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雨继续下。
叶萧驾着车,来到了东正小教堂前,他看到雨儿正站在门前等着他。雨儿撑着伞,在雨中的身姿显得特别撩人,没等叶萧下车,她已经小跑着冲到了车前,自己打开了车门,坐进车里。
叶萧凝视着雨儿,轻声地说:“为什么要下雨天出来?”
“因为今天童年在家里,有些话我不方便说。”雨儿的头发上沾着一些雨滴,这些水珠晶莹剔透,吸引着叶萧的眼球。
“可为什么要选在这里见面?”叶萧指了指车窗外的小教堂。
“因为我觉得这座教堂很美,可惜,里面只是一个餐厅而已。”雨儿惋惜着说,其实,是因为她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和童年相遇的时候,也是在一个东正教堂的下面。
“这座小教堂是30年代流亡S市的白俄建造的,不过现在S市几乎已经没有东正教徒了。雨儿,刚才我开车过来,一路上见到了许多二三十年代的老房子。那些房子给人的感觉都很舒服,可是,只有黑房子给人的感觉充满了阴郁。”
“雨儿,上次你打我手机有什么事?”
“我只是感到害怕。那天你怎么会在崇明?”
叶萧转过头,看着车窗的另一边说:“有一些私事而已。说吧,黑房子里又发生了什么?”
“童年搬到了三楼去住了,我晚上一个人不敢睡觉,也只能睡到三楼去了。我真的很害怕,我总觉得有什么人一直躲在黑房子里。”
“你亲眼见到过吗?”
雨儿摇摇头说:“不,我看不清。”
“既然如此,就不要乱想。”
“我还在三楼的一个房间里发现了许多油画,那些画的内容让我害怕。画里有一个女人,可是,脸部却被墨水抹掉了。叶萧,你能不能帮我查一查童年的父母当年的档案?”
“为什么?”
“童年的妈妈在10多年前失踪了,可是童年总是以为她妈妈还没有走,还留在黑房子里。我想把这些事情搞清楚。”
“好的,等我最近忙的案子空下来,我一定会帮你去查的。”叶萧看了看雨儿的眼睛,他情不自禁地说:“雨儿,你的眼睛真像你姐姐。”
“姐姐?是不是你一看到我就想起了姐姐?你是不是很想我姐姐?”
叶萧忽然觉得她的眼睛里有一股诱惑力,那种诱惑远远地超过了雪儿,他的呼吸急促了起来,不敢再看她了,盯着前方说:“雨儿,有件事我想告诉你。最近,发生了好几起凶杀案,所有的死者都是年轻的单身女性,她们都是被扼死的,可以肯定的是,这几起案件的凶手是同一人所为。”
“抓到他了吗?”雨儿被吓了一跳。
叶萧叹了一口气,有些尴尬地说:“暂时还没有,不过请你相信,迟早我会把那个家伙绳之以法的。至于凶手的作案动机,现在还不清楚。也许,凶手还会继续寻找目标作案,在破案之前,我希望你能够小心一些,下班以后尽量早点回家,如果实在不行,应该叫童年来接你。晚上千万不要给陌生人开门,特别是独自一人在家的时候。”
雨儿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说:“真有那么可怕吗?”
“我可不是开玩笑,已经有四条人命了,四个无辜的女孩子,我想,那个冷血凶手现在还在不断地寻找作案对象,你千万要小心。我答应过你姐姐的,要保护好你,这是我的责任。”叶萧的表情异常严肃。
“我会小心的。”
叶萧点了点头,启动了车子:“好了,我现在就送你回家,以后独自一人出来的时候也要小心一些。”
车子在小马路上疾驶了一会儿,很快,就开上了高架公路。刮水器不断地在挡风玻璃上来回划动着,雨儿向车窗外的高楼大厦望去,仿佛自己正处于洪水汹涌的峡谷之中。
大约20分钟以后,他们来到了黑房子跟前。叶萧停下车子,忽然从包里取出了一本书,交到了雨儿的手中:“还给你们。”
这本书的名字是——《猫眼》。
“这就是上次你从书房的写字台上带走的那本书?”雨儿抚摸着冰冷的书面说。
“是的,我已经把全书看完了。现在,我把它完璧归赵。好了,快回家吧,我不进去了。”
“再见。”雨儿把书塞到了自己的包里,然后下了车,回到了黑房子里。
叶萧并没有离开,而是把车停在了马路另一边的一条小巷中,然后继续跑向黑房子后面的那栋楼。
雨儿刚回到客厅里,就见到了童年阴沉的脸色:“你去见叶萧了?”
雨儿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
“我就知道你出去一定是找他的。”童年坐在沙发上,仰面朝着天花板。
“不可以吗?”雨儿有些不开心,不过她在出门前,就已经猜想到了童年的态度。
“当然可以,你有你的自由和权利。”他似乎很困,呼出了一口长气。
雨儿坐在了他的身边,靠在他耳边问:“童年,三楼那些画是谁的?”
“三楼的画?”童年皱着眉头说,“正好,刚才我也去看过了,那是我妈妈留下来的画,我告诉过你的,她是美术学院的老师。”
“我觉得她的画从技术的角度而言非常美,然而,给人的感觉却很恐惧。”
“一切的恐惧都是唯美的。”
“这话是谁说的?”
“我说的。”童年用手指了指自己。
雨儿不想再在这些话题上纠缠了,她对童年说:“童年,今天叶萧告诉我,最近发生过几起连环凶杀案,死者都是年轻的单身女性,她们都是被扼死的。”说完,她在自己的脖子上轻轻比划了一下。
童年的神色立刻凝重了起来,他先盯着雨儿的脖子看,然后扭过头,缓缓地说:“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海上花画报》的前任摄影记者吗。”
“记得,你说她是被谋杀的。”
“事实上,她就是你所说的连环凶杀案的受害者之一。”
雨儿大惊失色,她没想到凶杀居然离他们如此之近,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罗姿告诉我的。”
“那你还要继续做这份工作吗?”雨儿隐隐感到了不安。
“雨儿,你不是一直在鼓励我吗?”
“可是,可是现在发生了这么多可怕的事情。”
童年忽然搂住了她,在她耳边轻声地说:“雨儿,只要我还在你的身边,就不会有事的。”
雨儿盯着他的眼睛,觉得他的眼神里有某种特殊的魅力,使她在瞬间就浑身放松了下来,于是,她微笑着点了点头。
(9)
“你又来了。”
米若兰微笑着对童年说。她的头发覆盖住了小半边脸,两只眼睛盯着童年,使得他有些手足无措。她继续说:“其实,我就猜到你还会来的。你的雨儿呢?没有跟你来吗?”
“她不知道我来。”
米若兰摇摇头说:“你不应该瞒着她。”
童年的目光却落到了她身后的窗外,小花园里的花朵已经大半凋零了,他怜惜地说:“惜春常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
“你也喜欢辛词?”
“我只记得小时候我爸爸经常吟这首词。”
“说说你爸爸吧。”
童年摇了摇头:“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我对他的印象仅限于此。在我10岁那年,他死于一场意外。”
“那你妈妈呢?”
“在我爸爸死前不久,她失踪了,再也没有出现过。”
“她长得什么样?”
“我妈妈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
米若兰微微一笑:“嗯,那你很幸福。”
“不,我不幸福。正因为如此,我失去了我的妈妈。”
“童年,美丽不是一种罪过。”米若兰缓缓地说,似乎是在纠正他的说法。
童年的目光忽然变得异常冷峻,答道:“在有的人眼里,美丽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原罪。”
米若兰用手托着自己的下巴,想了想说:“好了,现在还是来谈谈你的梦吧。”
一个小时以后,童年站了起来,他自己打开了门,忽然,回过头来,逼视着米若兰的眼睛说:“在走廊的尽头,那幅画是谁画的?”
“你是说那幅有着诱人猫眼的画?”
童年点点头。
“那是许文明画的。”
“谢谢。”童年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米若兰吐出了一口长气,立刻拿起笔,在笔记本上写上这样一行字——他有可怕的幼年记忆和心理阴影。
忽然,这间房间里的另一扇小门打开了,从小门里走出来的是许文明。
“我不喜欢你偷听我和别人的对话。”
许文明脸色阴沉地说:“对你来说,他只是你的一个病人而已。”
“不,在这里没有什么病人,如果说有的话,我们都是病人。我并不能拯救他人,我们能够拯救的,只能是我们自己。”米若兰冷冷地说。
“不过,你似乎对他很感兴趣?”
“是的,我对他的梦感兴趣。那你呢,你对他的什么感兴趣?”
许文明不说话了,他坐在米若兰对面,向窗外望去,此时的小花园里已是绿肥红瘦。
米若兰继续说:“你最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情?”
“是的,非常棘手。”
“你能解决吗?”她的声音又柔和了下来,看起来,她还是关心许文明的。
许文明绝望地说:“不,我永远都解决不了。”
“那我能帮你吗?”
“你说过,每一个人都无法拯救别人,我们只能拯救自己。”
说完,许文明站了起来,快步地走出了这间房间。
(10)
叶萧还守在黑房子的对面,不过,童年和雨儿都已经出门去了,他一个人坐在地上休息了一会儿。
今天清晨,叶萧还在局里开了一个会,局里仔细地研究了在第四起扼杀案中的新发现,凶手在天花板上留下的字迹。所有的人都觉得不可思议,他们从没有见到过这样的情况:凶手在作案以后,又用死者的血写上一行谜语一样的字让警察来猜谜。
“劈开木头我必将显现,搬开石头你必将找到我。”
叶萧又轻轻地念了一遍,他觉得那更有可能是一个暗示,凶手确实在和警察玩捉迷藏的游戏。
所谓“劈开木头”和“搬开石头”并不是如早上同事们在局里所说的木材和石材,他们居然说要到建筑材料店里去寻找凶手的线索。
其实,“木头”和“石头”无非是一种对表象的暗示,这种表象就在我们身边,只是未被我们所注意到,只要揭开这层表象,就能发现真正的秘密。
叶萧想,也许线索就在自己的身边?想着想着,他又站了起来,把目光投向了对面的黑房子。
忽然,他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他立刻警觉地转过身来,把耳朵靠在房门前,果然,是一个人的脚步声,正通过走廊向这里走来。叶萧深呼吸了一口,静静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终于,那个脚步声来到了他的门前,他感到有一只手正在拉开房门。叶萧一闪身,门打开了,门外的那个人似乎也察觉到了门里的叶萧,立刻向走廊另一头奔去。
叶萧追了出来,他立刻吓了一跳,只见一个白色影子从阴暗的走廊里穿过,宛如幽灵一般,并飞快地向下晃去。
“站住。”叶萧紧跟其后。但是,那个白色人影的动作出奇地迅速,以至于叶萧根本就看不清楚,只看到一个模糊的背影在晃动。
叶萧追下了楼梯,从三楼到二楼,再到底楼,却发现那个人影已经不见了,就像是一团烟雾消失在空气里。底楼显得杂乱无章,无数的隔板和旧家具挡住了光线,也拦住了人的视线。他似乎听到了什么奇怪的声音,但这里的结构太复杂了,他根本连方向都无法分辨。
叶萧现在忽然感到,如果这时候有人要从背后对他袭击,那么他就只能坐以待毙了,他的呼吸一下子急促了起来,从地上捡起了一根棍子。
忽然,他听到了有人开门的声音,他立刻跑向了大门,等到他打开大门的时候,发现门口站着一个30来岁的男人。
“你是谁?”叶萧一把将他推到墙角。
那个人显得非常惊讶,想叫却叫不出,只能用嘶哑的气声说:“我叫许文明,请把我放了,我给你钱。”
叶萧有些奇怪他怎么会说出这种话,倒像是自己成了强盗在抢劫他的钱财。叶萧掏出了警官证放到他面前说:“我是警察。”
“我没犯法。”许文明这才喘了一口气回答。
“你刚才为什么上来?”
“上来?我没有上来过,我刚刚走到这扇门前。”
“真的?”
许文明狼狈不堪地说:“请相信我,当然是真的。”
叶萧有些迷惑了,难道真的认错了,刚才上楼的是另外一个人?他放开了许文明,说:“把身份证拿出来给我看看。”
“好的。”许文明立刻从包里取出了自己的身份证交给了叶萧。
叶萧看了看,身份证确实没错,但他还是在笔记本里记下了许文明的名字和身份证号码。然后他冷冷地说:“这栋楼房是空关着的,里面没有人,你来这里干什么?”
许文明马上呆住了,他迷惑地看了看前后左右的几栋房子,然后他擦了擦汗说:“我是来找人的。”
“你找谁?”叶萧提问的时候充满了警惕。
“我找一个叫雨儿的女孩子。”
叶萧又吃了一惊:“什么?你找雨儿?你和她什么关系。”
许文明又掏出了名片交给叶萧:“我是雨儿的老板,有些事情想和她商量,不信你可以给她打电话问问她。”
“你找错地方了,雨儿的家是前面一栋房子。”叶萧指了指前面的黑房子。
“哦,实在对不起,许多年没来过了,把房子搞错了。”
“可是,今天雨儿上班。”
“是吗?我没看到她上班啊,大概她现在去公司了吧,那好,我再回公司去看看,我能走了吗?”
叶萧看着他的眼睛,终于点了点头。
“谢谢,那我走了。”许文明刚要转身,叶萧却又叫住了他:“许文明,我以公安局的名义警告你,今天在这里发生的事情,你不要告诉其他任何人,知道吗?”
许文明会意地点了点头:“这个我当然明白,我绝对不会对别人说的,我就当从来没有见到过你。”
“快点走吧。”
许文明转身快步离开了这里,叶萧注意到他走到巷口的时候,还特意向四周张望了一下。叶萧忽然又想去叫住他问两句,却看到他已经在马路边坐上出租车走了。
叶萧轻声地问自己:刚才那个人究竟是不是他呢?
他摇了摇头,又回到了楼里,他在底楼搜寻了半天,还是找不到任何踪迹,于是只能又回到三楼的房间里。当他打开三楼的那扇房门时,他立刻惊呆了,如一尊雕塑一般,静静地站在一堵墙面前,半天说不出话。
那面墙上刚才还是一片雪白的,而现在,叶萧看到了两行墨迹未干的字——“劈开木头我必将显现,搬开石头你必将找到我”。
(11)
雨停了。
雨儿又坐在了书房里,她打开了那本叶萧还给她的书,轻轻地念出了书的名字:《猫眼》。
发现这本书的时候,它就放在这张写字台上,现在,又恢复了原样,她不明白,为什么这本书对叶萧的吸引力这么大,她本来是不想看这本书的,但是想到了叶萧的眼睛,她还是忍不住翻开了扉页。
在第二页上,雨儿看到了一行用黑墨水的手写字迹——
“劈开木头我必将显现,搬开石头你必将找到我。”
雨儿又轻轻地念了一遍,总觉得这十九个字里蕴藏着一股特别的东西,这些手写的字是谁写的呢?带着这些疑问,她翻到了下一页,这里印着书名《猫眼》,在书名下面,还有作者的名字:童雪村。
下一页没有目录,直接就是书的正文了,雨儿轻轻地念出了正文的第一段字——
梅雨,又是梅雨,S市的梅雨总是让我心烦意乱。我靠在窗边,窗外的世界已经沉入了雨夜,雨水顺着窗玻璃流下来,汇聚在窗台上。我忽然看了看表,想必海关大楼上的大钟应该要敲响十下了。
我没有开电灯,而是点着蜡烛,幽暗的烛光照亮了我身后的书橱。
一个黑色的人影正坐在对面,面孔笼罩在阴影之中,久久地默不作声。忽而,天空中一道电光闪过,雷鸣瞬间挤满了我的房间。我感到整栋房子都在战栗着,雨越来越大,不知疲倦地敲打在窗玻璃上,发出可怖的响声。
烛火在我的面前摇曳不定,我发觉对面的人影映在雪白的墙上,如同狰狞的鬼怪。
“为什么偏偏要选在今夜?”我轻声地问。
“我喜欢今夜的雨。”
“可是,我不喜欢,在这样的夜里,总有些可怕的事情要发生。”我摇摇头。
“难道你害怕了?”
又一声雷鸣,震得书橱摇摇欲坠,我往后靠了靠抵住书橱,才没让我精心收藏的那些书籍压到我身上来。
“不,我只是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栋房子里,似乎有幽灵闪现。难道,是那两个……”
“嘘。你听到了吗?”
“听到什么?”
“幽灵的歌声。”
于是,我缓缓地闭起眼睛仔细地聆听,终于,我真的听到了……
当雨儿提心吊胆地看到这里的时候,忽然,有一只手搭到了她的肩膀上。她立刻尖叫了起来,她还以为书中所说的那个幽灵来到她身后。
“别害怕,是我。”
原来是童年,他紧紧地抱住雨儿,安慰着她。雨儿大口地喘着粗气,惊魂未定。
“你在看什么?”童年轻轻地说,他伸出手,看了看写字台上书的封面,当他看到了《猫眼》的书名以后,立刻一颤,接着问雨儿:“你不是说这本书被叶萧拿去了吗?”
“上次他又把这本书还给了我,我刚刚看了一个开头。”
“只是开头吗?好了,不要再看下去了。”
雨儿从他的手中挣脱了出来,不解地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是为了你好。”童年把《猫眼》这本书又放回到了书橱里面,然后轻声说,“雨儿,跟我来。”
他拉着雨儿走上了楼梯,走到了三楼走廊里最靠里的一扇房门前。
“我还没有进去过呢。”雨儿在门前说。
“我们进去看看吧。”童年推开了房门,雨儿这才发现,这其实是一间小阁楼。有半面墙是斜坡,窗户就开在斜坡上。
童年推开了窗户,外面就是黑房子的屋顶了。难得的雨后阳光照射进来,使得雨儿也情不自禁地来到窗前。童年在她耳边说:“我们出去看看吧。”
“出去?外面是屋顶啊?”
“你不想站在屋顶上看看黑房子的全貌吗?”
雨儿犹豫了一会儿,最后点点头。于是,童年爬出了窗户,然后伸出了手,把雨儿也拉了出来。屋顶上的空气无比新鲜,雨儿大口地呼吸着,自从搬进黑房子以来,她从没有这样畅快过。
从这里可以俯瞰黑房子的全貌,那高高的屋顶两边陡峭,而到了当中坡度则很小,以至于童年和雨儿可以安然在上面散步。
童年拉着雨儿到了烟囱旁,他们躲在烟囱边上,看着满屋顶的黑色瓦片,童年随手捡起了一块瓦片,瓦片的缝隙间还长着一蓬青草。
忽然,他们看到了一团白色的东西从屋顶上掠过,然后,它停了下来,回头望着童年和雨儿。是那只白色的猫,尾巴尖上那几点火一样的红色诱惑着他们的眼睛。
“它真美,也许它经常在屋顶上散步。”雨儿轻声地说。
童年并不说话,只是默默地观赏着它。忽然,它往前一窜,便在屋顶的另一边消失了,雨儿有些担心,童年握住了她的手说:“没关系的,它可是爬管子的能手。”
雨儿点了点头,又向远方望去,她能见到四周的小楼,还有几条马路外的高层建筑,她轻声地说:“这里真好。”
“是的,我小时候,经常坐在屋顶上眺望天空。那时候的天空很美,经常有大队的鸽群飞过,天空中响彻着鸽哨的声音,我觉得我就是鸽子中的一只。”童年忽然张开了双臂,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展翅高飞的大鸟。
他平伸着双手,像十字架那样走到了屋顶的边缘,再往前,就如同悬崖绝壁了。雨儿紧跟在他身后,拽住了他的衣服说:“童年,你要干什么?”
童年向下看了看,然后指着三层楼下的地面说:“我爸爸就是从这里摔下去的。”
雨儿又是微微一颤,她小心翼翼地把头伸到了屋檐外,她的目光急速地坠落到地面,这使她感到了一阵晕眩。她看到地上那方泥土里长着一堆杂草,难道是死者的鲜血滋润了草根?她立刻断绝了这可怕的念头,又把身体缩了回来。
“我们快点回去吧。”雨儿小心地走向了阁楼的窗户,童年一言不发地扶着她回到窗户里面,在他跳进窗里之前,忽然回头看了看对面的那栋房子的三楼窗户。
(12)
叶萧想不明白罗姿为什么要在这种地方约他,嘈杂的人声让他心烦意乱,他穿过酒吧的回廊,酒吧的电视机放着世界杯的比赛,韩国队与意大利队正在入场,酒吧里的人们都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看,大概要喝个通宵了。叶萧对杯中之物没什么兴趣,对足球的兴趣也不大,他惟一感兴趣的是抓获真凶。
在酒吧的一个角落里,他见到了罗姿。
“为什么要选在这里见面?”叶萧坐下来迎头就问。
罗姿轻声地回答:“因为这里人多,最近我害怕孤独。”
她看起来也很疲倦,眼圈黑黑的,大概没睡好。
“好了,你有什么事就说吧。”
罗姿停顿了片刻,欲言又止,于是,她喝了一口红酒,然后似乎有了勇气,看着叶萧的眼睛说:“我确实瞒着你一些事。”
叶萧心里一怔,果然如此,他的猜测没有错,但他表面上不动声色,平静地说:“很好,现在你讲给我听听。”
“叶萧,我不是故意要隐瞒的,我只是因为害怕。”
“好了,我不是法官,我无权判定你是否有罪,你只需把你知道的实情告诉我就行了。”
罗姿点点头,又抿了口酒,低下头缓缓地说:“一年前,在成天赋自杀的那晚,他去过黑房子。”
接着,她抬起头看了看叶萧的眼睛,却发现叶萧显得很平静,她继续说下去:“成天赋酷爱摄像,那时候他正在准备参加一次个人纪录片大奖赛。有一次,他问我哪里有神秘的老房子可以拍摄,我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要去神秘的老房子拍纪录片?他回答说他喜欢冒险和挑战。那时候,他缠得我很紧,因为我曾经在无意中说过一些关于黑房子的事。最后无奈,我只好把黑房子的地址告诉了成天赋。”
“神秘的老房子?为什么说黑房子是神秘的老房子?”
她缓缓地说:“这只是一种感觉,因为在那栋房子里,埋藏着太多的秘密了。在我小的时候,我就听我奶奶说过许多关于黑房子里的怪事。”
“什么怪事?”
罗姿沉默了,她怔怔地看着叶萧的眼睛,也许她还在犹豫不决。
“请你告诉我。”叶萧靠近了她,他郑重地说,“罗姿,我想告诉你,你现在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有可能对破案有帮助,你难道不想把杀害倩倩的真凶给找出来吗?你不想让更多的人从此睡上安稳觉吗?”
罗姿终于点了点头,她轻声地说:“好,我告诉你,我把一切都告诉你。十多年前,童年的妈妈神秘地失踪了,童年的爸爸也意外地死了,童年离开了S市,黑房子空关了起来,谁也不敢再进去了。
“又过了几年,我也搬家了,但我始终无法忘掉黑房子,也无法忘掉童年和他的妈妈,也许是小时候的记忆对一个人的影响特别大吧。”就在这个时候,维埃里为意大利打进了一个头球,酒吧里一片欢呼声,于是她仰起头,又喝了一口酒。
叶萧点了点头:“这些我都知道。罗姿,你少喝点。”
“不,只有这样,我才能麻醉自己的神经,让自己好受些。关于黑房子,有一个传说我一定要告诉你。在我小时候,经常看到童年的妈妈戴着一串镶着宝石的项链。”
“是猫眼?”叶萧想起了那天雨儿给他看的项链。
“你怎么知道?是的,那是猫眼宝石,非常迷人,特别是在阳光的直射之下能发出奇异的反光,戴在童年妈妈的脖子上简直是天生的绝配。但是,关于这枚猫眼宝石,却有一个可怕的传说。”
罗姿把眼睛靠近了叶萧,神秘兮兮地靠在他耳边说,“那枚猫眼宝石里,囚禁着一个罪恶的灵魂。”
叶萧迅速地把头别开,尽量与她保持着距离,他淡淡地说:“这只是传说而已。”
“可是,生活在黑房子周围的人,他们都相信这个传说。我奶奶曾经告诉过我,在‘文革’的时候,黑房子里发生过好几起可怕的事情。”
“金家的凶案?”叶萧想到了1975年发生的金文容家的惨案。
“对,那只是其中之一。这些全都是我奶奶告诉我的,因为那时候我奶奶和搬进黑房子的金家很熟,经常互相串门。我记得我奶奶说过,在‘文革’后期的一天晚上,她到黑房子里的金家去做客,忽然发现金家女人的脖子上多了一串项链。
“要知道,在‘文革’时期,几乎没有人戴项链之类的首饰。所以,我奶奶的这个发现让她非常惊讶,而且,金家的女人戴着的项链上还镶嵌着一块宝石,就是那枚猫眼。”
此刻,叶萧的眼前不时地浮现出雨儿戴着那枚项链的样子,他终于有了些紧张:“你奶奶认识这条项链?”
“是的,我奶奶在黑房子的对面住了50多年,她跟黑房子里的人都很熟悉。她告诉我,童年的奶奶就曾经戴过那串猫眼项链,在‘文革’的那一年,红卫兵闯入了黑房子,批斗和殴打童家的人,结果,童年的爷爷和奶奶忍受不住他们的侮辱,就在黑房子的三楼,双双吃安眠药自杀了。
“听说,在他们自杀的那晚,周围的邻居们还听到从黑房子里传出跳舞的音乐声,那舞曲响了整整一夜,就仿佛真的有几十个人在黑房子里欢快地跳舞一样。而第二天,红卫兵们闯进黑房子的时候,却发现他们已经变成了僵硬的尸体了。”
“真是令人毛骨悚然,罗姿,你确定你奶奶记得清过去发生的事情吗?”
“你难道怀疑她老糊涂了?”
叶萧不置可否。
“不,我记得我小时候,奶奶的身体很健康,精神也不错,特别是记性也很好,没有像别的老人那样容易忘事。我确信她不会记错的,而且不单单是她,黑房子周边的其他邻居有时候也会在聊天的时候谈到关于黑房子里的奇怪的事。所以,我奶奶不让我去黑房子里,但我总是悄悄地去,因为童年的妈妈很喜欢我。”
罗姿又喝了一口酒,她的脸颊上飞上了红晕,“对了,前面我说到哪儿了?”
“你说到在‘文革’后期的一天晚上,你奶奶发现金家的女人脖子上挂着一串猫眼项链。”
“对,这让我奶奶万分惊讶,因为她知道这串项链属于童家,曾经戴在童年奶奶的胸前。自从童年的爷爷和奶奶自杀以后,人们就再也没有见到过那串项链。真不知道金家的女人是从什么地方找到这串猫眼项链的。
“而且,还有人说,就是那串项链,给黑房子里的童家带来了厄运。当时,我奶奶见到金家的女人戴着那串项链的时候,就觉得金家的人有些怪怪的,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从他们家人的神情和动作,还有一些奇怪的语言中可以感受到。果然,几个月以后,住在黑房子里的金家就发生了血案,那个戴着猫眼项链的女人用菜刀砍死了自己的丈夫,又砍伤了自己的儿子,最后上吊自杀了。”
(13)
叶萧又想到了那天晚上从局里的电脑里调出的金文容一家的资料,档案里所记录的1975年在黑房子里发生的惨案确实如此,罗姿并没有骗他。现在,他最想知道的就是金家的女人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把他的疑问告诉了罗姿。
罗姿摇了摇头说:“天知道那个女人为什么要做出这种可怕的事。我奶奶对我说,金家那个女人平时为人很好,她的丈夫也很正常,所以我奶奶才会经常与他们来往,否则我奶奶轻易是不会进黑房子去的。总之,这是一起非常奇怪的案子,可是,我奶奶却断言说,金家女人的发狂一定与那串猫眼项链有关。我相信我奶奶的判断,她看人看得很准的。”
现在,叶萧可以确定了:为什么金文容在地铁站台里,看到雨儿不慎露出来的猫眼项链时,会惊恐万分,就好像看到了魔鬼一样,最后居然跳下了站台,不幸成为地铁轮下之鬼。
原来这一切都源自于1975年发生在黑房子里的那场离奇的凶杀案,金文容的母亲不知通过什么途径和手段,得到了那串猫眼项链。尽管当时没有人戴项链首饰,但是,以猫眼宝石的迷人魅力,足以使任何一个女人都难以抵挡诱惑,所以,她只能在家里偷偷地戴着猫眼项链。
但没过几个月,戴上了猫眼项链的金文容的母亲就变得异常疯狂,竟然砍死了自己的丈夫,还差点砍死自己的儿子金文容,最后自杀了,金文容从此成为失去双亲的孤儿。
难怪,这枚猫眼宝石在金文容的少年记忆中,留下永不磨灭的心理创伤,在金文容的心中,与这枚猫眼相伴的,是一段血腥而可怕的回忆,是恐惧、死亡和毁灭。
所以,当他在时隔20多年以后,又一次在雨儿的胸前见到了那枚项链,就立刻勾起了他不堪回首的回忆,他对那枚猫眼宝石充满了恐惧和痛苦,让他的精神在瞬间陷于崩溃,惟一的解脱方法只能是——死亡。
“你在想什么?”罗姿看到叶萧呆呆地坐着,半天一声不吭,似乎在苦思冥想着什么。
叶萧这才回过神来,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表情有些尴尬地说:“对不起,我刚才的样子是不是很傻?”
“你是不是给吓着了?”
叶萧摇了摇头:“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我可是警察。”
“得了吧,警察就不是人吗?凡是人就会害怕。”罗姿直言不讳地说。
叶萧微微一抖,他发现眼前这个女人的眼睛真尖,就像她的那位奶奶。他轻声地说:“也许你说得对,继续说下去吧。”
“我的奶奶告诉我,在金家的血案发生以后,那串曾经戴在金家女人脖子上的猫眼项链就又失踪了。曾经有人在黑房子里仔细地寻找过那串项链,但却一无所获。当时,在黑房子里,除了金家以外,还住了十几户人家,他们都是那时候抢房子住进来的。奶奶还说,在金家发生了血案以后不久,又发生了一件案子。
“有一户人家姓张,他家的妻子莫名其妙地死了,许多人都猜测是被毒死的。而张家的小孩,后来也从楼上掉下来摔死了。发生了那么多命案,谁都说不清原因是什么,所以,其他的人家都非常害怕,纷纷地搬了出去,离开了黑房子,再也不敢回来了。”
“这么说,黑房子里就空了?”
“不,奶奶说,黑房子里还剩下一个人,他就是童家惟一的后人。两年以后,他结婚了,把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娶进了黑房子,后来,就生下了童年。”
“那就是童年的父母。”叶萧点了点头。
“没错,在童年的父母结婚后不久,忽然有一天,人们发现在童家新媳妇的脖子上又出现了那串迷人的项链,谁都不知道这串猫眼项链在失踪以后又是从哪里被找出来的。当时,关于那串项链的可怕传说已经在黑房子周围传开了,人们都不敢靠近那串项链,害怕那串项链会给自己带来晦气与厄运。
“不过,我小时候胆子非常大,从来没有对什么事情感到过害怕,尽管我奶奶对我千叮咛、万嘱咐,我还是经常去黑房子。也许,除了对童年妈妈的喜爱以外,我还着迷于她胸前那美丽的猫眼宝石吧。”
“那你对童年的爸爸印象如何?”
“我很少见到他,在我小时候的印象里,他是一个阴郁的男人,我不喜欢他。在我11岁的时候,童年的妈妈就神秘地失踪了,从此以后,猫眼宝石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罗姿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这个时候她终于感到了畅快,把闷在心里的话全都倾诉了出来,也算是心理上的解脱。
“你知道的就这些吗?”
“是的,全部都在了。”她又喝了一口,继续说:“本来,我不想把这些关于黑房子和猫眼的事情告诉成天赋的,但他实在缠得我没办法,只能把这些事情告诉了他。”
“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我一开始并没有想到成天赋会真的去黑房子,但是,到后来我就越想越奇怪了,而且发现他的摄像机也被你带到公安局去了,我这才想到成天赋可能真的去过黑房子。一年来,我一直非常内疚,我想,总有一天我会把这些告诉你的。”她的眼角湿润了。
“那么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因为倩倩的死。她死得太惨了,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非常害怕,我怕凶手还会来找我。而且,我去过黑房子了,见到了雨儿,又安排了童年来接替倩倩的空缺,我越来越感到,黑房子里可能真的有着什么秘密。于是,我经常做噩梦,梦到那个凶手掐住我的脖子。”她的声音越说越轻,直到再也说不出话来。
叶萧叹了一口气,一看到女人流眼泪他就无能为力了,只能安慰着她说:“罗姿,谢谢你能够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你不会有事的,如果你感到有危险,可以随时打我的手机,我会及时赶到的。”
“叶萧,再陪我一会儿好吗?”
“有一个警察在身边有安全感是吗?”叶萧笑了笑说,“你看看周围那么多人,会有谁敢谋害你呢?好了,不用害怕,我先送你回家吧。”
他们离开了酒吧,叶萧在结账的时候,看了一眼电视屏幕,意大利还是一比零领先,比赛时间所剩无几了,他想韩国大概要被淘汰了吧。可惜,当叶萧和罗姿离开酒吧后不久,意大利人就被裁判送回家了。
走出酒吧以后,外面的世界依旧灯红酒绿,叶萧问她:“要我开车送你回家吗?”
“不用了,还是我自己回去吧,再见。”罗姿挥了挥手,但刚要离开又回过了头来,盯着叶萧的眼睛说:“我总觉得今夜会出什么事。”
(14)
后背冰凉冰凉的,就像一块铁搁在身下,几乎要把脊椎给顶断了。闭着眼睛的童年开始大口地喘起了粗气,却浑身动弹不得,他忽然感觉有一双冷酷的眼睛在看着他,那冰冷的目光几乎要戳穿他的皮肤。他再也忍受不住了,终于,睁开了眼睛。
黑暗,眼前一片黑暗,那双可怕的眼睛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童年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身下如此冰凉坚硬,他用手摸了摸,果然如此,不像是竹席,也不是地板,而更像是水门汀。怎么会是水泥地?他的心里一阵收缩,微微有些发毛。他用尽了全身力量才坐了起来,这是哪儿?一股风吹着他的后背,一股酸痛直击他的每一寸骨骼。
他站了起来,借着黑暗中的一点微弱的光线,他发现眼前有一道楼梯,楼梯边有一排水泥栏杆,而身后是一条走道,现在他可以肯定了,这不是在黑房子里。
不是在黑房子?那会是在哪儿?
可是,童年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他记得很清楚,自己是在晚上10点钟左右睡觉的,雨儿觉得很累,是在他之前半个小时睡下的。在黑房子三楼的房间里,童年很快就安稳地睡着了。但是,令他不可思议的是,现在自己居然会躺在这里。
童年摇了摇头,转身看着走道里那扇房门,门上写着“501”。在房门上,他还发现了一个猫眼,当他习惯性地把眼睛靠到猫眼上的时候,门却被他的脸轻轻地顶开了,原来门并没有关好。
现在,这扇房门半开着,童年却呆呆地站在门口不敢进去,长这么大,他还从来不敢擅自闯入他人的家里。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用手抓着门沿,缓缓地把身体探进了门里,房间里还亮着白色的灯光,童年站在门口向里望去,忽然,他看到一条属于女人的小腿伸直在光滑的地板上,这条小腿已经僵硬了,脚尖向前紧紧地绷着,发出了铁青色的反光。
瞬间,他听到了自己上下牙齿之间的碰撞声,他的心几乎就要跳出嗓子眼了。童年强忍住自己的恐惧,终于没有叫出声来,飞快地向外跑去。
他一口气跑下了五层的楼道,冲出了这栋居民楼,慌不择路地冲到了大街上。他不知道现在几点了,想必已经是后半夜了。
童年胡乱地向某一个方向跑去,他想现在如果自己被巡警碰到,一定会被认为是小偷的。但他无法抑制自己的恐惧,不知道跑了多久,终于看见了一条他所熟悉的马路。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将抵达黑房子所在的小马路。
童年足足跑了将近一个小时,直到他看到黑房子的屋顶和烟囱在夜色中矗立。他大口地喘着气,回到了家里。三楼的房间里,他看到雨儿还在安睡着,而时间已经是凌晨四点钟了。
他绝望地倒在了地板上,静静地等待着黎明的降临。
(15)
叶萧躺在席子上,清晨的天光覆盖着他的眼皮,终于,他艰难地爬了起来。
这些天睡在地板上,让他的后背经受了整夜的考验。他揉了揉眼睛,昨天晚上坚持到11点,实在撑不下去才睡下的。
现在,他又趴到了窗台前,向对面黑房子望去,他看到雨儿依旧躺在三楼的床上,而童年却在房间里来回地踱着步,童年看起来十分焦虑的样子,似乎嘴巴里还在喃喃自语。叶萧觉得童年今天有些反常,但愿他不要吵醒雨儿。
他摇了摇头,把视线转到了房间里面,目光又对准了墙上的那两行字。当这19个汉字映入他的眼里的时候,就好似有19个钉子钉在他心里。
叶萧没有抹掉那些刺眼的字,而是让它们继续留在墙上,也许这样更能刺激自己的毅力。他没想到自己在这里监视别人,而别人其实也在某个地方监视着他,以至于把他吸引出来,再闯进这房间里写上这么两行字。
叶萧觉得这是对他的一种羞辱,一种极其猖狂的挑衅,想到这儿,他又忍不住挥出了拳头,重重地砸在了另一侧的墙壁上。
忽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
“喂,是叶萧吗?”电话那头传来同事的声音,叶萧一听到他的声音,就预感到了不会是什么好事。
“是我,发生了什么事?”
“又一起扼杀案发生了。我在案发现场,你来一下好吗?”
“这是第五起。”叶萧无奈地说,“我马上就来,再见。”
他又向对面的黑房子看了一眼,雨儿已经起来了。叶萧摇摇头,迅速地冲出了这间房间。
20分钟以后,他抵达了案发现场,这里是一栋普通的居民楼的第五层,他推开了501室的房门,和同事们打了招呼。同事说:“和以前几起案子一样,今天早上邻居发现房门半开着,就好奇地进来看看,于是便发现了尸体。”
叶萧点了点头,并不回答,因为他第一眼就看到了一条裸露着的小腿和那紧绷着的脚尖。忽然,他有些恶心,这感觉很奇怪,其实他并不是害怕,但一看到这条僵硬的腿就立刻使他联想到了什么。
叶萧小心地走到了死者的跟前,终于,他看清了死者的脸——罗姿。
瞬间,他的面部表情凝固了,他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的罗姿已经变成了一具僵硬冰凉的尸体,一道黑色的扼痕横亘在她的脖子上。
叶萧转过头去,胸口不停地起伏着。就在昨天晚上,他还和她在酒吧里,罗姿向他倾诉了她心中的一切,他在心中还有些感激罗姿。但是,叶萧万万没想到,就在昨晚,自己居然成为最后一个和罗姿说话的人。
他走到门口,门上没有任何被撬过的痕迹,他记得自己早就关照过罗姿不要给陌生人开门了,而且罗姿自己似乎也预感到了某种危险,可是,她怎么还是打开了房门?除非她对那个人并不陌生。
忽然,叶萧发现在这扇门沿上,有一小块黑色的印子。他半蹲了下来,拿出一个手电筒,照在那块小印子上仔细地看着——这是一块指纹的印记,非常清晰的指纹。
叶萧看着那块指纹,如同看到了那个人的脸,他点了点头,对自己轻声地说:“百密难免一疏,他终于留下了马脚。”
他立刻唤来了他的同事们,做了指纹的采样。
然后,叶萧退出了门外,把身体靠在了墙上,冷冷地说:“不管劈开木头,还是搬开石头,我都一定要把你暴露在阳光下。”
一缕阳光穿过楼道的缝隙,照射在他的脸上。
第五章
(1)
一整天,童年都没有外出,在三楼的房间里来回地踱着步,直到中午时分,杂志社里给他来了一个电话,问他为什么不来上班,同时,还告诉了他一个最新消息:罗姿死了。
放下电话,他的浑身冰凉,僵坐在床上,一动不动。过了很久,他走下了楼梯,来到二楼安放监控设备的房间里,打开了电视机和全套设备。他播放了昨天晚上三楼房间里的监控录像,当监控时间显示到零点零一分的时候,他从电视屏幕里看见自己从床上爬了起来,看不清自己的脸,只见到自己小心地走出了房间。
童年立刻又切换到了走廊的监控,快进到零点以后,一个人影从走廊里走过,并走下了楼梯。他最后把监控画面切到了客厅,看到那个人影,就是他自己,缓缓走出了底楼的大门。
童年关掉了监控和录像,他呆坐了许久,然后,脑子里仔细回忆昨天晚上发生的一切。可是,他依然一点都回忆不起自己在昨晚曾经走出去过,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从床上爬起来的,也不记得自己走出过黑房子。
他的脑海里只记得自己是从那冰凉的地面上爬起来的,当他在凌晨醒来时发现已不再是自己的家了,而后,他又在马路上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回到了黑房子。
天哪,难道自己——
童年不敢再想下去了,他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出了房间。
在走廊上,他见到了那只白猫,他忽然觉得那只猫紧盯着他的眼神似乎是在嘲笑着他,他愤怒了,高声地对着猫说:“连你也在笑我?你是在笑话我是个傻瓜吧?”
猫并不回答,只是继续以那种眼神看着他。童年冲到了它的跟前,向它猛踢了一脚,猫立刻敏捷地闪到了一边,它的目光里露出了一股凶恶。但是童年显得更加气势汹汹,他大声地喊叫着:“你这只畜牲,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那只猫迅速地消失了。童年只觉得又一阵头重脚轻,缓缓地倒在了走廊的地板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童年缓缓地醒来,他发现自己躺在床上,雨儿正坐在他身边。
“你终于醒了,发生了什么事?”
童年眨了眨眼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发现夜色已经笼罩着窗外,片刻之后,他才说出话来:“不,没什么事,大概是最近工作比较累,于是就躺在地上休息了一会儿,没想到居然睡着了。”
雨儿这才舒出了一口气,轻声地说:“没事就好。童年,我真的非常担心你,早上我看到你不停地在房间里来回走着,我就感到你有些不对。但愿我想的一切都是杞人忧天,好了,晚饭早就给你准备好了,现在大概又冷了,我再下去给你热一热。”
说完,雨儿走出了房间。
童年从床上坐了起来,茫然地看着窗外的夜色,忽然,他翻下了床,在床下翻箱倒柜地搜寻了起来,他想要找到一捆绳子,在晚上睡觉的时候把自己牢牢地绑在床上。
忽然,电话铃声响了。
急促的铃声不断地响着,每一下都刺激着童年的心脏。他听到了楼下传来的雨儿的声音:“童年,我正在给你热汤,你接一下电话。”
童年终于接起了电话。
“喂。”他用颤抖着的声音对着电话说。
电话那头并没有人说话,只有某种轻微的喘息声穿过电波,这种无言的沉默让童年心惊胆战。片刻之后,他索性把电话挂了。
他的头上满是冷汗,紧紧地盯着电话机。
(2)
已经是六点多了,公司里除了许文明之外只剩下了雨儿一个人,现在她终于完成了米若兰诊所的广告,她看着自己的作品,心想米若兰一定会非常满意的。只是令她奇怪的是,今天许文明的脸色异常难看,他一整天都把自己关在经理办公室里,不见任何人。
当雨儿带着完成的作品走进许文明的房间时,发现许文明正在闷着头抽烟,她注意到烟灰缸里密密麻麻至少有二十几个烟头。
许文明显然对雨儿的出现大吃一惊,他惊慌失措地说:“雨儿,你怎么还在这里?你早就该下班了。”
“可是,我在赶米医生的广告。现在我已经完成了,请你过目。”
许文明匆匆地接过了雨儿的作品,但他连看都没看就放到了一边,然后冷冷地说:“好的,雨儿,我很满意。”
“许经理,可你根本就没有看。”雨儿有些失望。
“因为我相信你。时间不早了,你快点回去吧,明天是周末,好好休息。”许文明挥了挥手,就像是在赶她走。
雨儿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这里,她收拾好东西,走到公司门口的时候,忽然,看到一个大约不到30岁的陌生男人迎面走了进来。
她从没有见过这个男人,看着他走进公司,不禁有了些疑心,于是就问道:“先生,请问你找谁?”
那个男人停了下来,虽然他的样子显得文质彬彬,但却怔怔地看了雨儿一会儿,这眼神让雨儿极不自在。终于,他说话了:“对不起,我找许文明。”
雨儿这才舒出了一口气,笑了笑说:“许经理就在里面,请进吧。”
“谢谢你,小姐。”那个男人也极有礼貌地微微一笑,然后绕过雨儿,向里走去。
雨儿又回头看了看,摇摇头,觉得自己太多疑了。然后,她走出了公司,外面已经是华灯初上了,她忽然感到有些内疚,今天又要童年为她准备晚餐了。
大约将近七点钟的时候,雨儿才回到了家,她走进底楼的厅里,发现餐桌上果然已经准备好了一桌丰盛的晚餐,其中最显眼的是餐桌当中的一个大铝锅,正在冒着腾腾的热气,从锅里散发出一股诱人的香味直冲雨儿的鼻孔。
童年正以一种奇特的微笑看着她。雨儿也对他笑了笑,她看到现在童年摆脱了阴郁的样子,还有那充满了日常生活气氛的餐桌就感到高兴,这甚至使她忘记了工作了一整天的疲劳。
雨儿觉得自己很久没有这么放松了,她凑到餐桌前用鼻子闻闻了那锅鲜美的汤,然后问童年:“这么香,是什么汤?”
“你一定饿了,这是我特意为你准备的。”童年微笑着抚摸着她的头发。
然后,他拿出了一个小碗,从大锅里舀出了几调羹的汤和肉。雨儿接过盛着鲜美的肉汤的小碗和调羹,有些调皮地说:“童年,我可不知道你还擅长煮肉汤。”
“现在你总算知道了吧。快吃吧,就等你了。”
雨儿微笑着点点头,拿起调羹就把汤往嘴里送,果然,这汤的味道鲜美无比,刺激着她的舌头和全部的味觉器官,鲜得她眉毛几乎都要掉下来了。
“怎么样?”童年在一旁问。
“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吃过这么鲜美的汤呢。”雨儿回答,很快,她就把碗里的汤和肉全部吃光了。
童年微笑着又从锅里帮她盛了一碗。雨儿确实饿极了,她又是一口气地把汤吃光。就这样,童年一碗一碗地给她盛,雨儿则贪婪地吃,她觉得自己今天的胃口出奇地好,平时根本就吃不了那么多东西,而现在自己的腹中仿佛永远都在渴望着食物。
一刻钟以后,雨儿已经吃掉了半锅汤,碗边堆起了一小堆碎骨头,她终于吃饱了,而其它的菜和饭则一口都没吃。
现在她的肚子有些胀,她用手摸着自己的胃,自嘲着说:“今天晚上大概要上好几趟厕所了。”
“看你吃的。”童年轻轻地擦去了她嘴角上的油。
雨儿笑了笑说:“我去擦擦脸。”她随手拿了块毛巾走进了厨房,当她在水槽前擦完了脸以后,忽然发现灶台下的垃圾袋里有一团血腥的东西。
雨儿伏下身子,仔细地看了看,好像是肠子之类的内脏。她忽然有了些恶心,然后她随手拉开了一扇橱门。随即,雨儿发出了一声可怕的尖叫。
她看到了一张被剥下来的猫皮。
没错,就是那只白猫,尾巴尖上那几点火红的斑点正吊在猫皮的下面摇晃着。看起来就像是一具被处于绞刑的死尸,一些血水还在顺着尾尖向下流淌。
雨儿立刻就明白了,刚才那锅鲜美无比的汤,其实就是用这只猫的肉煮成的。
她摸着自己的胃,觉得刚才那锅肉汤的香味瞬间都变成了腐烂尸体般的恶臭,在她的体内上下涌动着,她立刻跪在了地上,一阵剧烈的恶心,雨儿“哇”的一声张开嘴,就把胃里的东西全都呕吐了出来。
雨儿一只手撑在地上,另一只手摸着自己的胸口,她不断地吐着,大概持续了十几分钟,她想自己大概把今天吃的一日三餐都给吐出来了。
最后,在腹中全部吐空以后,她就变成了干呕,直到把胃液都给吐了出来。在呕吐的时候,她感到童年正站在她的身后,冷冷地看着她。
等到她实在什么也吐不出时,雨儿回过了头,看到了童年冰凉的目光。他摇着头,用带着怜惜的口吻说:“太可惜了,那么好一锅猫肉汤,让你给浪费了。”
雨儿大口地喘着粗气,艰难地爬了起来,她现在一个字都不想和童年说,她抬头又望了那张血淋淋的白猫皮一眼,然后一把推开童年,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雨儿,你去哪儿?”童年在她身后叫着。
但她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她推开了铁门,走出了黑房子。她慌不择路,不辨方向地在黑夜的小巷里乱转,冷冷的风掠过她的肩头,她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了下来。
雨儿不敢相信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事实,那只美丽无比的白猫,居然被童年杀死了,最后做成了一锅猫肉汤,并且给她吃了下去。她也有了一种深深的负罪感,也许,这就是人类的原罪。
雨儿就这么胡思乱想地奔跑着,忽然,她撞到了一个人的怀里,她只觉得那个人的胸膛是如此地温暖,便不顾一切地扑了进去。
“雨儿,你怎么了?”那是叶萧的声音。
“叶萧,是你吗?”雨儿紧紧地扑在了他的怀中。
叶萧搂着她颤抖的身体说:“你别哭,发生了什么事?”
“叶萧,快带我走,带我离开黑房子,快。”雨儿哭着说,她的泪水在月光下发出诱人的反光。
叶萧犹豫了片刻,他忽然感到自己怀中的雨儿是那么的可怜,就像一只被欺负了的小猫。他必须要保护她,他终于点了点头,带着雨儿走出了小巷,到了马路对面他所隐藏着的车子里。然后,他开动了车子,带着雨儿离开了这里。
(3)
叶萧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把雨儿带到他家里,但他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安顿雨儿。现在雨儿的情绪已经好了一些,不再要叶萧的搀扶了,自己走进了叶萧的家门。
他给雨儿倒了一杯水,雨儿抱着杯子,一边喝着水,一边把刚才发生的可怕的事情告诉了叶萧,说完,她的眼泪又滑落了下来。
叶萧也吃了一惊,他皱着眉头说:“也许童年在心理上真的有什么问题吧?”
“我不知道,只觉得自从上次那件事以后,他就变得很反常。但今天我刚回家的时候却发现他又变得和过去一样了,却没想到会有这种事。”雨儿抹了抹眼泪,轻轻地放下了杯子。
“不过,法律上并没有规定过杀死一只猫算犯罪。”
“但我不知道他还会做出什么来。”雨儿叹了口气,“算了,我不想再提这个了,这会让我做噩梦的。”
叶萧站起来,在狭小的房间里转了一圈后说:“雨儿,你认识罗姿吗?”
“她现在是童年的同事,我和她见过一面,我觉得她是个不错的人。”
“她死了,昨天清晨发现了她的尸体。”
“天哪。”雨儿低下了头,似乎在默默地为她祈祷。
“雨儿,我对你说过连环凶杀案的事情,罗姿就是最近的一个受害者。”叶萧又停顿了一会儿说:“就在罗姿死前的那一夜,我还和她在一起谈了很长时间。”
“你们说了些什么?”
“说了很多关于黑房子的事情,特别是关于你的猫眼项链。”
雨儿一阵紧张,她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前:“你是说这个?”然后,她把项链取了下来,悬在手上,那枚猫眼宝石不停地晃动着,就像是一星漂浮的烛光。
雨儿接着说:“叶萧,告诉我,罗姿究竟说了些什么?”
“雨儿,今天你的精神状态很差,我不想继续破坏你的情绪,你应该能理解我的意思。不过,请你放心,我迟早会把真相找出来的。”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这串猫眼项链里蕴藏着某种邪恶的东西。就像那个跳下地铁车站的男人对这条项链的恐惧一样,是不是?”雨儿已经猜出一些来了,“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叶萧摇摇头:“我只希望你也要注意自己的安全。戴上你的项链吧,那颗猫眼宝石里面不会有什么幽灵的。”
雨儿叹了一口气,又戴上了项链。
“放心吧,就算为了姐姐,我也会活下去的。”雨儿点了点头说,忽然,她看到叶萧床边写字台上的相框,相框里是雪儿的照片。
雨儿走到床边,拿起相框,对着照片里的雪儿轻声地说:“姐姐。”然后,她回过头对叶萧说:“你还一直想念着姐姐吗?”
叶萧停顿了一会儿,缓缓地说:“有时候是吧,特别是在深夜里。”
“我也是。”雨儿放松了下来,毫无顾忌地平躺在床上说,“叶萧,姐姐拥有过你这样的男朋友真是她的幸福。”
“可她享受到了幸福吗?其实我是个没有用的人,连自己最爱的人都保护不了。”说着,他低下了头。
“可是,我有的时候真羡慕姐姐,姐姐活着的时候,每当看到你,我甚至会对姐姐有一些小小的嫉妒。”雨儿把过去心中所想的真实情感都说了出来。
“嫉妒?”叶萧明白了她话中所暗指的意思,他看着倒卧在他的床上的雨儿,在幽暗的灯光下,她显得特别的美,尤其是她脸上刚刚干涸的泪痕,他忽然觉得哭过的女人才是最诱人的。
于是,一个荒唐而大胆的念头瞬间从他的脑中掠过,但是他随即又猛地摇了摇头,“不,雨儿,你有你的生活,我也有我的生活。”
雨儿忽然显得有些失望,她点了点头。
叶萧站起来说:“雨儿,你累了,早点睡吧。”
“那你呢?”
“我没关系,我在外面有地方睡的。请放心,明天早上八点我会回来接你的。”说完,叶萧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他下了楼,坐进了车里,又向黑房子的方向疾驰而去。
(4)
雨儿梦见了姐姐。
她只记得雪儿对她微笑着,坐在一片虚无缥缈的白色花朵中,就像是天使一样,向她诉说着什么。当雨儿醒来以后,却怎么也记不起姐姐在梦中对她说过的话了。她把头转向了床边的写字台,又见到了姐姐的脸,她对姐姐微微笑了笑。
时间已经是七点半了,她想起叶萧说过八点来接她,立刻起来准备一下。八点,叶萧准时到了,雨儿发现他的眼圈黑黑的,显然没睡好。她充满歉意地说:“叶萧,麻烦你了,害得你没睡好。”
“没关系,只要你好就可以了。”
雨儿沉默了一会儿后说:“叶萧,送我回黑房子去吧。”
叶萧愣了一下,然后缓缓地说:“我希望你能慎重地考虑。”
“我已经很慎重地想过了,我可以原谅童年,我相信他不是那种暴力的人。”
“你真的了解他吗?雨儿,有的时候,我们不能太相信自己的感觉。”
“对不起,叶萧,我已经做出了决定,我自己会当心的。”
叶萧点了点头,他实在没有理由把她留下来,他郑重地说:“雨儿,我尊重你的选择,但你一定要小心,好了,我现在就送你回去。”
半个小时以后,他们回到了黑房子。叶萧按响了门铃,铁门很快打开,露出了童年的脸。
“童年,我把雨儿给你带回来了。”
“快进来吧。”童年诚惶诚恐地说,低着头,把叶萧和雨儿迎了回来。
坐在客厅里,童年低着头对雨儿说:“雨儿,对不起,请你原谅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杀死了那只猫,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当你离开以后,我才明白了自己究竟干了些什么。我真的很后悔,昨天晚上我在外面到处找你,去了很多地方,我一晚上都没睡。”
叶萧暗暗点了点头,昨天晚上他藏在对面三楼的窗户里,确实见到童年直到凌晨时分才回到黑房子。
雨儿没有注意到这些,她一言不发地看着童年,心里的感觉酸酸的。
“雨儿,我知道我的所做所为让你害怕,可我不是故意的,我发誓再也不会这样了。雨儿,你是知道的,我离不开你,如果你走了,也许我真的会死的。”
叶萧并不喜欢童年的这种说法,他觉得这么说有些以自己的生命相威胁的意思,不过从童年说话的表情和眼神来看,也许童年确实是真诚的,这使叶萧也渐渐有了些迷惑。
雨儿显然被童年的话所打动了,她明白童年是离不开她的。她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然后对叶萧说:“叶萧,谢谢你,我想我现在应该和童年单独呆一会儿。”
叶萧点了点头,站了起来,对童年说:“童年,希望你能好好待雨儿,否则我不会饶你。”
童年也站了起来,面色凝重地高声说:“我发誓,如果我欺负了雨儿,我就从黑房子的屋顶上掉下来活活摔死。”
“别——”雨儿阻止了他的发誓。
叶萧又对雨儿说:“雨儿,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他转身离开,这时身后传来了童年的声音:“叶萧,谢谢你。”
叶萧没有回答,径直离开了黑房子,忽然,他的耳边似乎又响起了刚才童年的誓言。
(5)
夜深了,公安局档案室里的灯光依然还亮着,在一排排的格子里,记录着几十年来所有的案件,最近的记录已经进入电脑了,而以往的档案则依然锁在尘埃之中。
叶萧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找到了10多年前童年的母亲失踪案的档案。他翻开那叠厚厚的卷宗,宛如呼吸到了时间的气息。
首先,他看了报案的原始记录,1988年6月22日,童年的父亲童嘉兴到黑房子所在地区的派出所报案,根据童嘉兴的笔录,他的妻子苏小云于1988年6月20日早上出门去上班,当天晚上却没有回家,童嘉兴到苏小云的单位某美术学院去问过,苏小云的单位说当天她根本就没有来上过班。他又等了两天,最后只能到派出所来报失踪案了。
当时警方曾经到童家去查看过,但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童嘉兴身上也没有什么疑点。但是,警方在苏小云的单位美术学院调查时,有人却告诉警方苏小云和她的丈夫关系不太好,因为童嘉兴怀疑妻子与她的同事有某种不正常的来往,但熟悉苏小云的人都认为这纯属童嘉兴的无端猜测。为此,警方也怀疑过童嘉兴,但是,不久以后,童嘉兴意外地从黑房子的屋顶上坠楼身亡,于是也就不了了之。
至于童嘉兴的死,有人猜测是自杀,但究竟是自杀还是意外谁都说不清楚了。在母亲失踪,父亲意外身亡以后,童年的舅舅就把孤苦伶仃的童年领到了外地的一座小城里生活。从此,黑房子被空关了起来,曾经有人想要买下这栋房子,但最后却不知因为什么原因而放弃了。
叶萧又调出了童年的妈妈苏小云的个人档案,当他看到苏小云的照片时,他忽然楞住了,因为——照片里的苏小云长得与雨儿几乎一模一样。
叶萧使劲眨了眨眼睛,确信自己没有看错,眼前的这张黑白证件照简直就是对着雨儿的脸拍下来的。世界上除了双胞胎以外,真有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吗?叶萧点了点头,他相信。
也许,这也是罗姿仅有的一件没有告诉叶萧的事吧。很显然,罗姿早就意识到了雨儿的外貌与童年妈妈的相象。可是,罗姿为什么不告诉他呢?叶萧又吐出了一口气。
他的目光又投到了那张照片上,苏小云看起来很年轻,大概是她在20多岁的时候拍的,目光里似乎还隐藏着什么,是唯美?还是凄凉?灯光照射着照片里她的脸,叶萧慢慢地想象到了那个女人活着时候的样子。
(6)
米若兰感觉这些天有些疲倦,她总是觉得在身后的小花园里隐藏着什么。
每当花影摇曳时,一些不可捉摸的想法就会从她的脑子里涌出,有时甚至使她不敢回头去看。做心理医生这么多年了,最近几个月,她的病人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奇怪,那些稀奇古怪的心理状态就像梅雨季节里霉变的食物一样,不断地生出让人恶心的小绿毛来。
电话铃声响了,她知道他会打电话来的,此刻的铃声就像庙宇里的钟磬之音,隐隐带着些催眠之力。米若兰接起了电话:“你好,这里是米若兰心理诊所。”
“上次我还没有说完。”
果然是他,米若兰在电话里轻声地笑了笑:“我一直恭候着你,请你向我倾诉吧。”
“我上次说到了一个男人和他的妻子住在一栋古老的房子里,那栋房子是黑色的,每年夏天都会散发出一股腐烂的味道。不过,那个女人改变了那房子的气氛,房子的黑暗反而更加衬托出了女人的美丽,是的,她具有你所想象不出的美。
“在她的胸口,总是挂着一条猫眼坠子的项链,每当阳光照射,或者是夜晚用聚光灯,都能使那猫眼宝石发出绝美的光芒,也许,她是这个世界上惟一配得上这块宝石的人。你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
“是的,我当然明白。”米若兰会意地笑了笑。
“这很好。除此之外,她还是一个画家,喜欢躲在三楼的一间屋子里画油画,她的画和她的人一样美,只是她的画里总是散发着阴郁的气息,就像是被那所房子感染了。
“她还喜欢看书,在二楼的一间书房里,那里有很多书,在不画画的时候,她经常一看就是一整天,她的长发披散在书桌前,遮着她的半边脸。这个时候,总会有一只白色的猫睡在她的身边,那只猫也非常美,它的尾巴上有着几点火红的斑点,能诱惑所有的人。”
“可你没说那个男人。”米若兰插了一句。
“那个男人?”电话里停顿了一会儿才传出了他的声音:“他打她。”
“你说什么?你是说那个男人打了她的妻子?”
“是的,他打了她,不是一次,也不是两次,而是经常。在深夜里开着幽暗的灯,他打她。但是,她从不反抗,甚至从来不哭。显然,她爱他,她不愿意离开他。
“后来,有一次,那个男人在打他妻子的时候,那只美丽的白猫攻击了他。是的,那只白猫为了保护它美丽的主人而攻击了那个男人,于是,那个男人非常愤怒,他处罚了那只猫。”
“怎么处罚的?”
“他杀了它,我是指那只猫,趁着那个女人不在家的时候。它是被那个男人掐死的,然后,男人剥下了那只猫美丽的皮毛,悬挂在家里,并且,把那猫肉煮成了一锅汤。”
米若兰忽然感到有些恶心,但她还是忍住了,她轻声地问:“那个女人一定很痛苦吧?”
“是的,非常痛苦,当她发现自己养的猫被她的丈夫杀死时,她第一次落下了眼泪,她流泪的样子很美,真的很美。”那头的声音又停顿了。
“你还想告诉我什么?
“今天我累了,下一次再说吧。”对面忽然挂断了电话。
米若兰放下电话,忽然回过头去,一阵风掠过小花园,花影正在墙下摇曳。
(7)
刚洗完澡的雨儿坐在梳妆台前梳头,她的头发散发着热气,使得梳妆台的镜子变得有些模糊了。忽然,透过模糊的镜子的反射,她仿佛看到有一个女人正站她的身后梳头。雨儿几乎吓得叫起来,连忙回过头去,却发现身后什么人也没有,她站了起来,抚摸着自己的胸口。
“难道这房间里真有幽灵出没?”雨儿暗暗地问自己。她又面朝着镜子,黑夜里的镜子往往是最恐怖的因素,她又努力擦了擦覆盖在镜子上的热气,镜子又恢复了清晰,她看到身后什么都没有。雨儿变得很小心,她拿起了摊开在梳妆台上的那本书——《猫眼》,到今天傍晚,她已经全部看完了这本书。
她摸着书的封面,封面上那串猫眼项链格外地醒目。忽然,门打开了,童年走了进来,他看到了梳妆台上的书,然后冷冷地说:“雨儿,我说过你不要再看这本书了。”
“童年,告诉我,这本书里写的都是真的吗?我总觉得这本书里描写的就是黑房子,这里真的如书中所说的,有幽灵出没吗?”
“你怎么了?总是疑神疑鬼,这只是一部30年代出版的小说而已,是小说,懂吗?”
“我当然知道什么叫小说。可是,这部小说写得太真实了,真实得让人害怕。”雨儿又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的猫眼。
“所以这本书才能在70年前畅销。”
“可是,书里写的那些女人呢?她们真的都死了吗?”
童年摇了摇头说:“雨儿,你需要休息。”
“这本书的作者是童雪村,你听说过这个作者吗?”
童年冷冷地说:“他是我的曾祖父。”
“真的?”
“当然,他曾是一个作家。我的曾祖父就是靠了《猫眼》这本书赚到了巨额的版税,所以才置下了这处房产,而且,这栋房子也是他亲自设计的。”童年的表情又平和了下来。
雨儿把胸前的猫眼项链托了起来,放到童年面前说:“这么说来,这本书中所写的那条猫眼项链就是它?对不对?”
童年不置可否地说:“也许是吧。”
“难道,这枚猫眼里面,也真的像书中写的那样蕴藏着某种幽灵般的力量?”她注视着猫眼坠子说。
“雨儿,那只是一部小说而已,一部充满悬念的侦探小说,不是真实的事情。”他伸出手,抚摸着雨儿的头发。
“真的吗?”雨儿轻声地问,就像个孩子。
童年笑了笑说:“看你吓的。雨儿,现在不早了,我们上楼去吧。”
“不,今夜我睡在这里。”雨儿摇了摇头,后退了一步。
“你不喜欢我了吗?”童年伸出手,靠近了她。
“别碰我。我只想一个人静一会儿。“
“既然如此,你何必回来呢?你为什么不留在叶萧那里呢?他不是你的好姐夫吗?他会保护你的,你可以去找他啊?”童年说了一连串的反话。
雨儿失望地摇了摇头:“我没想到你会这么说。”
忽然,童年的嘴角露出了一丝蔑视:“你是在叶萧那里过夜的吧?你们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你在怀疑我们?”雨儿张大了嘴巴,不敢相信这是从童年的嘴里说出来的。
童年又冷笑了一声:“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他对你不怀好意,而你也不知羞耻,你是不是把你的身体也给他了?是啊,他是你的‘姐夫’,你当然有义务代替你姐姐。”
雨儿再也忍不住了,她扬起手,给了童年一个耳光。
这是她第一次打他。
童年捂着脸,默不作声,脸色异常的阴沉,他对雨儿点了点头,眼睛里露出一丝凶光,然后迅速地离开了房间。
当房间里只剩下雨儿一个人时,她终于崩溃了,坐在梳妆台前泣不成声。过了许久,她才抬起头,看着镜子里自己被泪水沾湿了的脸,然后,她缓缓地站了起来,打开了那个旧衣橱的门。
衣橱里面全是童年妈妈留下来的衣服。在那些衣服里,除了浓郁的樟脑丸气味以外,她还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女人的味道。难道这味道能够在衣橱里保存十几年而不消失吗?不,她摇了摇头,她想这一定只是自己的想象。
雨儿想要整理一下衣橱里童年妈妈的衣服。她把这些衣服又都拿了出来,一件一件摊开在床上。
首先她看到的就是那条白色的长裙,长裙摊开在床上,仿佛真的有一个身体修长的女人仰面睡在床上。此外,还有许多裤子和衣服,都是那个时候的样式,虽然显得有些旧了,但都很干净。
从女人穿的衣服就可以看出她的审美情趣,雨儿发现童年妈妈的审美眼光与自己非常相似,喜欢的颜色也一样,也许,这可能是因为她们都是搞美术的原因吧。
忽然,在一件内衣里,雨儿发现了几个暗红色的斑点,原来她还以为那是原本就有的花样呢。但仔细一看却发现不是,那些暗红色的斑点,其实是——血迹。
没错,印在那件内衣上的确实是血迹。看起来就像是几点初绽的梅花。十几年前的内衣里怎么会有血迹?只能是穿着这件内衣的人身上的血。
瞬间,雨儿想到了一些可怕的东西。
她看着这件带血的内衣,脑子里立刻浮现起了一个女人的身上不断地溢着血,伤痕累累的景象。雨儿马上又联想到了三楼的那间画室里的那幅画,一个女人裸露着背脊,背上全是伤痕。
雨儿终于明白了——这件内衣的主人遭到过殴打和虐待。
立刻,她的耳边似乎响起了一个女人凄惨的叫声,在这栋房子的每一个角落里响起。
她不敢再看这些童年的妈妈留下来的衣服了,她把这些衣服又送回到了旧衣橱里,把衣橱的门紧紧地关上。
然后,雨儿深呼吸了一口,感觉浑身无力,立时就倒在了床上。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也许是后半夜了,一种奇怪的声音闯进了她的耳道,缓缓地将雨儿从睡梦中唤醒。
那是人的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由远及近,在这空旷的房子里,显得阴森可怖。她终于睁开了眼睛,摸着自己的胸口,那声音越来越近了。雨儿悄悄地从床上爬了起来,然后打开了房门。二楼的走廊里虽然没有光线,但雨儿依然看到了一个黑影。
这黑影越来越近,使雨儿的心口狂跳,但她不想逃避,她反而鼓起了勇气迎了上去,终于,她看清了——那是童年。
可睁大着眼睛的童年对近在咫尺的雨儿却无动于衷,就好像雨儿不存在一样。雨儿并不碰他,而是与他保持一定距离,直到童年自己走进卧室。
看着童年的眼睛,雨儿觉得非常奇怪,她在童年的眼前挥了挥手,童年的眼皮却眨都不眨一下,就像个瞎子。雨儿屏着呼吸,就跟在童年的身边,看着他那奇怪的举动。
童年开始漫无目的地在卧室里转圈,转了一圈又一圈,让雨儿有些头晕。最后,他打开了抽屉,从抽屉里取出了一根蜡烛,他用打火机点燃了蜡烛,一点烛光在他的手中亮起。
然后,童年举着蜡烛走出了房间,雨儿跟在他身后,看到他把眼睛贴到了隔壁书房的猫眼前。童年打开书房的门,把蜡烛放在写字台上,再从书橱里抽出一本书。
在昏黄的烛光下,雨儿看不清书的名字,只看到童年不知从哪里取出一只钢笔,在书的扉页上写上两行字——“劈开木头我必将显现,搬开石头你必将找到我”。
雨儿看到那两行字,不禁一颤,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不让自己叫出来。然而,童年却放下了笔,他把头伏到了写字台上,闭上了眼睛。很快,雨儿就听到了从童年的鼻子里传出来的微弱的酣声,他睡着了。
雨儿现在总算明白了,原来童年居然有梦游的毛病。过去和童年生活了那么久,雨儿从来没有发现过他这种毛病,毫无疑问,是这栋黑房子使他产生了梦游。
童年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也许他一觉醒来,什么都记不得,惟一疑惑的是自己怎么会躺在这里?
但雨儿并不想叫醒他,她关好了书房的窗户,然后从隔壁房间里拿出了一条毯子,小心翼翼地盖在了童年的身上。最后,她吹灭了蜡烛,回到了卧室里。
她重新躺到了床上,缓缓地闭上眼睛,她在心里默默地说:“明天将怎样?”
(8)
童年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趴在书房的写字台上,身上还盖着一条厚厚的毯子。他茫然地望着四周,有些不知所措,但很快,他就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看到写字台上还有一支点过的蜡烛和一本摊开的书,书的扉页上写着两行字——“劈开木头我必将显现,搬开石头你必将找到我”。
他摇了摇头,走出了书房。雨儿已经上班去了,他不知道今晚她还回不回来,但现在,他决定要出去办一件事。
半个小时以后,童年来到了《海上花画报》杂志社,自从罗姿死了以后,编辑部里就失去了人气,许多人都宁愿呆在家里也不肯来上班,他们都说这个房间沾上了成天赋自杀的晦气。
现在,编辑部里依然空无一人,童年静静地走进来,他又看了看那扇窗户,忽然觉得眼前出现了成天赋的影子,虽然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但却能在这间房间里时刻感受到他的存在。
童年打开了位于房间最里端的档案柜,这里存放着《海上花画报》自创刊以来所有的样刊。《海上花画报》是一家有着70多年历史的老杂志了,创刊于1930年的S市,一度成为S市法租界里的畅销刊物,在50年代末被迫停刊,直到80年代才再度复刊。
他翻出了位于最底层的那些画报,也许有70年历史了,发出一股陈腐霉烂的味道。他拿出了其中的一叠,那股味道让他捏起了鼻子,也许每一次梅雨都会使这些纸张霉变一次,算来已经霉变了六七十次了。
他翻开了最下面的一份,那是《海上花画报》的创刊号,他在这本古老的画报里看到了当时的许多文化名人的文章,还有大量的在当时看来十分时髦的建筑物的照片。
童年翻起了下一份画报,就这样按照出刊的先后顺序看了足足十几份画报之后,他的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张黑房子的黑白照片。
立刻,童年屏住了呼吸,他甚至生怕自己口中呼出的气会把这脆弱的纸张吹破。
没错,那确实是黑房子的照片,那高高的烟囱,两侧陡峭的屋顶,还有下面的围墙都和现在的几乎一模一样。在那幅黑房子的照片下面还有一行文字说明——“神秘血案的发生地”。
童年的脸色立刻变得苍白无比,他不敢再看下去了,合上了这本1936年出版的画报。他看了看窗外,天色越来越阴沉,他深呼吸了一口,又打开了这本《海上花画报》。
原来,这幅黑房子的照片是配在一篇专题报道的上面的。他先没有看这篇文章的正文,而是翻到了后一页,在这里还有一幅黑白照片,照片下也配着一行文字说明——“杀人疑犯童雪村”。
童年看到照片里是一个忧郁的男人,他大约30多岁的样子,目光似乎虚无缥缈地注视着远方,带着一股淡淡的伤感。
忽然,童年伸起了自己的右手,举到眼前仔细地看着。
(9)
叶萧离开黑房子对面的时候,他抬头看了看黑房子二楼和三楼的窗户,这些窗户都沉浸在黑暗之中。他忽然有一种预感:也许今夜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他犹豫了片刻,但最后还是离开了这里,驾着车向档案馆疾驶而去。
现在是晚上10点,他带着局里开来的介绍信,敲开了档案馆的大门。
他缓缓地步入存放着从1930至1940年的所有刑事案件档案的房间。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了,有人帮他打开了灯,他看到台子上扬起了些灰尘,然后,房间里只剩下了叶萧一个人。
他转过身,看到一排安放档案记录的架子,一格格的档案里记录着S市最繁华的10年间所有的刑事案件。
叶萧打开了索引,很快就找到了1936年的案卷目录。在当年所有的重案记录里,有一条特别引人注目——童雪村杀人案。
看到这个名字,叶萧终于点了点头,似乎已经似曾相识了。今天下午,叶萧已经到房管部门调查过黑房子的资料了,黑房子建造于1935年,是当时的畅销书作家童雪村的私人宅邸,而童雪村就是童年的曾祖父。
10分钟以后,叶萧终于找到了当年童雪村案的厚厚的卷宗。这叠卷宗居然如此之沉,以至于叶萧第一次拿起它时差点失手落地。
他小心地掸去了卷宗上的灰尘,依然不明白它为何会那么重,难道这卷宗里有时间的重量?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看了看昏暗的灯光,然后,缓缓打开了卷宗。
首先,他看到的是童雪村的个人履历
——童雪村,祖籍浙江海宁,生于清光绪25年。民国八年留学法国,攻读欧洲中世纪文学。民国12年学成归国,供职于S市法租界某中文报馆任编辑。
民国13年返乡完婚,民国14年生子潮信。民国18年起,于S市各大报纸副刊连载黑幕侦探小说,一时享誉文坛,并与程小青等名作家齐名。民国23年出版长篇小说《猫眼》,旋即畅销,一时间租界洛阳纸贵,有‘满城争说童雪村’之语。
《猫眼》之畅销使童雪村收获巨额版税,次年即建私宅于法租界贞女路13号,并自号‘黑房子’。民国25年,童雪村案发,被处绞刑。”
叶萧翻到了下一页,这是整个童雪村案件的调查报告,分成厚厚的两份,一份是法文,另一份为中文,报告人的名字是写着雅克·萨非,法租界的法籍警官。
显然,这份报告原本是用法文写成的,完成以后巡捕房又译了一份中文本。
叶萧缓缓地打开了中文本的报告,报告的第一页是这样写的——
本人雅克·萨非,谨以对租界治安的忠诚和责任,完成了对这桩奇特案件的侦破。这是本人有生以来所经历的最为匪夷所思的案件,为防患于未然,故本人恳请租界当局将此份报告保密,切勿外传。
叶萧有些想不通,既然已经破案,又为何要将案件的报告保密呢?而且还要“防患于未然”,这是什么意思?他摇了摇头,轻声地对自己说:“今夜注定是不寻常的。”
此刻,档案室里的灯光冷冷地打在他的脸上,而他的瞳孔里则倒映出了一行行60多年前写成的文字。这些文字宛如一幅幅活生生的画面,把一个发生在66年前噩梦般的故事,呈现在叶萧的眼前……
(10)
雨儿躺在二楼卧室的床上,梦见自己走在河边的一片草地里。
河边的青草上都挂着露珠,风掠过草尖,它们轻轻地摆动。她在草地里走啊走啊,从清晨一直走到夜晚,直到天上升起了月亮。当黑暗终于彻底地包裹了她,她开始放肆起来,沿着河岸一路奔跑,她既年轻又健康,跑起来就像只母鹿一样矫健。
不知道跑了多久,雨儿来到了河的上游,四周终于显露出了荒原的本色。上游是荒芜的,荒芜得有些刺眼,但是她依旧茫然地在河边走着,渐渐地,涌动的河水打湿了她的双脚。
忽然,她看到了一具白骨。那一具白骨横陈于清澈透明的水中,在月亮的照射下发出森冷的反光。从这具遗骸的骨盆可以判断出这是一个女人。
这些骨头轻巧纤细,仿佛是精美的工艺品,白得有些晃眼。虽然骷髅的样子令她作呕,但这具骨骸还是深深抓住了她。一些水草纠缠着骨骸的脚趾,雨儿忽然觉得这个姿势很美,具有某种无法言说的高贵气质。
于是,雨儿缓缓地靠近了骨骸,她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比如骨骸深陷的眼窝里究竟还隐藏着什么。她终于向前踩出了一步,但还没等迈出第二步,她就已经落入了水中。
河水出乎意料的深,冰凉彻骨。她刚才还能透过清澈的水面看见河底,然而现在,她却发现自己落入了黑暗之中,这条河的深处是如此之暗,以至于她什么都看不见。
她没有反抗,也没有挣扎,一切都好像是早已预定好了的,她必然要来到这条河边,她也必然要坠入水中。
现在,她沉到了水底,绵长的水草像蛇一样缠绕在她的脖子上。缠在她脖子上的水草越收越紧,感觉就像绞刑架上的绳子,她即将成为溺死的女人了,永远地沉睡于黑暗的水底,被水草包裹着身体,就像水中的木乃伊,最后,变成一具新的白骨,与那具雪白的骨骸相伴到永远。
在死亡到来以前,她只想睁开眼睛看一看。
她睁开了眼睛。
在卧室里昏暗的灯光下,她看到了童年的脸。他的脸正对着雨儿,面孔涨得通红,眼睛却闭着,眼皮下隐藏着的眼球似乎在不断地转动着。他的嘴唇发出可怕的青紫色,不断地发颤。
她想叫他,可是,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她这才想起来,冰凉的水草正紧紧地缠绕着她的脖子,她很快就要溺死了。现在,缠绕在她脖子上的水草已经变成了童年的双手,这双手死死地扼住了雨儿的咽喉。
这不是梦。
雨儿感到那双掐在她脖子上的手越来越重,渐渐地,她的视线有些模糊了,再也看不清童年的脸了,只觉得他的表情特别痛苦。
雨儿的脑子里也越来越热,脸上像是要烧了起来,她感到有一团火在她头颅里燃烧,而她的躯干则像被送进了冰柜冷藏起来。她感到自己又要沉下去了,眼前一片漆黑,这一回她沉入的将不是水底,而是地狱。
忽然,扼在她脖子上的那双手松开了。
童年终于剪断了水草,在雨儿坠入地狱前的一刹那。
他睁开了眼睛,看到了雨儿涨得通红的脸,还有那双无神的眼睛。他张大了嘴巴,把双手举到自己眼前,他不敢相信这居然是他自己的手。
雨儿复活了,缓缓地从水底浮起,当她把头伸出水面以后,她重新见到了童年。她睁大着眼睛总算眨了几下,然后,像所有刚被救上来的溺水者一样,张大着嘴巴要往外吐水,她干呕着,却什么都吐不出。
然后,她大口地呼吸着,直到面色渐渐地恢复正常。最后,她又重重地干咳了几下,直到喉咙里能重新发出声音——
“你想杀了我?”
(11)
1936年的S市,无数的人汇聚到这座城市,他们中的大多数来自盐城、扬州、南通、绍兴。但也有一些人来自巴黎、柏林、纽约、新加坡。他们带着各自的梦想赶来,或许他们会梦想成真,或许他们会一无所有。
这些人坐着轮船来,停靠在肮脏的港口,第一眼将望到江边那尊标志性的雕像;或者坐着火车来,在纷乱的西站下车,满眼都是香烟牌子的广告;或者全靠一条扁担两条腿,从遥远的乡村走向通往这座城市的大道。
他们中间认识汉字的人,在抵达S市的第一天,大多会看到这样一张报纸,在这张报纸的第四版会有这样一条新闻——“扼杀案件再度发生,无辜女学生香消玉陨”。
这些案件大多发生在法租界的辖区内,这使得探长雅克·萨非异常头痛,六起作案手法完全一模一样的命案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内相继发生。
被害人都是单身女性,她们有的是教会学校年轻的女教师,有的是医院里实习的女护士,有的是在外租房子住的女大学生,还有的是从某个保守大家族的深闺中私逃出来,寻求自由空气的所谓“新女性”。
她们无一例外地都自动给凶手打开了门,而且,几乎在没有抵抗的情况下,被凶手掐住了脖子而死亡。而凶手既不劫财,也不劫色,遇害者们似乎也没有什么仇家,谁都无法说清楚凶手的作案动机,总之案情扑朔迷离,如同那一年阴霾的梅雨。
原本,S市租界里的无头凶案实在太多了,以至于再多几起凶案对探长来说也是寻常事。然而,当有一天主演过十几部电影的女影星丁梦蝶也死于同一凶手的扼杀之后,租界巡捕房终于再也坐不住了。
全市所有的报纸都报道了丁梦蝶之死,各界名流纷纷哀悼名伶的红颜薄命。在那些记者们的钻营之下,连环扼杀案赫然见报,广大市民们这才发现他们的偶像丁梦蝶并非第一个受害者,也绝非最后一个,原来巡捕房的探长们是如此饭桶,任由凶犯疯狂作案却始终束手无策。
与此同时,租界内还发生了十余起人口失踪案,失踪者也均为年轻女性,当时有人猜测这些不幸的失踪者是否也同样遭遇扼杀案的凶手了?租界当局承受了巨大的舆论压力,只能给负责此案的探长雅克·萨非下了死命令,必须要在一月之内破案,超过期限还不破案就让雅克滚回法国去。
当时童雪村的悬念小说《猫眼》正畅销,雅克·萨非也是童雪村的忠实读者,雅克仔细通读了《猫眼》全文,发现书中的一些犯罪情节与眼前的扼杀案极其相似,于是,雅克便登门拜访了童雪村。
当雅克第一次走进黑房子的时候,就觉得这屋子的气氛极为怪异,每一扇房门上都有一只反装的猫眼,童雪村独自一人居住于这大宅之中,而他的妻儿俱留在乡间老家。
童雪村留给雅克的印象却极佳,他一袭长衫,眉目清朗,风度翩翩,乃一谦谦君子是也,既有中国文人的儒雅,又有西方文人的洒脱,加之能讲一口流利的法语,一时间令雅克极为钦佩。
在谈吐之间,雅克更觉童雪村睿智过人,童雪村酷爱侦探小说,其早期作品全为侦探破案之内容,推理破案,抽丝剥茧,其精妙可比柯南道尔与阿加莎·克里斯蒂。于是,雅克大胆地向童雪村叙述了案情,并请求精通推理侦探的童雪村协同破案,童雪村当即答应,并提供了诸多有益之建议,令雅克豁然开朗。
后来,雅克邀请童雪村为其重新勘查案发现场,童雪村在探查了数个现场之后,立刻就发现了一个被巡捕房遗漏的线索:所有的受害者房中都有《猫眼》一书,书上还都有童雪村的亲笔签名,可以确认这些死者都是《猫眼》的忠实读者,还在童雪村签名售书时请他签过名,这绝非偶然,说明凶手可能是以此为动机作案的。
童雪村进一步推理出:凶手很可能也是《猫眼》的忠实读者,可能是因为过于痴迷于这本书,以至于走火入魔,丧失了理智与人性,竟然模仿书中的故事进行犯罪。而凶手作案的对象亦是《猫眼》之读者,此中必然大有文章。
雅克得到童雪村发现的这一重要线索,不禁更加佩服童雪村,更是经常拜访童府,与童雪村探讨案情。
在讨教之余,二人还时常谈论法国文学,雅克酷好《悲惨世界》,而童雪村则对雨果颇有研究,令雅克大有他乡遇故知之感慨。于是,雅克与童雪村更成知交好友,有时两人探讨案情直至深夜,于是童雪村便留雅克在黑房子过夜。
就这样半月过去,虽然在童雪村的帮助下,案情大有进展,不断有新的线索发现,但是扼杀案依旧在不断发生,以至于人心惶惶,许多单身女性为怕遭难而纷纷嫁人,一时间单身男士欢呼雀跃。
然而与此同时,巡捕房上司紧逼雅克,将一个月破案期限改为10日之内。案情虽有进展,但雅克依然愁眉不展,为排遣心中苦闷,他来到黑房子中向童雪村一吐心中愁肠。
当夜,黑房子外下着梅雨,雅克与童雪村在一点烛火之前相对浅酌,借酒浇愁愁更愁,雅克终于喝得酩酊大醉,倒卧于黑房子之中。
半夜,雅克忽然被某种奇怪的声音惊醒,此时酒意大半已消,他听得清清楚楚,那是一个女人的凄厉的惨叫声,这声音让他魂飞魄散。他冲出了房间,忽然发现在走廊里,一个幽灵般的黑影正随着那可怕的尖叫声而晃动。雅克不禁警觉,壮了壮胆子,紧跟于黑影之后。
黑影如鬼魅一般,走出了黑房子,此刻街道上空无一人,梅雨纷纷而下,雅克大着胆子冒雨跟踪这一黑影。这黑影渐渐地转到了一处民宅门口,敲响了房门,雅克躲在墙边的暗处,听到门内响起一女子的声音:“谁啊?”
而黑影则回答:“我给你送《猫眼》来了。”
很快,门打开了。黑影走进了房中。然后房间里响起了一阵说话的声音,忽然,那声音停止了。雅克立刻冲进了房间,看到灯光下,一个男人正掐住了那女子的脖子。雅克击倒了那男子,却发现那个男子就是童雪村。
震动租界的扼杀案就这样告破了。
(12)
“对不起,雨儿。”童年的眼神里一片茫然,他看着自己的双手说,“我不是故意的。”
雨儿张大着嘴,直到现在她的脖子上依然有一道紫红色的扼痕,她摸了摸脖子,然后摇摇头,用刚刚恢复的微弱的嗓音说:“你几乎要把我掐死了,你却说不是故意的?”
“不,雨儿,你听我说,我刚才明明记得自己躺在三楼的床上睡觉,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我梦见你背叛了我,我梦见你躺在那个叫叶萧的警察的怀里,你和叶萧搂在一起,对我大声地笑着,你们在嘲笑我,说我是精神病人,要把我关到精神病院里去。
“我愤怒到了极点,就冲上来掐住了你的脖子。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却发觉我竟然真的掐住了你的脖子。对不起,雨儿,我不是故意的,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
“你真的疯了。”雨儿终于站了起来,她感到自己的呼吸还很困难,只能用手撑着梳妆台站立。
她看着梳妆台镜子里的自己,看着自己脖子上那道刺眼的扼痕,她觉得镜子里的这个可怜的女人已经不再是她雨儿了,而是另外一个人,一个已经死去多年的女人。
通过这面镜子,她又看到了自己胸前的猫眼项链,她痛苦地摇了摇头,眼泪缓缓地滑落下来,然后她从脖子上取下了项链,交到了童年手中。
“雨儿你要干什么?”童年小心地接过项链。
“这是你们童家的项链,我还给你。”她冷冷地说,说完,她缓缓地向门外走去。
童年惊慌失措地说:“雨儿,你要去哪里?”
“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你是说,你要离开黑房子,离开我?你要去找那个叶萧?”童年猛地摇了摇头,“不,雨儿,你不可以这样的。”
他一把拉住了雨儿的手。
“放开我。”她在挣扎,但无济于事,童年手上的力气越来越大,最后把雨儿拖出了房门,雨儿叫了起来:“你要干什么?”
“雨儿,我不能失去你。”
童年一直把雨儿拖上了三楼的楼梯,黑暗的楼板发出了可怕的声音,在这黑夜里嘶哑地嚎叫着。雨儿不断地反抗着,但她却浑身使不出力气,只能被童年架着走,直到被他带进三楼的房间里。
雨儿的眼眶已经被泪水模糊了,但是她一进入这间房间,迎面就见到了那堵白色的墙,她觉得这堵墙正发出奇怪的反光,那反光是如此地刺眼,让她不寒而栗。
童年关上了门,然后指着这面可怕的白色墙壁说——
“看着这堵墙。”
(13)
在1936年那个可怕的梅雨季节,人们终于发现了连环扼杀案的真凶,他的名字叫童雪村。
在抓获童雪村后的第二天,法租界探长雅克·萨非搜查了黑房子。
事实上当时连他自己都怀疑是否抓错了人,尽管在童雪村作案的当场就抓住了他,可是雅克还保留着一线希望,他固执认为昨晚发生的只是偶然事件,与此前的连环凶案无关。
可是,当他来到黑房子的三楼,他就闻到了一股陈腐的味道,这味道让他几乎晕倒。当雅克颤抖着来到三楼一扇房门前,他不敢贸然地打开房门,而是向那反装的猫眼里面看去。
他看到了一只女人的眼睛。
雅克立刻联想到了昨晚上听到的那可怕的声音,令他不寒而栗,但他还是打开了房门。没有什么女人,更确切地说,是没有活人。因为,在这间屋子里放着十几个大箱子,每一个箱子里都藏着一具女子的尸骸。
又是一个惊人的发现:原来黑房子居然是一处可怕的凶宅,有十几条冤魂在三楼的房间里沉睡着。经最近的十几起离奇失踪案的家属辨认,这些箱子里的尸体就是他们失踪的亲人。法租界巡捕房立刻对黑房子进行了大搜查,又查出了很多关于那些被扼杀的女子的书信。
原来那些惨遭毒手的女人都是童雪村的忠实崇拜者,她们与童雪村保持着非常密切的书信往来。那些书信的文字里充满着对童雪村的幻想和执着的单恋,而童雪村很可能就是利用这一点,在她们毫不防备的时候杀害了她们。
而那些在黑房子里发现的死者,显然是直接跑到了黑房子里来向童雪村求教的,她们满怀着憧憬,想一睹名作家的风采,结果是自投罗网,羊入虎口。
童雪村案件立刻引起了巨大的轰动,租界各界人士都对此莫名惊诧,一开始他们绝不相信此事是真的,他们纷纷撰文为童雪村辩护,但他们并没有多少真凭实据,只是以童雪村“温文尔雅乃一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介书生”为理由来断定他绝不可能杀人。
还有的人则认为这是租界当局一个阴谋,一来因为迟迟无法破案,必须要有人出来作替罪羊,二来租界当局可能有意歧视华人,而对童雪村进行陷害。
然而,在法庭上,这些辩护都是苍白无力的,巡捕房出示了无数确凿的证据,证实童雪村是真凶这一无可置疑的事实。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童雪村自己却不承认罪行。他坚持认为自己并没有杀人,他说自己根本就没有杀人的动机,还说自己从未去过黑房子的三楼,所以也对三楼发现的尸体一无所知。
但他说自己确实做过一些可怕的梦,这些梦的内容都是有关杀人的。但是,这无助于案件的审理,因为法官已经认定他有罪。
正当法庭即将开庭宣判时,有一位华人律师挺身而出,愿意为童雪村辩护。这位律师同时也是一名医生,征得租界当局的同意,他对关押在监狱里的童雪村进行了细致的观察,甚至还在夜间监视童雪村,他得出了一个大胆的结论——童雪村患有梦游症。
这位律师的说法让法官大吃一惊,为了证实这一说法,当局求证于一家法国人开的著名医院。
童雪村在半年前,曾经在这家医院里治疗过一段时间,当时,医院就发现了童雪村梦游的毛病,经常在半夜里自己起来,在外面转一圈做一些常人难以想象的事情再回来继续睡觉,而他自己则根本不知道,或者只以为是一个梦而已。一位著名的法国医生发现童雪村的病例以后,还专门就此做过研究。
这位法国医生愿意出庭作证证明童雪村确实有梦游症。也就是说,童雪村很可能是在自己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半夜里跑出去杀人,然后又回来继续睡觉,第二天起来就什么事都不知道了。
当时,辩护律师以及法国医生都认为人在梦游的状态中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无意识的,童雪村并不能为他在梦游状态下所犯的罪行负责。
法国医生还在法庭上做了大段的陈述,他认为童雪村的梦游确是事实,但这只是表象,更深层次的原因是因为他在心理上存在着双重人格。
在日常生活的那个人格里,童雪村是一个温文尔雅的作家,他才华横溢,富有爱心,心地善良,经常救助穷人和孩子,完全是世人的楷模。而每到黑夜,童雪村的另一个人格就会复活,使他成为一个嗜血的魔鬼,完全被暴力所控制。
这两重人格完全背道而驰,可以说一个是善的极致,而另一个则是恶的极致,这两重人格处于同一个人的身上,简直是天使与魔鬼的结合体。这两重人格在童雪村的体内交相争斗,使得童雪村异常地痛苦,然而,正是这种善与恶自我交锋的痛苦体验使他写出了《猫眼》这部小说。
法国医生在最后还强调了这种精神上的疾病可能会具有遗传性,他甚至还举出了在欧洲发现的几个类似的案例来说明。而根据对童氏家族的调查,发现了童雪村的父亲和祖父都是因为精神错乱而自杀的。
辩护律师做了总结性发言,他认为童雪村并不是一个罪犯,而是一个病人。虽然他的双手杀死了数十条人命,但是,那是另一个灵魂所干的,这个罪恶的灵魂寄居在童雪村的肉体内,犯下了滔天罪行,从这个角度而言,童雪村也是受害者。
童雪村并不知道他干了些什么,所以他不构成故意杀人,也不应该在这里受到审判,而是应当送到医院严格地看守起来,限制他的行动自由,然后对其进行长期的治疗。
当时,法庭对外严格地封锁消息,这位辩护律师在法庭上所做的辩护记录被封存在了档案之中,始终都未能得见天日。
法官们对此进行了激烈争论,他们虽然认可了法国医生的证词,也认为华人律师的辩护确实符合人类的理性。
但是,更重要的是来自租界当局和舆论的压力,如此重大的连环凶杀案,案情又是如此骇人听闻,震动了全S市。如果不将案犯送上绞架,其结局是不管法官们有多大的理由,他们都将丢失自己的职位,被租界当局开除,淹没在舆论的唾骂之中。
法官们最后做出的判决是——童雪村犯有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
三天以后,童雪村被送上了绞架。
又过了一个月,雅克·萨非辞去了法租界的公职,坐上了一条从S市开回法国的客轮,但当这艘客轮抵达马赛港时,却发现雅克·萨非失踪了,他就像被蒸发了一样,消失在大海上的空气中了。
在童雪村被绞死三个月以后,他在乡下的妻子和儿子来到了S市,他们孤儿寡母搬进了黑房子,从此过起了与世隔绝的生活,没有人知道此后十几年间黑房子里又发生了些什么。
“确实是一个噩梦。”
在看完全部中文卷宗以后,叶萧缓缓地对自己说。他抬起头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他想66年前雅克·萨非在完成童雪村案的调查报告后大概也是这样长出了一口气的。
这就是关于黑房子的噩梦?也许,这个噩梦已经延续了66年,直到今天,依然还没有完——他必须要终结这个梦。
忽然,叶萧的手机响了。
“喂,是叶萧吗?”又是同事的声音,叶萧在心里暗暗祷告千万不要再发生可怕的事情了。
“是我,我在档案馆里。”
“别担心,不是坏消息。现在我在局里,我们在加夜班,对从罗姿家的门沿上发现的指纹做比对,结果已经出来了。叶萧你很走运,真给你撞大运撞上了,你猜的没错,就是他。”同事在电话里显得很兴奋。
“很好,我现在就去。”他平静地回答。
叶萧几乎小跑着走出了档案馆,钻进他的车里,转动了车钥匙。午夜里的马路上照样车流滚滚,人们不知疲倦地在这个城市的每一分钟里生活着。
(14)
“看着这堵墙。”
童年指着墙面,大声地说着,他的声音在整个黑房子里回响起来,宛如一块坠入海中的石头溅起黑色的浪花。
“这只是一堵墙。”雨儿半哭着说。
“不,这不是一堵墙,而是一个生命。”
童年的手深情地抚摸着墙面,“它有感觉,它有血有肉,它是活的,永远活着。你不是很害怕它吗?你不是说经常听到可怕的声音吗?你不是对那个神秘的黑影非常恐惧吗?你不是说黑房子里藏着一个幽灵吗?”
“求求你,别说了。”
“不,我要说。我要告诉你,这个幽灵就藏在这堵墙里。”
忽然,雨儿觉得这堵墙就像是一面镜子一样,发出强烈的反光,在反光里,她看到了自己的脸,她再也分不清,哪一个是自己,哪一个才是幻影。然而,转眼间这一切又都成为了幻觉,墙还是墙,她还是她。
童年摇摇头,他从床底下摸出了一把木柄的大铁锤,这种巨大的铁锤只有在建筑工地上才能看得到。他对雨儿笑了笑,然后高高地举起了铁锤。
雨儿闭起了眼睛。
几秒钟以后,雨儿听到了一声巨大的声响,就像是某种东西的爆炸声。她睁开了眼睛,看到眼前那堵白色的墙面上已经被砸了一个大洞。
童年又一次抡起了大铁锤,再度重重地砸在了墙上,白色的石灰纷纷震落,碎屑四散飞扬,砖和水泥的粉变成了一股股浓烟弥漫在房间里。
雨儿捂着鼻子喊:“别砸了。”
童年几乎没有听到,他又抡起铁锤重重地砸了一下,然后他喘着粗气说:“你不是要看一看那个幽灵的真相吗?那么,我就让你看一看它,看个清清楚楚——‘劈开木头我必将显现,搬开石头你必将找到我’。好了,现在就让我们劈开木头,搬开石头吧。”
童年大叫着,举起铁锤歇斯底里地狂砸着墙壁,直到雨儿真的从墙壁里发现了什么——她看到了一节雪白的骨头。
童年也停止了下来,他看着墙壁里露出来的骨头,浑身一阵颤抖,忽然,他放下了铁锤,跪倒在地上,嘴巴里喃喃自语:“你真的在这里?”
然后,童年站起来,小心翼翼地用手扒开那些已经被铁锤砸碎了的砖头和水泥,这些脆弱的砖头像泥土一样剥落下来。渐渐地,一具完整的骨骸暴露在雨儿的面前。
这是一具墙壁里的尸骸。
雨儿的心跳加快了,她呆呆地站着,直到被砸开的墙上烟尘落定,她终于看清了骨骸的全貌。
她惊奇地发现,这就是刚才在她的梦里出现过的骨骸。从骨盆来判断,很显然,这是一具女性的骨骸。白色的骨头,发出阴森可怖的反光,那站立的姿态仿佛她还存活于人世,只不过少了一层肌肉和皮肤。
谁都不会想到,在黑房子三楼的一面墙壁里,居然还藏着一具女人的尸骸。
雨儿把脸转向了童年,轻声地说:“她是谁?”
童年缓缓地举起手里的猫眼项链,摇晃着说:“她是这条项链的主人。”
雨儿张大了嘴巴:“你是说——”
童年点点头:“对,她就是我的妈妈。”
“天哪!”雨儿掩住了嘴巴。
“她现在是不是很美?雨儿,很对不起,有一件事我一直瞒着你,这件事当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我就想告诉你了,可是我一直都没有勇气。现在,你已经看见了她,我想我应该要告诉你了。你知道为什么当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爱上了你?因为,你长得与我妈妈一模一样。”
雨儿摸着自己的脸说:“你说什么?”
“我是说,你和我妈妈的脸长得一模一样,就像是双胞胎的脸。当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还以为见到了我小时候的妈妈,所以,才会有那种奇特的神情。”
雨儿几乎要崩溃了,原来从她与童年相识的第一天起,这个错误就已经注定了,为什么命运在冥冥之中要安排他们相遇呢?这该死的命运。
她忽然想起了那张照片,那张在《四漆屏》书页里夹着的照片,她原本还以为那是童年偷拍她的照片,现在,她终于明白了那张照片上的人是谁:“原来那张照片——”
“是的,你发现的那张照片,其实就是我妈妈。那是我爸爸拍的,他拍那张照片的时候,我还在妈妈的腹中呢。还有,隔壁那间画室,那里面的画都是我妈妈的作品,里面有一张我妈妈的自画像,画面上她的脸是被我用墨水涂掉的。”
“够了。”雨儿摇着头说“你不是说她失踪了吗?”
“是的,我是说过她失踪了。不过,我也说过她并没有离我而去,她一直就在这栋房子里,一直都在。”
童年停顿了一下,他的眼角里流出了泪水,“雨儿,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你第一次闯进这间房间里时发出的疑问吗?”
“你说你记不起来了。”
“是的,我是忘记了。可是这些天,我终于记起来发生了什么事,是他告诉我这堵墙里的秘密。也是他告诉了我,我们家族的秘密。”
“你们家族的秘密?”
雨儿睁大着恐惧的眼睛。
第六章
(1)
叶萧驾着车,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黑房子前,他望着那高高的屋顶和烟囱,在无边的夜色里,如同法国中世纪的古堡,在这样的夜晚,鬼魅出没,亡灵聚会。于是,那种奇怪的预感再一次袭上他的心头。
他没有直接进房子里,而是先冲进了黑房子后面的那栋楼,和往常一样,他跑上了三楼的那间房间,在那扇正对着黑房子的窗前,向对面眺望。
他看见了黑房子三楼的房间里亮着灯光。雨儿呆呆地站着,表情似乎充满了恐惧,童年站在她身边,满头大汗,头发凌乱不堪,远远地看去,能看到童年的双目中正射出两道凌厉的凶光。
而那房间里的一堵墙似乎已经被砸开了,地上有一大堆砖头和水泥的碎屑。从墙壁里,隐隐可见到一具雪白的骨骸。
毛骨悚然。
叶萧趴在窗口上向对面看去,终于他忍不住了,他知道雨儿一定面临某种危险,他必须要保护她,他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向对面的窗户高声地叫了起来:“雨儿!”
叶萧的声音穿破沉睡的夜空,如同一支利箭,射进了黑房子里。
雨儿被这声音一惊,立刻循着声音的来源向窗外看去,她见到对面那栋房子三楼的窗户上站着一个人影。
童年也见到了,他冲到窗口,然后轻轻地咒骂了一声。接着他转过身,紧紧地拉住雨儿的手,把雨儿拖出了这间房间。
叶萧看到了这一切,他恨不得立刻就跳出窗户,飞到对面的房间里。他转身冲出了房门,飞快地跑下了三层楼梯,向黑房子冲去。
黑房子外边的铁门紧锁着,他猛地用肩膀撞了撞,却撞不开。忽然,他想到了什么,立刻转到了黑房子外面的那片小树丛里。
他的脑海里又浮现起一年以前成天赋拍摄的录像带里的内容,他取出了随身携带的手电筒,照亮了前方黑暗的树丛,用手拨开那些树枝,按着录像带里出现过的画面,终于找到了黑房子围墙上的那个缺口。
他就像那盘神秘的录像带里成天赋做过的那样,跨过了墙上的缺口,然后绕到黑房子门口。他先用手电照了照铁门,没有开过门的痕迹,这说明雨儿和童年还在黑房子里。他这才放下心来,举着手电冲进了黑房子。
一进入底楼的客厅,他就高声地喊着雨儿的名字。然而,随后他听到的只是那可怕的回音,那声音在黑房子的各个角落里碰撞着,就像镜子里的刺眼的反光,这声音也是刺耳的,几乎震碎了叶萧的耳膜。
难道这栋房子是有生命的?而现在,它开始愤怒了,就像一年前闯入这栋房子的不速之客成天赋所遭遇的那样。
叶萧在底楼各个房间转了一圈,他推开了所有紧闭着的房门,在开门之前他做了最坏的心理准备。但他不敢把眼睛凑到猫眼前去看一看,他怕自己也被这些神秘的猫眼所迷惑,像成天赋那样坠入无底的深渊。
他确信,这些门上反装的猫眼里埋藏着某种可怕的东西,然而,当他把房门打开以后,却什么都没有发现,只有一股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冲上了二楼,先打开了雨儿的卧室,没有人,只有那面梳妆台的镜子反射着一股清冷的光线。然后他又冲进了书房,就是在这间房里,他得到了那本《猫眼》,现在这里依然没有人。
他打开了第三间房,里面摆着一整套的监控设备,他很想打开来看一看,但现在,他首先要救出雨儿。他继续向二楼的深处走去,直到最后的卫生间,还是没有人。
在叶萧冲上三楼之前,他的脑子里又一次掠过了成天赋录像里的恐怖景象。他摇摇头,警告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然后他一口气跑上了三楼。
突然,他又一次听到了那可怕的惨叫声。凄厉的尖叫声瞬间传遍了黑房子的每一个角落,透过叶萧的皮肤如同细针一样直刺他的心脏。他可以确定,那绝不是雨儿的声音。
但是,叶萧对这可怕的声音并不陌生,他立刻听出了那是一年前成天赋拍摄的录像带里的声音。叶萧终于亲身地体验到了当初成天赋所经历过的可怕场面,他可以断定成天赋就是在这种黑暗的环境和凄惨的声音里精神崩溃,直到最后自杀的。
现在,叶萧也将崩溃了,他觉得那个女人就站在他的身后,伸出一双冰凉的手,握住了他的脖颈。
但是,叶萧忽然想到了雨儿,他还不能这么死去,他还要救出雨儿,他答应过雪儿要保护好她妹妹的,他爱雪儿。
为了雪儿,他要活下去。他终于打开了三楼那扇房门,就在开门的一刹那,那可怕的声音消失了。他回过头来,又用手电照了照走廊,没有什么可怕的女人,幽灵已经逃遁了。现在,他并不恐惧那所谓的幽灵,他已无所畏惧。
在这间房的墙壁里,叶萧见到了那具雪白的尸骸。她站在那儿,眼窝深陷,那空洞的眼眶里暗藏着某种东西。
他摇了摇头,冲到了第二个房间,这里的墙上挂着六幅画,一眼匆匆掠过,每一幅画都让他震惊。来不及多看,他冲进了第三个房间,这里只是一个小阁楼,两面墙都是斜坡,一扇老虎窗对外打开着。
没有看到雨儿和童年。他们到哪里去了?叶萧后退了一步,望着头顶的天花板,难道他们被某种神秘的力量蒸发了?就这样无影无踪地消失在黑房子的空气中?不,叶萧一阵颤抖。
忽然,他听到了一阵雨儿的声音:“叶萧!”
很快,这声音又消失了,紧接着,他听到从头顶传来一阵零乱的脚步声。叶萧忽然明白了,他们并没有消失,而是到了黑房子的屋顶上。他立刻钻出了阁楼的老虎窗,走上了高高的屋顶。
忽然,他有些晕眩,他小心地踩在瓦片上,用手电向四周照去。终于,他看到了雨儿和童年,他们正蜷缩在烟囱边上。叶萧向他们走来,雨儿也大叫了起来,却被童年蒙住了嘴巴。
童年大声说:“叶萧,你不要过来。你只要再往前走一步,我就带着雨儿跳下去。”
叶萧停止了脚步,他看到在童年和雨儿的身后,就是陡峭的屋檐了。
一阵夜风吹来,掠过叶萧的眼睛,他忽然觉得在童年的脸上,仿佛还映着另一个人的影像——童雪村。
(2)
雨儿现在静静地躺在童年的怀里,他们坐在屋顶的黑色瓦片上,几盏从四面八方射来的探照灯照亮了她的脸,她觉得现在自己的脸色一定非常苍白难看,就像那具墙壁的骨骸。
他们已经被警察包围了,在屋顶上,黑房子里,还有地面上,都布满了警察和警灯,一些嘈杂的声音不断响起,警车还在不断地向这里开来,悠远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地传进雨儿的耳朵里。
她忽然觉得自己对不起周围的邻居们,今夜黑房子周围的人们又要度过一个不眠夜了。
雨儿看到了叶萧,在所有的警察里,他离他们最近,就在20米开外的屋顶上,他身后还站着几个警察,攀在老虎窗边上。
她忽然抬起头看了看童年,她发现童年正在不断地颤抖,他的表情很痛苦,一阵风掠过他纷乱的头发,她看到几滴泪珠从童年的眼睛里落了下来,又掉在了她的嘴唇上,热热的,充满了咸涩的滋味。
“童年,我们过去吧,我不要再呆在屋顶上了。”她在童年的耳边轻声地说。
“不,雨儿,我已经无路可退了,知道骑虎难下这个成语吗?现在我们不是坐在屋顶上,而是骑在猛虎的背上。”
童年轻声地说着,忽然探照灯的灯光打到了他的脸上,他眼前一阵眩晕,忙用手挡了挡。
这时候,雨儿听到叶萧对身边的人说:“你们小心些,不要把灯光直接对准疑犯和人质的脸。”然后,叶萧大声地对童年说:“童年,请你把雨儿放了,其它的事情我们一切都好商量。”
童年把头别了过去,不回答叶萧。
叶萧继续说:“雨儿是无辜的,我知道你爱她,既然爱她,就给她以自由吧。童年,你不觉得把雨儿作为你的人质很可耻吗?”
听到这个,雨儿轻声地对童年说:“童年,他们已经把你当作嫌疑犯,把我当作你的人质了。可我相信你,你不是什么嫌疑犯,你是无辜的,我们离开这里吧,到叶萧那里去,你会把事情都说清楚的,我也会帮你解释的。我会对叶萧说你没有劫持我,我不是你的人质,是我自己要和你上来的。”
“不,你骗不了他们。”他把雨儿抱得更紧了,“雨儿,现在我们的身后就是屋檐,只要退一步,一切的烦恼就都解脱了。10多年前,我爸爸就是从这里掉下去摔死的,我一直相信,其实他是自己跳下去的,他这么做,也许是一种忏悔,现在,我也在忏悔。”
“你在忏悔什么?你并没有犯罪。”
“不,雨儿,其实你不了解我。这并不怪你,因为这以前,我也不了解我自己。而现在,我终于彻底地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魔鬼,我是一个魔鬼!”
他大声地说,然后停顿了片刻,“雨儿,最近你应该发现,我有梦游的毛病。”
“是的,我发现了,你应该去治疗。”
“不,一切都太晚了。直到现在我才明白,这一切都是我干的,都是我的这双手。”
说完,他举起了自己的手放到雨儿的面前说,“这双手犯下了滔天的罪行,肮脏而卑鄙,而你一直都被蒙在鼓里,其实,连我自己也被这双罪恶的手所蒙蔽了。我原本根本就不相信我会做出那种事,可是,黑房子里发生的那些可怕的事情却让我不得不想到什么。
“那天晚上,我发现自己竟然倒在罗姿家的门前,当我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死了。我想,应该是我掐死了她,在我自己毫不知觉的情况下。”
“你是说,扼杀案是你干的?”雨儿颤抖着说。
童年痛苦地点了点头,忽然,他抬起头大声地对叶萧说:“叶萧,我知道躲在对面楼里监视我们的人就是你,你大概早就怀疑我了吧?你干得真棒,当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干过些什么的时候,你就已经察觉到了。
“没错,现在我终于记起来了,连环扼杀案就是我干的。原来那些噩梦,都是真的,自从我住进黑房子起,就会做那种可怕的噩梦,我梦到自己在深夜跑出了黑房子,闯进某个陌生的单身女人的家里,骗她开门,然后掐死了她。我还以为那只是梦而已,是虚幻的,但现在我知道,那不是梦,而是事实。”
叶萧并没有回答,他紧紧地盯着童年和雨儿。
童年继续对他喊道:“‘劈开木头我必将显现,搬开石头你必将找到我’。好了,叶萧,你已经劈开了木头,搬开了石头,你终于找到我了。”
“不!”雨儿的尖叫声在童年的耳边响起,“童年,你没有干过,我不相信你是那种人。”
“雨儿,难道你真的要到被我掐死的时候才能真正了解我吗?”说完,他用手抚摸着雨儿脖子上那道被他扼出来的紫痕。
“我宁愿相信你只掐过我一个人。”雨儿哭着说。
“不,你只不过是我手中所有受害者中的最后一个而已。”
忽然,又响起了叶萧的声音:“童年,现在你要冷静,你说的话我都已经听清楚了,这一切都要成为法庭上的证据,我希望你能够仔细想清楚。”
“法庭上的证据?你认为我还会像我的曾祖父那样上法庭吗?不,我不会给你那种机会的。”童年大声地说。
“曾祖父?这和你曾祖父有什么关系?”雨儿轻声地问他。
“因为在66年前的S市,我的曾祖父每晚都会走出黑房子,宛如幽灵一样,在S市的深夜里四处游荡,他不断地扼死那些崇拜他的无辜女性。在三楼的房间里,他还藏了许多女人的尸体,他是一个具有双重人格的魔鬼。最后,他被判处了绞刑。我已经查过30年代的杂志对此事的记载了,这件事在那个时代曾轰动一时。”
“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难道不知道,有某种精神上的疾病是会遗传的吗?是的,当我从米若兰的心理诊所出来以后,我才明白,我很可能遗传了我们家族的某种基因,这是罪恶的基因,深藏在我们的血液深处。当我进入这栋房子,这罪恶就逐渐地占据了我的肉体,成为另一个人格,这个人格罪恶无比,嗜血残忍,宛如66年前的恶灵附身。”说完,他向夜空狂吼了一声,发泄他那满腹的痛苦。
“童年,你是说你有双重人格?”
童年点了点头,缓缓地说:“是的,你曾与魔鬼共枕。”
雨儿一阵颤抖,她抱着童年说:“不,你不是魔鬼,你可以自首,现在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我残害了五条无辜的人命,已经足够枪毙我好几次了。我要向她们忏悔,我必须要下地狱。”忽然,童年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雨儿:“雨儿,跟我走吧,我们永远在一起。”
雨儿点了点头说:“我们去哪儿?”
“地狱。”
童年抱着雨儿,向屋檐边上走去,他在雨儿的耳边轻声地说:“你是最后一个。”
(3)
也许今夜真的会发生些什么?
整整一夜,米若兰总是被这个想法所困扰着,以至于到了凌晨时分,她仍然坐在诊所里思考这个问题。
电话铃响了。
这一回,她犹豫了,她的手按在电话上,却没有拿起来。铃声继续响着,就像地狱里的哀嚎不停地催促着她,终于,她接起了电话。
“又是我。”对方的话里带着一股奇怪的笑意。
“我猜到了就是你。”
“我也猜到了你现在一定会留在诊所里。”
“你还想说什么?”
“我就怕你不敢再听下去。”
米若兰一怔,然后笑了笑说:“我喜欢深入别人的心灵,我不认为害怕的人将会是我。”
“那么害怕的人是我?”对方也笑了起来,“你很快就会知道究竟是谁了。”
“请说吧。”
“谢谢你能够耐心地倾听,我说的是真心话。我说过,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生活在一栋黑色的大房子里,那个男人怀疑美丽的妻子对他不忠,他经常打她,而她总是逆来顺受。
“终于有一天,那个男人无法遏制他对妻子的怀疑,他发狂了,那是一个深夜,他带着她的妻子来到三楼的房间里。忽然,女人发现他的丈夫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已经是一个魔鬼了。那个魔鬼占据了男人的身体,伸出双手,掐在了女人的脖子上。”
米若兰忽然觉得有些恶心,她下意识地用手摸着自己的脖子说:“后来发生了什么?”
电话的那头沉默了,就像仿佛突然之间停止了呼吸,半分钟以后,他终于吐出了一句话:“他掐死了自己的妻子。”
“上帝不会宽恕他的。”米若兰冷冷地说,。
“当然,上帝当然没有宽恕他,他自己也没有宽恕自己。那个可怕的夜晚,午夜的灵魂在古老的房子里出没,罪恶的幽灵控制了那个男人,用他的那双手活活地掐死了他的妻子,那个可怜的漂亮女人。”
米若兰忽然打断了他的话:“罪恶的幽灵?你见到那幽灵了。”
“是的,我在我的心里见到了它。”
“我明白了。”
电话那头的声音在继续:“在杀了人以后,那个男人终于清醒了过来。可是,他美丽的妻子已经变成了一具冰凉的尸体,他才刚刚意识到了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
“他很痛苦,也很恐惧,在经过反复的内心煎熬之后,他决定掩盖自己的罪恶。他连夜运来了一些水泥、砖块和石灰,他独自躲在三楼的房间里,花了整整一天一夜的时间,把他的妻子给封闭在墙壁里面。
“他用那些水泥和砖块做成了一副坚固的墙上棺材。从此以后,那个被永远禁锢在三楼墙壁里的女人就变成了一个冤死的灵魂,飘荡于那栋巨大的房子里。”
“后来那个男人呢?”米若兰第一次听到这种可怕的故事,她有些紧张。
“那个罪恶的男人谎称他的妻子失踪了,他做得几乎天衣无缝,谁也不会想到他的妻子居然会埋葬在自家的墙壁里。
“但是,他无法原谅自己的罪恶,终于有一天,走上了三楼上面的屋顶,跳楼自杀了。我说过,上帝没有宽恕他,他自己也没有宽恕自己。”
米若兰长出了一口气,她很快就反应了过来,缓缓地说:“我想,这个男人也许有双重人格,有时候,他并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
她又开始了她的心理分析,就像是面对她的那些需要帮助的可怜的病人。
忽然,她听到了某种奇怪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她刚要转身去看看,电话里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是啊,你说的没错。你是一个绝顶聪明的女人,有的时候,我真想抚摸你的光滑的皮肤。”
“你说什么?”她忽然一阵颤抖,然后下意识地看了看窗外的小花园,一阵花影摇动,一些花瓣在缓缓地撒落。
“我说我想抚摸你的光滑的皮肤,还有,你修长迷人的脖子。”
忽然,一阵细微的笑声从她的身后传来。
那笑声来自地狱。
当此生第一次惊恐万分的米若兰刚要转过身来的时候,一只有力的大手已经紧紧地握在了她的脖子上。
(4)
黑房子的天空上依旧一片黑暗,然而,东方已经亮出了几点曙光,漫漫长夜即将过去了。
在黑房子的屋顶上,童年拖着雨儿向房檐走去。雨儿则没有反抗,她浑身失去了力量,只能抬头看着黑色的天空旋转,听天由命了。
“你要干什么!”叶萧大声地喊了起来,他不能再等待了,不顾危险,踩着屋顶的瓦片向前冲去。忽然,他发现童年在屋檐边上停了下来,于是他也停住了脚步,他害怕自己再一冲,会逼着童年抱着雨儿同归于尽。
生存与死亡,这个人类永恒的话题,有时候只有一厘米的距离。
此刻,雨儿几乎失去了感觉,她闭上了眼睛,感到自己的头已经悬在屋檐外面,呼啸的风卷过她的头发,自己随时都有可能掉下去。她感到童年在不断地颤抖,不知道童年下一步会干什么?
一分钟以后,她忽然感到脖子上多了一串什么东西,她伸手摸了摸,在自己的胸口,摸到了一块宝石。
她睁开了眼睛,看到童年的脸离她很近,童年在向她微笑。他托起已经被他重新挂在雨儿胸前的猫眼宝石说:“雨儿,现在我把猫眼项链还给你,它永远都属于你了。”
“童年,你别走。”她哭泣着说。
“雨儿,请相信,我永远爱你。而我是有罪的,我必须要下地狱。你好好地活着吧。”
“不!”雨儿用尽全身的力气喊了起来。
但童年却指着东方的天空微笑着说:“你看,天快亮了。”
雨儿辨不清方向,只觉得在地平线上的某个角落,一缕白色的光线正在突破黑夜的包围,她轻声地问:“你看见朝霞了吗?”
“我看见了,那边的天空美极了。”童年向往地说,“雨儿,那里真美,我现在就要到天的那边去了,妈妈还在那边等着我呢。”
童年微笑着站了起来,然后,他向前纵身一跃,跳下了黑房子的屋顶。
几秒钟以后,一阵沉闷的身体碰撞声从地面传来。
童年真的下地狱了,或者上天堂?
雨儿不敢往下看,眼泪如同清澈的泉水一样涌出了她的眼眶,她胸前的那枚猫眼宝石,忽然发出了奇异的光芒,她轻声地对自己说:“童年,雨儿永远爱你。”
叶萧呆呆地站在雨儿身边,看着三层楼下的地面上,警察们正围拢在童年血肉模糊的身边。他的同事悄悄地走到他身后说:“一切都结束了。”
一切都结束了吗?
(5)
“天快亮了。”
叶萧对着东方缓缓地说。他呆呆地站在黑房子的楼下,看着周围的同事们正在不停地忙碌着,他却只想一个人静一会儿。
忽然,他看到雨儿躺在担架上被抬出了黑房子,她显然受到了过度的惊吓,她被送到医院接受治疗。叶萧扑到她身边,他看到雨儿已经泪流满面了,她紧闭着眼睛,表情充满了痛苦。
叶萧知道现在不应该打扰她,她正沉浸在失去自己所爱的人的痛苦之中,他目送着雨儿被送上了救护车,离黑房子远去,他在心里默默地对雨儿说:“雨儿,永远都不要再回来了。”
与此同时,童年的尸体也被蒙上了白布,送进了运尸车。
“他实践了自己的誓言。”叶萧轻声地说,他想起了童年曾经当着他的面发下的誓言——如果童年欺负了雨儿,就从黑房子的屋顶上掉下来活活摔死。
叶萧没有再回到黑房子里,对于那栋房子,他已经受够了。他关照过他的同事们,要把黑房子里所有房门上的猫眼都给取下来带回局里,尽管这个要求令同事们无法理解,但他们还是照做了。
忽然,他的身后又传来同事熟悉的声音:“叶萧,恭喜你了。”
“有什么可恭喜的?”叶萧的声音里充满了忧愁。
“你怎么愁眉苦脸的?连环扼杀案终于被你破获了,要知道像这样的大案,我们一辈子都很难碰上的。这回你至少得拿个一等功吧。”
同事的目光里充满了羡慕,他叹了一口气,继续说,“过去,我还以为像恶魔杰克那样的梦游杀人故事,仅仅只存在于19世纪的伦敦传说之中,但没想到,这回我们真的见识到了中国的恶魔杰克。”
叶萧不置可否地看着身后的黑房子,他的眼睛里掠过一些特别的东西,缓缓地说:“虽然童年已经承认了自己就是扼杀案的凶手,可是,我还是觉得有一些疑点没有搞清楚。”
“我们不是已经做过指纹比对了吗?在罗姿家门口发现的那块清晰的指纹就是童年的。”同事肯定地说。
叶萧又叹了一口气说:“可是,我还是觉得,今夜除了这里以外,还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还会有事?在哪儿?”
他的手机响了。
叶萧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同事腰间的手机。同事觉得叶萧的眼神有些莫名其妙,他打开了手机:“喂,是我——什么?——你说什么?和以前的几起案子一模一样吗?这不可能,你能肯定?——天哪——行了,我们这就赶过来。”
同事放下了手机,脸色变得异常难看,他缓缓地抬起头,看着叶萧的眼睛说:“你猜得没错,确实还有事发生,第六起扼杀案发生了。”
叶萧点了点头,他握紧了拳头,和同事一块儿向他的车子奔去。
(6)
清晨五点半,天已经亮了。
叶萧和同事来到了米若兰心理诊所。在诊所门口,他特意看了看那几张广告,他并不知道那广告就是雨儿做的,他只觉得那广告里画的似乎就是他的梦境。
很快,他们来到了案发现场,叶萧首先注意到的不是躺在地上的死者,而是房间后面的小花园。他注意到有一丛近窗的花朵凋零了,许多花瓣沾在窗玻璃上,就像是斑斑点点的血迹。
房间里已经有几个警察在等候着他们,叶萧的同事仔细地查看了一下死者米若兰,他确认无疑地告诉叶萧,无论从作案手法还是受害者的脖子上的伤痕来看,确实与此前的几桩案子一模一样,是同一案犯所为。
死者的死亡时间大约是凌晨四点,正好是童年挟持雨儿与警察在黑房子屋顶上对峙的时间。
叶萧注意到了案发现场的一个细节,桌子上的那台电话没有放好,话筒被电话线吊着,在桌子下面晃晃悠悠的。
忽然,同事无奈地摇了摇头说:“真没想到,原来真正的凶手到现在还逍遥法外。可是,童年他为什么要自己承认呢?”
叶萧并没有回答他的这个问题,而是轻声地说:“报案的时间还不到凌晨五点钟,在凌晨五点的时候,这里除了死者和凶手以外,很难想象还会有什么人。所以,我想见一见那个报案人。”
于是,他们来到了另一个房间,在这里,叶萧看到了报案人——许文明。
瞬间,叶萧就想起了那天在黑房子对面的楼下的那一幕,就是眼前的这个男人。叶萧将许文明一把推到了墙上,冷冷地说:“我们又见面了。”
看着叶萧的脸,许文明也想了起来,他惊恐地说:“怎么会是你?我没有把那件事情告诉过任何人,真的,请相信我。”
“我说的不是这个。”叶萧放开了他,缓缓地说,“对不起,请你叙述一下刚才发生的事情好吗?”
“死者的名字叫米若兰,我是她的朋友。今天凌晨,我做了一个噩梦,我梦到她被人杀害了,我就非常害怕,想过来看看。”
叶萧知道他这个理由明显是在说谎,像这种愚蠢的话他听到过许多次了,大都是在人们有着某种隐情的时候编造出来掩饰的,不过,他还是问了一句:“在不到凌晨五点的时候?你怎么知道她会在诊所里而不在家里?对不起,我想请问一个私人问题,除了你所说的朋友,你和死者究竟是什么关系?”
“这个——”许文明有了些紧张,他低下了头,缓缓地说:“你猜的没错,我和她之间确实有着某种暧昧关系。”
“好了,我明白了。”
许文明继续说:“原本,我是给米若兰的家里打过电话的,可是没有人接。然后我又打她手机,依然没有人接。我就猜测可能有什么问题了,我觉得她在诊所里的可能性要比在家里的可能性更大。
“米若兰给过我诊所的钥匙,所以我能自己进来,当我走进她的办公室的时候,我就发现了她的尸体,然后我立刻就报案了。”
同事已经把一切都记录了下来,然后,他还要带许文明到公安局做笔录,在许文明离开这里之前,叶萧忽然想起来他是雨儿的老板,于是对许文明说:“你是雨儿的老板吧?今天她不能来上班了。”
“雨儿出了什么事?”
“她的童年死了。”
许文明的眼里又露出了恐惧的神色,他摇了摇头,和叶萧的同事一起离开了这里,他被带到公安局里去做笔录。
叶萧又在心理诊所里转了几圈,他还在诊所的挂号记录里,发现了童年的名字,他的心里又想到了什么。当他转到诊所的走廊尽头的时候,他看到了那张画着猫眼的油画。
猫眼在冷冷地看着他。
(7)
在回局里之前,叶萧先去了一次黑房子。更确切地说,他并没有走进黑房子,而是去了黑房子后面的那栋楼房。他快速地冲上了这栋楼房的三楼,打开了那间他一直用来监视对面的房间。
叶萧首先看到的是那两行墙上的字,这是凶手留给他的耻辱和刺激。然后,他的目光移向了另一面墙上挂着的那几个相框。
他取下了相框,相框上蒙着一层厚厚的灰,他伸出手轻轻地拂去了灰尘,在那些黑白照片里,他看到了一张全家福。
全家福里是一家四口,中年的父母坐在椅子上,在他们的身后,站立着两个少年,左边的一个大约十八九岁的样子,而右边的一个看上去大概有十五六岁。他注意到了左边那个少年的脸,这张脸的轮廓立刻让他想起了许文明。
他又仔细地看了看,确实非常像,如果许文明再年轻个十几岁大概就是这个样子。而右边那个少年的目光则显得特别忧郁,似乎还深埋着什么东西。
忽然,叶萧发现在相框的背后还藏着一些东西,似乎有一个夹层。他打开了相框后的夹层,看到里面藏着一叠铅笔画纸。这些纸张似乎都有些年头了,边角上都有了一些霉点。
纸上是铅笔的素描画,每一幅画上都标着完成的日期,总共有十几幅画,叶萧翻到了最早的那一幅,日期是1987年12月10日。
画上有一扇宽敞的窗户,窗户里有一张梳妆台,在梳妆台前坐着一个长头发的女人,从梳妆台的镜子里可以看到那个女人的脸,她很漂亮,正在梳着长发,她的胸前还挂着一条项链。
叶萧向窗户对面的黑房子看了看,这幅画正是二楼的卧室,可以肯定,画面里所看到的就是现在的这个角度。
叶萧按照画上的时间顺序继续翻了下去,他看到画里的那个女人经常坐在一间房里画画,总之,在这些画里,那个女人的形象似乎非常完美,叶萧还觉得这画里女人的脸有些像雨儿。
后面的画里,出现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扬起手掌,打了女人的耳光。此后的几幅画,就经常出现男人殴打女人的画面。其中有一幅画,一个女人裸露着她的背脊横卧在地上,背上伤痕累累。
最后那几幅画的完成时间是1988年6月19日,他首先看到的是男人和女人在窗户里说话,那个男人的表情十分可怕。接下来画的是男人死死地掐住了女人的脖子。
最后的画面,是那个女人似乎已经死了,她被固定在墙上,男人正在用砖块和水泥在女人的身上砌一堵新墙,这是最后一幅画。
叶萧又把目光投向了对面三楼的那扇窗户,现在,那堵墙已经被清理好了,那具雪白的骨骸也已经被运到公安局去做尸检了。他终于明白了,那堵墙里的尸骸究竟是谁的,而她又是被谁所杀害的。
叶萧拿出了手机,打给了局里的同事:“喂,我是叶萧,许文明他还在不在做笔录?”
“刚刚做完,正准备手续让他出去。”
叶萧急忙说:“先别让他走,我还有一些问题要问他。还有,你先帮我查一查,许文明在20岁以前住在哪里?谢谢。”
稍等片刻,电话那边就传来了同事的声音,他报出了许文明10多年前的住址的门牌号码——就是这栋楼。
叶萧点了点头:“我猜的没错。谢谢你,千万要留住他,我马上就回来。再见。”
显然,上一次叶萧在楼下发现许文明的时候,他就在撒谎,他绝不是来看雨儿的,而是来看他的旧居。叶萧把旧相框和那些素描画都放进了自己的包里,然后飞快地离开了这里。
(8)
当叶萧回到局里的时候,许文明还在继续回答各种问题,做着无休无止的笔录。但叶萧并没有直接去找许文明,而是坐到了电脑前,打开了全市居民的个人资料库。
他在查询许文明及其全家的资料。原来,许文明从出生一直到20岁都住在黑房子后面的这栋楼里,后来,许文明考上了美术学院,从美术学院毕业以后,他又出国留学,攻读广告学,一直到三年前才回国,开办了对窗广告公司。从电脑里显示的资料来看,许文明并没有任何犯罪记录。
而许文明的父母在1990年1月外出旅游的时候遭遇了车祸,双双遇难,而此时许文明正在美术学院读书,家里只剩下一个弟弟许天明。许天明在父母遇难后不久,就因为心理抑郁症而长期休学。
此后,许天明的病情时好时坏,1993年,他被叔叔送到了外地的一家医院治疗他的抑郁症。但是,到了1998年,许天明私自离开了医院,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他的档案记录了。
看完这一切以后,叶萧又拿出了从那个房间里带出来的相框,看着全家福照片里的那个站在右边的少年,少年的目光是如此忧郁,以至于看得让人心疼。
叶萧带着这些离开了这里,走进了正在给许文明做笔录的房间。许文明一看到叶萧进来,脸色就有了些变化。叶萧冷冷地看着他,然后把那张旧相框放到了许文明的眼前。
许文明立刻呆住了,叶萧缓缓地说:“上一次我们见面的时候,你在撒谎,是不是?”
许文明停顿了片刻,终于低下了头说:“是的,我是在撒谎,我只是想来看一看我过去的家,这有什么不可以吗?”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撒谎?”
许文明没有回答。
“好的,我再问你,许天明是谁?”
听到这个名字,许文明立刻抬起头来:“天明?他是我弟弟。”
然后,叶萧又把那些素描画拿了出来,一一摊开在许文明的面前问:“这是谁画的?”
许文明看了看那些画,瞬间,他的脸色变得无比苍白,他浑身都瘫软了下来,嘴巴里喃喃自语了片刻:“我没有犯罪,我真的没有犯罪。”
“我相信你没有犯罪,所以,你只要把你所知道的全部都说出来,你就可以证明你没有犯罪了。”
许文明点了点头说:“好的,我告诉你们,你带来的这些画不是我画的,是我弟弟天明画的。我和我弟弟小时候都喜欢画画。我们住在黑房子的对面,从我们的窗户里,可以清楚地看见黑房子里发生的一切。
“那时候,黑房子里住着童家夫妇还有他们的孩子。那个女人长得很漂亮,吸引着我和我弟弟,所以,我们喜欢对着那个女人画人像素描。”
“那个女人就是童年的妈妈吧?”
“是的,也许是因为那个女人是一个画家的原因吧,这激励了我和我弟弟的画家梦,我们也都发奋地学画,特别是我弟弟。
“我发觉他对黑房子里的那个女人有一种特别的好感,他开始没日没夜地趴在窗口上观察黑房子里发生的事,他甚至还买了望远镜,来偷窥对面的女人。那时候,我就害怕他会走火入魔,我觉得他喜欢上那个女人了。
“不过,那时候他还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他的爱是朦朦胧胧的,是纯洁的,没有半点肮脏的成分。他只是一种痴情而已,他经常对着黑房子画素描,有时候,甚至把黑房子里那个男人殴打女人的事情也给画了下来。我弟弟很同情那个女人,非常恨那个男人,他甚至还悄悄地给那个女人写过情书。”
“那么最后那几幅画呢?”叶萧指着最后那几幅记录着童年的妈妈被杀害的画。
“我并没有亲眼目睹那晚发生的事情,是第二天我弟弟告诉我的。他说他恨那个男人,恨到了极点,那个男人夺走了他惟一的爱,他希望那个男人死掉。
“于是,他给那个男人写了几封恐吓信,把他所见到的那一幕都写在了信里,没想到,没过多久那个男人就从屋顶上掉下来摔死了,我猜他一定是收到了恐吓信畏罪自杀了。”
“后来你弟弟怎么样了?”
许天明叹了一口气说:“自从黑房子里那个女人死了以后,我弟弟就整个地变了,他变得异常忧郁,每晚都会做噩梦。他一定是在那天晚上目睹了谋杀的全过程以后,受到了过度的惊吓和刺激,给他带来了永远都难以抹平的心理创伤。
“其实,他原本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他的智力绝对在我之上,在他很小的时候,人们就说他将来必成大器,谁都不会想到,那扇窗户毁了他的一生。在我们的父母遇难以后,他真的得了抑郁症,送进了医院。后来,我去了国外留学,渐渐地就和他失去了联系。三年前,我回到了国内,第一件事就是寻找我弟弟,却再也找不到他了,茫茫人海之中,哪里还会有他的踪影。”
叶萧点了点头,他相信现在许文明所说的才是事实。他给许文明倒了一杯水,让他喝下,然后许文明继续说:“谢谢你。直到最近一个月,雨儿来我的公司应聘,我发现她长得与当年黑房子里的那个女人简直一模一样,我立刻就决定聘用她。
“但是,更让我吃惊的事发生在一个多星期前,我接到了我弟弟打来的电话。要知道,我和他已经失去联系许多年了,一时间我是又喜又忧。”
“你应该高兴,为什么要忧呢?”
“因为他在电话里和我说话的语气非常奇怪,说的全是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有些语言富有哲理,但有些语言却充满了血腥和残暴,我觉得他的这里一定出了什么问题。”
说完,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他摇了摇头继续说:“他在电话里约我们在过去住过的老房子见面。于是,我就赶到了那里,没想到正好撞上了你,当时我很害怕,立刻联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就对你撒了谎。直到几天前,他终于来到了我的公司里,我们兄弟俩隔了10年第一次见面,原本我应该高兴,但我却有一种奇怪的不祥之兆。”
“你们谈了些什么?”
“我们只谈了一会儿,主要是在回忆往事,特别是回忆黑房子里的那个女人。我觉得他一定疯了,他还生活在十几年前,他甚至以为那个女人还活着。他还经常说起一个叫童雪村的名字,他说他无限地崇拜这个叫童雪村的人。可童雪村究竟是谁呢?”
“他是童年的曾祖父,黑房子的最早的主人。”叶萧为他回答了这个问题。
“原来如此。总之,天明说了许多奇怪的话,他提到了雨儿,也提到了米若兰。从他说话的样子来看,我很害怕他会伤害雨儿或者米若兰。在今天凌晨,我弟弟突然给我打了一个电话,叫我到米若兰的诊所里去一次。我立刻就猜到了一定会发生可怕的事情,果然,当我赶到心理诊所的时候,米若兰已经死了,她一定是被我弟弟杀死的,我可以肯定。”
到这个时候,许文明终于忍不住了,瞬间泪如雨下。
叶萧看着他,知道他确实已经把所知道的全都说了出来。叶萧深呼吸了一口,看到同事已经把刚才许文明所说的全部录了下来。他向许文明挥了挥手说:“谢谢你的配合,现在你可以走了,如果有什么事,立刻就给我打电话。”
说完,叶萧自己先走出了这间房间,他走到走廊的尽头,打开了窗户。他已经整整一夜没有合眼了,眼睛熬得通红,浑身的肌肉都在酸痛着。
对他来说,这一晚所发生的事情,是如此的不可思议,但这一切又都是真的。现在他所要做的,就是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好好地睡上一觉。
(9)
雨儿终于醒来了,她缓缓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一间单人病房里。经过医院的检查,她并没有受伤,明天一早她就可以离开这里。
她忽然觉得有些渴,她望了望窗外,夜色已经很深了,她不愿在这个时候打扰别人,于是,她又闭上了眼睛,静静地回想起昨天晚上所发生的一切。
她已经永远地失去了童年了,脑海里不断地浮现出童年最后纵身一跃的瞬间。他死了吗?是的,雨儿记得当自己被抬出黑房子的时候,警察告诉过她:童年当场就摔死了。可是,她总觉得童年还没有死,他就活在她的身边,永远守护着她。
忽然,单人病房的门开了。雨儿又睁开了眼睛,她见到一个男人走了进来,这个人的脸有些眼熟,雨儿觉得在哪里看见过他。
她很快就想起来了,那天在公司里,下班以后有一个陌生的男人来找许文明,就是他。
那个男人衣着得体,看上去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左手捧着一杯水,右手则抱着一束白色的鲜花,向雨儿微笑着说:“你好,雨儿。”
“你是谁?是许经理让你来的吗?”雨儿问他。
“是的,现在我是你新的同事,许经理有些事不能来,他委托我来看望你。”男人走到了雨儿的身边,坐在了一张椅子上说,“雨儿,我想你现在一定渴了。”他把那杯水送到了雨儿的面前。
“谢谢,现在我是渴了。”雨儿觉得自己的喉咙里异常干旱,就像要烧起来了似的,她接过杯子,一饮而尽,水滋润了她的喉咙,让她舒服了很多,她注意到男人正在微笑地注视着她。但是,她依然很礼貌地对男人说:“谢谢你能来看我,可是,现在已经很晚了。”
“不,夜晚才刚刚开始。”男人轻声地说,他的声音异常柔和,富于磁性,然后,他把手中的那束白色的花献给了雨儿。
雨儿接过了鲜花,闻了花丛里的味道,一股淡淡的幽香吸进了她的体内,她觉得这味道让自己很舒服,还能使人放松,她把花放在床头,说:“谢谢你。为什么要送我花?”
“你没有注意到这是一束白花吗?我听说你的童年已经走了,白色的鲜花是为了纪念亡灵的。”
雨儿看着那些白色的花瓣,这些花瓣显得如此纯洁,纤尘不染,她痛苦地点了点头:“是的,童年已经永远地走了。”
“你知道他为什么要走吗?”男人靠近了她说,雨儿忽然注意到了他的额头上有一块伤疤,似乎是新伤。
“因为他要赎罪。他犯了罪,很大很大的罪,他认为他必须要以自己的生命来赎罪。”
“他对谁犯了罪?”
雨儿停顿了片刻后说:“他杀了人,杀了许多人,那些无辜的女孩子。”
男人摇了摇头,缓缓地说:“除了那些人以外,还有一个人。”
“你是指谁?”
“你。”
他的手指着雨儿的眼睛,然后又缓缓地收了回来。
“为什么是我?”
“因为我从你的脖子上可以看出来。”他微微笑了笑。
雨儿伸出手摸了摸脖子,除了项链以外,脖子上还残留着一道浅浅的扼痕,她的目光里掠过一丝惊恐,却并不说话。
“这是谁干的?”
雨儿把头别向了另一边,看着窗外的茫茫的夜色,一些泪珠忍不住滑落了下来。
“我猜,这是童年干的,是不是?”
雨儿终于把头又回了过来,痛苦地说:“是!”
“他一度想要谋杀你,是不是?”
雨儿顾不得抹眼泪,只能说:“是。”
男人点了点头说:“我猜得没错,你知道他为什么要杀你?”
“为什么?”雨儿反问了一句。
“因为他怀疑你对他不忠,他害怕会失去你。”
“不,因为他爱我。”雨儿努力地反驳他。
“爱与恨只不过一念之间,爱到极点就是恨了。”他在雨儿的耳边轻声说,眼睛里充满了忧郁,有时候,雨儿喜欢这样的眼神,他继续说:“雨儿,你看过狄公案《四漆屏》的故事吗?”
“《四漆屏》?我看过。”雨儿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小说里所描述的那张恐怖的屏风。
“你知道为什么滕县令要以恐怖的四漆屏故事来掩饰他谋杀妻子的计划吗?”
听到这儿,雨儿想到了书房里那本《四漆屏》的最后几页里,夹着的那张童年妈妈的照片,她还一度以为那是她自己。
忽然,雨儿对小说里的滕县令产生了巨大的反感和愤怒,于是她狠狠地说:“因为他嫉妒。”
“你说的对,嫉妒。”他说话的时候特意加重了这两个音节,“嫉妒使人发狂,嫉妒使人犯罪。嫉妒、饕餮、贪婪、懒惰、愤怒、骄傲和淫欲。所有的犯罪都源于这些,包括你的童年。”
雨儿睁大了眼睛问:“所以他要杀了我?”
“是的,他嫉妒。现在,你还恨不恨他?”
“我——”雨儿的脑子里忽然掠过了一些奇怪的东西,她的眼睛里一片茫然,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最后,她摇了摇头:“我为什么要恨他?”
“因为他掐住了你的脖子!”男人忽然怒不可遏起来,伸出手抚摸着的雨儿的脖子,雨儿感到他的手冰凉冰凉的,渗入了她的体内。
她要反抗,可是,却发现自己已经动弹不得了,似乎身体已经不再属于自己,瞬间,她终于明白了,这个男人前面给她喝的那杯水里一定下了什么药。
“你要干什么?你究竟是谁?”
“我要干什么?我究竟是谁?你难道没有收到过我给你的情书吗?你难道忘了我每晚都在窗口凝视着你吗?”
男人苦笑了一下,“不,你不会忘了的,你的胸口挂着一枚猫眼宝石,你有一只可爱的白猫,你会画非常美丽的油画,你喜欢坐在书房的窗台前看书。”
“不,你记错了!那不是我。”雨儿大声地说,现在她似乎只有说话还能有力气,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恐,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
“我怎么可能记错?因为我爱你。”
“你说什么?”雨儿呆呆地看着他。
“我说我爱你,从很久很久以前,就一直爱着你,那时候我还是一个16岁的少年。一直到现在,我依然爱你。那个男人怀疑你不忠,是不是?他还经常打你,是不是?让我告诉你吧,他的这里有问题,真的有问题。”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你的这里确实有问题。”雨儿大胆地说。
他却笑了笑说:“看来,你真的是忘了。那天晚上,他在三楼的房间里,掐住了你的脖子,越掐越紧。”
他的手继续抚摸着雨儿的脖子,让雨儿不寒而栗,他一边抚摸一边说:“最终,他掐死了你。是的,你被疯狂的他谋杀了,然后,他为了掩盖他可耻的罪行,用水泥和砖块把你封闭在了墙里。”
雨儿立刻就明白了童年的妈妈究竟是怎么死的,只是她还不明白为什么眼前的这个男人会知道这一切。
男人继续说:“直到昨天晚上,你终于被解救了出来,有人把那堵墙砸了开来,你自由了,你又回到了人间。现在,爱你的人就在你的眼前。”
“你疯了!”雨儿哭着说。
“对,所有的人都说我疯了,其实,他们自己才疯了呢,只有在疯子的眼中,才会把天才看做是疯子。为什么他们都这么说呢?那些丑恶的灵魂,丑恶的灵魂。”
他恶狠狠地咒骂着,现在他的样子看起来真像是一个魔鬼,“所以,他们必须要受到惩罚,惩罚他们的最好方式,就是——”
瞬间,他那双冰冷的手紧紧地掐住了雨儿的脖子,雨儿感到咽喉一阵疼痛,呼吸变得困难,她想要叫喊,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
他一边扼着雨儿的脖子,一边说:“真痛快啊,我就是这样掐着那些女人的脖子,从第一个,到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昨晚是第六个,而你,将是第七个。我就这样,把她们送上了天堂,那里一定很美,她们会感谢我的,呵呵。
“比如,那个叫罗姿的女人,她认识你,当我对她说起你的时候,她还在称赞你,当她话音未落,我就已经掐住了她的脖子,就像现在这样,没过几分钟,她就断气了。
“当我从罗姿的家里出来的时候,我见到一个叫童年的男人到了她的家门口,这个可怜的人正在梦游着呢。当他醒来以后,他一定以为是他杀了罗姿。”
雨儿的眼角流出了两行热泪,这泪水是献给无辜的童年的。
“你哭了?”男人伏在她耳边说:“不用哭,那天晚上我在三楼与童年对话的时候,他也哭了。因为我告诉他,他的妈妈就藏在那间房间的墙壁里。他是一个很野蛮的人,他继承了他父亲的凶残,他打了我,在我的头上,打了一个大口子,使我流了许多血,我的这些血都流在了三楼地板上。”
雨儿看着他额头上的伤疤,终于明白那天清晨在三楼的房间里所发现的那些来历不明的血迹是谁的了。
“好了,别再哭了。你知道吗?原本,我是准备让童年代替我来完成我的计划,我以为他完全继承了他们童家的遗传基因,可惜我错了,他居然在最后的关键时刻放过了你,这只能说明他其实是一个懦夫。
“我真的很奇怪,非常奇怪,经历了那么多事情,错觉与幻想已经完全占据了他的心。可在最后的时刻,他为什么突然不恨你了?他的愤怒为什么突然都熄灭了?我真的无法理解。”他猛地摇了摇头。
现在,雨儿的热泪在脸颊上尽情地流淌着,如果现在自己能够说话,她想大声地告诉眼前这个冷血的人:你并不理解我和童年,也许,恐惧和仇恨可以毁灭一个人的灵魂和肉体,但却不能毁灭爱情。
男人的口中呼出的气喷在雨儿的脸上,缓缓地说:“你一定想说什么话吧?你不用说了,我清楚你心里想的是什么。现在,只能由我来亲自动手了,说实话,我还真的有些厌倦这些把戏了。”
她终于绝望了。
“雨儿,让我告诉你,我爱你,让我们永远在一起吧。”男人目露凶光,手上的力量越来越重,雨儿只感到耳边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好像是童年在天空的高处召唤着她,于是,她渐渐地失去了知觉。
(10)
“我死了吗?”
雨儿静静地问自己,她觉得自己正躺在童年的怀抱里,他的鼻息温柔地喷在她的脸上。他们又重新在一起了,他们远远地离开了黑房子,离开了这座城市,回到了他们相识相遇的小城。
现在,她想要看一看童年,他是不是还和过去一样微笑着。于是,雨儿睁开了眼睛。
她见到的是叶萧。
“雨儿,你终于醒了。”
“童年呢?童年呢?”
听到雨儿在呼唤童年的名字,叶萧的心里忽然一凉,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也许是因为自己在潜意识里有着对雨儿的某种可笑的幻想。但他立刻又从这种不应该有的感觉里抽了出来,他托起雨儿的头说:“雨儿,你看一看,是我啊。”
“叶萧。”雨儿终于渐渐地清醒了过来,“我还活着吗?”
“你当然还活着。”叶萧微笑了一下。
雨儿忽然想起了什么,向四周张望着,这里还是病房,窗外的天色已经微微地明亮了,房间里只有她和叶萧两个人,她紧张地问:“那个人呢?”
“你是说许天明?让我慢慢跟你说,几个小时以前,我给医院打了一个电话,医院告诉我,刚才有一个自称是你公司里的人来探望你。
“我觉得这事非常可疑,就立刻赶到了医院里,当我走进这间病房的时候,我看到一个男人正在掐着你的脖子,而你已经昏过去了。我立刻冲上去阻止了他,我们在房间里激烈地搏斗着,他也在拼命地反抗,你瞧我的额头。”
果然,雨儿看到叶萧的额头上有一道明显的伤痕,残留着一些暗红色的血迹。
“叶萧,你的伤要紧吗?”
“已经简单地处理过了,没事。”他喘了一口气,继续说,“不过,那个人毕竟不是我的对手,最后他被我逼到了窗边,已经无路可退了。当我要给他戴上手铐,将他绳之以法的时候,他忽然对我发出了奇怪的微笑,哎,那种眼神真让人后怕。我预感到了有什么不对,当我要扑上去抱住他的时候,他居然抢先一步,翻身跳出了窗外。”
“他逃跑了?”雨儿惊恐地看着这间病房的窗户,想像着那个男人跳窗而出的情景。
“这里是医院的23楼。他当场就摔死了,尸体已经被运走了。”
雨儿依旧看着窗户,仿佛窗外是万丈悬崖。她终于点了点头,然后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仍有些隐隐作痛,但她还是强打着精神说:“谢谢你,叶萧,你救了我一命。”
“雨儿,你千万别这么说。首先,这是我的职责,而且,我也答应过你姐姐,要保护好你的。”叶萧想起了雪儿,再看看眼前的雨儿,其实他心里很难过,他想如果自己再早来一步,雨儿也不会差一点就被人扼死了。
雨儿又叹了一口气,泪水再度涌出了眼眶,缓缓地说:“叶萧,我要告诉你,童年是无辜的,他不是杀人犯,他没有犯过罪,他不应该死的。他在黑房子的屋顶上所承认的一切罪行,其实,都是他自己的幻想而已,其实他是被那个魔鬼逼死的。”然后,雨儿把刚才许天明对她说过的一切又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叶萧。
全部听完以后,叶萧也长出了一口气,他静静地看着雨儿,雨儿的脸上又已经挂满了泪珠,她一定是在为童年的死而痛惜。
叶萧忍不住伸手抚摸着她的头发,安慰着说:“其实,我早就应该想到了。雨儿,你认识一个叫米若兰的心理医生吗?”
“认识啊,她怎么了?”
“她死了。”接着,叶萧又把米若兰的死,以及许文明所提供的有关许天明的事情全部告诉了雨儿。
雨儿长久都没有从恐惧中回过神来,她喃喃地说:“怪不得许文明的公司名字要叫对窗广告。我想,许文明应该是无辜的。”
“也许吧。雨儿,昨天下午,我已经把从黑房子里卸下来的那些猫眼送到了一家研究所,做过全面的检验了。检验的结果令人不可思议,那些猫眼不是普通的玻璃制成的,而是某种极其特殊的材料,据专家推测,这是一种带有微弱放射性的天然材料。”
“放射性?”雨儿立刻联想到了可怕的核。
“不用害怕,是极其微量的放射性,基本上不会危害人的身体,但这种材料却能影响人的脑电波,使人的大脑产生幻觉。”
“你是说,我从猫眼里所看到的烛光和幽灵般的影子都只是大脑的幻觉?”
“是的,连我也被它们骗过了。不单单是你所见到的,还有你所听到的那些可怕的声音,比如黑夜里的脚步声和女人的尖叫,都来自那些反装的猫眼的放射性对你脑电波的影响。”
“原来,这就是我所见到的幽灵和鬼影。”雨儿使劲地摇了摇头。
“是的,也许童年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有了梦游的毛病,并且产生了错误的记忆和幻想。我推测,甚至在66年前,童年的曾祖父童雪村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而精神错乱,产生了双重人格,最后犯下了可怕的罪行。”
叶萧忽然想到了那个在S市失踪了的法籍探长雅克·萨非,也许,他也是因此而对黑房子产生了巨大的恐惧而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的。
或许,还有“文革”时期住在黑房子里的那些人,可怜的金文容,他的母亲砍死了他的父亲,又差点杀了他,最后他的母亲也自杀了。
而金文容自己也没有逃过一劫,在20多年以后被猫眼项链吓得坠下了地铁站台。这一切,都是因为——猫眼。
“天哪。”雨儿张大着嘴巴问,“可是,又是谁在建造黑房子的时候,要把那些可怕的猫眼反装在门上呢?”
“只能是童雪村,至于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而他又是如何得到那些制作猫眼的材料的?这些都成为了永远都难解开的谜了。”
叶萧摇了摇头说,“这个世界上就是有许多个秘密,不容许我们探究。”
“就像这条猫眼项链。”雨儿缓缓地托起了自己胸前的猫眼,“它令许多人害怕,所有在黑房子里生活过的人,也许都会为这条项链而做噩梦的。”
“你还记得那个在地铁车站跳下站台的男人吗?他对你的猫眼项链非常恐惧,在70年代,他也曾经住在黑房子里。他一定也是黑房子的受害者,这条项链,也许曾经在他的少年时代,带给他一段异常可怕的经历。”
“原来如此。”雨儿回想起了她上班第一天,在地铁站台里发生的可怕的事情。
叶萧继续说:“而连环扼杀案的真凶许天明,我估计他最近几年其实一直都隐居在黑房子三楼的房间里,他在陪伴着他所爱的人,也就是被藏在墙壁里的童年的妈妈。也正因为如此,他原本就患有的抑郁症在黑房子里更加严重了。
“一年以前,当成天赋闯入黑房子的时候,那些被拍进录像带的可怕声音,恐怕是许天明人为制造出来的,为了警告那些擅自闯入者。可怜的成天赋,他的精神过于脆弱,最后居然自杀了。而当你和童年回到黑房子的时候,你的出现深深刺激了隐藏在暗处的许天明,因为你长得很像童年的妈妈,于是,这促使了许天明最后的疯狂。”
听完叶萧最后一句话,雨儿的脸色更加苍白:“对不起,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回来的,如果没有我,也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不,雨儿,你是无辜的受害者。”
“童年才是真正的受害者。我还活着,而童年,却已经永远地走了。虽然,黑房子和那个疯子摧毁了他的理智和精神;但是最终,他的爱,是他的爱,战胜了所有的恐惧和仇恨,战胜了整栋黑房子,战胜了那个疯子。童年是一个了不起的人,我永远爱他。”雨儿终于有些激动了。
听完她的话,叶萧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他居然有些羡慕童年了。
雨儿吁出了一口长气,低下了头,再也不说话了。
忽然,叶萧感到窗外的阳光照射了进来,他忙说:“雨儿,你看太阳升起来了。”
雨儿从23楼的窗户向外望去,太阳正升起在茫茫的城市丛林之中。很快,阳光进入了这间病房,照在雨儿胸前的猫眼项链上,猫眼里发出了一道美丽绝伦的神秘光芒,反射进叶萧的瞳孔中。
(11)
雨儿要离开S市了。
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她买好了船票,来到了客轮码头。她缓缓地走来,一路上只听到马路边的人们在津津乐道地说着昨天晚上的世界杯决赛,巴西2:0赢德国。
当雨儿提着一个不大的行李箱,站在客运站前的人流中时,她又忍不住回头望了望S市。她觉得外江那些古老的建筑都在看着她,这些巨大的房子里也许都埋藏着一段奇异的故事。
她又向江对岸望了望,那些玻璃幕墙的摩天楼高耸入云,如今,对雨儿来说,却又那么陌生,那么冰冷生硬。这座城市曾带给她希望,带给她梦想,但却夺走了她惟一的爱人。
当她要向检票处走去的时候,忽然听到了有人在叫她的名字。雨儿回过头来,看到了叶萧的脸。
“雨儿,听说你要走了。”他喘着粗气说,显然是一路跑过来的。
“是的,我要回去了。你还有什么事吗?”
“不,没什么事,案子已经结了。我只是想来送送你。”叶萧此刻的心情很复杂。
雨儿微微笑了一下:“谢谢你,叶萧,我不会忘记你的。”
叶萧也点了点头,他的脑子忽然掠过了一些可笑的念头,这念头促使他说出他内心里最真实的欲望:“雨儿,我只是想说——”
“别说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雨儿打断了他的话。
叶萧忽然觉得自己现在特别尴尬。
雨儿笑了笑,淡淡地说:“如果姐姐现在还活着,那么在半年后,她会抱上一个小外甥的。”
“你说什么?”叶萧忽然有些木讷,他一时还没明白。
“我是说,在半年以后,我将会有一个孩子。”雨儿抚摸着自己的腹部说,“他(她)将是童家惟一的继承人。”
叶萧终于明白了,他的表情一时非常复杂,最后,他还是微笑着说:“这,这太好了,祝贺你。”
雨儿点点头:“谢谢,我要走了,再见。”
“那你还会回来吗?”
“我不知道。”雨儿摇了摇头,“再见吧,叶萧。”
她提起行李,走进了检票口。
“雨儿,祝你一路平安。”叶萧在她身后大声地说。
雨儿回过头来,最后给了叶萧一个美丽的笑脸。
几分钟以后,雨儿就消失在人流中了,叶萧呆呆地站着,心里是一种说不清的滋味。他离开了这里,走到了马路边,吐出了一口长气,现在,他只希望这个城市里的人们都能享受平安和幸福。
忽然,他的手机响了。
他犹豫了片刻,然后接起了手机,里面又传来了同事的声音:“叶萧,不好了,你快过来看一看吧,黑房子发生火灾了。”
叶萧立刻怔住了,他的心里掠过一丝阴影,然后立刻向黑房子的方向赶去。
一路上,他的脑子里都在想黑房子还会不会保得住,他甚至已经想象到了黑房子烧得只剩下残垣断壁的景象。忽然,他又掠过一个念头,会不会是雨儿在走以前放的火呢?带着这些疑问,他加大了油门。
半个小时以后,当他来到了黑房子跟前时,发现情况比他想象的要好很多,黑房子的外观几乎毫发无损,只有一些烟雾从楼上的窗户里飘出来。还有几辆消防车停在马路边上。
同事看到了叶萧,立刻迎上来说:“叶萧,你终于来了。是附近的居民发现黑房子里冒出了呛人的黑烟,然后他们就报警了。幸好消防队及时赶到,很快就扑灭了房子里面的火苗。在黑房子里,还发现了一具尸体,你猜是谁?”
“谁?”叶萧的眉头一翘,预感了什么。
“许文明。没想到吧,他不是给烧死的,而是在浓烟中窒息死亡。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刚才消防队已经在黑房子里鉴定过了,这次火灾是人为造成的,从许文明身上带着的易燃物品来看,这把火就是他放的。可是,他没想到,黑房子没有给他烧掉,他自己却给呛死了。”
“我明白了。”叶萧点了点头。
“可是,许文明为什么要把黑房子烧掉呢?”
“因为他对这栋房子充满了恐惧和仇恨。”说完,叶萧走进了黑房子。
他走在被烧焦的客厅里,这里还残留着大量灭火用的泡沫的痕迹,空气里还弥漫着一股烟雾。几个消防队和公安局的人员正在勘察现场,他看到许文明的尸体就躺在走道口上,尸体上蒙着一块白布,现在叶萧不想看到他的脸。
消防队的人告诉叶萧,他们已经在黑房子每一个角落里都看过了。黑房子很幸运,除了客厅以外,里面基本上没有受到什么损失,特别是三楼的那些珍贵的油画全都毫发无损。
叶萧捏住自己的鼻子,点了点头,他忽然发现底楼的楼梯居然还在,看上去还完好无损。他伸出手在楼梯上摇了摇,虽然照样发出颤抖的声音,不过看起来还可以用。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走上了楼梯,上到了二楼,看起来这里也没有受到火灾的影响,只有墙上布满了烟熏的痕迹。
叶萧有些奇怪,许文明在放完火以后有足够的时间逃走,为什么反而会被自己放的火呛死了呢?或许,这栋房子真的是有生命的,能够保护自己,也能够惩罚那些破坏它的人。
他小心地走上了三楼,这里的空气要比下面相对好一些。叶萧先走进了那间画室,果然,童年的妈妈留下来的那些油画都还完好地保存着。他又一次细细地欣赏着这些画,似乎能感到十几年前一个备受丈夫虐待的女人的内心世界。
忽然,叶萧发现那幅童年妈妈的自画像与上一次来有些不同——他看到了画里女人的脸。
可是,叶萧明明记得上次进入这房间的时候,画里女人的脸是被一大团墨迹覆盖着的。而现在,这团墨迹已经无影无踪了,画中人的脸正一览无余地呈现在他的面前。
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确实没有看错,也绝不可能是自己的幻觉——这间房门上的猫眼早就被卸掉了,叶萧看着画里的这张脸,这张与雨儿酷似的脸,她叫苏小云,是童年的妈妈。
她是一个极美的女人,目光里射出一些忧郁,然而,也透露出一些希望。这些天,叶萧一直都在思考着,苏小云为什么不离开这栋房子?她为什么一直都默默地忍受着非人的虐待?从画中人的眼睛里,所透露出的那么一丝希望中,叶萧渐渐地明白了。
“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看着苏小云的自画像,叶萧忽然想起了这句裴多菲说过的话。
他离开了画室,来到了第一个房间,看着那面被敲开了的墙壁,那个画中的女人的尸骸曾经在这里被禁锢了10多年。叶萧忽然感到一种异样的感觉,这感觉从房间的墙壁、地板还有天花板的每一个角落散发出来。
他感到有些窒息,于是走到了窗边,趴在窗台上,呼吸着窗外的空气。叶萧低下了头,忽然发现在窗台上一个不显眼的角落里,刻着的几个小小的字,那是两个字母,中间还有一个小标点——“J·S”。
“J·S”?看起来像是人名的缩写,叶萧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那两个刻痕,忽然,他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了许多年前一个年轻的法籍探长的脸。
叶萧立刻就明白了,“J·S”就是雅克·萨非这个名字的缩写。在66年前,S市法租界的探长雅克·萨非也和现在的叶萧一样,站在这扇窗前呼吸着外面的空气,并且在窗台上永远地留下了自己的名字。
叶萧不愿再看雅克·萨非留下的痕迹了,让那个法国探长永远留在过去吧。叶萧重新抬起头,向对面望去。忽然,他发现对面的三楼似乎已经有人搬了进来。
那是一对青年男女,正在把家具搬进房间。那个小伙子显然是发现了墙壁上的那两行莫名其妙的文字,他摇了摇头,然后拿起了毛刷子,把涂料刷到了墙壁上。
此刻,在对面的三楼里,那个新搬进来的女孩子把头探出了窗户,她看到了对面的叶萧。于是,她向叶萧打了个招呼,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脸。
叶萧也对她笑了笑。
然后,他迅速地离开了这里,并在心里默默地祈祷着:让黑房子的噩梦永远结束吧。
噩梦结束了吗?
尾声
夜深了。
女孩子忽然转过头,她慌忙地摇醒了熟睡中的男友,她的脸上充满了恐惧,颤抖着说:“大保,我刚才看到,在对面空关着的房间里有烛光在闪烁。”
“睡吧,你又做噩梦了。”他懒洋洋地说。
“奇怪,又是噩梦吗?”
女孩趴到了窗口,睁大了眼睛,渐渐地,她终于在对面黑暗的窗户里看到……
《神在看着你》
引子
爬出坟墓。
他在地底匍匐前行。
黑暗的地下深处,就象是每个人出生时都要经过的产道,爬过去就是生命的开始。然而对他来说,这是一次死而复生。除了无边的黑暗,什么都看不到,除了自己的呼吸,什么也都听不到。似乎前方有一双幽幽的眼睛,在黑暗的地下盯着他。
忽然,他摸到了什么东西,表面有些光滑也有些杂质,他小心地触摸着这东西,长长的就象是一根棍子。好象是用某种特殊材料做成的棍子,既不是木头的,也不是金属的,更象是骨头做的。不,这就是骨头。
一根死人的大腿骨。
他颤抖了起来。然而,一个已经恐惧到了极点的人,也不会在乎多一点点刺激。他沿着这根骨头向下摸去,很快就摸到了略细一些的小腿骨,再往下是脚板和脚趾的骨头。
然后,是另一条腿的骨头。再往上,还有完整的骨盆和脊椎骨,接着是琴铉般的24根肋骨,在颈椎骨的上面,则是一个头盖骨。
在头盖骨上,他摸到了一个破碎的小洞。
骨头在说话。
没有人敢倾听骨头的语言,他颤抖着绕开了这具白骨。但刚往前爬了一步,他就又摸到了第二副骨架。
他发现了地下埋着的两具枯骨。
白骨静静躺在这里,它们永远都没有能够爬出坟墓。相比之下,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幸运。于是,他继续向前爬去,他将前往一个死者重新分娩的出口。
他见到了幽灵。
一
我应该从哪里说起呢?这个故事就象博尔赫斯的圆形废墟,一切都无始无终,我只能在这个圆形的轨迹上,任意地攫取其中某一点。
这本书是这样开头的--
对他来说,那个傍晚是致命的。
也许,在许多年以后,不管马达将得到或失去什么,他依然会这么认为。在此之前,他对于自己人生中所必然要经历的这个傍晚尚一无所知。
如果那个傍晚他没有出门,而是留在家里看完那场令人索然无味的足球比赛转播。那么所有那些几乎令他窒息的离奇可怖的经历,对马达来说,永远都只能存在希区柯克的电影和斯蒂芬。金惊险的小说里。
然而,在那个傍晚,却似乎是命运中早已注定了的。
19点55分,马达关掉了电视机,悬挂在窗前笼子里的那只丑陋的鸟,却突然发出了噪音般刺耳的响声。这只鸟叫得是那样难听,以至于马达常常想要放掉它。不过,平时在晚上它是从来不叫的。
他抬头仰望窗外的天色,夜色已完全笼罩了这座城市,他的鸟却还在一反常态地鸣叫着,它从来没有象今晚这样焦虑,从声嘶力竭的鸟鸣声里,马达可以听出这只可怜的小动物在对他发出某种警告,该不是要地震了吧?马达对自己嘲讽着说,这座城市至少已经有三百年没有发生过地震了。
鸟鸣一声声撞击着马达的心,他居然有了些犹豫,在思考了三十秒以后,马达拿起了他的车钥匙,打开了房门。
十分钟以后,出租汽车司机马达开着他的红色桑塔纳行驶到了马路上。雨已经停了,前两天的绵绵细雨使路面还有些潮湿,一向谨慎的马达缓缓地开着车子,同时注意着马路边有没有生意可做。
现在的出租车数量已经超过了饱和状态,使得象马达这样年轻而缺乏经验的司机总是不停地开着空车到处乱转。上个月的收入少得可怜,连汽油费都得省着点花了,他不能放过任何赚钱的机会。
行驶在夜晚的街头,马达总是觉得有一些黑影在路边晃动,好象随时准备撞到他的车口上,两年前的那个恶梦又要涌到他眼前了。
他有些恶心,猛地摇了摇头,也许是这几天熬夜开车太累了。前面的十字路口可以拐弯,他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去,在路口犹豫了几秒钟,身后的车子已经催促着鸣喇叭了。
马达有些莫名其妙地慌乱,他几乎不加思索地把方向盘向右打去,拐进了一条小马路,以摆脱后面那些催命鬼似的家伙。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男人出现了。
马达是从眼角的余光才发现他的,那个男人穿过行道树丛,来到了马路边上,看不清他的样子,只有一个黑色的影子似乎与夜色纠缠在一起,以至于马达还一度把他当作一个幻影。
然而所有的幻影终究要变为现实,马达的直觉告诉自己,那个男人似乎是要叫出租车,于是马达停在了他的面前。
马达猜得没错,那个男人点了点头,拉开了马达的车门,坐在了前排的座位上。
这个时候马达才终于看清了他。那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穿着一套非常体面的西装,手里拎着黑色的公文包,乌黑的头发修理地很好,他有一双让人难以忘记的眼睛,两个瞳仁里闪烁着深邃的目光。他以一种独特的沉闷鼻音说:“去安息路。”
“安息路?”马达还从来没有去过这条马路,他有些不好意思地问:“是在市郊吗?”
“不,一条很小很小的马路,在江边公园的后面。”
“嗯,我知道了。”马达点点头,打开了计价器,向前驶去。
几分钟以后,挡风玻璃上出现了一些雨点,又下雨了,马达注意到马路两边的树叶开始摇曳起来,这又将是一个风雨之夜。
车开得很不顺,几乎每一个路口都能碰上红灯,路面越来越滑,马路两边黑沉沉的让马达联想到什么,他只能尽量小心地开车。
渐渐的,车窗被雨点模糊了,他打开了刮雨器。雨又大了一些,水帘从车顶泻下,又被刮雨器打散,不断地划出两道扇形的轨迹。
马达一边开车,一边用侧光注视着身边的男人。平时马达不太注意乘客的模样,除非是有特别迷人的女乘客,但今天这个男人却给马达一种很特别的感觉,尤其是那双眼神。
马达是一个善于观察的人,他看得出那个男人似乎显得有些紧张,尽管他表面上仍旧装出一副安然自若的样子。
忽然,那个男人意识到了马达在偷偷观察他,于是他转过头,望着右车窗的外面。马达又把目光对准了前面,到目的地大约还要开十几分钟,马达打开了收音机,不断调换着广播电台的频率。
他不是那种喜欢和乘客说话聊天的司机,通常在这种时候,他会用听电台的方式以消磨车厢内沉闷的气氛。
今晚电台里的内容很无聊,当马达调到一个正在播放钢琴音乐的频率时,他身边的那个男人忽然说话了:“就听这个吧。”
音响里放出了李斯特的钢琴曲《秋日私语》,马达觉得这段旋律非常美,也非常熟悉,只是他叫不出曲名。
随着李斯特的钢琴声,桑塔纳行驶在黑夜的马路上,雨水继续冲涮着车窗,刮雨器在马达的眼前来回扫动,他有些放松了。马达又偷偷瞧了瞧身边的那个男人,他也似乎不再想刚才那样紧张了,男人松了松脖子上的领带,转了转头颈,几乎闭起了眼睛,似乎沉浸在了音乐里。
终于,马达驶到了江边公园旁的马路,他沿着公园的围墙边上开着,这里的夜晚异常幽静,四周几乎没什么行人和车辆,公园里高大的树木把茂密的枝桠伸出围墙,几乎擦着马达的车顶。
“该打弯了。”男人提醒了马达一句。
马达果然发现了前面有一条不起眼的小马路,在自己的车灯照射下依稀可以看出写着“安息路”的路牌。马达左转弯拐进了这条他从来没有来过的安息路。他看了看身边的男人,对方没有停下的意思,于是马达继续向前开去。
电台里的钢琴曲在继续,马达向这条马路的两边望去,几乎连一丝灯光都看不到,也没有任何行人和车辆的踪迹,就好象闯进了一块荒废的停车场。马达觉得非常奇怪,这种地方还会有人来?而且是下雨天的晚上。
“好了,就停在这儿吧。”
马达终于吐出了一口气,停了下来,记价器显示车费三十二元。
那个男人歉意地说:“对不起,我没有零钱。”然后,给了马达一张一百元的钞票,
马达早就备好了零钱找给了他,“要发票吗?”
“不用了,谢谢你。”
那个男人似乎还十分留恋电台里的钢琴曲,现在放的是《直到永远》,他在付完钱以后又足足在车里听了半分钟。
而马达的脸皮一向很薄,也不好意思赶他走。当这首曲子放完以后,那个男人才很有礼貌地对马达说:“不好意思。”
然后,他下了车。
马达看着那个男人帮他关好了车门,然后冒着雨向一栋房子跑去,夜雨之中,马达看不清那栋房子,只觉得那房子有一股阴森之气,看不到有任何灯光的迹象。
电台里,下一首钢琴曲又放起来了。马达把头仰靠在座位上,静静地听着音乐和着雨点击打在车玻璃上的声音,然后,他看了看表,现在是21点15分。
不知道那场足球的比分是多少?马达忽然又想到了出门前刚看到一半的那场沉闷的球赛,他对自己苦笑了一下,马达一向不喜欢走回头路,于是继续向前开去。
又想前开了几百米,忽然,在马达的眼前出现了一道墙,车灯照亮了墙上的水泥,在飞溅的雨水中发出一片惨白的刺目反光。
“糟糕。”马达急忙猛踩油门,轮胎很滑,在离墙不到一米的地方才停住。他的心口砰砰乱跳,趴在方向盘上深呼吸了一口,真没想到这条该死的安息路原来是条断头的死路,怪不得这路名这么晦气。
马达又看了看四周,确实没有别的路了,只能向后走。他关掉了电台,车厢里的音乐声戛然而止,然后把车缓缓地往后倒,掉转车头,照着来时的原路返回。
夜雨,越来越大。
马达小心地把着方向盘,注视着前面的路况,夜雨里一片模糊,刮雨器不停地打着雨,但似乎无济于事。当他开到刚才停车下客的地方时,忽然,从雨幕里钻出一个黑影。
当雨中的黑影靠近马达的车子时,才借助着车灯看清了那个人的轮廓,应该是一个男人的身形,几乎是小跑着,手舞足蹈,跌跌撞撞地直冲向马路。
那家伙疯了吗?
眼看那个人就要撞在马达的车子上了,马达的心口扑扑扑地乱跳,他再一次猛踩刹车,几乎就在车子停下来的那一刹,那个人一下子扑到了马达的挡风玻璃上。
天哪,就是他。
马达睁大了恐惧的眼睛,他终于看清楚了,隔着挡风玻璃,还有玻璃上的雨水,他看清楚了那个人的脸。
现在可以确定,眼前扑在车窗上的这张脸,就属于刚才坐着马达的出租车来到这里的那个男人。
更重要的是,此刻他浑身是血。
这些鲜血与马达的车子无关,而是来自那个男人身上的那一道道深深的锐器伤口。隔着挡风玻璃,他正睁大着眼睛看着马达,以那种奇特的目光。刮雨器打在了他的脸上,使他那令人记忆深刻的脸庞几乎扭曲了。
此刻,马达能清楚地听到自己上下牙齿之间打架的声音,他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恐惧过。
那个男人似乎有话要说,不断嚅动着因为失血而变得惨白的嘴唇,他带血的手重重地拍在车窗上,在玻璃上留下了几道血手印子,转眼又被雨水冲涮掉了,血水和雨水汇聚在一起,再被刮雨器打掉。
马达手忙脚乱地摇下了左侧的车窗,雨水立刻打在了马达的脸上,几乎与此同时,那个男人立刻把头从挡风玻璃上扭到了敞开的车窗边。
他要干什么?但是,马达却紧张地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那个男人几乎把惨白的脸伸进了车厢,与马达的脸只隔十几厘米,现在,他用那双垂死者特有的眼睛看着马达,显然,他快不行了。
“记住。”那个男人突然说话了,他的声音充满了恐惧,就象是临终遗嘱。
马达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只能点了点头。
“神在看着你。”
这五个字,几乎是一字一顿,清晰而有力,从那个垂死的男子的口中吐出。
马达完全被震惊住了,他什么意思?神在看着我?莫名其妙。不过,现在最重要的是救他,当马达刚要把后车门打开让他进来时,他已经向后倒了下去。
马达冒着雨,把头伸出车外,看到那个男人已经仰面倒在了马路边上。也许应该把他救到车里来,马达刚要下车,忽然发现又一个黑影冲出雨幕,向他的车子飞快地扑来。
该死的。马达下意识地感觉到,那个人影里所包含的一股腾腾杀气,瞬间,他似乎还能在那人影中模糊地看见一道寒光闪过。
那是凶器?
马达又看了看躺在地下的人,周围地面上的雨水几乎已经被他的鲜血染红了,仅仅几分钟以前,这个男人还坐在马达的出租车上,闭着眼睛享受着李斯特的钢琴曲。
冰凉的雨水如刀子一般打在马达的脸上,他一下子冷静了许多,瞬间从脑海掠过了许多个影子。来者不善,他会成为下一个受害者的。
时间不允许他再考虑了,那个黑影几乎就要摸到他的车子了。马达猛地踩动油门,车子飞一般向前启动,四个轮子溅起无数水花,他什么也不顾了,只要摆脱那个魔鬼的影子。
几乎只用了一分钟的时间,马达就开出去了几百米,离开了这条该死的安息路。雨水继续打在他的脸上,他向右转弯,沿着公园旁边又开出了几百米。
马达回头望了望,后面除了雨幕以外什么都没有,那个可怕的影子没有追来,他停了下来,并摇起了车窗。他不停地喘着粗气,把头伏在方向盘上,这时车喇叭响了起来,原来他的头碰到了按钮。
就眼睁睁看着那个男人死吗?马达在心里想,那个人还躺在地上,雨水冲涮着他,他在流血,不断地流血,也许,他会很疼的。
“废话,他当然会很疼。”
马达终于说出话来了。他重重地敲了一下方向盘,又一次掉转了车头,向安息路始去,这一次,他要向自己证明--我马达并不是懦夫。
这回他开得小心翼翼,尽管雨越下越大,刮雨器每次划水,都会飞溅起一片水花。
视线里一片模糊,他尽可能地观察四周,他的脑子里闪过许多东西,只感到自己在不停地发抖,那个男人垂死的眼神和最后那句话似乎一直在他眼前和耳边重复着,呼唤着他回去。
“朋友,但愿你还活着。”马达把着方向盘,轻声地说。
他终于开到那个地方了,从几十米外那栋房子的黑影,他确定刚才可怕的事情就发生在这里。车灯照射着前方,就是刚才那个男人倒地的位置。
然而,地上没有人。
马达又抹了抹眼睛,擦去刚才积在脸上的雨水,还是没有人。那个男人(或者说是那具尸体?)到哪里去了?他又想四周望了望,那个可怕的黑影似乎也不存在了,马达大着胆子下了车,在黑夜的大雨中走了几步,马路上什么都没有,除了他和他的车以外。
现在马达就象是被从水里捞起来的一样,茫然地看着四周,他不敢再向马路边上去了,对他来说,那雨中摇晃的树影实在太可怕了。
在瓢泼大雨的冲涮下,地上什么痕迹都没有了,一切都被大雨洗得干干净净,雨水真是犯罪的好帮手啊,谁会相信几分钟以前这里发生的凶杀案?
马达打了一个冷战,他回到了车子里,顾不得湿透了的身体,在今夜第三次掉转车头,向后疾驶而去。
刚刚开出几十米,从路边的树丛里,又弹出一个黑色的影子来。马达几乎要崩溃了,他又猛踩刹车,雨水飞溅起来,在雨幕里,他似乎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撞到了车上,又倒了下去。
马达立刻冲出了车去,在车前灯的照耀下,他看到一个人正倒在他的车前。
两年前的那一幕又涌现到了他的眼前。马达象被什么电到了一样,一阵颤抖,雨水打在他的脸上,愣了几秒钟以后,他冲上去扶起了那个人。
那是一个女人。
从马达一触摸到她就已经感觉到了。马达小心地把她搀扶了起来,看来她并无大碍,还能自己走路。雨声太大了,掩盖着了一切声音,马达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对她说些什么,直到把她扶进了车里的后排座位上。
马达打开了车里的灯,车内灯照亮了她的脸。
“上帝啊。”马达轻轻地对自己说,“是她吗?”
但是,理智和常识告诉他,这绝对不可能。
然而,她真的太象了。马达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仔细地看着那张虽然苍白但依旧迷人的脸庞。
雨水覆盖了她的脸,柔顺的发丝紧贴着额头,她闭着眼睛,胸口不停地起伏着,但马达相信她没有受伤。
“你没事的,我现在送你去医院。”马达轻声地安慰着她说,然后,他回到了驾驶座位里,关掉了车内灯,向最近的医院的方向疾驰而去。
马达抓紧了方向盘,盯着眼前的马路。很快,他就离开了公园边的马路,来到了一条热闹的马路上。但此刻他的脑子里乱七八糟,这个夜晚发生了太多离奇的事情,使他根本就来不及理清头绪。
忽然,后座上传来了一阵柔和的女声:“谢谢你,我没有事,不用去医院了。”
马达心里一颤,他从后视镜里可以看出她已经坐了起来,黑暗中一双美丽的眼睛在对他眨着。看来她真的问题不大,至少能够从容不迫地说话了。
但马达依然说:“不,我们去医院,这是我的责任。”
“你没有任何责任。是我自己不小心,我撞到你车头的时候,你差不多已经停下来了,我只是倒在了地上而已,我没有被撞伤。”她轻声地说,没有丝毫的慌张。
“可是--”马达还想坚持,他的脑子里又浮现起了那张美丽而苍白的脸。
“不,相信我。”她把手放到前排座位上,隔着防盗板对马达说,“如果你实在要帮我,那就送我回家吧。”
马达犹豫了片刻,车外大雨依旧,他看着刮雨器的扇形轨迹说:“你真的没事?”
“我为什么要骗你?”
马达从后视镜看着她的眼睛,不得不相信她的话,浑身是水的她似乎很冷,又把双手紧紧抱着自己的肩膀。马达她问:“告诉我,你家在哪里?”
但身后却是一阵沉默,马达关心地催促道:“你怎么了?”
“我没事。”然后,她说出了一个地址,离他们所在的位置并不远。
马达不再说话,向着那个地址疾驰而去。
十几分钟以后,他的车停在了一条幽静的马路边的小楼前。下车前,马达看了看表,21点55分。打开车门,雨比刚才小了一些,他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身体始终都没有干过。
她自己打开了车门下来,湿漉漉的身体还在发着抖,她回过头说:“能送我上去吗?”
“当然。”马达觉得这是他当然的责任。
他大胆地扶着她,能感觉到她的浑身冰冷。他们走进了那栋小小的楼房,走上狭窄的楼梯,楼板发出可怕的声音,好象随时都有可能蹋下来。在三楼,她领着马达走进了一间屋子。
开了灯以后,马达发现这房间很小,最多只有十个平方米,呈长条形,只有一个不大的窗户。由于空间所限,房间里只有一张窄床,床的另一头有一台电脑。近门处还有一个冰箱,此外只有一个柜子和一把椅子。
现在,她的脸和身体暴露在室内的灯光下,可以看得更清楚了。
她也意识到了自己曾经倒在地上,衣服已经湿透了,手上和褪上都有一些淤青,有的地方还擦破了皮,露出了几丝殷红的血迹。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马达也有些不安,不敢看她。
她低声地说:“谢谢你了。”
马达礼节性地笑了笑。他又看了看她狼狈的样子,他小心地说,“为什么要去安息路那种地方?为什么要从路边急着冲出来?太危险了,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这件事与你无关。”她呡着嘴唇说,从她的眼神里,马达知道她一定有什么事情不方便说出来。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缓缓地说:“请先等我片刻好吗?”
马达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她打开了一扇小门,原来这小小的房间里还套着一个卫生间,她走了进去,然后把门关上。
马达听到了水龙头放水和热水器燃烧的声音。对啊,她应该洗一洗了,再换身衣服,否则一定会着凉的。
这时候,马达自己也感到了一阵寒意,湿透了的衣服还贴在自己身上,他只能脱下了衬衫,穿着背心在这斗室里局促不安地踱着步。
抬起头,看着天花板,顶上已经有些霉烂了,一些石灰剥落了下来。他走到窗边,向外看了看,外面都是些围墙和树丛,一些雨丝打了进来,他匆匆地关上了窗。
此刻,他的心里乱成了一团,似乎刚刚过去的只是场恶梦,而自己如何会在这里却不得而知?看着这间陌生女人的房间,他细细地回想了今天晚上所发生的一切。
太不可思议了,这样可怕的奇遇只有在聊斋志异里才有。卫生间里的水声越来越大,马达的心跳莫名其妙地加快了。这是暧昧的水声,马达突然想到了逃跑,他走到门前,却犹豫了。
突然,卫生间的门开了,她走了出来,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色睡衣,把自己的身体裹得严严实实的。她的头发还是湿的,冒着热气。她的脸色也不再象刚才那样苍白了,一双生动的眼睛正看着他。马达应该承认,她确实很迷人,这使他更加不安了,他意识到自己只穿着背心。
马达指了指她身上的淤青块和伤痕说:“你身上这些,要紧吗?”
“只是摔倒时候擦伤,没事的。”
“有没有护创膏和红药水?”
她点点头,从一个抽屉里取出了这些东西。马达接过护创膏,轻声说:“把腿给我。”
然后,马达小心翼翼地蹲下来,把护创膏贴在了她小腿上擦伤过的地方。
她任由马达在她的腿上和手臂上涂抹药水,闭起眼睛,做着深呼吸,她的感觉似乎好多了。
“你真会照料别人。”她称赞着说。
马达低着头,继续在她的腿上涂药水,说:“其实,我连我自己都不会照料呢。”
“你知道吗?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人对我这样关心了。”她又轻轻地吐出一口长气,让马达微微一颤。
“好了。”马达站了起来,披起自己的衬衫对她说,“我想你已经没事了,那我走了。”
她摇了摇头。“不,现在你应该先洗个澡。”
“可是--” 他还从来没有在陌生女人的家里洗过澡。不过,当一个人浑身湿透着,又开了几十分钟的车,那么他最渴望的事情只能是一件--热水澡。
“别不好意思,你看你都湿透了。”她微微地笑了笑,“其实,是你救了我,我应该报答你。这里虽然小了点,但很干净,快进去吧。”
马达无法抗拒她的语言。终于,他服从了,小心地走进了卫生间。
确实很干净,就和普通人家的一样,小小的卫生间里还弥漫着一股热腾腾的水蒸汽。就在几分钟以前,她还在这里洗澡。这里看不到任何肮脏的东西,就连浴缸都被冲得干干净净。
马达打开了水龙头,莲蓬头里很快就喷出了热水。但他还是用热水冲洗了一下浴缸,平时他可没有那么讲究。然后,他脱下了衣服,舒展着疲倦的身体来到了浴缸里。
十分钟以后,马达擦干了身体,背心依然还是湿的,但他还是穿了起来。他小心地打开了卫生间的门,却发现房间里空无一人。
她去哪儿了?
房间就这么点大,没有任何可以藏人的空间。马达打开了房门,向外面黑暗的楼道里望了望,然后又缩了回来。刚洗完澡,总有一股浓重的睡意,而且今天晚上经历了这么可怕的事情。
也许,她很快就会回来了,如果现在离开这里是很没礼貌的。于是,马达决定等她回来。
他在床上坐了很久,默默地听着雨点打在窗户上的声音,但始终都没有等到她,时间已经是十二点了。他越来越困,渐渐支持不住,最后倒在了床上。
这张舒适的床,仿佛是柔软的沼泽,召唤着疲惫的人们。渐渐的,马达陷入了这沼泽之中,被这张床包裹了起来,坠入了无底深渊。
在那里,谁都看不到他,只能蜷缩着身体,就象是回到了母腹中的胎儿,被羊膜包裹着全身,静静地隐遁起来。
二
“知道吗?我的股票资金卡就办在这家证券公司。”
“嗯。”叶萧点了点头,“我对股票不敢兴趣。”
然后,他抬起头,看着大堂里的指示牌,从二十九层到最高的三十二层,全都是天下证券公司的办公区。
他们来到电梯前,郑重的新皮鞋踩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穿着一身笔挺的警服,再加上高高的个子特别显眼,当他一走进写字楼大堂的时候就吸引了前台小姐的目光。相比之下,叶萧的一身便服就不那么引人注目了。
电梯门打开了,他们走了进去,只有两个人。
电梯快速地上升,叶萧的心里一沉,这是正常的生理反应。不过,这使他产生了一种预感,这案子没有刚才想象的那样轻松。
郑重靠在后面说:“我猜,那个叫周——什么的总经理。”
“周子全。”叶萧说出了那个名字。
“对,我猜这个周子全说不准根本就没事,只不过是陪着情人去外地玩了,一时间圆不了谎,索性就一声不响地走了。说不定啊,现在他和他的秘密情人正在海南岛或者是泰国的沙滩上晒着太阳呢。”
叶萧微微笑了一下:“你很有经验嘛。”
“哼,现在这种当总经理的人,都是这种货色,我们办过的案子里见得多了。我敢打赌,一到三天之内,他一定会自己回来的,然后编出一个意外事故的牛皮来,说是出了车祸或者是遇了强盗之类的,又要我们忙乎了。”郑重说得有些咬牙切齿,看来他过去办过这种无聊的案子。
电梯轻脆的响了一声,他们到了。郑重走在前面,往上几个楼面全都是天下证券公司的,迎面就见到了布置豪华的前台,一个巨大的孔方兄图案几乎占据了整面墙,这大概就是企业标志了。
郑重在叶萧的耳边轻声地说:“我已经半年多没去证交所了,我差不多一年的工资全套在里面了。”
“你的意思是说你们股民的钱都给他们券商掏空了是吧?”
郑重拍了拍叶萧的肩膀,然后又一脸严肃地看着前面——早就有人等着他们了。
那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在瘦条形的脸上嵌着一双不相称的大眼睛,他的身上收拾地一尘不染,让眼前的两个警官都相形见绌,他很有礼貌地向郑重伸出了手,自我介绍说:“你们好。我是这里的副总经理,我叫罗新城。”
郑重和他握了下手,“我是郑重,这位是我的同事叶萧。”
“罗经理,我们已经在电话里谈过了。”叶萧淡淡地说,“请问昨天最后见到周子全的人是谁?”
“好的,请到会客室里坐下来谈。”罗新城转身对后面的人说,“叫桑小云过来一下。”
罗新城带着他们转过一条走廊,进入了一间装修精致的房间,等郑重和叶萧坐下以后,罗新城说,“最后一次见到总经理的是他的秘书桑小云。她马上就来,请稍候。”
叶萧不想多等,他抢先就问:“周子全平时有过这种事吗?”
“从来没有过。总经理应该早上九点上班的,到十点他都没有来,我们给他打手机,但无法接通。我们只能给他家里打电话,但没想到的是,他的妻子在电话里告诉我,周子全昨天晚上根本就没有回过家。”
郑重看了看表说“罗副总经理,现在是下午一点半,只不过是半天没来上班,你认为他会出事吗?”
罗新城的表情忽然变得很严肃:“我不认为他会开这种玩笑。”
忽然,门被推开了。
“罗副总,有事吗?”说话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子,她的身材小巧玲珑,做着一头带卷的长发,立刻吸引了郑重的目光。
“她就是总经理的秘书桑小云。”
桑小云看了看郑重和叶萧,立刻就明白了,她有些挑衅性地看着郑重,径直就说:“我是最后和周总说话的人。”
“什么时间?”
“是在昨天下午五点钟下班的时候,我和周总一起坐电梯下楼的。走出写字楼以后,我问他今天有没有开车,他说他的感冒还没有好,仍然不方便开车。他说他可以坐地铁回去,正好我也坐地铁,所以我们一起走到了地铁站里。昨天那个时候地铁里的人很多,他说他不喜欢拥挤的地方,所以就先到一家地铁里的书店里看书。”
“是季节书店吧?”叶萧问。
桑小云看了他一眼,然后微笑着点了点头:“是的。”
“
那家书店很好,我偶尔会去那里买书。你继续说吧。”
“我跟着总经理来到季节书店里,他来到音乐方面的书架前看书,我去看文学书了,我只是随便翻了翻,并没有买书的打算。
“只有几分钟的工夫,当我抬起头来的时候,却发现周总经理已经不见了。我在书店内外又找了他一会,始终见不到他的踪影。我当时想,他可能是突然接到什么重要的电话,来不及向我道别就走了吧。”
桑小云又摇了摇头,“我实在没想到,昨晚上他居然没有回家,他到底去哪儿了呢?”
“你认为他会出事吗?”叶萧问。
桑小云看了罗新城一眼,然后又对叶萧说:“我不知道,我总觉得他最近有些奇怪。”
“你刚才说他因为感冒而没有开车,是吗?”
“是的,他已经感冒了两个多星期了,鼻子一直都塞着,这从他说话的声音可以听出来。他有一辆黑色的桑塔纳2000型,他说感冒了就会不停地关心鼻子,可能会影响驾驶安全,所以,从他感冒的那天起就再也没有开过车。”
“你不觉得很奇怪吗?感冒了两个多星期都没好?去看过病吗?”
罗新城主动回答了:“确实很反常,他说他去过医院好几次了,但一直查不出来,我们劝他既然如此就请几天病假吧。可是他不愿意,坚持每天上班,总之,现在他失踪了,公司里很担心。”
“谢谢你,桑小姐,也许我们还会需要你提供帮助。”叶萧微笑着说。
“没关系。”她的声音很迷人。
“请等一等。”郑重掏出了名片交给桑小云,“我叫郑重,他叫叶萧,还想起什么事来就给我打电话。”
“好了,郑重,今天下午你就留在这里继续调查一下有关周子全的情况吧。”
郑重看着桑小云微微一笑,嘴巴里却在对叶萧说:“那你去哪儿?”
“是谁说周子全昨天晚上没有回家的?”叶萧冷冷地问道。
“是他妻子说的。”罗新城回答。
“好的,我想去问问有关她丈夫的事情。她叫什么名字?”
罗新城缓缓吐出了一个名字:“容颜。”
三
有时候,生活就是由不断的偶然所构成的。
有的偶然,可以使你得到幸福;而有的偶然,可以使你坠入地狱。
现在,马达离地狱有多远?
他猛的按了一下喇叭,使前面横道线上一个过马路的老人吓了一跳,马达这才如梦方醒,立刻歉意地挥了挥手。绿灯亮了,他向前开去,飞速地驶上高架。
坐在后排的一对年轻的男女不断地窃窃私语着,到后来居然变得旁若无人地高声大笑起来,似乎出租车司机已经不存在了一样。
雨早就停了,地面上差不多也快干了,阳光隐藏在云层的背后,即将粉墨登场。马达看了看时间,现在是14点05分,在六个小时以前,他还独自躺在那个陌生女人的房间里。从那个时候直到现在,他的脑子里被一片空白所占据,他甚至记不清自己是如何离开那间小屋子的,又是如何回到自己的车上,如何吃完了早饭和午饭(或者根本就没有吃),如何载上了现在这对乘客的。
五分钟后,他开下了高架,在一家电影院前下客。然后,他拐进了附近的一家加油站,在加油的时候,马达的脑子里象放电影一样,把昨天傍晚出门以后所发生的一切都重新放映了一遍。
从那个令人印象深刻的男人坐上他的车,到抵达那条该死的断头路——安息路。然后,他目睹了一起谋杀案,对,一定是谋杀案,他亲眼看到,那个坐着他的车来到安息路的男人被人杀死,如果那不是做梦的话。
而那个男人,在临死前趴在他的车窗上,对他说了一句话,这句话已经牢牢地烙在了马达的心里——神在看着你。
“神在看着你。”
马达又轻轻地念了一遍,这是一个人被杀死前所说的最后一句话,而这句话偏偏是对他这个完全不搭界的出租车司机说的。马达甚至连那个男人的名字都不知道,他是谁?为什么有人要杀他?而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马达的心里泛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突然,后面传来了几声急促的喇叭声,打破了马达的沉思。
原来他的油早就加好了,他却依然占着位子不走,后面等着加油的车子排起了长队。马达立刻启动车子离开了加油站。
他奔驰在一条宽阔的六车道大马路上,一般他不会在空车的情况下开上象这样的城市主干道。一丝忧虑掠过了马达的额头,会不会有人记下了他的车牌?糟糕,也许已经被盯上了。
可这件事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想:在这场谋杀案中,自己所扮演的唯一角色就是——目击者。
马达就这样安慰着自己,是的,他与此事无关,毫无关系。尽管那个男人在死前对他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也许这句话对死者非常重要,但对马达来说毫无意义,至少表面看起来是这样。不过,那个男人真的死了吗?但愿他只是受伤而已,如果他死了,尸体又到哪里去了呢?
马达想,当自己把车开回来的时候,也许那个男人的伤并不重,已经自己站起来跑了,或许他能够抄近路去医院。如果他还活着的话,那么马达就更不用担心了,大可以把这件事忘却,继续他平静的生活。
他是活着还是死了?
马达猛的晃了晃脑袋,他又想起了那句莫名其妙的话,既然神在看着他,那么也只有神知道了。还有,那个女人,她知道吗?
从马达目睹谋杀案,一直到他遇见那个女人,中间只隔三四分钟的时间,她很可能也看到了,或许,此事本来就和她有关。马达摇了摇头,几秒钟以后,他听到了自己说话的声音:“老天,她长得太象了。”
不能再开下去了,脑子再这么胡思乱想,一定会出事的,马达让自己冷静了下来,把车拐进了一条僻静的小马路,找了个位置停了下来。
他把车子的火也熄了,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走出车外,仔细地检查着挡风玻璃,看看还有没有血迹。没有,昨晚的大雨使一丝血迹都没有留下来。马达又检查了一下车前的保险杠和左侧车窗,至少用肉眼看不出任何痕迹。没有人会相信曾经有一个人死在他的车前。
马达又坐回到了车里,他掏出了手机,呆呆地看着屏幕许久。然后,他依次按了三个键——110。
很快就拨通了,电话里传出了一个清晰的声音:“你好,这里是110报警中心。”
他在沉默。
呼吸越来越急促,额头沁出了一些汗。
最后,马达一句话都没说出来,索性把手机关了。
他不想惹麻烦,仅此而已,他明白这很自私,但是,许多人都这么做,这只是保全自己的手段而已。其实,马达一直都是一个奉公守法的好公民,但这次是个例外。
“她说的对,这件事与我无关。”
马达又对自己说了一句,然后,他把手机放到裤子口袋里的时候,忽然感到摸到了什么不属于他的东西。他把那东西掏了出来,原来是一把房门钥匙。
这不是他的钥匙。
四
“容颜?”
叶萧总是觉得这个名字很熟,不知在那里听到过,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了。现在是下午14点30分,叶萧独自一人,开着车来到了周子全的家门口。
这里是本市最有名的高尚住宅区半岛花园,刚开进去的时候迎面开过来几辆奔驰和别克,使叶萧的桑塔纳相形见绌。当然,住在这种地方与大证券公司总经理的身份也挺配的。只不过,这里的保安全是开放式的,随便谁都能进来,他很快就找到了周子全的家,一栋独立的别墅住宅。
这是一栋两层的白色小楼,似乎没什么性格,叶萧以他的职业习惯仔细地观察了一下,最后他得出的结论是:这栋房子也许很舒适,但是从安全的角度而言非常糟糕。他很奇怪这房子从外面看来似乎没有任何额外的防盗措施,象周子全这种身份是很容易被人盯上的,也许,周子全有些自信地过分了。
叶萧按响了门铃。
很快,他听到了门里传来的脚步声,当门被打开以后,他见到了一张漂亮却略显疲惫的脸。
她警觉地盯着叶萧的眼睛,然后轻声地说:“你是公安局的吧?”
“是的,我是警官叶萧,请问你就是周子全的妻子?”
她点了点头,“我是容颜,请进吧。”
他跟着她走进了房间,一个巨大的客厅呈现在他面前,基本色调是白色,装修的风格很简洁,但用料都很贵,毕竟是大证券公司总经理的家。虽说周子全并不是私人老板,天下证券是国有企业,不过就叶萧所看到的这些,已经足够证明他的某种忧虑了。
当然,叶萧不是象郑重那种把心里所想的挂在脸上的人,他对这里年轻的女主人微微一笑,她不是他想象中的那种富人的妻子,整天在家里穿着鲜艳的睡衣,怀里抱着一条昂贵的名犬,逢人就神经质似地唠叨个没完没了。
他眼前的容颜,身材高挑,有着光洁如瓷器般的脖子,穿着一件朴素的白色衣裙,脸上几乎没什么化妆,但整张脸依旧很生动,只是略微显得有些疲倦。
“周太太,请问你怎么知道我是公安局的?”
“当上午罗新城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就猜到他们一定会报警的。”她淡淡地说。“叶警官,先请坐吧,你要喝什么?”
叶萧欠身坐在了一张舒适的沙发上,“谢谢,我什么都不需要。周太太,既然你猜到证券公司会报警,那么想必你一定认为你丈夫出事了?”
“首先,请不要叫我周太太,我不习惯别人这么叫我,我有自己的名字,我叫容颜。”她坐在叶萧的对面,冷冷地说。
“对不起。”叶萧点头致歉。
“叶警官,你应该明白他们报警的原因。如果是一个普通的员工失踪,他们绝对不会那么快就报警的,关键是我丈夫是证券公司的总经理,通常无论是谁,只要坐在这个位置上,就很容易引起一些圈内或圈外的风波。”
“嗯。”叶萧当然明白她的意思,最近几年在金融证券机构发生的案件有很多,其中有几起就是从总经理离奇失踪开始调查的。
他观察着容颜的神色,她确实是一个很美的女人,年龄大约在二十六七岁的样子,看得出来,她有一种不一般的气质。
叶萧尽量使自己的姿态放得很低,他谦逊地说:“周太太,哦对不起,我应该叫你容颜。容颜,你对你丈夫的工作熟悉吗?”
“不,我对他的工作不感兴趣。但我对于他的工作性质的认识,是基于一个现代人的基本常识。”
叶萧微微一笑:“当然,当然。那么请问,你最后一次见到你丈夫是在什么时候?”
“昨天早上,他离开家去上班,我看着他出门的,从此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他走以前,对你说过他晚上不回家吗?”
容颜摇摇头:“不,他从来不说的。”
“晚上他没有回家,你没打他手机问问吗?”
“不用问,你知道象他这样的人经常在外面应酬,晚上不回家是常有的事。”她轻描淡写的回答。
“那么说,你并没有担心他会出事?”
“应该说直到今天上午,我仍然不用对他担心。可是,当罗新城的电话来的时候,我就预感到不对了,他们不可能不知道他的行踪的,而手机也打不通,他们公司派人到许多他可能去的地方都去找过了,但都没有找到,他们认为必须要及早的报警。”
“那你的认为呢?你认为你丈夫是自己出走的,还是遇到了某种外力强加给他的意外?”叶萧一边说,一边还在仔细地观察着容颜。
容颜嘴角微微一呡:“你是警官,你应该比我更能够判断案情,假如确实有案情的话。”
“我倒希望这纯粹只是你丈夫闹的一个小小的把戏,一个调皮的小玩笑。”
“也许十分钟以后他就会出现在这栋房子里?”
容颜忽然微笑了起来,“叶警官,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
叶萧也笑了:“你很聪明,你难道不希望你丈夫平平安安吗?”
“当然——”她拖了一个长长的音,“希望。”
“还有一个问题,我听说你丈夫最近一直在感冒,连车都不开了,能谈一谈吗?”
“是的,他一直在感冒,我不会开车,最近我们的车一直都锁在小区的公共车库里,他说他去过好几次医院了,但医生都束手无策,所以,最近他和我说话也很少。”
“当然,这是出于丈夫对妻子的关系,以免你被传染上。”叶萧向前欠了欠身,低声说:“我想你没有被传上吧?”
容颜摇了摇头:“没有。”
“请允许我再问一些私人问题,你们有孩子吗?”
“没有,我们结婚只有一年,再过六天,是我们结婚一周年纪念。”
“嗯,原来还是新婚,想必夫妻关系一定非常美满。”
容颜却不回答。
叶萧静静地看着她,然后把手放到自己的嘴边说:“当然,你不必所有的问题都要回答。”
她笑了,淡淡地说:“你是一个很不错的警官。”
“多谢夸奖了。”叶萧忽然站了起来,“容颜,问你最后一个问题,昨天晚上你整晚都在家里吗?”
她的眼神闪烁了一下,缓缓地回答:“是的,整晚都在家里,有什么问题吗?”
就在这个瞬间,叶萧忽然发现,容颜短袖上衣露出来的一条手臂上似乎有一道擦伤,伤处还抹着淡淡的红药水。
叶萧的目光又立刻从那里移开了,他若无其事地说:“不,随便问问而已,请别多心。”
然后,叶萧把名片交给了她,“有什么事情就打电话给我,今天麻烦你了,但愿你的丈夫很快就会回来。我走了。”
“不用再喝杯咖啡吗?”容颜的语气变得非常柔和。
叶萧径直走到了门口,回头笑着说:“咖啡还是留给你丈夫喝吧。”
容颜也笑了:“再见。”
叶萧走出了这栋房子,向他的车子走去,刚走出去几步,他的脑子里又出现了容颜的名字,这个名字总是挥之不去地盘据在他的脑子里。这名字为什么那么熟?
突然,他终于想起来了。
对,就是这个名字,叶萧拍了自己的脑袋一下,笑着对自己说:“这破脑子,怎么刚刚想起来啊。”
他立刻转回身,再度按响了容颜的门铃。
房门打开以后,容颜淡淡地问:“叶警官,你是来喝咖啡的吧。”
叶萧摇摇头:“不,刚才我忽然想起来了。现在我想向你证实一下,去年出版的长篇小说《新月街谋杀案》的作者容颜就是你吧?”
容颜冷冷地看着他,突然笑了出来,她点了点头。
“我是你的书迷,非常喜欢你写的书。”
她低下头,微笑着沉默了片刻,然后说:“谢谢你,叶警官,还有什么事吗?”
“没有了。”
“那就再见吧。”
房门关上了。
叶萧转过身,轻快地走到他的车前,钻进车里。他从包里取出他的记事本,在记事本的一页中写下这么一行字——她是一个非常难对付的女人。
五
夜幕又降临在了这座城市。
马达从一家生意清冷的中式快餐店里走了出来,他用手抹了抹嘴上的油,刚才那份炒猪肝饭让他有些反胃,于是,他暗暗告诫自己今后再也不能吃动物内脏了。
他缓缓走到车子边上,在打开车门前抬起了手腕,表上的指针指向了19点55分,这是昨天傍晚他出门的时间。
那是一个错误。他对自己说。
他钻进了车里,扭开杯口,大口的喝着水,竭力要把胃里的油腻冲淡。他打开了电台,一边调着频率,一边转动了车钥匙。
很快,他来到了一条大马路上,路边的树影婆挲,在晚风中摇晃着,一些淡淡的树影覆盖在路面上,不断地颤抖着。
已经整整二十四个小时了,马达还没有回过家,在这二十四小时里,他总共只做了四笔生意,营业额连一百块钱都没到,下午去加油站却花了不少钱。
同样也在这二十四小时里,他目击了一场可怕的凶杀案,紧接着又在同一地点撞倒了一个女人,结果又在那个陌生女人的家里稀里糊涂地过了一夜。
他可不是一个喜欢冒险的人。
马达点了点头,加快了车速,连穿过好几个路口,根本就不关心路边是否有生意可做。当他拐进一条僻静的马路的时候,他忽然下意识地又放慢了速度,两边还是那黑乎乎的绿化带,里面栽满了青翠的人工竹林,一到黑夜就没有了人踪,只能听到竹叶在风中摆动的声音。
这里一切都没有变。
是的,马达的眼前又出现了那张脸,一切都没有变,仿佛两年的时光只是一瞬间,永远凝固在了那个坐标上,不再流动。
就在这条路上,就在这个位置,在两年前的一个秋风肆虐的夜晚,还是现在这辆车子,马达撞倒了一个女人。当马达把那个女人送到医院里的时候,她已经死了。
上帝饶恕我。
这就是两年来,一直纠缠着马达的恶梦,她死了,死在他的轮下。
马达还清楚地记得那个女人的脸。
一个年轻的女人,二十六七岁的样子,她那张迷人的脸上没有受伤,她的表情是那样安详,没有一丝痛苦,只有嘴角溢出了一些血泡。
当马达看清这张脸的时候,她还非常清醒,马达甚至还以为她还有救。然而,死神已经趴在她的身上,将把她的灵魂带走。
马达永远忘不了她那张脸。
而昨天晚上,他又一次见到了那张脸。在昨晚的那一瞬间,他甚至还以为是幽灵来找他了。他确信这不是做梦,而是事实,他见到了一张酷似她的脸,一个生者,一个死者,她们分别处于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而她们的脸又如此相象。
马达转动方向盘,迅速地离开了那条被竹林围拢的马路,死者已经和他永别了,而生者也许还在等着他。而昨晚的她又是谁呢?他决定要再次见到她。
二十分钟以后,马达来到了那条幽静的小马路,找到了那栋小楼。借着路灯,他才看清了那栋建筑的全貌,四周有许多这样的楼,一点都不显眼。从外面看不到多少窗户,就象一个封闭着的罐头。
马达走进了小楼,没有看到别人,只是小心地走上了楼梯。脚下陡峭的楼板那让人心颤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几乎他一脚踩空摔了下去。他紧紧地抓着扶手,来到了三楼的那扇门前。他先深呼吸了一口,想了想应该对她说的话,然后敲响了房门。
可是,他等了许久都没人开门,看起来她不在。忽然,马达想到了什么,他把手伸进口袋里摸了摸,然后掏出了一把钥匙。
这不是他的钥匙。
几个小时前,他才发现在自己的口袋里有一把别人的钥匙,这把钥匙又是如何到他的口袋里的呢?他实在记不起来了,正如他记不起来昨晚睡着以后发生的所有的事情。
于是,他决定试一试。马达小心翼翼地把钥匙塞进了锁眼,钥匙和锁眼彼此熟悉地摩擦了一下,然后房门就被打开了。
果然是她的房门钥匙,他猜的没错。马达走进了空无一人的房间,然后打开了灯。房间里依旧保留着他离开时的样子,他看到自己甚至连床单都没有整理过。
他有些羞愧,立刻就把房间整理了以下,他并不擅长这个,只是让自己安心而已。忽然,马达感到自己浑身乏力,他几乎难以抗拒地坐在了床上。现在他很困,哪儿也不想去了,决定留在这里等她回来,至少,他还想知道她的名字。
然而,马达就这样坐等了很久,却始终等不到她的踪影。看了看表,现在已经是21点45分了。
肚子里越来越难过了,那顿糟糕的晚餐使他的胃里充满了动物内脏的油水,他现在非常想吃点什么东西,以填平他倒霉的胃。
于是,马达打开了冰箱,他没有想到,冰箱里居然空空荡荡的,除了几瓶饮料。马达管不了这么多了,他从冰箱里拿出一听可口可乐,全部灌进了自己的喉咙里。
很快,他有些头晕了,这奇妙的饮料似乎有某种催眠力,让他浑身绵软地倒在了床上。马达大口喘着气,仰望着雪白的天花板,他竭尽全力地要把眼睛睁大,但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就象是沉入了水底一样,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醒来。
六
22点50分,休闲街上的人流已经渐渐地开始稀少下来,各家店面依然在紧张地做着生意,对他们来说,夜晚还很漫长。
螺蛳上来了,暗青色的螺蛳壳微微冒着热气,一双筷子夹起了其中的一个,放到了一张男人的嘴唇里吮吸了起来。
“很久没有在外面吃过螺蛳了。”郑重满意地说着,又夹了一个,“过去我读书的时候,晚上经常从学校里跑出来,在大排挡上吸螺蛳喝汽水,在那时候这真是一种享受。”
叶萧看着他,微微一笑。
“你为什么不吃啊?”郑重指着叶萧说,“是不是还在想着周子全失踪的案子?”
叶萧摇摇头,也夹起了一个螺蛳放到嘴里,他使劲地把螺蛳肉吸了出来,边吃边说:“其实,我在想一本书。”
“是侦探书吗?”
“差不多可以算是侦探小说吧。还记得去年我借给你看的那本书吗?”
郑重停止了下筷,想了想说:“《新月街谋杀案》,是吧?”
“还记得作者的名字吗?”
“实在记不起来了。”郑重笑了笑说,“叶萧,你知道我看书一向不注意作者的名字。”
“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原来这本书的作者就是天下证券公司总经理的妻子,她叫容颜。”
“你是说,《新月街谋杀案》的作者是周子全的妻子?”
叶萧点了点头:“她叫容颜。”
“今天下午你见到她了,是吗?她长得什么样子?”郑重又喝了一口啤酒,轻声地说,“我听说大部分女作家长得都不怎么样。”
“你想错了,她很漂亮。”叶萧淡淡地说,啜了一口汽水。
“哈,印象一定很深刻吧。看来,我们又能多一条线索了。”
“你是说她可能与周子全的失踪有关?”
郑重显得很轻松,他笑着说:“当然,漂亮女人的身边总是有很多是非,特别是她的丈夫。”
“这么说来,下午你在天下证券公司里一定收获不小吧?”
“也许,这回真的是碰到大案子了。天下证券公司里,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周子全一定是出事了,如果不是他本人出事,那么就是证券公司出事,反正会出大事。”
叶萧点了点头,他看了看附近的大楼上的证券公司广告,那闪烁的霓虹灯就象这座不夜的城市的一样,随时都暗藏着某种东西。
郑重继续说下去:“根据我对证券公司多名员工的询问,周子全在出事前的几周一直不太正常。”
“持续的感冒?”
“是的,因为周子全感冒,所以在最近的两周他很少与其他人接触,他说他担心把感冒传给别人。大部分时间里,他都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极少见客,连公司里几次重要的会议都没有参加。
“更重要的是,公司里许多员工都反映,最近周子全的神色不太正常,每次上下班进出的时候,都低着头,不与别人打招呼,几乎连话都不说了。有几次,人们见到他在财务部和技术部等关键部门进进出出,都是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总之,周子全的这次失踪,让天下证券公司里人心惶惶,谣言四起。”
“他们担心周子全在经济上犯了罪,而畏罪潜逃了?”
“是有很多这样的传闻。要知道天下证券公司是一家有着上亿元资产的国有企业,在证券界有着重要的地位,一旦这家公司出现了什么重大问题,牵涉面就太大了。”
郑重这才严肃了起来,和所有的刑警一样,他有些忧虑地说,“也许,这案子会给市经侦总队要了去,他们最喜欢察这种事情了。”
叶萧放下了筷子,看了看四周,这块露天饭店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了,身后却还传来炒菜的声音。他缓缓地说:“好了,郑重,现在先让我们来分析一下,周子全失踪可能的几种原因。”
“我的福尔摩斯,你又来推理了,快说吧。”
叶萧先喝了口汽水,然后说道:“第一种可能:周子全确实利用身为证券公司总经理的职务之便,在经济上犯罪了,他突然失踪其实是携款潜逃,就目前的线索来看,这种可能性最大。
“第二种可能,他被绑架了,象他这种地位的人是很容易成为绑匪的目标的,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公司或者他家里很快就会接到绑匪的电话的。
“第三种可能,他发生了意外,比如在外面遇到了车祸,或者很偶然地发生了抢劫杀人案,这只能算他倒霉了,这些可能都存在。
“第四种可能,与第一种一样,他是个经济犯罪分子,但他没有潜逃,而是在某个地方畏罪自杀了,不过,以最近几年发生过的案例来看,这种可能性最小。”
“就这四种可能吗?”
“我不敢确定,也许还有第五种可能,这取决于我们能否找出更多的线索。”
郑重忽然笑了笑说:“不过,我还是希望这家伙能够在今天晚上自动回家。”
叶萧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这倒不是因为盆里的螺蛳差不多已经被郑重吃光了。叶萧冷冷地说:“见到容颜以后,我就有了一种直觉——周子全不会再有机会回家了。”
两个人都沉默了起来。对面一家露天火锅店里的生意依旧红火,有几个人看起来是喝醉了,嘈杂的声音搅乱了他们的思考。
郑重忽然说话了:“叶萧,我相信你的直觉。也许,这案子真的非比寻常。”
现在,时间已经是23点40分了。叶萧点了点头,然后站了起来,回头大声地说——
“买单!”
七
在黑暗的水底。
有人挣扎着。
“她冰凉的手,象水蛇一样光滑柔软,紧紧地缠绕着我的脚腕。一线微弱的光线,在黑暗中闪烁,射入我的瞳孔。我向那光线游去,终于,我把手伸出了水面。不——”
马达睁开了眼睛。
他独自躺在那个陌生女人的床上,茫然地望着四周,没有冰凉的水,也没有令人窒息的黑暗,一些清晨的光线从窗外射进来,使得这斗室里有了些生气。
刚才是谁在说话?脑子里有些昏昏沉沉的,还有一些轻微的恶心。
“你是谁?”
马达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然后,象个无孔不入的幽灵久久地飘浮着。汗水沿着额头流了下来,伸出手轻轻地擦了擦,那感觉就仿佛真的是刚从水里爬出来。
手表还戴在他的手腕上,现在的时间是清晨5点30分。他吃力地从床上爬了起来,他可不习惯在别人的床上安睡到日头高升。
马达趴在窗台上向外望去,天空还带着某些深色调,太阳才刚刚在地平线的另一端起来,月亮还挂在白色的天空上,他打开窗,贪婪地呼吸着清晨的空气。
这小小的屋子里似乎有某种魔力,似乎那个女人的影子就凝固在房间里,使马达不得不入睡。他猛烈地摇晃着脑袋,努力想要回想起什么来,在他的记忆里,似乎还存留着什么——她来过。
马达不敢确定,可是,她的那张脸瞬间又清晰了起来。就是她,她来过,在马达睡着了以后,一切都象梦一样,亦幻亦真,难以分辨。尽管他睡得昏昏沉沉,可是,他的感觉器官却告诉自己,他见到过那张脸——也许,是午夜十二点,一个幽灵般的影子覆盖了他的额头,他的眼皮微微地睁开一条缝隙,在那道缝隙里,他看到了一张永远都难以磨灭的脸。
她来过,在午夜时分。
然后,她又象一个幽灵似的走了,不留下一丝痕迹。
马达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着天色越来越明亮起来,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我一定要找到你。
八
清晨5点45分。
“我愿意为你/愿意为你/愿意为你/忘记我姓名/只要你愿意/拿爱与我回应/我什么都愿意/什么都愿意为你——”
最后一句走音了,喜欢王菲的小绿摇了摇头,她有些醉了。
小绿抬起头看看天空,茫然地说:“怎么回事?天怎么亮了?”
她记得走进卡拉OK的时候,天上还是满天繁星,出来的时候却已经是清晨了,她这才明白自己已经玩了整个通宵了。她也记不清自己唱了多少歌,大多数都是王菲的歌,一直唱到她嗓子有些哑了才停止。
其实,她也不喜欢这样,只是觉得心里难受,心里一难受她就想大声地唱歌,唱他个天昏地暗,这样心里就又好受些了。
就在三天前,她和男朋友分手了,那一刻她只是在微笑,而没有流一滴眼泪。
但是现在,她却控制不住自己的泪腺,脸上一阵热热的感觉。好在四周没有人,看不她现在的样子,她用手捂住嘴巴,靠在一棵竹子上。竹子随着她的身体而晃动,头顶竹叶上一些露水被摇落了下来,沾湿了小绿的头发。
小绿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向四周望了望,这是哪儿?她被一片人工竹林包围了起来,清晨时分,这里空无一人,几十米外是一条小马路,这里是一片由竹子组成的街心绿地,而她就站在一片密密麻麻的竹林中。现在,她最想最的事就是回家睡觉。
她刚向前跨出一步,就发觉前面是空的,一片腐烂的竹叶下面掩盖着一个深沟。但是来不及了,她的重心已经踩了上去,她尖叫了一声,立刻就滑到了深沟里了。
小绿的心口乱跳,她发现自己正站在人工竹林里的一条沟里,还好,她滑下来的时候她没有摔倒,站得很稳。这条沟大约只有一米深,稍稍用力就能爬出去,但她现在非常害怕,浑身发抖,什么都不敢做。她想高声求救,但唱哑了的嗓子却怎么也叫不响。该死,也许应该打手机求救了。
忽然,她闻到了什么味道,一股腐烂的臭味,正向她的鼻子里扑来。
这味道令人作呕。
小绿捏着鼻子,捂着嘴巴,循着这味道向脚下看去。
“妈妈呀——”
瞬间,她终于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有生以来,她从来没有这样恐惧过。然后,她颤抖着蹲了下来,一股脑儿地把昨天的晚饭全都呕了出来。
在距离她脚下一米开外的地方,正躺着一具几乎扭曲变形了的男人的尸体。
九
人,只有在死后才是平等的。
叶萧不得不相信这句话。现在,天下证券公司的总经理周子全就躺在他的面前,全身赤裸,皮肤苍白,在四肢附近呈现出一些紫红色尸斑。尽管如此,依旧可以看出他生前是一个体格健全的男人。
在法医实验室里的灯光下,叶萧可以清楚地看到周子全身上的几处伤痕,右胸有一处明显的锐器切创口,左腹部也有条类似的伤口。在叶萧看不到的死者背后,也有着相同的三处伤口。
叶萧看了一眼墙上挂着的钟,现在下午14点20分,法医方新已经对尸体初步检验完毕。
叶萧和方新已经是老朋友了,他并不忌讳这里常年所散发着的尸体腐臭味,就和平常一样对方新说:“告诉我你的发现。”
“没什么新发现,一个典型的刀伤致死者,身中五刀,左后背的一刀是致命的,刺穿了他的肝脏。凶器是十厘米到十五厘米之间的小刀之类的锐器。”
方新淡淡地说,一边在表格上记录着什么。
“说说死亡时间吧?”
“由于死前失血很多,尸斑不明显,处于湿润期。尸体已经僵硬,局部干燥,由于尸体是在潮湿的泥土上被发现的,少数局部开始腐烂。”
方新摇了摇头,“够了,这些都已经记录在报告上了,总而言之,我估计死者死亡时间大约在三十六到四十三个小时以前。”
叶萧在心里略微算了算说:“也就是他没有回家的那晚。”
“叶萧,你似乎非常重视这起案子。”
“所有的命案我都很重视。”
方新摇了摇头说:“这是什么大人物吧?”
“他是证券公司的总经理。”
“你瞧,在这里还不是一样,无论是马路上的小偷小摸还是写字楼里的什么经理董事长,上了这张验尸台子,就都没有任何区别了。”
方新一边做着手里事情,一边问道:“现场勘察的情况怎样?”
“一个二十二岁的女孩子意外发现的,在一片竹林的一条小沟里。”
“竹林?”方新还从没听说过这座巨大的城市里还有竹林。
“街心绿地里的人工竹林。现场没有勘察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也许全都被前天晚上的大雨洗掉了,总之,我无法确定死者就是在发现尸体的地方被杀的,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遇害以后又被拖到这里来的。”
叶萧说完以后,忽然想起了什么,对方新说:“能对尸体再做一次深入的检验吗?”
“深入的检验?”
“我是想,能不能检查出死者生前所患有的某种疾病。”
“那要看什么病,有的病能查出,但有的病查不出。”
叶萧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了出来:“感冒。”
“你在开玩笑吧?”
“不,我没有开玩笑,对死者的调查来说,这也许很重要。”
方新点点头:“好的,虽然希望很小,但我可以试一试,就象上次你那所谓的木乃依诅咒的案子。如果他的感冒是由某种特殊的病毒引起的,也许可以查出一些残留的痕迹来。”
“谢谢。我出去一下。”
叶萧走出了法医室,在外面走廊的灯光下,他拿出了手机,拨了一个号码。很快,电话那头就接通了,叶萧停顿了一下,然后缓缓地说:“是容颜吗?你好,我是警官叶萧,昨天我们谈过。”
“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电话那头传来她沉着的声音。
“我很佩服你的冷静。对不起,我很遗憾地通知你,今天清晨,有人发现了一具男人的尸体,我们认为那具尸体就是你的丈夫周子全。如果你现在方便的话,可以到局里来确认一下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叶萧在想象着此刻她的表情。
容颜终于说话了:“谢谢你,叶警官,我马上就到。”
十
她穿了一套黑色的衣服。
在她那张白皙的脸庞上,镶嵌着一双黑色宝石般迷人的眼睛,此刻,这双眼睛正盯着她丈夫的尸体。
叶萧站在一米开外,仔细地观察着她的表情,努力地捕捉着从她的脸上所掠过的任何一丝细节。然而,一切都是徒劳的,容颜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默默地看着她丈夫苍白僵硬的身体,就象是在看一块无生命的石头。
当然,尸体确实是无生命的,从这个角度来说,现在的周子全和石头一样。
她点了点头。
然后,裹尸布又把周子全的尸体罩了起来,缓缓地推入了冷藏柜里。
“我们出去谈吧。”
容颜一言不发,跟在叶萧后面走到了外面的走廊里。白色的灯光打在她的额头上,她闭起眼睛,深呼吸了几口,背靠着墙壁,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胸口,不停地起伏着。
“你是不是感到不舒服了?”叶萧在她耳边轻声地问,“我经常看到这样的场面,许多家属见到被害亲人的惨状以后,都会有这种反应,有的是处于彻骨的悲痛,而有的则是纯粹出于对尸体的恶心。”
容颜立刻睁开了眼睛,她的反应相当快:“你怀疑我是后者?”
看起来她的脑子非常清醒,叶萧在心里想,他摇摇头说:“不,我只是觉得你是一个很坚强的女人,比起我所见到过的那些来确认死者的家属们,你真的很坚强,我很佩服你。有时候我们甚至要在这里准备一个医生和一些急救用品,以抢救那些因为悲伤过度而晕倒的家属。”
“有时候,在你们眼中,坚强未必是褒义词。”她把头扭了过去,不想让叶萧看见她的脸,看起来她还是有些恶心的感觉。
叶萧小心地说:“要不要去卫生间?”
“你大概在担心我会吐出来弄脏了这里吧?”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对叶萧说,“请告诉我,卫生间在哪里?”
他们走下了一个楼面,在楼道的尽头,容颜低着头走进了卫生间。
叶萧等在外面,他看了看表:16点15分。
片刻之后,他的身后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回过头,看到郑重几乎是小跑着来到了他的面前。
“叶萧,我听说周子全的妻子来确认尸体了。她走了吗?”
“就在里面。”叶萧指了指卫生间。
郑重立刻就把声音放轻了:“喔,我明白了,在这种时候,这很正常。”
“不过,她还是表现得很镇定,非常镇定。”
“是啊,不管怎么说,她还是一个女作家呢。”
郑重的声音压得更轻了,“叶萧,我很想见见这个女侦探小说家。昨天晚上你说她很漂亮,是吗?现在,她成为漂亮的寡妇了。哦,其实我的意思是,通常在类似的凶杀案中,漂亮的寡妇总是警方调查的重点。”
“我当然明白你的意思。”
“她进去多久了,怎么还不出来?”郑重就是一个急性子,他总是很惊异于叶萧的冷静和沉着。
“大概有十分钟了吧。”
郑重摇了摇头,把叶萧拉到了楼道的另一头,在确信没人听得到他们的声音以后,才对叶萧说:“刚才,我们对死者的随身物品整理了一遍。”
“发现了什么。”
“在那件全是窟窿的西装里,没有发现证件也没有发现皮夹子和任何现金,总之是什么都没有,裤子口袋里也一样,什么都没有。”
“其他东西呢?”
“没有其他任何东西,比如手表、手机、钥匙、各种卡片、还有小饰品之类的,全都没有发现。总而言之,他的全身上下,除了衣服裤子以外,一无所有,全都给扒光了。”
郑重的眼睛注视着楼道的另一边,嘴巴里继续说:“至少从表面上来,这是一起抢劫杀人案。当然,也有可能是杀人者所故意制造的假象,在杀死周子全之后,又把他身上的东西全都一掠而空以迷惑警方。”
“或者——”叶萧停顿了很久,“在周子全的身上,有什么重要的东西。”
说完这句话,他冷冷的看着郑重。
“她终于出来了。”郑重轻轻地说了一声。
叶萧把目光向另一边投去,他看到容颜正向他们走来。
“果然,她很漂亮。”郑重在他耳边说。
容颜走到了他们跟前,现在她看上去感觉要比刚才好多了,脸色上也恢复了血色。她冷静地说:“叶警官,谢谢你。”
“没关系,让我来介绍一下。”
但郑重却抢先说话了:“你好,我是郑重,是叶萧的副手,我们共同负责调查你丈夫的案子,对于你丈夫的死,我们感到非常遗憾,希望你能积极地配合我们。”
“你好。”容颜只是对郑重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她还是对叶萧说:“对不起,叶警官,请问我什么时候能够领回我丈夫的遗体,我不想让他继续躺在冰冷的藏尸房里,我希望能尽快地举行葬礼并火化。”
“当然,所有的家属都会提出这个问题的。不过,对于你丈夫的遗体,我们还有一些工作要做,不过请放心,最多再等两天,就会把你丈夫的遗体送到殡仪馆去。”
“非常感谢你,这件事已经通知了天下证券公司吗?”
“我们已经通知了,明天我们会和他们详谈的。”郑重说话了。
“好的,那就再见吧,我还要早点回去,处理我丈夫的一些后事。”
叶萧点点头:“路上要小心,要不要我们送你回家?”
“我不是小孩子了,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容颜的眼睛又从他们的脸上游移走了,她淡淡地说了声:“不要送我了,再见。”
叶萧和郑重目送着容颜消失在公安局的楼梯下,然后两人互相对视了一眼,郑重问道:“你认为她有问题吗?”
“我的经验告诉我——”叶萧缓缓地说:“魔鬼往往与天使同在。”
十一
郑重走进了这间房间,从三十层楼的窗户向外望去,可以见到那座全国最著名的大厦和四周崇山峻岭般的楼群,仿佛在面对一个野兽出没的原始丛林。
阳光透过落地玻璃照射进来,洒满整个房间,让他微微有些晃眼。叶萧放下了百叶窗,拦住了阳光,他背对着窗户环顾房间四周,对这间设在天下证券公司里的临时询问间还算满意。
“看来,你对这里已经熟门熟路了。”叶萧淡淡地说。
“因为我对调查金融犯罪有经验,不过,这一次是凶杀案。”郑重走到窗边,拨开窗叶子向外看着说,“昨天晚上,局里开了一个专门会议,说了些什么?”
“局里对周子全的案子很重视,这次牵涉面很大,不仅仅是我们公安局,还有检察院和证监会,局里已经通知经侦总队协助了。”
“你是说,天下证券公司可能有经济方面的问题?”
“到目前为止,这只是猜测。”
忽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罗新城来了。”叶萧点了点头,大声说:“请进。”
果然,是副总经理罗新城,他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说:“叶警官,这个房间还不错吧?”
“是的,这要感谢你们的配合。”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昨天我们听说了周经理遇难的消息,大家都非常惊讶和难过,虽然在事先,我们有人猜测他可能会出事,但实在没想到会是这种局面。”
罗新陈摇着头坐了下来,“好了,两位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吧,我会竭尽全力帮助你们的。”
郑重先说话了:“罗经理,前天我们已经谈过很多了,不过,现在的情况要比前天我们估计的严重得多,所以我们还想请你提供更多的线索。”
“这个自然,你们想问什么?关于周子全在最近两周里的反常现象,我和许多员工都说过了。”
“罗经理,你对周子全这个人的印象如何?”
罗新城一脸严肃地说:“周子全与我同龄,差不多与我同时进入天下证券,他这个人有很强的业务能力,在金融和证券领域享有极高的声誉。作为副总经理,我必须承认,天下证券公司能够有今天几亿资产的地位,除了董事长以外,功劳最大的就是周总经理了。
“他已经在这里工作了十几年了,平时的日常工作都是周子全负责的,可以这么说,他的死对我们公司来说是一个极其巨大的打击,除了他之外,很难还有人能够管理好这个公司。”
“那么其他方面呢?你对他除了工作以外其他方面如何评价的呢?”
“这个——”罗新城低下头,停顿了片刻。
“怎么,有什么不方便吗?”
罗新城摇摇头说:“不,象我们这种证券公司的高级管理人员,平时都把精力扑在工作上,很少顾及生活方面,所以,我对周子全在工作以外的各个方面实在了解不多,而且我一向不喜欢探究别人的私人生活,所以没办法做出评价。”
“那么,你对周子全的妻子熟悉吗?”郑重问道。
“对不起,也不怎么熟悉,我和周总经理的妻子总共只见过几次面,除了她的外表以外,没有其他什么印象。当然,我知道她是一个女作家,出版过一本很畅销的侦探小说。”
“你看过那本书吗?”叶萧问道,忽然他又笑了笑说,“对不起,也许这个问题与本案无关。”
“不,我没看过容颜的书。”
郑重忽然问道:“你去过周子全家吗?”
“去过几次,都是去谈一些公事,每次只坐几十分钟就走了,没什么特殊的印象。”
叶萧静静地观察着罗新城的眼神,他能从罗新城的眼睛里察觉出什么来,忽然,他调转了话题问:“罗经理,在你看来,周子全死因的最大可能是什么?”
“对不起,我实在说不出。不过,我相信你们也已经有所耳闻,现在业界内部纷传着许多关于周总经理的一些传言,其中有一些说法涉及到了天下证券乃至于目前的证券市场的许多敏感问题。不过,请你们放心,目前我们公司的财务等机要部门,正在紧张地检查帐务和资金记录,同时我们也请会计师事务所来帮忙,相信会平息外界对我们公司的种种猜测的。”
叶萧点了点头说:“谢谢你的帮助,罗经理,下次我们还会麻烦的。”
“那好,我先去忙了。”
在罗新城出门前,郑重忽然在他身后说:“对不起,罗经理,请问今天桑小姐上班吗?”
“是的,虽然周总经理不在了,但没有影响她的工作。”罗新城明白他的意思,“你是想请她来询问一下吗?”
郑重点了点头。
“好的,她马上就来。”
罗新城出去以后,郑重立刻对叶萧说:“你相信他的话吗?”
“世界上没有纯粹的谎言。”
“也没有纯粹的诚实——我听够了你的这一套话了。”郑重笑了起来。
叶萧也笑了,这时,有人在敲门。
“她来了。”郑重微微收敛了笑容。
“请进。”
桑小云走了进来。她的气色不是太好,先是向叶萧点了点头,然后对郑重说:“你好,很高兴能再见到你。”
“我也很高兴。桑小姐,昨天你一定知道了周子全遇难的事情,你是怎么看的?”郑重的话语很轻松。
“我很难过,真的很难过。”她低下了头,表情真有些忧郁。
郑重安慰着她说:“对不起,我们会尽快把凶手抓获的。”
“他们说凶手的手段一定很残忍,是吗?”她摇了摇头,身体有些颤抖地说:“我都不敢想下去了,前几天周总经理还是好好的,现在却——”
看来她真的有些伤心了,居然连话都说不出来,小巧玲珑的两腮涨得通红,她把头低下,又掏出了手帕在脸上擦着,她的声音有些变形了,却还在嘤嘤地说着:“周总经理是一个非常优秀的人,他具有高贵的品质和超人的智慧,在整个天下证券,没有人能与他相比,无论在各个方面。”
“桑小姐,你现在一定很伤心吧?也许我们的询问不是时候。”
“不,我没事。”她又重新抬起了头,脸上又恢复了正常,只是脸上依旧红着,她继续说,“人们说周总经理有经济问题,甚至还说他死得不干不净,这全都是卑鄙的谎言。
“我了解他,他不可能是这种人,他是清白的,那些关于他的谣言,都是些嫉妒他才华和能力的小人瞎编出来的,某些人在别人死后还指指点点,都是些十足的懦夫。”
“看来公司里现在很乱?”
“已经一团糟了。”忽然,她又想起来什么,“不过,刚才董事长回来了。”
“黄冈董事长?”
“是的,这个星期他在香港参加一次重要的会议,在听说周总经理出事以后,就急忙提前两天赶回来了。两个小时前,他刚下飞机,现在他在顶楼的休息室里休息,暂时不见客。”
叶萧淡淡地说:“既然如此,那我们就下次再拜访他吧。”
“是的,董事长的身体一直很不好,平时公司里的具体事务都由总经理负责,现在董事长受到的打击肯定很大,他需要休息。”
“桑小姐,谢谢你的配合,你可以回去了。”
桑小云点点头,她走到门口,又过头来问道:“请告诉我,你们有把握抓住凶手吗?”
“绝对有把握。”郑重斩钉截铁地说。
“谢谢你,郑重。”桑小云咬着嘴唇,那样子楚楚可怜,她轻声地说:“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周总经理死的时候,有没有痛苦?”
叶萧回答了她的问题:“从尸检的结果来看,他一定承受了很多的痛苦才死的。对不起,也许这个消息会使你伤心,但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
桑小云努力使自己显得镇定自若,她点了点头:“我明白了,谢谢。”
她离开了这里,悄无声息。
郑重摇着头说:“我怎么觉得她比容颜都更显得伤心,她刚才出门的时候那语气那神态,倒更象是一个未亡人。”
“你也嫉妒周子全了吧?对不起,开个玩笑。”叶萧站起来,拉开了百叶窗,对着窗外的摩天大厦说:“通常,总经理死了,秘书当然会很难过的,至于难过的原因就说不清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还是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
忽然,叶萧变得非常严肃地说:“你经历过失去自己所爱的人的感觉吗?”
郑重茫然地摇摇头。
“我经历过。”
说完这句话,叶萧闭起了眼睛,看在老天的份上,他实在不愿再想起那些往事。
十二
鸟几乎要饿死了。
“对不起。”马达对鸟说着,他取出了鸟食,倒在鸟笼的陶瓷小缸里。这只鸟有着顽强的生命力,立刻发疯似的吃起了食物,很快就把一小缸小米都吃光了,马达又连忙加了许多。
看着鸟儿吃食的样子,马达想到了自己,如果那天晚上,他相信了鸟给他的警告,也许就不会发生那些可怕的事情了。看来,动物的预警能力远远超出人类的想象,而绝不仅仅限于地震台风等自然灾害。
马达回头看了一眼他的屋子,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臭味,他已经有三个晚上没有回家过夜了。前两个晚上,他都是稀里糊涂的,独自在那个陌生女人的房间里过的夜。
而昨天晚上,他整夜都在开车营业中度过,接着又做了一个白天的生意,直到他两腿发酸眼冒金星,他才匆匆忙忙地开回家里。
现在,鸟已经吃饱了,它惬意地站在笼子里,肚子鼓鼓的,那里面的东西很快就会化为一堆鸟粪。马达离开了鸟笼,来到了卫生间里,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你是谁?”
他都几乎不认识自己了。眼眶又红又肿,面无血色,头发零乱不堪,就象刚跟人打了一架似的。马达立刻打开水龙头,他把冷水泼到自己的脸上,冰凉的感觉渗入他的皮肤,也许这样可以使他好受一些。
突然,门铃响了。
急促的门铃声让马达的心里一阵乱跳,他小跑着过去打开了房门。
“嗨,表哥。”
原来是小绿,她是马达的表妹。
“小绿,你怎么来了?”
小绿自己走了进来,她仔细地环视了房间一圈,失望地说:“我还以为你房间里藏着什么人呢?”
“你说我藏着什么人?”
“情人啊。”
“切,你又在胡说八道了。”马达总是受不了小绿口没遮栏的说话。
小绿伸了伸舌头,说:“表哥,我都快饿死了,快给我弄点吃的。”
马达摇摇头说:“对不起,我刚刚回到家里,只有方便面吃。”
“方便面!太好了,我就喜欢吃方便面。”小绿拉着马达的手说:“快弄给我吃吧。”
马达无奈地来到灶坯间,自己动手煮起了方便面。在这个城市,除了小绿以外,他没有什么亲人,所以小绿的任何要求他都会答应。五分钟以后,马达把两碗面端上了桌子。
小绿似乎永远都没有禁忌,在吃面的时候忽然说:“表哥,你见过凶杀案里的死者吗?”
马达心里一抖,脑子里立刻联想到了那天晚上的可怕经历。而他嘴巴里的面条则几乎喷了出来,他连咽了好几口才控制住自己:“小绿,你不要吓我。”
“表哥你怎么了?脸色怎么一下子煞白了?”小绿疑惑地看着马达。
马达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他竭力要掩饰自己心里的恐惧,却怎么也装不出来。
“表哥,你流虚汗了。”
“不,是吃方便面热出来的汗。”
小绿继续一边吃一边说:“表哥,我看的出来,你真的有些害怕了。过去你的胆子没这么小啊?好了,我没有骗你,我真的看到死人了,一个被杀死的男人。”
最后几个字,她加重了语气,“其实,我也很害怕,到现在一想起那个人的脸,我就浑身发抖。”
“是什么时候?”马达的心里有些隐隐地不安。
“就在昨天的清晨。你知道那一大片由人工竹林组成的街心绿地吗?”
马达的表情又僵硬住了:“是那儿?”
瞬间,他想起了两年前的那一场车祸,就发生在那片绿地边的小马路上,难道世界上有这么巧的事?
“又有什么不对吗?我总觉得你好象有什么心事。”小绿差不多已经吃好了。
“没,没什么。小绿,你继续说下去。”
“昨天清晨,我有些喝醉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到了那片人工竹林里,也该我倒霉,一不小心滑到了一条暗沟里。就在那条小沟里,躺着一具男人的尸体。”
小绿的脸上是一副异常恶心的表情,“表哥,你想象一下,如果你看到在离你只有一米远的地方,正躺着一具散发着腐烂的恶臭的尸体,你会怎么样?”
马达推开面前盛着方便面的碗,用手捂着嘴巴,他差不多都快呕了。
“没错,会呕出来的,我当时吓了个半死,立刻就呕了一塌糊涂,然后用手机打了110报警,接下来的事情,就是一大群警察,没完没了的询问,足足折腾了一个上午。真该死。”然后,她轻轻地骂了一声。
马达呆呆地坐在那里,他的胃里很难过,那些刚吃下去的面条又开始折磨他了。他表情痛苦地说:“小绿,你看清了那个死人是什么样子吗?”
“虽然很恶心,但我看得出,那是个有钱人,穿着名牌的西装,可惜啊,那套西装上全是窟窿和血迹,脏得要命。死人的那张脸嘛,也很可怕啦,让人起鸡皮疙瘩,我不敢细看,大概是三十来岁的样子吧。”
马达的心跳越来越快了。
小绿奇怪地问:“表哥,你怎么不吃了。”
“我让你说的都快吐了。”马达冷冷地回答,然后把碗里的面条都倒进了水槽里了。
小绿歉意地伸了伸舌头说:“表哥,我走了。”
“你把这里当饭店啦?”
“晚上我还要去上班呢。”小绿站起来,抹了抹嘴,走到窗边,看了看马达养的鸟,它在笼子里一条腿站着,已经睡着了,她轻声地说:“表哥,你这只鸟怎么还没死?”
“你希望它死吗?”
“我只是觉得这只鸟不吉利,会给你带来厄运的。好了,谢谢你的方便面,再见。”
小绿象一阵风似的离开了这里。
马达又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房间里,只有一只睡着了的老鸟与他相伴。他叹了一口气,把小绿吃完的碗又收拾了一下。然后,他躺倒在了床上,打开了电视机。
正好是电视台晚间新闻的时间,马达百无聊赖地看着新闻,心里却在想着刚才小绿的话。难道小绿发现那具男尸就是那晚的男人吗?
马达的心里一阵发毛,他不愿意相信,也许,那是另外一个人,另外一起凶杀案,与他无关。可是,为什么偏偏要在那片人工竹林里呢?那块地方是马达的恶梦,两年前他的车轮夺去了一个无辜的女人的生命,这是他人生中永远的阴影。想着想着,马达的心里越来越乱了。
忽然,他听到电视机里传出来的声音:“昨天清晨,在本市的一块绿地里发现一具男尸。”
马达的目光立刻对准了电视机,没有竹林的画面,只有表情严肃的电视台社会节目男主持人的脸。主持人的语速很快,吐字清晰:“经市公安局核实,该具男尸正是前不久失踪的天下证券公司的总经理周子全。警方正在就此案进行进一步调查,本台记者报道。”
最后,新闻节目的一角出现了一张周子全的照片,那张照片迅速就灼痛了马达的眼睛——没错,就是他。三天前的那个傍晚,照片里的这个男人坐上了他的出租车,来到该死的安息路,最后死在了他的面前。
电视里的照片只出现了几秒钟就被切掉了,主持人又开始播报其他新闻了。
马达挥出了一拳,重重地击在墙壁上。他心里暗暗想,那个男人真的死了,他的名字叫周子全,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天下证券公司的总经理。
他开始大口的喘气,电视机里继续传出报道无聊的新闻的声音,他关掉了电视机,房间里恢复了死寂。马达把目光投向了窗外,黑夜正笼罩着这个城市,不知道还有多少阴谋在发生,而他马达,则已经被卷了一个巨大的阴谋旋涡。
这个时候,马达并不知道,自己就处于旋涡的中央。
十三
“周子全_容颜?周子全——罗新城?周子全——桑小云?”
叶萧在笔记本上写下了这行文字和符号。忽然,他的背后响起了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他立刻合上了本子。
“你在写些什么啊?叶萧。”
又是郑重,他来到叶萧的背后,指着笔记本问。
“只是些关于周子全案子的心得体会。”
“你就喜欢记。”郑重坐在了叶萧的面前。他感到办公室里的空气有些闷,于是,他打开了窗,从这里向下望去,可以看到公安局院子里进进出出的警车。
“就象作家要把突如其来的灵感记录下来一样,在某种程度上,警察也和作家一样,需要灵感。”
郑重忽然笑了起来:“就象作家一样?象那个女作家,漂亮的寡妇?”
“至少她是一个很出色的侦探小说家。”
“叶萧,但我觉得侦探小说家和侦探完全是不同的概念,如果让柯南道尔来做侦探的话,他可能连福尔摩斯的一桩案子都破不了。”
叶萧微微笑了笑说:“好了,说正事吧。昨天法医室又对周子全做了一次尸检,我原本是希望方新能够查出周子全身上的某种病毒。”
“就象你破获的那宗木乃依诅咒案?说实话,那宗案子你干的确实漂亮。”
“可惜,昨天方新一无所获,什么都没有发现,让周子全的尸体又挨了几次刀。昨天下午,他们已经把周子全的尸体送到殡仪馆里去了。”叶萧的神色凝重了起来。
“既然尸体和案发现场上都找不到有价值的线索,这案子可能需要些时间了。”郑重坐在了窗台上,“叶萧,如果不是意外的抢劫杀人的话,你看谁的作案嫌疑最大。”
叶萧摇摇头:“这我可说不清楚。不过,从目前我们调查过的几个对象来说,容颜、罗新城、桑小云都有可能。”
“桑小云也有嫌疑?”
“是的,从她的话语里可以看出她和周子全的关系很密切,当然,总经理与漂亮的女秘书之间,说不清道不明关系也是常有的事。不过,我总觉得她的话里似乎还隐藏着什么。”
“你是说她那里还有线索?”
“可能是吧。”叶萧笑了笑说,“郑重,这几天你和她的关系套得很近嘛,嗯,她确实很迷人的,不过你也要当心。”
“放心吧,叶萧,我是一个警察。”郑重又从窗台上跳了下来。
叶萧当然相信他,“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至于罗新城,我觉得他隐藏的东西更多,他有的话明显是在说谎。”
“这个我也看出来了,关于那些关于周子全有经济问题的谣言,很有可能就是罗新城散布出来的。而且,周子全的死,从行政上来看,最大的受益者毫无疑问就是罗新城。他是副总经理,正总经理一死,他就能名正言顺地接替正职的位子了。”
郑重越说越起劲,“根据我暗地里对天下证券某些员工的调查,他们说虽然表面上周子全和罗新城的关系很好,但实际上他们的关系的很僵,总是暗中较近,有时候还互相拆台。当然,在正副职之间,这种事也是常有的,未必真的会杀人。”
“不过,也很难说,最近几年确实有过很多这样的案例。”
“既生瑜,何生亮。”郑重忽然念了一句周瑜临死前说的话。“周瑜嫉妒诸葛亮的才能高于他,所以就总是想方设法要杀他。”
“郑重,你变聪明了。从各方面来说,周子全的能力和才华确实要高于罗新城,罗新城有嫉妒心理也是很正常的。”
“那么容颜呢?那个作家寡妇,还是叫寡妇作家?”
“我调查过了,他们去年才结婚,只有一年的时间。周子全今年三十六岁,而容颜只有二十六岁,足足小了十岁。”
“现在十岁也不是很大的差距,而且周子全的外表和风度都很好,又有钱有地位,容颜应该满足了。虽然生活在一起的时间不长,但也正因为如此,感情才深嘛。如果一起生活了太久,反而没了感情,是吧?”
叶萧点了点头:“嗯,你的分析也有道理。不过,我从与容颜的交谈的时候,可以从她脸上捕捉到一种非常奇特的细节——她在说起她丈夫的时候,无论是语言还是表情,都丝毫没有任何感情色彩,我觉得这并不符合新婚一年的夫妇应该有的感觉。”
郑重细细地想了想,说:“你的意思是--除了我们设想的几种作案动机以外,还存在着另外一种可能性?”
叶萧赞许地点了点头,缓缓地说出了两个字:
“情杀。”
十四
十七点零五分。
马达半开着车门,用手支撑起身体,把头探出车厢,仰望着那座三十二层的写字楼的最高一层,他已经知道了,那里是天下证券公司总经理周子全生前工作的地方。
西天上飞起了红色的云霞,衬托着高高的玻璃大厦的楼顶,使他感到一整眩晕,马达有恐高症,即便是仰望高处也会头晕,于是他又把身体缩回到了车里。
一分钟以前,马达看到两个年轻人从写字楼里走了出来,其中一个身材魁梧的人穿着一身黑色警服,另一个虽然穿着便服,但从那人敏锐凌厉的眼神里可以猜测出他的职业,他们行色匆匆,嘴里在不停地说些什么,然后坐进了一辆公安局牌照的桑普,离开了这里。
马达推想,这两个人就是调查周子全案的警察吧。当两个警察走出写字楼大门的瞬间,马达真有一种冲动:立刻就跑到他们面前,把自己在安息路那晚的所见所闻全都告诉他们。
然而,马达的双腿却没有听从自己的大脑,他呆呆地僵坐在车里,脑子里一片空白,一种奇特的声音在他的耳边悄然鸣响——神在看着你。
天哪,是那个神秘的死者:周子全,临死前的话再度扣响了马达的耳膜。马达被这幻听所深深地震慑住了,他从来没有如此地恐惧,使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肉体,直到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两个警察坐上车子迅速开走,他才暂时从恐惧中解脱出来,此刻,他浑身上下的衣服都已经被虚汗浸透了。
深呼吸。马达几乎虚脱地把头倒在座位的靠垫上,他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来这个鬼地方?难道就是为了看一眼那个死鬼上班的地方吗?莫名其妙,他暗暗地咒骂了自己一声,然后踩动油门,准备离开这里。
忽然,在他视线的右侧,有人在叫车。现在马达不想放过任何生意,他开了过去,那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坐进了他的后座。
“去半岛花园。”女孩子轻轻地说。
马达从后视镜偷偷地看了看那女孩子,虽然穿着得并不十分艳丽,但长得却不错,是那种惹人怜爱的办公室小姐。不过,以马达的经验,这样的女孩子去半岛花园那种富人区,虽然现在时间是早了点,但说不定也是从事某种让人厌恶的职业的吧。
他并不多想,径直朝半岛花园的方向开去,那里离市中心有一段距离,如果不堵车的话也要近四十五分钟。忽然,身后的女孩子说话了:“对不起,能不能把电台打开,我想听一听新闻。”
马达打开了电台,熟练地把频率调到了新闻节目。时间正好,电台里正在播放本市的一些社会新闻,很快,马达就听到了一条关于周子全案件的报道——
“本台记者从市公安局获悉,原天下证券公司总经理周子全遇害案正在加紧侦破过程之中,目前尚不能了解案件的进度。
“另据报道,周子全遇害事件已经在证券和金融界引起了很大震动,据不愿透露姓名的圈内人士表示,此事很可能将影响到目前的证券市场。本台将会密切关注此案的侦破进程。”
电台里关于此案报道到此为止,接下来是一条无聊的社会新闻。马达在听的同时,也从后视镜里注意到了后座的那女孩子脸色一变,她似乎很在乎那条新闻,轻轻地咬着自己的嘴唇,微微有些发抖。
忽然一阵喇叭声从马达的旁边响起,他这才明白刚才自己居然走神了,没有注意到旁边的车子,他猛踩刹车,那辆两吨的小卡车从他身边擦肩而过,马达吐出了一口气:好险。
“请把电台关了吧。”那女孩突然说。
看来,她要听的就是关于周子全的新闻,马达遵照她的话关掉了电台。
几十分钟以后,他开进了半岛花园豪华的大门,夜色已经徐徐降临,但大门口依然灯火通明,几辆进口轿车进进出出。
过去他来过这里几次,拉的都是来此的访客,因为住在半岛花园里的人个个都有私家车。在那女孩子的指引下,马达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车道开了进去,两边所见的都是连体或者独立的大小别墅式建筑。
最后,他停在了一栋白色的独立式两层别墅前。女孩子付完了车费,这是今天马达做的最大的一笔营业额。等到她下车以后,马达就徐徐地开始倒车,准备按照原路返回。
当马达倒好了位置,正要开回去的时候,他转过头看了一眼那栋白色别墅。他依稀看到那女孩子站在别墅的门前按着门铃,房门很快就打开了,门前亮起了一盏白色的灯,然后,马达看到门里有一张熟悉的脸。
上帝啊,真是她吗?
马达轻声地问自己,他又揉了揉眼睛,在别墅门前白色的灯光下,那张脸异常清晰地呈现在了马达的眼前。
距离十二米,正正好好,绝对不会看错,就是她,那个神秘的女人。
很显然,她并没有注意到马达和马达的车。她倒是对来访的那个女孩子感到有些意外,互相说了一两句话以后,她把那女孩子让进了房间,然后又把房门关上了。
马达呆呆地坐在车上,目光依然停留在那扇白色的房门上。他的脑子里在急速地转动着,他的第一个问题是:她怎么会住在这里?
这里是半岛花园,是富人居住的别墅区,与那间小得可怜的屋子简直是天壤之别。马达又想到了她的那间小屋子,他在那里面居然度过了两个夜晚,他在那间斗室里愚蠢地等待着她回家,绝对不会想到她居然住在半岛花园的别墅里。
他的身体里一阵发抖。可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但马达立刻又想到了其他的一些可能性:她可能是一个褓姆,在半岛花园的富人家里工作。但是,马达立刻否决了这个可能,刚才她开门的时候,马达看到她穿着一件显然是非常昂贵的衣裙,她的样子就象半岛花园里的许多女主人一样,这样子绝对不可能是褓姆。
那么,难道她是——不,马达实在难以把她同那种有钱人所豢养着的金丝雀联想在一起。
不,不,不,马达找不到答案,依照人们日常生活的逻辑,他找不到答案。
他又深呼吸了一口,把目光投向那栋白色别墅,夜色下,别墅的轮廓越来越模糊,从底楼拉着厚厚的窗帘的窗户里,露出了白色的灯光。
马达又想到了刚才在出租车上,那个女孩子听到电台里周子全的消息时的那种表情,而那女孩又是在天下证券公司的写字楼下面上车的,可见,她很可能与周子全有着某种关系。现在,她又来拜访这个让马达摸不着头脑的神秘女人。显然,她们认识,按照这种推理,这个神秘的女人必然与周子全有关。
马达痛苦地摇了摇头,他现在相信,自己原先的猜测是事实,她确实与那桩发生在马达面前的凶杀案有关,而且关系一定非同一般。
也许,这是一个大阴谋。
他继续停在这里,呆呆地看着那栋白色别墅,他不知道自己要停留到什么时候。忽然,马达想到如果等一会那个女孩子出来以后,看到他依然停在这里,也许会起什么疑心的。于是,他只能离开这里,离开之前他记下了这里的门牌号码。
马达飞速地开出了半岛花园,在四周的小树林里,似乎有某一双锐利的眼睛正在紧紧地盯着他。
“上帝啊,如果你真的存在,请告诉我,该怎么办?”
十五
“是你?”
“我不可以来看看你吗?”
“当然,你当然可以。”容颜平静地说,把她丈夫生前的女秘书桑小云让进了房里。
桑小云来过这里几次,并不怎么陌生,她大方地走进客厅,第一眼是看到了墙上挂着的一张周子全的大幅照片。
那张照片的背景是韩国济州岛的大海,周子全站在照片的中央,穿一件黑色的衬衫,面色冷峻,那气魄宛如是大海的主人。
这幅照片是桑小云拍的。
那是一年前,她作为秘书陪同周子全去韩国开一次国际会议的时候。而此刻,看着这张她曾经十分得意的照片,却有了一种淡淡的伤感。
“我知道,这幅照片是你拍的,我必须承认,你拍得很不错。”容颜淡淡地说,“请坐下说话吧。”
桑小云欠身坐下,盯着容颜那身衣服说:“你这条裙子不错,与你的体形很相称。”
“谢谢夸奖,这是半年前买的。”
“你穿着这套衣服,看起来样子还不错。”
容颜明白她这句话里暗藏着的火药味,她淡淡地回答:“你认为这有什么不对吗?”
“不,这很好。”
“要喝些咖啡吗?”
桑小云犹豫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容颜端着两杯咖啡放到了她面前。桑小云用调羹匀了几下,然后轻轻地啜了一口,她皱起了眉头:“为什么你冲的咖啡的总是这么苦?”
“我喜欢这味道。”容颜端起自己那一杯,也轻轻地喝了一口,她的表情显得很舒服。
“容颜,你确实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人。”
“你是在赞赏还是批评?还是兼而有之?”
桑小云并不回答,她低下头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地说:“你看过他的尸体了?”
“是的。”
“他怎么样?”
容颜淡淡地吐出了一口气,说:“我必须如实地告诉你,我所见到的很糟糕。”
“有多糟糕?”桑小云用试探性的口气说。
“不,你是绝对无法想象他躺在公安局验尸房里的样子的。”容颜呡了呡嘴唇,冷冷地看着桑小云说,“他一定承受了很多痛苦,简而言之就是惨不忍睹,他的——”
“别说了。”桑小云忽然打断了容颜的话,她低下了头,轻声地说,“容颜,求求你了,不要再说下去了,我真的受不了。”
容颜不说话了,静静地看着她。
“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桑小云以一种挑衅性的目光回击着容颜的眼睛,她想,也许这是总经理女秘书和总经理夫人之间特有的目光。
“你是个漂亮的女孩子,不要为他的死太伤心。”
桑小云摇了摇头,冷冷地说:“其实,这句话应该我对你说,只可惜,你显得不怎么伤心。”
“是吗?可是,谁又能说清楚,什么才是悲伤?”说完,容颜淡淡地叹了一口气,低下头喝了一口咖啡,然后又对桑小云说:“快趁热把咖啡喝了吧。”
此刻,桑小云的脸在柔和的灯光下显得楚楚可怜,似乎容颜的话有某种魔力,让她不由自主地喝了一口咖啡,虽然那苦涩的味道让她的舌头很难受。
“我喜欢你现在的样子。”容颜靠近了她说。
桑小云忽然站了起来,她显得非常害怕,后退了一步,大声地说:“你对他干了什么?”
她的声音很尖很高,完全不同于平时说话的语气,让她自己都吃了一惊。
“你说我干了什么?”容颜平静地回答。
桑小云忽然感到自己有一股昏昏欲睡的感觉,她盯着自己刚才喝过的咖啡杯,然后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几乎是自言自语地说:“你在里面放了什么?”
“咖啡。”
“咖啡不是好东西。”桑小云摇了摇头,她又清醒了一些,然后自己走到了房门口。
容颜跟在她后面说:“你累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忽然,桑小云在门前回过头来,那样子忽然变得十分可怕,她睁大着眼睛对容颜说:“我知道,在他死以前,藏着一个秘密。”
容颜怔怔地看着她,并不回答。
桑小云继续点了点头,她自己打开了房门,凉凉的晚风窜入了房里,让她和容颜都打了一个冷战,她倚着门说:“也许,我知道那个秘密。”
容颜默默地看着她。
桑小云嘴角微微一笑,然后转身离开了这里,她独自走进半岛花园的车道,似乎是轻车熟路的走到了大门口。忽然,一辆迎面开来的汽车的前灯照亮了她的瞳孔,使她一阵眩晕。
十六
现在是22点05分。
今晚的月光如洗。
大约二十米外,柔和的灯光反射在白色的窗帘上,他可以清晰地看到映在窗帘上的女人的背影。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她身体的线条很美,如同一支深夜摇动的烛火,他很喜欢她那种样子,尽管看不到她的脸。
他能听到依稀的音乐声,从她的房间里传来。
她的影子静静地坐在窗前,微微地摇动,富有某种韵律,似乎沉浸于那音乐声中,那是什么音乐?他不知道,他对音乐从来不感兴趣,可女人们喜欢,特别是她——一个漂亮的寡妇。
她是一个难以靠近的人,毫无疑问,没有人能弄懂她心里所想的。也许,只有从她映在窗帘上的背影中,才能发现什么。
已经22点20分了。
他有些渴了,于是他喝了一口水,当他再抬起头来,发现月亮已经躲到了云朵中间。再向她的窗户看去,她似乎是在打电话。她一边手边拿着电话,一边在窗前不断地来回踱着步子,那样子好象有些焦虑,这可不一般。
电话没完没了,二十几分钟过去了,她才把电话放下了。
她依然坐在窗前。
又过了半个小时,灯忽然灭了,整栋房子连同她都沉浸在了黑暗中。他想,她应该睡下了吧。
然而,他想错了。
她出门了。
现在是深夜十一点,她穿着一件全黑的衣服,把自己与整个黑夜融为一体,她向位于别墅区另一端的第二出口走去,很快就象空气一样消失了。
月亮又出来了。
它很美,我想。
十七
现在来是不是太早了?叶萧望着早上的太阳,阳光懒洋洋地洒在他的脸上,他喜欢这样的阳光。他抬起表看了看时间,还不到八点半。
他知道住在半岛花园里的女人们大多数都有睡懒觉的习惯,因为她们实在没有必要象其他女人那样,很早起来为生活和家庭而奔忙。
可他不得不来,因为在昨天晚上,郑重告诉了叶萧一件原先被他忽视了的事,这件事是如此重要,使得叶萧必须要尽快地来向容颜了解具体的情况。
叶萧在停顿了片刻之后,按响了这栋白色别墅的门铃,照郑重的话来说,这是漂亮寡妇的家。
他静静地等待着容颜的脸出现,就象一年以前他阅读了那本《新月街谋杀案》那样,他一度非常崇敬这位神秘而富有智慧的女侦探小说家,非常渴望一睹她的真容。
尽管他已经与容颜见过两次面了,可他还是希望再更深入地了解这个女人,只不过,现在是为了调查她丈夫的死。
好几分钟过去了,没有人开门。
她不在家?一阵隐隐的忧虑划过了他的眉头,如果真的是那样,就有大麻烦了。
正当叶萧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房门忽然打开了。
她站在门前,身上披着一件夹克衫,但叶萧却可以看到她的夹克里面是一件薄薄的睡衣。
“对不起,我打扰你休息了。”
“不,叶警官你来的正是时候,我刚起来,请进吧。”她的脸色很苍白,眼圈有些发青,那双漂亮的眼睛微睁着,似乎显得十分疲劳,叶萧猜想这大概是因为睡眠不足造成的。
在走过容颜身边的时候,叶萧似乎还能闻到她身上的阵阵体香,他在心里暗暗笑了一声。其实,他是在笑自己,眼前似乎又一掠而过那些熟悉的人影,他知道,自己早已经成熟了。
“请坐吧,你想我可以给你弄点东西吃。”容颜一脸倦容地看着他说,“你吃过早饭了吗?”
叶萧坐了下来说:“谢谢,我吃过了。”
“真的吃过了?”
“当然,如果你不好意思,我可以出去等你吃完早饭再进来。”他微笑着说。
容颜摇摇头:“不,我不饿,一点都不饿。”
“对不起,我看你似乎没有睡好?”
“是的,我的丈夫刚刚被人谋杀了,而凶手还没有找到,你认为我能安安稳稳地睡好觉吗?”
容颜淡淡地说,一边说着,一边把头发的马尾扎起来。
叶萧微笑着点点头:“当然,我完全可以理解。”
“好了,叶警官,请告诉我,那么早来到底是什么事?是不是案子有进展了?”
“不,昨天晚上我的同事告诉我一件重要的事。我很奇怪,为什么以前我们两次见面的时候,你都没有提到这件重要的事情。”
容颜微微呡起了嘴唇:“你是说——”
“周子全的第一任妻子。”
“是罗沁雪。”
容颜淡淡地回答,她的目光又柔和了下去。
但叶萧却不想放过她:“你认识罗沁雪?”
“不,我从来没见过她。”容颜摇着头,她站到了窗前,阳光洒在她的头发上,变成了一股特殊的颜色,她缓缓地说:“当我认识周子全的时候,罗沁雪已经去世半年多了。”
“即便没有见过她,但想必周子全一定对你说过她的事情。”
“不,他不愿意提起他那意外死去的第一位妻子,从来都不愿意提起,所以,我无法告诉你更多。”容颜回过头来,看着叶萧说:“我只知道,罗沁雪是出车祸死的。”
“车祸?”
“是的,具体情况我不清楚。”
“真的吗?你真的只知道这些?”叶萧微微欠身,把手托着自己的下巴问着。
容颜幽幽地说:“你在怀疑我?”
“不,我只是想,你可能会把某些事给遗忘了,我只是想帮你回忆起来。”
容颜低下了头,她想了想后说:“有一次,那是几个月以前,罗新城到我们家里来,他大概是和我丈夫谈一些公司方面的事情。罗新城和我丈夫说着说着,不知道为什么争吵了起来。”
她忽然停了下来。
“他们吵起来了,说啊,请说下去,你说的很重要。”叶萧催促着她。
“我说下去。让我想想,对,当时我很清楚地听到罗新城说起了罗沁雪,他指着我丈夫的鼻子说:‘我妹妹就是被你杀死的。’”
容颜叹了一口气说,“我从来没有见到罗新城如此生气过,特别是对我丈夫。”
叶萧的心里一惊,他尽量不让内心的惊讶表现在脸上,他淡淡地说:“你是说,当时罗新城所说‘我妹妹’就是指罗沁雪?”
“我想是这样的。罗沁雪应该就是罗新城的妹妹了,只是我丈夫从来没有对我说起过这事。你去问一问罗新城就知道了。”
叶萧点了点头,他心里已经有数了。现在,一个更加复杂的迷宫已经摆在了他的面前,哪里才是迷宫的出口呢?他的心里纷乱着,毫无头绪。
忽然,他想到了眼前这位“漂亮的寡妇”所写的那本书《新月街谋杀案》,在这本侦探小说里,作者容颜成功地建立起了一个庞大的犯罪迷宫,然后再由三十年代上海租界的一位年轻探长所侦破。
他抬起了头,紧盯着容颜的眼睛,靠近了她说:“对不起,能问你一个与本案无关的问题吗?”
容颜微微笑了笑,回答:“随便问吧。”
“能否告诉我,你是如何构思《新月街谋杀案》里的犯罪的?”
“叶警官,你很喜欢那本书吗?”
“是的,非常喜欢你的构思和文字,可以与我表弟创作的系列悬念小说相媲美。”叶萧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了这些。
“你表弟的小说?”她笑了起来,“我记起来了,《病毒》和《诅咒》,还有《猫眼》。”
“没错。”
“其实,侦探小说与现实中的案件是完全不同的,你不要指望现实中的罪犯也象侦探小说中的那样聪明,侦探小说中的罪犯几乎就象艺术家那样智慧和完美无缺,只有更加出色的艺术家才能找到他们的漏洞。但是,这仅仅存在于小说中,不可能在现实中发生。”
叶萧的眼里闪烁出一种异样的东西,他忽然显得有些兴奋地说:“不,我相信在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着艺术家式的犯罪与侦探。”
“可是,你所说的艺术家般的犯罪与侦探都是侦探小说家用笔写出来的,就象我写的《新月街谋杀案》里的莫威廉探长。”
“所以,只有出色的侦探小说家才能进行艺术家式的犯罪。”
容颜忽然笑了出来:“你是在说我吧?”
“可你的确是一个出色的侦探小说家,而且是女小说家。”
“就象阿加莎·克里斯蒂?不,叶警官,你太夸张了。”
“不过,就我个人认为,《新月街谋杀案》并不亚于《东方快车谋杀案》或者是《美索不达米亚谋杀案》。”
“你真是一个很有趣的人。”容颜笑着说,“知道吗?你做警察真是可惜了。”
叶萧立刻后退了一大步,冷冷地说:“我喜欢警察的职业。”
容颜不再说话,呆呆地望着窗外的景色。
叶萧在她身后轻轻地说:“容颜,感谢你提供的线索。我先走了,但愿下次我再来的时候,不是来对你询问案情,而是来向你探讨如何构思侦探小说。”
“非常好,我希望这样。”
叶萧自己走到了门前,笑着说:“别送了,当心着凉,如果昨天晚上没睡好,现在再钻回到被子里还来得及。”
走出这栋白色别墅以后,叶萧钻进他的车里,取出了笔记本,最近的几页纸已经密密麻麻地记满了,其中有许多都是容颜、周子全、罗新城、桑小云的名字。
他在罗新城的名字下面加了一个着重的记号,后面又加了一个问号,在问号的后面,他用记号笔写下了一个带着黑色方框的名字:罗沁雪。
十八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马达睁大着黑色的眼睛,驾着他的出租车,在被黑夜笼罩的马路上飞驰着。此刻,他正静静地听着电台里的播音,这是一首顾城的诗。
这几天,他的脑子里全都是那双黑色的眼睛,那个叫周子全的男人,死在他面前时的眼睛。
神在看着你。
他的嘴里默默地念着这句话,他始终都无法理解这句话里所包含的意义,难道真的有一个无所不在的神灵,高高在上的监视着他吗?
不,这句话里一定隐藏着什么东西,或者,这是一句没有说完的话,还有跟多的话永远地藏在了死者的心里。
晚上九点,马达开到了他曾经度过了两个夜晚的那栋小楼。
她到底是谁?
马达的手里握着那把房门钥匙,他一直保留着它,他想亲手把这把钥匙还给她。其实,他完全可以开到半岛花园,再找到别墅里的她。
然而,马达却不想这样,他所认识的,是住在这间小屋子里的她,而不是住在半岛花园里的贵妇人,尽管她们是同一个人。
他小心地走上了三楼,用钥匙打开了小屋的房门。
房间被整理过了。没错,马达清楚地记得,他最后一次离开这里的时候,房间里的布置很乱,地上还留着可乐罐头。而现在,房间里干干净净的,显然是被打扫过了。
她又来过了。
马达摇摇头,他实在无法理解:这间小屋子,对于半岛花园里的女人究竟有什么意义呢?他必须找到答案。
于是,他的目光在这小屋子的四周扫视了起来,他看不到任何显眼的东西。然后,他大着胆子打开了柜子,总共只有三个抽屉,第一个抽屉里放着几样日常使用的杂物,象剪刀、电池、笔、餐斤纸等等,还有上次马达用来处理她伤口的护创膏和红药水。
第二个抽屉很大,里面全都是书,所以特别的重,马达索性把整个抽屉给拉了出来。他发现抽屉里有全套的福尔摩斯探案集,还有几本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书,除此之外,是一些他所没有听说过的作家的书,其中有一本《新月街谋杀案》,作者的署名为容颜。
马达随便拿起了一本柯南道尔的《巴斯克维尔猎犬》翻了翻,书页显得有些旧,看起来是经常被人翻看的。
接着,马达打开了第三个抽屉,一股特别的味道直扑入他的鼻孔,瞬间几乎让他神魂颠倒,那是女人身体里所特有的味道。原来抽屉里是她的衣服,主要是内衣,但不多,只有几件而已,马达不好意思多看,立刻又把抽屉关上了。
柜子里就这些了。马达又打开了冰箱,和上次一样,里面空空荡荡的。然后,他走进了那个卫生间,虽然小,但很干净,水槽前有一面镜子,旁边有毛巾牙刷牙膏还有一些护肤品。
马达走出卫生间,目光落到了房间里唯一未被他动过的那台电脑上。他打开了电脑,里面东西不多,没有游戏,也没装其他什么软件,甚至还不能上网。
他打开了电脑里的“我的文档”,发现里面有许多WORD文件,他打开了其中的一个,内容是一篇小说,他没有细看就退了出来,关闭了电脑。
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都没有发现,马达有些沮丧,一阵困意袭来,使他不自觉地躺倒在了床上。他想自己很快要睡着了,浑身麻木,就象陷入了沼泽之中,永远都难以脱身了。
他已经陷了进去,越陷越深,不可自拔,最后的结果就是被泥浆覆盖的灭顶之灾。
但他并没有睡着。
时间,如同古时的滴漏一样,一点一滴地坠落在马达的心里,他始终闭着眼睛,躺在一个陌生女人的小屋里,而他的灵魂,则游荡于半梦半醒之间。
马达在等她。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似乎听到了一股特别的声音,悄悄地钻进了他的耳朵。一股淡淡的气味袭来,瞬间充塞于马达的胸腔,他的意识开始清楚起来。
那声音离他越来越近,直到在靠他最近的地方停止。一道纤细的影子,越过他闭着的眼皮,落在了他黑色的瞳孔中。
她来了。
马达没有猜错,她果然来了,就象来赴一个约会。他并不动,依然保持着熟睡的姿势,尽管他的心跳在不断地加快。他能感觉到,她在看着他这个闯入她家的不速之客,她的眼睛离他很近,但她似乎并不害怕,反而,是有另一种感觉。
心已经跳到了嗓子眼,她就在眼前,她已经是他的猎物了,抓住她,不要让她跑了。
马达突然睁开了眼睛。
他看到了一张惊恐的脸。她就象一个受惊了的小野兽一样,眼睛瞪大着,怔怔地看了他几秒钟,随即转身向后跑去。
马达飞快地伸出手,向她抓去,但是却一把抓空了,她已经跑出了门外。马达从床上一跃而起,跟着她追了出去。
午夜时分,陡峭的楼道上,响起了两个人急促的脚步声。
马达几乎是滚下了楼梯,他一边追一边喊着:“你是谁?站住。”
她继续向前跑着,直到冲出小楼,月色下,她的头发如野兽的长毛般飞舞着,飞奔的身影就象一头惊慌失措的小鹿,在远古的丛林中跳跃。但是,敏捷的猎人就在她身后,她跑不了了。
他们在马路上跑了几十米,最后,马达追上了她,一把抓住了她的衣服,猎物终于被捕获了。
马达将她推到了马路边的一颗梧桐树边,在黑夜里,她的眼睛里有某种东西在闪烁着。马达在发抖,其实,真正害怕的是猎人。他松开了手,轻轻地说了一声:“对不起。”
她大口喘息着,说:“好了,你已经抓到我了,我不会再逃走的。”
马达也吐出了一口长气,他点了点头,和她一起回到了楼上的小屋里。回到房间里以后,马达才看了看时间,已经是午夜十二点半了。
在灯光下,她的面色已经恢复了正常,她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头发,目光柔和了下来,幽幽地说:“你不要再来了。”
马达点点头,说:“我可以不来,但是,你必须要告诉我,你是谁?”
“你认为这重要吗?”
“非常重要。”他加重了语气。
她低下了头,沉默了许久,马达静静地看着她,希望她能说出真相。
“不,我不能说,把这件事忘记吧。否则的话,你会有麻烦的,很大的麻烦,相信我吧。”
“是不是有一个阴谋?”马达靠近了她,大声地说,“是不是?我看了电视台的报道了,他死了,那个人死了,你一定见到了他,是吗?告诉我,你和那个叫周子全的男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她却不为所动,嘴角微微翘起来说:“你害怕了?你说话的声音在颤抖。不要再问了,也不要再卷进来了,你会有危险的,非常危险。”
“非常危险?你的意思是说,有人会杀我吗?”
“我不知道,但是,现在已经有一个人死了。我想,也许还会有第二个人的,我不希望那个人就是你。”
马达摇了摇头,看起来她什么都不愿意透露,于是,他干脆说出了昨天傍晚所见到的那一幕:“我想,这里并不是你真正的家。”
“为什么?”
“昨天,我见到你了,在半岛花园,你真正的家应该在那里吧?”马达观察着她的脸上在瞬间掠过的惊讶的表情,但她立刻又恢复了正常,马达继续说:“是的,我也没想到世界上如此巧的事情,我居然把我的乘客送到了你的家门口。”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既然你已经知道我住在哪里了,那么现在就请把我送回去吧,就算是我叫你的车好吗?”
“好吧。”
马达和她离开了小屋,来到了马路上,他们钻进了车里,马达在转动车钥匙的时候说:“尽管我甚至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但是,我还是想把我的名字告诉你,我叫马达。”
“好了,马达,谢谢你。”
“谢我什么?”
马达的车子已经开动了,行驶在午夜的街道上。
“也许,那晚你救了我的命。”她坐在前排,淡淡地说。
“也就是说,凶手同时要杀死两个人?但只杀死了一个。”
她低下了头:“我不知道。”
接下来,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完全陷入了沉默之中,马达紧握着方向盘,午夜的马路上没有多少车辆,他猛踩油门,以最快的速度向半岛花园飞驰而去。
只用了二十分钟,他们就抵达了半岛花园里那栋白色的别墅。她在下车前,给了马达一张一百元的钞票,说:“不用找了。”
但马达还是按照计价器显示的金额,把钱找给了她。他忽然掏出了那把钥匙说:“这是你的钥匙,还给你。”
她接过了钥匙,走出了车门,在外面对马达说:“快点回去吧。”
马达点了点头,迅速地离开了这里。
他对自己说:我还会回来的。
十九
叶萧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已经是上午10点20分了,罗新城还没有从财务部里出来。他站在天下证券公司专门为警方腾出来的房间里,遥望着落地玻璃窗外这座巨大的城市。
“我总觉得今天他们的样子有些怪?”郑重在他身后说。
“是的,尽管表面上天下证券公司总是竭力表现出平静的样子,但实际上恐怕发现某些重要的东西。”叶萧回过头来说,“你认为周子全死的干净吗?”
“不,我认为他死的不干净。”
“可目前我们还没有任何证据。”
郑重微微笑了笑:“下午检察院的人就要过来了,证据一定会查出来的。”
话音未落,门外已经响起了敲门声。
叶萧耸了耸眉头,低声地说:“证据到了。”
进来的人是罗新城,他的额头上布满了汗珠,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对叶萧说:“叶警官,我知道你在找我,可是,我刚才在财务部处理非常重要的事情。”
“与本案有关吗?”
罗新城面色阴沉地说:“我想,这应该与周总经理的死有关。”
“不会是帐上少钱了吧?”郑重在旁边说。
叶萧给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随便乱说。
但罗新城却无奈地点了点头:“对,你猜的没错。今天上午,财务部查出公司的帐上少钱了。”
叶萧的眉头拧成了一团,他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但他仍然耐心地询问:“罗副总,能不能透露一下,公司里少了多少钱?”
“目前公司里的帐非常混乱,似乎是最近被人做过手脚了,所以一时半会儿还很难查清楚,不过,就目前查出的部分来看,公司的帐上起码缺了七位数的资金。”说完,他拿出了一块手帕,擦着额头上的汗珠。
“七位数?”郑重伸出手指算了算,然后伸了伸舌头说,“有这么多?”
“是的,至少有这个数,我估计很可能还会更多。”
郑重摇了摇头说:“就算没有死人,光凭这个数字,就可以算是特大案件了。”
“目前我们已经封锁了消息,所有知情的工作人员都要求严守这个秘密。”
“但愿他们能够严守。”叶萧摇摇头,他对此的希望并不大,“罗副总,今天下午,检察院的工作人员会来天下证券查帐,希望你们能够密切配合。”
“现在事已至此,我们也只能接受了,希望你们能够为公司挽回损失。”
罗新城接着说,“对了,不知道是否通知过你们了,今天下午,将在殡仪馆举行周总经理的追悼会,公司大部分管理人员都会去参加。”
“嗯,这我已经知道了,如果有时间,我也会去的。”
罗新城摇摇头说:“真是人生无常啊。”
叶萧平静地说:“罗副总,还有一件事,我们能不能单独谈一谈?”
“当然可以。”
罗新城带着叶萧来到了他的副总经理办公室里,这是一间宽敞的房间,却密闭着百叶窗,使房间里显得十分昏暗。
“请坐啊,叶警官。要不要喝点什么?”
“谢谢,不用了。”叶萧坐下以后开门见山的问:“罗副总,有一件事我不知道和本案有没有关系,但我想还是有必要问一问你。”
“有事尽管问吧。”
叶萧停顿了片刻,注意观察罗新城的表情,然后突然问道:“你有一个妹妹是吗?”
果然,罗新城的面色变了,他的眼睛里闪出一种特别的东西,是恐惧或者是仇恨,但几秒钟以后,他又恢复了正常,缓缓地说:“是的,可惜她已经死了。”
“她叫罗沁雪,是周子全的第一任妻子,对吗?”
“对。”罗新城低下了头,口气软软地回答。
“以前你为什么不说?”
罗新城依旧绵软无力地回答:“我觉得这件事与周子全遇害案没有任何关系。而且,我也不愿意提起那段让我伤心的往事。”
“让你伤心的往事?对不起,罗副总,请你能不能说的具体一些?”
虽然罗新城摇了摇头,但他最后还说话了:“沁雪是我唯一的妹妹,她比我小八岁。我们的父母在我十七岁的时候就因为一次旅游中的意外事故去世了,只留下我们兄妹两个相依为命。”
“这么说,你对你妹妹的感情很深?”
他点点头:“是的,我们兄妹的感情非常深。我工作以后,就拿出了我的大部分工资,供沁雪完成了学业,后来,她成为了一个小学教师,她的人生之路已经展开,她会成为一个很好的妻子和母亲。就在这个时候,她认识了周子全。那是三四年前了,当时我和周子全都是天下证券的副总经理,他经常到我家来找我谈一些关于公司业务的事情,时间一久,他就被我妹妹的美丽所吸引住了。”
他忽然停止了叙述。
叶萧催促着说:“嗯,我明白了,请继续说下去。”
“那时候,周子全近乎疯狂地追求着我妹妹,沁雪实在无法拒绝他,不久以后,她就嫁给了周子全。”
“那么,当时你是怎么看你妹妹的这次婚姻的?”
罗新城深呼吸了一口,回答道:“只要她可以幸福,我就满足了,无论她嫁给谁。”
“她嫁给周子全得到幸福了吗?”
“一开始,她是得到了幸福,她辞去了工作,周子全也待她很好,我想,她确实是享受到了人生的快乐。但是,仅仅一年以后,我就发觉她并不幸福,在她充满笑容的外表下,其实掩藏着某种忧伤。”
“为什么?”
他摇摇头:“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问过她原因,但她却始终不肯开口。我见她一天天憔悴下去,就去和周子全谈过几次,但他都说没事,并保证他深爱着沁雪,不会做对不起她的事情。然而,不久以后,沁雪就出事了。”
罗新城又停顿了下来,看来他确实不想回忆这段令他伤心的往事。
“据说是车祸?”
“没错。但是,交警部门现场鉴定的结果却表明是沁雪自己主动撞到了飞驰的车子上,遇难的死者本人要负全部责任。”他有些激动了。
“也就是说,事实上她是自杀。”
他点了点头:“鉴定结果就是这么写的。”
“可令妹为什么要自杀呢?”
“这原因也许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叶萧冷冷地补充了一句:“也许还有周子全知道。”
罗新城叹了一口气:“我不清楚,事情已经过去两年了,但我一直都很怀念我的妹妹。”
“然而,仅仅在妻子去世一年以后,周子全就又一次结婚了。”
“这是他私人的事情,与我无关。”
叶萧忽然站了起来,也叹了一口气说:“是啊,这种事情确实让人伤心。与至亲至爱的人生离死别,我也经历过。”
瞬间,叶萧想起了他的雪儿。他急匆匆地走出了罗新城的办公室,一个人呆在走廊的尽头,陷入了沉思。
二十
叶萧没有想到,眼前是一个坐在轮椅里的老人。
其实叶萧知道,黄冈并不是很老,他只有59岁,按照现在标准,还只是一个中年人。
但是,此刻叶萧所见到的黄冈却表现出了明显的衰老迹象,微秃的头发是白色的,身体已经很发福了,眼角充满了皱纹,只是肤色却显得黑黑的。他的整个身体都陷在轮椅里,任何人都无法想到他就是天下证券公司的董事长。
“你就是公安局来的年轻人吧,我听说你很干。”黄冈的声音非常慈祥,就象那一个时代所走过来的我们的父辈。
“谢谢,黄董事长,其实我来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叶萧微微笑了笑说,“您的身体还好吧?”
“自从五年前的那一场大病,就一直这样了,不过我还能走路,只是要借助着拐杖。”
“黄董事长,现在,楼下有几位检察院的同志正在查帐,据说天下证券发生了严重的经济问题。”
黄冈点了点头,以异常平和的语调说:“上午,新城已经对我说过了,我对公司的具体业务并不熟悉,我只是希望公安局能尽快地将杀害周子全的凶手捉拿归案,同时,我们也会全力配合有关部门把公司的经济问题查清楚。”
“黄董事长,我想请问你对周子全的看法。”
“我知道,现在外面有许多关于他的传闻,但是,我相信他是清白的,当然,我提供不出什么有价值的证据,我只是出于我的感觉。”
叶萧微微笑了笑,眼前的这个人是一个慈祥和蔼的老人,他已经经不起更大的折腾了,就象所有的老人都渴望平安一样,叶萧轻轻地说:“我能够理解你的心情。”
黄冈也微微笑了笑,他以那和蔼的嗓音娓娓道来:“也许你不会相信,我年轻的时候,是一个海员。我在中国第一批自行建造的万吨海轮上工作,到过世界上几乎所有的港口,你看我的脸黑黑的,就是年轻的时候在海上晒出来的。
“我在海上干了二十九年,从一个普通的水手成为六万吨巨轮的船长。那时候我想,也许我会在船上干一辈子,直到退休。可是,我的一个老上司,当上了一个重要部门的领导,他就把我从船上调到了地上,进入了天下证券公司,那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原来如此。”
“是啊,年轻人,这就是命运,谁都无法操纵自己的命运,有些阴差阳错了,不是吗?我并不喜欢证券业,我更喜欢漂泊在大海上。我这个董事长早就是有名无实的了,我只是一个生病的老人而已。”
他又看了看窗外,微笑着问:“现在几点了。”
叶萧看了看表,回答:“下午三点半。”
“嗯,吃药的时间到了。”黄冈从旁边的小抽屉里取出了几瓶药,“年轻人,能不能给我倒杯水?”
“当然可以。”叶萧连忙在饮水机里倒了一杯热水端到了老人面前。
黄冈接过水杯说了声“谢谢”,然后开始按部就班地吃药,他吃了至少有五六种药,整个董事长办公室里都弥漫着一股药味,就好象到了医院的药房里一样。
吃完了药以后,黄冈闭起了眼睛,在他休息前,轻声地对即将走出房门的叶萧说:“我没记错的话,今天应该是举行周子全追悼会的日子,如果你现在去还来得及。”
叶萧回答:“谢谢提醒,祝你健康长寿。”
二十一
有的出租车司机很忌讳拉乘客去殡仪馆,一来是因为他们认为那里晦气,二来是因为去殡仪馆的乘客大多戴着黑纱,总之是不太吉利。过去,马达也有这样的忌讳,但现在,他正空着车开往殡仪馆。
他是去参加周子全的追悼会。
当然,马达并没有受到邀请,他是在上午的时候,自己从天下证券公司的一个营业部里打听来的,举行追悼会的时间是下午16点整。他看了看表,还差五分钟,现在,他已经开到殡仪馆大门口了。
周子全的追悼会是在殡仪馆里面积最大的一个厅里举行的,在大厅外面,就已经摆满了花圈。所以,马达轻而易举地就找到了地方,混进了参加追悼会的人群里。
来参加追悼会的人大都穿着黑色的西装,进入大厅的时候,都会临时戴上黑纱。但马达却穿着一件白色的夹克衫,进门的时候也没有去领黑纱,他只是躲在互不相识的人群中间混了进去。
大厅里至少聚集了一百多人,在大厅的中央放着周子全的大幅照片,马达混在人群中,看着那张黑色的遗像,眼前又浮现起了那晚在安息路所见的可怕一幕。他感到周子全的遗像里那双眼睛正在紧紧地盯着他,就象那句临死前的话:神在看着你。
马达的目光立刻从周子全的遗像上挪开,他不敢再看了。这个时候,他看见从幕布后面,走出了几个人,其中有一个穿着一身黑衣的女子,马达的目光立刻落在了她的身上,一刻也不再放过。
竟然是她。
马达感到自己一阵颤抖,几乎没有站立不稳,差点倒了下来。没错,就是她。在昨天半夜里,十几个小时以前,她还和马达说过话,他亲自把她送回到了半岛花园的家里。
此刻,她正穿着一件样式肃穆的黑色女式西装,素面朝天,臂上佩着黑纱,站在大厅前面最显眼的地方。看起来,她是这次追悼会里除了死人以外最重要的角色了。
马达的脑子里飞快地转动着,根据目前他所知道的线索,设想着各种可能性,最后,他归结为一点,难道她是——
不容他多想,追悼会已经正式开始了。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首先发言,他自我介绍是天下证券公司的副总经理罗新城。然后无非是些礼节上的话,对周子全的意外死亡感到悲痛,对来参加追悼会的大家表示感谢。
接下来,他开始叙述周子全一生的简历——周子全出身于一个中层干部家庭,金融专业毕业的高材生,在十三年前进入天下证券公司工作至今,是公司的支柱云云。
马达一边听着一边注意着罗新城旁边的她,她的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象尊雕塑一样站在那儿。
罗新城讲完以后,又对大家说:“现在,请周子全总经理的遗孀容颜女士致答词。”
果然是她吗?马达的心里一揪。
是她,容颜。
她站到了当中,取出了一张纸,照着纸上写的念起了给他亡夫的悼词。
原来她叫容颜。马达终于知道她的名字了,更重要的是,她就是周子全的妻子,既然如此,她为什么不把那晚发生的事情告诉警方呢?马达可以断定,她并没有说出来,否则警察早就来找他了。
马达的牙齿在发抖,他看着台上这个朗读着悼词的漂亮寡妇,一个大大的问号打在他的心头。
容颜的答词写得很漂亮,非常漂亮,具有文学的美感,颇有古时候人们哀悼亲人的祭文的味道。单从字面上来看,确实很有一番妻子痛哀亡夫的彻骨悲伤在里面,那诗一般唯美的语言简直可以感人泪下。下面那些来参加追悼会的人都被深深地吸引住了,目不转睛地盯着朗读悼词的容颜,当然,也有些人是被那漂亮寡妇的美貌所吸引。
当容颜的答词结束以后,许多人还沉浸在这篇堪称经典的文字的魅力之中。这时候,哀乐响了起来,这才把他们的思绪拉了回来。
瞻仰遗体的时候到了,容颜在最前面,走到了幕布的后面,人们纷纷跟着她走了进去。虽然马达的浑身发抖,他非常害怕再见到那张脸,可是,人群不断地向前涌动,把他夹在中间,不得不向里走去。
马达看到那具水晶棺材的时候,容颜已经走到了棺材的另一端。他低下头,大着胆子看了一眼躺在玻璃罩子里的死者。
比他想象中的要好一些,殡仪馆的化妆很成功,几乎掩盖了那晚所有的痕迹,只是周子全的脸上被涂的太多了,就象是戴上了一张面具。这是马达第二次见到这个男人,第一次,周子全是一个活人,而第二次,周子全已经躺在水晶棺材里了。
当马达在低沉的哀乐声中缓缓地抬起头来的时候,他的目光立刻与站在棺材另一端的容颜撞在了一起。
她在看着他。
不,马达低下了头,不敢看她,可是,一低下头就要面对躺在棺材里的周子全的那张脸,这让他有了一种反胃的感觉。马达捂着自己的胸口,只能又抬起了头。
她依然在看着他。
那目光使他害怕,天哪,请别再这么看我了,他几乎要叫出来了。
其实,容颜的脸色也有些变了,马达想,她一定不会想到他也会找到这里来的,他在猜测着此刻她心里究竟会想些什么?
没人能知道这个女人的心思。马达暗暗地说。
在哀乐声中,人们围着周子全的棺材,足足转了三圈,每转一圈,马达都能与容颜隔着棺材对视,而每一次他们的目光相撞,容颜似乎都能做出某种暗示。
终于,周子全的追悼会结束了。在傍晚,大部分人都会赶往天下证券公司附属的一家酒楼出席周子全的丧宴。在纷乱的人群中,马达努力着搜索着容颜的影子,却什么也找不到。
他退出了大厅,来到外面的停车场里,他焦虑不安地扫视着四周,直到在一条走道里看到了一个女人的背影一闪而过。
他相信自己的直觉。
马达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地跑到了那条走道里。果然是她,她在躲避他。马达轻轻地叫了一声:“容颜。”
她终于回过了头来,躲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说:“你终于知道我是谁了。”
“我真没想到,你原来就是他的妻子。”马达靠近了她说,“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没想到的事情还有很多。”她把头别了过去。
“不,请你看着我。”
容颜抬起了头,看着马达的眼睛,她的眼神里带着一股淡淡的哀愁。而她那一袭黑衣,又使她显出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气质。
“好了,你这样做会使你处于危险的境地。他们还在外边等着我呢,我先出去了,你在这里等几分钟以后再走,免得他们怀疑。”
她轻声地说完这些话,然后对马达眨了眨眼睛,迅速地走出了阴暗的过道。
马达还留在阴影中,目送着容颜回到那群人中,一辆黑色的别克开了过来,他们拥着容颜进去,接着很快地开走了。
在容颜离开殡仪馆的时候,还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她——那就是叶萧。
叶萧静静地站在屋檐下,刚才容颜躲进阴暗的走道里的那一幕都已经被他收入了眼底。几分钟以后,他看到一个年轻的男子走出了那条走道,那年轻人钻进了一辆红色的桑塔纳出租车里,自己开动车子离开了。
他和她究竟是什么关系?叶萧在自己的笔记本上默默地记了下来。
二十二
小绿又醉了。
这鬼地方既供应酒又供应菜,看起来是酒吧与餐馆的混合体,再加上那富于刺激性的音乐,使小绿一连几晚上都混在这里。她不和其他任何人说话,只是一个人坐着,用两个半钟头的时间,一边喝着啤酒,一边吃完那顿索然无味的晚饭。
她已经听说了,就在今天下午,她所发现的那个死者,据说是天下证券的总经理被火化了。小绿早就盼着那家伙早点被送进火葬厂,否则一想到那具恶心的尸体还躺在公安局里就让她反胃。
不知道现在是几点了,小绿用筷子翻动着盘子里吃剩下来的渣子。她不想回家,那所谓的家,只不过是三个一块儿打工的女孩共同合租的一套房子而已。
小绿不想和她们待在一起,因为她们太俗气,而且又喋喋不休。她也不愿意去马达那里,因为她实在不喜欢马达养的那只鸟,她相信那种鸟会给人带来厄运。现在,她宁愿整晚都泡在这里,趴在桌子上打一个小盹儿,直到天明。反正她现在不用去上班了——前天,她打工的那家皮鞋店关门大吉了,她也就又一次失业了。
一个服务生过来了,她知道他们是来收钱并赶她走的。虽然,小绿不是很情愿,但还是直起了身子,醉醺醺地说:“多少钱?”
“一百二十块钱。”
那么多?小绿茫然地看了看台子上那些酒杯和盆子,大概刚才点菜的时候点错了吧,她点了点头,拿出了钱包。很快,她皱起了眉头,钱包里总共只有一张五十块钱的钞票,其余的都是硬币。
小绿傻笑着对服务生说:“对不起,我只够付一半的钱。”
服务生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他回头朝柜台里叫了一声:“老板,有人耍无赖。”
“不要说的那么难听好不好。”小绿站了起来说。
五分钟以后,小绿被两个壮汉架了出去,就象扔一袋垃圾似的扔在门外的马路上。
她现在站不起来了,仿佛两只脚已经不属于自己了,只能这么坐在门口的地上,看起来就象是一个乞丐。她摸了摸自己的钱包,已经找不到了。当然,就算是整个钱包连同里面的钱都给他们拿去了,比起那顿晚饭来,她还是划算的,于是,她吃吃地笑了。
小绿不想就这么坐着,她努力要用两只手把自己撑起来,但没有用,也许是刚才被架出来的时候,脚给扭到了。
她真想破口大骂那两个混蛋,嘴里却什么话都说不出。夜晚的风很冷,尤其是穿过这条狭窄的街道的时候。小绿只穿着一件薄薄的衣服和裙子,现在,她冷的发抖,双手抱着肩膀,只能把身体蜷缩起来,就象是一团刺猬。
许多人从她的身边走过,没有人朝她看一眼。她坐在地上,半睁半闭的眼睛只能看到别人的腿和鞋子踩过路面。
小绿的眼眶忽然湿润了,她不想哭出来,那样子会更象一个流浪汉。失去了男朋友,失去了工作,现在身无分文,她已一无所有。她想起了小时候最喜欢的那个故事《卖火柴的小女孩》,至少那个丹麦的小女孩在冻死之前还有三根火柴可以点燃,于是一阵彻骨的凉意渗入了小绿的心里,她想干脆就这样睡着了吧,也许在梦里,还会得到幸福。
忽然,小绿感到身上一阵暖意,有什么东西披到了肩膀上。她抬起头,看到一个男人正站在她跟前看着她。那个男人伸出了手,抓住了小绿的肩膀,这让她有些害怕,她想挣扎一下,但是却浑身没有力气。
她被那个男人拖了起来,不过,男人下手很柔和,并没有弄疼她。小绿看到那男人只穿着一见衬衫,而她自己的身上却披着一见男式的外套,她立刻就明白了。
“谢谢你。”
“不用谢了,你很冷吗?”那男人用柔和的嗓音问她。
小绿点了点头,她流着鼻涕,脸上还挂着泪水,说不出话来,而且几乎要摔倒了。那男人立刻伸手揽住她的肩膀扶住了她,然后把她搀扶进了酒吧,坐在了两个空位上。
“你好点了吗?”
“谢谢。”小绿抬起头来,看清了这个大约三十多岁的男人,有一张富有阳刚气的脸,看起来有些象高仓健。
男人叫了两份热咖啡,还叫服务生煮一碗热汤送来,服务生看着刚被他撵出去的小绿现在畏缩在一个男人的身边,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我刚才路过这里,你的脚拌了我一些,差点让我摔了一跤,我这才看到你坐在地上。你冷得发抖,面色铁青,我想你一定冻坏了。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是谁欺负你了吗?”
“我刚才在这里吃饭,但钱不够。”小绿嘤嘤地说。
“还缺多少?”
旁边的服务生帮忙回答了:“还差六十块钱。”
男人随即掏出了一百块钱交给了服务生。这个时候,咖啡和热汤都端了上来。
“快把热汤喝下去吧,暖暖身子。”
小绿贪婪地吸了一口汤水,虽然没什么味道,但对她来说感觉却好极了,她的心里立刻就热了起来,她一边大口地喝着汤,一边说:“你真是一个好人。”
“我只是很乐意帮助有苦难的人而已。”
“那你帮对了,我就是在困境中的人。”
小绿的精神又恢复了过来,“你看过电视吗?那个叫周子全的人,是什么证券公司的总经理,他被人杀了。你不会相信的,就是我发现了那个人的尸体,今天,他给火化了。”
“我从没听说过这个人。”男人微笑着回答。
二十三
午后的阳光懒洋洋地洒在公安局的办公室里,他们刚从天下证券公司回来,检察院的查帐已经证实了罗新城的话,天下证券确实有严重的经济问题,而周子全的死又使这一问题变得更加复杂,而且模糊不清。
叶萧回到办公室里的第一件事就是拉开他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了那本去年买的书《新月街谋杀案》。
这本书的封面的风格是黑色的,封面中间有一栋旧式的洋房,在洋房的下部有一只带血的手。而作者的名字是——容颜。
他记得刚买这本的书的时候,就是被这封面所吸引的。买回来后的第一个晚上,他就用一个通宵读完了整部书。从这本书的第一句话起,就深深吸引住了他。
在三十年代的上海租界,有一条幽静的小马路叫新月街,新月街上有一栋老房子,里面住着一个富有但已逐渐落没的家族余家。
若云从北京大学毕业以后回到上海,她与余家有亲戚关系,于是去投靠了他们。在余家,与若云最要好的是她的表姐兰娜,可是若云却发现表姐似乎隐藏着某种忧伤。若云住进余家以后,发现了种种奇怪的事情,每到夜晚,会出现幽灵般的影子。
直到一天,大家一起吃晚饭的时候,却始终不见兰娜。忽然,人们听到了一声惨叫,兰娜从楼梯上滚了下来,看起来她得了一种急病,若云惊慌失措地呼救,然而,余家所有的人都对兰娜袖手旁观,冷冷地看着这一幕的发生,直到兰娜死去。
虽然医生认为兰娜死于意外,但若云却痛恨余家人面对兰娜出事时那种冷酷无情的表演,她认定表姐是被人谋杀的,于是她请来了年轻的侦探莫威廉来帮助她破案。
案件扑朔迷离,千头万绪,若兰和莫威廉都陷入了重重危机之中。在关键时刻,莫威廉请警方出面开棺验尸,果然查出了兰娜是中毒身亡的。接下来,余家的每一个人都被列入了怀疑对象,贪婪和欲望,使得每一个人都有作案动机。莫威廉从复杂的案情中抽丝剥茧,终于拨开迷雾得见天日,查出了最后的真凶——一个谁也不会想到的人。
当然,大部分优秀的侦探小说都会这么安排结局的,只是所有的侦探小说都没有象《新月街谋杀案》那样优美如诗一样的语言。也许是以为作者是一个女性的原因,不过阿加莎·克里斯蒂的语言就缺乏文学性,单就这一点而言,容颜更胜一筹。
此刻,叶萧再度阅读了这本书。一年前这本书曾经风靡一时,一度有新闻报道说,有几个制片人还想趁着最近对老上海的怀旧风把这本书拍成电视连续剧,可惜后来作者没有出让版权。
忽然,办公室里响起了郑重急匆匆的脚步声,把叶萧的沉思打断了。
“叶萧,你要我查的资料已经到手了。”郑重风风火火的说。
“好的,先简要的说一说吧。”
郑重从包里掏出了几张纸,说:“容颜是本市人。出乎意料的是,她出生于社会底层的家庭,据了解其父亲有残疾,其母亲有精神病,前几年都已经先后去世了,总之她的家境很差,非常贫穷,过去经常吃救济。”
叶萧的眉头轻轻一抖:“确实让人意外,看来艰苦的环境可以造就一个人的智慧。”
“但是,容颜依靠自己的力量考上了南方的一所著名大学的中文系,她的学业非常优良,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学生。”
郑重有些口渴了,他抓起了一杯水就喝了下去,然后继续说:“大学毕业以后,她回到了本市,但没有正式工作,而是做了一个自由撰稿人,主要给各地的报刊杂志写稿子,几年过去,她在文学圈已经小有名气,还加入了市作家协会,是一个很前途的青年女作家。”
“她也不容易啊。”叶萧轻叹了一口气。
“一年前,她转变风格,出版了一部侦探小说,也就是《新月街谋杀案》,非常畅销,卖了大概有好几万册吧。不久以后,她就嫁给了天下证券的总经理周子全。据天下证券熟悉他们的员工和半岛花园的保安介绍,他们夫妻的关系看起来还不错。”
“是啊,看起来还不错。”叶萧着重说了“看起来”三个字。
郑重有些摸不着头脑,问:“你什么意思?”
“昨天我去过周子全的追悼会了,我发现了一个有意思的细节。”叶萧翻动着书本说,“也许,周子全的死,还有另一种可能性。”
二十四
马达的车子停在半岛花园大门口的马路对面,他静静地坐在车子里,看着对面的大门里一辆辆的高档汽车进进出出。他看了看表,19点50分,现在人们大概已经吃好晚饭了,正在盘算着回家或者是出门。
刚才,他又整理了一下纷乱的头绪,现在他理出了一个大致的脉络,那晚死在他眼前的男人叫周子全,是天下证券公司的总经理。那个女人叫容颜,就是周子全的妻子,他们住在半岛花园里,而那间小屋的用途只有天知道了。
很明显,周子全的死的时候容颜在场,但是,她肯定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警方,这其中一定隐藏着什么秘密。总之,这是一个谜一般的女人。
就在此刻,这个谜一般的女人出现在马达的视线里。
她走出了半岛花园的大门,穿着一套全黑的衣服,也就是昨天她丈夫的追悼会她所穿过的那套。大门的路灯照亮了她的脸,她在向马路两边张望着,显然,她还没有发现马达。
这时候,一辆出租车开到了她的跟前,她钻进了出租车,向市中心的方向开去。
马达也立刻启动了车子,紧紧地跟在后边。
二十分钟后,容颜坐的出租车停在了一家看起来格调不错的高档餐厅门口,她下了车,走到了餐厅里面。马达并没有急着跟下去,而是把车子停在路边,他坐在车里,透过餐厅的落地玻璃观察着容颜的一举一动。
他看到容颜先是在餐厅里张望了一下,然后向一张靠窗的台子走去,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正在等着她。马达立刻想起来了,昨天追悼会上发言的人就是他,马达还记得他自我介绍是天下证券的什么副总经理,好象叫罗新城。不过,马达还是觉得那个男人有些眼熟,似乎在过去什么地方见过,马达苦思冥想了一会儿,自己一定见过他,却实在记不清楚了。
餐厅里,容颜已经和那个男人说上话了,他们点的菜非常少,却很昂贵,看起来他们主要不是来吃饭的,而是来谈什么事情的。他们坐的那个位子紧挨着餐厅的落地窗玻璃,正对着马达停车的位置,所以马达可以清楚地观察他们。
那个叫罗新城的男人对容颜说话的样子似乎非常地谦恭,他一脸微笑着,但又不是那种很过分的表情,总之是恰到好处。而容颜的样子则显得有些慵懒,一开始似乎只是在敷衍着几句。那个男人又用筷子指着桌子上的菜,但容颜却摇了摇头,马达知道她吃不下去的。
接下来,罗新城就开始喋喋不休地说起来了,他的语速很快,隔着玻璃,马达实在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但是,罗新城说话的表情却让马达全都收入了眼底,罗新城似乎是在以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容颜,那目光里带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而容颜则很少说话,偶尔动一下嘴皮子,马达看的出,她说话非常谨慎,表情也十分严谨,只是偶尔会被罗新城触动一下,那种细微的表情极难被捕捉到,但马达确信自己是看到了。
他们在说些什么呢?忽然,马达看到容颜把目光向窗外投去,立刻,容颜就发现了坐在车子里的马达。她的眼睛睁大着对着他,但立刻又恢复了过来,她的眼睛似乎是会说话的,马达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她似乎是在说:没关系的。
罗新城大概也注意到了容颜的不对劲,也向窗外望去,但容颜却把头回了过来,大概是对他说没什么事吧。这个时候,罗新城深呼吸了几口,对容颜说了几句话。
马达发现她的表情立刻有些紧张了,他暗暗地为她捏了一把汗。但是,容颜并不为所动,马达想也许那个罗新城在威胁她吧。她马上回了几句话,让罗新城也没有话说了。看起来,他们是谈僵了。
罗新城摇了摇头,又说了几句,但是丝毫不能对容颜起什么作用。马达看到容颜站了起来,要求买单,但罗新城还是抢先付了钱。接着,容颜就径直走出了餐厅,向马达的车子走过来。
她自己拉开了马达的车门,坐了进来,轻声地说:“你不应该跟踪我。”
“我只是担心你。”
“别说了,快开走吧,否则会被他看出来的。”
马达看到罗新城也走到了餐厅门口,向他这边张望。马达立刻启动了车子,迅速地离开了这里。
“送你回家吗?”
“不,我想先去河边坐一坐。”她淡淡地说着,然后闭起了眼睛,看起来她十分疲倦。
马达不想打扰她,十分钟以后,他抵达了河边。
他们下了车,走上河边的绿地,四周没有什么人,只有绿树与河堤,在河边一块突出的地方,有一把长椅,正对着河面,他们坐了上去。
“为什么要来这里?”马达感到了有些冷,河风凉飕飕的,特别是两岸都是高层建筑,使得河流成为了一条风的走廊。
“因为这里可以使人获得清醒。”风掠过她的头发,一些发丝被吹到了马达的脸上,那感觉痒痒的,让人有些心动。
“好了,在这里你用不着担心被别人发现我们。告诉我,刚才他对你说了些什么?”
容颜还是摇了摇头:“我说过,这所有的一切,都与你无关。”
“可是,当你在餐厅里看到我的时候,你的眼神分明在告诉我:你看到我很高兴,你希望我突然出现在你眼前。是不是?你的语言你的行为可以欺骗我,但是你的眼神骗不了我。”
“你就这么自信吗?”
“够了,告诉我吧,我会为你保守秘密的。”说这句话的时候,马达的头脑已经有些发热了。
她忽然微笑了起来:“你这个人啊,确实有一些可爱。不过,我和你到底是什么关系呢?我又凭什么相信你呢?”
“因为你这张脸。”马达紧盯着她,黑夜的河边,她的双眼闪烁着宝石般的光线。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你这么说可太俗气了。”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因为,你这张脸——太象了。”他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了。
“太象什么?”
“象一个人。”马达终于说出口了,“一个已经死去了的女人。两年来,我一直都在忏悔,不管他们的结论是什么,她是死在我的轮下,尽管他们说我没有责任,但是,我的心灵永远都不会得到安宁的。当我见到你的一刹那,我还以为你就是她的幽灵,所以,我发誓要拯救你,保护你,以弥补我那不可饶恕的罪过。”
“原来就是——”容颜却说不下去了,她低下了头。
“你怎么了?”
容颜突然抬起头来说:“不,你以为你是谁?你不是救世主,你拯救不了我,你也保护不了你,你甚至连你自己都拯救不了。你还是关心一下你自己的安危吧。”
马达呆呆地看着她,他不理解容颜为什么这样说。“我说错什么了吗?你为什么生气?”
她又吐出了一口气,停顿了许久之后说:“对不起。”
“你不用对不起,一切都是我自找的。”
“好了,现在可以送我回半岛花园吗?”
马达点了点头,他站了起来,河边的晚风吹乱了他的头发。而此刻容颜的样子就象是一尊河边的美丽雕像,只有在夜晚才可以欣赏。
两个人的影子,已投入到了河水中。
二十五
这里是大楼的三十三层,更确切的说,应该叫天台。
楼顶天台上的风很大,容颜的头发被高高地掀起,扑向天空,又飘然坠下,她不喜欢这种感觉。所幸,她特意穿上了一件风衣,把身体紧紧地裹了起来。尽管如此,当她经过天下证券最高一层办公区的时候,还是引来了许多人的目光,其中有一些目光是充满怀疑和鄙夷的,她只能尽量低着头,向顶楼走去。
在天台的中央,她看到了一张轮椅,在轮椅上坐着一个老人。
“黄董事长,你好。”
“对不起,让你到这里来说话,你冷吗?”老人微笑着说。
容颜摇了摇头,走到他面前:“不,我不冷。”
“我不喜欢在下面的房间里说话,那里一股药的味道,感觉就象是在医院的病房里。”
老人抬起头,仰望着天空说,“只有这里,面对着无垠的天空,才能给我在大海上的感觉,我觉得这是最好的治疗了。”
容颜也把目光投向了天空,她只看到阴沉的云朵,和四周崇山峻岭般的楼群,看起来就好象是站在无数群山中的一个峰顶。
“孩子,能不能推我到前面去看一看。”
他叫她孩子,不过这也没错,在这个多病的老人眼里,她确实还是个小女孩。容颜点了点头,小心地推着老人的轮椅,向前走了十几米,在不到栏杆几步的地方停了下来。
“谢谢。”老人望着脚下的城市,眯着眼睛说,“对于子全的死,其实我心里很悲伤。”
“我想,这是一个意外。”
老人点了点头:“我也希望这是一个意外。”
“黄董事长,你叫我来到底有什么事?”
老人慈祥地笑了笑:“没什么重要的事,子全去了,现在罗新城在负责公司的具体事务,我依然是在二线。也许,你会很奇怪,我为什么要叫你‘孩子'。”
“是的。”
“因为我觉得,你说话的声音很象我的女儿。”
“您的女儿?”
“如果现在她还活着的话,应该已经做妈妈了。”老人平静地说。
“对不起。”容颜低下了头。
“不,我要感谢你,让我重新听到了我女儿的声音,她的声音很美,很美,就和你现在一样。”
“你的女儿一定很聪明很漂亮。”
老人微笑着点了点头,似乎沉浸在幸福的回忆中了,“孩子,你很会说话。是的,她既聪明又漂亮,我非常非常地爱她。后来,她得了白血病,最后在睡梦中去世了。”
“上帝总是那样无情。”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老人轻轻地吟出了苏轼的水调歌头,他苦笑了一下说,“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希望你能够做我的干女儿。”
“我非常荣幸。”容颜微笑着回答。
“我也很高兴。”老人轻轻地拍了拍容颜握着轮椅把手的手,“孩子,楼下有许多人都说子全死得不清白,可我不相信,你说呢?”
在这个慈祥的老人面前,容颜第一次表现出慌张:“我,我不知道。”
“请放心,我相信你们。”
忽然,容颜感到脸上湿湿的,她抬起头,一些雨丝飘落到了她的眼睛里。
“天下雨了,您会着凉的。我带您下去吧。”
老人点了点头,然后闭起了眼睛,任由他刚认的干女儿带着离开天台。
不一会儿,纷纷扬扬的雨幕已经笼罩了天台,也笼罩着这座巨大无比的城市。
二十六
马达,又一次踏上了那条死亡之路。
那个可怕傍晚,同样也下着雨,就和现在一样,刮雨器在挡风玻璃上划动着弧线,雨帘依然模糊着他的视线,使他不得不放慢速度。
下午四点钟,他抵达了江边公园旁的那条马路。马达犹豫了片刻之后,继续向前开去。
此刻,整个城市都被雨幕所覆盖起来,一片烟雨濛濛。他要去安息路,尽管他曾发誓再也不去那条可怕的断头路。然而,这些天来压在他心头的种种疑惑却始终不放过他,日日夜夜地纠缠着他,甚至在睡梦中,安息路的路牌也会突然出现在他眼前。
不,他忍受不了,他必须要去看一看,也许,他可以发现某些真相。
在雨丝中,马达终于看到了安息路的路牌,转动方向盘,他开进了这条只有入口没有出口的路。现在虽然天色阴暗,但比起上次的那晚,他还是可以看清路边的景物,都是些低矮的老房子,许多房子四周都有花园,种满了各种浓密的植物,在雨中显得郁郁葱葱。
这里依然很清冷,但总还算有一些行人撑着伞缓缓走过。他按照记忆慢慢地开着,直到他能够确定凶杀案发生的位置。
就是这里了。马达走下了车子,望着四周的房子,雨水打在他的脸上,一股阴森的感觉涌上心头。眼前只有一栋老房子,旧式的洋房风格,老房子前后左右都是花园,再没有其他建筑了。现在马达可以肯定,那天晚上周子全下车以后的目的地,就是这栋房子。
马达走到那栋房子前,先仔细地观察了一下。总而言之,这是一栋毫无生气的房子,死气沉沉,在这雨天里让人感到不寒而栗。
他小心地走进了中间的大门,门厅里的木地板上响起了他沉重的脚步声。他看到里面有一条长长的走廊,沉浸在黑暗中,似乎没有尽头。
“你是来租房子的吧?”
忽然,一阵苍老的声音从马达的背后响起,这声音就象是来自地狱,让他后背发凉。马达立刻转过身来,看到了一个老人站在身后。
马达不知道怎样回答,索性先点了点头。
“这里已经没有空房子了。”老人冷冷地说,他的脸色阴郁,眼睛里露出一种对任何人都不信任的凶光。
“你这里房租多少?我愿意出高价。”
“也许还有一间吧,那个房客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出现过了,我想他大概已经走了吧。”老人的神情忽然又软了下来,他咳嗽了几句,就带着马达向黑暗的走廊走去。
马达小心地跟在后面问:“那个房客是什么时候走的。”
“我最后一次看到他是在大约十天前吧。嗯,到了。”
老人打开了房门,马达的眼睛重新回到了光亮中。这是一间大约二十多个平方米的大房间,窗户正对着花园。
房间里没有多少东西,只有一张没有被褥的大床,没有发现任何其他家具和物品,灰尘也积了一地,怎么也看不出这是有人居住的房间。
马达疑惑地问:“那个房客长什么样子?”
“三十多岁的男人,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有钱人的样子,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在这里租房子。”
马达立刻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旧报纸,在这张报纸上,有着周子全的大幅彩色照片。他把报纸上的照片给老人看了看,问道:“老伯伯,你看是不是这个人?”
老人取出老花眼镜,站到窗边看了一会儿,然后肯定地说:“对,就是他。”
“谢谢。”马达又收起了报纸,“老伯伯,现在你不必顾虑了,完全可以把这房子租给我,因为,这个人已经死了。”
“死了?”老人一惊,马达连忙扶住了他,老人叹了一口气说:“怪不得那么多天都没有回来过。罪过啊。”
“老伯伯,他是什么时候租这房子的?”
“大约在不到一个月以前,他来到这里租房子。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他特别选择了这一间,其实,当时楼上还有更好的房间。怎么讲呢,他真是一个奇怪的房客。”
马达立刻问道:“怎么个奇怪法?”
“因为他从来没有在这里过过夜。每天只来两次,一次是早上七点多,另一次是傍晚六点钟。他每一次来只待半个小时左右的时间。”
老人摇了摇头说,“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奇怪的房客,他租房子不是为了住的,而是好象有其他什么目的。你看这张大床,其实也是本来就有的。”
“嗯,确实很奇怪。”
老人疑惑地问:“年轻人,你不会是警察吧?”
“不,当然不是。”
“好了,你说过你愿意租这房子的。这房子确实不怎么样,租金就一个月两百块钱吧,先预付一个月,立刻就可以住进来。”
马达犹豫了一会儿,他又环顾了房子一圈,也许,在这房子里隐藏着什么东西,他下定了主意,把二百块租金预付给了老人。
“老伯伯,我想先一个人待一会儿。”马达低声说。
老人很知趣地离开了房间。马达关上了房门,独自在房间里来回地踱着步,他每一步都能在木地板上踩起一阵灰尘。
墙上是简单的石灰粉刷,没有挂任何东西,天花板已经有很多地方都发霉了。而那张床,显然已经很多年都没有人睡过了。
周子全为什么要租这个房间呢?他的妻子容颜也在外面有一间小屋,他们真是一对奇怪的夫妻。马达摇摇头,他实在难以理解。
窗外的天色越来越暗了,雨水打在窗外的树叶上,构成了一组特别的音画,给人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马达心想,人如果住在这种地方,迟早会得精神病。他一把推开了门,冲了出来,穿过阴暗的走廊,走到门厅的时候,又听到了那老人的声音:“你出来啦。”
马达定了定神,回答:“是的,我想我应该走了,过几天我再回来吧。”
“那你先把钥匙拿好。”老人把房门钥匙交到了马达的手里。
“谢谢。”然而,马达发觉老人依旧用一种特别的眼神看着他,他不解地问:“老伯伯,怎么了?”
老人有些犹豫地说:“有一件事,我一定要告诉你。本来,前面那个房客来租的时候,我是不准备把那个房间租给他的,只是因为他肯出很高的价钱我才破了例。”
“为什么?”
“因为传说在那个房间里——”老人先是小心翼翼地向四周张望了一下,然后把嘴巴贴到了马达的耳边,以极轻的声音说出了两个字:“闹鬼——”
二十七
墓地。
清晨的雨雾笼罩着郊外的田野,远方的农舍正升起炊烟,今天既不是清明也不是冬至,墓地里几乎空无一人,除了死人以外。
马达右手捧着一束鲜花,左手撑着伞,雨水打在伞面上,发出清脆的回音。他穿过雨幕,踩着一地泥泞,经过一排排的墓碑,来到了公墓的最里面。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容颜依旧一脸倦容,轻声地问。
马达继续向前走去:“因为,今天是她的两周年忌日。”
“是她的墓?”
容颜的脸色立刻变了,转身就要向后走去,但被马达一把拉住了。
“放开我,你弄疼我了。”
马达缓缓地放手了。容颜低下了头,一些雨水飘到了她的脸上。马达看着她的眼睛说:“你认识她,是不是?”
“不,我从来没有见过她。”
马达点点头:“现在,你可以见到她了。”
他带着容颜又往前走了几步,在一块白色的大理石墓碑前停了下来。在墓碑的中间,刻着罗沁雪的名字。在名字的上方,还镶嵌着一块瓷质的照片,照片里的年轻女人在微笑着,是的,她很美。但更重要的是,照片里的那张脸,和容颜很象。
除此之外,墓碑的右下侧还刻着一行字:兄罗新城泣立。
马达把鲜花放到了墓碑前,雨水很快就把鲜花打湿了。他默默地站了一分钟,容颜也没有说话,他们看起来就象是两尊雕塑。
他终于说话了:“就在两年前的今天,在市里那片人工竹林边的马路上,发生了一起车祸,一个美丽的女人死于一辆出租车的车轮下。那个出租车司机,就是我。”
容颜沉默了片刻,然后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世界真小啊。”
“你和她,到底有什么关系?”马达觉得一定还有什么事。
“不,从我的角度来说,我和她没有关系。”容颜仰起了头,一些雨丝飘到了她的眼睛里,“但是,从我丈夫的角度来说,她是我的前任。”
马达的身体微微一抖,许多东西从他的心头一掠而过,时光几乎倒流,他的眼前又出现了整整两年以前的那一幕,罗沁雪那张临死前的脸。他的手一松,雨伞几乎要被风吹掉了。
他终于明白了,轻声地问:“你是说——”
“是的,所以我说世界真小啊。罗沁雪是我丈夫的第一任妻子,她出车祸去世了,过了一年以后,周子全就和我结婚了。”
马达盯着容颜的脸说:“也就是说,周子全在罗沁雪死了一年以后,又娶了一个和亡妻的外貌酷似的女人,就是你。”
“是的,关于这件事,我是在和他结婚以后才知道的。”容颜又深呼吸了一口,然后闭起了眼睛。
“不,这不是世界太小了,而是--命运。”
容颜睁开眼睛,看着罗沁雪的墓碑说:“你相信命运?”
“现在,我已不得不相信。”马达缓缓地说,“我说过,两年来,我一直在为我犯下的罪行而忏悔。虽然,他们说她是自杀,说我没有责任。可是,可是我不能原谅自己,我发誓,每年的今天,我都会来到她的墓前献一束花。然而,命运却又使我遇见了你,有时候,我竟然无法把你和她分辨清楚,所以,每当见到你,我就会有一种负罪感,我要通过你来赎罪。”
“不,你没有罪,有罪的是我。”容颜回答。
突然,他们的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那你犯了什么罪?”
容颜和马达都被吓了一跳,他们回过头来,看到一个男人如同幽灵般穿着全黑的风衣,撑着伞站在雨中。
但立刻,容颜就看清了他的脸——罗新城。
“刚才,你说的很好,我都听到了。”他直勾勾地盯着容颜的眼睛。
马达注意到容颜的脸色变得苍白,她冷冷地回答:“你怎么来了?”
“今天是我妹妹的二周年,我为什么不能来?”
“那我先走了。”
容颜拉了拉马达的衣服,低着头向外走去,但是,罗新城叫住了他们:“他是谁?”
显然,他是在叫马达,马达冷冷地看着他,并不回答。
“他是谁并不重要,他与你无关。”容颜说话了。
罗新城看到了墓碑前放着的鲜花,向马达问道:“这花是你放的?”
“是我放的。”
罗新城睁大着眼睛,紧盯着马达的脸,他若有所思地说:“你的脸很眼熟,我在哪里见过你吗?”
马达点了点头,他已经完全记起来了,他吐了一口长气,缓缓地说:“是的,我们见过,在两年前。我就是那个出租车司机。”
“果然是你!”
罗新城一下子变得怒不可遏,他两步冲到马达身前,一把抓住了马达的衣领,重重地将马达推到了一块墓碑上。马达的后背顶着冰凉的大理石墓碑,雨水立刻浸湿了后面的衣服,手中的伞也掉到了地上。
“你住手。”容颜在后面焦虑地叫了起来。
罗新城依旧抓着马达的衣领,死死地盯着马达的脸,一字一顿地说:“你还有脸敢来?两年前,我妹妹出事以后,如果不是警察拦住了我,当时我就会打死你。”
马达感到自己的脖子上一阵火辣辣的感觉,他闭起了眼睛,从容不迫地说:“那你现在就打死我吧。”
罗新城举起了拳头,在半空挥舞着。
“这里是墓地。”突然,容颜在罗新城的身后喊道:“罗新城,你在这里打他,你妹妹会不高兴的。”
她的声音非常尖厉,在空旷的雨中幕地里飘荡着。罗新城象是被电触了一下,立刻定住不动了。
容颜继续说:“他是无辜的,这是你妹妹的选择,你不能怪任何人。”
终于,罗新城深呼吸了一口,收回了拳头,慢慢地放开了马达。
马达喘着气,从墓碑上下来,容颜把伞递给了他,但他却没有把伞撑起来,依然让自己站在雨中淋湿。
“你怎么和他在一起?”罗新城看着容颜说。
“这与你无关。”容颜摇了摇头,又拉着马达说,“马达,我们走。”
马达最后看了罗沁雪的墓碑一眼,跟着容颜向外走去。他的身后传来了罗新城的声音:“不要再让我见到你。”
他们几乎是小跑着离开了墓地,他们钻回到了马达的车里。容颜催促着说:“我们快走。”
马达启动了车子,很快就开上了郊外的高速公路,从这里到市区只要二十分钟。他听到容颜在他耳边说:“刚才他弄疼你了吗?”
马达摇了摇头。
“你骗人,你看你的脖子上有几条红印子。”容颜轻轻地说,她的声音又柔和了下来。
从反光镜里,马达看到自己的脖子上确实红了,他立刻拉起了速度说:“容颜,你不要再问了,我现在送你回家。”
“不,我还要问,既然两年前罗沁雪的哥哥已经和你见过面了,那么你为什么不认识作为罗沁雪丈夫的周子全呢?”
“我不知道,当时出事以后,我只见到了她的哥哥,她的一切后事都是由她哥哥来办的,看起来罗新城为自己妹妹的死非常伤心。那时候我确实很奇怪,为什么她的丈夫从来都不出面,我甚至不知道她的丈夫是谁。”
马达又看了容颜一眼,“刚才在墓地里,你有没有注意到那块墓碑是罗新城立的,墓碑上甚至看不到周子全的名字。通常,应该都是丈夫为亡妻立碑的。”
“是的,我注意到了。”
“这说明什么?”
容颜闭起眼睛,淡淡地说:“也许,我丈夫和罗沁雪的婚姻,并不是象别人传说中那样完美。”
二十八
脚印。
叶萧看到在光滑的地板上有十几双脚印。他小心翼翼地围绕着那些脚印转了几圈,那是一双男式皮鞋的脚印,昨晚的雨使得附近马路上到处都是泥水,这些脚印干了以后就更加的清晰了。
当然,雨天的脚印并不意味着什么,早上叶萧进来的时候,天下证券公司的前台地板上布满了各种男女脚印。但现在引起叶萧注意的是--这里是周子全的办公室门口。
总经理办公室位于一条走廊的尽头,在门口以前十米的地方是秘书桑小云办公的地方。从桑小云的办公桌到总经理办公室门口,这段大约十米长的走廊两边并没有其他房间和路口。
现在,叶萧就站在这条走廊里,面对着周子全办公室的门口,眼前有十几双脚印,既有向前的,也有向后的,这些脚印一直延伸到周子全办公室的门口。
一分钟以后,叶萧叫来了桑小云。他冷静地问道:“桑小姐,昨天有没有人来过这里?”
“昨天?不,自从上个星期你和郑警官一起进去查看过以后,总经理办公室的门就一直关着,再也没有一个人来过。”
叶萧明白了,他看着这些脚印说:“谢谢,能不能帮我把门打开?”
“当然可以。”桑小云疑惑地看着叶萧,然后从她的抽屉里取出了总经理办公室的钥匙。
叶萧先用一块布擦干净了自己的鞋底,然后又扔给了桑小云,她也照着叶萧的样子擦了擦鞋底。叶萧点了点头:“好了,开门吧。”
桑小云走到了门口,用钥匙打开了房门。当她走进了长久没有人气的总经理办公室,看到了房间里的一切以后,立刻叫了起来:“天哪。”
叶萧的猜测没有错,此刻,周子全生前的办公室里已经一片狼籍了,几乎所有的抽屉都被拉开,许多纸片散落在地板上,乱七八糟的杂物摊了一地,就连保险箱也都被打开了。但对叶萧来说,地板上更显眼的,是一个个黑色的脚印。
桑小云睁大着眼睛看着叶萧,却紧张地说不出话。
“别害怕。”叶萧安慰着她,然后他拿出了手机向局里求援。
二十分钟后,现场鉴定组的成员们来了,他们忙碌地在被闯入的办公室里勘察着,不时有现场照相的闪光灯在房间里亮起。叶萧和桑小云则等在外面,而郑重也闻讯赶来了。
“郑重,请相信我,总经理办公室的钥匙一直锁在我的抽屉里,我从来没有把钥匙交给过任何人。这些天我也从来没有看到过任何人进去过。”桑小云焦急地对他们说。
“我当然相信你,小云。”郑重看起来已经和桑小云很熟了,居然用了这种亲昵的称呼。然后,他又转身对叶萧说:“不过,刚才鉴定组的人说,门和锁都没有被撬动过的痕迹,肯定是用钥匙开门进入的。”
“很显然,昨天晚上闯进这里的人无外乎有两种可能,第一个可能,是杀害周子全的凶犯,他得到了周子全身上所有的钥匙。第二个可能,就是天下证券公司内部的人。”
叶萧忽然别过头问桑小云,“桑小姐,除了你和周子全以外,谁的手里还有总经理办公室的钥匙?”
“总务部里还有一把。”
“除了总务部经理以外,还有谁能拿到那把钥匙?”
“罗副总经理和黄董事长。”
郑重摇了摇头说:“这没有用。上一次我们进来的时候,并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如果周子全真的有问题,他不会把重要的东西放在自己办公室里的。”
“有些东西,虽然表面看起来毫无价值,但对某些人来说,却非常非常重要。或许,上次我们进来的时候,因为疏忽而漏掉了这样看起来不起眼的东西。”
叶萧又看着办公室里面说,“总而言之,昨天晚上的那个闯入者,一定是为了寻找某些重要的东西。也许,这样东西,就是我们破案的关键。”
“也许是吧。”郑重只能点了点头,说:“对了,我已经问过楼下的大楼保安了,下面的大门彻夜洞开,半夜里随便谁都能进出,查不出任何结果。”
这时候,鉴定组的人已经出来了,他们完成了任务,示意叶萧他们现在可以进去了。这时候叶萧拉住一个与他要好的同事问:“脚印的鉴定结果怎么样?”
“很难说啊,不过,从脚印可以估计出这个人身高大概在1米75到1米80之间,体重大约是65公斤到75公斤之间,只有这些了。”
“那么指纹找到了吗?”
“没有找到清晰的指纹,那个人可能戴着手套。”
叶萧点了点头:“我明白了,谢谢。”
“我们快进去吧。”郑重催促着叶萧。
他们进入了周子全的办公室,房间里的一切还和叶萧刚进来时所见的一样。叶萧让桑小云帮忙看一下地上散落的纸片里有没有重要的东西,郑重也帮忙收拾了起来。
叶萧小心翼翼地验视了办公桌里的每一个抽屉,全都被翻的乱七八糟,毫无头绪。他又仔细地看了看被打开的保险箱,其实上次他们已经看过了,里面没有什么东西,现在还是一样。
“没有重要的东西,全都是些事务性的文件和普通的资料而已。”桑小云一边收拾一边说。
叶萧紧皱着眉头,环视着房间一圈,还是看不出什么端倪来。然后,他注意到了电脑,于是他立刻打开了电脑,但是却无法进入系统,原来,整个电脑的硬盘都已经被格式化了,成为了一张白纸。
“谁动过电脑了?”他大声地问。
桑小云凑过来看了看,惊讶地说:“怎么回事?上次进来的时候还是好好的。”
“毫无疑问,是昨天晚上那家伙干的,也许他在电脑里得到了什么,然后再销毁罪证。”郑重也凑了过来。
叶萧站到窗边,外面的城市依然被雨雾所笼罩。忽然,他想起了什么,立刻回头问桑小云:“今天我怎么没见到罗新城?”
“罗副总?对,他们说他今天早上没有来上班。”她茫然地回答。
郑重立刻叫了起来:“妈的,是他。”
叶萧缓缓地回过了头来,目光却落到了郑重的后面。
郑重还在兴奋地对叶萧说:“没错,就是他。看来罗新城已经逃跑了,昨晚就是他闯进了这里,他是副总经理,可以拿到这里的钥匙。”
但是,郑重却看到叶萧在向他摇着头,而且做出了禁声的手势。紧接着,他听到了桑小云的声音:“罗经理。”
郑重茫然地回过头来,此刻,罗新城穿着一件黑色的风衣,就站在他的身后。郑重立刻呆住了,睁大着眼睛,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罗新城主动说话了,他的面色苍白,风衣上沾了许多泥水,风尘仆仆的样子,“对不起,我刚听说这里出事了,看来情况很糟糕。”
“对不起,早上你去哪儿了?”
“实在不好意思,事先没有和公司里打招呼。今天是我妹妹两周年的忌日,早上我去郊外的公墓上坟去了。”罗新城低头致歉地说。
叶萧点了点头,走到他跟前说:“原来如此。请别介意我同事刚才的话,他只是开玩笑而已,并没有真的怀疑你。”
“没关系。”罗新城平静地微笑了一下,“我知道,在这里有许多犯罪嫌疑对象。”
二十九
21点40分,马达做完了今天第十七笔生意。
在一家电影院门口,一对男女下了他的车。现在马达感觉非常累,今天清晨五点他就起了床,早上先开到半岛花园,把容颜带到郊外的公墓,再把她送回去。接下来整整一天他就没有停过,在这座无比巨大的城市里来回奔驰着。
虽然一大早就去了墓地,但今天的生意还真不错,也许是下雨天的关系吧,几乎没有空车过。只有下午的一次,他载着客要经过那块人工竹林边的小马路时,他绕道了,他不想经过那里,特别是在今天的日子。为此,他只收取了记价器显示的一半车钱。
马达的上眼皮有些跳,他随即把车子停到了一条横马路的边上,然后把火也熄了,静静地把头靠在后面,闭起了眼睛。
瞬间,他的脑海里又掠过了两年前罗沁雪的眼睛,接着,眼前又仿佛出现了容颜的眼睛,这两个女人的脸重合在了一起,让他再也无法分清。
“不。”
马达坐直了身体,揉了揉眼睛,让自己清醒起来。他看了看外面,雨点依然打在了挡风玻璃上,他吐出了一口气,他想现在应该点点今天的营业款了,他估计这该是本月最多的一次。
总共有七张一百块钱的,还有一些零头和几百块使用交通卡的金额,当然,他还找出去了许多零钱。忽然,马达觉得其中一张一百元钞票看上去不太对劲。他的第一反应是假钞,立刻打开车内灯,抽出来仔细看了看,不是假钞,而是钞票上写着许多字。
马达觉得有些奇怪,在车灯下仔细地看了看这张新版的百元钞票。几秒钟以后,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涮白,几乎一动不动地盯着这张钞票。
钞票的正面有一行用蓝色的钢笔写上去的字,笔迹流畅而富有个性--
“马达,你拿走了不属于你的东西,如果你不交出来,死神会敲响你的门。”
这是恐吓。
马达心惊胆战地看着这行写在一百元钞票上的文字,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了。他把这张钞票又放到灯下照了照,确实是这些字,非常清楚,没有其他东西了。
他又念了一遍钞票上的文字,特别是最后一句“死神会敲响你的门”,他才真正感到了恐惧。也许,容颜说的是对的,这是一个巨大的阴谋,充满了危险性,他不该卷进来。可是,马达已经被卷了进来,他再也无法自拔了。
“你拿走了不属于你的东西”,马达的注意力又到了这句话上面,他茫然地摇了摇头,他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拿走了什么?事实上,他什么也没有拿走过。
该死的,这张钞票是谁给我的?马达努力地回想着,可是,今天做的生意太多了,足有十七笔之多。至于用一百块钱付车费的人,他也记不清了,只能从七张百元钱看出有七个人付过。但马达无法确定是哪七个人,他实在没有多少印象了,因为生意太忙,而他也太疲劳了,使他丝毫都不注意乘客的模样,也没有仔细地看过收进的钞票。
马达清楚地意识到,他已经被人盯上了,那个人甚至还坐上了他的出租车,在付给他的一张一百块钱钞票上写着一行恐吓他的话。既然那个人能够做到这种程度,那么取马达的性命也简直易如反掌。
雨,下得更大了。
阴惨惨的车内灯,照亮了马达的脸,他的手颤抖着把那张钞票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然后,他启动了车子,向雨夜的深处开去。
三十
“叶萧,还没走呢?”
“我查些资料。”叶萧埋着头在翻两年前发生在本市的所有重大交通事故的卷宗。
“那你走的时候别忘了锁门,我睡觉去了,再见。”
值班的同事走了出去,房间里只剩下了叶萧一个人,他看了看表,已经晚上十点多了。上午在天下证券里发生的事情,依然在他的脑海不断地闪回。现在他可以肯定了,这绝不是一起简单的凶杀案,在周子全遇害的背后,还隐藏着更多的东西。
就在这个时候,叶萧查到了他所需要的东西——两年前罗沁雪车祸的卷宗。
他首先翻到的全都是原始记录,最初的报案登记,交警部门在现场勘查的数据,还有几幅照片。车祸发生在晚上,现场照片是用闪光灯打出来的,只拍到地面上一滩殷红的血迹,还有两张拍的是当时马路的情况,这是一条小马路,路边似乎有竹林。
竹林?叶萧立刻联想到了什么,据他所知,本市在市区的公共绿地里只有一块是有人工竹林的,周子全的尸体也就是在那块地方被发现的。
叶萧立刻又看了看卷宗,他刚才忽略了车祸的发生地点。现在,他终于看清楚了,果然是那儿,那块市区唯一的人工竹林边的小马路。这就意味着,在相隔两年的时间里,罗沁雪和周子全这对夫妻先后死在同一个地点(假设周子全也死在那里)。
这绝不是巧合。
叶萧对自己说。是凶手故意这么安排的,凶手选择了一个特殊的地点,让周子全死在与罗沁雪车祸几乎相同的地方。或者,是在别的什么地方杀死了周子全以后,再把尸体带到那个地方。
叶萧开始觉得这案子也许与罗沁雪的死有关。凶手毫无疑问知道罗沁雪的死,凶手是一个熟悉周子全及其家庭的人。
或许,更大胆的假设一下,凶手选择那片人工竹林,具有对罗沁雪的纪念意义。很快,叶萧就按照逻辑推理,想到了一个人,真是他吗?
白色的日光灯照射着叶萧的额头,也许,他已经找到了一个重要的切入点。他又继续看了下去,很快就找到了当时交警部门的事故鉴定报告。报告里很清楚地表明,出租车司机方面没有任何责任,当时是在正常行驶中,是罗沁雪趁着夜色突然之间从竹林中冲出,自己主动撞到了汽车上,结果当场重伤。
据那位出租车司机讲,罗沁雪当时并没有死亡,还有着一口气,神智也很清楚。司机立刻把罗沁雪送往最近的医院抢救,但是送到医院的时候,罗沁雪已经死亡了。至于罗沁雪自杀的原因,谁都没有搞清楚。
叶萧翻到了卷宗的最后几张。
突然,他沉默了。
沉默到可以听清自己手表里的指针运动声——
他看到了罗沁雪生前的照片。
三十一
深夜十二点。
马达并没有回家,而是把车开到了半岛花园。刮雨器打散雨水,隔着车窗,仍能听清外面的连绵的雨声。他抓紧方向盘,盯着前方被大光灯照亮的一小块地方,开进那条弯弯曲曲的车道。
他停在了那栋白色的别墅前。
别墅二楼的灯光还亮着。
马达坐在车里,静静地看着二楼的灯光。几分钟以后,二楼的灯光灭了,整栋别墅又沉入了黑暗的大海。此刻,他只能听到天籁——阵阵的夜雨,正如他现在纷乱的思绪,一片黑夜里茫茫的雨雾。
他的精神已经快崩溃了,他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无法离开这个女人了。他只想整夜都留在她的窗下,忠诚地守护着她,不惜一切代价。
是的,他已经发誓了,他要保护她,为了赎回他在另一个人身上所犯下的罪。然而,他又扪心自问,难道自己仅仅只是为了赎罪吗?不,他已经不敢想象了,在安息路那个可怕的夜晚,当他第一眼看到容颜的时候,仅仅一刹那,他已经无法抗拒了。让人不可捉摸的情感的种子,已经在他的心底悄然种下,成为他灵魂的一部分,这是人体内一种奇妙无比的化学反应。
爱与罪,往往是交织在一起,难以分割的。或者说,它们本身就是一枚硬币的两面。
也许,对马达来说,这才是真正的恐惧。最可怕的,并不是凶杀与阴谋,甚至不是死亡。而是他自己的脆弱的感情,就象一把火焰,火种一旦点燃,谁都无法扑面,直到灵与肉同归于尽。
“谁来拯救我?”
他闭起了眼睛,轻声地对自己说。欲望与恶梦,就象一对藤蔓,紧紧地缠绕着他,使他渐渐地窒息。这是慢性自杀,但谁都救不了他。
就这样,马达仿佛坠入了水中,沉没到了黑暗的水底,渐渐地被水草包裹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梦中他浮出了水面。大口地喘息着,他不想淹死,于是就睁开了眼睛,却发现自己依然坐在车里。马达看了看表,时间已经是凌晨三点半了。
雨一直下。
他抬起头,向那栋白色别墅的二楼望去。
容颜的窗户又亮了。
三十二
雨,终于停了。
桑小云站在总经理办公室的落地玻璃前,看着雨后的这座巨大城市。她的眼睛里一片模糊,说不清是泪水还是雾气,只觉得心里一股深深的酸涩。她缓缓地靠了上去,先把额头贴在玻璃上,然后是双手,最后,她整个人都与玻璃贴在了一起。
冰凉的玻璃与皮肤亲密接触,一股无比的凉意渗入她的毛细血孔。但她好象丝毫没有感觉到,反而把她火热的红唇紧贴到了玻璃上,就好象吻着他那冰凉的身体。
她微微地叹了一口气,终于后退了几步,呆呆地看着这扇玻璃。在落地窗的中央,已经被她印上了一双红晕色的唇印。
桑小云伸手擦了擦自己的唇角,抹去了一些口红,然后,她又走到窗前,轻轻地用手指,把玻璃上的口红印子抹掉。
窗外,夜色逐渐降临。公司里的人绝大多数都已经下班了,桑小云却还悄悄地留在这里,躲在曾经遭窃的周子全生前的办公室里。昨天,叶萧他们闯进来以后,她帮忙检查了一下,没有发现失窃了什么重要东西。
在他们走后,桑小云又把这里重新整理打扫了一遍,房间里干干净净的,就仿佛周子全还活着,只是去出了一个差,随时随地都可能回来。而他的女秘书,则在苦苦地等待着充满魅力的上司的回来。
他不会再回来了。
桑小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不到两年以前。周子全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很可爱。”然而,这句话并没有任何歹意,而是完全出自于对这个充满青春活力的女孩子的赞美。
其实,周子全并不是那种随便对女人发出赞誉的男人,在日后的接触中,桑小云才发现他原来是一个相当谨慎又相当自爱的男人。
她刚担任总经理秘书的时候,周子全的第一任妻子刚死去不久,桑小云见到的是一个终日忧郁的成熟男人。然而,对于年轻的桑小云来说,他简直是一个完美无缺的人,风度翩翩,谈吐文雅,谦逊内敛,具有超人的智慧与学识。
更重要的是,也许是因为妻子意外地离他而去的缘故,使他平添了一股忧郁的气质。那种眼神,那种话语,能让她瞬间为之而倾倒着迷。
终于有一天,桑小云偷偷地给他发了一个手机短信,然而,却始终不见他的回复。然后,她又悄悄地给他发E-MAIL,事后也如同石沉大海一般。原来,在这个时候,周子全已经认识了容颜,而桑小云尚一无所知。
没过了多久,周子全告诉了公司员工一个意外的消息——他已经和一位女作家订婚了。这消息当场就让桑小云惊呆了,她强忍住了眼泪,回到家里偷偷地哭了一场。
屋漏偏逢连夜雨,恰好这个时候她又生了重感冒,在家里躺了一个星期才出来。等到她病愈回来上班的时候,却受到了第二天周子全举行婚礼的请帖。虽然伤心,但她还是去参加了总经理的婚礼,她见到了新娘容颜,一个比她想象中更加富有魅力的女人。
那个女人占尽了风光,似乎让周子全神魂颠倒,而几乎把桑小云给忘却了。
此后的几个月,桑小云一度变得非常消沉,当她看到周子全时,也再也提不起往日的兴奋了。可是,没过多久,她就发现周子全的眼中再度流露出了那种忧郁,周子全的这种忧郁只有在她刚刚进公司的那会儿才看到过。
立刻,敏感的桑小云就从他的眼睛里发现了什么,尽管别人尚一无所知,周子全也不竭力掩饰,但这一切都逃不过女人的第六感。
桑小云明白,她的机会来了。她先去拜访了一次周子全的家,虽然在她的面前,这对夫妻表现的和谐美满,俨然是新婚后的如胶似漆。但却还是被她看出了其中的端倪。然后,她悄悄地请周子全出去吃饭,这一次,他也没有推辞。席上,桑小云从来没有见过他喝过那么多的酒,以至于她劝都劝不住。
最后,他终于酒后吐真言了。
那一晚,桑小云如同一朵出水的芙蓉,千娇百媚。而周子全则要把满怀的愁绪都倾吐出来,于是,他们又回到了这间办公室里。而窗外已新月如钩。
她终于如愿以偿了。
这一切,都象一场梦一般美丽,就仿佛发生在昨天。回忆,回忆是最好的放松,现在,桑小云已经让自己沉浸于这回忆的幸福之中了。只是,她尚无法禁止自己的泪珠滑落脸颊。
突然,台子上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立刻打断了她美好的回忆。桑小云手足无措地看着周子全的桌子上那台很久没有使用过的电话机。
铃声,来自地狱——
十秒钟以后,她拿起了电话。
三十三
“我没有必要再在那里呆下去了。”郑重推开了叶萧的办公室的门,径直走了进来,他显得很疲惫,解开了领口的扣子,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说,“检察院的人每天都去天下证券查帐,而我就象一个傻瓜一样给晾在那里。”
叶萧放下了手中的鼠标,淡淡地说:“你不是喜欢和那个女秘书待在一起吗?”
“你是说桑小云?她这两天有些怪,不太和我说话,满面愁云的样子,好象心事重重的,也许她也有问题。”
“或许是被那天发生的事情吓坏了吧?”叶萧重新把目光对准了电脑屏幕,但嘴里依然在说:“或者,她是担心自己的安全受到了威胁,这很正常,既然那家伙可以轻而易举地潜入周子全的办公室,那么其他任何事情都会做的出来。”
“好了,今天检察院又有新的发现,天下证券的经济问题要比想象中的更加严重。他们发现连几年前公司内部的资金记录都一片混乱,看来周子全真的有问题。”郑重说完,就端着一次性水杯坐在了叶萧身边,他看到叶萧的电脑里面正调出一张女人的照片。
“是那个漂亮的寡妇?”
“不,是周子全的第一任妻子。”
郑重微微一愣,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说:“是罗沁雪?”
“没错。”
“你没搞错吧,这是容颜的照片啊。”
叶萧摇摇头,他点击放大了这张照片:“你再仔细地看一看。”
郑重眯起了眼睛看了看许久,皱着眉头说:“真是太象了。不过,确实是有一些不同,好象她们的嘴形有些不一样,容颜的嘴唇似乎比她厚那么一点点。”
“哦,原来你把那漂亮的寡妇观察的那么仔细。”
“呵呵,职业习惯嘛。”郑重笑了起来,“不过,她们确实非常相象,不仔细看,是很难分辨出的。”
叶萧盯着电脑屏幕里罗沁雪的照片说:“这也许是一个重要的线索。”
“你认为两年前罗沁雪的死与现在的周子全案有关?”
“因为发现周子全尸体的那片人工竹林,就是罗沁雪出车祸的地方。”
郑重想了想,然后象发现新大陆似的说:“我明白了。罗新城,是罗新城那混蛋,他在为他的妹妹报仇。这既不是抢劫杀人,也不是因为经济犯罪杀人,而是一起报复杀人事件。”
“这个我早就想过了,确实有这个可能性。”但叶萧的目光却是茫然的。
“其实,我早就怀疑那家伙了,罗新城是最愿意见到周子全死的人,他有充分的作案动机。因为第一,这样能够告慰他妹妹的在天之灵,第二,周子全一死,罗新城这个副总经理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坐上总经理的宝座。”郑重显得非常兴奋。
“证据,我需要证据。”叶萧叹了一口气,关闭了那张照片的文件。
“罗新城很狡猾,得到证据需要时间。”
“也许,时间并不会等我们。”叶萧重重地在键盘上敲打了几下,又调出了另一份资料。
郑重不解地看着电脑屏幕,“你调这份材料干什么?”
“但愿他还能清楚地记得两年前的事情。”
叶萧盯着电脑上显示的一份材料,内容是两年前的一场车祸,一个名叫马达的出租车司机的原始笔录。
三十四
马达终于回家了。
他想自己如果再不回来,窗台上的鸟笼子里就会出现一只发臭的死鸟了。当他在楼下停好车子,跨出车门的时候,就听到从他的窗户里传出来的鸟叫声。虽然这声音让人心惊肉跳,但马达可以确定它还活着。
他看了看表,现在是下午16点30分,他快步地走进了楼道。现在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躺在床上睡一觉。
黑暗的走廊里什么都看不清,只能凭借感觉找到自己的房门,他从怀里掏出了钥匙,向锁眼里捅去,可是门却一撞就开了
“糟糕。”
他暗暗咒骂了一声,但愿情况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坏。他小心地把门向前推开,悄无声息地躲在房门后面,然后缓缓地把头探出来向里看去。
在第一眼里,他怀疑这是否是他的家,该不是走错地方了吧?
但是,只过了几秒钟,他就确信这里是自己的家,因为那凄惨的鸟鸣声就是从这里的窗台上发来的。
他的家已经面目全非了。
马达的向前踏出了一步,脚上踩到了一本书,他捡起书拍拍干净放回到桌子上。满地都是乱七八糟的东西,抽屉、罐头、书本、枕头、衣服,还有一只打碎了的碗。他重新关好了门,他想也许那混蛋是用万能钥匙开的门吧。
在凄厉的鸟鸣声里,他小心地向前走着,看到他的柜子和书橱已经被翻得一塌糊涂,就连几个暗柜都被打开了,许多家具都被移了位。
马达在已经拉开的抽屉里面找到了他的存折,还有几千块现金,他数了数,一分钱都没有少,显然那个闯入者的目的并不是这些东西。
他(贼)究竟要找什么?
马达走到了窗台前,那只鸟依然在鸣叫,它实在饿坏了,更重要的是,它目睹了一个不速之客强行闯入了主人的房间,它在用嗓子向人们报警呢。
马达找到了鸟食,立刻就喂给了它吃。他一边看着饥饿的鸟在进食,一边想起了什么。
立刻,他从口袋里找出了那张新版的一百元钞票,在那上面写着一段恐吓他的话。他又重新念了一遍——“马达,你拿走了不属于你的东西,如果你不交出来,死神会敲响你的门。”
现在看起来,那个隐藏在黑暗中的人,不但已经敲响了马达的门,而且还闯到了门里面。也许,那个人真的就是死神。
马达感到一阵彻骨的恐惧,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也许在几个小时以前,或者几十分钟,死神就在这间房间里翻箱倒柜。
“你究竟要什么?”马达大声地说。
他实在没有精力再收拾房间了,而是全身酥软地倒在了床上,就当他要睡着了的时候,门铃忽然响了。
马达不想去开门,他不知道谁还会来找他,也许是表妹小绿吧。
但是门铃非常急促,让他心烦意乱。马达摇了摇头,终于站了起来,打开了房门。
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站在他的面前说:“请问这里是马达的家吗?”
“我就是。”马达点点头。
来人向他微笑了一下,向他亮出了警官证。马达的面色立刻变了。
“你好,我叫叶萧,我们能不能谈谈?”
马达却僵硬地站在门口。
“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马达的额头上沁出了汗。
叶萧疑惑地看着他的脸,然后用眼角的余光向门里望去,只见地上乱七八糟一塌糊涂,他微笑着问:“有什么不方便吗?”
“不,没有不方便,快请进吧。”马达终于把叶萧让了进去。
叶萧进来以后,看到了房间里一切,他吃惊地问:“你家是怎么回事?”
“没事,我——”马达的心里七上八下的,终于想到了回答的方法,“我正在准备搬家,所以家里乱七八糟的,许多东西都要扔掉了。”
“原来如此,我知道你是出租车司机,试着运气冒昧来访,还好你在家,请别介意。”
“当然不会介意。”马达的脸色更加苍白了,一瞬间,他的脑子里想到了很多,他甚至想到也许警察是来抓他进去的。
“你好象不舒服?”
“不——哦,对,最近我是不太舒服,有些感冒了,你看最近的天气忽冷忽热的。”马达强装笑脸回答着。
“那我实在是不好意思。马达,我想你一定还记得两年前的那起交通事故吧?”
马达吐出了憋在胸口的一团闷气,然后又有一团忧虑冲上了心头,他不明白这个警察为什么又来询问那起早已了结了的车祸。他点了点头说:“当然,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的。”
“能不能谈谈当时的具体经过?”
“为什么问这个?不是早就查清楚了吗?虽然他们的结论认为我没有责任,但是,我的心里一直都很内疚,毕竟她是死在我的车轮下。”马达低下了头。
“对不起,我不是怀疑你,我只是想了解一下当时的具体情况,因为这可能牵涉到我目前处理的一桩案子。”
目前处理的一桩案子?马达立刻就联想到了周子全,但他必须要装作对周子全一无所知。
马达回答:“当然,对警方的提问我一向是非常合作的。那晚我开过那片人工竹林边的小马路,我开着空车,速度并不快。忽然,一个人影从旁边的竹林里冲了出来,就象子弹一样冲到了我的车前,我拼命地踩刹车,但来不及了,我还是撞倒了她。但我立刻就下车扶起了她,当时她的脸上很干净,只是嘴角在冒血泡。”
“当时她的神智清楚吗?”
“非常清楚,虽然她被撞倒了,看起来是重伤,但她的神智很清醒,甚至还能说话。”
叶萧立刻紧张地问:“你是说——她说话了?”
“是的,她说话了。当时我把她抬到了我的车子里,准备要送到医院里去,就在这个过程中,她说话了。
实际上,我是弯下腰抱着她的,所以,我的头离她的脸很近,我听到她的嘴里先是嘟嘟囔囔的说了几个字,太含糊了,实在是听不清楚,但是她的最后一句我听清楚了。”
“是什么?”
“我听到她说:‘你不要再犯罪了’。”
“‘你不要再犯罪了’?”叶萧又复述了一遍。
马达无奈地吐出了一口气,点点头说:“对,她就是这样说的,我永远无法忘记这句话。这也是她在人世上的最后一句话,当我把她送到医院的时候,她已经死了。”
“你是怎么理解这句话的?”
“不管怎么样,这确实是一种犯罪,我的车子撞了她,让她失去了生命,这是非常严重的罪行。但她很善良,她并不仇恨我,她希望我不要再犯相同的错误了。”
叶萧摇了摇头说:“你完全理解错了,你并没有犯罪,是她自己选择了死亡。她说的那个‘你’,并不是指撞倒她的你马达,而是指另外一个人,一个她所爱的人。”
马达还想说些什么,但叶萧已经告辞了:“谢谢你提供的线索,再见。”
叶萧离开了这里,他快步地走到了楼下,又回头向马达的窗户看了看,他听到那只鸟又叫了起来。刚才马达房间里的那一幕,始终在他心头盘旋,那一幕与在周子全的办公室里所见的又何其相似。叶萧的眼前又浮现起了马达的脸,好象在哪里见过他。
带着种种疑问,叶萧回到了自己的车子里,当他启动车子的时候,忽然看到前边还停着一辆红色的出租车。
瞬间,他终于想了起来,那天在周子全的追悼会上,结束以后,容颜却从一条阴暗的走道里走出来,几分钟以后,一个年轻的男子也从那条走道里出来,然后坐进了一辆红色出租车自己开走了。
现在,叶萧终于知道那个年轻男子的名字了。
三十五
桑小云站在罗新城的办公室门口,来回地踱着步子,踌躇再三,她看了看表,才早上9点15分。对于副总经理一上班就要求见她,桑小云的心里总有些担忧。
这些天,天下证券公司里不时有检察院的人进进出出,他们在财务部和资料室一呆就是一整天。所有的人都人心惶惶,没有心思上班,公司营业部的业绩也开始下滑,有的人甚至传言天下证券要被破产兼并或者重组了。
这一切就象一场惊涛骇浪,而周子全毫无疑问就处于风口浪尖,他已经沉没到粉身碎骨了,那么桑小云呢?一想到这些,她的心里就惊慌失措。特别是这几天的电话铃声,她每次听到耳朵里都象是催命铃似的,她甚至再也不敢接电话了。
桑小云又四周张望了一下,期望能够看到郑重的身影,那个警察给她的印象还不错,可最近两天他也很少出现在天下证券里了。
现在,她觉得自己就象一只孤立无缘的野兽,徘徊在陷阱之前,然而,她终究要跳下去。
桑小云敲了敲门。
“请进。”
罗新城早就等着她了,他威严地坐在办公桌前,冷冷地看着桑小云自己开门进来,就象猎人看着他的猎物自投罗网,他轻轻地说:“把门关紧。”
桑小云照办了,然后她低着头问:“罗总,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把头抬起来,看着我的眼睛。”
桑小云无法抗拒,她抬起了头,不得不面对罗新城的眼睛。然而,从罗新城的眼睛里,她什么都没有发现,那双眼睛正如一片沉默的大海,谁都不敢驶进。
“坐啊。”
桑小云坐了下来,她的嘴唇都有些发青了。
罗新城说话了:“桑小云,最近你好象有些反常,说说是什么原因?”
“我?不,我很正常。”她竭力躲避着罗新城的目光。
“看着我的眼睛。”他再一次提醒了她。然后他又盯着桑小云看一会儿,说:“外面是不是有很多风言风语?”
桑小云摇了摇头:“不,我什么没听见。”
“你又在撒谎了,我不喜欢撒谎的女人。好了,我绝对不会伤害你的,只要你诚实,把一切你所知道的都告诉我。”
“可我什么都不知道。”
“小桑,大概是总经理出事以后,你悲伤过度而得了失忆症了吧?”罗新城笑了笑,他看桑小云没有反应,然后冷冷地说,“那么,就让我来帮你回忆一下吧。你是不是很喜欢周子全?”
桑小云猛地睁大了眼睛,她咬着自己的嘴唇,并不回答。
“看来你还没记起来,那让我继续帮你回忆。一年前,他和容颜结婚使你非常伤心,是吗?你知道他为什么要和容颜结婚?也许你已经知道了,其实,他并不幸福,对,这你也知道。你面对的是一个忧郁而需要安慰的男人,而你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好女孩,你的心地非常善良。于是,你无私地安慰了他,只不过是用你的身体。”
“别说了。”桑小云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了。
罗新城摇了摇头说:“我不喜欢看到女人哭。”
接着,他把一块手帕递给了桑小云,但桑小云并不擦拭泪水,而是任由泪水破坏了化妆。她已经无路可退了,大声地问:“你到底要怎么样?”
罗新城又笑了,他缓缓地说:“小桑,现在你已经知道了,我掌握着你的一个秘密。但是,我知道你也掌握着一个秘密,一个只有你能够掌握的秘密。现在,我们可以做一个交易,你把你知道的秘密告诉我,而我,则永远保守你的秘密。”
“这个交易不公平。”
“不,非常公平。而且,你已经没有选择了。”罗新城站起来,走到她面前说。
终于,桑小云在颤抖中投降了。她睁大着眼睛说:“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幽灵吗?”
“不,幽灵只存在于心中。”
“可是,我确实见到了幽灵——这是一个关于幽灵的秘密。”
三十六
安息路。
马达不知道是谁为这条路起名的,这种名字只适合于幽灵,不,在这种地方就连幽灵都难以安息。下午五点,他开着车来到了安息路,至少他在这里还“租”了一个房间。
天气逐渐凉了起来,下车的时候,马达不禁打了一个冷战,他竖起领子,低头向那栋古老的房子走去。他来到了昏暗的门厅里,向那黑暗无边的走廊里望去。
“年轻人,你终于来了。”是那房东老人,从一个小房间里走了出来说,“我等了你好几天了,一直不见你搬进来了,还有些担心你呢。”
“谢谢。”
老人看到马达两手空空,就问道:“你怎么什么东西都没带啊?”
“我还要过两天再搬进来。现在我想一个人进去看一看。”马达刚要向里走去,忽然回头向老人问道:“老伯伯,你说这房子真的会闹鬼吗?”
“当然,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这房子里死过人,听说死得很惨,于是就阴魂不散了。十几年前,这里真的有人见到过鬼的。”
马达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径直向走廊里走去。他摸索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了那个房间,拿出上次房东给他的钥匙打开了房门。
房间里依然是那股阴郁的气氛,还有一股奇怪的气味,使得马达不得不用手掩着鼻子。每走一步,都会扬起灰尘,给人一种坟墓般的感觉。特别是那张没有被褥只有钢丝露在外面的床,看起来不象是床而象是一口棺材。
周子全为什么要租着房间呢?一定是有原因的,马达确信。然而,这原因究竟是什么呢?
马达开始在房间里来回地走着,从门走到窗,墙的这一边走到另一边。就这样他走了几十步,直到他一脚踩空——
从人间到地狱。
只有一步之遥。
马达从来没有这样恐惧过,等到他双脚落地以后,发现自己已经身处于一片黑暗之中。他倒在了一片冰凉的水泥地上,臀部隐隐作痛,眼前伸手不见五指。
瞬间,他想到了死。也许自己已经死了,而这里就是传说中的阴曹地府。
几秒钟以后,马达的神智又恢复了正常,他明白,自己还活着。他大口地喘着气,吃力地站了起来。这里是哪儿?他只记得刚才在那房间里来回地走着,最后一脚踩空就掉了下来,那么,这里应该是一个地下室。
虽然一丝光线都没有,但马达还是伸出了双手,向前摸索着,几步之后,他摸到了冰凉的水泥墙壁。接着,他沿着墙壁向旁边摸去,一直摸到了转弯的墙角,然后再向另一边摸去。就这样,马达终于“摸”出了地下室的大小,长大约十米,宽大约五米,乘一乘就是五十个平方米。然后,他又用尽全力向上跳了跳,却始终没有摸到顶。
这是一个地下室。
然而,对马达来说,却等于是一个坟墓。
看起来,仅靠自己的力量是出不去了。于是,他扯开了嗓子,大声地喊了起来,希望那个老人能够听见他的声音。然而,直到他把嗓子喊哑了,却始终没有人来救他。也许这地下室是隔音的,该死,马达一拳打到了墙上,发出沉闷的回音。
忽然,马达想起了身上的手机,他立刻掏了出来,摸索着按了几下,但手机毫无反应。他的运气太差了,今天早上,手机的电池就用光了,还没来得及充电。
他绝望了,脚下一软,又坐到了地上。
什么都看不到,他等于是一个瞎子,什么都听不到,他等于是一个聋子。人,只有在丧失了感官以后,心灵才能更加敏锐,而此刻的马达只对一样东西敏锐--恐惧。
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错误。安息路,这条没有出口的死亡之路,故事开始于这里,再结束于这里,一个完整的死亡故事,而马达则是这个故事的主角。现在,他不得不相信容颜的话了,只要陷进来,就处处充满了危险,最后,是灭顶之灾。
时间在一分一秒的流逝。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已经丧失时间概念了,也许是一个小时,一个夜晚,或者,是一个世纪。
马达相信,黑暗,是世界上一切恐怖的根源。不可名状的孤独感包围了马达,他忽然想到了容颜。此刻,他多么渴望有人能安慰他,以那温柔的手指抱紧他。也许,这就是他所实践的誓言,为了那个女人而死。
他不知道自己是醒着还睡着了,在无边的黑暗中,似乎已没有区别。
无论是谁,在黑暗中最大的渴望就是光线,马达宁愿在一丝微光下死去,不知道是在做梦还是思维,他开始祈祷光的出现。
幽灵,总是与黑暗中的光同在。
一丝奇迹般的微光,出现在了这座坟墓中。
他真的看到了幽灵。
三十七
小绿又见到了那个男人。
那是在浦江边上,晚风轻轻吹送,江上飘来一股江南泥土的气息,而眼前却是满目的霓虹灯和彻夜通明的摩天大厦,还有成百上千的观光客和情侣。
“是给白血病儿童捐款吗?”
“是的。”为慈善组织做青年志愿者的女大学生微笑着说,她的怀里捧着捐款箱,箱子的中央有一颗红心,同时箱子上还贴着一张慈善爱心组织的证书。
男人利索地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百元的钞票,塞进了捐款箱里。
“谢谢。”女大学生向他们鞠了一个躬,然后送给了他们一个爱心纪念章。
小绿接过了纪念章,把男人拉到了江边的栏杆旁,低声地说:“你这个人啊,真奇怪,一百块钱就买一个破纪念章。”
“我说过,我喜欢帮助别人。”男人微笑着说。
“就象你帮助我?”
“是的。”
小绿笑了:“哎,现在象你这种傻瓜实在太少了,简直傻的有些可爱。”
男人也笑了,他不再说话,默默地看着江对岸的景色,一阵江风吹过,掀起了小绿的头发,发丝扫到了他的脸颊上。他忽然说:“小绿,你冷吗?”
“我?你看我冷吗?”原来,小绿的身上正披着那个男人厚厚的外套,她幽幽地说:“你真是一个难得的好人,你把外套给我披着,难道你不冷吗?”
“我从来都不怕冷。”说着,他舒展起了双臂。
小绿看着他说:“是啊,你的样子真象高仓健,简直可以去克隆他了。”
“你很喜欢高仓健那样的男人吗?”
“是啊,他冷静,沉着,还特别酷。”她仰着头,无比赞叹地说,“象他那样的男人,现在已经找不到几个了。”
“那你过去的男朋友呢?”
小绿扬了扬眉毛,轻蔑地说:“那小子啊,根本就不是男人嘛。”
他们都笑了起来。忽然,小绿抓住男人的手说:“告诉我,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男人盯着小绿的眼睛,看了足足好几分钟,终于缓缓地说:“你很象我过去认识的一个女孩子。”
“她很漂亮吗?”
“是的。”
“那你的意思是说我也很漂亮,是吗?”小绿又吃吃地笑了起来。
男人点点头,但却没有笑容,他的表情很严肃,目光里甚至还包含着某种晶莹剔透的液体。
小绿注意到了他的这个变化,她降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问:“你怎么了?是不是我的话让你不高兴了。”看的出,小绿还是很在乎他的。
“不是的。”男人摇了摇头。
“那你是不是很喜欢那个女孩子?”
男人又沉默了一会儿,低声回答:“曾经是。”
“那她现在呢?”
“现在?对她来说,只有过去,没有现在。”
小绿不解地眨了眨眼睛。
男人继续说:“因为,她早已经死了。”
三十八
马达不知道睡了多久才醒来,饥饿和干渴一个接着一个地折磨着他,他就象一个入定的老僧一般,盘腿坐在地上,直到全身麻木。在黑暗的地底,睁不睁眼睛都是一样的,但是,马达还是睁开了眼睛。
这是奇迹吗?
他看到了坟墓里的一丝光线。
光线对于眼睛,正如同水对于鱼,立刻,他的眼睛又复活了。是的,那是一缕光线,从头顶的一个缝隙里照射进来。
尽管长时间的麻木让他的双腿有着象被千万根针刺一样的感觉,但马达还是艰难地站立了起来。他又感到了生命的气息,不管那是幽灵还是魔鬼,都无法阻止他活下去的欲望。
透过那丝光线,他看到地下室的顶部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一根绳子正通过小口子悬挂着。马达一把就抓住了那根绳子,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量,居然使他用双手抓着绳子爬了上去。
还好地下室并不高,很快,他的手就抓到了上面那口子,原来是一块翻板,旁边还有一块没有打开。马达伸出手捅开了另一块翻板,他终于爬了出去。
他又从地狱回到了人间。
马达大口地喘息着,趴到了窗口上,贪婪地呼吸着空气,就象一个刚从坟墓中爬出来的复活的人。片刻之后,他的眼睛又适应了光线,然后他回头看了一眼,原来地上有两块翻板,铺平的时候极难看出来。
果然是个陷阱,马达不敢再呆在这个地方了。而那根救他命的绳子则绑在了窗户栏杆上,又是谁救了他呢?反正不可能是那个房东老人。难道,真是幽灵?
他又向窗外望了一眼,天色越来越暗了,看了看表,现在是17点20分。他记得自己来到这里的时候是下午五点,难道仅仅只过了二十分钟吗?这显然不可能。看起来,马达在地下室里已经度过了二十四个小时了。
整整二十四个小时,他被囚禁于坟墓之中。没有喝一滴水,也没有吃一粒米,他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马达连想不敢想了,那种恐惧的感觉能使任何人都窒息。
现在,马达实在是饥渴难当,他快步离开了这可怕的房间。在走出这栋楼房的时候,他并没有见到那房东老人。
他的车还停在路边,马达的手颤抖着掏出钥匙开了车门。坐进车子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取出放在挡风玻璃底下的一杯矿泉水,大口大口地喝了下去。然后,他并没有回家,也没有去附近的餐馆吃饭,而是向另一个方向开去。
现在,他最渴望的就是见到她。
三十九
容颜已经很久没有自己烧过菜了。
她记得自己在读中学的时候,妈妈整日被关在精神病院里,父亲的腿虽然有残疾,但他的手非常灵巧,做了一手好菜。
在那段日子里,父亲教会了她烧许多好菜。初三的时候,她甚至不想再继续读书,而去做一个高级厨师,以早早的挑起家庭的重担。
后来,她长大了,恶梦就来了。
等到恶梦醒来以后,她选择了写作,不停地写着,直到她成为一个女侦探小说家。最后,她住进了这栋白色的别墅。现在,她在别墅底楼的厨房里,开着油锅,做着当年父亲教她的毛蟹炒年糕。在旁边的灶台上,已经放着好几盆热菜了。
十分钟以后,这些菜都端到了餐桌上。看着一桌子的菜,她却没有多少食欲,只是呆呆地看着,如同欣赏一堆只能看不能吃的艺术品。
门铃响了。容颜走出餐厅,打开了外面的房门。
“你是谁?”
在最初的几秒钟,她甚至没有能认出马达来。当她打开了门外的灯,仔细地看了看以后才确认了他。眼前的马达无比憔悴,眼眶又深又黑,面呈菜色,嘴唇发青,头发乱糟糟的,下巴上爬满了胡子,衣服上全是灰土,整个人就象是从坟墓中爬出来的一样。
他就是从坟墓中爬出来的。
“你这是怎么了?”容颜把他拉进了房间。
“我会把你房间弄脏的。”
“别说了,你先洗一把脸吧。”她把马达带到了底楼的卫生间里,从卫生间就可以看出一家人的富裕程度,马达在这间豪华的卫生间里,有些摄手摄脚了。
“不要拘谨。”容颜帮他打开了热水,“你先洗脸,我去去就来。”
马达一个人站在卫生间里,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在地下室里度过的二十四个小时,使他几乎成为了一个饿鬼。他把头放到了水龙头底下,热水冲涮着他的脸和头发,洗去那层厚厚的污垢。十分钟以后,他洗完了脸,虽然脸上是干净了,但目光依然是疲惫憔悴的。
“你洗完了?”容颜走了进来,她的手里拿着一叠衣服,“这是我丈夫的衣服,如果你不嫌弃不忌讳的话,快把你身上那些脏衣服换了吧。”
马达点了点头,他接过这些衣服,拉上了卫生间的门。这些都是周子全生前用过的衣服,马达是看着他被杀死的,现在马达又要穿上他的衣服了,这真是不可理解的命运。
马达脱下了身上的脏衣服,换上了周子全的衣服:棉衬衫,休闲裤,羊毛衫,它们看上去都很新,穿起来也很舒适。
他穿着周子全的衣服走到了容颜面前,心里忐忑不安,他害怕周子全的灵魂也一同附着在衣服上。容颜却微笑着说:“现在你看起来好多了。”
“容颜,你这里有什么吃的?”马达不好意思地说,“我现在非常饿。”
她立刻把马达带到了餐厅里。马达如饿虎扑食一般忘却了最基本的礼仪,坐到餐桌前大快朵颐了起来。他先是风卷残云式地扫去了餐桌上一半的菜,然后问她:“还有没有饭?”
容颜立刻把饭又端了上来。马达一连吃了两大碗饭,又喝了一锅子的汤,容颜就这样看着他吃,她自己看也看饱了。当马达打起了饱嗝以后,容颜才问道:“你有几顿没吃饭了?”
“二十四个小时。”
“你是说你一天没吃饭?”
马达点了点头,然后,他就把自己掉进地下室里的奇遇全都说给了容颜听,那样子就象是在叙述一个恐怖的聊斋故事,但容颜相信,他所说的全都是事实。
当马达全部说完了以后,容颜却呆呆地看着他,许久都没有说出话来。
“现在我最想知道的是,你丈夫为什么要租那房子?”说着,马达用手抹去了嘴上的油。
容颜微微叹了一口气:“我怎么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那天晚上,你不是也在安息路吗?”马达几乎是祈求地说:“请告诉我,你是不是也去过那房子?”
容颜的表情忽然有些痛苦,她大声地说:“不,我没有去过那房子,我发誓。”
“对不起。好了,我相信你。”马达的语气又柔和了下来:“你知道吗?我刚从那地下室里逃出来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你。”
他终于把自己的心里话说了出来。
容颜微微一颤,她低下了头,轻声地说:“听我说,马达,你是一个好小伙子。而我,只是一个刚死了丈夫的女人而已。你真的不需要为我做这些,这不值得。”
“不,我已经想过了。我所做的一切,不仅仅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自己,更是为了我们。”他着重地说了最后“我们”两个字。
容颜并没有回答,她只是迅速地把餐桌上吃剩下的东西收拾干净了。马达跟在她后面说:“容颜,你为什么不回答我?”
她忽然猛的回过头来说:“你到底想要什么?”
“真相。”
马达冷冷地说。
忽然,容颜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他们的脸靠的很近,尤其是他们的嘴唇。
马达能感受到她温暖的呼吸,谁都无法抗拒。
他闭起了眼睛。
突然之间,一阵急促的门铃声惊醒了马达,他睁大着眼睛看着容颜。她也有些紧张,小心地走到窗前,拉开百叶窗的叶子向外面望了望。然后,她的脸色变的苍白,回过头来对马达说:“罗新城来了。”
马达也感到了一阵紧张:“他来干什么?”
“不知道。”容颜焦虑不安地说:“无论如何,绝对不能让他在这里看到你。”
“那怎么办?”
那门铃声依然急促地响着,房子里亮着光,罗新城知道容颜在家。
她把马达领到了客厅的楼梯口说:“快躲到楼上的卧室里去。”
马达点了点头,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上去,二楼有一排环形的房门,他推开了其中的一间。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楼下的容颜已经开了门。同时也听到了罗新城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容颜,你怎么了?那么久才开门?”
容颜从容地回答:“我只是在收拾刚吃完的晚饭而已,没想到有人会来,手忙脚乱地就慢了。你怎么来了?”
“难道,我不能来看望一下我同事的遗孀吗?”
“当然——可以。”
接着,马达听到了容颜和罗新城走进了客厅的声音。马达尽量不弄出声音,然后看了看自己所在的房间。
这里就是容颜的卧室,面积很大,至少有三十个平方米,而且门内侧还带有一个隐蔽式的卫生间。卧室里的装修用材看起来非常贵,但设计却很简洁,以白色与米色调为主。在卧室的内侧,有一张大床,马达想,这就是周子全和容颜睡觉的地方了。
他仰起头,忽然觉得有一双眼睛正在盯着自己。原来,是天花板上镶嵌着一块巨大的镜子,他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气,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觉得镜子里的人就象是一个偷窥者,正窥视着容颜最隐秘的那一部分。
客厅里又传来了罗新城的声音:“我总觉得这里好象有人来过?”
“谁会来敲一个寡妇的房门?”容颜淡淡地回答。
“不,我闻到了某种男人的气味。”
马达心里一惊,他小心地躲在门后,屏住了呼吸。
此刻,镜头回到客厅,容颜轻描淡写地回答:“你闻到了周子全留下来的气味,你知道吗?人虽然死了,但是人的气味却会永远留下来。”
“不是周子全的气味,而是一个陌生的男人,这个男人的气味与这房子格格不入,所以才特别地明显。”罗新城张动着鼻翼,同时,目光警觉地在房间的四周扫视着。
容颜却笑了笑说:“其实,你说的那个男人,就是你自己。”
“你确实很聪明。”罗新城冷冷地说。
“要喝咖啡吗?”
“不,我不想用他用过的东西。”然后,他意味深长地说,“除了你。”
躲在楼上的马达心里又是一晃,他的脑子里急速地转动着,难道容颜与罗新城之间也有?
“住嘴。”容颜又把他顶了回去,“你到底来干什么?”
“你说我能干什么?我是来拯救你的。”
“你凭什么拯救我?”
罗新城沉默了片刻,他看着容颜的眼睛说:“因为你和他的秘密。”
“我没有秘密。”
“不,你有秘密,他也有秘密,还有其他人。”
容颜回退了一步,她试探着问道:“你到底在说谁?”
“你自己心里清楚我在说谁。”罗新城站了起来,他靠近了容颜说:“告诉你,我已经知道了秘密。”
“这只是你的想象。”
“不,从一开始,我就觉得不对劲。是的,你们很会表演,几乎把所有的人都骗过了,这真是一个绝妙的计划,非常精彩,说实话,我很佩服你。”
罗新城狡诈地笑了笑说,“但是,你们忽略了一个人。你们可以很容易地蒙骗男人,但在女人面前,总会露出马脚。”
“你是说——桑小云?”
“没错,你丈夫的小情人。”罗新城用暧昧的目光看着她说,“我想,你早就知道了她和你丈夫的关系了吧?”
容颜倔强地回答:“知道又怎么样?”
“你不嫉妒吗?嫉妒是女人的天性。”
“这是他自己的事,与我无关。”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回答。
“不,真正的原因是,你并不爱他。”
容颜站了起来,冷冷地说:“我认为这并不重要。”
“这很重要,非常重要。”罗新城忽然充满仇恨地说,“因为,你的丈夫是一个卑鄙无耻的小人。”
“对不起,你没有权利侮辱一个已经死去了的人。”
“侮辱一个人,总比杀死一个人要更加道德一些。”罗新城的目光凌厉逼人,直指容颜的眼睛。
“你在怀疑我?”
罗新城不回答,他沉默了一会儿,在客厅里来回地踱着步,他那沉重的脚步声让躲在楼上卧室里的马达心惊肉跳。
忽然,当罗新城走到那装饰性的壁炉前时停了下来,在壁炉上放着一张相框,里面是周子全与容颜的合影。他拿起了这张照片,仔细地看了看,然后自言自语地说:“你这个幽灵,回到地狱里去吧。”
“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你的丈夫,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幽灵,一个无所不在的幽灵。”他突然回过头来问容颜:“你相信世界上有鬼存在吗?”
“我不知道。”
“你难道不知道你嫁给了一个幽灵吗?”罗新城又把照片放了回去,他缓缓地说:“现在,我必须承认,我恨他,恨之入骨,我早就想——亲手把他杀了。”
他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气,这是他早就想说的话,今天他当着容颜的面说了出来,心里的感觉不禁畅快了一些。
“你认为周子全应该对你妹妹的死负责?”
“他应该负百分之九十九的责任。”
“那另外百分之一呢?”
“应该由那个该死的出租车司机来负。”
这句话让楼上的马达心里又是一颤。
罗新城继续说:“那天在墓地,你居然和那个可恶的司机在一起,告诉我,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这与你无关。”
“不,你必须要告诉我,否则我饶不了他,我可是什么事都干的出来的,包括杀人。”罗新城忽然变得狂怒起来,他朝着容颜大叫大吼,那样子实在是可怕。
容颜后退了一步,腰眼已经顶到了窗台上,她犹豫了一下,然后大声地说:“他是我的情人。”
楼上的马达躲在卧室的门后,他听的清清楚楚,不禁心襟摇荡,一股莫名其妙的幸福感涌了起来,填充了他心中的恐惧。也许,这只是容颜为了保护他,而对罗新城遍出了一个谎言而已,但即便这样,至少说明了容颜是非常在乎他的安危的,马达又感到了一阵安慰。
罗新城睁大着眼睛,不敢相信她的话:“你说什么?那个叫什么——”
“他叫马达。”
“你是说,那个叫马达的出租车司机居然是你的情人?”
容颜镇静自若地点了点头说:“是的,他是我的秘密情人。”
“你和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罗新城用了审问的口气。
“我们早就开始了,已经有半年了。”
罗新城摇了摇头说:“别说了,我早就该想到了。虽然,从外表上看你和沁雪几乎难以分辨,但实际上你根本就无法与她相比。她是那样纯洁,那样单纯。
“而你——在天使般的外表下,却藏着一颗魔鬼般的心灵,谁也不知道你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你与沁雪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你非常明白,周子全并不爱你,所以,你有了一个秘密情人,以满足你那征服别人的欲望。”
“是的,我就是这样的人。”容颜也大声地说,“你既然已经知道了,那就离开这里吧。”
“不,上帝为什么夺去了沁雪的生命,却让你这种女人还活着?”罗新城的眼前似乎蒙上了一层迷雾,用着极其投入的神情说:“你知道沁雪是一个多么好的女孩吗?她太美丽了,美丽的让每一个人都不得不爱她。她的心灵是那样纯洁,她的品德又是那样高尚。她的完美不属于我们这个尘世,她是上帝的造物。我有一个这样好的妹妹,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幸运,也是最大的财富。我发誓,要永远地保护她,要永远和她在一起,直到我和她都走入坟墓。”
容颜摇了摇头,冷冷地说:“正因为这样,她才会离开你,才会嫁给周子全。因为你是一个自私的人,你只想到你自己,而从没有考虑过你妹妹的感受。你深深地迷恋着她,你不让她与任何男人交往,你妄图永远独占着她,你把你妹妹当作了你的私有财产。”
听完容颜的话,罗新城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他的情绪变得更加不安,似乎变成了另一个人似的,他的眼睛里漂浮着一股迷芒的物质,忽然,他的声音变的柔和起来:“你说我把你当作了我的私有财产?你在说些什么啊?我亲爱的妹妹。”
容颜尽量让他安静下来,小心地问:“你说我是谁?”
“你疯了吗?你当然是我的妹妹罗沁雪。妹妹,你难道不认识我了吗?我是你的哥哥新城啊。我们可是亲兄妹,在你九岁的时候,我们就失去了父母,是我一边读书一边打工在维持着我们的家的生活。我工作以后,又用几乎全部的工资来供你读书。妹妹,我这么做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你吗?”
此时,楼上的马达已经小心地把头探出了卧室的房门,向楼下望去,只见罗新城就象一个疯子一样在对容颜述说着,显然,此刻在罗新城的意识中,已经把容颜当成是他妹妹罗沁雪了。
“你爱你妹妹,是吗?”容颜依然在小心地问罗新城。
“没错,我爱你,妹妹。在这个世界上,我只爱你一个人。你说的对,任何男人都不能靠近你,因为你只属于我一个人,我绝不能容忍别的男人把你从我的身边抢走。”
罗新城忽然仰天大笑,那笑声是如此的恐怖,让容颜浑身上下都起了鸡皮疙瘩,他狂笑着说,“我不惜一切代价,只为了能够永远得到你,是的,不惜一切代价,甚至包括——杀人。”
“你杀了谁?”
“周子全。”罗新城咆哮着说,然后放声大笑。
半个身体还藏在卧室门后的马达听到这句话以后,心里打了一个冷战,在心里对自己说:原来是他?
紧接着,马达又听到了罗新城几乎疯狂的声音:“妹妹,跟我走吧,你不应该嫁给他,离开这栋房子,我们回家去。”
马达实在忍耐不住了,他走出了楼上的卧室,看到罗新城居然已经扑到了容颜的身上,容颜在尖叫着“救命”,同时伸出双手在与罗新城搏斗。
罗新城已经疯了。
容颜大口地喘着气,用双手竭力保护自己,她只看到罗新城那张疯狂的脸几乎已经扭曲了,他的两只眼睛大得吓人,眼珠几乎要从眼眶中掉出来了。
忽然,罗新城双手一松,整个身体缓缓地倒了下来。
客厅里死一般寂静。
容颜躺在沙发上,只看到马达站在她的面前,马达的手里握着一尊二十厘米高的铜雕像。
两个人呆呆地互相看着,并不说一句话。容颜率先反应了过来,她蹲了下来,看了看躺在底下的罗新城。
还好,罗新城只是暂时被打昏了过去,头上肿起一个包,但并没有流血。看起来罗新城并没有大碍,嘴唇还在嗕动着,他很快就会醒来的。
“我杀了他?”马达傻傻地问。
“不,他没有事,只是昏过去而已。”容颜又站了起来。
马达放下了手中的铜雕像,惊慌失措地问:“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你别急,让我们想想看。”容颜又看了一眼地上的罗新城,现在这家伙的样子就象是一个倒在地上的醉鬼,嘴巴里还在喃喃自语地说着醉话。
她又冷静了下来,说:“马达,你不要害怕,这种人罪有应得。”
“是的,可是我——”
“别说了,我们把他送回去就是了。”
“你是说把他送回家去?”
容颜点了点头:“没错,他明天早上醒来以后,就会清醒回来的。刚才他发疯了,他把我当做了他妹妹罗沁雪,当他回忆过来以后,他是绝对不敢这件事说出去的,否则他自己也会身败名裂。”
接着,容颜转身到一个抽屉里,翻出了一本周子全生前的通讯簿,在簿子里找到了罗新城的家庭住址。
“我们走吧,一起把他抬到他的车子里去。”
他们一起抬起了昏昏沉沉的罗新城,容颜抬头,马达抬脚。两个人手忙脚乱地把罗新城抬出了房子,在外面的车道上,停着一辆白色的广州本田。容颜和马达把罗新城抬到了本田车前,容颜在罗新城的口袋里摸到了车钥匙,打开了车门,然后把罗新城放到了后排座位上。
马达坐进了驾驶的位置,容颜坐在了他的旁边。接着马达看了看通讯簿里的罗新城住址,然后把车钥匙插了进去,开动了罗新城的本田车。
从半岛花园开到罗新城的家足足需要一个小时的时间,几乎横穿了整个市区。一路上,马达和容颜一句话都没有说。马达开惯了桑塔纳出租车,第一次开本田车不太习惯,总是在不停地调整着。而容颜则时不时地回头看一看躺在后座上的罗新城,生怕他会突然醒过来。
22点30分,他们抵达了罗新城的家,一栋高层建筑。马达架着罗新城下了车,装作是带着喝醉了的人回家的样子。马达轻声地问容颜:“要是他的家里人问起来怎么办?”
“他没有家里人。”容颜轻声地说,然后她向楼道里望了一眼,说:“门口没有保安,我们赶快进去,别被其他人看到。”
他们架着罗新城走进了电梯,又上到了十三层,出了电梯,迎面是一扇豪华的防盗门,就是罗新城的家了。容颜用罗新城身上的钥匙试了一把又一把,终于打开了房门,把罗新城架进了他自己的家里。
罗新城的房子非常大,一个人住着三室二厅,房子的装修却很简单。但是,令容颜和马达吃惊的是,罗新城的墙上到处贴满了罗沁雪放大了的照片。
马达小心翼翼地把罗新城放到了床上,让他就这么躺着。然后马达惊讶地看着房间的墙壁,照片上的罗沁雪与现在的容颜几乎一模一样,难怪罗新城会到发狂的程度。
“她美得让人发狂,甚至包括她的哥哥。”马达看着照片里罗沁雪的眼睛说,两年前,罗沁雪临死时的眼神改变了他的一生。
“不,美丽不是一种罪过,是她的哥哥心理变态。”容颜又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罗新城说,“但愿他明天早上醒来以后,能够忏悔自己的罪行。”
马达始终有些担心:“他真的没事吗?”
“放心,你看他嘴巴里还在说着胡话呢,也许几分钟后就会醒过来了,我们快点走吧。”
他们把罗新城的钥匙又放回到了他的口袋里,然后离开了罗新城的家,在关上了房门以后,马达却怎么也关不好防盗门,看来是需要按什么钮的。
“关不好就算了,我们快些走吧。”容颜拉着马达的手,焦急地按下了电梯的按钮。
很快,他们走出了这栋大楼。马达看了一眼罗新城的本田车说:“糟糕,我没有把它停到车库里。”
“别管那么多了,我们走。”说完,容颜扬了扬说,一辆出租车停在了他们面前。
马达的心里忐忑不安地跟着容颜钻进了出租车。
一个小时以后,他们回到了半岛花园。
马达和容颜站在她那栋白色别墅前,深夜了,两个人的影子拉的长长的,就象一对孤魂野鬼。容颜呼出了一口气:“马达,今天幸亏有你在,否则——”
“别说这样的话。”
“你看起来很累,今天晚上就在这里过夜吧。”
马达的心里一抖,想要拒绝却又说不出话来。
容颜微微一笑:“你可以住在底楼的客房里。”
马达自己也笑了,他在笑他自己的幻想和天真,他摇了摇头说:“我还要把车开回去呢,你自己当心点,有什么事尽管找我好了。再见。”
他回头找到了自己的桑塔纳,在坐进车里之前,又向容颜挥了挥手说:“谢谢你做的菜,这顿晚饭是我一生中吃的最香的一次。”
四十
郑重放下了电话,有些无奈地说:“还是没有人接电话?”
“那么罗新城的手机呢?”叶萧站在窗前问。
“他的手机我也打过了,铃在响但他不接。”郑重有些不安了,他站起来说:“我已经问过天下证券里许多人了,他们都不知道罗新城的去向。”
叶萧看了看日历说:“至少今天他不会去上坟。”
“现在已经上午十点半了,罗新城会不会畏罪潜逃了?我们早就应该对他实施监控了,我看这回检察院也要急了。”
“别着急,我们先去他家看看如何?”
话还没说完,叶萧已经向门外走去了。
半个小时以后,叶萧和郑重来到了罗新城的家门前,从电梯里一走出来,郑重就大声地说了起来:“叶萧,我敢打赌他不在家里,他一定跑了,说不定还带了一大笔赃款。”
叶萧并不回答,他径直走到罗新城的门前,当他刚要伸手去按门铃的时候,目光忽然被防盗门吸引住了,他的手又缩了回来。
“你在看什么?”
“防盗门。防盗门没有关好。”叶萧取出了手帕,小心翼翼地拿着手帕把防盗门拉开。
“也许他在家?”郑重轻声地说,“我不喜欢这种需要密码的防盗门,太复杂了。”
但叶萧还是定着不动。
“你怎么了?”郑重奇怪地看着他。
叶萧立刻对他做了一个禁声的动作。叶萧屏心静气地站在门前,神情异常严肃,双眉又拧在了一起。
这时候,他们身后的电梯门又打开了,一个老人牵着一条硕大的金黄色牧羊犬走了出来。郑重不喜欢狗,特别是象那样大的牧羊犬,但是,他奇怪地发现那条牧羊犬居然停在了罗新城的门前不动了,狗鼻子不停地在门口嗅来嗅去,而牧羊犬的主人则不断地喝斥着他的宠物,却毫无效果,那只牧羊犬象是发疯了似的对罗新城的门里狂吠起来,仿佛在门里有着它的猎物。
叶萧和郑重都小心地后退了几步开外,惊异地注视着这一幕。
“这畜牲,我第一次见到它这样不听话。”老人惊异地叫了起来。
叶萧说话了:“需要我们帮忙吗?”
老人点了点头。叶萧和郑重帮着老人一起拉那根套在牧羊犬脖子上的狗链子,三个人一起用力,这才把那只狂吠着的大狗从罗新城的门口拖开。老人打开了自己的家门,费力地把牧羊犬带回了家里。
门关上以后,叶萧和郑重依然听到牧羊犬在自家门里叫着。他们回到了罗新城的门前,不约而同地意识到了某些东西。叶萧蹲了下来,鼻翼张动着,把脸贴到了门缝上,半分钟以后,他微微点了点头。
郑重小心地问:“什么气味?”
“血--”
叶萧的声音太轻,郑重没有听清楚:“什么?”
“血腥味。”
这回叶萧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
他们的表情都紧张了起来。在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叶萧忽然问道:“郑重,我听说你很善于撞门。”
“我就怕你说这个。”郑重无奈地苦笑了一下,然后后退了几步,一直退到电梯口。他猛吸了一口气,竖起他那强壮的肩膀,向罗新城的房门冲去。
门被撞开了。
叶萧一进门,果然感到有一股血腥味漂浮在这套房间里,然后,他听到了郑重的惊呼声:“天哪,这个变态居然在墙上贴满了容颜的照片。”
“不,贴在墙上的是他妹妹罗沁雪。”叶萧看着照片里美丽女人的眼神,心里却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仿佛这个女人又从坟墓里跑了回来,也许这正是罗新城想要的感觉。
郑重靠在墙上,使劲地揉着自己的肩膀,表情看起来很痛苦,他嘴里嘟囔着说:“下次我再也不撞门了,”
叶萧没有管郑重的抱怨,独自向罗新城的房间深处走去,他很快就找到了罗新城的卧室。在卧室的门口,他看到地上有一滩血迹,顺着那道长长的血迹,他向卧室里望去,他看到罗新城正躺在床上,右手的手腕上有一道深深的口子,那些血迹就是从这里流出去的。
“天哪,罗新城死了。”郑重也走到了卧室门口,轻轻地叫了一声。
叶萧小心翼翼地走进了卧室,仔细地注视着这可怕的一幕。罗新城仰面躺在床单上面,穿着一套西装,脚上还穿着皮鞋。从他的手腕处流出来的血顺着垂下的手指落到地板上,又流到了卧室的门口,房间里散步着一股死亡的血腥气。
在罗新城身体另一侧的床上,还有一把小小的剃须刀片,刀片上沾着血迹,显然就是这把小小的刀片割破了罗新城的手腕动脉,结束了他的生命。
“他畏罪自杀了。”郑重退到了卧室门外说,他又看了看这房子墙壁四周所贴满了的罗沁雪照片,摇了摇头说:“没想到他有心理变态,一切都是他布下的,一起又在他自己手里终结,这很公平。”
叶萧的眼睛盯着罗新城的尸体,嘴里在对郑重说:“你真的这么认为吗?”
“当然。”说完,郑重已经掏出了手机向局里报告他们的重大发现了。
叶萧走到了卧室里的床头柜前,他的目光落到了柜子上的台历上面。台历正好翻到昨天的那一页,在摊开的这一页上,有一行罗新城用钢笔写的字--幽灵在报复。
四十一
15点20分。
天台。
起风了。三十二层大楼的天台上,正是高处不胜寒的琼楼玉宇,一阵风吹过她的脸颊,来自遥远北方的冰凉的空气使得绯红色肤色逐渐变得苍白,成为近乎于透明的颜色,一个容易破碎的玻璃美人。她缓缓地向前走去,长长的头发被风高高地扬起,象一团黑色的火焰。
在天台的边缘,她停止了脚步,只要再往前跨一步,她就要成为一个新的幽灵了。伸开双臂,仰起头,被风亲密地包围起来,脚下这座丛林般的巨大城市从四面八方冷冷地看着她,没有一个人在意她的存在,她的悲伤,她的恐惧。
小时候,她有一个美丽的梦想,这个梦想就是--飞。
现在,那个无所不在的可怕幽灵正悄悄地隐藏在她的身边,向她发出了来自地狱的召唤。
她终于张开了翅膀,她要飞了。
“桑小云——”
有人在叫她的名字,打断了她的飞翔,她回过头来,看到了那个叫郑重警察。郑重跑到了她的身前,一把将她从天台的边缘拉了回来,他紧紧地抓着她的手说:“你在干什么?”
她的目光里充满了迷茫,呆呆地站着,什么都回答不了。
“我到处都找不到你,他们说你可能上天台来了,你来这里干什么?”
桑小云低下了头,她终于说话了:“我不知道。”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你想用这种方式来结束痛苦?你真傻啊。”
郑重一边说,一边脱下了自己的外衣,披在了她的肩膀上,“站在那么高的地方,你不冷吗?”
“谢谢。”
“我们快些下去吧。”
很快,郑重带着桑小云离开了天台。他们回到了楼下,桑小云还惊魂未定,恍惚地坐在了自己的办公桌后。郑重站在她的面前,语调深沉地说:“你为什么做?”
桑小云轻描淡写地说:“不为什么。只因为他要把我带走。”
“你说的那个他是谁?”
“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她的嘴角忽然出现了奇怪的微笑。
郑重看到了她的这一变化,他的心里暗暗地发毛,难道眼前这个美丽的可人儿真的发了神经吗?他试探着问:“已经死去的人?能说的更确切吗?”
“一个幽灵。”
说完,她的目光里闪现着一股冷冷的光芒,让郑重吃了一惊。但郑重竭力不让自己心里所想的泄露出来,而是冷静地说:“幽灵?你是在说周子全还是罗新城?”
“罗新城?他怎么了?”
“他已经死了。”郑重稳稳当当地说,“今天早上,我和叶萧在他家里发现了他的尸体,他自杀了。”
出乎郑重的意料,桑小云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惊慌失措,而是显得出奇地镇定自若,好象罗新城的死与她毫无关系一样,她只是淡淡地说:“又死了一个。”
“你说什么?”郑重对她的回答非常意外。
桑小云却不说话了,片刻之后,她脱下了还披在自己身上的那件郑重的外衣,还给了他,“郑重,谢谢你了。”
郑重接过衣服,靠近了她说:“小云,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瞒着我。为什么不出来呢?”
“
不,我不能说。”她的眼睛里掠过了一丝恐惧。
“为什么?”
“因为——”她忽然抱起了自己的肩膀,微微发抖地说,“还会有人死的。”
郑重虽然不敢相信她的话,但还是顺着她的话头问:“那么谁会是下一个受害者?”
“也许是你,也许是我,也许是他——”她的眼神中再度迷茫了。
“你是一个可怜的女孩。”郑重改用柔和的语调说,“我知道你需要帮助,相信我,我会给你帮助的。”
她摇摇头:“不,谁都帮助不了我。除了幽灵。”
“小云,是不是最近的事情让你太伤心了,你也许应该接受心理治疗。”
桑小云忽然睁大着眼睛,用一种特殊的嗓音说:“郑重,你不要再靠近我了。”
“因为,幽灵已经附在了我的身上。”
她的声音和语气好象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生活在精神病院里的异常恐惧的人。
郑重的心里也没底了:“你在说些什么啊?”
“幽灵已经控制了我。”
桑小云充满恐惧地说。忽然,她站了起来,目光投向了走廊的另一端。郑重顺着她的注视的方向望去,那正是周子全的办公室。
“幽灵,幽灵就在那里。”
桑小云突然尖叫了起来,手指指着周子全的办公室,然后,她用手抱着自己的头,满脸恐怖,闭起了眼睛。郑重的心里也是一紧,他匆忙地问:“钥匙呢?”
郑重在拿到周子全办公室的钥匙以后,飞快地跑到门前,先把耳朵贴在门前听了听,门里并没有什么动静。然后他小心翼翼地用钥匙打开了房门,却发现办公室里连个鬼影子都没有,一切还和上次进来的样子一样。
他轻轻地吁出了一口气,暗暗地骂了自己一声大惊小怪,居然给桑小云吓了。他回过头来,向桑小云望去,却已经找不到她的人影了。
郑重的心里猛的一沉,他预感到不好了。他回到了桑小云的办公桌前,望着四周的走廊与房间,什么人都看不到。就这么短短十几秒的时间,桑小云就象空气一样蒸发了,消失地无影无踪。
如同一个幽灵。
四十二
叶萧开着车缓缓地从公安局里出来,在开过第一个路口之后,他突然犹豫了片刻,他知道自己应该笔直向前开,去天下证券公司,郑重还在等着他。但是,在思量了几秒钟以后,他改变了主意,直接在路口掉转了车头,向相反的方向开去。
他要见一个女人。
半个小时以后,他抵达了半岛花园里那栋白色的别墅。他仔细地打量着这栋房子,脑子里却浮现起了一个小时以前,罗新城躺在公安局验尸房里的情景。叶萧小心地走到门前,按响了门铃。
叶萧等待着容颜打开门以后的表情。
半分钟以后,他看到了他所期待的那一幕,容颜缓缓地打开了门,小心地向门外望去,当她看到叶萧的冷峻的眼睛时,她冷冷地吸了一口气,眼神里果然掠过了一丝诧异。但是,叶萧依然要钦佩她的冷静,她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调整了自己的状态,脸上又变回了一副不温不火的样子,淡淡地说:“你好,叶警官,有事进来说吧。”
叶萧微微点了点头,他走进了客厅,仔细地观察着这里。他倒也不怎么拘谨,坐下以后就说:“容颜,我要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
“是吗?在这个地球上每一分钟都在发生着不幸。”容颜还是若无其事地说,“要不要喝咖啡?”
“不,我很快就走了,只是想要告诉你--罗新城死了。”
说完这句话,叶萧紧紧地盯着容颜,他绝不会放过她身上的每一处细节,果然,他发现容颜的两根手指微微抖动了一下。
这是一个容易让人忽略的细节,而在容颜的脸上,却好象什么也没发生。看起来罗新城的死就象是股市又跌了十几点一样,她从来都不关心。
一分钟以后,她才说话了:“这确实是一个不幸的消息。”
“你不感到悲伤吗?他至少也是你丈夫生前的同事。”
“我为什么要感到悲伤?也许你们早就把他列为犯罪嫌疑对象了,他的死与我无关,这是你们的警方的事情。”容颜走到了窗前,背对着叶萧说。
她为什么要背对着我呢?叶萧在心里对自己说,他知道她在掩饰自己的内心感受。
忽然,他看到在一张台子有一尊大约二十厘米高的铜雕像,他拿起这尊雕像仔细地看了看,这是一尊圣母玛利亚怀抱圣婴耶酥的雕像。叶萧端详着雕像问道:“上次我来这里的时候,怎么没有看到过这尊雕像。”
容颜把头回了过来,看到叶萧的手里正拿着马达用来打昏罗新城的铜雕像,心里又是一紧,但她的脸上却丝毫不露,缓缓地说:“这雕像原来放在我的卧室里,今天早上刚刚移到这里,怎么,有什么不对吗?”
“不,我只是对雕像之类的东西比较感兴趣而已。”叶萧又仔细地看了看雕像的头部,甚至还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下雕像顶部的大小和长短,再缓缓地放回到了台子上。然后,叶萧平静地说:“今天上午,我们在罗新城的家里发现了他的尸体,从现场的情况来看,应该是割腕自杀。”
“你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容颜终于把头转了回来。
“不,我的话还没说完。”叶萧的嘴角微微翘了翘说,“我刚从局里出来。一个小时以前,对罗新城进行尸检的法医告诉我,除了罗新城手上割腕的伤口以外,在他的头上还有一块被钝器击伤的痕迹。可以肯定这块伤痕是在他死亡当晚留下的,不过嘛,那处伤势并不严重,也不能致人死命,他最多只是被暂时打昏过去。毫无疑问,这是一条重要线索,我想,这不太可能是罗新城将一根铁棍子往自己的脑袋上砸的结果。”
容颜咬了咬嘴唇说:“叶警官,为什么要把这个告诉我?你们警方不是有保密纪律的吗?”
“当然,通常警方在办案的时候是不会把具体的案情和线索泄露出去的。不过,在警方认为有必要的情况下,可以向某些重要的当事人提供一些线索,以便于他们协助警方破案。”
“对不起,我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我无法协助你破案。”
“嗯,原来是这样,这真的很遗憾。”叶萧微微一笑,“其实,我来这里是特地向你请教的。我想,你作为一个天才的推理小说家,一定精通犯罪和侦探之道,也会很乐意为我们警方的破案指点迷津。”
容颜忽然一种自嘲式的口气回答:“我?我只是一个平凡的女人,我连我丈夫的死都一筹莫展。”
“也许我过于沉迷于你的《新月街谋杀案》了吧,最近我又把这本书重读了一遍,你确实是一个天才。”
“天才?是犯罪天才吗?你这是在向我暗示。”
“对不起,容颜,你误会我的意思了。”
容颜的眉宇间忽然有了些激动,她盯着叶萧的眼睛说:“我没有杀过人。”
“当然,你当然没有杀过人,谁会把你这样美丽聪明的女子与杀人联系在一起呢?”叶萧的表情有些尴尬,只能笑了笑。忽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对不起。”
叶萧退到了一边,拿起了手机通话。是郑重打来的电话:“叶萧,现在你在哪里?”
“我在半岛花园,有什么事?”他用极轻的声音回答。
郑重有些着急地说:“桑小云逃跑了,她一定有什么问题。”
“我明白了,你等着,我这就来找你。”
叶萧结束了通话,他回头对容颜说:“对不起,我先走了。”
容颜又恢复了平静,她送着叶萧到了门口,淡淡地说:“希望你尽快找到凶手。”
当叶萧打开房门要离开的时候,他猛的过头来对容颜说:“容颜,我保证一定会抓到凶手的。而且,会很快。”
四十三
趁着夜色,马达又一次悄悄地来到了半岛花园,他无法禁止自己再度见到她的欲望。每一次与她相遇,都会发生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使他一步一步地陷入深渊。
“既然已经陷进去了,不如就陷到底吧。”马达对自己说,他走下了车子,按响了容颜的门铃。
很快,他看到了容颜的脸。
但出乎意料的是,当她一见到马达的脸,就立刻又把门给关上了。马达一阵紧张,他敲着门说:“容颜,快开门。”
“不,你走吧。”容颜隔着门对他说。
马达又慌张地望了望四周,夜色迷离,见不到其他人,他继续敲着门说:“难道你不想见到我了吗?”
“对不起,我们今后不要再见面了。”她的语气里透着一股伤感。
她怎么了?马达的心里忐忑不安,但他不会就这么走的,心底的那点火花既然已点燃,那么谁都无法使它熄灭。他把脸凑到门缝前,痴痴地说:“容颜,我已经无法再离开你了。”
门里再也没有声音了,但他依然等在她的门前。一分钟以后,房门终于打开了,容颜拉着他的胳膊,迅速地把他拉进了房里。
一进门,马达就拉住她的手说:“为什么不让我进来?”
“把手放开。”容颜轻声地说。
马达却不听她的话,抓得更加紧了。
“你以为你是谁?”
马达终于放开了抓住她的手,他轻声地说:“对不起,但我放心不下,我必须要来看看你。”
她在他耳边说:“把灯关了。”
“关灯干什么?”
“帮我把灯关了,开关就在你后面。”
马达转身关掉了开关,立刻,整栋房子都陷入了黑暗之中,窗帘都放下了,马达只能在极其微暗的光线下看到她迷人的轮廓。
“为什么关灯?”
“我不想别人看到我们在一起。”她转身离开马达,走到客厅中央。
马达立刻跟在她后面,在黑暗中一路摸索着过去说:“别人?你说的别人又是谁?”
“有人在看着我们。”容颜又走到了窗边,小心地拉下百叶窗的一片叶子,透过缝隙向外面的夜色望去,只见一大片黑黝黝的树丛,在晚风中摇摆,什么都看不清。
“也有人盯上我了。”马达轻声地说,然后,他把有人在钞票上写字威胁他,还有他家被人闯入过的事情全都告诉了容颜。等到他说完的时候,却闻到了一股咖啡味,原来容颜已经为他冲了一杯咖啡端到了他面前。
“喝完这杯咖啡,你就走吧。”
马达接过咖啡喝了一口,却只感到一股苦涩,他一直都不喜欢这种饮料,他轻声地问:“你能在黑暗中冲咖啡?”
“也许,我必须要适应在黑暗的环境中生活。”容颜靠近了他说:“你也应该逐渐地适应。”
“因为我也被盯上了?可是,我根本就不知道我究竟拿走了什么东西?”
她冷冷地说:“而且,这样东西对那个人来说非常重要。”
“天知道他们要的是什么?”
“也许——”她在马达的耳边说,“他们还会要你的生命,你必须要小心。”
马达不再说话了,只有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才能忘掉所有的恐惧和危险,他的眼睛也渐渐适应了黑暗的环境,看清楚了容颜在黑暗中的目光。容颜接着对他说:“马达,今天警察来过这里了。”
“来干什么?”马达又紧张了起来。
“他们来告诉我一个消息——罗新城死了。”
“他死了?”马达几乎把咖啡都打翻了,他的脑子里又浮现起了昨天晚上所发生的一切,是他亲手把罗新城打昏的,但结果怎么会这样的呢?
“今天上午,警方发现了罗新城的尸体,就在他的家里,看起来象是割腕自杀的样子。”容颜停顿了片刻后说,“他们也发现罗新城头上有被打昏过的痕迹。”
马达喃喃自语地说:“是我打昏了他,是我开车把他送回到他家里,是我最后一个接触他的。也就是说,我会成为最大的杀人嫌疑对象。”
“还有我。”容颜冷静地说。
“可是,可是我没有杀人,我只是把他打昏了过去,而且是在他发疯了似的要伤害你的时候才打昏他的。”
容颜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说:“马达,这不是你的过错。”
“可是,可是他最后却死了,他真的是自杀的吗?”马达猛的摇了摇头,“这不可能,他不可能是自杀的。”
“警方可能已经怀疑到我了。不过,暂时他们还不会找到你。”
马达几乎于绝望地说:“我们是无辜的。可是,谁会相信我们呢?在罗新城的家里和他的身上,到处都留下了我和你的指纹,不,我们说不清楚了,我们无法证明自己是无罪的。”
“别说了,你必须要保持冷静。”容颜站了起来,又到窗前向外窥测了一下,然后说:“马达,你快些趁着夜色走吧,当心被别人盯上。”
“你说的'别人‘究竟是谁?”
黑暗里,马达只看到容颜的眼中闪现出一些幽幽的泪光。
“也许是——幽灵。”
说完,她来到了房门前,把门拉开了一道缝隙。马达不再说话了,他走到了门口,在她的耳边说:“我会保护你的。”
然后,马达离开了这栋房子,头也不回地钻进了自己的车子,向茫茫无边的夜色中开去。
当他开出了半岛花园的大门以后,就警觉地注视着四周,每当前面有红灯停下来,他就向后面的车辆张望。
终于,他发现有一辆车子紧紧地跟他后面,那辆车几乎不怎么开车灯,在夜色的笼罩下,马达实在看不清那辆车具体的样子,只能看到一个大致的轮廓,连颜色和车型都看不出。马达又故意转了几个弯,那辆车始终跟在后面,而且保持一定距离。
这时候,路边有人在扬招,马达立刻停了下来,两个乘客要去机场,这可是很难得的好生意,更重要的是如此遥远的距离足以拖死那跟踪者。他掉转了方向,直往机场大道开去,半个小时以后,他开出了市区,就再也见不到后面那辆幽灵般尾随的车子了。
四十四
窗帘遮不住早晨八点钟的阳光,那些白色的光线,透过窗帘稀稀疏疏地洒到了她的脸上。她缓缓地睁开眼睛,一丝光线流进了她的瞳孔。此刻,除了那些光线以外,她只见到安在天花板上的镜子,镜子里反射着她的眼睛。
一年多以前,当她第一次踏进这间卧室的时候,就注意到了天花板上的镜子,那镜子使床上的人一览无遗,完全暴露在自己的眼睛里。她问周子全:“为什么要把镜子安在上边?”
那时候,周子全回答:“我喜欢在躺着的时候思考问题,这个时候,面对天花板上的镜子,我就能见到自己是如何思考的。”
容颜的目光从头顶的镜子里移开,在房间里环视了一圈。她看到在床头柜上,放着一本书,她伸出手把那本书放到自己的眼前,这本书是她写的,叫《新月街谋杀案》。
打开这本书,在封面上写着一行隽永清丽的钢笔字——“周子全惠存”。在这行字的底下,是容颜自己的签名,签名下面的落款时间,距离现在是整整一年零六个月。
当她写这行字的时候,正是她第一次见到周子全。那是在她一次为《新月街谋杀案》签名售书的活动上。
那天下着淋漓的小雨,书店里来参加签售活动的人不多,容颜坐在书店的一角,为稀稀落落的读者签名。很快,那些专程赶来买签名书的人就都如愿以偿地离开了,剩下的人很少,容颜有些无聊地坐着等待下一个读者。
这个时候,周子全出现了,他是在网上知道容颜签名售书的事情,事先他已经看过这本书了,他非常喜欢这本书里的精彩推理,于是他很想见一见这本书的作者。当他从公司里抽空开车出来,在书店外的路边停车的时候,他透过书店的玻璃看到了坐在里面的容颜。
就在这一个瞬间,他下定决心要娶她。
周子全风度翩翩地进入了书店,他买了一本《新月街谋杀案》,翻开扉页放在容颜的面前。
容颜先看了他一眼,象周子全这样的人,任何人见到他都会留下深刻印象的,当然容颜也不例外。她平静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周子全。”他微笑着回答。
容颜并不回答,她在书上写下了“周子全惠存”,然后签名落款,再把书交还给了他。周子全说了声“谢谢”,但他并没有走,而是继续在书店里看书。
容颜注意到了他的举动,她也明白他的意思,继续坐在那儿,有人来她就签名,空闲的时候,她就看着眼前这个心不在焉地看着书的周子全。而周子全的目光也时常悄悄地扫向容颜的方向,偶尔他们的视线会撞在一起,互相用眼睛交谈一下,似乎全都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签名售书结束以后,容颜独自离开了书店,周子全追上了她,希望能够开车送她回家。容颜没有拒绝,也许是周子全的样子给人以安全吧,她坐进了周子全的车子。
周子全诚恳地抒发了他对女作家容颜的钦佩的之情,也非常感兴趣地向她请教了侦探小说的创作要领。然后,周子全提出了能否请她吃饭,她依然没有拒绝,在那个下着小雨的傍晚,她只觉得在她的生命中,必然会有这么一幕,而这个男人必然会出现在她的面前,仅此而已。
周子全带着她来到了位于江边的一座大厦的天台餐厅,天台上拉起了雨蓬以遮挡雨水,这座最高档的餐厅里几乎没有什么人,只有容颜和她这位新认识的忠实读者坐在一起欣赏江边的灿烂夜景。只是无边无际的雨幕模糊了她的眼睛,也模糊了这座城市。
那一晚,她喝了一些酒,所以许多细节都记不清了,她只记得周子全盯着她看的那种奇怪眼神,仿佛是在看着一个死而复生的幽灵。但是,他始终保持着一个体面人应有的风度,到了十点以后,他就彬彬有礼地开车送她回家了,没有任何越轨的举动。
接下来,周子全几乎每天都会给她打电话,每个周末都会请她吃饭或一起出去旅游,他就象一个影子一样跟在容颜身边。
半年以后,她嫁给了这个男人。
婚礼非常气派,许多头面人物都来参加了,但是真正令容颜感到奇怪的是,许多来参加婚礼的人,都以象见到了幽灵一样的目光看着她,互相之间还指指点点窃窃似语,仿佛今晚的新娘是从坟墓里爬出来似的。
特别是罗新城,他在同事的婚礼上喝得酩酊大醉,酒醉后还当着新郎新娘的面说了许多让人莫名其妙而又毛骨悚然的话。
在一年以后,她再想起自己的婚姻,这一切只能归于命运的安排——
她嫁给了一个幽灵。
四十五
“是谁把消息捅出去的?”郑重开始嚷了起来。
“你小点声,不要让别人听到。”
叶萧帮关好了门,现在他们在天下证券公司里,外面已经乱作了一团,只听到来回不停的脚步声。
郑重坐下说:“我刚从我家附近的天下公司的证券营业部里出来,那里几乎已经瘫痪了,大户室里空无一人,大厅里的股民们也在议论纷纷,许多人甚至都在割肉提钱,把股东卡转到其他证券公司。就连营业部里的红马夹都准备辞职不干了,天下证券的正副总经理都死了的消息已经到处都传遍了,不少人还在散布各种谣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嘛?”
“郑重,我猜你的资金卡也转了吧?”
“是的,我的卡也换了。”郑重挥了挥手说:“问这个干什么?还是说正事吧,如果我们不尽快地把案子破了,恐怕就真的要出大事了,我说的不仅仅是天下公司,而是整个证券市场的稳定,这可牵连到千千万万的人。”
叶萧忽然对他做了一个禁声的动作,然后他把门打开向外望了望,立刻又关上门,轻声地说:“我看到检察院的人来了,他们看起来也很恼火。昨天他们对我说许多关键的原始记录都失踪了,有的还牵涉到两三年以前公司里的一些大宗股票交易,完全成了一笔糊涂帐,天下公司已经变成了一个无底洞,谁都搞不清到底有多少钱从这个洞里流了出去。”
“可是,是谁把罗新城出事的消息给捅出去的,这混蛋刚刚死了一天,尸体还没凉,外面就已经把他的名字给炒热了。”
“谁都有可能,这种事不传出去才怪呢。”叶萧吐出了一口气,站到了窗前,对郑重说,“桑小云找到了没有?”
“昨天晚上我已经去她家找过她了,她一个人住,没有人在家。今天早上她还是没有来上班,手机也关机了。”郑重忧虑地说。
叶萧转过头来,拍了拍郑重的肩膀说:“你是不是很担心她?”
“是的,我很担心她,我怕她也和周子全罗新城一样出事。我记得昨天她对我说'还会有人死的',也许,她说的对,她一定知道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但出于某些原因,她又不敢说出来,而且,她还提到了幽灵。不过,那可能是为了转移我们视线的借口吧。”
“不,我觉得对某些人来说,确实存在着'幽灵'。”
郑重张大了嘴巴问:“难道你也相信了?”
叶萧并不立刻回答,他沉默了片刻之后说:“桑小云说的对,确实还会有人死的,罗新城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那接下来的那个人是谁?”
“天下证券公司的总经理和副总经理都已经死于非命了,那么剩下的就只有董事长了。”叶萧摸着自己的下巴,思量了许久才说出来。
“谁又会去谋害一个轮椅上的老人呢?”
“无论如何,我们不能再让罗新城身上发生的事再发生在黄冈身上,回头我就通知局里尽量派人保护黄董事长的安全。”
郑重忽然说:“那么桑小云呢?”
“她也确实很危险,但现在找不到她怎么办?我们只能寄希望于她投案自首。”
“这不可能。”郑重无奈地摇了摇头。
叶萧又拧起了眉毛说:“你别忘了,还有一个女人也处于危险中。”
“还有一个女人——那个漂亮的寡妇。”郑重总是改不了这样的称呼。
“是的,昨天我去看过她了。”
“你在怀疑她?”
叶萧点了点头,然后说:“昨天晚上,鉴定组打电话给我,他们在罗新城死亡现场发现了许多个不明身份者的指纹,经比对这些指纹都不是罗新城本人的,而且都是最近才留下来的。”
郑重忽然又有了些兴奋:“有了指纹就好办了,你认为这些指纹可能是谁的?”
“女侦探小说家。”
四十六
要找到地底的真相,就必须要回到坟墓中。
马达正在向坟墓走去,他开着车,前往那条恶梦般的安息路。下午14点10分,他停在了他的目的地,安息路上依旧人迹罕至,走出车门,只见那栋老房子横陈在他面前,宛如一座古墓上的巨大封土堆。
这一次,他已经有了充分的准备,他带了一个大旅行袋,里面装满了各种工具,以确保自己的安全。他背着旅行袋走进了那栋房子,在阴暗的门厅里,那个老人又出现了,仿佛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一样,让马达吓了一跳。马达满脸狐疑地看着眼前这个老人,他忽然有了些警觉。
但老人却非常客气地说:“年轻人,你怎么现在才来,我等了你好几天呢。”
“老伯伯,你对这房子熟吗?”马达忽然想到了什么。
老人微笑着回答:“熟,当然熟了,我在这房子里住了五十年。”
马达点了点问道:“老伯伯,上次你说这房子里闹鬼,真有这么回事吗?”
“我可从来不骗人的。”老人的表情忽然严肃了起来,“千真万确,这房子里闹鬼,特别是——”
老人忽然停顿了下来,他神秘兮兮地左顾右盼,最后把目光对准了那条黑暗无底的走廊。马达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却什么都看不到,马达继续问道:“特别是什么?”
“特别是你租的那个房间。”
“老伯伯,那个房间里有什么?”
老人叹了一口气,缓缓地说:“那可说来话长了,这栋老房子是抗战的时候,日本兵造的军队营房,抗战胜利以后就变成了民居。在三十多年以前,在那个房间里住着一对年轻的夫妇,男的相貌堂堂,而女的则温柔可人。虽然那个时候生活条件比较差,但夫妻两人恩恩爱爱,互相扶持以度过那艰难的岁月,日子还过的很美满,是一对让人人都羡慕的夫妻。”
“后来呢?”忽然,马达的眼前似乎出现了一对年轻夫妻的幻影,穿着三十多年前的衣服从走廊里过来。他吓了一大跳,揉揉眼睛,眼前所见的依然只是一个老人。马达摸了摸自己的心口,仿佛这房子里真的有什么鬼魂显现。
“后来,就是文化大革命了,那男的是一个什么剧团里做演员,他演过一部戏,结果那部戏被扣上了反革命的帽子,他也给牵连进来了,每天都有一大批人跑到他家里来大批斗大抄家。总之,他一家人是受尽了人间的疾苦。久而久之,他就被逼疯了。”
“逼疯了?”
老人点了点头说:“也就是精神病。可是,象他这种人怎么能去医院呢?就一直呆在家里,渐渐地,他开始猜疑自己的妻子,认为他美丽的妻子背着他干了什么不贞的事情。终于有一晚,悲剧发生了。他在半夜里发了疯,竟然用菜刀砍死了自己心爱的妻子,当他清醒过来以后,看着自己死去的妻子追悔莫及,结果就上吊自杀了。”
“太悲惨了。”马达直听得后背嗖嗖发冷,后退了几步。
“那桩惨案就发生在你租的那个房间里。”然后老人压低了声音说,“从此以后,这栋房子里就开始闹鬼了。”
马达忽然想起了一部杰克.尼克尔森主演,库布里克导演的经典恐怖片《闪灵》,他的嘴唇喃喃地说:“冤魂不散?”
“没错,年轻人,今后你住在这里可要当心点啊。”老人说完,就退到了阴影中。
马达还想问几句,却再也看不到老人了,仿佛那老人本身就是一个不散的幽灵。他又是一哆嗦,看着黑暗的走廊,他犹豫了片刻,但最后还是向里走去了。
好不容易,他找到了那个房间,用钥匙打开了房门。房间里一股陈腐的味道依然让他难受,他仔细地环视了一圈,发现这房间与他上次离开的时候没什么区别,那根救了他命的绳子还在,只是那块地板上暗藏着的翻板已经恢复了原状,若非仔细的看很难发现。
马达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翻板,然后从旅行包里取出了工具,将打开的翻板牢牢地固定住,以免它再落下来盖住出口。现在,他眼前出现了一个大约一米见方的开口,从窗户射进来的光线再通过开头进入地下室,照射出一块白色的正方形空间。
马达在自己的身上绑好了登山绳,把绳子的终端在窗栏上固定好,然后,他背着旅游包跳下了地下室。依然是进入坟墓的感觉,不过这回他不再恐惧了。马达打开了旅行用手电筒,强烈的光束照亮了地下室的整个空间,这才使他看的清清楚楚。
地下室的四壁和地下全都是水泥的,他不敢相信,自己曾经在这种地方度过了整整二十四个小时。
幽灵在哪里呢?
马达抬起头,望着头顶那方白得有些晃眼的光线,心里还是有些发毛,他后退了好几步,后背贴在了冰凉了水泥墙壁上。忽然,他感到背后有些不适,他回过头来用手电照了着后面的墙壁,几秒钟以后,他睁大着眼睛看着他的发现——墙上写着字。
字迹有些模糊,但在手电光线的照射下还是可以看出来。好象是日文,歪歪扭扭的几十个假名,中间夹杂几个汉字,马达看不懂。他记起来了,刚才那老人说这栋房子是在抗战时期日军建造的营房,想必这里就是营房的地下室了。
马达看到这段写在墙壁上的日文里有“暗”、“道”还有“秘”等几个汉字,难道是秘密通道的意思吗?好奇心使马达用手电仔细地照射着这块墙壁,同时用手敲打着墙壁,忽然,他发现在水泥墙壁的上方,有一小块突出的东西,离他的头顶有一段距离。
马达使出全力,向上跳了几下,伸手去够那突出物。当他的手终于撞到那东西的时候,他似乎听到了“喀嗒”的一声。接下来,他又听到从地下传来了机关转动的声音,最后,眼前那堵写着文字的墙缓缓地打开了,马达就象阿里巴巴看着藏宝洞一样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原来这里还藏着一扇暗门,马达用手摸了摸着道门,非常结实,如果不碰上面的那道机关,绝对无法看出这是一道门。
暗门里是一条暗道。
马达小心翼翼地向暗道里走去,手电的光线照射着前方,让人产生进入阴曹地府旅行的感觉。暗道大约二米左右高,宽也是二米多,他猜测这大概是当初建造这栋房子的时候,日本兵准备用来紧急情况下逃生的秘道吧。马达向前走了几十米,绑在身上的绳子也到了尽头了,他索性解下了绳子,只背着旅行包向前走去。
又走了几步,好象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发出奇怪的声响,马达用手电往地下一照,结果,他看到的是一堆死人骨头。
两具死人的骨骸。
马达感到一阵恶心,几乎要吐了出来,但最后他还是忍住了。他的心里一阵狂跳,大着胆子又看了看那两具雪白的骨骸,手电的光线越来越暗,他看不清楚了,好象骨骸上还残留着一些布片。这房子已经建造了六十多年了,天知道这是哪一年留下来的死人,或许这也是两个冤死的灵魂。马达不敢多停留,他对两具遗骨鞠了个躬,然后立刻向前走去。
惊魂未定之际,他发现暗道好象在渐渐升高。终于他到达了暗道的尽头,出口就在头顶,一块重重的水泥板,马达用力地推开了头顶的水泥板。立刻,许多泥土和叶子从上面掉了下来,落了马达一脸。同时,马达也看到了天光。
他用力地爬出了暗道,这才发现这里是一个幽静的小花园,四周全是树丛,几十米开外就是那栋老房子。马达喘息了几口之后,把那块水泥板又盖到了暗道的出口上,上面覆盖着一些泥土和落叶,看不出什么痕迹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找到了地底的真相,但至少他搞清楚了曾经囚禁了他整整二十四个小时的坟墓的秘密。马达背着旅行包离开了花园,他没有那栋房子的正门,而是花园旁边的一扇小门走了出去,直接来到了安息路上。
马达迅速地钻进了自己的出租车里,长出了一口气,他喝了一口水。然后,他掏出了手机,很快就拨通了容颜的电话号码。
四十七
电话监听器上红色的指示灯亮了起来。
叶萧立刻打开了录音,戴上耳机,很快,他在耳机里听到了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喂,容颜,我是马达。”
容颜在电话里回答:“你不应该现在给我打电话。”
马达:“我只是想问你,你真的不知道安息路的房子吗?”
容颜:“你又去过那里了?”
马达:“我现在就在安息路,刚从那房子里面出来。”
容颜似乎有了些犹豫,停顿了一会儿后才问道:“你发现了什么?”
马达:“房东老人说,那栋房子过去是由日本兵造的营房,据说在三十多年前还发生过一起惨案,一个丈夫怀疑妻子不贞,发狂砍死了妻子,然后再自杀。他说从此那房子里就闹鬼了,更重要的是,周子全租的那个房间,就是三十多年前凶杀惨案发生的现场。还有,我在地下室里,发现了一条秘密地道,地道里有两具死人骨头。”
容颜:“你觉得这些事情和我丈夫有关吗?”
马达:“我不敢肯定,我只是在想,你也许会知道一些事情。”
容颜:“不,我不知道,还有别的事吗?”
马达:“暂时,没有了。”
容颜:“再见。”
她挂掉了电话。
叶萧摘下了耳机,现在他正坐局里,监听录音设备已经录下了刚才马达与容颜通话。
今天早上,叶萧悄悄地赶到了半岛花园,在她家房外的电话线上安装了微型窃听器,窃听器通过无线信号与公安局里的监听终端连接,可以监听容颜家里所有固定电话的通话内容。
现在,叶萧的脑子里有些混乱,他甚至从来没有听说过那条叫安息路的马路。不过,叶萧也当然不会忘记马达,他始终记得他去马达家里询问有关罗沁雪的事情时,马达惊慌失措的神色,以及马达家里的反常情况。
现在,叶萧终于可以证实了,马达确实与容颜有着某种特殊的关系,他们与周子全的死一定有着非常重要的关系。
然后,叶萧又重新播放了一遍刚才监听器录下的通话内容,而马达在当中所说的那段话,他更是连续听了三遍。特别是其中一句“周子全租的那个房间,就是三十多年前凶杀惨案发生的现场”。
叶萧安静了一会儿,然后拿起电话拨通了局里的一个内线电话号码,他对电话那头资料室的同事说:“我是叶萧,请帮我查一查本市有没有一条叫安息路的马路。”
“怎么个写法?”
“怎么写我不清楚,可能是东西的”西“,也可能是休息的”息“。还有,请查一查在那条马路上,有没有抗战时期日本军队建造的房子。如果有的话,最好把60年代和70年代与该楼有关的派出所卷宗全都调出来。请越快越好,结果一出来就请给我送来好吗,谢谢。”
叶萧放下了电话。他重新打开了电脑,进入了市公安局内部的居民个人资料库。很快,屏幕上就出现了马达的照片。
四十八
指示灯在跳到三十楼的时候停了下来。电梯门缓缓打开,桑小云走进黑暗的走廊里,她不用开灯,就能在黑暗中穿行。23点20分,天下证券公司宛如是一个死寂的坟墓,只有她如幽灵一般在坟墓中前行。
她已经连着两天没有上班也没有回家了,她就象一个逃亡者,在这座巨大的城市的某些角落里东躲西藏。她知道自己已经被黑暗所控制了,她无法在阳光面前暴露自己,似乎只要一见日光她就会象吸血僵尸那样土崩瓦解。
过去,桑小云最喜欢看的书是关于欧洲吸血鬼的故事,尽管她象所有的女孩子一样对那些可怕的东西充满恐惧,然而,越是这样她就越是有一种窥探的欲望。
有时候,她会把自己想象成一个住在海边古宅里的少女,终日趴在石头窗台前,遥望着阴冷的大海。她期待在海边的悬崖上,会出现一个修长美丽的青年,他有着海员一样深邃的目光和卓越的风度。他从大海中来,也许是遇到了可怕的海难,也许是厌倦了大海中的漂泊。
总之,这是命运的安排,青年来到了她的窗前,以他那忧郁的目光注视着同样忧郁的少女,显然,来自大海的青年需要她的帮助。少女不敢打开房门,这样会惊动她那保守陈腐的家人,她取出了软梯,从窗台上放了下来。青年抓着软梯爬进了她的窗户。她不知道他的名字,不知道他从那里来,也不知道他要到哪里去。她唯一知道的是,她已经爱上他了。
当她深深地坠入了情感的陷阱以后,她才开始发现她爱上的并不是人类,而是地球上另一个秘密物种--吸血僵尸。然而,她已无法自拔,丧失了自我,被黑暗牢牢地控制住了。她的最终结局就是成为一个祭品,以自己的血贡献给她所爱的魔鬼。
在梦幻与现实中,桑小云再也难以分辨清楚了。她说不明白这究竟是自己坐了一个梦,梦见了幽灵,还是幽灵做了一个梦,梦见了自己?
她缓缓地打开了总经理办公室的门,窗外的不夜之城闪烁着的灯光宛如满天繁星。她静静地坐在他的椅子上,被黑暗所抚摸着,期待幽灵的来临。
突然,电话铃声响了起来。
急促的铃声震动着黑暗中的楼层。她接起了电话,只听到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幽幽的哭泣声,听不清是男是女,宛如来自深深的地底。
桑小云颤抖着问:“你是谁?”
就在这一瞬,一只冰凉的大手从她的背后伸出,握住了她的脖子。
四十九
铃声。
如同一根牵在马达心脏上的绳子,不断地扯动着。将马达从池塘的底部唤起,他就象是一个刚刚从溺水中获救出来的人一样,大口地喘息着,伸出手不断在水面上挥舞。
终于,他抓起了电话。
“喂。”马达干渴的嗓子里只吐出一个音节。
几秒钟以后,他听到了来自地狱的声音--
“你拿走了不属于你的东西。”
马达的心里一凉,就象又被推回到了水底一样,还想说什么,对方却已经把电话给挂了。在黑暗的房间里,马达拿着电话呆坐了许久,才缓缓地把电话放了回去。
一些冷汗已经渗出了他的额头。马达从床上坐了起来,打开台灯,现在的时间正好是午夜零点。“午夜凶铃?”他在心里暗暗地说,一边想一边不由得微微地颤栗。他立刻下了床,打开房间里所有的灯,照亮了房间里每一个角落,他生怕在自己的房间里藏着一个山村贞子式的可怕冤魂。
现在,他的心里一荡一荡的,一点睡意都没有了,他走到窗边,忽然发现他养的那只鸟已经死了。
那只鸟一动不动地倒在鸟笼的底部,以往马达总是讨厌它噪音般的鸣叫,现在,它终于彻底安静了。马达的心里又是一抖,这算是对他的警告吗?他不敢再呆在自己的家里了,马达立刻穿好了衣服,把家里收拾了一下之后就走了出去。
午夜时分,小区里异常清冷,马达快步走到楼下,钻进他的车子里,他打开了电台,让电台里的声音驱散他的恐惧。然后,他开动了车子,红色的桑塔纳喷着热气向夜色的深处开去。
在将近凌晨一点钟的时候,他开着车抵达了半岛花园。打着大光灯,他小心翼翼地开进那弯曲的车道,最终停在了容颜的白色别墅前。
他摇下了车窗,向容颜的窗户望去,只有黑蒙蒙的一片,看来她早已经安睡了。马达想起了她对他说过的话,她总是说有人在看着他们。于是,他又警觉向四周的树丛张望着,可是黑夜中什么都看不清。一阵风吹过,发出沙沙的声响,茫茫的夜色里深不可测。马达已经不管这么多了,就算有无数双眼睛注视着他,也都无法再阻止他。
“啊--”
一阵突然其来的尖叫声从二楼容颜卧室的窗户里传出。瞬间,马达的心里象是被她狠狠地揪了一下,毫无疑问那是容颜的声音,他还从来没有听到过她如此凄惨的叫声,在这迷离的子夜时分,更加显得无比恐惧。
马达无法控制自己了,他飞快地打开车门跳了下来,向容颜的房子冲去。他的心口又一阵狂跳,他不敢想象在她的卧室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也许是--幽灵。
但是,马达必须要冲到她的身边,不管前面有幽灵还是魔鬼,。
他猛地按响了门铃,但他立刻明白过来这没用,他又转到了房子的另一侧,他摸到一根附着在外墙上的落水管子。于是,马达抓着管子就往上爬,幸好上面还有能够拉手的坎。他用尽全力向上爬了几步,就抓到了二楼的窗台,窗户没有锁,他从外面伸手进去把窗打开,跳了进去。
但这里不是容颜的卧室,而是书房,马达走出书房的门,在二楼的走廊上摸索到了卧室的房门。他倒吸了一口凉气,然后闯进了她的卧室。
一进门,他就感到什么东西重重地砸到了他的头上,立刻,他的头上象火一样烧了起来,眼前直冒金星。更重要的是,马达看到一个幽灵般的黑影继续舞动着那硬东西向他的头上砸来。他下意识地向旁边闪了一下,躲过了那也许是致命的第二下攻击。然后,他本能地伸出手自卫,一把抓住了那个黑影的身体,然而,并不象他想象的那样冰冷和可怕,马达抓到的却是一手的温柔。
这时候,他听到了容颜的声音:“马达,是你吗?”
原来是她,马达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他把容颜紧紧地搂到了怀中,她的身体是那样柔和与温暖,马达这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的需要她。
“发生了什么?告诉我,你知道我有多么担心你吗?”马达在她的耳边忘情地说着。
容颜伸出手细心地抚摸着他的头部,她轻声说:“对不起,我把你打疼了吗?”
黑暗中,他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到她的两只眼睛里似乎有一些泪光在闪烁,就象黑夜中的星斗般美丽,马达忽然笑了起来:“是的,我是被你打疼了。”
容颜第一次在别人面前抽泣了,她舔了舔滑落到嘴边的泪珠说:“还好,我是用木头雕像砸你的,如果象上次你用铜雕像砸人就糟糕了。”
“没事的,虽然头上很疼,但我的心里却只感到幸福,无限的幸福,就算现在我死了也值得。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正在我的怀中。”马达把嘴贴到了她的耳朵上:“刚才为什么要尖叫,你把我吓坏了。”
“我只是--只是做了一个可怕的恶梦而已。”
“恶梦,对,是恶梦,但愿我们所经历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容颜已经完全放松了,她再也没有任何顾忌和矜持,她就象一团火一样在灼烈地燃烧着:“但至少现在,我们抱在一起不是梦。”
马达忽然感到头部的疼痛都一下子奇迹般地消失了,他的心也几乎都醉了:“那我们,就只当它是一个美梦好了。”
两个人都默默无言了,只是拥在一起,谁也舍不得分开,互相倾听着彼此的心跳和喘息。
忽然,容颜说话了:“马达,我有些冷。”
“那我该怎么办?”
“抱紧我。”
她在他的耳边上说,温暖的嘴唇和舌头几乎摩擦着他的耳廓。
马达明白,她已经向他发出指示了,现在,他是她的奴仆,他不能抗拒主人的命令。他更加狂热地抱紧了她,他能感到她的眼泪落到了他的脸颊上,又顺着他的皮肤滑落到他的衣服里面,滑落到他的胸口,那里是他心跳的地方。于是,他的那颗心就被咸涩的女人眼泪所溶化了。
她紧紧地拉着他,缓缓地向下倒去,满世界的温柔,覆盖了一切的理智。
然而,就算这是陷阱,就算这是地狱,马达也心甘情愿地为她而毁灭。
五十
清晨5点30分。
马达在容颜的床上醒了过来,她的床很大也很软,几乎能使整个人陷进去,就好象被一团柔软的花瓣所包裹。他终于睁开了眼睛,清晨的光线透过窗帘把房间的一角映白了。
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仿佛是刚被人从水里救上来一样。他伸手向旁边摸去,却什么也摸不到,空空如也。
“容颜?”
他轻轻地呼唤着她的名字。
没有人回答,马达几乎是挣扎着似的坐了起来,她不在房间,只有他一个人孤独地躺在周子全和容颜睡过的床上。
这个时候,他才看到了天花板上的镜子,这张镜子里曾经倒映过周子全的脸,现在,马达的脸已经取代了那个死了的人。马达又看了看前方,他看到了大床对面的墙上悬挂着周子全与容颜的婚纱合影,看着照片里周子全的脸,马达忽然有些尴尬。他是看着周子全被杀死的,现在,他又躺在了周子全妻子的床上,也许此刻地狱里的亡魂周子全是会怨恨他的。
马达从床上爬了起来,穿好衣服以后,走到了窗前,他不敢把窗帘拉开,只是凑到了窗帘边上透过缝隙向外望去。天还刚刚亮,从这里望出去可以看到四周几百米内许多栋别墅的屋顶,在这栋房子的楼下,他红色的桑塔纳还停在车道边上,周围是茂密的树丛,一片薄雾笼罩着这一切。
他走出了卧室的房门,摄手摄脚地走下楼梯,尽量不弄出声响来,他不想打扰她,只愿意象一阵风一样离去。
“马达。”
她在叫他,他回过了头来,看到了容颜,她穿着一件粉色的睡衣,有些慵懒地站在厨房门口。
“对不起,我想我还是早一点走吧,以免被人看见。”他轻声地说,现在面对着着眼前的容颜,他忽然生出了一些羞涩。也许,是因为几个小时以前所发生的那一切是那样的突如其来,又是那样地不可思议。
“好的,不过你要吃完早饭再走。”她微微地笑了笑。
马达有些不好意思地走进了餐厅,在餐桌上已经为他准备好了西式的早点。
“坐下来吃吧。”
他们坐在了餐桌前,其实马达不太习惯吃西式早点,但此刻对于容颜所做的一切,他都愿意接受。马达也就再也没有顾忌地吃了起来,而容颜则静静地看着他。
“你为什么不吃?”
“现在只有5点40分,我可从来没有在这个时间吃过早餐。”容颜微笑着说,“你吃吧,我喜欢看着你吃饭。”
马达点点头,这女人已经让他神魂颠倒了,他边吃边说:“容颜,昨晚--不,是今天凌晨,也许我做了不该做的事情。”
“不,不是你做的,而是我们一起做的。”
“或许我太莽撞了。”
容颜柔声道:“马达,你在想些什么啊?你该不是在自责吧?”
“难道我没有责任吗?”
“你当然,当然没有责任。你明白吗?这不是任何人的错,这只是命运。”
马达点了点头,命运让他们相遇,命运让他们承受人生的幸福与苦难,这不可思议的命运,安排了一场离奇至极的故事,这真是人们所谓的“爱”吗。
马达低着头,一直思考着这个问题,忽然之间,他问出了一个想过很久了的问题:“容颜,你从来都没有爱过周子全,是吗?”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微微点了点头,缓缓地说:“是的,我从来,从来都没有爱过那个男人,从一开始直到最终。”
“为什么呢?”
“不要问为什么?这种事情是不需要理由的,就象几个小时前在我的卧室里发生的事情。也许你不信,我和他结婚一年,我却从来没有过真正的感觉。而今天凌晨,我却在你的身上找到了那种感觉,一种从身体到灵魂都难以磨灭的幸福感。”
他有些难以置信:“这是真的吗?”
容颜点了点头:“对,我和周子全一年的夫妻生活,还及不上你和我在一起的几个小时。”
“也许,这确实不需要理由。”
“是的,我并不爱周子全,而周子全也从没有真正爱过我。他所深爱着的,永远只是一个死去了的人。”
“你是说罗沁雪?”马达的眼前又浮现起了那张令他永生难忘的脸。
“是的,他要和我结婚的唯一目的,只是为了我这张酷似罗沁雪的脸。”她紧紧抓住了马达的手,把马达的手放到她的脸上轻轻地抚摸着,“他娶的不是我这个人,而只是这张脸。”
马达的手被她牢牢地抓着,在她光滑的皮肤上滑过,他轻声地说:“也许,他和罗新城一样心理有问题。”
“刚一开始,我并不知道这些,我甚至还不知道曾经存在过罗沁雪这个人。周子全不停地纠缠着我,我对他没有多少好感,但也没有多少厌恶,我只是隐隐地觉得,在我的生命中必然要遇到这个男人。而且,那时候我也觉得很疲惫,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我需要一个休息的时间与地方,而他则有足够的能力为提供这种需要。”
“所以你就嫁给了一个你不爱的男人?”
她点了点头,娓娓道来:“是的,我嫁给了一个我不爱的男人。直到在婚礼上,我发现许多人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就象是在看一个幽灵那样,我才隐隐感到了不安。婚后不久,我就发现他经常叫错我的名字,’沁雪'这个名字在他的口中经常出现。于是,我这才知道了罗沁雪的存在,也知道了她和我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到这个时候,我才明白我对于他来说,只是一个幻影,一个已经死去了的女人的幻影。我永远都代替不了罗沁雪的位置,在他的意识深处,罗沁雪并没有死,她只是把自己的灵魂又附着在了我的身上。你不会相信,周子全居然把我看成了一个幽灵。”
“一个借尸还魂的幽灵。”马达忽然想起了这个贴切的成语。
“没错,他真的对我说过那样的话。”
马达的手终于抽了回来,他问她:“你不恨他吗?”
“不,无所谓恨不恨,既然已没有爱,那就更没有恨了。”
“你说的对。只有爱,才有恨。没有爱,当然也不会有恨。”他忽然靠近了容颜问:“你会恨我吗?”
她又沉默了一会儿
“也许吧。”
说完,她微微地笑了。
马达很快吃完了早餐,他不得不离开这里,快步地走到了房门前。在打开门之前,他在容颜的耳边说:“不管怎么样,我还是要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的早餐,也谢谢你给我的--难忘的夜晚。”
她微微一笑:“不,应该我谢你才对。”
“再见吧。”
“你一定要小心。”
“我明白。”
马达轻轻地打开了房门。
五十一
她的房门打开了。
一个年轻的男人从她的房子里走了出来。
现在是清晨6点05分。
透过车窗,叶萧看到了这一幕,他没敢把车停下来,而是又沿着公共车道往前开了一段。然后他回过头来,从后车窗看出去。终于,他看清了那个男子的脸,果然是马达,那个出租车司机。
他看到了马达行色匆匆地走出来,一边走还一边向四方张望,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叶萧的存在。马达走到了他的红色桑塔纳出租车前,迅速地钻了进去,出租车的排气孔很快发出了发动的声响,趁着清晨的薄雾,离开了这里。
叶萧深呼吸了一口,再缓缓地把车子倒回去,静静地望着那栋白色的别墅。他真的没有想到,一个刚死了丈夫的美丽女人,却从她的房子里走出来一个年轻的男人,而时间则是清晨六点钟。
她的丈夫尚尸骨未寒,凶手也还没有找到,她却留一个男人在家里过夜,叶萧实在不敢把这种事情和漂亮的女侦探小说家联系在一起。
叶萧又摇了摇头,也许她有她的理由?也许她太寂寞了?不,这不是理由,或者说,这是一个不知羞耻的理由。他又想起了郑重对他说过的话,也许郑重说的对,天知道在半岛花园里,这些衣冠楚楚富丽堂皇的背后还隐藏着什么龌龊肮脏的事情。
难道真的是情杀?周子全的经济问题与他的被杀并没有直接关系,也许他的死完全是因为女人,因为他那不贞的美丽妻子。
叶萧点了点头想,这确实很符合逻辑,聪明漂亮的女侦探小说家有了一个秘密情人,那就是马达,也许是他们之间的关系败露了,被她的丈夫所发现。为了他们两个能够长久地呆在一起,也为了得到周子全的遗产,于是这对男女合谋杀死了周子全。
对,现在类似于这样原因而谋杀妻子或者丈夫的案子并不少。而至于罗新城,则可能因为发现了容颜和马达的阴谋,结果就被他们杀人灭口了。
这就是所谓幽灵的秘密吗?
叶萧不知道,他只是呡着嘴唇,望着清晨的薄雾渐渐散去,直到看清白色别墅二楼的窗户。他发现那个窗户忽然打开了,在窗口出现了一张美丽的脸庞--是她。
此刻,她就象一只笼中的鸟儿,站在窗口眺望自由的天空。
几秒钟以后,窗前的她突然消失了。叶萧仍静静地坐在车里,注视着这个女人的窗户。
五十二
窗外的天空是自由的。
她只向外瞥了一眼,就迅速地离开了窗口,紧紧地贴着窗帘边的墙壁,不停地深呼吸着。她已经看到了一辆车停在她房前的车道上,她看不清车里坐的是谁,她也不敢再看了。然后,她缓缓地拉上了窗帘,房间里又陷入了昏暗之中。
她并不是一个喜欢黑夜的女人。
可是,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的恶梦,总是要迫使她隐藏在黑夜里,就象一只美丽的野兽,而通常美丽的野兽,总是受过伤的。正如她并不是周子全的第一个女人,而周子全也并不是她的第一个男人。
她的第一个男人。
已经死了。
然而,那是一个永远也洗不去的印记,那是每夜都来困扰她的恶梦,那是隐藏在她心底的幽灵。
已经过去五年了,她总是想要遗忘掉那个男人,但是,她无论如何都做不到。这个死去了的男人的灵魂,总是缠绕在她的梦境之中。
五年前的那个炎热的夏天,她在广东的一所著名大学读书,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她认识了那个男人。
他是一个四十岁的房地产商人,非常的富有,拥有一栋豪华的别墅和一辆奥迪汽车。从见到她的第一眼,那个男人就被她的美丽迷住了,他近乎变态般地把她想象成了上帝赐予他的天使,他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他用尽了一切方法纠缠着她,甚至还送给了她许多贵重的礼物,但都被她退了回去。
那个男人还想方设法了解到了她家的困难情况,她的父亲是一个残疾人,而她的母亲则始终被关在精神病医院里,父母都没有工作,全靠吃政府的救济,就连她读书的学费也是七拼八凑地借来的。
男人无耻地向她提出,只要她住到他的别墅里,他就可以提供给她全部的学杂费。当然,她是不会答应的。暑假了,她回到了家里,却看到她那体弱多病的残疾父亲生了一场大病,正躺在病床上,需要数万元的手术费。父亲再也筹不到钱了,她几乎身无分文地回到了广东的学校,根本就没钱支付新学年的学费。她只能向女同学们借钱,然而女同学们却嫉妒于她的美丽和聪明,冷漠地拒绝了她的要求,她们都希望看到这个吸引了大部分人注意力的女生的退学。而学校则因为那个富有的房地产商人猛烈追求她的缘故,认为她行为不端,也不肯帮助她。
在那个夏天,她几乎绝望了,尽管她极不情愿,但她只能离开学校。正在这个时候,富有房地产商人又找到了她,再一次向她提出了那个要求。除了愿意负担她剩余的全部学杂费以外,他甚至还愿意为她残疾的父亲支付高额的医疗费,他在银行里有着七到八位数的存折,这些小小的支出对他来说根本就不足挂齿。
她发现自己越来越厌恶这个男人了。但在那个夏天,她确实需要他,不,是需要他的钱。没有人能够帮助象她这样的弱女子,她是一个被人围捕的小野兽,美丽而无助,她已经没有选择,必须要跳入陷阱。
最终,她答应了他的要求,以自己的身体和尊严,和那个富有的房地产商人做了一笔肮脏的交易。但是,她有一个条件,她只在他的别墅里住一个月,当学校开学以后,她就立刻回到学校去。他答应了她,于是,她坐进了他的奥迪车,来到了那座位于度假村中的巨大别墅。
那是一座迷宫般的房子,来回曲折的走廊,镶嵌在墙壁上的无数面落地镜子,一个个隐藏在暗门后的房间,而窗户则几乎都被封死了。
房子里到处都是美丽的装饰和古典的家具,还有那些古董和摆设,仅仅一套卫生间的设施,就相当于她父亲十年的收入,然而这一切,都使她更加仇恨这个男人。这是一个豪华的宫殿,那丑恶的男人是住在宫殿里的帝王,而她,则只是一个卑贱的女奴。
就在这座宫殿里,那个富有的房地产商人,成为了她的第一个男人。
她明白,无论如何雪白的手绢,只要沾上一丁点的墨迹,就再也洗不干净了。那个男人,就是那点丑陋的墨迹,深深地印在她的肉体与灵魂上了。
然而,也许是出于上帝对她的怜惜。
在不幸的命运中,她得到了某种幸运的补偿。
那是一个迷离的夏夜,那个肮脏的男人开着奥迪车外出去谈一笔生意。她轻轻地洒着眼泪,如同梦游一般,独自一人在巨大迷宫中穿行着,希望能够找到什么派遣她寂寞的东西。
她非常偶然地发现了一间书房,书房里有一个巨大的五层书架,摆满了所有的中文或已译成中文的侦探小说--直到多年以后,她成为了一个杰出的女侦探小说家,她才意识到这是一笔无法用数字来计算的宝藏。
容颜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恶梦还没有结束,她暂停了自己对那不堪回首的往事的回忆。她又一次悄悄地走到窗前,拉开窗帘的缝隙向外眺望,停在车道上的那辆车已经不见了。
她又倒在了床上,仰望着天花板上镜子里的自己。
镜子里是一个被染上过墨汁的女人吗?
五十三
“叶萧,你去哪儿了?”
郑重守在那套监听设备前,对刚走进办公室的叶萧问。
“我去过半岛花园了。”
“去找那个漂亮的寡妇?”
“够了,别问了。”叶萧忽然觉得心里有些烦,他向郑重摆了摆手,坐了下来。
郑重仔细观察着叶萧的表情说:“你的眼眶红红的,好象很疲倦吧?”
“是的,今天早上我五点半就出门了。”
“一大清早去找那漂亮的寡妇?你想干什么?”郑重半开玩笑地说。
叶萧从来不介意他的这种玩笑,他以自嘲的语气说:“你猜我看到了谁?”
“可别告诉我你看到了幽灵。”
“我看到了马达。”
“马达是谁?”郑重想了想,才记起来说,“是那个出租车司机吧?”
叶萧点点头:“清晨六点钟,我看到他从容颜的房子里走出来。”
“你说什么?”
“我说的就是这个。”他不愿意再多说了。
“老公尸骨未寒,她就开始乱来了?”郑重摇了摇头说,“漂亮聪明的女人果然靠不住啊。我今后可不敢娶这种女人了,如果肯嫁给我的话。”
叶萧却不回答,他看了看窗外,一片阴云笼罩着天际,许久都见不到阳光了。
郑重继续说:“周子全也挺倒霉的,别看这种人活着的时候多么风光,死了以后照样给人家戴了绿帽子。”说完,他吃吃地笑了笑。
“我可不喜欢取消一个凶杀案的受害者。”
郑重知道自己有些过分了,他歉意地说:“对不起,我只是觉得这种人没什么了不起的。就象我过去说的那样,住在半岛花园里的人,骨子里都不是好东西。叶萧,你是不是对你所崇拜的女侦探小说家很失望?行了,我能理解你的这种感觉。”
“我只是感到意外,那个出租车司机马达,我没想到他居然能够上她的——”叶萧又把最后几个字吃回到了肚子里。
“因为容颜是一个特别的女人。”郑重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叶萧,你的这套监听设备可以还给技术科了。”
“为什么?”
“刚才我检测了一下,从昨天晚上起,容颜家的电话就全都不通了。”
“她把电话线给拔了?”
郑重点了点头:“毫无疑问。”
“恐怕她早就有所察觉了。”叶萧站了起来,不安地来回踱着步子。
“她确实是一个极难对付的女人,女侦探小说家?”郑重轻蔑地说,“不如说是犯罪专家。叶萧,你说她会不会跑了?就和桑小云一样。”
“目前还不会,她是一个非常冷静的人,不到万不得已的关头,她不会把自己暴露出来的。”
郑重忽然想起来了,他从桌上拿起一份厚厚的材料交给叶萧,说:“我差点忘了,刚才资料室的小刘给你送来这份东西。他还说你有些怪,偏要查什么安息路,他把从1965年到1975年间,与安息路那栋房子有关的全部卷宗都送来了。”
“真有那栋房子?”叶萧自己心里也没底,他抓起那份厚厚的材料,只觉得一股霉味扑鼻。
郑重在自己的鼻子前挥了挥手,他一直都很讨厌旧资料里散发出的那种味道,他站起来摇着头说:“叶萧啊,你这个人就是喜欢钻到旧纸堆里查案子,很没劲的。好了,你一个人在这里看吧,我先出去一下。”
“你去哪儿?”
“鉴定组,我去看看在罗新城死亡现场,发现的指纹比对结果出来了没有。”说完,郑重快步离开了这间办公室。
叶萧独自坐在房间里,翻开了那份厚厚的资料,还有几十叠卷宗。其实他也不喜欢钻故纸堆,但是他以前几桩案子的破获,都离不开旧卷宗与旧资料,他相信自己的感觉。
首先,他看到了安息路的资料,这条马路地处偏僻的江边公园后边,只有几百米长,两边都是些居民稀少的老房子,在大部分本市地图上都找不到这条马路。
他所要查的那栋房子是安息路99号,1940年,侵华日军某师团在本市安息路边建造营房,安息路99号就是该部队的司令部,这栋房子就是当时由日军建造的。1945年,日本投降以后,这栋房子就成为了民房,住进了十几户平民。在此后的几十年间,这栋房子里一直都平安无事,从来没有发生过重大的刑事案件。
叶萧翻遍了从1965到1975年,当地派出所与安息路99号有关的全部卷宗,资料都很齐全,但始终都没有找到任何一项杀人案的记录,连伤人案与抢劫案都没有发生过。只有在1968年的6月,在安息路99号发生过一起失踪案,住该号底楼107室的一对年轻的夫妻同时失踪。谁也找不到他们的下落,直到现在,三十多年过去了,他们依然音讯渺茫。
虽然不是杀人案,但时间确实是三十多年前,同样也是一对夫妻,也许马达在电话里对容颜说的就是这个。于是,叶萧小心地翻开了这起三十四年前的失踪案的卷宗。
失踪的这对夫妻叫钟卫国、钱雨娟,他们是在1965年从别处迁入这栋房子的。钟卫国是本市一家话剧团的演员,钱雨娟是一家医院的护士。当时是文革时期,钟卫国在一部话剧中担任主演,后来因为这部戏在当时被定性为反动戏剧,所以钟卫国也遭到了牵连,受到了许多迫害,但谁都没有想到他会和妻子一起失踪。
在卷宗的其中几页,还记录着当时居住在这栋房子里的一些群众提供的线索。失踪案发生以后,公安局向安息路99号里的许多居民都进行了询问,大多数居民都认为居住在底楼102室的张大许有着很大的犯罪嫌疑。
居民们都反应,张大许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人,平时一贯行为不端,他垂涎于邻家少妇钱雨娟的美貌,经常对她轻薄无礼,有时候趁着钟卫国不在家的机会,甚至还对钱雨娟动手动脚。因此,张大许与钟卫国夫妇的关系非常不好,张大许还和钟卫国打过架,结果张大许被打伤了,不过,居民们都认为张大许活该挨打。更重要的是,在钟卫国夫妇失踪的前一晚,许多居民都听到过,从钟家里传出来的张大许的声音。
叶萧把卷宗翻到了下一页。当公安局得到居民反应的这些情况以后,就立刻提审了张大许,但是张大许一口咬定自己什么都没干。而公安人员又找不到任何关于张大许犯罪的证据,再加上当时所处于的特殊年代,公安局的工作大部分也是瘫痪的,也没有力量继续深察,于是就以失踪案定性了。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又回想起了昨天监听到的马达与容颜的通话内容,应该就是那栋房子了。而马达所说的那间周子全租过的房间,也就是钟卫国夫妇住过的屋子,可马达在电话里说的是杀人案,而实际上当时公安局定性的是失踪案。
忽然,办公室的房门被重重地推开了,打断了叶萧的思考。他有些不快地回过头来,看到郑重满脸兴奋地闯了进来。
“郑重,你干什么啊?”
“我的叶萧,你不要再象个傻瓜那样钻在过去的废纸堆里了。”
“你不要总是这么大声好吗?说吧,指纹比对的结果出来了吗?”
郑重微笑着说:“你猜的没错,在罗新城死亡现场发现的不明指纹就是容颜的,她肯定与罗新城的死有关。而且,除了她的指纹和死者本人的指纹以外,鉴定组还发现了第三个人的指纹。”
“还有一个人的指纹?”叶萧点了点头说,“现在,我已经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她的秘密情人。”
郑重缓缓地说。
五十四
桑小云还活着。
她艰难地爬上黑暗的楼道,就象是从地狱的深处逃出来。好不容易,她才摸到了自己的家门。开门以后,又是黑暗迎接着她,在她的眼里,一切都象是坟墓。桑小云打开了灯,柔和的灯光照亮了这个虽然狭小但却温暖的房间。
她又回到了人间。
桑小云看了看表,现在是22点30分。然后,她快步走到了卫生间里,面对着镜子,她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己的脖子上,印着一道紫红色的痕迹。她原本红润可爱的面色已经苍白地象具死尸了。她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脸和脖子,一些轻微的疼痛从她的皮肤上传来,她微微地颤抖了起来。
她是一个容易受伤的女人。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明白许多人都在找她,特别是警方。她不知道在这个特殊的时候,自己该不该回到家里。但现在,她已经受够了。
突然,门铃响了。
桑小云脆弱的心随着铃声而颤抖着,她的脚都几乎麻木了,一动不动地定在卫生间里。她不想让别人知道她在家里,期望门外的人能够快些离开。但这不可能,房间里的灯亮着,从窗外就可以望见,外面的人一定知道她此刻就在家里。
两分钟过去了,铃声还在继续。桑小云无奈地迈动了几乎麻木的腿,走出卫生间,打开了房门。
一个黑影,站在门外阴暗的角落里。
“你是谁?”
桑小云的声音在颤抖着,她多么担心那个幽灵又尾随着她而至。
“别害怕,是我。”
这是一个女子温柔的声音,她向前跨了一步,那张脸终于从阴影中露了出来,她是容颜。
“是你?”
容颜点点头,她穿了一件全黑的衣服,看上去让人产生一股幽灵般的错觉。桑小云又向门外望了望,外面没有人,她把容颜让进了房里,然后立刻关好了门。
“桑小云,我不知道你在不在家,但现在我必须要和你谈谈,所以我就试着来一次。”
“你来的真是时候,两分钟前我刚刚到家。”
“你怎么了?”容颜看着她的脸和脖子说;“还有你的脖子,是谁干的?”
桑小云坐了下来,淡淡地说:“告诉你也不会相信的。”
“不,我相信。告诉我是谁干的?”
“幽灵。”
她冷冷地看着容颜的眼睛,过去温柔可人的样子完全没有了,现在,她只是一个恐惧中的女孩子。
“我真为你可惜,真的。”容颜摇了摇头,轻轻地叹息着说;“桑小云,不管你对我有多少成见,也不管你和周子全之间发生过什么事,我从来都没有怨恨过你。你是一个可爱而善良的女孩子,你不应该被卷入这场阴谋。告诉我,那个人是谁?”
说着,容颜向她伸出了手。
“你别碰我。”
桑小云一把打开了容颜的手,然后站起来后退了几步,她颤抖着说:“我不需要你的可怜。”
“你很激动吗?不,你应该放松,我可以帮助你。请相信我,我是真心的。”容颜的声音非常柔和,就象一个大姐姐在帮助受伤了的妹妹。
“真的吗?”
容颜的手扶在椅子上,微笑着说:“当然是真的,我可以把你当作我的妹妹。”
桑小云犹豫了片刻,她的眼睛里闪现出了一些泪花,她就象一个小女孩那样哭了出来。她抽泣着说:“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可我没有选择。”
“小云,我也有过和你现在相似的感受,那时候,我也没有选择。”容颜想起了她的过去,她真的动了感情。
但只是一瞬的功夫,桑小云又变了,她的目光变得极其狂躁,猛的摇了摇头说:“不,他不会放过我的。他无所不在,他无时不在,他是幽灵。”
“小云——”
她还没说完,就被桑小云打断了,桑小云大声地说:“你给我出去,立刻就出去。”
容颜摇了摇头,她盯着窗外的夜色看了看,然后说:“桑小云,你很快就会后悔的。”
“快走。”桑小云捂着耳朵,不愿再和她说话了。
“但愿我们还有机会再见。”
说完,一袭黑衣的容颜离开了这里。
容颜小心翼翼地走下黑暗的楼道,好不容易才到了楼下,这里是一处偏僻的居民区,全都是老式的多层居民楼。她走到了楼下的空地上,又仰起头望了望四楼桑小云的窗口,灯还亮着,只是看不清桑小云的影子。
她又叹了一口气,刚向前走了几十步,忽然听到头顶传来一阵女人的惨叫声,几秒钟以后,地面上又传来了一阵沉闷的撞击声。
瞬间,容颜的心里一片冰凉。
黑夜里,死一般寂静。
又过了几秒钟,她才敢回过头来。一盏昏黄的路灯,照亮了这可怕的一幕,容颜看到在身后十几米的地面上,桑小云正仰面朝天地躺着——她跳楼了。
暗红色的鲜血,正从桑小云的后脑下面缓缓地流出来,就象一张血色的网,在地面上铺开。
血,几乎要流到容颜的鞋子上了。
她慌张地抬起腿,立刻后退了一步。然后,她顾不得自己穿着高跟鞋,便飞快地向外边跑去。她已明白,那个幽灵现在就在桑小云的房间里。
夜色无穷无尽,她要逃往何方?
五十五
“桑小云死了。”
“你说什么?”
叶萧摇下了车窗,探出头来看着气喘吁吁地从后面追过来的郑重。这里是公安局的大院,他正准备开车去天下证券公司。
“千真万确,刚刚来电话,她死在自己家的楼下,鉴定组已经去现场了。”郑重大声地说,他跑到叶萧的门车外,用手指的关节敲着车玻璃说。
叶萧立刻打开了旁边的车门,“快上来,我们去现场。”
8点30分,叶萧和郑重抵达了桑小云的死亡现场,在居民小区的停车位下来以后,他们就看到了在楼下的空地上,人们用担架抬着一具尸体正往运尸车上送。
郑重飞快地跑到担架边,掀开了蒙在尸体上的白布,他几乎不认识这个摔死的女人了,仔细地辨认了一会儿,才确认她是桑小云。
她闭着眼睛,头发上沾满了血污,她的后脑勺已经完全摔碎了,但脸部却没有受损。但郑重不愿意看到的是,桑小云死时的那种表情,她的脸庞几乎完全扭曲了,眼睛虽然闭着,但眼球却几乎要从眼皮底下凸了起来,不知道这是因为临死前的害怕,还是坠地以后大脑受到压力而对眼球产生的物理反应。总之,只有极度的恐惧中的人才会有这种神情。
郑重叹了一口气,他又把白布覆盖到了桑小云的脸上。然后他挥了挥手,桑小云被抬上了运尸车送走了。叶萧缓缓地走到他的身边,拍着他的肩膀说:“郑重,我知道你很难过。”
“我难过?”郑重有些恍惚,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然后他茫然地点了点头说:“嗯,对,我们的案子里又多了一个受害者,我当然很难过。”
“你不必搪塞了,我说的是另一种难过。我知道你此刻的心情。”
郑重又沉默了一会儿,仰起头想了想说:“别说了,不管我们面对的是幽灵还是别的什么鬼东西,我都要把那个家伙抓出来。”
“我们上去看看吧。”
很快,他们走上楼道,来到了四楼桑小云的家里。鉴定组的工作差不多已经完成了,正在进入收尾阶段。郑重在房间深呼吸了一口,似乎还能呼吸到桑小云的气息。叶萧先仔细地扫视了一圈,然后走进卫生间看了看,最后他走到了窗前。
窗户大开着,一股冷冷的风只往里钻,叶萧注意到窗台上沾着大量的纤维丝,好象是浅绿色的。他把郑重叫了过来问道:“郑重,刚才你看到桑小云身上穿什么衣服?”
“她穿着一件羊毛衫。”
“什么颜色的?”
“好象是浅绿色的。”
叶萧立刻又叫了一声正在房间里做收尾工作的鉴定组的老张:“老张,你们注意到窗台上的纤维了吗?”
“是浅绿色的那种吧?我们已经采集过了。”
“老张,麻烦你们把从窗台上采集到的纤维与死者身着的衣服的纤维做一下比对。”
郑重不解地问:“怎么回事?就算这些是桑小云羊毛衫上的纤维又能证明什么呢?”
“也许可以证明她不是自杀,而是他杀。”
说完,叶萧又仔细地观察一下窗台,然后他转过身去,背对着窗户,做了一个后仰的动作。
“你的意思是,桑小云是这样摔下去的?”
“你认为有这样背对窗口跳楼自杀的人吗?”叶萧又看了看窗台上的浅绿色纤维说,“窗台上沾着那么多的衣服纤维,如果只是把衣服蹭在上面是无法达到这种效果的,只有剧烈的摩擦才会导致大量的羊毛衫纤维脱落。”
“桑小云是被人推下去的?”
叶萧点了点头说:“没错,桑小云背向着站在窗前,她不可能自己后仰着摔下去的,只可能是别人在她面前用力地推了她一把,把她推到了窗外。在被这样推下去的过程中,她的后腰必然与窗台有剧烈的摩擦,所以才会留下那么多羊毛衫纤维。”
“这是谁干的呢?幽灵吗?”郑重也第一次感到了恐惧。
“我们还是先等鉴定组对指纹采样的结果吧。”
说完,叶萧拍了拍郑重的肩膀,快步向门外走去。
“你去哪儿?”郑重在他身后喊道。
“去找你说的那个漂亮寡妇。”
五十六
叶萧抵达半岛花园的时候,已经是9点45分了。他缓缓地把车开进了车道,停在了那栋白色的别墅前,在下车以前,他先摇下车窗仔细地观察着这栋房子,底楼和二楼的窗口依然被厚厚的百叶窗和窗帘覆盖着,就象是一个密不透风的食品罐头。
他走到了容颜的房门前,按响了门铃。叶萧知道她要等很久才会开门,所以他安静地站在门口等待着。但是,门里始终都没有动静。一分钟以后,他又按了几下,还是没有反应。他的心里掠过了一丝隐隐的不安,他又想起了郑重的话,难道她真的——不,这不可能。
但是,十分钟以后,面对着沉默的大门,他终于改变了想法,也许,担忧的事情终于到来了。
叶萧离开了这栋房子,快步跑到了半岛花园的大门口,向门口的保安亮出了他的警官证。然后,他又从包里拿出了容颜的照片给保安看了看。
“这不是那个证券公司总经理的寡妇吗?”保安一眼就认出了照片里的容颜,也许是因为她的姿色太容易引起人们的注意了。
“对,就是她,今天看到过她吗?”
保安回答:“大约在一个小时以前,我看到她拎着一个黑色的箱子走出了大门,看上去好象是出远门的样子。”
叶萧不说话了,他低下了头,把脑子里的思绪整理了一下。他终于有些后悔了,他想也许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对容颜太大意了,他实在没有料到容颜居然会不声不响地跑了。
忽然,他抬起头对保安说:“对不起,我想到她的房子里执行公务,你们物业有专业开锁的人吗?”
一刻钟以后,物业部门开锁的师傅到了,他们很快就打开了容颜的房门。叶萧谢过了他们,然后嘱咐保安一旦见到容颜回来立刻通报警方。
接下来,叶萧一个人走进了这栋白色的别墅。他小心翼翼地走进客厅,所有的窗户都被百叶窗和窗帘所覆盖,一切都笼罩在昏暗之中,就连空气都让人窒息。他没有拉开窗帘,而是继续保持房间里昏暗阴郁的气氛,很快,他的眼睛就适应了这里的光线。
虽然容颜走得非常仓促,但房间里却收拾得很干净,这让叶萧有些意外。他仔细地观察着客厅里的一切,没有什么可疑的东西。然后他看了看电话机,果然,后面的电话线全都给容颜拔掉了。叶萧又看了看底楼的卫生间,还有厨房和餐厅,客厅后面还有两间客房。
底楼都已经粗略的看过了,叶萧屏着呼吸,又走上了二楼。他轻轻地推开了容颜卧室的房门。
卧室里最醒目的,无疑是那张周子全睡过的大床。
“也许马达也在这张床上睡过?”
叶萧轻声地问着自己。
忽然,他抬起了头,看到了天花板上的镜子里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