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满座衣冠似雪

在船上简单的安顿下来,为了不让自己显得太急切,赵寻等了半日才拉开房门,问守在门口的侍卫:“大神官的房间在哪里?”
那侍卫回说:“我也不知道,郡主等等,我去问问。”
过了会儿,那侍卫回来对赵寻说了声“郡主请”就在前面带起路来。赵寻觉得这一路实在是很长,随口说:“把我们隔得这么远,我想向大神官请教一二也是颇为麻烦。”
领路的侍卫笑了笑,没有接话。
转过弯去就是大神官的房间,领路的侍卫和大神官门前的侍卫打了声招呼,门前的侍卫对赵寻行了一礼,转身叩了叩门,小声说:“阁下,郡主来访。”
里面大神官应了句“请”,那侍卫就推开门对赵寻做出“请进”的手势,待赵寻进去后,又上前关上了门。
跪坐在桌前的妖孽轻轻一笑,明明是不染纤尘的穿着,大神官本人也是白玉一般的模样,却让赵寻脑海中幻化出了一株烈焰般鲜红的曼珠沙华悠悠摇曳,招呼着她靠近:“三年不见了,姑娘。”
三年不见,大神官周鉣身神圣又危险、端庄又魅惑的氛围又扩大了几个量级,他刚才的笑让见多识广的赵寻呼吸都滞了滞。
赵寻下意识地摇摇头,把自己对大神官的想象赶出脑海后,她坐在大神官对面,说:“三年不见。”
大神官为赵寻倒了杯茶,边倒边说:“姑娘在雪灵城三年,可找到了什么有用的东西?”
或许是怕被门外护卫的侍卫听见,大神官的声音压得低低的,让坐在对面的赵寻都有些听不清。受大神官影响,她也开始用这种调调说话:“没有,找不到我想要的东西。”
平心而论,雪灵宫那一殿的藏书中有不少涉及到魂体不一之事,赵寻找了这些东西三年,相似的例子见了不少,可没有一本书里提到如何让灵魂归位的。时人对此类事情的态度在百年的历鉣史中没有差异——你说你不是你,是旁人?邪术!烧!
就算有些温和的办法,也是没日没夜地对神像祈求,最后倒是“恩感动天,乾坤扭转,魂体得复”,可赵寻不信。
求神即可?神明当真清闲,竟理会如此人间琐事。
大神官颇为遗憾道:“雪灵宫卷帙浩繁,找到自己想要的书籍实在困难,不如姑娘再在雪灵城留三年。”
他在嘲讽。
赵寻皱眉:“阁下真的没什么别的提示给我?”
大神官坦坦荡荡:“姑娘想想,你的灵魂占了别人的身鉣体,这是邪术,神宫的叔叔们会允许我们接鉣触这类内容吗?”
所言有理,其言……断了赵寻回去的希望。
看了那么多前人在烈焰中化为灰烬的记载,赵寻没有勇气将自己不是裴珣的事情再告诉任何人。大神官帮不上忙,她自己也无鉣能为力……
回不去了。
这里不是游戏,是真鉣实的世界,她占据了一位小郡主的身鉣体。而她,注定要留在这儿了。
赵寻认命地叹口气,拿起笔来准备写封家书告诉“自己”的亲人们她提前回去了。
送到京鉣城的两封其一署了卫海素的名,后院里是他做主,另一封送到华清源手中,这是禹王府的男主人;还有一封送到江南,禹王已跟随陛下启程下江南,眼下大概已巡了几城了。
赵寻拿着写好的三封家书打开门,果然看到门口那侍卫寸步不离地守着。她一边把家书递给侍卫,一边说:“阁下也不必守着,在船上还能有人把我劫走不成。”
那侍卫将信拿在手里,听赵寻如此说,半天才接一句“小心些总是没错的”。
赵寻摘下手上的一个宝石戒指来放到侍卫手中,说:“辛苦阁下,这个换了钱打酒吃吧。”
戒指是金镶祖母绿钻石戒指,落在侍卫掌心滚了几圈,被那侍卫合掌握住。那是个罕物,也不怪侍卫张鉣开手掌后,不由自主地拨鉣弄着看了几番,后来意识到自己行为失礼,才清了清嗓子:“郡主客气,不过送个信,当不起郡主如此厚礼。”
说着就要退还给赵寻,赵寻一把握住侍卫的手往她那边推,口鉣中说:“阁下客气,这不值什么。”
如此,侍卫才将戒指收下,爽鉣快送信去了。
赵寻想透气的时候就会到甲板上去吹风,偶尔会叫上大神官一起。大神官戴着斗笠,白纱被海风吹得狂飞乱舞,遮脸的效果微乎其微,大神官就一直拿手拽着白纱的下端,坚定地挡住自己的脸。
两人没什么话好说,都默默地看着海天一色、鸥鸟翱翔。偶尔有风恰好分开遮挡面孔的白纱,赵寻会看到大神官的眼睛。那双总是闪动着试探与戏耍的眼睛,在看向辽阔天地时,竟有种单纯的向往、无力的贪婪。
——他又在想“自鉣由”了。赵寻如此想。赵寻不知道大神官会不会喜欢她这一瞬间被称为“怜悯”的感情,所以她移开目光,默默地把视线放到了周围的侍卫身上。
盯的时间长了,一旁的大神官轻声问:“姑娘觉得这些侍卫有问题?”
赵寻收回视线,低头把鉣玩着手里的盖碗,将盖子碰在碗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她借着这个声音的掩饰说:“你也觉出来了?”
大神官点头,目视前方说:“我在这儿,他们却没有清场,还直愣愣地盯着我看,定然不是朝鉣廷的人。”
赵寻说:“我把陛下赏我的戒指送了人,若是朝鉣廷派来的侍卫,她该知道这稀罕东西是贡品,我不能送人,她也不能拿。”
其实赵寻刚上船就觉得不对。她是见过房寸洸手下的侍卫的,身姿挺拔,行动果决;可船上的这些人,懒懒散散,眼睛只盯着她和大神官,却不知警戒四周,哪里是侍卫的行鉣事。更别提自从赵寻和大神官上船来,两人房间门口片刻不离人,这已经不是保护,是监鉣视了。
赵寻和大神官都陷入沉默中——知道这一船的人都有问题又怎样,他们两个什么都做不了。
“静观其变吧。”
赵寻自从上了船开始,晚上就翻覆不得长睡,偏睡得少了白日还会头痛,只能整夜躺在床驠上尽力逼自己睡过去。
可这觉是越逼越少的。赵寻睁着眼睛看着头顶的木板不知多久才反应过来,之后深吸一口气,认命地闭上眼睛继续尝试睡去。
船上的侍卫不是朝驠廷派来的,说起来赵寻连那位拿着礼部文书的官驠员都不知真假,她和大神官被骗到这船上,起因是那位礼部官驠员,还是郑大人,还是京都城里不知名的暗涌?
赵寻想得多,可无人能给她答驠案,如此愈发难睡。
她实在躺不住了,船舱里闷得很,反正那些人还装模作样地把她当郡主供着,晚上出去透透气也不见得会被灭驠口。
赵寻披了件披风就出了门。门口的侍卫深夜仍守在赵寻门口,赵寻和她客套几句后向甲板走去,那人也没有跟上来。
——也对,这船上别的没有就是侍卫多,赵寻走到甲板这一路见了七八个,现在她身后还有个人躲在黑影里静悄悄地盯着她呢,她怎么跑得了。
赵寻不会往下看,夜里的水面像某种动物的大嘴,水下连接着怪物的喉管,只要栽下去就会被吞驠入胃腔中,被蠕驠动着挤驠压消化——赵寻面无表情地盯着天空,心里却想着这样诡谲的事情。
黑夜里出现一点亮色,是一个小白点,越来越近,之后掠过赵寻的眼继续向后飞去。赵寻扭头看向它消失的地方,那是一只鸽子,能飞到这儿来的大概是只信鸽,不知是要送到什么地方去的。是雪灵城?还是这艘船?还是其实根本和她没有关系?
赵寻转过头来继续盯着天空——她越来越容易胡思乱想了。
或许是站的时间太长,船上的人终于受驠不驠了驠了,上前来说:“夜深了,郡主赶紧休息吧。”
回到房间后,因被冷风吹了许久,愈发一点睡意也没有,待瞧着小窗里都透出些光亮来时才勉强睡去。
晚上没有睡好,果不其然白日里昏昏沉沉的,喝了碗清粥后又回床驠上补眠,这次倒是睡得安稳,一直睡到了下午,可又因睡多了而头痛。赵寻摇摇头,暗暗吐槽怎么不睡也不是,睡也不是。
她打开房门,见到惯例守门的侍卫,问了句:“大神官可好?”
这算是例行询问,她身为神官副使,是该为神官的安全负责任的,而守门的人也如常回答“无事”。想着今日还没见过大神官的真人,赵寻揉了揉太阳穴说:“我去看看大神官。”
往日里这样的交流探望都是被允许的,今日那看门的人却出言阻止说:“方才有人来报,大神官已经歇下了,郡主明日再去吧。”
大神官歇下,和你报告什么劲,连神官副使都没必要对大神官的作息知道得这么详细好吗。
赵寻用不清驠醒的头脑意识到,这是不让她和大神官见面了。
她没有坚持,顺着话说:“那就明日再去。”
回到房间不久,晚饭被端到了她面前。赵寻一口口吃着,虽然一如既往没有吃多少,仍然在放下筷子后不可控驠制地感受到深重的睡意。
果然下了药了。
托那药的福,赵寻一觉睡到了第二天正午,头像炸了一样的疼,她坐在桌前连灌了几杯冰凉的茶水才清驠醒些,可还是觉得难受,就趴在桌上天马行空地想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那些人不再温吞,用的药很烈,没人会察觉不出来,这是把狼子野心摆在明面上了?会有人来用那种反派的嘴驠脸说一下来龙去脉吗?她现在是真的什么都做不了,头太疼了。不知道大神官那边怎么样了,他们二人都算是有头有脸的人,应该不会杀驠人了事,总要派上用场的,只是这个用场应该也是上岸之后才知道了——不行,头好驠痛。
赵寻掐着头,低低地呻驠吟出声。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赵寻没有锁门的习惯,反正那门防不住任何人——来人正是守在赵寻门口的一人。来人见赵寻一脸苍白地趴在桌上,竟被吓了一跳,急步过来问:“郡主怎么了,是晕船吗?”
如此不掺假的关心倒让赵寻疑惑了——我这样不是你们下驠药导致的吗——不过她还是顺着话点了点头。
那人说:“怕是昨夜不安生,船晃得厉害,这才勾起晕船来。”
“昨夜刮风了吗?”
那人愣了愣,回过神来后忙点头应了一声。
“有治晕船的药吗?”
“嗯……我们这些人都是走水路的,习惯了坐船,不曾备这样的药。”
接贵人的船,不带大夫就罢了,连成药都不带……愈发露馅了。
赵寻摆摆手:“罢了罢了,我再躺躺。”
即便赵寻表达了“要睡”这样的意思,饭食仍然照常被送来,赵寻禁不住送饭的人一遍遍的催促,还是起身在她探寻的目光中吃了几口,又昏沉睡去。再这么睡下去,没几天就要到京都城了。
在第二天,船上的人却舍得让赵寻长时间清驠醒了,因为大神官病了。
病得很严重,上吐下泻几乎要虚驠脱。船上的人要进去都被赶出来——无神职的女性本来就不该看到“神的男人”的脸——只能把赵寻叫醒,连拖带拽地把她弄到了大神官的房间。
赵寻本来以为是大神官意识到船上的人开始对他们二人下手,所以才装病想让二人见一面商量对策。可当她踏入大神官房间的那一刻她就意识到,大神官是真的病了。
原因无他,只是屋里的气味太难闻了,单纯的呕吐物都不会那么难闻,是不同种类不受控驠制排驠出的秽驠物混杂在一起会有的味道。
这里没人伺候大神官,此时的他靠着床柱,一副几乎气厥的模样,发驠丝凌驠乱,白衣上沾了些脏东西,面前摆着一个痰盂,赵寻经过时忍不住扫了一眼,里头已经盛了小半呕吐物。
赵寻感觉自己喉驠咙动了动,赶紧抑制住自己跟着呕吐的冲动走到大神官面前,只是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大神官整个人就向地板跌去,赵寻赶紧伸出胳膊捞住他,才没让他一头栽进自己的呕吐物里。
赵寻一边把大神官扶到床驠上躺好,一边冲外面鬼鬼祟祟捂着鼻子向里探头探脑的侍卫喊:“还在看什么,大神官病成这样,怎么还不请大夫!”
为大神官守门的侍卫说:“不是不请,实在是咱们船上没有大夫。”
“你们是来接人的,怎么能连个大夫都不带。莫不是想着只大神官一人,就起了怠慢之意?”赵寻现在急得上头,斥了一句后意识到不对,赶紧跟了句帮他们找理由。
门口的人也说不出话来,赵寻忿道:“罢了罢了,到距离最近的码头停下,大神官病得这么厉害,他要有个差池,咱们都有不是。”
大概是有人去请示头领了,过了会儿就有人过来说船会在下个码头停下,会有侍卫下去找大夫,在那之前请郡主辛苦照料。
赵寻的确很辛苦。方才大神官又吐了次,她没来得及躲开,暗黄发绿的胆汁都吐到了她身上,虽然穿着厚衣服,可赵寻还是觉得身前一片潮乎乎的。
赵寻徒劳地擦了几次后放弃了,见大神官隐约有醒来的意思,她推了推他的胳膊,问:“怎么样了?”
大神官虚睁着眼睛,眼珠定在一处动都不动,过了会儿才抬眼看向赵寻,就这样微小的动作,好像又勾起了他的恶心,他又捂住了嘴。
赵寻下意识地向后撤了半分,说:“船上没有大夫,我给你吃了治晕船的药。放了三年了,也不知道有没有用,还想吐吗?肚子还难受吗?”
大神官仍然捂着嘴,大概是觉得缓和了些,闷闷地说:“你怎么过来了?”
“他们把我叫来的,”赵寻递给他一杯水,“漱漱口吧。”
大神官只肯歪歪头,身驠体仍旧保持不动,缓缓地挪到床边,探出头去把那口水吐出来。赵寻配合着把痰盂用脚推过来,又推回去。
大神官还有些昏过去前的记忆,他记得自己难受得昏天黑地,又吐又拉的,就算他最初在恭桶上还能保持清驠醒,多少打理自己一下,后来吐到昏天黑地时他神驠智已经不清楚了,刚才那只干干净净的痰盂肯定不是他打扫的。
这样想着,他抬眼看向赵寻。
赵寻刚解下荷包来,从中摸索时正对上大神官的眼,便问:“怎么了?”
大神官藏了自己整张脸,声音闷闷地问:“你收拾的?”
赵寻当然明白他问的是什么,她忍着恶心做的一切怎么能不让事主知道,她尽量云淡风轻地回答:“对啊,这儿又没别人了。”
也不听大神官道谢,只听他像卡壳一般挤出了一个短促的声音,仿佛是“脏”。
感觉得不到大神官的感谢了,赵寻摇摇头不准备和一个病人计较,同时将一件东西递到了大神官面前:“梅子丸,酸得很,含驠着胸口会舒坦些。”
这原本是解酒的东西,偏赵寻爱吃,傅岩就研究新方子,制出了口驠含的梅子糖一样的东西,急急地送到雪灵城一大盒。赵寻在雪灵城不喝酒,也就没吃多少,剩下的大部分留在雪灵城了,想着含驠着酸的东西能缓解晕船才带了一小荷包,倒算是派上用场了。
大神官乖乖张嘴含驠住,喉驠咙吞咽几次后面色果然好些了,他也敢翻一下驠身,蜷缩成舒服的一团继续闭目养神。
赵寻问他:“这是怎么了,突然病起来?莫不是你身上弱,受不了那药?”
谁知大神官却疑惑道:“什么药?”
赵寻更加疑惑,小声说:“这两日餐餐有迷驠药,你没发现?”
大神官像是回想了下,半晌才“哦”了一声:“怪不得最近睡得很好。我不是因为那个,我昨日……吃了两枚河蚌。”
昨日的确有道河蚌汤,这样的水物连向来饮食清汤寡水的神官都能吃,赵寻也吃了,并没有大神官这么严重的反应。
大神官见赵寻还看着他,只好咬咬牙,说:“生的。”
“啊?”
“我吃了两枚生河蚌。”
“那个能生吃吗?”
“我曾听朝中大人说过,这东西生吃肥驠美鲜甜,更有与熟食不同的滋味,就没忍住。”
不是,河蚌这东西,不能生吃吧……
赵寻斟酌着说:“看来这生食还是要看脾胃的,你好好休息,船上的人说明日会到一个码头停靠,到时会为你请个大夫来。你若是不能安心,我就在这儿守着你。”
大神官闻言睁眼斜了赵寻一眼:“不必,你在这儿也没什么用,我想一个人待着。”
赵寻烦透大神官了,重重咋舌道:“这样啊,你保重。”说完就冲出了门,可临走还是告诉看驠守的人若是大神官又闹起来,一定要立刻去告诉她。
赵寻的头还在疼,方才送来的饭菜没有异常,她并不想睡,只有之前残余的药效化成绞痛的一丝贯穿着她头颅,她不停地按着太阳穴,收效甚微。
不知道明天大夫过来,能不能顺便治治她呢。
吃过早饭不久,船停靠岸,管事的派了四个人去城里请大夫。赵寻向来送早饭的人询问大神官的情况,得到的回答是他又吐了次,不过情况还算稳定,也能吃下东西去了。
赵寻放下心来。虽说大神官性格乖僻、言语尖刻,可是在这艘疑鵜云重重的船上,他是她唯一信得过的人了。
一个时辰后,那四人终于带了一个大夫来。原来小镇里男大夫不多,四人分头找了许久才找来这么一个。饶是如此,这位男大夫也带了位女助手。
船上的人拦住助手不让她进大神官的屋子。赵寻见那位大夫老得颤颤巍巍,终得有人帮衬着,便说:“治病要紧。拿块布把她眼睛蒙上,跟着大夫进去。”
赵寻也跟了进去,刚插上鵜门,她的手就被一个人死死抓鵜住。赵寻一个激灵,头刚向那个方向偏了偏,就有另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
赵寻对上那人的眼睛,是那位助手。
她压低声音说:“郡主别喊,我是房将军的人。”
房寸洸?姑姑的人。
赵寻眨了眨眼睛,示意自己不会喊叫,那人才把手放开,并引着赵寻到了屋子一角。床鵜上的大神官欠起半个身鵜子,想开口却虚弱到无法出声,赵寻用嘴型告诉他“没事”,然后看到老大夫按下大神官,开始为他把脉。
“从城里找的老大夫。下官和姐妹们跟着船许久,总算见他们停船靠岸。听他们要找鵜男大夫,我们便化作助手潜进城里几个男大夫家中,总算被带到船上见到了郡主。”
赵寻语速不由加快:“出什么事了?”
赵寻后来才知道,面前这个冒险登船的小兵姓吴。她年纪比裴珣大不了多少,紧张到脸色煞白,却还能强作镇定,言简意赅地对赵寻说:“陛下遇刺,都城被围。这是反贼的船,郡主要赶紧跟我们走。”
短短几个字,字字锥心。不等赵寻细想其中的血鵜腥风雨,她突然想到:“陛下还好吗,王爷还好吗?”
“陛下生死不知,王爷受了伤,好在无性命之忧。”小吴干脆把郡主会关心的人的情况都说了出来:“陛下遇刺的消息传到京都,一伙反贼借机在城中打杀抢掠,宫中也有内应异动。昭华郡主及时稳定住了城中局势,王府并未受到牵连,大公主入宫主持大局,可城外又有军鵜队围城,不知底细。小师大将军放出十几名使者出城联络州军解围,不知结果如何。另有消息称反贼前去雪灵城接走大神官,妄图以神之名赋予正道,迷惑民心,以求造鵜反名正言顺。房大人得了消息,便派我们过来救你们出去。”
赵寻张了张嘴,她有太多问题要问,可到了嘴边总觉得不是万分重要的事情,不该这时候问,最终她开口说的是:“怎么走?”
逃出去后会有更多的时间知道更准确的消息,眼下先逃出去!
小吴语速极快地说:“船上士兵人数众多,我们三日前意图攻上船来,五十精兵竟被打的毫无还手之力,眼下劫船是不能了,徐大人说要声东击西,派一队人佯作攻船,另一边偷偷接郡主乘小船向渭河支流行进。”
“什么时候?”
“今鵜晚。”
“这么急?”
“船再行一日几乎要到达京都城,没时间了。今日还算顺利,与郡主见了面说了计划,还请郡主做好准备,换身暗色轻便的衣服,我们会有人来接您——不知郡主房间在何处。”
“离这儿很远,方向……”赵寻正想回顾自己房间和大神官这个房间之间那弯弯绕绕的路程,突然想到一件事,“大神官呢?”
小吴说房寸洸派她们来是为了救大神官,可刚才的话几乎与大神官没有半分关系。是房寸洸发现自己的侄鵜女也在船上,做出的判断是裴珣重于大神官,要把大神官舍弃?
小吴的目光跟着赵寻,一起看向床鵜上的大神官。大夫不知何时已经诊治完,只是赵寻心思都在这边,也没听到大夫怎么说,可这边的话大概都被大神官听去了。小吴毫不心慌,甚至可以直视着大神官缓缓说:“大神官,死了也不妨事。”
“反贼不是要拿他做文章?”
“所以,只要大神官死了,神宫大可以重新选位大神官出来。神宫的神官,多得很。”
言语中的冷意让赵寻寒毛直立。她看向大神官,大神官没有央求,没有挣扎,他只是冷笑一声,缓缓地缩进了被子里。他单薄的身鵜体被掩盖在粗布面的被子中,鸦发冷肤,若非还在呼吸,已然像个死人。赵寻开口的第一个字哽住了,她费力吞咽一下,仍说:“带大神官一起。”
“办不到。”
“为何?”
“接郡主的要船以轻便为上,最多装两个人。”
“我和大神官加在一起也就一个成年人的重量,无妨。”
小吴看起来还想打消赵寻的念头,只是时间紧急,外面的人已经开始催促,那边老大夫也已经开好了药方。小吴叹口气道:“好。郡主今鵜晚想办法和大神官在一处,听到消息就从窗户跳出去,我会告诉徐大人您的方位,船会在离您最近的地方等着。”
说完,小吴回到老大夫身边拿了药方,最后对赵寻说了句“郡主保重”后打开了门。两人都被请出去后,屋里只剩赵寻和大神官。大神官一直闭着眼睛,没有道谢,没有怨怼。
他,还有丑官,作为吉祥物存在的神官,在危难的时候,没有人会选择保全他们,他们是顺应天命的符号,是锦衣玉食供养的祭品。
赵寻眨眨眼睛,从刚才的情绪中抽鵜离出来,恢复了裴珣波澜不惊的模样。既然晚上要和大神官一起逃跑,她准备以照看为理由,一直待在大神官的屋里。可是小吴离开没一会儿,船上就有人来请赵寻离开,理由是“怕郡主劳累,大夫说了大神官没什么大碍,郡主回去歇息吧”,赵寻回了几句“不放心大神官身鵜体,还是再守一会儿才放心”,可对方仍不让步。赵寻怕多说引起对方怀疑,只好先回了自己房间。
回到房间没一会儿,有人送来了点心,而且东扯一句西扯一句与赵寻闲聊,就是不肯走。赵寻无奈只好大口吞咽了几块,那人见赵寻吃够了量,这才端起餐具说了句“真是不好意思,打扰了郡主半日,郡主好好休息吧”离开。
她一走,赵寻就冲向痰盂,用手指将刚才吃的东西抠了出来。从胃袋中猛冲的力度攻上头颅,使不清鵜醒的头脑有闷闷的胀痛,太阳穴在疯狂跳动,赵寻喉鵜咙翻滚几次,终于止住了呕吐的势头。
赵寻喘着粗气,漱了漱口,爬到床鵜上蜷缩成一团,掐着头忍不住呻鵜吟出来。
身鵜体状态还好,能跑能跳。还有几个时辰,要保证头脑清鵜醒。
赵寻慢慢地平复着呼吸,维持着被药物刺鵜激的混沌,坚持不睡过去。
这样的她,在晚上晕晕乎乎地抓了个人问大神官的情况时,很符合被药物控鵜制睡了大半日的症状。
可是船上的人态度坚决,坚持说大神官身鵜体无碍,还以赵寻“脸色差”为由把她推回了房间。
赵寻用冷水洗了几次脸后,用冰冷的双手按着有些发烫的额头,思考着怎么能到大神官房间去而不引起船上的人怀疑,再拖一拖,晚上的迷鵜药就要过来了。
还没等赵寻想到办法,船上的人竟然主动来请赵寻到大神官那儿看看,因为大神官又病了。
对于反贼来说,大神官死了,他们可没有一神宫的神官做替补,自然着紧他的情况。赵寻心中赞叹大神官机智,这样就能名正言顺地让两人在一处了。可是到了大神官房间,她再次被吓了一跳,原以为是装病,谁知大神官眼下的情境,比几个时辰前更加糟糕,头发被褥皆凌鵜乱不堪,连呼吸都几近消失,半死的模样软在床鵜上,探出的小半个身鵜体几乎要带着他整个滑落到地上。
赵寻声音都颤了:“发生什么了?”
船上的人更是火急火燎的:“也不知为何,喝了大夫开的药后就觉得恶心,吐了几次后就喊肚子疼,哪知道竟疼成这样,该不是有毒吧。”
那人说不出所以然,赵寻也不再听,举步进了大神官房间,顺手插上了门。
赵寻冲到床边把大神官滑落的半个身鵜子推回床鵜上,隔着衣服仍摸鵜到潮乎乎的一片,大神官脸上也是汗水涟涟,是生疼出来的?
赵寻小心翼翼地叫醒了大神官,问:“怎么了?”
大神官嗫嚅着说出的话,赵寻几乎要把耳朵贴在他嘴上才能听到,他说:“病了……你才能来……”
赵寻忍不住抹了把他的脸,冰冷滑腻的触感告诉她那是大神官货真价实的汗水,她问:“不是装病?怎么弄成这样的?”
“装病……试过……不行……”
赵寻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下两人是碰了面,可大神官把自己折腾成只剩一口气的模样,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逃离。赵寻刚想问大神官对自己下了什么手,有没有什么办法能缓解他的症状时,外面开始喧闹起来,赵寻推开窗户,见信号烟花布满天空,有隐约的刀兵声穿过茫茫水面传来,想来是房寸洸的人开始行动了。赵寻回头看向瘫鵜软在床的大神官,心想要怎么才能拖动他。
或许是赵寻的停滞让大神官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他抽鵜动着冷笑,又好像在哭。他抬起脸,面庞被发鵜丝遮了大半,让他的表情带着些绝望的疯狂:“在想怎么把我扔下吗?”
赵寻皱眉:“胡说什么!你吃了什么?有解药吗?赶紧起来,我们该走了。”
大神官仍旧吃吃地笑着:“你看,这是有解药的样子吗?”
说着,他掀开了身上的被子。
得益于神官们统鵜一的白色服制,赵寻一眼就看到了问题所在——大神官的双鵜腿之间,艳艳的血迹带着背后的含义共同刺进了赵寻的五感。那个部位……大神官是小产了!
刀兵声渐近,赵寻捂着隐隐胀痛的头,挣扎着试图想出一个能让刚刚流鵜产的人能上蹿下跳躲过追杀的办法。
那边大神官认命地仰面躺着,四肢摊开一副任人鱼肉的模样:“白日里你说会带我走,不过是在安全的情况下捎带上我,日后会有人歌颂郡主的善良,我也会记住你鵜的鵜人情。可现在,我是个彻头彻尾的累赘了,你还要带着我吗?”
大神官直视着赵寻,逼她回答。
“你什么都做不到,赶紧滚吧,别再用你廉价的同情心施舍我!”
赵寻头痛到恶心,大神官如冰雪一般的声音此时却像蛤鵜蟆在乱叫,他在这生死一线之际,不合时宜地展现着自己的疯狂与痛苦。
赵寻一把捂住大神官的嘴,压低声音道:“你自己的身鵜体,自己想办法。我会带你走,但别拖我后腿。”一边说着,一边泄愤般将手越缩越紧,按得大神官苍白失血的脸上都涨出了几分血色。而后赵寻往旁边一甩手,开始翻找有什么能带的东西,一边和门外看鵜守的人你来我往地掰扯着她们不能进来的鬼话,一边在愣神的大神官脑袋上拍了一巴掌。
赵寻虽然说着“自己想办法”,但也知道现在只能靠大神官咬牙忍着,先逃出去再说。赵寻翻了一遍后没发现什么暗色的衣服,只得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来准备给大神官披上。等她举着披风转过身的时候,大神官已经坐了起来,双脚落在地上,冷汗连连地抬头看着她。
赵寻松了口气,看来大神官只是疯,却也不想死。
赵寻把大神官虚软的身鵜体裹进披风里,低声说了句“我会扶你,可我力气不大,你自己也要坚持”,之后仍大声回应门外的呼声。
外面的人要等不及了,在她们破门之前,赵寻把大神官托着扔到了窗外的船上,紧接着自己也跳了下去。
身后,传来了木门碎裂的声音。
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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