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头一动。
低头端详掌中琉璃珠,吸了蛇妖精魄,它夺目异常。恍惚间,望见青衣女子笑意研研,素手翻开,托着琉璃珠递来,“此物欲赠有缘人……”她款款道。
继而变换做床上女子苍白的颜,枯如死水一潭。
若是当初没有接过这颗珠子,是否,这一切就不会发生?断蛇救人功德在簿,下一世投胎为人或未可知!
她是如此的想做一个人啊……可是……
原主、原主,那个青衣女子,这个始作俑者!
疑问心头百般绕,绕如乱麻,找不到头绪……
问她缘何算计?缘何将他人之运玩弄于股掌?目光落在血污之卵上,变得胶凝、锋锐,她是否亦算到了这一局?
还有十余日时光便是她登门之期。要,如何面对?
发妖兀自喋喋不休索要琉璃珠,或讨好、或谄媚、见无效,便做冷嘲和假笑……
丑态百出!
它是笃定了自己不会动手收它么?
目变赤,掌心发热,灵力乱突。
此时发妖的耐性已然耗尽,诸般手段皆用过,和尚还是油盐不进。打不过,求不来,它恨极而脱口一句,“和尚当真愚顽!接连被算计,先是那李氏女子,再是佘琉璃!你对她好,她可记情?呵!不过是在利用你罢了!”
灵力愈发的乱,他难以控制。麻布袍服内,身子开始止不住的发抖。攒聚许久定力,才得一声发问,“你说什么?”喉咙干哑,最后那个字几乎吐不出。
“我,”似是见他失态,发妖有些惴惴,“我,也没说甚么……”
抬头、瞪视,“将话说明白!”
发妖一声惊呼,唰地往后一退,却不及他动作迅速。喉头被两根硬冷如生铁般的手指锁紧,和尚的脸逼在近前,双目中似火在燃烧。
气息喷在面上,烫得发妖慌乱不堪,嘶声无措乱语道,“和尚,你答应过不伤我!和尚,休得食言!和尚,佛祖在看着!”
他几欲流泪……
佛陀啊,救赎弟子吧!
哀竦抵在心口,牙关紧咬住,邪火却寸寸起,渐渐燎了原!
指头收紧,口中始念降魔咒,头句刚起,发妖脸色发白手足乱舞,“我说!我说!”它叫,“说了,和尚你得保证不伤害我!”
不知进退小妖,这个时候还想谈条件?冷笑浮现嘴边,手指再度收紧。
“她、她……”发妖登时服软,“佘琉璃她其实早知自将产下半人半妖之子,所以骗的死于你手,求你怜悯心起,助她的孩儿变成人!你你你,果然便许下了诺言!”
惊,停……而后手下无力……
发妖脱了控制,缩在地上喘息。
日升日沉,月出月落。
时光流失了几昼夜?不知……
屋中早无发妖踪迹,连同那枚蛇卵,想是趁他神思恍惚时偷偷逃走。
琉璃珠还握在手中,一道活光在珠面游弋,灵巧如一条蛇。
握紧,指甲掐入肉中。
恨么?
无解在心头,越思量、越难受……
只是难受,反复想,呼吸不畅,肠磨肚烂。
明月当空挂,清辉印面寒,好一个月圆之夜。
长吁一气。
忽见月下人影翩跹至。“大师,别来无恙!”她施礼道。
他合什,低眉沉声问,“那所谓九百年,究竟为何?”
李清溟笑,却不语。
月色掩映下,那张面妩媚异常,眼波流转间,风情漾于顾盼,如满园芳华于盛春之夜齐齐绽放,恰似初见琉璃那日。
只是,你且倨傲笑红尘,她却凄凄诀俗世。论命运之变、人性之私,实是令人忍无可忍!念及此,益发目不忍睹,他闭眼念佛。
识了骨,皮相诱惑便不再。
“我给大师带来一样东西!”李清溟突道,伸手入怀,托在手中,是那枚白壳圆润的蛇卵。
壳外血污依旧,光色昏驳,壳中之物此时看不真切。
她似有愧意,“我有负所托,遇见发妖却未将之收服,只缴获了这枚奇怪之物。该当如何处置,听凭大师示下!”
“奇怪……之物……”他只觉好笑,便想笑,可是怒意瞬即侵占胸腔满腹,咄咄反问道,“施主,你当真不知这是何物?”
李清溟闻言而凝目思,似是在斟酌用词。
“你如此擅长卜卦、设棋局,”他续冷笑,“将我等玩弄于股掌,如何竟会漏了它?”
“既然大师已对我生出罅隙之心,”她遂叹回,“那么我再如何辩解都是无用。”说罢,转身便想离去。
他心中如何不惊怒!不得真相,如何能让她如此轻易离开?袖风一缕袭向青衣背影,口中一声厉喝,“站住!”
李清溟闻风而摆,躲过那一招。她微侧而立,只手虚握成拳半悬空中,道,“还请大师勿再相逼!否则,我便捏碎了这枚卵,让那断蛇的一腔苦心变作东流水!”
呵!她果然一切尽了如指掌,缘何故作懵懂?
想必都是因嘲弄、因轻视、或还因不可告人之理由……
思维到此突作停顿,嗔心兴、疑心起,是恶是过不可放纵!大声念一句佛,欲以佛语呵斥自己,深呼吸,强自收敛。
“大师又在念佛?”却听李清溟蔑然再言,“心中无佛,空念千次百次又有何用?”
再忍……忍……却只觉心浮气躁,几乎无法容忍……
“啊,对了……”李清溟将手中的蛇卵抛了抛,掂在手中,续道,“我听发妖言,大师应承了那断蛇,要将她的孩子送入轮回,却不知这等违伦常反六道之事,大师有何妙计解决之?”
随着话语,蛇卵再被高高抛起,落下时,却无柔软手掌相迎。在他越加睁大的目瞳中,蛇卵砰然着地,只听‘啪’一声碎响,壳破,流出一汪粘稠液体,裹着小小的畸形之体。在微凉的空气中,半人半蛇之物扭动两下,口中‘呜呜’,做人声痛哭,几声后便不再动弹。
血气上涌,冲入头脑,怒火积累万丈高,眼看便要冲破心防。
“死了?”却见李清溟轻描淡写做无谓状道,“也好,大师的麻烦,我已帮忙解决……”
怒火立时泻如滚滚江潮!
手高举起,法器在掌中转不停,杀意浓浓迫来,强大得难以自持。
“你,”他强撑仅存一丝理智,“快走!”
她不语,亦不动,似若未闻,望向他。神色诸般变化,最后终做决然。
“快!”他痛苦,浑身燥热,手指拂弄,裂了僧衣,指尖在胸膛划下几道深深血痕。
血腥一起,魔意更增。
视线一片朦胧,万物都瞧不真切。
只能见,面前的她不躲反迎,玉臂轻舒解了衣衫,道,“我来,助大师成‘佛’!”
“琉璃死,发妖憎,”恍惚间听见她叹然后续,“如今,只有我了……”俄而琉璃之声响彻在耳,柔情道着,“多来往、多顾惜……多来往、多顾惜……”
“琉璃……”他低泣。
泣尚未止,灵魂便随着感官之愉飞至九霄,如在星空畅泳、于云海徜徉……
最后,万语皆失,只得从灵魂深处吟哦出一叹……
哦,佛陀……救赎……
晨露降,凉气袭体。他骤然惊醒,蜷了蜷裸露身躯。
茫然起身,如失魂野鬼一般四下游走。见一地破布碎片,一片腐败狼藉。腥血未凝,撒得到处都是。触目惊心。
发生了什么……
喃喃自语,盲目而蹒跚行。
一个身无寸缕女子躺在断壁残垣中,腰肢依旧柔软,眸半张,瞳孔散,失血的唇苍白,却上弯出美好的弧度。胸口身上七八个血洞,汩汩往外冒着鲜红液体。凝脂般的肌肤与夺目的血色交相辉映,异常残酷。
亦却,异常的美艳!
他颤颤巍巍抬起双手,见十指尖尖血珠滴不停,低头扫视,浑身上下血迹斑斑。
她是何人?不敢上前一探。但,满地青衣碎片早已将答案呈奉。一页残衣飘过眼前,重莲瓣已落。
惊吼一声,遽然欲晕。
万般神智全无,脑海一片空茫、空茫、空茫!
到底,发生了什么?
垂死的人发出一声轻叹,“大师……”
他不敢直视,抱头蹲于地。
“我……”她攒着最后一丝生命,“很……抱歉……”
他呜嗬而笑,“你抱歉?你因何抱歉?!”半晌不得回答,原来斯人已逝。
起身,卷了半页被面蔽体,将另外半页覆在她身。痴痴望,良久,无感无言。
月上树梢时,阴风起,悄悄飘飘来到身边。终于将它等来。腹中疑问万万千,却不知从何问起。怒意早无踪,愧在心头绕。
它亦不言,静静立候。
夜,初白。
他不知不觉堕入梦中,重见佘琉璃娇俏笑模样,端视良久,忽有感悟。恰闻一声鸡啼,他自梦中醒。“我的劫,”愕然张眼道,“不是琉璃,是你!”
初见是她,再见亦是她,兜兜绕绕一载余,最后相见还是她!
它身着旧时青衣,闻言偏头望,“我为君之劫,君亦来劫我。”
“君?”他哑然,几欲笑,几欲哭。
“是!”它回,“大师情劫不渡,成佛无望。”
颓然,诸般颓然……
它见透他心,续道,“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大师,如今你诸苦俱尝,难道还不愿解脱?”
“我愿解脱,只是,你不让……”他苦涩道。布下这等局,不惜以己身己命为因设障,困他囚他,让他犯下不可饶恕大错,通往佛陀之门永闭。
是否该当憎恨?
思了又思,想了又想,却觉诸般难言之因,让他无法恨眼前人。
“我何尝不犹豫……”它叹出自真心,“大师弃佛之时,便是我殒命之际。大师只道我算计,算计你、算计断蛇、算计一众旁人,殊不知我不过是在自掘坟墓。”
“为何如此?”
“我要破命!” 它语气虽轻,语意却甚决绝。
“破何命?”
它坦然再答,“破我李清溟的宿命!”
“你……”他一时忘语。
它转而殷殷道,“慈航普度,我求大师照拂,助我达成心愿。”
“我已非佛门中人,”痛苦,双手颤着,想合掌,又被强行压下,“如何普度你?”
“大师何必拘泥于名头?”它却笑了,笑他狭隘,“只要有一颗救人助人心,万物皆佛,即便身化修罗又何妨?”
“即便……身化修罗……又何妨……”喃喃而反复叨念。
“大师可做好了准备?”它忽而问,飘飘然向他靠近一步,直抵面前。
低头,见那双饱含信念之明眸,灵光亮在眼角,似孤月撕开霾云在暗海而明。霎时心头万念全消,唯有点头。
它道,“我有一物,想存于世……”
“我有一物,想存于世,需劳动大师代为看管。此物乃我破命关要,只是尚缺契机。我穷尽心智多方占卜,得知契机将在大约九百年后现世,因此唯有身死化鬼,静候期至。
为报大师恩德,我在此应允大师,将尽力为断蛇之子求入轮回之机。只是它福薄,人形不成,尚需血亲之人终身奉佛,为它祈福积德,至少积累三世佛缘,才能彻底清其业罪。此事非我所能担待,恐需大师寻找其父转世,渡其向佛。诚心所致,必能早成功德。
发妖仰仗玉观音而多次遁逃,或成祸害,是为顾虑!只是我已化身为鬼,再无力为大师分忧。不过我占卜得知,契机起,则观音玉碎,发妖下场可以料知一二,大师只需等候便是。
因是,我以那枚灌灵之玉与大师结下约定:观音碎裂之时,便是约定期满之际。
照拂种种,我李清溟先行谢过!”
言毕,盈盈一拜。
沉吟良久,他缓声问,“是为何物?”
它再施一礼,道,“此物早奉大师足下,还请大师善待之。”眼波微偏,投射在尸身身侧。碧玉珠因珠中灵光消,毫无生气,一如那略呈僵硬之体。
“那,”他目光移向旁侧,“这该当如何处置?”
“一具臭皮囊,烂就烂了罢!”
别新鬼,辞故居,依旧做僧人装扮,他只身乱世游。旧朝没,新朝起,密宗佛法大兴,他因是获朝堂重用。得了权势得了钱财,他回归旧地,大肆置业。
碧玉珠串被藏于匣中,安放在旧宅。
站在院落中,旧时旧貌痕迹可循,丝丝缕缕牵动心弦,恍然如隔世。
发妖时时来骚扰,索要琉璃珠,他不堪其烦。熔铁铸塔,将琉璃珠封于其中,言于发妖道,若有本事,便自取之。
发妖冒险数次不得,遂恙怒,发誓寻找琉璃之夫与其再续前缘,以阻其向佛;并寻其子,度其成妖。
因此,世世缠斗。
他曾探过,中州李氏,不知起于何时,擅降魔伏妖。仅此而已。想来李氏之事,只能由李氏解决。
只是,那缕幽魂,忽忽然而来、猝猝然而去,再未现身和他相会,亦无只言相告。
数百载时光悠然过,它突然造访,只有简单一句,时候到了……
时候,到了……
终还是没能按捺下好奇之心,他现身餐厅,见到了那所谓‘契机’,一个外形朴素得有些邋遢,一见到钱财就眉花眼笑的神婆,品相一般,功力亦是一般。
一步步设套,一次次相诱,终于,观音碎,旧债偿……
【番外之《若遇劫》,完。】
番外之番外【如果】
如果他一心在佛堂念佛,不往东来,
如果他坚持在山顶清修,不下山去……
如果他不睬青衣女,不续东行……
如果他不因犹豫而在路口打坐……
如果他不拿琉璃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