没有,她向外叫了一声:“是谁?是谁在叫我?”
没有人回答。
整个三楼,无论是走廊还是房间,都沉浸在死寂之中,除了雨儿惊恐的眼睛。最后,她把目光对准了那堵白色的墙。
难道声音是从这里发出的?
雨儿一阵颤抖,她的目光立刻从墙上移到了桌子上,那里的蜡烛残迹依旧醒目。然后,她的目光又移到了地上那块已经被擦干净了的地板。
忽然,几只苍蝇飞了过来,叮在那块地板上,苍蝇是一种嗜血的动物,它们知道血藏在哪儿。这是雨儿第一次在黑房子里见到苍蝇,她不想看那些飞舞着的丑陋昆虫,又把目光对准了那面墙壁。
在这短短的几秒钟里,她的视线不断地晃动着,从墙面到桌子,从桌子到地板,再从地板到墙面上,这个房间里的一切似乎都在吞噬着她的灵魂,让她魂飞魄散。
最后,那些叮在被她擦过的地板上的苍蝇向雨儿飞来,她立刻就吓得夺路而逃,带着脸盆和抹布飞一样地离开了三楼。
雨儿再也不想上来了。
(2)
夜深了。
雨儿静静地看着童年,从回家到现在,他就一直这样睡着,保持着同一个姿势,没有进食,甚至连口水都没有喝。
柔和的灯光照射着他的脸,雨儿忽然发现,童年眼皮底下隐藏着的眼球正在不断地转动着。她知道,睡眠时眼球的转动表明人正在做梦,如果这个时候把人叫醒,就能完整地把梦记录下来。
童年在做什么样的梦呢?雨儿又抬起头,看了看头顶的天花板的缝隙,她不敢再想象童年此刻的梦境了。
忽然,童年睁开了眼睛。
“童年,你终于醒了,你梦见了什么?”雨儿依偎在他的耳边问。
童年茫然地看了看她,然后用有些沙哑的嗓音,一字一顿地说:“我没有做梦。”
不,他刚才明明在做梦,雨儿默默地对自己说,她可以肯定,但她不愿意再追问童年了,也许童年太累了。
“饿。”
从童年的喉咙里又浮起来一个音节,这沉闷的声音给雨儿的感觉就像是从深深的水井里伸出来的一只手。雨儿忙问他:“你饿了吗?对,是我不好,我早该想起来了,你已经一天都没吃什么东西了。童年,你稍微等一会儿,我马上就来。”
雨儿急冲冲地跑出房间,穿过黑暗的走廊和楼梯,从底楼的冰箱里取出了一锅冷饭和一些菜。
她带着这些饭菜还有餐具回到了卧室里,端到了童年的跟前。童年拿起饭碗就吃了起来,几乎没夹什么菜,雨儿问要不要把菜热一热,童年却不回答,雨儿想也许是因为现在天气炎热,他喜欢吃凉食吧。转眼间,一碗饭已经被童年吃光了,雨儿听到他的嘴里又冒出了一个音节——“饿。”
雨儿连忙又给他盛了一碗饭,很快,又被童年全部吃光了,他依旧不吃菜,只吃白饭,雨儿猜他一定是真的饿极了,恐怕要把昨天没吃的一日三餐全都吃回来。接着,又是第三碗,这一次,雨儿只盛了半碗,因为饭锅里已经见底了。
她从没见过童年吃过那么多饭,难以相信童年的胃怎么会装得下这么多大米?她有些担心地问:“童年,你怎么了?是不是胃里难过?”
童年抬起头,目光有些呆滞地看着她,然后摇了摇头,吃完了最后一口饭。饭碗里光溜溜的,一粒米饭也没有留下来。等雨儿把饭菜给收拾干净,回到童年身边时,发现他又躺下了。
雨儿忽然想起了罗姿来拜访的事情,然后找出了罗姿的名片,在童年的耳边说:“童年,昨天晚上我一个人在家,你小时候的朋友罗姿来找过你,她给了我一张名片,要我转交给你。”
说完,她把名片塞到了童年的手里,童年显然还没有睡着,他接过了名片,然后放到了贴身的口袋里。
“童年,昨天晚上我等了你一整夜,我以为你出去了,可没想到你会在楼上。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那些来历不明的血到底是谁的?”
雨儿在童年的耳边喃喃自语地说,她不管童年是否听得到,但她还是要说。与其说是讲给童年听,不如说是为她自己而说的,现在,她不需要倾听,只需要倾诉。
她的泪水禁不住又流了下来,她继续低声倾诉,几乎是恳求着说:“童年,请你不要离开我,现在我很害怕,真的很害怕,你一定会恢复过来的,你还是过去的那个童年,永远都是。当我发现你躺在楼上的房间里,浑身是血的时候,你知道我的心里是多么害怕吗?我害怕我会永远地失去你。”
忽然,她听到从童年的嘴里发出了一阵轻微的鼾声。雨儿无奈地摇摇头,蜷缩在童年的身边睡下了。
(3)
离开家的时候,童年还躺在床上,雨儿带着一脸的阴郁走出了黑房子。
来到地铁的站台上,她又错过了一班列车,她找了一个位子坐了下来。忽然,一个中年男子坐到了她的身边,雨儿立刻警觉了起来,她想起了上班的第一天在这个站台上所发生的可怕的事情,于是她惊慌失措地站了起来,往旁边退开了好几步。
那个男人显然发现了雨儿的异常举动,抬头向雨儿望去,雨儿觉得那个男人注视她的目光就像是在看着一个出逃的精神病人。
还好,地铁来了,雨儿低着头挤进了地铁,在一个角落里,她长出了一口气,心里乱作了一团。刚才只是她的草木皆兵,人家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地铁乘客,和她一样坐在空椅子上等候下一班列车而已,而她却把对方想象成了离奇自杀者。
到了公司里,雨儿想先向许文明打个招呼,把昨天的事情说清楚,当她走进总经理办公室的时候,发现米若兰也坐在房间里。
雨儿觉得自己可能进来的不是时候,当她说了声对不起刚要退出的时候,米若兰说话了:“雨儿,别走啊,坐下吧,我想和你谈一会儿。”
雨儿这才坐到了他们的面前,她先对许文明说:“许经理,昨天的事我真的很抱歉,我实在是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脱不开身,请相信我,绝对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许文明摆了摆手,冷冷地说:“我不喜欢听别人解释。”
“对不起。”
米若兰说话了:“雨儿,你的脸色很难看。在你来上班的路上也许发生过让你惊慌失措的事,但是,更重要的事情也许发生在一到两天以前。”
雨儿很惊讶,早上在地铁站台上的尴尬事都被米若兰看出来了,她摇了摇头说:“谢谢米医生关心,大概是我这些天没有睡好吧。”
“不,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你非常烦恼,是不是?”
雨儿立刻怔住了,她几乎要哭了出来,却还是强忍住了,她不说话,只点了点头。
米若兰似乎对此很有兴趣,她靠近了雨儿的脸,注视着雨儿的眼睛,然后用一种富于磁性的声音说:“雨儿,我的最大嗜好就是探究人的心灵。在人的心里,往往隐藏着一个比人本身更为巨大的世界,这个世界无比隐秘,时而苏醒时而沉睡,我想打开这个世界,走进你心底的秘密花园。现在,你应该向我敞开你的心。”
“不,没有秘密花园,只有黑房子。”雨儿冷冷地说,她站了起来,离开了这个房间。
许文明有些要发作了,但被米若兰拦住了,她轻声地说:“你为什么不能理解她?她需要理解。”
“你理解她吗?”许文明反问她。
“我正在尝试。”
说完,米若兰转过头,望着窗外一片钢筋水泥丛林中的S市,阳光突破了乌云的束缚,远方高耸着的商业广场的全玻璃幕墙正在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她冷冷地说:“我不喜欢这样的S市。”
“我也是。”
米若兰忽然想起了雨儿刚才的最后一句话,于是对许文明问道:“她刚才说到了‘黑房子’,那是什么地方,你知道吗?”
许文明转过脸,轻声地说:“你不需要知道。”
(4)
在雨儿回到家之前,特地去了趟超市,买了许多童年爱吃的东西。当她拎着这些东西回到家的时候,发现童年正坐在客厅里,面对雨儿他的表情有些无动于衷。
但雨儿显得很高兴,她说:“童年,你什么时候起来的?我整天上班都没有心思,害怕你还会继续睡上一整天。”
童年显得十分迟钝,愣了好一会儿才回答:“早上我就起来了。”
雨儿举起了两个大手袋说:“你得补充一些营养,今天晚上有你喜欢吃的菜。”
“不,我已经准备好了。”说完,童年从厨房里取出了更为丰盛的晚餐放到了桌子上。
雨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惊讶地问:“是你自己出去买的吗?”
“是的,快吃吧,这是为你准备的。”
童年说话的时候没有多少表情,虽然雨儿有些奇怪,但是面对着一桌冒着热气的丰盛晚餐,她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雨儿担心童年的饭量还是像昨天晚上那么大,但是,她发觉这种担心是多余的,童年的食欲已经恢复正常了。
她想,既然童年的饮食已经恢复了,那么记忆应该也正常了,于是她问童年:“童年,前天晚上在三楼的房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发生了什么事?”童年的喉咙里又出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这种声音雨儿从来都没有听到过,就像是从另一个人的身上发出的,这让雨儿的后背有些发凉。
“童年,我问你发生了什么事?”雨儿又问了一遍。
童年看着雨儿的眼睛,她发现他的瞳孔有些轻微的放大,而她的脸的影子正映在他的眼球里。
然后,他慢慢地抬起了头,闭上眼睛,双眉紧锁起来,似乎在努力地回想着什么,一阵越来越激烈的喘息声从他的鼻孔中传出。他的胸脯也剧烈地起伏着,肩膀一阵颤栗,从喉咙里再度发出了那种古怪的声音,忽然,童年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后退了好几步,一直退到壁炉边上。
他大声地说:“不,我不记得了,我一点儿都记不起来了。雨儿,你别逼我,别逼我。”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痛苦,就像是一个即将溺死的人最后的求救声,这声音让雨儿听得心酸,她不想再逼童年了,她走到童年的身边,抚摸着他的头发。
现在,雨儿觉得童年就像是一个失去了母亲的孩子,此刻他最需要的是母爱的安慰。于是,雨儿就像一个母亲那样抚摸着他,而他则像一个迷途的大孩子躲在母亲的身后,雨儿轻声地说:“好了,我不逼你了。就让我们忘记那些可怕的事情吧,永远地忘记,再也不要想起,让我们的生活重新开始吧。”
童年点了点头。雨儿忽然发现他的嘴角掠过一丝隐藏着的笑意,她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只能也回报以微笑。他们又坐回到了桌前,童年已经恢复了平静,他柔声说:“我已经找到工作了。”
“真的?”雨儿还来不及反应。
“当然,今天我给罗姿打过电话了。”
“原来是她。”雨儿的语气有些复杂。
童年平静地说:“她说他们《海上花画报》杂志社现在有一个摄影记者的空缺,希望我能够去干,你说呢?”
雨儿先是愣了愣,接着笑了笑说:“当然去啊,这么好的机会你一定要把握住,这样的工作不是你一直在向往的吗?”
童年点点头,然后有些犹豫地说:“不过,有件事我要告诉你。”
“快说吧。”她隐隐感到了些不安。
“罗姿在电话里告诉我,之所以他们杂志社会有这个空缺,是因为原来兼职做摄影记者的那个人,她叫倩倩,在几天前死了。”
“死了?”雨儿的心跳又加速了。
“是被人谋杀的。”童年冷冷地说。
雨儿的肩膀一阵颤抖,低下了头:“别说了,我害怕。”
“那我还要不要去呢?”
她抬起头,看着童年的眼睛,怔了一怔,然后说:“当然要去,你的前任被人谋杀了,但与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不知道。”
童年摇摇头,忽然,他抬起了头,眼睛对准了头顶的天花板。
(5)
叶萧驾车驶下高架公路,这里的单行道上又一次堵车了,每一个周末都是这样,在令人窒息地等待了十几分钟以后,他才终于转进了那条幽静的小马路。
这里的空气很好,周围的绿树让他刚才焦虑的心情舒缓了许多,终于,他看见黑房子高高的烟囱了。
刚要泊车,叶萧的手机响了。他拿起手机,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柔和的声音:“叶萧?”
“是我。你是谁?”
“我是雨儿。”
叶萧愣了愣,然后又向车窗外探出头去,看了看绿树丛中的黑房子,他轻声地说:“雨儿,我就在你家外面。”
电话那头的雨儿也是一愣,然后回答:“很不巧,我现在在外面。我有些事想和你谈谈,行吗?”
“当然可以,你在哪儿?”
“江海路上的仙踪林知道吗?”
“知道,我现在就来,再见。”
放下电话,叶萧最后看了黑房子一眼,然后向另一个方向疾驶而去。
20分钟以后,他来到了目的地,周末的江海路上人很多,几个女孩嘻笑着从他的身边穿过。叶萧回过头来望着她们窈窕的背影,忽然想到了连环扼杀案的三个受害者,她们也都是同样的女孩子,也应该在这里欢笑,而现在,她们都躺在了冰冷的停尸房里,脖子上留着一道黑色的淤痕。
想到这里,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天气很闷热,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于是他加快了脚步,走进了仙踪林茶坊。
在一个角落里,他终于找到了雨儿,他坐到了雨儿的面前,轻声地说:“雨儿,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不,是我打扰了你。”
叶萧先不说话,静静地打量着雨儿,今天她穿得很朴素,一点都不引人注目,而且她的脸色也不太好,显得很疲倦,素面朝天,与周围的女孩子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不过,叶萧还是觉得她是这里最漂亮的女孩,她只是在刻意地掩饰着自己。
“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不,没什么。”叶萧有些不好意思。
雨儿一边吸着麦管,一边轻声地说:“叶萧,告诉我,上一次你到我们家来,在三楼发现了什么?”
“没什么,三楼的房门都锁着,童年没法打开,只能透过门上那些反装的猫眼往里看,房间里都是些陈旧的东西,没发现什么特别的。”
“真的吗?”
“我是一个警官,我不会骗你的。”叶萧郑重地说。
“可是,黑房子里面的房间都不锁门的。”
叶萧已经从雨儿的眼睛里看出了她的心思,他靠近了她,盯着她的眼睛说:“雨儿,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雨儿看着叶萧的眼睛,沉默了许久。
“雨儿,请相信我。”
雨儿点了点头,面对叶萧的眼睛,她内心的大坝终于决堤了,挡不住的洪水从她的眼眶里溢了出来,变成泪珠挂在她脸上,她轻轻擦去泪水,抿了抿嘴唇娓娓道来:“几天前,我发现童年忽然不见了,一开始我以为他只是出门而已,但等了一夜他都没回来。
“第二天清晨,竟然有鲜血从天花板的缝隙间滴下来落到了我脸上。我立刻跑到了三楼,在位于我的卧室正上方的房间里,我发现童年躺在地上,满脸是血,身边还有一滩血迹。然后,我把他送到了医院里。可是,医生在他的身上找不到任何伤口,他根本就没有流过血。”
“会不会是从他嘴里流出来的?”
“这个问题我也问过医生了,医生说也没有发现童年有体内出血的迹象,事实上童年的身体并没有问题,他依然很健康,当时只是昏了过去而已。”
“这么说来,那些血是谁的?”叶萧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职业习惯使他想到了一些可怕的事情。
雨儿摇摇头:“我也不知道。童年苏醒过来以后,就把那晚发生过的事情全都忘了,他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来了。更重要的是,我觉得童年和过去有些不同了,究竟怎么不同我也说不清楚,只是心里的直觉感到他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换了一个人?你很有想像力。”叶萧又想到了过去发生的一些事情,人们不会相信这些事是真实的,只以为那是小说而已,其实,有些事情就发生人们的身边。
“叶萧,也许我需要你的帮助。”
“当时你为什么不报警呢?”
雨儿犹豫了一会儿说:“我害怕有些事情会说不清,比如那些来历不明的血迹。”
“你担心警察会怀疑你和童年?”叶萧摇了摇头说,“警察可没你想象的那么笨。雨儿,那些血迹还在吗?”
“对不起,我已经把那些血迹擦掉了。”雨儿的表情略带着歉意。
“你知道你这么做意味着什么?你在破坏现场。”
“我只是害怕。叶萧,你不要去现场看一看吗?”
“去看一看?”叶萧原来想爽快地答应的,但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这个想法促使他改变了主意,他犹豫了片刻之后说:“不,不了,我想现在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不过,雨儿,请你放心,我一定会帮助你的。”
“叶萧,我当然相信你,否则我也不会约你出来了。”雨儿凝视着他的目光充满了信任,就像过去她对姐姐雪儿的信任一样。
“童年现在怎么样?刚才我去黑房子,想去看看你,不过还没下车就接到了你的电话,又赶了过来。”
“谢谢你的关心,他现在已经找到工作了,今天是他第一天上班。”
“今天不是周末吗?”叶萧看了看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
“他是在一家杂志社找到了一个摄影记者的差使,叫《海上花画报》杂志社。”
她的话音未落,叶萧正在吸着麦管的嘴巴猛地一抖,立刻把杯子给打翻了,红色的泡沫流了一桌子,有几滴还溅到了他的裤子上。
他显得非常尴尬,向雨儿苦笑了一下,还没等服务生过来,他就拿出了自己的手帕把桌子擦干净了。
“你怎么了?”雨儿觉得他有些奇怪。
叶萧又平静了下来,对雨儿说:“你刚才说,童年现在是在《海上花画报》杂志社工作?”
“对,做摄影记者,这是他的专长,有什么不对吗?”
“又是《海上花画报》。”叶萧喃喃自语,他的脑子里又浮现起了一年以前杂志社楼下的成天赋,还有不久前死于扼杀的倩倩,他记得那个叫倩倩的女孩也是《海上花画报》的兼职摄影记者。
“是不是这家杂志社有什么问题?叶萧,你快告诉我。”
叶萧摇摇头,缓缓地说:“不,雨儿你不要再胡思乱想了,有些事情你不应该知道,这样对你有好处。”
“为什么?”
“不要再问了,我只能给你这样的忠告:下班以后早点回家,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不要给陌生人开门。”
“好吧,我会照办的。”
叶萧又停顿了片刻说:“至于童年,我相信他是一个不错的人,你应该信任他。”
“我只是想帮助他。”
“雨儿,我也会尽力帮助他的。”叶萧看着雨儿的脸,觉得仿佛又见到了雪儿,他忽然有了些冲动,但又努力抑制了下来,他轻声地说:“雨儿,我曾经失去了我的雪儿,你也曾经失去了你的姐姐。所以现在,我不想再看到你失去你的童年。”
“谢谢你,叶萧。”雨儿伸出了手,毫无顾忌地抓住了叶萧的手指,而叶萧则下意识地往后一缩,轻轻地说了一声:“对不起。”
雨儿低下了头,她第一次在男人面前如此害羞。
叶萧的表情又恢复了严肃,用低沉的嗓音说:“雨儿,有件事我要告诉你。上一次你在地铁车站里遇到了那桩可怕的事情以后,我就去查了一下那个跳下地铁站台的男人的资料。”
“告诉我,那个男人本来就准备自杀的,对不对?”
叶萧面色阴沉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查到的结果是,那个跳下地铁站台的男人名叫金文容,他在少年时代曾经住在黑房子里,1975年,他的母亲先用菜刀砍死了他的父亲,然后砍伤了他,最后,他的母亲自杀了。”
雨儿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惊恐地说:“这一切都发生在黑房子里?”
“很不幸,确实如此。”
“那一切真是噩梦,可是,黑房子不是童家的私房吗?怎么会有别人住在里面?”
“要知道那是‘文革’的时代,一切都不可理喻。”叶萧冷冷地看着雨儿。
雨儿不说话了,她把手伸到胸前,隔着衣服抚摸着那枚宝石。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地对视着。
几分钟以后,他们走出了仙踪林,一起在江海路上走了一段路,新华联的门前又举行时装秀表演了,雨儿也在外面看了一会儿,叶萧只能等在她身边。
一对对男女从他们身边走过,再停留下来驻足观看,叶萧和雨儿也和他们一样,于是很容易地也被别人看做是情侣了。叶萧觉得很尴尬,悄悄地退到了人群边上,雨儿这才跟了出来。
叶萧上了车,问雨儿要不要载她一段,她却摇了摇头,表示想要自己一个人呆一会儿,叶萧能理解她,于是就向她告辞,开着车离开了。
叶萧从后视镜里,看到雨儿始终站在后面的路口注视着他的方向。
(6)
暮色中的马路,被两边古老的大厦紧紧地夹着,宛如一条丛林中的深谷,通过一道直线向前望去,童年见到了外江。
“我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这里了。”他背着照相机,自言自语地说。
“从背面看外江可以得到更多的东西。知道吗?过去我把这里叫做外江的屁股。”罗姿站在他身后轻声地说。
“外江的屁股?这是一个很贴切的比喻。”童年又看了看四周,那些在70或80年前用粗大的石条砌起来的建筑物像被施了魔法的野兽一样定在那里,在夜幕降临时却蠢蠢欲动。
这些舶来的建筑物汇聚在这里,使这里的街道变得如同迷宫一般复杂。童年忽然觉得,这座城市其实就是一座大迷宫,进得来,却出不去,只要进来,就会成为这迷宫的俘虏,所以,他已经无处藏身了,除了黑房子。
忽然,童年举起照相机,对准了一面看起来像是中世纪英格兰领主城堡的石条墙壁,闪光灯亮了一下,早已流逝了的时间被收集进了胶卷。
“今天你已经拍得够多了,足够给画报交稿了。”
“我不喜欢这里,但我现在不想回去。”
罗姿沉默了一会儿,从侧面看着童年的眼睛说:“童年,你是不是把小时候的事情忘记了?”
童年继续望着正前方的外江和江对岸高耸的电视塔说:“我不知道,也许我已经忘记了。罗姿,你说是忘记了的好,还是牢记在心里好?”
“有些事情,不应该忘记,就像你的照相机,摄影其实就是为了永远地记录下你所见的情景,这样你就不会忘记了。”
“是吗?你忘记了吗?”
罗姿走到了他的面前说:“不,我不会忘记的,我记得清清楚楚,你妈妈的脸。”
“不,我已经忘记了,我已经忘记她长什么样了,不要再提起她了。”童年向前走了几步。
罗姿摇了摇头说:“不,你没有忘记,你永远都不会忘记的。”
童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没有继续往前走,而是拐进了旁边一条小巷,四周的人更少了,与一楼之隔的外江边的大道相比简直是两个世界。这里紧紧地夹在几座古老的黑色大厦间,是一块永远都无法被阳光照射到的死角。
“你喜欢这样阴暗的地方吗?”罗姿在他的耳边说。
“要知道现在夜幕已经降临,黑暗才是夜晚的主角,它已经登场亮相了。”
童年忽然笑了笑,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他轻声地说:“罗姿,我差不多已经忘了你小时候的样子了。”
“我可没忘记你的样子,你是一个鼻涕鬼。”罗姿微微笑了笑说。
“那我现在呢?”
“现在?”罗姿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现在我已经看不清你了。”
“看不清是什么意思?难道我在你眼里成了隐形人?”
“隐形人?其实你很有想像力,黑暗中的想像力。离开这里吧。”说完,她向外面走去,边走边说,“童年,你不觉得你很幸福吗?”
“我还不知道什么叫幸福呢,你能告诉我幸福的定义吗?”童年收起了照相机。
罗姿停顿了一会儿说:“你能拥有雨儿就是你最大的幸福。”
“可你们只见过一面。”
“一面就已经足够了,有的人即便你与她相处一辈子,也未必真正了解她的心,而有的人只需要看一眼,就足以信任她了。”
“那我属于前一种人还是后一种人。”
罗姿又沉默了一会儿,盯着他的眼睛说:“我猜,我现在已经知道了。但是,我不告诉你。”然后她有些狡诈地笑了笑。
童年也笑了笑,他们走出了小巷,沿着马路回头望了望外江,现在那里已经灯火通明了,电视塔直入夜空,他忽然觉得有些刺眼。
“我知道你不喜欢那种地方。”罗姿说出了他想说的话。
“是的。”
“那你快点回去吧,我想你的雨儿正在等着你呢。童年,你应该对她好一点,你应该这么做,也必须这么做。”
童年点了点头,坐上了一辆出租车。
(7)
童年回到黑房子的时候,雨儿正在底楼的沙发上打着瞌睡。他不想惊醒她,小心地从旁边绕过去,但是,雨儿还是醒了过来。
雨儿睁开眼睛,疲倦地说:“饭菜都在冰箱里,我给你拿出来。”
“不用了,我已经在外面吃过了。”
“今天是你上班第一天,感觉怎么样?”雨儿坐了起来。
“今天去了外江的屁股拍照片。”
雨儿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你说什么?”
“就是外江那些大楼的背面。”
“嗯。”雨儿看了看窗外的夜色,然后揉着眼睛说:“童年,今天不知道什么原因,我觉得特别累。”
童年淡淡地说:“你是应该好好休息了,先睡觉去吧,我再坐一会儿。”
雨儿点了点头:“你也早点睡。”然后,她走上了不断呻吟的楼梯。
客厅里只剩下了童年一个人,他给自己倒了一大杯水,然后,他差不多是一口气把水全部喝完了,一些水从他的嘴角不断地滴下来,沾湿了他的衣服。忽然他感到了一阵凉意,一回头,发现客厅另一边的后窗打开了,一阵凉风不断地从窗户里吹进来。
童年走到窗边,刚要关上窗户,那只白猫却突然闯进了他的视线。猫就隐藏在窗外的树丛下,一团诱人的白色在黑暗里显得引人注目。
他不知道该怎么对待它,这只动物的眼睛似乎有着人的灵性,看着这双眼睛,任何人都会有情不自禁地想要抚摸它的感觉。
他有些轻微的颤抖,忽然后退几步,打开了冰箱,拿出了几块昨天吃剩下的带鱼放到了窗台上。猫继续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但片刻之后,它轻轻地抬起了一只前腿,然后试探性地向前挪了一步。紧接着,它就一跃而上,童年诧异于这只猫居然有如此之高的弹跳力,他看着猫跳上了窗台,并用牙齿撕扯起带鱼来。
猫似乎并不忌讳童年的存在,它旁若无人地享用着它的晚餐,就像是所有家养的猫一样。
童年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一念头:一定有人在喂它,甚至在他们来到黑房子以前,否则它不会像现在这样敢在人的面前进食的。想到这点,他的身体不禁微微一颤。
猫有所察觉童年的变化,它敏锐地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童年不敢看它,后退了几步。这个时候,猫已经把带鱼全部吃光了,窗台上只留下几根被吃得干干净净的鱼骨头。
它定了一会儿,然后迅速地跳到了房间里的地板上,向客厅里面的过道窜去。童年跟在它后面,但只走了几步,那只猫就消失在黑暗的过道里了。
童年向黑暗的过道里望了望,什么都看不见,然后,他向里面走去,直到过道的尽头,那是一堵墙。
童年的双手抵在冰凉的墙面上,忽然像被电击了一样,一股钻心的痛楚通过手掌传遍了全身每一个毛孔。他后退了一大步,几乎摔倒在地。
童年镇定了一下自己,然后望着头顶一个黑暗的角落。忽然,他转过身跑到了黑暗的过道边的一扇房门前,看着房门上反装着的猫眼,他觉得那只猫眼正在冷冷地看着他,似乎正在讥笑着他现在的样子。
童年摇了摇头,对着房门上的猫眼一字一顿地说:“我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胆小。”他凝视着猫眼,目光里带着一股深深的怨气向房门靠近。
童年向猫眼里面看去。
此刻,黑暗笼罩着童年,无数双眼睛正隐藏在黑暗的过道两边的房门上冷冷地注视着他。
几秒钟以后,黑房子里发出了一声无比凄厉的惨叫,瞬间划破了宁静的夜空。
此时此刻,周围几栋楼房里的许多扇窗户又都重新亮了起来,几个被从黑房子里传出来的尖叫声所惊醒的中年人,瞬间又想起了十几年前的那一个个可怕的夜晚。今晚,黑房子附近的居民们又要度过一个难以安眠的噩梦之夜了。
童年还活着。
他喘息着,颤栗着,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出了黑暗的过道,奔上楼梯,伴着被惊醒的雨儿的尖声呼唤和脚下楼板的呻吟声一起发出了痛苦的抽泣。
(8)
一线阳光射在了雨儿的脸上,她睁开眼睛,习惯性地把手伸向童年的方向,但床的另一边却空空荡荡的,童年不在。
雨儿立刻坐了起来,惊慌失措地环视着整个房间,害怕童年又会像上次那样不辞而别。她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努力地让自己镇定下来。忽然,在梳妆台上,她看到了一张纸条。
纸上有童年的字迹:雨儿,我出去买一些东西,晚上回来,不必担心。
看完字条,雨儿才把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她看了看时间,没有想到现在都已经快中午了,她还从来没起得这么晚过。
她摇了摇头,用指尖梳理着自己的头发,她不知道昨晚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总之被童年凄厉的叫声惊醒后,她就再也没有睡着过,辗转反侧了一夜,直到凌晨时分才迷迷糊糊地入眠。
雨儿抬起头,看着梳妆台镜子里的自己,她发觉自己的眼圈比过去陷进去了一些,脸庞也更加苍白和消瘦了。她又侧了侧脸,忽然觉得现在这个样子也别有一番韵味,就像有的人喜欢被特意修剪的病梅,有的人喜欢苍白消瘦的女人。
可是,雨儿不喜欢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她更希望自己和过去一样脸色红润,四肢健美,甚至还带点可爱的野蛮气,每天傍晚在小城的河边上跑上几百米消耗掉那看起来是永不枯竭的精力。可是现在,雨儿觉得自己就像一只笼中的鸟一样被囚禁在这栋巨大的房子里,每天陪伴着她的只有黑夜与阴影。
她又一次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现在她穿着低胸的睡衣,项链很醒目地挂在胸前。镜子里看到的猫眼宝石并没有如夜晚那样发出耀眼夺目的光彩,但只要它戴在雨儿的胸前,雨儿就总会显出一股特殊的气质。
雨儿静静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和猫眼,它和她确实很般配,有时候雨儿觉得这颗猫眼不仅仅只是种装饰,而已经成为了她身体里的一部分,就像她的两只眼睛。她想,许多年以前,童年的母亲或许也曾像这样戴着这条项链坐在镜子前顾影自怜。
她忽然觉得,每当自己坐在梳妆台前的时候,时间就仿佛开始倒流,那些曾经在这面镜子里出现过的女人们纷纷从记忆的深处复活了过来,重新浮现于这面镜子里的某处,或者用木梳梳理着乌黑的长头,或者轻声哼着那个时代流行的歌谣,或者——抚摸着胸前的猫眼宝石。
雨儿又来到了窗边,黑房子里少见的阳光照射在窗台上,溅起瀑布似的白光,她托起胸前的猫眼坠子放在阳光下面。
很快,猫眼里反射出了一道窄细的白光,就像正午阳光下猫的瞳孔,神秘莫测。猫眼的反光直刺她的瞳孔,使她一阵目眩,几乎站不住脚,失去重心向前倒去,幸好雨儿紧紧地抓住了窗台,才没有掉出去。但她的上半身几乎已经悬在窗外了,眼里只看到楼下荒芜的草丛,残破的围墙,还有从猫眼里反射出来的光芒。雨儿禁不住伸手挡了挡这反光,把身体退回到了窗里。
一些冷汗渗出她的后背,雨儿离开了这里。她并不感到饿,没有下楼去吃点什么,而是向走廊的深处走去,打开了旁边的一扇房门。
她又见到了大书橱和写字台,这房间里有一股陈腐的气息,让雨儿几乎喘不过气来,她立刻打开了窗户,猛吸了几口窗外的空气,这才感到舒服了一些。
书橱里放着一排排旧书,她抽出了放在最外边的一本,那是80年代出版的旧书,从纸页间散发出一股轻微的霉味,书名是《狄公案——四漆屏》,作者的名字是高罗佩。
雨儿听说过高罗佩,他其实是荷兰人,曾在中国担任外交官,著名的汉学家,在五六十年代用英文创作了狄公案系列侦探小说,写的是唐朝武则天女皇时代的名臣狄仁杰的探案故事,这套系列曾被西方人称为中国的福尔摩斯探案集。
雨儿忽然想起了过去看过的一部国产电影,叫《血溅屏风》,就是根据高罗佩狄公案中的《四漆屏》改编的,雨儿仍然清楚地记得影片的最后一段,狄仁杰戳穿了滕县令对于屏风恐怖和离奇的描述的把戏,立刻就把一个深深隐藏着的卑鄙灵魂呈现了出来,原来在一次意外的凶案背后还潜藏着一个更加骇人听闻的谋杀计划。
想到这里,她不禁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她不敢想象这个叫高罗佩的荷兰人是如何编出这个令人颤栗而且后怕的唐朝故事的。
她又翻了翻书橱,找到了狄公案系列的其他十几本书,比如《黑狐狸》、《红阁子》、《朝云观》、《湖滨案》、《迷宫案》等等,其中有的书带着厚厚的灰尘,但有的书页却显得非常光亮,似乎经常被人翻看的样子,雨儿忽然有些害怕了,要知道黑房子曾经空关了十几年,她不敢再想下去了。
眼前这套80年代初出版的《狄公案》中文版只是书橱里藏书的极小一部分。书橱里更多的是30年代出版的繁体字书,其中有一整套程小青的《霍桑探案集》。
雨儿不知道这些书是如何保存下来的,也许在黑房子刚造好的时候,它们就被送进这间书房了,它们能逃过后来“文革”年代的一劫简直是一个奇迹,今天这些书恐怕都已经成为藏书家们精心收藏的宝贝了。
雨儿还找到了一些当时的畅销书,比如张恨水的小说,徐志摩的诗集,还有最早的《福尔摩斯探案集》的中文本。在书橱的最上层,还包裹着一些线装书,主要是明清的公案小说。
午饭以后,雨儿就回到了这间书房里,看起了《狄公案》。直到暮色降临,雨儿才合上了书本,她不愿在夜晚还呆在这个房间里,在月光下独自守着这一橱古老的书。
这时候,她听到了门外的走廊里传来一阵沉闷的脚步声。这声音让雨儿的心跳又骤然加快了,她小心地打开了门,看到了一个人影向她走来。
“你是谁?”
“是我。”童年点了点头,然后继续向前走去,打开了书房的门。雨儿跟在他后面,看到他的手里拎着一个沉重的大包。童年看了看书橱和写字台,冷冷地问:“你看过这里的书了?”
“是的,不可以吗?”
“当然可以。”
童年不再说话了,他从包里掏出了一个摄像探头,然后站到写字台上把探头装到了墙壁上,他随身还带着几根电线,一头接在摄像探头上,另一头接在电线插口上。
雨儿不解地看着童年,终于忍不住问了:“童年,你在干什么?”
“我在安装摄像监控。”
“那么今天你跑出去就是为了买这个?”
“不是买,是租。今天我去了一家保安公司,总共租了20个监控探头。”
“什么?”雨儿睁大着嘴问:“你装那么多探头究竟要干什么?”
童年继续站在写字台上忙着他的活说:“雨儿,你会明白的。”
雨儿摇摇头,冲出了书房,她来到卧室里,在墙壁与天花板相交的角落里发现了一个摄像探头。那探头就像是一只永远都睁大着的眼睛冷冷地盯着雨儿,她不禁后退了一步,看着摄像镜头,然后下意识地掩了掩自己的脸跑出了房间。
她来到了底楼,在客厅的墙角上也发现了监控探头,然后是厨房,走道,她打开了底楼的几扇房门,发现每一个房间都被安上了摄像探头。在其中一个空关的房间里,还放着一套崭新的监控设备。
雨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又跑上了二楼,正好看到童年从书房里走出来,向走廊更深处的房间里走去,她追到了童年的身后,大声地问:“童年,你是不是有病了?”
童年先不回答,他打开了房门,再开灯,这是一个空荡荡的房间,什么都没有,窗户敞开着,一阵风从窗口吹进来,拂乱了雨儿的头发。
童年回过头来,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缓缓地说:“雨儿,我这么做只是为了我们的安全。”
“安全?”雨儿不解地摇了摇头,然后说:“你应该去看看心理医生了,我明天就给米医生打电话。”
“随你的便。”童年若无其事地说,接着,他从包里拿出了探头,继续开始了他的工作。
雨儿不想再呆在这儿了,她回到了卧室里,愤怒地看着摄像探头,她忽然觉得自己在这只机械眼睛底下,仿佛已经被它剥光了衣服。雨儿不再看它,倒在了床上,微微地抽泣了起来。
(9)
电梯停在了九楼,叶萧走出电梯,发觉这里比一年前变化了不少,也许是大楼的物业因为这里有人自杀过,所以重新装修以去去霉气吧。他敲开了《海上花画报》杂志社的门,开门的正是罗姿。
罗姿见到叶萧一下子就呆住了,她还没反应过来,叶萧就自己走进了编辑部。房里除了他和罗姿以外没有别人,他看了看那扇窗户,一年前成天赋就是从这里跳下去的,当然现在已经丝毫都看不出任何痕迹了。
“对不起,叶警官,你找我有事吗?”罗姿恢复了从容。
叶萧转过头来,微微一笑,盯着她的眼睛说:“你怎么知道我是来找你的?”
“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我是来找童年的。”
罗姿立刻吃了一惊,她脸上流露出来的惊恐都让叶萧收在了眼中,但她还是不慌不忙地回答:“你认识童年?”
“是的。”
“很熟吗?”罗姿笑了笑问。
叶萧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停顿了一下说:“这里怎么就只有你一个人?童年呢?”
“他是摄影记者,平时都在外面跑,很少回来。我们杂志社很小,就这么几个人,大多数时间都在外面。还有什么问题?”
“童年是什么时候来这里工作的?”
“就最近几天。”
“他是怎么来的?或者说,是谁介绍他来的?”叶萧已经看出来了。
罗姿点了点头说:“你大概在猜是我介绍他来的吧,你猜得没错,是我。因为我和他过去是邻居,我们小时候经常在一起玩。倩倩出了事以后,杂志社里急需有人来填补她的空缺,我就想起了童年,因为我听说他是个摄影师。”
“可你是怎么知道他是摄影师的?”
“是雨儿告诉我的,嗯,你大概不知道雨儿是谁吧?”
“我当然知道雨儿是谁。”叶萧打断了她的话,“你又是怎么知道他回到了S市呢?”
“是过去的邻居们告诉我他回来的。”
“你是说——黑房子?”叶萧故意放慢了声音说。
罗姿听到这个三个字就微微一怔,然后回答:“是的,我小时候就住在黑房子的马路对面,当然现在早就不住那里了。你也去过黑房子是不是?”
“我想你对那里一定很熟吧?”
“那是小时候的事情了,你觉得那里和你现在调查的案子有关吗?”罗姿似乎毫不畏惧警察,看起来仿佛是她在盘问叶萧。
叶萧却并不生气,他反而笑了笑,这让罗姿有些困惑,她本想她的嚣张也许会激怒叶萧的,但没想到叶萧却不为所动。叶萧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然后轻声地问:“罗姿,你听说过什么叫猫眼吗?”
“猫眼?”罗姿又被惊了一下,她摸着自己的心口回答:“我知道,猫眼是一种宝石的名字。”
“还有呢?”
“还有?还有房门上装的猫眼,用来监视门外的情况。”
“也许是门内。”叶萧若有所指地说,“不过,还有——”
罗姿摇了摇头说:“还有?我实在想不出了。”
“也许,是一本书的名字。”
“一本书的名字?叫《猫眼》吗?我从来没听说过有这样一本书。”
叶萧看了看她的眼睛,缓缓地说:“谢谢你的回答,也许我还会来找你的,还有,告诉童年,就说我来找过他了,并顺便代我向他问好。”
说完,他走到了门口,临出门前他又回过头来说:“罗姿,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什么事?”罗姿狐疑地问。
“一年以前,成天赋自杀以后,你是不是对我隐瞒了什么?我知道你迟早会告诉我的。”
叶萧沉静的眼睛。
罗姿立刻低下了头,瞬间心乱如麻,当她抬起头想要说话时,却发现门口空无一人。她追出门外,走廊里也空空荡荡的,电梯的门正在徐徐关上,她扑到电梯门口,只从电梯门的缝隙间看到了叶萧的一双眼睛。
电梯门合上了,迅速地向下降去。罗姿呆呆地站在空空的走廊里,一阵风从走廊尽头敞开的窗户里吹进来,才让她渐渐地冷静了下来。
(10)
米若兰的心理诊所离黑房子并不远,雨儿和童年步行了大约20分钟赶到了那里。
他们轻轻地推开了心理诊所的门,看到靠外面的房间的墙上挂着许多画,这些画都很奇怪,充满了抽象意味,其中有一幅被雨儿认了出来,那是许文明的画。
接待的小姐主动招呼了他们,雨儿告诉小姐,她已经与米若兰在电话里联系过了,小姐回答:“你是雨儿小姐吧?米医生正等着你们呢。”
小姐带着他们走进了米若兰的房间,雨儿看到米若兰正坐在一张宽大的椅子上,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的花园。
“雨儿,你们来了。”米若兰敏锐地回过头来,看着他们。
“米医生,麻烦你了。”
米若兰看了看童年,他却毫无表情地呆站着,好像雨儿说的是另外一个人似的。米若兰对他微微笑笑,然后对雨儿说:“雨儿,你先在外面等一下吧,我想单独和童年谈一谈。”
雨儿当然能理解米若兰的用意,她点了点头,在童年的耳边说:“童年,你可一定要听米医生的话。”她说话的样子就像是个年轻的母亲在关照孩子打针时不要害怕。
童年依旧没有什么表情,雨儿退出了房间,坐在了外面的长椅上,虽然她有些累,但还是从包里取出了一些从公司里带出来的样本,抽空画起了草图,她必须抓紧每一分钟的时间来完成她的工作。
在米若兰的房间里,光线异常地柔和,照射着她穿着白大褂的轮廓。她轻轻地启动红唇:“童年,坐啊。”
童年乖乖地坐在了她面前,忽然显得非常地温顺,就像他小时候的那只白猫。
“童年,今天我不想问你任何问题,因为现在对你而言,任何问题都是愚蠢的。我只想倾听,倾听你的心底的声音,好吗?”
童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用略带沙哑的嗓音缓缓地说:“好的。”听声音他似乎已经很长时间没说过话了。
米若兰点了点头,似乎是在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童年觉得她的眼睛就好像是两扇窗户,向窗外眺望,可以发现另一个世界,现在,这个世界成为他的听众,静静地等待着他的声音。
他的嘴唇有些干裂,于是他用舌头舔了舔自己的嘴唇,然后缓缓地说:“我只是在说我的一个梦。这个梦既是真实的,又是虚幻的;既是美丽的,又是残忍的;既是昨天的,也是明天的。”
“好极了,我愿意倾听你的梦。”米若兰那极富诱惑力的声音穿透了童年的耳膜。
梦,在她的房间里荡漾。
一个小时以后,童年走出了房间,他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雨儿赶紧抓住他的手问:“怎么样?”
“我们回家吧。”他平静地回答。
雨儿撇开了他,走进了米若兰的房间,发现米若兰继续注视着窗外,雨儿问她:“米医生,童年是不是真的有病?”她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病?你将其称之为病吗?”米若兰摇了摇头说,“如果这能算是病的话,那么我们每一个人都有病,而且都已经病入膏肓了。雨儿,你说呢?”
“我不明白。”
“是的,你当然不明白童年。你会以为你非常了解他,其实,你错了,你并不了解他,要想真正了解一个人,实在太难了。”
雨儿着急地说:“米医生,那么童年刚才究竟说了些什么?”
“童年并没有说什么,他只是说了一个梦,一个无比虚幻和荒诞的梦,就像博尔赫斯的圆形废墟。”
“这么说来,今天是毫无收获了?”雨儿有些失望。
米若兰忽然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不,不,不,今天收获很大,真的,不信你可以再去问问童年。”
雨儿摇摇头:“谢谢你,米医生,我想我现在该走了,再见。”
她匆匆地走到了外面,却发现童年不见了,雨儿心里一慌,跑到了接待台前问了问,可是接待的小姐却回答刚才没有见到有人出去。
他一定还在这里,雨儿可以肯定,她回过头向四周张望。然后,她跑进了一条走廊,这里异常安静,打扫得纤尘不染,她原本要呼唤童年的声音刚到嘴边又被咽了下去,她不想打搅这里的安宁。她一直向走廊的深处走去,在一个拐角里,她看到了一个男人的背影。
“童年。”她叫了一声。
那个男人回过头来,雨儿却发现,那不是童年的脸,而是她的顶头上司许文明。
雨儿的脸立刻吓得惨白,她不知道许文明为什么在这里,她也不想去追问缘由,只是紧张地说:“许,许经理,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她刚要往回跑,许文明却叫住了她:“雨儿,干什么这么紧张呢?你是在找你的童年吧?”
雨儿赶紧点点头。
“我刚才见到他了,就在这里,他在看这幅画。”许文明指了指墙上挂着的一幅画。
墙上挂着一幅油画,画里是一只白色的猫,更确切地说,是猫的脸部特写,猫的一对眼睛处于画面的中央,闪烁着一股神秘的幽光。雨儿看着这幅画,总有一股说不出的味道,她忽然觉得画里的这只猫与黑房子里的那只白猫非常相象,特别是那双猫眼。
她不禁后退了一大步,后背抵着墙壁,嘴里却什么都说不出。
“雨儿,你怎么了?”许文明问。
“不,没什么,我只是,只是觉得这幅画非常地美,无论是构图和颜色的笔法都非常娴熟,特别是一些细节,比如,猫的胡须,嘴唇,耳朵——”
“还有猫眼。”许文明补充了一句。
雨儿身上一颤,她轻声地说:“是的。”眼前的这幅画充满了唯美气息,然而,从猫的眼睛里,她又发现了一种神秘和邪恶。她不想再看了,对许文明说:“许经理,你看到童年向哪里去了?”
“嗯,他刚才在这幅画前看了很久,似乎对这幅画非常感兴趣,后来,就从后门出去了。”
“后门?”雨儿这才发现,在拐角处有一扇门,颜色与墙壁一模一样,只有细看才能看出。
雨儿说了声谢谢,然后立刻冲出了后门。她发现后门的外面原来是一片小花园,正是春夏之交,花园里既有暮春的凄凉,也有初夏的灿烂,似乎生与死都在一个园子里重叠着,于是就显得特别妖娆了。
花园里没有童年的踪迹,就连泥地里的脚印都没有。雨儿有些绝望地抬起头,只看到侧上方有一面与黑房子相类似的屋顶,她有一种被那屋顶压垮的感觉。
难道童年在空气中蒸发了?
(11)
叶萧又见到了黑房子的屋顶和烟囱,暮色即将降临。他悄无声息地走下了他的桑普,穿过黑房子旁边的小巷,他并没有按响门铃,而是继续往小巷里边走去。在黑房子后边的那栋楼房前,他停下了脚步,然后,他回头看了看身后,仰望着黑房子二楼和三楼寂静的窗口。
他取出了一把钥匙,这钥匙是他从小区的物业管理处以办案的名义要来的,他还特地关照过物业部门,要为这件事保密。他用钥匙打开了面前那栋白色的房子。这也是一栋空关着的房子,不过看起来似乎空关的时间还不长,底楼被分割成了好几块,相当的凌乱,房间的布局也毫无章法,大概过去这里也曾是72房客的所在。
叶萧走上了摇摇欲坠的楼梯,二楼和底楼一样杂乱,他没有详看就走上了三楼。三楼的布局似乎符合原貌,他依次推开了三楼所有的房门,倚在窗口上,向对面黑房子的窗户里面眺望,直到他找到了最佳的观察位置。
这是一间空荡荡的房子,只有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墙上挂着几个相框,他粗略地看了看墙上的照片,都是过去住在这房里的人家的生活照。
这房间的采光相当好,虽然已经是傍晚时分,但光线仍很充足。叶萧走到窗前,倚着窗边的木框,向对面黑房子里二楼和三楼的窗户望去,毫无疑问,这里是监视黑房子里一举一动最合适的地方。
从这个窗口,叶萧能清楚地看清对面黑房子里雨儿的卧室,半张床显露在他的视线里,还有那张古老的梳妆台。在卧室隔壁的窗户里,还可以看到一张写字台和书橱的一部分,叶萧注意到靠窗的写字台上放着一本书,但毕竟隔着一段距离,实在看不清书的名字。
在第三个窗户里,似乎放着一个电视机和一套什么设备,这个房间里空空的,叶萧不明白在这里放上这些干什么。至于其它房间,虽然窗户都敞开着,但里面似乎没什么东西。
他又把目光移向了三楼的窗口。在位于雨儿的卧室正上方的房间里,也有一个布局相似的房间,有一张床靠在窗边。叶萧又向旁边的一扇窗户里望去,却黑乎乎地什么都看不清。
他抬起头望了望天空,夜色已经毫无保留地降临了,对面的黑房子似乎也被黑暗占据着,他再也无法在对面的窗户里看清什么了。
忽然,黑房子的一扇窗户里的灯亮了。
(12)
童年打开了这扇房门,他感到自己的肚子里有些饿,但却忍住了。这间空荡荡的屋子里放着一台电视机和一整套的监控设备,今天早上他把这些东西从底楼搬到了二楼,让他流了一头的大汗。
窗外的夜色已经弥漫了开来,他觉得此刻正是好时机,于是,他打开了设备,电视机里出现了监控探头拍摄出来的镜头——
先是客厅,探头拍摄出来的是黑白的影像,有些像猫眼的视角,整个客厅几乎全都被拍到了。忽然,他看到客厅的门打开了,雨儿走了进来,她显得非常疲惫,先是倒在沙发上喘着气,然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冷开水。
童年又把镜头切换到了底楼的走廊里,走廊里黑黑的,什么都看不到。接下来,镜头又切了几个房间,都没有什么异常。然后镜头切到了卧室,再到书房,接下来就是这个房间了,黑白的画面里呈现出了童年自己的脸。他抬起头,看着门角上的探头,电视机里他的眼睛正在看着自己,虽然探头拍摄的画面不太清楚,但两只眼睛却特别地醒目。
童年掉换了录像,他要把昨天晚上探头拍摄到的内容再看一遍。他开始揿快进键,客厅里的漫漫长夜在10分钟内就一闪而过了,接着是厨房、走廊、楼梯、卫生间。
在放卫生间快进镜头的时候,他看到了雨儿,童年立刻又恢复了播放的正常速度,清楚地看到了镜头里雨儿厌恶地看着探头的神情,她拿了一块毛巾,踩着抽水马桶爬了上去,把毛巾盖在了摄像镜头上。镜头里立刻一片黑暗,童年再按快进键,直到那块毛巾被雨儿取下。镜头里,雨儿的头发上冒着热气,她裹着一件睡衣,裸露着肩膀,看上去很美。
就在此刻,童年身后的房门忽然打开了。雨儿闯了进来,她显得异常疲惫,也有些怒气。当她看到了电视机屏幕里的她的身体时,这愤怒就显得更加强烈了。她摇了摇头说:“童年,你什么时候有了这种嗜好?”
“对不起,我不是想监视你。”
“那你想拍什么?拍摄黑房子里的鬼魂?”
童年居然点了点头说:“也许是吧。”
“你真是不可理喻了。我问你,下午我们去米医生的诊所,出来以后你跑到哪里去了?你知道吗,我找了你整整半天。”
童年淡淡地说:“对不起,我只是想出去透透空气,后面那个小花园很美。”
“我不想听你解释。”雨儿摇摇头。
“雨儿,让我单独呆一会儿好吗?”
雨儿看了看电视屏幕,黑白的监控影像在继续着,她不想再和童年争吵了,轻声地说:“晚餐我已经放在楼下的桌子上了,早点吃完早点睡吧。”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间,重重地关上了房门。
童年有些无奈地看着雨儿离去,然后盯着电视机,继续切换录像带和镜头。终于,他把镜头切换到了三楼的走廊,这里一片漆黑,镜头里看不到什么,只能不断地快进,直到他发现有一扇门被打开了。被打开的门里透进来一丝微弱的光线,一只手出现在监控镜头里。
童年立刻定格住了带子,心头一阵狂跳,他先看了看监控显示的时间:01时25分。然后他仔细地观察着这只镜头里的手,可惜光线太暗了,实在看不清楚。
他小心翼翼地按了慢进键,瞪大了眼睛看着镜头里缓缓发生的一切,那扇门越开越大,从门里透进来的光线所照亮的面积也越来越大。
终于,童年渐渐地看清了一个背影,那个人影正在开门,并在缓缓地转身,那个人(或者是?)的脸就要出现了——
童年禁不住坐倒在了冰凉的地板上,并往后退了退,直抵在墙壁上,他摸了摸自己的胸口,紧紧地按着遥控板,以最慢的速度播放着监控录像。
忽然,镜头猛地闪了一下,就在那个人影即将转过来的关键时刻,镜头就变得越来越模糊起来,画面里的“雪花”也越来越多,影像就像被扭曲了一样,直到什么都看不清了。
童年立刻就急了,他又按了几下遥控板,想要使画面清晰,但无济于事,又过了几秒钟,电视机屏幕上什么也没有了,竟然变成了蓝屏。他惊讶地看着这一切,他想也许是电视机坏了,立刻扑上去调试了几下,却发现电视机没有任何毛病,监控器也没问题。
童年又重新播放了刚才那盘带子,但到了最关键的时刻,那个人影即将转身的刹那,画面就开始模糊了,不一会儿,监控画面就完全消失了。童年没有切换镜头,而是任由带子继续放下去。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镜头又出现了,此时监控显示的时间是01时55分。走廊里还是一片漆黑,似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童年继续快进,直到清晨时分,一缕微弱的光线从天窗射下来,走廊里空空荡荡的。
他不想再看了,关掉了监控和电视机,很显然,刚才那段最重要的镜头被抹掉了,这又是谁干的呢?他有些惊恐地看着这台机器,脑子里又浮现起了黑夜里三楼走廊里的那个神秘人影。
此刻,夜幕完全笼罩着这间房间,童年的脸隐藏在黑暗中,他忽然有一种呼吸新鲜空气的渴望,于是,他把头转向了窗外。
瞬间,他看到了一线幽光。
就在对面的那栋空关着的房子的三楼,一扇黑暗的窗户里发出了光亮,童年觉得那是幽灵般的闪光,正对着自己的眼睛。
但转瞬之后,那扇窗户里又恢复了黑暗,什么光亮也没有了,和平时一样沉睡了下去。童年把头探到窗外,看了看对面那栋房子,虽然在晚上,但在月光下看起来依旧一切正常,似乎并没有人活动过的迹象。他又看着对面三楼的那扇窗户,心里一阵莫名其妙的惊慌,难道是自己看走眼了?不可能,他否定了这个想法。
然后,童年立刻离开了这个房间,冲下了楼梯。他走出了外面的铁门,跑到了黑房子后面的那栋房子前,然后猛地推了推门,大门紧锁着,推不开,他又猛敲了几下,房子里面没有任何反应。他摇了摇头,难道自己真的看错了?或许,真的是幻觉?
童年带着一肚子的疑问离开了这里,回到了黑房子的客厅里。面对一桌子的晚餐,他感到了饥饿,于是便狼吞虎咽了起来。
(13)
童年醒了。
一阵风从敞开的窗户里吹进来,拂动着他的头发,也钻进了他的耳朵里,风声在耳道的崎岖山谷中穿梭,越来越响,直到使他醒来。
童年还躺在床上,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身边,空空的什么都没有。他立刻有了些警觉,睁开了眼睛。
房间里一片黑暗,他看不清,只是觉得身下的这张床睡得不太舒服,似乎小了一些,他又摸了摸身边,雨儿确实不在。她会去哪儿了?童年轻声地呼唤了几下雨儿的名字,没有人回答,只有一些可怕的回声从房顶上反弹下来,又重重地砸在他的耳道里。
难道雨儿出去了?童年疑惑地下了床,感到房间里隐隐有些异样,但究竟是什么不同他也说不清。他忽然感到现在房间里的空气有些令人窒息,于是他急切地趴到了窗户边,看着窗外的夜色,他眺望着月亮,明白现在已经是下半夜了。
他想到了什么,向对面房子的三楼望去,对面那扇窗户里依然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忽然,童年感觉有点不对,是视角上不对,当前面他在看监控录像的时候,他记得自己是略微仰着头看着对面三楼窗户的,但现在他是正面平视着那扇窗户。他怀疑是不是看错了?除非,这里是三楼。
童年又一阵惊恐,后退了几步,环视着整个房间,现在他的目光已经适应了黑夜。果然,这里不是他的卧室,没有梳妆台,没有大衣橱,没有电视机和电脑,就连眼前这张床也不是他和雨儿睡的床。
现在他可以肯定了,这里是三楼的房间,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睡到这里来了?他明明记得自己吃完晚饭以后,就上了二楼的卧室,睡在了雨儿的身边,雨儿还和他说了几句枕边私语呢。
此刻,雨儿还应该安睡在楼下的卧室里,而他,则惊恐地站在这间房间里坐卧难安。他抬起头,看到了门角上隐藏着的监控探头。童年反复地踱了几个来回,最后又回到了床边坐了下来,风继续吹着他的头发,非但没有使他冷静下来,反而更具有了一种催眠的作用。他平躺了下来,脑子里几乎一片空白,什么都不去想了,闭上眼睛,很快就又睡着了。
忽然,又一点幽光从对面的黑暗的窗户里闪起。
(14)
清晨,雨儿又一次发现童年失踪了,这次她没有惊慌失措,她立刻就想到了三楼。她小心地走上三楼的楼梯,来到走廊里,头顶的天窗里射下来一道天光,她抬起头,想象着此刻屋顶上被清晨的光线照亮的一排排瓦棱的景象。
雨儿推开了三楼那扇房门。果然,她发现童年正躺在床上睡着。她忽然想起来,昨天深夜里,她听到从楼上传来一些沉闷的脚步声,这些脚步似乎在来回地走动着,现在,她终于明白这是谁发出的声音了。
雨儿并没有直冲过去,而是轻手轻脚地走到了他的身边。她看着童年的样子,他显然睡得很安详,似乎比在楼下睡得还要香。
雨儿真的无法理解他了,她又环视了房间一圈,感觉这里比她上一次闯进这里的时候多了一些人气。但是,她又下意识地看了看地板,这块地板上曾经有过一滩来历不明的血迹,让她惊恐万分的血迹。现在,已经丝毫都看不出任何痕迹了,然而,雨儿还是微微颤抖了一下。
忽然,童年醒了。
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看到的第一眼是雨儿的背影在清晨的光影下微微颤抖。他忽然产生了某种错觉,觉得站在他身前不是雨儿,而是另外一个人,同样完美的躯体,诱人的肩膀和腰胯。于是,他的心跳开始加快了,一些冲动荡漾在胸口,他实在无法阻止它们泛滥出来。他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极其贪婪地一把抓住了雨儿的腰肢。
雨儿的腰开始剧烈地扭动,她不想让童年这样,她在反抗,但越是这样童年越是感到兴奋。手里的感觉就像是捕获到了一尾活蹦乱跳的鲜鱼,光滑的鱼鳞耀眼夺目,很快,这些鱼鳞都要被贪婪的渔夫刮去。
终于,雨儿无力抗拒了。
童年加大了力量,嘴巴里不断地喘着粗气。现在新鲜的大鱼已经到手了,渔夫操起刀,点起火,美丽的大鱼将被他煮熟,成为一顿美味的早餐。
此时此刻,在这个房间的正对面,十几米开外的一扇窗户里,隐藏着的一双眼睛闭了起来。
(15)
第二夜,童年决定就睡在三楼的房间里。
他告诉雨儿:“我已经决定了,我搬到三楼的房间里住。”
“为什么要这样?说出你的理由。”雨儿无法理解他了。
“没有理由。我只能说,我必须要睡在上面的房间。”
雨儿近乎绝望地说:“童年,你要离开我吗?”
“不,雨儿,你不要害怕,我不会离开你的,我发誓,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童年说这番话的时候,表情异常坚决,让雨儿不得不信。
“那我呢?你就让我一个人睡在这里?”雨儿指了指卧室里的床。
童年摇摇头说:“你可以选择和我一起去三楼。”
雨儿睁大了眼睛,后退一步说:“不,我不行,我不敢走进那个房间,我害怕,对整个三楼我都害怕。”说完,她抬起头看了看天花板。
“你究竟有什么可害怕的?看一看那里——”他用手指了指门角上的监控探头。
“够了,我讨厌那个东西。”
“但是,它能够告诉我们真相,这栋房子的真相。”
“我不信。”雨儿转过身说,“童年,我求求你了,就留在这里吧。”
童年的脸上忽然露出了一股奇怪的表情,说:“你是不是对今天清晨在楼上房间里发生的事情害怕了。”
听到了这话,雨儿感到自己的脸颊有些发热,她轻声地说:“那都是你不好。”
“对不起,是我不好。不过,你不也一样吗?”
雨儿的脸上更热了,她低下头,不再说话。
“难道不是吗?这说明我们在楼上的房间里同样也可以得到快乐。好了,我上去睡觉了,你自己考虑。”说完,童年只带了一条毛毯,就走出了房门。
他来到了三楼的房间里,又向对楼的窗户看了看,对面的窗户里还是一片黑暗。童年摇摇头,仰天倒在了床上。他在心里暗暗对自己说:但愿屋顶上不要再有脚步声。
很快,童年就被夜色包裹了起来,一开始他有些烦躁,在床上翻来覆去,毕竟这间房间曾让他感到恐惧。然而,今天清晨他也曾在这里感到快乐。终于,他渐渐地睡着了。
他没想到自己睡得如此安宁,连梦都没做一个。直到下半夜,身边一种热乎乎的感觉使他缓缓醒来。
那是什么?
窗外依旧明月高悬。童年感到温度不对,半边身子像烧起来了。有种气流涌到他脸上,并传来了另一种奇怪的呼吸声。他的心跳立刻剧烈地冲动了起来,他不敢睁开眼睛,生怕发现他想象中的可怕的景象。当他确定是有个什么东西正在他身边的时候,他轻轻翻了身,他感到身边毛茸茸的,于是,他伸出了手。
童年触摸到的却是一团光洁柔软的皮毛。
是那只白色的猫。
他忽然记起门窗都关得死死的,真不知道它是怎么进来的。童年终于睁开了眼睛,借着窗外射进来的月光盯着身边的猫。
它躺着,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的样子。它睡觉的样子很美,尤其是它那张脸,就像从某幅古代画卷中美女的脸浓缩变形而来的。
童年忍不住又要动手了,他怕猫会从他身边逃走,但他无法自控。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按在它的背上,仿佛已感觉到了它的骨头,猫骨头是很轻的,又圆又滑,尽在他的手掌之中。
童年的另一只手则抱住了它的腰,他能感觉到他的手指正穿过它的胯骨,紧紧搂住了它苗条的腰身。
这时,它睁开了眼睛。出乎意料,它没有任何惊慌失措的表现,目光有力地注视着童年。它几乎一动不动,鼻子里喷出的热气与他的呼吸混杂在了一起。它真热,童年有些出汗了,但他反而把它抓得更紧,直到拥入怀中。
它竟然没有反抗,温顺地躺在童年怀里,并顺势用两只前爪搭住了他的肩头。他知道这只白猫现在已经把利爪缩进脚掌里去了,童年只感到它爪掌心的几块软软的肉垫。
猫仍然盯着他,但目光柔和了许多。从它那黄棕色猫眼宝石般的眼睛里,童年敢发誓,它一定认识自己。
童年已确定这并不是做梦。
它是美的,它小小的身躯内仿佛注入了生物界一切的美,包括人类。他大胆地抚摸起它的全身,从它两只薄薄的耳朵到透过长毛纤细可人的脖子,从两排轻灵的猫肋到它变化多端最不顺从的尾巴。他就像抚一把古桐琴一样,抚遍了它身体的三匝,就差在它嘴唇上轻轻一吻了。
他忽然发现自己是在一幅古典风格的画卷中了,就像《聊斋志异》里的插图。他能想象这里并不是黑房子的三楼,而是它(她)的闺阁。大胆地闯进来的人是童年,与它(她)一同躺在这床上,月光洒进来照着童年和他的秘密情人。它(她)全身没有一丝衣服(这是事实),被他搂在怀里,顺从地被抚摸被拥抱,没有一丝保留地向他敞开。并且含情脉脉地(这是想象)看着童年,尽管没有一句枕边细语。
童年终于开始相信,他与它(她)是青梅竹马的,在他们小时候,就曾这样亲密过了,尽管童年的它(她)早已死去了。但童年忽然相信猫这样的动物是会死而复生的,而现在,他和它(她)都已经长大了。
就这样,童年又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直到清晨的光线照射在他的眼皮上。他缓缓地睁开眼睛,和过去一样,他习惯性地摸了摸身边,只是这次他要摸的不是雨儿,而是那只猫。
它不在。
童年又环视了一圈房间,然后他站起来,趴到窗口深呼吸着,忽然觉得这一切都像是一场梦。
(16)
又是一夜。
此刻,雨儿正一个人孤独地躺在床上。
昨天晚上她又没有睡好,一个人睡在床上,翻来覆去,她总是听到楼上传来某种奇怪的声音,不像是那晚听到的脚步声,而是另一种,像是说话的声音。
于是,今天早上她又起来晚了,急匆匆地跑下楼,看到童年正在慢条斯理地吃着早餐,而且已经准备好了她的那一份。她觉得童年似乎也没睡好,但他看起来心情还不错,可雨儿没有那么好的情绪,她有些焦虑不安,只吃了几口就小跑着出了门。还好,上班没有迟到,不过只差了半分钟,让她惊出了一身冷汗。
在公司里,许文明似乎对雨儿有些无动于衷,只是指示了几句要她快点完成米若兰的广告。雨儿总觉得他看她的眼神有些怪,似乎在躲避着她,不过她也乐得如此,不要每时每刻都在许文明严厉的眼皮底下。
今天的工作特别累,使雨儿的身心都几乎崩溃了,等回到家的时候,她发现童年已经把晚餐准备好了。童年对她出乎意料地好,他甚至还说要给许文明打电话希望能够给雨儿轻松一点的活。
雨儿问他为什么,他的回答让雨儿吃惊,童年说许文明其实只听米若兰的,而米若兰则听他童年的话,因为米若兰喜欢他的倾诉。当雨儿问童年他向米若兰倾诉了些什么,他却回答说自己也忘了。
吃完晚餐,童年就走上了三楼。雨儿几乎是含着眼泪乞求他不要上去,但童年似乎无动于衷,从他的眼神里可以看出,他现在似乎已经对三楼充满了向往。
在他上楼梯的时候,好像并不是他自己在走,而是一股无形的力量在召唤着他上去,拉着他上去。雨儿觉得他上楼梯的样子就好像是丹东走上断头台,她吓得不敢再看他,躲回到了卧室里,浑身瘫软地倒在了床上。
现在,雨儿又听到了那种声音。
不但有说话的声音,而且,似乎还有书页翻动的声音,这更加让她不寒而栗,因为她觉得这声音不再从楼上传来,而是来自于隔壁的书房。
雨儿浑身蜷缩了起来,几乎不敢喘气了,这一墙之隔的声音让她感到了深深的恐惧。她终于睁开了眼睛,紧紧地盯着靠近书房的那面墙,也许恐惧就在那面墙的后面,它会不会穿墙而过呢?
想到这里,雨儿又打了一个冷战,她不敢再想下去了,连忙从床上爬了起来。她小跑着打开了房门,来到了走廊里,然后,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走到了隔壁的书房门前。
一只眼睛正在看着她。
那是门上的猫眼。
她也想往猫眼里看,是的,她无法控制自己了,于是,她把眼睛贴到了猫眼前。
视线穿过猫眼,房间里的写字台上依稀闪烁着一支幽暗的烛光和一本摊开着的书。
忽然,猫眼前面一片黑暗,似乎是一只手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堵住了猫眼在门里的那一面。在一门之隔的后面,究竟藏着什么?
雨儿几乎要疯了,她立刻转身就跑,摸着自己的胸口,慌不择路,竟然跑上了三楼。她一把推开三楼的那扇房门,惊醒了床上熟睡的童年。
黑暗里,惊魂未定的她能看清童年闪烁的眼睛,就像是楼下猫眼里所看到的烛光。
“雨儿,你终于上来了。”童年微笑着说。
雨儿不顾一切地扑到了童年的怀里,恐惧使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眼泪尽情地在脸颊上奔流。童年温热的手掌,帮她轻轻地抹去了眼泪,他在她耳边轻声地说:“别害怕,我的雨儿,只要我在你的身边,就没有任何人能够伤害你。”
雨儿点了点头,身躯不停地颤抖着,睡到了童年的床上。床虽然小,但还是能勉强容纳童年和雨儿,他们互相拥抱着,以体温来驱赶黑房子所带来的恐惧。
长夜漫漫。
第四章
(1)
雨儿很晚才醒来,她的头枕着童年的手臂,望望窗外的阴霾天空。童年忽然翻身起来,在她耳边轻声地说:“你现在还害怕吗?”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又闭起了眼睛。
“雨儿,我知道你最害怕的就是这间房间,所以,我们应该睡在这里,因为只有处于恐惧的中心才能真正克服恐惧。”
“不,我们永远都克服不了黑房子带给我们的恐惧。”雨儿闭着眼睛说,她依然不敢看这房间,她生怕会从房间里的某个角落发现什么可怕的东西,她继续说,“昨天晚上,我听到了一些奇怪的声音,让我害怕的是,这些声音是从我们卧室隔壁的书房里传出来的。后来,我从书房门上的猫眼向里看去,我看到书房里闪着一点烛光,我立刻就吓坏了,只能跑上来。”
童年不再说话了,他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了下来,似乎已经看到了那一点幽暗的烛光,片刻之后,他猛地跳下了床,打开了房门。
“你去哪儿?是去看监控吗?”她有些害怕,昨晚的监控探头里究竟会拍摄下什么呢?
“不,我忽然想起来,今天答应过罗姿的,我要去为杂志社拍照片。”他一边穿衣服,一边急匆匆地说。
“现在就走吗?”雨儿还想留住他。
“当然,现在已经来不及了,我必须要尽快地赶到,今天是周六,你好好睡觉吧,冰箱里有早餐和午餐。好了,我先走了。”
雨儿无奈地点了点头,目送着童年走了出去。
她一个人坐在床上,终于又大着胆子环视了房间一圈,虽然窗户大开着,一些风吹了进来,但是,她依然感觉到这房间里存在着一股特殊的气味。
她摇摇头,心想也许这是第一感觉的作用,第一次闯进这房间发现童年的时候,她感到了一阵窒息和恶心。而人的第一感觉往往会影响很久,比如现在她面对这个房间,真的是如此吗?雨儿问了问自己,当她的视线停留在一堵墙上的时候,她终于摇了摇头。
又是那堵白色的墙。
其他三面墙壁上都贴着带有青色花纹的墙纸,虽然这些墙纸大多犯潮剥落了,不过依然呈现出青翠的色泽。
然而,雨儿面前的这堵墙则完全是光秃秃的,只涂着雪白的石灰,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就像是一张等待着画笔来涂抹颜料的白纸。
这面墙壁令她窒息。
雨儿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枚猫眼宝石正冷冷地挂在心口上。她立刻从床上爬起来,走到那堵墙的跟前,她总觉得那堵墙仿佛是有生命的,正在看着她。
她伸出了手,用指尖触摸到了墙面,那感觉冰凉彻骨,瞬间就让雨儿后退了一大步,就像被电击了一样。她摸着自己的手指,指尖的感觉已经麻木了,仿佛已经不再属于她。
雨儿不再看那堵墙,她感到一阵胸闷,连忙趴到了窗口呼吸几口新鲜空气。她用双臂支撑在窗台上,仰望着天空,现在,她只渴望自由。
忽然,她感到自己的左臂底下有些痒,抬起手臂,发现在木质窗台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有着几道小小的刻痕。
雨儿用手在窗台上面擦了擦,发现那刻痕是两个字母——“J·S”,字母中间还有一个分隔的小标点,似乎是什么人名字的缩写。
她又轻轻地念了一遍:“J·S”。那会是一个什么人的名字呢?又是谁刻上去的呢?雨儿叹了一口气,她隐隐有些害怕,似乎这两个字母里也会隐藏着一段难以言说的情节。
她终于离开了窗户,快速地跑出了房门。
三楼的走廊上方有一个天窗,一些微弱的天光像泉水一样照射在走廊里,使得她能看清这里。三楼的走廊看起来要比二楼的短,也许是因为法式的洋房的屋顶两边都非常陡,急剧地向上收缩,使顶楼的空间显得狭小逼仄。
她小心翼翼地在走廊里转了一圈,三楼总共只有三个房门,她来到了第二扇门前,一只猫眼正在房门上冷冷地看着她。于是,雨儿把眼睛贴到了反装的猫眼前面,向房里看去。
一道黑影从猫眼里一闪而过。
雨儿后退了一大步,心跳又剧烈了起来,她摸着自己的心口,又回头看了看头顶的天窗,她决心一定要进去看一看。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轻轻地打开了这扇房门。
房间里没有人。
雨儿这才呼出了一口气,她发现房间的地板上的灰尘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厚,光线很充足,照射在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同时,这柔和的光线,也照亮了那些挂在墙上的画和镜子。
雨儿惊呆了。
她发现墙壁上挂着好几幅油画。
除此以外,墙上还有一面高高的落地镜子,反射着光线,雨儿觉得这镜子的反光有些刺眼。墙上的这些画尺寸中等,似乎都蒙着一层薄薄的灰,画面上的颜料在那层尘埃底下暗淡了许多个年头。
雨儿有些颤抖,她又抬头看了看房间的四角,没有发现摄像探头,这说明童年也没有进入过这间房间。然后,她走到了离她最近的第一幅画面前,她顾不得脏,伸出手,轻轻地拂去了覆盖在画上的尘埃。
“黑房子。”
她禁不住叫了一声,第一幅画的内容是黑房子。整个画面的格调呈现出一股阴郁,颜色偏深偏冷,天空有些红紫色,大概是黄昏时分在黑房子的外面写生的。
画家的笔触非常细腻,把从那个角度能观察到的黑房子所有的细节都表现在了画上,一个烟囱高高地升起,从烟囱里飘出一团黑色的浓烟。
雨儿还从没有见过黑房子的烟囱里会冒烟,底楼客厅里的那个大壁炉她可从来没有用过。现在,看着画中的黑房子和烟囱里的黑烟,她有了某种可怕的联想。
雨儿站到了第二幅画前,同样轻轻地擦去了灰尘。她发现,这幅画画的正是这个房间,画面的中央是这房间的窗户。从窗户里还可以看到对面楼房三楼的窗户。
雨儿看着画,调整着自己的位置,直到她眼中所见景象与画中的内容完全重叠在一起。是的,就在这里,画家是坐在这里正对着窗外画的,对面的窗户画得特别清晰,整幅画给人的感觉就好像是一个大的取景框再套着一个小的取景框。
接下来,雨儿擦了擦第三幅画,她惊讶地发现,画里呈现的居然是二楼的书房。这幅画的是夜景,书房的窗外一片黑暗,写字台上点着一支蜡烛,发出微微跳跃的幽暗烛光,照亮了书橱和台上的一本书。
这本书摊开着,几乎连纸页都能看得出,在烛光下照得发红。她立刻想到了昨晚在书房的猫眼里所见的景象,禁不住后退了一步,立刻转到了第四幅画面前。
还是小心地擦一擦,她发现第四幅画的是一个女人的背面。这个女人平躺在地上,裸露着后背,乌黑的长发也在地板上披散着,双脚和肩膀有些蜷缩,但是整个体形还是很清楚,一个身材完美的女人,只是背对着雨儿,无法看清她的脸。
但是,真正令雨儿感到震惊的是,这个女人的裸露的后背上有着许多条伤痕!是的,这累累的伤痕仿佛是一条条紫色的毒蛇缠绕在女人的身上,似乎是用硬物击打出来的。雨儿不敢再看这些伤痕了,她来到了第五幅画前。
第五幅画给雨儿的第一感觉像是一面镜子,她立刻用手擦了擦画面,果然,画里是一面镜子,镜子里画着一个女人的全身肖像。
雨儿又看了看这幅画旁边的那面镜子,没错,就是这面镜子,画画的人就是对着这面镜子画的,也就是说,这是一幅自画像。画里的女人穿着一条白色的衣裙,胸部丰满,手臂光滑白皙,在女人的胸前,挂着一串项链。
而画里的那枚项链的坠子是雨儿再熟悉不过的了,现在,这串项链就挂在雨儿的胸前。她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胸前的猫眼宝石,又看了看画里的那一颗,绝对不会有错的,就是它,同一枚猫眼宝石。雨儿微微地颤抖,仿佛自己胸前的宝石瞬间已经跑到了画中,她又用手摸了摸它,同时也摸到了自己剧烈的心跳。
雨儿的目光从画中女人的洁白修长的脖子继续往上移,但却突然定住了,因为画中女人的脸,已被黑色的墨水抹掉了,更确切的说,应该是覆盖掉了。
整个脸部都成了一团漆黑,那块不知是谁涂抹上的黑色墨水占据了整个脸的位置,使得画中的女人看上去更像一个黑纱蒙面的女盗,甚至像是一具站立着的无头女尸。
看着这幅画,雨儿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她后退了一大步,站到了旁边的那面落地镜子面前,或许,在许多年以前,画里的那个女人,也是像雨儿现在这样站在这面镜子前画下了自己的模样。
雨儿看着落地镜子里的自己,忽然,她注意到了自己也穿了一身白色的衣裙,简直和画里的女人一模一样,特别是胸前的猫眼项链,只要再把一块黑色的东西挡在她脸上,浑然就是那幅画的复制品了。
镜子的反光越来越晃眼,雨儿不敢再看镜子里的自己,立刻躲到了另一边,于是,眼前出现了第六幅,也就是最后一幅画——猫眼。
瞬间,她惊奇地发现,眼前这最后一幅画居然和几天前她在米若兰的心理诊所里看到的那幅画一模一样。一只白猫的脸部特写,一双诱人的猫眼正从画中射出神秘的目光,紧紧地盯着雨儿的眼睛。
她后退了几步,又回头看了看这房间里的其它五幅画,这些画都让她感到了深深的恐惧。
忽然,她听到背后传来一身猫叫,她吓得差点尖叫了起来,惊恐地转过头来,发现那只绝美的白猫正站在房间里。
猫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雨儿。她不敢再看它,而是回过头看了看最后那一幅画,一模一样,此刻,地上那只猫的眼神与画中的那只猫没有任何区别,最后一幅画简直就像以地上这只猫为模特儿画下来的一样。
几秒钟以后,雨儿终于无法忍受了,她绕开白猫,惊慌失措地夺路而逃,一口气跑下三层楼梯,逃到了底楼的客厅里,大口地喘息了起来。
(2)
叶萧是看着雨儿冲出黑房子三楼的那间画室的。他拿着望远镜,坐在窗台边的角落里,小心地观察着对面黑房子里发生的一举一动。
从他这个角度,可以透过黑房子三楼敞开的窗户看到里面所有的情况,只有那些画因为不是面朝窗户,所以有了一些反光,看不太清楚。
他已经在这里监视了三个晚上了,但可惜除了发现童年每晚都要到三楼睡觉以外一无所获。更让他尴尬的是,在前天清晨,他还目睹了童年与雨儿之间最隐秘的事情,尽管他闭上了眼睛,但依然看到了一部分雨儿的身体。
在那个清晨,他忽然感到自己的心里有些负罪感,他想起了雪儿,他曾经答应过雪儿一定要保护好她的妹妹的,而现在,自己却成了雨儿身体的偷窥者,于是,他觉得自己对不起雪儿。
叶萧忽然觉得自己在这里的所做所为有些龌龊,尽管他事先向领导汇报过,并征得了领导的同意才进驻这里监视黑房子的,因为他认定一年前成天赋自杀案与黑房子有着莫大的关系。可是,他一定要用这种方式吗?他监视的不仅仅是对面这栋黑色的房子,还有房子里居住着的两个人,他窥视着这对男女的一举一动,以至于最隐秘的事情都被他目睹了。
正在胡思乱想间,他的手机忽然响了。
“喂,是叶萧吗?”这是雨儿的声音。
“是我,有什么事?”他立刻向黑房子的二楼望去,并没有看到雨儿,他想她现在一定是在底楼打的电话,忽然,他的心里掠过一个念头:难道她发现了我吗?
很快,这个可能被他排除了,雨儿在电话里说:“叶萧,你现在在哪儿?”
叶萧想了想后说:“我现在在郊区,有什么事吗?”
“郊区?太远了,那算了。我只是,只是想和你谈谈而已。”
“发生了什么事?如果你需要我立刻就赶过来。”
“不,不必了。”
“雨儿,你不要害怕,请相信,我一直都在保护你。”叶萧看着对面的黑房子说。
“谢谢,再见。”雨儿挂了电话。
几分钟以后,叶萧看到雨儿走进了二楼的书房。她的表情似乎非常警觉,仔细地观察着房间里的一切,特别是写字台。她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现,然后就坐在了写字台前。忽然,她把脸转向窗外,向叶萧的方向望来,叶萧连忙躲到了窗边的墙后。
过了几分钟,当叶萧重新把头探出窗台,向黑房子里望去的时候,发现雨儿已经趴在二楼书房的写字台上睡着了。
雨儿的长发披散着,铺开在写字台上。
忽然,叶萧有了一种想要抚摸雨儿的长发的感觉。
(3)
真正的梅雨终于来临了。
夜晚的雨水以汹涌之势冲击着窗玻璃,发出异样的声音,窗外的小花园里一些黑影如此摇晃,想必又要绿肥红瘦了。然而,米若兰似乎却对此无动于衷,桌子上铺着一张纸,她手中的画笔在纸上涂抹着一些奇怪的线条,她的副手下班前曾问她画的这些线条和图案代表了什么,她回答:“我在画童年的梦。”
时钟指向了23点,电话铃忽然响了。
她放下手中的画笔,接起了电话,电话里响起了许文明沉闷的声音:“若兰,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诊所,你怎么了?”她立刻就听出了许文明的声音似乎不太对劲,在他颤抖的声音里有一股从来都没有过的恐惧。
“你,你,你那边没事吗?”他结结巴巴地说。
“当然没事,一切正常。”
“真的没事?嗯,没事就好。”
“那么晚打电话来就是为了问这个?告诉我,你出了什么事?”
“明天再说吧,再见。”许文明挂断了电话。
米若兰看着放出“嘟、嘟、嘟”声音的电话,若有所思,然后她立刻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一行字——他是第一次如此恐惧。
当她刚刚把电话放下,铃声就又响了起来。
米若兰摇了摇头,拿起电话就说:“许文明,你又要问什么?快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电话那头一阵可怕的沉默。
她立刻感到自己刚才搞错了,这绝不会是许文明打来的电话,她立刻更正道:“对不起,这里是米若兰心理诊所,请问你是谁?”
电话那头还是沉默,忽然,电话里渐渐传来一阵雨点敲打在地面上的天籁之声,在纷乱的雨声中,还夹杂着一些微弱的喘息声,这奇怪的声音通过电话听筒传入米若兰的耳朵里,让她产生某种错觉,以为那个人的嘴巴就靠在她的耳边窃窃私语。
“喂,你是谁?你还在听吗?”她继续对着电话说。
电话那头继续保持沉默,直到米若兰准备把电话挂了的时候,她忽然听到了电话里的声音:“米医生,你好。”
“你好,你有什么事情要对我说?”她柔声地回答,她经常接到这种深夜打来的电话,通常,这些人需要倾诉,而她则是接受倾诉的最好对象。米若兰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心理医生,她有责任倾听他人的心声。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最后缓缓地说——
“我目击过一件谋杀案……”
米若兰拿电话的手微微一抖,然后又紧紧地握住,她冷静地回答:“我愿意倾听。”
此刻,窗外的夜雨依旧肆虐,不知道今夜小花园里又有多少花瓣要凋零了。
(4)
第四起扼杀案。
叶萧清晨冒着瓢泼的大雨,驾着车来到了案发现场。这里是一栋高层建筑,坐着电梯上到22楼,从楼道里的窗户向外望去,他看到整个城市都在雨中沐浴着,极远方那几栋摩天楼也被浓重的雨雾所笼罩。举目望去,视野所及宛如海市蜃楼一般,一些雨丝飘进来,打湿了叶萧的头发。
他悄悄地走进了案发现场。
与前面三起案件相比,这一次的案发现场略微显得有些凌乱,也可能是因为房间比较大给人的感觉。
这是一间三室一厅的房子,建筑面积大概120个平方,而死者则是一个独居的年轻女子。叶萧又仔细地观察着这套装修豪华的宽大房间,忽然想起了另外两个租住在狭小的房间里的扼杀案受害者,这个世界真是不公平,他暗暗地对自己说。
“你总算来了,这些天潜伏下来有什么收获?”同事拍着他的肩膀说。
叶萧无奈地摇摇头:“一无所获。”
同事看着叶萧苍白的脸色说:“你瞧,你的脸色太差了,眼睛熬得通红,会把身体累坏的,我觉得你不应该再蹲在那鬼地方了。”
“我只是觉得连环扼杀案可能与一年前的成天赋自杀案有关。”
“为什么有关?你拿不出任何根据。你这个人,就是过于相信自己的直觉了,我的经验告诉我,破案不能靠直觉。”
说完,同事带着叶萧向死者所在的房间走去,边走边说:“从第三起凶案到现在,凶犯足足沉默了十多天,你知道我心里有多复杂吗?”
“我当然能明白,我们身为警察,希望能够获得更多的关于罪犯的线索,可是,当我们得到更多线索的时,就意味着又有一个人被杀害了。有时候,我们也希望那个家伙永远都不要再作案,可是这样一来,也许我们仅凭着现有的线索永远也抓不住他了。”叶萧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是啊,这真是一个矛盾。”
女子死于卧室,穿着一件白色睡衣仰面躺在地上,脖子上那道黑色的扼痕特别醒目。叶萧不愿再看死者的表情,他知道连环扼杀案的死者都是什么表情。
房间里不断地有闪光灯闪烁,把现场拍摄下来,也有几个人在提取指纹和脚印,但叶萧很清楚,提取到完整指纹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不过至于脚印倒是有希望,因为昨晚下着大雨,沾湿的脚印将特别清晰。
对于昨晚的大雨,他还记忆犹新,晚上他一个人躺在黑房子对面的房间里,只垫了一条草席,敞开的窗户里刮进来许多雨点,打在他身上,差点让他感冒了。于是后半夜他不敢睡了,只能坐在窗边上,守着对面的黑房子。
叶萧转身离开了死者所在的房间,站到客厅里那面巨大的落地窗户前,从这里望出去,视野异常开阔,只是大雨使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叶萧对跟在他身后的同事说:“我总觉得这次的现场比前面三起案件都要乱一些。”
“你的眼睛很尖。是的,前面三起案件死者几乎没有任何反抗就被杀害了,而这一起,死者与凶犯进行了搏斗。我想,也许是这个死者警惕性比较高,也可能是力气比较大。”
“你没感觉到凶犯的变化吗?”
“凶犯的变化?”同事有些吃惊。
叶萧点了点头,然后他缓缓地把手指向了头顶的天花板。同事抬起头,立刻惊讶地叫了起来:“天哪!”
因为,他看到在天花板上写着两行红色的字——
“劈开木头我必将显现,搬开石头你必将找到我。”
叶萧冷冷地看着头顶的这两行字,瞬间联想到了那本从黑房子里带出来的书——《猫眼》。他又看了看靠近窗户的一个组合柜,在柜子上明显地有两个污黑的脚印。
叶萧对惊讶的同事说:“他一定是踩着柜子在天花板上写字的。”
“可他是用什么写的呢?”
叶萧冷冷地说:“你刚才没有注意到死者的嘴角上没有多少血吗?”
“对,以前三起案件的死者的嘴角都溢出了许多血。”
叶萧点了点头:“显然,凶手是用毛巾之类的东西吸去了死者嘴角的血,然后再用毛巾把这些鲜血写在天花板上,就像画家用抹布沾着墨水画画一样。”说着说着,他自己的身上也发出了一阵颤抖,就像是在打摆子。
“你怎么了?是不是淋到了雨着凉了?”同事拍着他肩膀,关切地说。
“不,我没事。我只是想,凶手一定是故意在和我们玩智力游戏。”
同事点点头,神色冷峻地说:“叶萧,你说得没错,看来我过去小看你了。”
现在,窗外大雨如注,叶萧和他的同事都仰着头,盯着天花板上这十九个用血写成的汉字——“劈开木头我必将显现,搬开石头你必将找到我”。
(5)
窗外的阴雨使雨儿昏昏欲睡,原本她准备乘着两个休息日把许文明安排给她的工作全都在家里完成的,可是现在她一点都提不起精神,一切的构图都变成了雨点儿,最后化成了一团墨迹。现在,她走进了书房。
一进房间,她就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墙角上方的探头。昨天她曾叫童年查看一下那天晚上的监控,这间房间里是否有过烛光或其它可疑的迹象,可是,童年却告诉她一无所获,摄像探头里什么都没有录下来,只有漫漫的长夜。
雨儿来到书房的窗前,关上了窗户,雨点敲打在玻璃上,有节奏地发出清脆的声音。她从书橱里抽出了那本80年代出版的《狄公案——四漆屏》,因为她总是听别人说:坐在窗边的桌前听着雨声看书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
果然,窗外的雨声似乎是在给她伴奏,随着她翻动书页的声音而一起一伏。雨儿忽然觉得书页间散发出某种奇怪的气味,她知道旧书里总是会有一种气味的,然而,那并不是现在她所闻到的气味。
她渐渐地有了些紧张,然而,高罗佩编织的文字却让她放松了下来,逐渐地沉入到武则天时代那起扑朔迷离的案件中。
半天过去了,窗外的雨依旧,当雨儿翻到《四漆屏》的最后几页,写道狄仁杰戳穿了滕县令企图谋害妻子的卑鄙灵魂时,忽然从最后的书页间掉出了一张照片。
雨儿看着这张夹在书里的黑白照片,瞬间就惊呆了,因为——照片里是雨儿的脸。
这是一张室内拍摄的照片,背景看不清楚,照片里她的脸并没有面对镜头,而是向窗外望去,冷冷地看着天空。
雨儿看着照片里自己的脸,她第一次从照片里发现自己的目光居然如此凄美,这是唯美与忧郁的完美结合,也许还隐藏着某种神秘的东西。她的目光里藏着些什么呢?雨儿自己也说不清楚。
她闻到照片里散发着一股陈腐的气味,就和这书的气味一样,边角还略微有些卷起。
可是,雨儿并不记得自己曾经拍过这样一张照片。
她想了想,也许是童年偷拍的,她知道童年有一架老式的黑白照相机,是那种拍摄时眼睛从上往下看的翻盖机,拍出来的都是这种色调和风格的照片。
雨儿立刻拿着这张照片跑上了三楼的房间,而童年正在房间里看电视,今天早上他把二楼卧室里的电视和电脑都搬了上来。
“童年,这张照片是你偷拍的吗?”
童年接过雨儿手中的照片看了看,立刻,他的脸上露出了一股特别的表情,他显得有些害怕,然后抬起头,盯着雨儿的脸,却不说话。
“你回答啊?”
童年依旧不置可否地看着这张照片,眼神中似乎埋藏着什么。
“你默认了?”
雨儿从童年的手中夺回了照片,然后离开了这个房间,忽然,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的猫眼宝石。
(6)
黑房子的三楼,童年和雨儿挤在那张小床上。
深夜了,他们却谁都没有睡着,忽然,黑暗中响起了雨儿的声音:“昨天晚上,那只猫又来过了,是不是?”
“我忘了。”童年淡淡地回答。
“你在抚摸它,拥抱它,是吗?”
童年停顿了一会儿,然后用沉闷的鼻音说:“我是这样做了吗?我不知道,也许是吧,也许,我是把它当做了我小时候我妈妈养过的那只猫。”
“你和它很亲吗?”
“你是指哪一只?过去的,还是现在的?我只记得我曾经爱那只猫爱得发狂,它太美了,美得让人难以自禁,不过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小孩子。”他忽然苦笑了一下。
“你说过是你爸爸杀了它,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他嫉妒。”
黑暗中响起了雨儿奇怪的语气:“嫉妒一只猫?”
“是的,我爸爸嫉妒那只猫,因为我妈妈把除了对我以外的所有的爱都放在了那只猫身上。”
“这么说,你爸爸把那只猫当成了情敌?所以才杀了它。”
“差不多吧。”
“童年,你们家族是不是有什么遗传病?”雨儿大胆地问。
“你什么意思?”童年的呼吸有些急促了。
“我是指在心理方面。”
“你说我爸爸精神不正常?”
雨儿叹了一口气:“对不起,我只是担心你会不会也遗传一些家族性的心理疾病。我没有别的意思,也许米医生说得对,在我们每一个人的心灵深处,都隐藏着一个魔鬼。或许,我的心里也藏着一个。”
“够了,不要在这个房间里说这种话。”
“为什么?这个房间有什么特殊吗?”雨儿追问着。
“是的,这个房间对我们家有特殊的意义。好了,别问了,否则会给你带来麻烦的。”然后他做了一个禁声的动作,嘴巴里轻轻地“嘘”了一声,似乎是害怕他们的谈话会被什么人偷听了去一样。
可是,雨儿还是轻轻地问了一句:“你说它今天晚上还会来吗?”
“你是说谁?”童年忽然一阵紧张。
“我是说那只猫。”
他这才呼出了一口气说:“我想杀了它。”
雨儿轻轻地扭了他一把:“如果你杀了它,我就立刻搬出黑房子去。”
两个人又都沉默了,他们都期望能够早一点入眠。
半个小时以后——
“听——”童年打破了沉默。
“我听到了,很轻很轻,好像是放音乐的声音。”雨儿在他的耳边回答,她的声音在轻微地颤抖着。
“对,是这种声音,真奇怪,怎么是从楼下的卧室里传上来的?雨儿,你是不是没有关音响?”
“不可能,今天我还没有开过音响呢。”雨儿越说越害怕。
童年悄悄地坐了起来,“我一定要看清楚。”
雨儿拉住了他的手:“别,别去。”
“不要拦我。”童年下了床,打开了房门。当他走进走廊以后,发现雨儿跟在了他的身后,他示意雨儿不要说话,轻轻地走到了二楼。
童年走到二楼的卧室前,雨儿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果然,她听到了那轻微的声音,好像是某种优美的舞曲,而且,从房间里还传出来有节奏的舞步声。此刻,雨儿感到自己的心脏几乎已经承受不了了。
她看到童年没有先打开房门,而是小心翼翼地把头凑到了门上的猫眼前,向门里看去。雨儿看着童年的样子,她不知道童年到底看见了什么,只见他呆呆地站在门前,眼睛贴着猫眼,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足足有好几分钟的时间。
忽然,童年回过头来看着雨儿,他的眼里充满了恐惧,浑身颤抖着,他这个样子让雨儿也一阵紧张。雨儿再也顾不了什么了,她大着胆子问童年:“你看到了什么?”
童年想要说话,嘴巴张得很大,但却一个字都说不出,看样子他是恐惧到了极点,似乎是得了失语症。最后,他只能用手指了指卧室的房门。
雨儿深呼吸了一口,她想,不管房间里面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她也一定要看个究竟。终于,她打开了房门。
卧室里的灯亮着,空无一人,那奇怪的音乐声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房间里只剩下一片死寂,还有童年与雨儿两个人的面面相觑。
童年的脸色已成一片死灰。
忽然,雨儿发现童年妈妈留下来的那个旧衣橱的门开了。在地板上,还散落着一条女人的衣裙。她捡起了这条白色的连衣裙,这裙子不是她的,显然,那是衣橱里面童年妈妈穿过的衣服。
雨儿走到梳妆台的镜子前,把这条散发着樟脑丸味道的裙子放到了自己的身上比了比,她忽然发现这条裙子非常合她的身,虽然裙子是十几年前的样式,但仍然非常干净,保持着纯白的颜色。镜子里的雨儿把这条裙子放在身前,就好像她已经穿着这条裙子一样,忽然,她觉得镜子里的自己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
这个时候,雨儿发觉童年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他一句话也不说,离开了卧室。
雨儿叹了一口气,把这条白色的裙子又放回到了衣橱里。她触摸着衣橱里这些十几年前的衣服,手指上有一种特别的感觉,仿佛已经触摸到了一个早已经神秘失踪了的女人的身体。
雨儿重新把衣橱的门关好,然后来到走廊里,她看到另一间房门里亮出灯光,她走了进去,发现童年正在看监控录像。他把刚才卧室里的监控探头所拍摄下来的内容放了出来,却发现什么也没有,那段录像又被抹掉了,就好像在镜头前有一只手在挡着。他坐倒在了地上,一言不发。
雨儿走到他身边,轻声地说:“童年,你刚才到底看到了什么?”
童年缓缓地转过脸来,他的脸色苍白,让人感到害怕,他用干枯的嗓音说:“她在跳舞。”
“跳舞?你说是谁在跳舞?”
“我从猫眼里看到,在房间里,有一个女人在跟随着音乐跳舞。不,不是一个女人,没有头,也没有双脚,只是那条白色的裙子,我妈妈穿过的裙子。更确切地说,是那条裙子自己在跳舞,它不停地旋转着,配合着音乐的旋律,就像个白色的精灵,看起来就好像真的有一个女人在穿着这条裙子跳舞。”
“这是你亲眼所见的吗?”雨儿张大着嘴巴。
“绝对没有错,就是我亲眼所见。”童年异常肯定地说,然后,他又抬起头,望着天花板,把嘴凑进了雨儿的耳朵,就像是在说某个秘密:“我早就说过了,我妈妈并没有走,她一直都留在这栋房子里。我知道她喜欢跳舞,她总是穿着那条白色的长裙,听着那段音乐,就像刚才那样。”
“你是说幽灵?”雨儿也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
“不,不是幽灵,她,她就在我们的身边。”忽然,童年伸出手,在空气中抓着些什么。雨儿后退了几步,靠在冰凉的墙上,此刻,她看到在黑暗的窗外,那只猫正趴在窗台上,隔着窗玻璃冷冷地看着房间里的人。
童年回过头去,他也发现了那只猫,他立刻冲到了玻璃前,把猫赶走了。
(6)
黑房子的三楼,童年和雨儿挤在那张小床上。
深夜了,他们却谁都没有睡着,忽然,黑暗中响起了雨儿的声音:“昨天晚上,那只猫又来过了,是不是?”
“我忘了。”童年淡淡地回答。
“你在抚摸它,拥抱它,是吗?”
童年停顿了一会儿,然后用沉闷的鼻音说:“我是这样做了吗?我不知道,也许是吧,也许,我是把它当做了我小时候我妈妈养过的那只猫。”
“你和它很亲吗?”
“你是指哪一只?过去的,还是现在的?我只记得我曾经爱那只猫爱得发狂,它太美了,美得让人难以自禁,不过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小孩子。”他忽然苦笑了一下。
“你说过是你爸爸杀了它,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他嫉妒。”
黑暗中响起了雨儿奇怪的语气:“嫉妒一只猫?”
“是的,我爸爸嫉妒那只猫,因为我妈妈把除了对我以外的所有的爱都放在了那只猫身上。”
“这么说,你爸爸把那只猫当成了情敌?所以才杀了它。”
“差不多吧。”
“童年,你们家族是不是有什么遗传病?”雨儿大胆地问。
“你什么意思?”童年的呼吸有些急促了。
“我是指在心理方面。”
“你说我爸爸精神不正常?”
雨儿叹了一口气:“对不起,我只是担心你会不会也遗传一些家族性的心理疾病。我没有别的意思,也许米医生说得对,在我们每一个人的心灵深处,都隐藏着一个魔鬼。或许,我的心里也藏着一个。”
“够了,不要在这个房间里说这种话。”
“为什么?这个房间有什么特殊吗?”雨儿追问着。
“是的,这个房间对我们家有特殊的意义。好了,别问了,否则会给你带来麻烦的。”然后他做了一个禁声的动作,嘴巴里轻轻地“嘘”了一声,似乎是害怕他们的谈话会被什么人偷听了去一样。
可是,雨儿还是轻轻地问了一句:“你说它今天晚上还会来吗?”
“你是说谁?”童年忽然一阵紧张。
“我是说那只猫。”
他这才呼出了一口气说:“我想杀了它。”
雨儿轻轻地扭了他一把:“如果你杀了它,我就立刻搬出黑房子去。”
两个人又都沉默了,他们都期望能够早一点入眠。
半个小时以后——
“听——”童年打破了沉默。
“我听到了,很轻很轻,好像是放音乐的声音。”雨儿在他的耳边回答,她的声音在轻微地颤抖着。
“对,是这种声音,真奇怪,怎么是从楼下的卧室里传上来的?雨儿,你是不是没有关音响?”
“不可能,今天我还没有开过音响呢。”雨儿越说越害怕。
童年悄悄地坐了起来,“我一定要看清楚。”
雨儿拉住了他的手:“别,别去。”
“不要拦我。”童年下了床,打开了房门。当他走进走廊以后,发现雨儿跟在了他的身后,他示意雨儿不要说话,轻轻地走到了二楼。
童年走到二楼的卧室前,雨儿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果然,她听到了那轻微的声音,好像是某种优美的舞曲,而且,从房间里还传出来有节奏的舞步声。此刻,雨儿感到自己的心脏几乎已经承受不了了。
她看到童年没有先打开房门,而是小心翼翼地把头凑到了门上的猫眼前,向门里看去。雨儿看着童年的样子,她不知道童年到底看见了什么,只见他呆呆地站在门前,眼睛贴着猫眼,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足足有好几分钟的时间。
忽然,童年回过头来看着雨儿,他的眼里充满了恐惧,浑身颤抖着,他这个样子让雨儿也一阵紧张。雨儿再也顾不了什么了,她大着胆子问童年:“你看到了什么?”
童年想要说话,嘴巴张得很大,但却一个字都说不出,看样子他是恐惧到了极点,似乎是得了失语症。最后,他只能用手指了指卧室的房门。
雨儿深呼吸了一口,她想,不管房间里面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她也一定要看个究竟。终于,她打开了房门。
卧室里的灯亮着,空无一人,那奇怪的音乐声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房间里只剩下一片死寂,还有童年与雨儿两个人的面面相觑。
童年的脸色已成一片死灰。
忽然,雨儿发现童年妈妈留下来的那个旧衣橱的门开了。在地板上,还散落着一条女人的衣裙。她捡起了这条白色的连衣裙,这裙子不是她的,显然,那是衣橱里面童年妈妈穿过的衣服。
雨儿走到梳妆台的镜子前,把这条散发着樟脑丸味道的裙子放到了自己的身上比了比,她忽然发现这条裙子非常合她的身,虽然裙子是十几年前的样式,但仍然非常干净,保持着纯白的颜色。镜子里的雨儿把这条裙子放在身前,就好像她已经穿着这条裙子一样,忽然,她觉得镜子里的自己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
这个时候,雨儿发觉童年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他一句话也不说,离开了卧室。
雨儿叹了一口气,把这条白色的裙子又放回到了衣橱里。她触摸着衣橱里这些十几年前的衣服,手指上有一种特别的感觉,仿佛已经触摸到了一个早已经神秘失踪了的女人的身体。
雨儿重新把衣橱的门关好,然后来到走廊里,她看到另一间房门里亮出灯光,她走了进去,发现童年正在看监控录像。他把刚才卧室里的监控探头所拍摄下来的内容放了出来,却发现什么也没有,那段录像又被抹掉了,就好像在镜头前有一只手在挡着。他坐倒在了地上,一言不发。
雨儿走到他身边,轻声地说:“童年,你刚才到底看到了什么?”
童年缓缓地转过脸来,他的脸色苍白,让人感到害怕,他用干枯的嗓音说:“她在跳舞。”
“跳舞?你说是谁在跳舞?”
“我从猫眼里看到,在房间里,有一个女人在跟随着音乐跳舞。不,不是一个女人,没有头,也没有双脚,只是那条白色的裙子,我妈妈穿过的裙子。更确切地说,是那条裙子自己在跳舞,它不停地旋转着,配合着音乐的旋律,就像个白色的精灵,看起来就好像真的有一个女人在穿着这条裙子跳舞。”
“这是你亲眼所见的吗?”雨儿张大着嘴巴。
“绝对没有错,就是我亲眼所见。”童年异常肯定地说,然后,他又抬起头,望着天花板,把嘴凑进了雨儿的耳朵,就像是在说某个秘密:“我早就说过了,我妈妈并没有走,她一直都留在这栋房子里。我知道她喜欢跳舞,她总是穿着那条白色的长裙,听着那段音乐,就像刚才那样。”
“你是说幽灵?”雨儿也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
“不,不是幽灵,她,她就在我们的身边。”忽然,童年伸出手,在空气中抓着些什么。雨儿后退了几步,靠在冰凉的墙上,此刻,她看到在黑暗的窗外,那只猫正趴在窗台上,隔着窗玻璃冷冷地看着房间里的人。
童年回过头去,他也发现了那只猫,他立刻冲到了玻璃前,把猫赶走了。
(7)
黄昏时分,《海上花画报》杂志社里只有童年和罗姿两个人,其他人都早已经下班了,只有他们还在整理着最近几天冲印出来的照片准备编辑。
罗姿望着窗外的梅雨,轻声地说:“童年,你快点回家吧,雨儿一定还在等你,这儿由我一个人来办好了。”
“不,她说她今天晚上在公司里加班要赶一批业务,所以叫我在外面随便吃一点。”
“那去我家吃晚饭吧?离这里只有10分钟的路。”
童年点了点头,望着目光飘忽的罗姿。他坐在自己的桌子前,整理着那些记录S市的照片,忽然想起了什么,缓缓地说:“罗姿,我总觉得这间房子里死过人。”
“你说什么?”她吃了一惊,睁大着眼睛看着他。
“你怎么了?这么紧张,我只是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而已。特别是当我看到那扇窗户的时候。”他伸出手,指了指自己桌前的那扇窗户,窗外是朦胧的雨。
罗姿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说:“是的,你猜的没错,他就是从这扇窗户跳出去的。那是在一年以前,他叫成天赋,在这个房间里,撞破了窗户跳了出去。而且,他生前使用的就是你现在这张桌子。”
童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从桌前站了起来,缓缓地说:“他也是摄影记者?”
“对,他还特别喜欢摄像。”
“他为什么自杀?”
罗姿的脸色显得异常苍白,她有些慌乱地回答:“我,我不知道。”
童年不说话了,他低下了头,很快完成了自己手头的工作,然后说:“我们走吧。”
他们走出了编辑部,来到了走廊里,罗姿突然说:“你认识一个叫叶萧的警察吗?”
“认识,他是雨儿的姐姐生前的男朋友。后来雨儿的姐姐死了,就失去了与他的联系,现在,他因为办案的关系,来黑房子调查过。”
“他调查到了什么?”罗姿有些紧张。这时候正好电梯门打开了,他们走了进去。
电梯在飞快地下降,人却有了一种上浮的感觉,童年缓缓地说:“我不知道叶萧发现了什么。不过,他好像对黑房子很感兴趣。怎么,你也认识他?”
“一年前,成天赋死的时候,他就来盘问过我。大约一周前,他又来过一次,还特别提到了你。”
“你应该把你知道的都告诉他。”
罗姿的脸色更难看了,她用微微颤抖的嗓音说:“童年,你在怀疑我隐瞒了什么?”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电梯下到了底楼,他们走出了电梯,互相沉默着走出大楼,撑起伞冲进了雨幕中。
很快,罗姿带着童年来到了她的家里,在进门前,童年注意到她的房门上装了一个猫眼。房间不算太大,但非常干净,墙上挂着许多照片,照片里的罗姿正回眸一笑,而此刻真正的罗姿却满脸愁云。
“你一个人住?”童年问。
“当然。”说完,她跑进厨房开始收拾了。
半个小时以后,一顿丰盛的晚餐出现在餐桌上。童年似乎并不客气,拿起筷子就吃,罗姿看着他吃饭的样子,才露出了笑容,说:“童年,你过去可不是这样的!”
“为什么你总是这么说?难道在你的眼里,我永远都是小孩子吗?”
“你要知道,一个人在小时候的回忆常常能影响一生。”
童年察觉到了她话里有话,他轻声道:“你的回忆是什么?”
“我的回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回忆。”
“我的?”童年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然后喃喃自语地说:“我的回忆?不,我没有回忆,没有。”
“是不是你的回忆太可怕了?”
童年低下了头,痛苦地说:“不要再刺激我了,求求你了。”
罗姿冷冷地看着他,轻声地说:“爱哭的孩子,快点吃饭吧。”
童年无心再狼吞虎咽了,很快,他就什么都吃不下了。罗姿吃完以后就收拾好了餐桌,她缓缓地说:“再到里面坐一会儿吧。”
童年走进了里间,这里的墙壁用了粉红色的涂料,再加上那张床,给人以暧昧的感觉。他刚坐下就要站起来,但罗姿拉住了他,她轻声地说:“外面下着雨呢。”
“我带着伞。”
“再陪我一会儿,好吗?”她柔声说着,这声音似乎能融化一切。
童年总算坐下了,他看着罗姿的眼睛说:“你一定有什么心事。”
“是的,我对你说过,你的前任摄影记者倩倩,也是我的好朋友,她是被人谋杀的。是我,发现了倩倩的尸体,她死得太可怕了,她是被人活活掐死的。”说着,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掐死的?”童年忽然伸出手,对着空气做出了一个扼脖子的动作。
罗姿点了点头:“我很害怕,我害怕那个凶手也会找到这里来。最近,我经常做噩梦,我总梦见有一个人站在我的床边,伸出冰凉冰凉的手,掐住了我的脖子,让我慢慢地窒息,直到死亡。”
“你很恐惧。”
“是的,我很恐惧,非常恐惧。每当门外响起敲门声,就让我胆战心惊,所以,我在门前装了猫眼,所有的陌生人我都不会给他开门的。”忽然,她抓住了童年的手。
童年觉得她的手很冷,而且在颤抖着,他知道她在害怕,她需要一个男人温热的手,于是,他也抓紧了她。他轻声地说:“你不会有事的。”
罗姿这才平静了一些,说:“童年,除此之外,我还经常梦到一个人。”
“谁?”
“你的妈妈。”
童年张大着嘴巴:“你说你梦见了谁?”
罗姿低着头说:“我没有骗你,我真的梦见了你的妈妈,我梦见她在吻我。她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她曾经是我的偶像,真的。”
“可是,她已经失踪十多年了。”
“我觉得她还在黑房子里。”
童年微微一颤:“为什么这么说?”
“那天下着雷雨,我来到黑房子里,和雨儿单独聊了一会儿,我总觉得黑房子里有着你妈妈的影子,当我向你家二楼的楼梯口望去的时候,似乎有一个女人的黑影在晃动。”
“别说了。”童年打断了她的话,两个人一阵沉默,只有窗外雨声依旧。
终于,童年站了起来,罗姿的手却还紧紧地拉住了他。他回过头来,看着罗姿的眼睛说:“罗姿,放过我吧。”
罗姿轻轻地叹了口气,终于松开了手,轻声地说:“童年,你一定要好好地待雨儿。”
“我当然会的。”
说完,童年离开了这里,走出房门以后,他回头看了看罗姿门上的猫眼。然后,他又习惯性地向猫眼里望去,除了一点亮光以外什么都看不到。他摇了摇头,嘲笑着自己的愚蠢,快步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