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参王谷》——说说在东北深山老林里挖参的故事

  (35)
  
  我赶紧走过去蹲下替李叔检查伤势,心里有了底。
  
  这一口咬在脚腕上,显然是在没看见蛇的情况下直接踩上去的,蛇当然不会和你客气。
  
  看起来咬伤李叔的蛇并不大,但肯定比较毒。两个小小的牙洞上还挂着血珠子,隐隐渗着黄水儿,伤处周围已经肿得紫黑,火烫火烫的。再看他的脸色,也是发紫发黑,面上笼罩着一股黑气。
  
  我赶紧问:“是土盘子咬的吧?”
  
  虎头惊讶地答道:“对,就是土盘子咬的。”
  
  土盘子是东北为数不多的毒蛇之一,有的地方叫它铁树皮。它的身体是深灰色,还带着少量的花纹,这是它的保护色,跟地面和树皮都极其相似。因为它常常盘成一个盘状伪装成土地的样子,所以当地人称它为土盘子。
  
  这种蛇的毒性很强,杨庄曾经有一个放牛小子在山上不小心踩上了这种蛇,不幸被咬到了脚腕上的血管,人还没下山蛇毒就发作了,好好的一个小伙子说没就没了。
  
  我们这些打猎的常年在深山里出入,难免会遇到毒蛇,而深山里又不可能有大夫,只能自己医,或者听天由命,几代人下来,便渐渐摸索出一些医蛇伤的法子来。
  
  我飞快地掏出匕首,在伤口上割了一个半寸深的十字形口子,用力地挤着毒血,然后回头对韩松说:“松子!走马芹!”
  
  走马芹喜欢潮湿肥沃有光照的地方,通常生长在沟膛子里,是多年生草本植物。一般能长到一米多高,翠绿翠绿的,看起来很是茁壮。这个季节正是走马芹开花的季节,白色的小花也比较显眼。走马芹本身有剧毒,但对治蛇伤却有奇效,原理可能就是传说中的以毒攻毒吧。
  
  东北林区里虽然有走马芹分布,但数量并不多,所以经验老道的猎人往往会用心记住走马芹生长的位置,日后一旦急需它救命,便可以直奔而去,尽快地采到草药。但参王谷地处深山,我和韩松一共也只来过几次而已,并不知道哪里有生长,只能靠对走马芹习性的了解去寻找了。
  
  韩松答应一声,马上撒腿就往山下跑,要知道治蛇伤可是争分夺秒的事,早一秒带草药回来,就多一分希望。
  
  我用力地帮李叔挤伤口的毒血,边挤边问刘权:“腿上的布条是什么时候绑的?”
  
  刘权想了一下说:“大概有两袋烟的工夫。”
  
  我赶紧解开布条,略缓了一小会儿又迅速地绑紧,对身边的栓子叔说:“你在旁边看着,每过两袋烟的工夫就松一次,这腿可不能一直绑着,要不然就算解了毒,腿也会废掉的。”
  
  我又吩咐虎头道:“快去河里抓点蚂蟥来!多抓几条!快!”
  
  虎头不明就里,但也来不及多问,点点头飞快地往金水河跑去。没过多久,他便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手里还端着一片大树叶,上面密密麻麻的堆着许多正在蠕动的蚂蟥,黑乎乎的一小堆。石柱子在一旁看得头皮直发麻,赶紧侧过脸,不敢再看。
  
  我把蚂蟥一条一条地放到老王肿胀的伤口周围,让它们吸毒血。
  
  蚂蟥平时是很让人讨厌的东西,但治蛇伤时用它来吸毒血,效果非常好,比用人吸得更干净,也更安全。但使用时必须注意:用蚂蟥吸毒血只能放在皮肤完好的部位,并非直接放在刚割开的伤口上,若直接用在伤口上会有钻入肉里的风险,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蚂蟥们都很卖力地吸,很快就变得圆滚滚的,身体紫黑紫黑,从腿上自然脱落下来。我赶紧换上新的蚂蟥。
  
  一连换了三批蚂蟥,伤口附近的肿胀似乎略有消退,颜色也不像之前那么黑了,稍稍有所转淡,李叔自己也说疼痛减轻了许多。
  
  毒血是吸得差不多了,现在就等着韩松带走马芹回来解毒了,我不时地回头张望着,可韩松却仍然没有回来。
  
  李叔已经陷入了昏迷状态。
  
  刘权有些坐不住了,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地上来来回回地转着圈子,用力地搓着双手说:“松子怎么还不回来?该不会是走麻达山了吧?”
  
  我说:“不会的,我和松子在林子里混了这么些年,不可能麻达山,估计是附近找不着走马芹,他上远处找了。东西就是这样,你不用的时候到处都是,可真到你要用的时候了,却一点儿都找不着了。
  
  李叔手下有一个叫利子的弟兄,见状小声说:“松子该不会是故意不回来吧?”
  
  我一听就火了,腾地一下跳起来大声道:“你说什么?你他妈再给我说一遍?”
  
  韩松和李叔之间的茅盾,队伍里人尽皆知,只有刘权是唯一一个不知情的人,他一头雾水,赶紧冲利子嚷道:“利子!你瞎吵吵什么?人家一片好心帮忙,你咋能把人家往坏里想!”
  
  利子委屈地嘟嚷着:“他跟李叔一直就不对付,前两天还打起来了。这回他要不是起坏心,怎么这么长时间还不回来?就算翻三道山梁子也该回来了呀。”
  
  刘权一惊,问道:“怎么,都动过手了?”
  
  大家都沉默着,这无疑是默认,刘权的脸色也开始沉重起来,若有所思。
  
  很显然,现在连刘权也开始怀疑韩松,怀疑他有意拖延时间想让李叔死,我气愤极了,大声吼道:“你们这他妈是什么意思?我们要真想让李叔死,何必费这么大工夫?直接跟你们说蛇太毒救不了不就行了吗?我们要是不救,你们哪个能救得了?说啊!谁能救得了?”
  
  大家面露愧色,都没吭声。我压制不住心中的愤怒,挥着手大声说:“我们小哥俩儿在这边想办法救人,你们倒好,一个个在那儿瞎猜疑!老这样折腾也没意思,咱们干脆就散了算了!等松子一回来我们就下山,你们爱咋咋地,我们还不管了呢!”
  
  刘权赶紧陪笑说:“桐子你别生气!利子呀是太担心李叔了,这才想歪了,你和松子怎么可能是那种人嘛,打死我也不信……”
  
  正说着,韩松一瘸一拐地拖着一大捆走马芹走了回来,把草药往我身边一扔,就直接四仰八叉地躺到地上去,大口大口急促地喘息着。
  
  我这才发现:他一只手掌血肉模糊,右腿上一大块沾血的布片向外翻着,露出血淋淋的伤口,难怪他是一瘸一拐地回来的。
  
  我顾不上理会走马芹了,赶紧问道:“这是怎么了松子?出啥事儿了?”
  
  韩松侧过脸,然后又喘了一阵列,这才对我说:“唉,这参王谷我不太熟,找了半天也没找着。最后远远看着一个沟膛子里的一片很像,我贪近就想直接从大砬子顶上爬下去,结果一不小心踩松了一块石头,就从上面滚下去,腿正好磕石头上了。”正说着,他忽然抱住腿呻吟道:“哎哟,疼死我了,刚刚都没顾上疼……”
  
  看着韩松的伤,刘权等人都一脸羞愧,一个个都沉默着,不知说什么好。
  
  我连忙让虎头把草药洗干净,连根带叶一起捣碎,弄成糊糊,给李叔敷在伤口上。
  
  过了几个小时,李叔的伤口慢慢开始消肿,人也渐渐清醒过来,命总算是捡回来了。石柱子说刘权把我和韩松救他的细节告诉了他,他听了好久没吭声。
  
  晚上我帮他换药的时候,他盯着我被蜜蜂蜇肿的手背,小声问:“是蜜蜂还是马蜂?”
  
  我迟疑了一下,说:“蜜蜂。”
  
  他点点头说:“去找老王要点碱面子,兑成碱水,抹手上能消肿。”
  
  我觉得很意外,一脸的惊讶。
  
  他犹豫了一下,开口说:“松子呢?我想见见他。”
  
  (36)
  
  我找到韩松时,他刚上完厕所回来,正咬着牙一瘸一拐地往戗子里走,一见到我便愁眉苦脸地说:“唉,下午真不该吃那么多蜂蜜,渴得要命,喝多了水,害得我一连跑了好几趟茅房。唉,这茅房盖得也太远了点,走得我腿都疼死了。”
  
  我笑道:“我也没好到哪去。对了,李叔找你呢,你过去一下吧?”
  
  韩松愣了一下,颇感意外,说:“他找我干啥?咱们掏蜂蜜的事儿是不是给他发现了?这老头儿也真够倔的,脚还没好利索就又想找我麻烦了!”
  
  我想了想说:“也不一定是要找你麻烦,他刚刚看出来我手是给蜂子蜇的,还告诉我偏方呢。你还是去一下吧,我觉得不会有啥事儿。”
  
  韩松迟疑了一下,点点头跟我去找李叔。
  
  李叔半躺在火盆边的狍子皮上,一见我和韩松过来,竟一反常态微笑着招手让我们坐下。我们俩都有点儿不适应,虽然满腹狐疑,但还是依言坐下。
  
  李叔叹了口气,说:“今天多亏有你们两个小子在,要不然我这条老命肯定得搭进去了。”
  
  我和韩松面面相觑,心里都很纳闷儿:这老头儿咋跟换了一个人似的?
  
  李叔显然看出我们的心思,自己也有点尴尬,搓着双手道:“怎么,不习惯?也是,我以前可从来没这样说话,自己都觉得有点怪呢。”
  
  我俩这才相信,这回李叔是真的没恶意。
  
  李叔说:“到这深山老林里来放山,啥都没带。也没什么可以拿来谢你们的,就把这个给你们吧。”说着便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很小的黑色东西,递了过来。
  
  我和韩松探头仔细看了一下:这个黑乎乎的东西是个扁片子,薄薄的,圆圆的,中间还有方形孔,看起来有点儿像铜钱似的,但材质却又并非金属,上面还沾着不少泥。
  
  韩松好奇地问:“这个是啥?”
  
  李叔尴尬地笑了一下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这个是今天在山场子抬棒槌时,从参坑里挖出来的。要不是因为脑子里老惦记着这个东西,哪能一没留神踩着钱串子了!你们看,这东西看起来像不像是玉做的大钱儿?”
  
  韩松左看右看,诧异地说:“哟,世上还有这么黑的玉?我还以为玉就只有白绿两种呢。”
  
  李叔认真地说道:“真有黑玉,我以前就见过,肯定是黑玉没错。这个应该是件古物,到山外应该能卖点钱,你们俩拿去吧。”
  
  我推辞道:“李叔,我们帮你治伤可不是为了要钱要东西,这个还是你自己收着吧!”
  
  李叔认真地说:“我看你们还是收了吧,不然我心里过意不去。上回松子帮我打狼的时候,我啥也没表示,结果这回又在鬼门关上走了一回,到头来还不是得靠你们。”说着把那个黑玉大钱儿扔到我手里,又说:“我就只挖到这么一个,两个人我也不知道怎么分,要不这样吧,等出了山你们把它卖了,换了钱一人分一半。”
  
  我二大爷家的老三,就是我的三堂哥,从小很有美术天分,后来一个老师傅收他为徒弟,带他去了岫岩雕刻玉石。三哥常常带回来一些各种形状的小件玉,听说都是用下角料做的。关于玉的颜色,我也听说过一点,好像的确是有很多种颜色,据说白的好像最值钱。看着这个黑玉大钱儿,黑乎乎的,小小的,一看就知道贵不到哪儿去。
  
  李叔又盛情难却,我们两个只好收下。
  
  我送李叔回到他的戗子之后,又和韩松一起坐在火边,拿着那枚黑玉大钱细看:对着火光看,这玉并不是纯黑的,有点墨绿墨绿的感觉。外观看起来这的确是个大钱儿,但又不像常见的铜钱那样刻着字,只有图案没有字,一面是一条盘龙,沿着大钱儿的圆弧盘在一起,另一面是简单的几缕花纹,看不出什么眉目。
  
  我把玉钱递给韩松,韩松却连连摇头道:“这个还是你收着吧,我不要。”
  我为难道:“那我放哪儿啊?我这人爱丢三落四的你也不是不知道,什么东西放我这儿三两天就没影了,还是你收着稳当。”
  
  韩松坚持不肯,说:“那你就系根红线挂脖子上,保证不会掉,说不定还能保平安哩!”
  
  我只好找了根红线挂到脖子上,又扯了两下试试,估计应该不会掉。
  
  睡到半夜,我又被尿憋醒了。
  
  从厕所回来,借着微弱的月光,看见一个黑黑的人影站在大柞树旁边,显然是韩松也起夜了,估计是腿又疼得不能走路。
  
  我走过去拍了一下他肩膀,说:“腿又疼了?”
  
  只拍了这一下,我心里就开始叫苦不迭:这个肩膀十分宽厚,上面又满是硬硬的毛,跟老羊皮袄的手感相差万里,这根本就不是什么韩松,显然是一只黑瞎子!
  
  正在这时,黑瞎子猛地转过身,还双手捧着韩松那件沾了蜜的褂子。它跟我一样高,显然是一只未成年的黑瞎子,如果是成年的还要高大出很多。
  
  我被吓出了一身白毛汗,飞快地思忖道:怎么办?逃跑?不行,人跑不过熊;上树?也不行,黑瞎子也会上树,身手还十分敏捷;装死?来得及么?不过就算来得及也不行,因为它会试探你是否真的死了,用屁股坐到你身上,有的黑瞎子还爱掏新死动物的内脏来吃……
  
  我这边儿还没想明白呢,小黑瞎子忽然扔掉手里的褂子,张开双爪向我扑来,情急之下,我赶紧抓住它两只前掌,用尽全力撑着,不让那大爪子落到我脸上来。
  
  小黑瞎挣扎了两下,见抽不开爪子,便张开大嘴,直奔着我的脸而来,我闪电般地想起:杨庄里有个五十多岁还没娶上媳妇的老光棍,就是小时候上山采野菜被黑瞎子舔花了半边脸,一脸的疤瘌,样子很吓人。
  
  想到他的遭遇,我心里直哆嗦:我也还没娶媳妇呢,万一真给它舔了,那我后半辈子咋办啊?不行!绝对不能让它舔到我的脸!
  
  我本能地一低头,用头顶死死抵住它的下颚骨,让它低不下头来,同时双手用力地抓紧熊掌,跟它角力。尽管它只是个未成年的小黑瞎子,但毕竟是猛兽,力大无穷,我憋着一口气死命地撑着,半点儿也不敢松,想喊韩松来帮忙,却又怕一出声就泄了这口气儿,只好咬紧牙关顶着。
  
  人的耐力毕竟不如猛兽,我渐渐处于下风,心中暗叫不妙。
  
  小黑瞎子忽然猛地发力,一下子把我按倒在地上。要知道宿营地是有一道陡坡的,而我和小黑瞎子正身处陡坡的边缘,一倒下就像木桶一样滚了下去,一直滚到坡底。
  
  经过这一滚,我的头无法再顶住它的下颚,而它的嘴就在我面前,看着它张开血盆大口,我心里暗叫:这回完了!
  
  我绝望地闭上眼睛,大喊道:“松子!”
  
  忽然,一段悠扬的似笛非笛的声音传来,那小黑瞎子正要对我下口,听见这声音猛地停了下来,随后竟开始瑟瑟发抖,惊慌失措,丢下我连滚带爬地跑了。
  我捡回一条命,躺在地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却忽然想起:刚刚那是什么声音?
  
  我赶紧爬起来四下张望,果然发现不远处的大树下似乎站着一个白衣的人影,刚刚那似笛非笛的声音难道是那个人影发出的?
  
  “桐子,你在哪儿啊?”忽然我身后传来韩松焦急的声音。
  
  我赶紧回头,看见韩松手里拎着枪,正一瘸一拐地四处找我,我挥手大喊道:“喂,我在这儿!我在这儿!”韩松终于看见了我。
  
  我惦记着那个白衣人影,赶紧回头寻找,可是那个人影居然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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