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旧时光中的世情传奇——浮世织香录

  桂川县位在神州腹地,毗邻省城,遥望帝京,县城交通便利,道路八达,踞东西要道,扼南北咽喉。城周山川迤逦,水泽丰美,历来被看作一块依山傍水的福地。近年来,桂川县风调雨顺,又逢明君主政,县令清廉,虽不比京城荣华富贵,但城中居民活得安宁闲适,也颇为惬意。
  
  历史上,桂川县是个书香满地、武荫繁盛的所在,颇有些将相鸿儒、才子佳人的故事流传,更有甚者,传闻五、六百年前,这块钟灵毓秀之地还有龙神栖息,不时现身福泽当地居民。神龙之说当然已渺不可考,但桂川人都知道,就在百余年前,曾蒙开国太祖亲口呼为圣人天师,威名赫赫的玄空道长,确实曾落脚桂川县,在城北山麓上修了座道观,盘桓五载方飘然而去,不知所踪。至今说到这段往事,桂川人仍颇为自得,自觉与别的穷山恶水不同。
  
  最近,桂川县城里颇有些不平静,街头巷尾弥漫着唧唧私语,所议论的多半是赵家二少爷的婚事。赵家堪称桂川县豪门大户,赵老爷中过举,娶的杜翰林家的庶小姐,虽是读书人出身,却并非迂腐古板的酸儒,从未有贵农贱商的心态,家中一直经营着产业,因此银两地契样样不缺,省城上还置得有一处园子,颇为富贵。赵家现今两位公子均面貌俊朗,文采风流,大公子赵瑞为人诚恳勤勉,很会读书,不足三旬的年纪,已在秋闱中博得举人,正为次年会试做准备。这两年,赵老爷逐渐将一些产业交给儿子们打理,现今,赵瑞手头统管着赵家布庄上的生意,每日忙忙碌碌。二公子赵宣方满二十,尚未婚娶,也是个读书用功,办事得力之人。既有诗礼传家,又不缺钱财,按理说赵家该是人人称羡的一方望族,但他家也有块多年的心病,这便是子息问题。
  
  自二公子赵宣出世后,赵家上下已数十年未有生育,赵老爷接连娶了三房姬妾皆无所获;赵瑞成婚七载,亦未诞下一男半女,阖家上下为此遍寻名医,求神拜佛,还请过数名风水师傅去家里看,至今依旧一无所获。也因此,赵家对尚未成亲的赵宣更是小心百倍,决心要找个康健得力的女子,好为家里开枝散叶。
  
  前日适逢城外光如寺佛会,赵家杜夫人率女眷求完了签,同另几家大户夫人们一道在后堂坐着歇息。品茶闲聊间,自然谈到了次子的婚配问题,杜夫人叹了两声,说并不挑剔姑娘家世相貌,只要脾性好、八字合、身体康健,那就是合意之选。几位夫人表面赞同,纷纷出言宽慰,回去却都掩口嗤笑,说赵家如此狗急跳墙,大概真要迎那个朱菡萏进门了。
  夜色沉沉,天寒地冻,今年桂川县已降过几场大雪,莹莹白雪在地上厚厚铺了一层,反射着冷白的月光,越发显得天高地远,万籁俱寂。城西赵宅此刻同别家一般进入了沉睡,连大门前的石狮子似乎都比白日里显得温和,几盏灯笼从檐下隐约露出两点星火,在沉寂寒夜里轻轻摇曳。
  
  大宅内并非全然沉寂,西面一处院墙下,一名身穿蓝背心的丫头往手心里呵了口气,双手急搓,边碎步快跑,边同身边的绿衣丫头说道:“我觉着……朱姑娘其实没什么不妥,真按咱们老爷太太的条件,朱姑娘做二奶奶挺好的。”
  
  绿衣丫头闻言白了她一眼,小声道:“你真闲的,现在说这话,城里那些说法——”她一指院墙外,“外面怎么咋呼,你也不是不知道,别家都等着看咱们家的笑话呢。”
  
  “我本也听着外头那些闲话,觉得朱姑娘怎么的……可是,刚出来被这外头的冷风一吹,好似突然清醒了。仔细想想,朱姑娘跟咱们二少爷认识不是一两天了,真要有什么……”
  
  “得了得了,快进屋去,这样冷的天,净替别人瞎操心。”两人奔入一处院落,绿衣丫头推开门,对蓝衣的道:“差不多了,快进来,莫坏了老爷的布置。”待两人进屋,她朝外瞧了一眼,略一迟疑,转身别好门,又低声道:“……不过,若非你这么一说,我还不会去细想。说起来,朱姑娘确实没什么错处,也不知为何这么多人说什么太过放纵、不检点一类的浑话,没出阁的姑娘被这般口头作践,还活不活了。”
  
  “朱姑娘活不活我不清楚,照今天这阵势,咱们二少爷没准儿是不能活了。”
  月至中天,又渐转到偏西方向,赵家院墙上终于现出一个身影。这人先趴在墙头朝内看了片刻,方慢慢挪动,顺着旁边的一溜矮墙滑下来,贴墙根蹑手蹑脚地往一处院落里小跑。月冷如刀,银白光芒从他背后射来,将人照成一个漆黑扭曲的剪影。两名丫头躲在房内屏息凝视,随这人慢慢跑近,紧张得手心里都是汗。眼看人刚跑到院门口,突听暗处一声大喝:
  
  “孽子,还知道回来!”
  
  静夜沉寂,这声断喝不啻炸雷,将这人惊得一个趔趄,险些坐倒在地,抬头往内一看,见几个提灯小厮并好些丫头仆妇簇拥着几人出来,不由一愣,脸上渐渐红了,低声招呼道:“爹,娘……大哥……”
  
  院内不断有人走出,将他团团围在中间。当中为首之人批着暗红大氅,身材挺拔,正是赵家当家老爷赵恒丰,身旁站着杜夫人,再一旁,赵瑞皱着眉头垂首不语。赵老爷脸色铁青,狠瞪了赵宣片刻,两步上前,一耳光扇在他脸上,痛骂道:“你个孽子!半夜三更还去见那妖精,到底想把我赵家的脸丢到哪里去?!”
  
  “老爷!”见丈夫上来便动了手,杜夫人既心疼儿子,又怕气坏了丈夫,忙上前拉住赵老爷,一面帮他抚胸顺气,一面使眼色给赵宣,斥道:“宣儿,还不赶紧跪下给你爹认错!”
  
  赵宣脸上阵阵热痛,外出偷会菡萏的事并未告诉任何人,但瞧今晚阵势,显然是早有准备,不知如何走漏的消息?扫视一圈,自己院里的丫头仆役已全被带出来,一排排跪在地下,各个低头屏息,大气也不敢喘一口。数十名家丁手持灯烛棍棒,将众人团团围住,四下亮如白昼,只有灯烛偶尔爆开,发出一点细微声响。知今夜无法蒙混过关,赵宣渐低了头,慢慢跪倒在地,心头却憋着气,不发一词。
  “你还硬气是不是!”赵宣倔强,赵老爷心头五分火气顿时升作十分,跺脚大喊:“把那下流坯子捆出来!”家丁齐声应答,从后边推出个人来,扔在赵宣面前。这人被捆得结结实实,一身小厮装扮,脸上红肿青紫,赵宣仔细一看,认出是自己贴身小厮荣华。
  
  “爹,这不关荣华的事!”见荣华已受了父亲家法招呼,赵宣连忙分辨道:“我出门的事,外头荣华,包括屋里银钏她们一概不知,我夜里佯装睡下,等他们都散了再偷偷起身出去的。”
  
  “哼,那更该打。”听他仍在辩解,赵老爷心下怒气灼然,“二公子交他们照顾,连人往哪里去了都不知,拿他们来有什么用?况且……”瞥了荣华一眼,赵老爷冷笑:“他要真不知……今晚我们如何能凑巧撞见你,给你气个半死?”
  
  荣华吃了一顿家法,身上疼痛不已,本瘫在地上歇息,听赵老爷这话,急得连忙挣扎着起来,朝赵宣哭诉道:“二少爷,二少爷您别生小人的气,您虽不说去了哪里,但我们日日跟着您,您心里的计较我们还能不知道?您之前几次出去,大家也知道必是为了朱姑娘,只不说破罢了。今晚您出去后不久,老爷太太就来了,我……我挨不住打,况且……况且,这么冷的天,您一人在外也实在让人担心,我就告诉了老爷,您别恨小的,我也是没办法。”荣华说完,趴倒在地连声呜咽,脸上青肿被烛火映着,越发显得可怜。
  
  赵宣虽有些懊恼荣华在父亲面前告密,也明白此事确难责怪于他,心头不快早烟消云散,但当着父母又不好宽慰,长叹一声,对赵老爷道:“爹,儿子确实是去见朱姑娘了,但……”
  
  “孽子!”赵老爷一声大喝,打断他的话,劈头盖脸骂道:“你个混帐东西,那朱菡萏如今名声败坏,满城都说她不知检点、举动轻浮,跟你勾勾搭搭不成体统,你不要脸,难道我在桂川几十年也不要脸?!那妖精到底有什么好,迷得你家也不回,书也不念,还让我们去提亲……我告诉你!但有我在一天,朱菡萏就休想进我赵家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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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爹!”听得父亲如此重话,赵宣霍然起身,大声道:“爹怎么也听信那些街头传言?!我虽与菡萏两情相悦,但向来发乎情、止于理,从未有不才之事!儿子虽不成器,亦不敢与浪荡女子勾搭,辱没门风,菡萏只是性情爽利点,但从来行止端庄,况且……”
  
  “宣儿!不要跟你父亲顶嘴!”看两父子几乎剑拔弩张,杜夫人赶紧挡在两人中间。赵瑞也上前一步扶住父亲,朝赵宣叹道:“宣弟,怎可朝爹咆哮?这成何体统,快跪下。”
  
  “娘,爹,大哥……请你们听我说两句。”赵宣长叹口气,缓缓道:“儿子实在不明白,为何这段时日城里突然冒出许多关于菡萏的流言,更不明白为何连你们都听信了。你们明明早已知晓菡萏与我结交,此前也未有反对。况且,她是朱先生的女儿,朱先生学识人品如何,你们还不清楚吗?大哥与我幼时皆是朱先生开蒙,手把手地教我们识字读书、学作文章,若朱先生当真教导出……”他顿了顿,似不愿说出那几个字,咬牙道:“真教出个……轻浮无耻的女儿,如何能在城中育人多年?如何能受人尊重?”
  
  “这……”杜夫人看看丈夫,又看看儿子,一时难以决断。
  
  赵老爷闻言冷哼一声,反驳道:“朱先生的人品学识我从未有疑,但父辈清贵、子孙不肖的例子还少了吗?你搬出朱先生来诡辩,还不是想替那妖精开脱?我告诉你,正因为碍于朱先生的面子,我和你娘今晚才在这里,而没有去找那个妖精理论!你却不知悔改,依然在此如此狡辩,来人!”
  
  “老爷!”杜夫人惊叫,赵老爷大手一挥,杜夫人被几个丫鬟半拖半扶地搀到一旁,两名手持棍棒的家丁跨出人群。赵宣见这阵势,心下凛然,知今日难以过关,索性闭眼不语。赵老爷指着赵宣,大声道:“给我狠狠教训这个不成器的东西!”
  冷月高悬,白雪覆地,桂川县犹在梦里,仅城西赵家大宅一处院落前灯烛通明,乌压压围了一地人,棍棒挥舞带起的风声和落在皮肉上的闷响交错。赵宣咬牙挨下几十棍,身上痛不可支,死撑着不认错,实在痛得受不住才轻哼一声。他越是倔强,赵老爷便越发愤怒,连声吩咐家丁往死里打。杜夫人心疼至极,在旁早哭得声音嘶哑,赵瑞既急且心痛,却不能干涉父亲,只能站在一旁。荣华见少爷被打,几次挣扎着想扑过去,却被家丁们摁住,只能哭求老爷饶过二少爷。院内跪着的仆役们皆不忍细看,纷纷垂头,银钏、翠英几个贴身丫鬟更是咬着嘴唇默默流泪。
  
  又过片刻,赵宣没了声音,家丁不敢继续,停手查看,发现人已昏迷过去。赵老爷跺脚长叹一声,道声孽障,命仆役快抬春凳把赵宣送回房内休养,自己领着人离开了。
  赵宣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渐感觉身上火烧般阵阵疼痛,无法继续安睡,慢慢睁开眼,见满目雕梁画栋,锦屏银阁,已是身在自己房内。身上伤经过处理,换好了干净衣裳。床边立着银钏、翠英等几个大丫头,个个神色不安,眼睛红肿。此时见他醒来,几人才略松了口气。
  
  “什么时刻了……?”赵宣心里挂着件事,隐约看外头日光耀眼,想挣扎着起身。几个丫头忙上前按住他,低声劝道:“午时刚过。二少爷别起来,老爷这次是下了狠手,大夫说您这伤不养个十天半月的怕是不能出门。”
  
  “等不了,我得跟菡萏商量个事……”赵宣刚动了两下,就觉头晕脑胀,全身每一寸骨骼皆在疼痛,闭眼歇息片刻,叹道:“我不明白……你们想过没有,为何爹那么听信流言?菡萏人品性格如何,你们当真不明白?”
  
  丫头们皆不语,父子间冲突闹到如此地步,她们做下人的替谁说话也不妥当。只有银钏闻言点了点头,附和道:“这事我昨晚还跟翠英提呢,确实怪得很。仔细想来,朱姑娘从未有什么不端之举,不过性情爽快些,为何满城突然就起了许多流言,说得那般难听。”
  
  “是……若非昨晚银钏这么一提,我还从未想过。”翠英道:“似乎不知从何时起,脑子里就认为菡萏姑娘不好,然而又说不出她有什么不好,总之……就是跟着城里的流言那么说了。”她摇头叹息一声,又道:“其实朱姑娘都是咱们打小认识的,不可能是那般为人。”
  
  赵宣不语,房内陷入沉默。翠英领着小丫头们出去安排饮食汤药,独留银钏在旁伺候。看赵宣眉头紧蹙,神色恍惚,银钏忽然想起一事,虽觉有些荒谬,但此时也只能作一猜想,姑妄听之,低头道:“二少爷,流言来得蹊跷,奴婢猜测,会不会其中有古怪?”
  
  “古怪?”赵宣疑惑。
  
  “嗯……我是说那种……会不会是那起鬼神之说。”银钏压低声音道:“少爷您是读书人,本不该跟您讲这些。但您知道,我小时候是因灾随家里从陕西过来的,就在我们本地常听说有未能修成人形的精怪出没。传说啊……这种东西性情顽劣,擅幻术,能魅人。人若欺负了它,它就使尽各种手段坏人名声、毁人清誉,还有盗窃财物、溺死小孩的,甚至害到人家破人亡的地步。”
  
  “有这种事?你见过?”赵宣吃惊,连声追问。
  
  “我未曾碰见,但我本家一个叔父曾招惹到一只黄皮,前后折腾了大半年。”银钏细说道:“我这位叔父先是好端端走在大路上,青天白日跌断了手臂,接着生意一落千丈,三间铺子都给人盘走。受伤破财不说,他家里还鬼影重重,闹不安宁,差点连宅子都烧了。后来多亏一位道长路过,使些手段诛杀了那只黄皮,叔父才慢慢缓过来。我想……说句不敬的话,会不会朱姑娘也无意中招惹到这些精怪,被它们报复,才有如此蹊跷的流言?”
  “原来如此……”赵宣似乎有了些方向,思索片刻后对她道:“你说的也不无道理。自流言发生,我行事总格外小心,想着若白天见她,给人看见未免落下话柄,晚上无人看到,或许可平那些小人的口舌。但回想起来,这流言来得太过蹊跷,左不过一个月前,也不是多大个事,如今却闹得沸沸扬扬,如火如荼,若非有心为之,断不能有此势头。可是……谁又会做这等下流事呢?朱先生在县里算桃李满天下,素来与人为善,极有声誉。菡萏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更不可能与人结仇,谁会花功夫做这起败人名声的事。”
  
  “二少爷,要真是这些怪力乱神之事,怎么办?”
  
  “现在还言之太早……”赵宣思索,若真是精怪作祟,先得问清楚菡萏是否曾遭遇过什么再做分析。可自己现下动不得,荣华也伤痛在身,皆出不了门,且经此一次,家中对自己的看管必将更严。话说回来……即便真有精怪作祟之事,也是上不得台面的隐忧,爹娘如今对菡萏已有诸多不满,再让他们知晓此情形,起步更糟?当务之急,或许还是找个可靠的人去私下问菡萏为妙。
  
  思索一番,赵宣主意渐定,吩咐银钏道:“既然你家里原本有过这种事,对此有些了解,就麻烦你跑一趟,去菡萏那里问问她,看是否曾遇到什么荒诞不经之事,特别是一个月前那段时间,流言从那时起,若有问题我估摸着就是在那时闹出来的。”
  
  银钏应承下来,只想不到什么可出去的借口,朝赵宣到:“二少爷,奴婢跑这一趟不怕,但您刚挨了老爷的打,我们这些您院里的丫头都被看得更严了,您得给奴婢想个能出去的法子。”
  
  “不打紧。”见事情有转机,赵宣心情开阔不少,笑道:“明天你就说是我的吩咐,我心里不痛快,要找卢家铺子里拿点刚进的山货。别人不知我要什么,也不放心,专门吩咐你去的。”
  次日一早,银钏收拾妥当,按赵宣吩咐应付过了门上盘问,朝城北朱家走去。快至正月,街头各户商铺里已摆出了许多年货,南来北往的客商沿路拉开阵势,各色食品、衣物、日杂用度,连带北地的骏马、南洋的珍玩纷纷展示出来,琳琅满目,直看得人眼花缭乱,一眼望去毫不比省城大街逊色。行人车马来来往往,势如流水,一派繁华和乐景象。
  
  银钏急着赶路,低头匆匆行至城北,刚转过街角,便与一人撞了个满怀,猝不及防中,一声轻呼整个人就向后跌去,对面那人忙伸手一抓,握住她手腕,稳住了她身形。惊魂方定,银钏抬头一看,不觉眼前一花。面前立着个十八九岁的女子,肌肤白腻,蜂腰楚楚,一身水红冬衣整齐洁净。银钏细看去,见她乌发如云,轻挽在鬓边,头插两枚玉簪。眉如描画,罥烟笼秀,眼若秋水,澄澈流转,瑶鼻端庄,朱唇潋滟,竟是个绝艳的美人。更闻得她身上一股飘飘渺渺的香味传来,清艳幽雅,与闺中常见的胭脂香粉全然不同。见银钏呆望不语,女子轻笑道:“姑娘不要紧吧?是我莽撞,赶着去市集售香,冲撞了姑娘,在此赔个不是。”言罢,低头施了个礼,转身往城中去了。银钏回过神来,看她手臂上挎了个篮子,料想里面就是要贩售的香料。
  
  原来是制香之人,难怪身上味道如此可人,只是,桂川县何时来了这么个美貌懂香料的姑娘?
  
  赶到朱家,已快正午。朱家世代扎根桂川县,虽不是富贵鼎盛人家,但朱先生饱读诗书,开办私塾多年,教出了好些人才,在城中颇有声望,因此日子过得也不错。今日朱先生去了陈家拜访,三进宅院里静悄悄的。朱菡萏将银钏让进房,听她说明来意,蹙眉苦思了一阵,摇头道:“这事好生为难……我已有一年多不曾出过城,哪有机会去招惹什么山精水魅呢?”
  
  “并非一定是野外的精怪。”银钏将自己叔父的故事又讲了一遍,说道:“像我叔父便是在后园里遇到那黄皮的,我们当地还传说,即便是城中猫狗也有可能成精作怪,一旦惹了它就要作祟弄人。我想啊,这东西或许本事不大,搞不出更多花样,只能如此借刀杀人。”
  
  菡萏点点头,又想了一阵,突然忆起一事,拍手道:“对了,对了,想起来了,莫非是那只獾?!”
  今年的桂川县比往年更早入冬,十一月十八日已降下第一场雪,天色黑下去不久,朱家便紧闭大门,早早准备安歇了。朱家夫人去世已有三年,朱先生一直未续弦,去年起他身体便不大好,教学力不从心,因此闭了私塾,每日读书习字,与文人墨客交往,守着儿子女儿过活。朱菡萏作为家中独女,从小受父母宠爱,性子爽快大胆,不似一般闺中女儿柔弱。这天晚上无星无月,朱菡萏做了一阵女红睡下,睡至半夜,迷糊间似乎听得远处有响动,一个激灵醒过来,低声唤外间小丫头,个个似乎都睡死了,毫无回应。她也不再唤,侧耳聆听了片刻,只觉响动时有时无,竟是从父亲书房方向传来的。菡萏仗着自己向来比别的女子有胆识些,轻轻披衣下床,也不拿灯烛,摸黑开了房门,蹑手蹑脚朝书房走去。
  
  轻车熟路摸到书房前,将耳朵贴在门上屏息细听,隐约听见一个细细的声音在门内响起,男女莫辩,口齿也不甚分明,大概能辨出几句“五花马,千金裘,呼而将出换美酒”,却说得怪腔怪调,再细听去,声音又变成了莫名的嘀咕,似乎话被塞在喉咙里讲不清了。
  
  菡萏心下有些怒,又有些好笑,关在书房里念诗,莫非还是个风雅贼子不成?决心看看是什么人在内作怪,她转身绕至另一边,轻轻开了侧门,走到外面,趴在书房西面的窗户前朝内看去。此时天上黑云渐散,月光朦胧散下来,照得四周影影绰绰,似有无数阴影在其间晃悠,纵然菡萏胆气壮,此时也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更加小心谨慎。
  
  月光渐明,照得书房内的陈设一一显出轮廓,她仔细看去,房内并无人,只有书房正中的桌上趴着个毛茸茸的东西,体型长圆,小耳尖嘴,拖着根尾巴,好似一只獾。这獾压在一本摊开的书上,嘴里怪声怪气念念有词。忽然,獾人立起来,一脚把刚压着的书本踢下地,跃上书架拖别的书。菡萏看地上已被它扔了好些书册,横七竖八,一片狼藉。想到父亲平日里爱书如命,对书房内一纸一册莫不是精心保存,如今被这畜生糟蹋,不由动了怒气,匆匆绕回屋内,拿上一把笤帚,推开书房大门。
  那獾又扔了一堆书,正背对房门趴着书架朝上张望,冷不防被人撞破,惊得毛都炸起来了。甫一回头,笤帚已拍到面前,忙矮身逃窜,一跃下了书桌,就要朝外跑。偏菡萏不是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平日爽快惯了,敢说敢打,见獾想逃,笤帚在地上一横便封住大门,断了去路。
  
  獾差点一头撞在笤帚柄上,看人有备而来,忙转身高高蹦起,跳上书桌,顺着一溜书架斜着跑上去,想从上边突围。菡萏笤帚往书架上用力撞去,书架本就不大,受力之下摇晃起来,慌乱中獾奔跑不稳,手脚乱蹬,险些跌倒下来。见它仍在跑,菡萏又把笤帚往上一拨,照直朝獾脑袋拍去。獾来不及站稳,笤帚又至,忙用力一纵跳下了书架,在空中打个滚,狼狈落地。事发突然,獾慌乱中突围几次均未能跑脱。菡萏堵住了门,手中笤帚又长,处处占先,瞅着獾落地,手中笤帚一扔,把柄正好击在獾后腰上,打得獾下半身一顿,嘴里叽哇乱叫,却未曾停步,瘸着腿跃过门槛逃了出去。菡萏追出去一看,獾身影已在一丈开外,两晃间便没入墙根不见了。
  
  这一番打闹响动不小,家里人都醒了,纷纷披衣来看,见书房被翻得遍地狼藉,又忙着收拾,朱先生也跟着痛骂了两声,问菡萏可看清是何人捣乱。菡萏想起书房外听到的那似人言又似兽语的嘀咕,心觉有异,但父亲受圣人教诲多年,抱持 “子不语怪力乱神”的态度,对鬼神之说向来嗤之以鼻,此事仅有自己隐约听到,并无实证,还是不说的好。因此摇了摇头,只说是只野兽捣乱,玷污书斋,已被自己打跑了。
  
  “此后那獾再没出现,但那晚之后,城中就渐次出现关于我的流言,起先我也不在意,想着自幼生长于斯,街坊邻居都认识的,我为人如何难道大家不知道?没想到越闹越大,现在竟成了这样……”说到委屈处,菡萏忍不住低头红了眼圈。
  听她细细说完,银钏也觉有异,或许这獾因被打,回头报复也未可知,决定将此事先回报了赵宣,听他安排再作打算。菡萏心里一直挂念着赵宣,说完正事,忍不住问道:“……你家二少爷可好?”
  
  银钏心下暗叫不妙,这两人情意深重,赵宣昨晚被打成那样,怕是半个多月都不能出门,直说呢?怕菡萏伤心焦虑;不说呢?这事又瞒不住,过两天不见赵宣人影,菡萏迟早也得明白。支吾一阵,还是透露了实情,只不过将赵宣的伤势作了些隐瞒,声称并不严重而已。听得如此,菡萏纵使爽快大方,此刻也低头不语,眉尖越蹙越紧,既忧心赵宣伤势,又担忧赵家对自己成见如此深重,将来如何相处。虽然赵宣与自己情投意合,昨夜会面时甚至说出了“若父母执意不肯,就带你去蜜县投奔姑父一家”的承诺,但不受未来公婆青眼,始终是心头之患。
  
  房内气氛一时有些尴尬,银钏不由后悔自己多嘴,讪讪安慰两句,正想起身告辞,门外一个小丫头前来请示道:“小姐,有位穆姑娘来见,说您托她抄写的经文已经好了。”
  
  菡萏闻言打起精神,朝外道:“快请穆姑娘进来。”门扉轻响,小丫头领着一名女子进来。银钏一看,正是自己方才在街头撞到的那位,不由吃惊。那女子看了看她,淡淡一笑,朝菡萏道:“朱姑娘,这是您要的《金刚经》,已经写完了。”
  
  “穆姑娘辛苦,请坐。”菡萏吩咐小丫头去沏茶,自己拿起两本册子翻了翻,见满篇工整秀丽,却不大认得。朱先生身为夫子,坚持女子无才便是德,不曾教导女儿读书,因此菡萏不过略认得几个字,不算通文墨。这位穆姑娘并不多话,静待她翻阅,低头看着脚边的篮子。银钏偷眼看去,篮子空空,大约上午携去集市的香料都已售出。
  
  菡萏翻了一阵,放下书册,似乎松了口气,笑道:“有劳穆姑娘,我这就让人把钱结算给你。”
  
  “那多谢了。”穆姑娘点头,想想又道:“若朱姑娘想要什么新奇香料香粉,也不妨告诉我,比起抄写经文,制香我还更擅长一些。”
  
  “甚好。只是你初来乍到,连个奉承的小丫头都没有,一人守着宅子,如何忙得过来?听说你这几日都去集市贩售香料,想必十分辛苦,倒让我不好意思劳烦你了。”
  
  “多谢朱姑娘关心。”穆姑娘淡淡一笑道:“这几日制的香今日恰好售完,我正要做下一批,若有需求正好一并做出来。”抿了口茶,她抬眼打量菡萏,轻声道:“看朱姑娘眼圈微红,眉目间有忧色,想必有烦心事,我可为姑娘做一份‘春消息’,此香糅合丁香、茴香、檀香、零陵、龙脑等诸香之妙,芳华清雅,焚之感触先寒后暖,回味先辛后甘,可悦心怡情,当与姑娘相配。”
  
  菡萏听此香名目韵味,正契合自己当下局面,不由心头一暖,烦闷心思似开了个窍,抚掌微笑道:“那便做一份吧……多谢穆姑娘细心,为我准备这份困局所用之香。”思及此,又忍不住叹道:“如今这桂川县里,恐怕只有穆姑娘不理睬流言,肯接我的生意,为我这般打算了。”
  
  “我并不知有什么流言。”这穆姑娘依旧淡淡的,几人又闲话两句,便起身告辞。银钏在一旁留心打量她,只觉她眉目间隐含轻愁,虽容色娇美清艳,却有一股槁木死灰之感,不由暗暗生疑。待她离去,拉着菡萏问:“这穆姑娘是谁?咱们城里何时来了这样个人物?”
  “穆姑娘的事我也所知甚少,只晓得她芳名迎香,乃是半月前迁来桂川的,现就住在我家这条巷子的尽头。那间宅子原本空了好些年,半月前穆姑娘来到,一眼就相中了,买下来搬了进去。”菡萏顿了顿,又道:“说起来,这位穆姑娘实在奇怪,似乎又有些可怜。一个女子孤身前来咱们这县城,连伺候的小丫头也不带两个。我本疑心她是穷苦,但她一出手就买下两进的宅子。若说是为避祸而来,理应深居简出,但她又去市集贩卖香料。对了,她还颇通文墨呢,可代各小姐太太抄写经文用来供奉,我这经文就是托她写的。”
  
  “你抄经文做什么?”银钏服侍赵宣几年,也跟着认了两个字,知道那是金刚经。
  
  “唉……还不是为流言之事。”菡萏叹道:“你今日即便不来跟我提那些怪力乱神之事,我自己也有所怀疑了,平白无故的,怎么就惹了这么多是非?我虽不知是为什么,但也知佛法对人应是有护佑的,所以打算请人抄两卷经,送光如寺供奉着去去邪气,或许会好。我不识字,这种闺阁中的东西若找外边的男人来写,总不如同是女子写的好,更表虔心。”
  
  原来如此。银钏也不懂驱邪去秽之事,只能道声或许有效,便告辞离开了,返回赵府向赵宣细细回禀。赵宣一时想不到解决方法,只能一边养伤,一边托人寻找和尚道士一类,暂无所获,反倒是城中流言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有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19#作者:廿去去 回复日期:2011-4-3 22:12:00
    喜欢,喜欢,还是TMD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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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谢支持,明天来继续更新
  作者:南无阿弥陀佛111 回复日期:2011-4-3 12:59:00
    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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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支持
  天涯只能这样复制对话,不能引用,还真有点不方便
  22#作者:廿去去 回复日期:2011-4-4 14:16:00
    作者要坚持下去呀,以后每天来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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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谢支持,我会坚持写完的,已经写了不少了
  今天来更新
  快进入正月,桂川县的年节气氛日见浓郁,家家户户修葺了房屋,整理了院墙,内外粉饰一新,挂上桃符,酿好屠苏酒,杀鸡宰羊地准备起来,一派新年的喜乐气氛。城里的流言不知不觉中开始有了变化,起初,人言依旧围着菡萏打转,渐渐地,却因翻不出新花样而变得乏味起来,左不过作风豪迈、不知检点一类的旧话,即使是天子口谕,天天听也该厌烦了。况且,自赵宣被打,至今已半月不曾出现,朱家亦大门紧闭,街头巷尾的闲话翻来覆去再没什么好嚼,只有一颗颗热衷闲话的心依旧蓬勃着。百无聊赖中,不少人开始注意到那个时常在市集上贩卖香料,并替人抄写经文的女子。桂川县是个小地方,不比省城有万户规模,南来北往的客商虽多,但大多盘桓几日便离去,几年下来,真正迁居到此的仅她一人,偏偏是个孤身美貌女子,引得人不由多看两眼。
  
  看的人多了,就难免生出是非来。穆迎香隔三岔五在街头贩卖香料,她并不像寻常小贩般高声吆喝,只安静守着篮子,有人上前来问便招呼两句,态度并不热情。她的香不多,往往还装不满半篮,自称都是其亲手制作,有的浓艳轻软,有的幽怨缠绵,还有的淡泊高洁,品质细腻匀净,形状简洁雅致,比寻常市售香膏香粉高出数倍,引得不少人来问询购买,可惜量都不大,上午出门去,往往不到中午就售完了。有些人买不到,托她为自己单独制香,她便量力接下一些。
  
  穆迎香生得美,话不多,看起来平和淡雅,又总是独来独往,难免使人好奇,常有人借买香或请她抄写经文之际询问她的事,譬如哪里人氏,为何孤身来桂川县,家中还有什么人,有无婚配,如何学得制香手艺,读过多少书等等。她仅说曾跟家中长辈学得制香之法,于其他疑问皆浅笑不语,或三言两语就把话带开了。
  
  然而人大都如此,面对越神秘的事物越好奇,忍不住一再探究追问,当追问不得结果时,便自己猜测乃至编造结果出来。也怪桂川县太小了,换了繁华京城,一个女子的来去过往,又有谁会注意呢?对穆迎香刻意回避的态度,城中引渐有些风言风语起来,有猜测她是大户人家的庶出小姐,被家里赶出来了;有说她是制香名人的徒弟,出师自立门户;还有说她是省城天香阁的花魁,攒够了赎身银子来桂川县隐居的。甚至还有人疑心她是城外北山上的狐狸,成精后来祸害人,所以才这般行踪诡秘,那些香用不得,经文也不可找她写,以免冲撞了神佛,不得好下场。一时间,各种说法尘嚣直上,几乎要压过前段时间关于朱菡萏的流言。但穆迎香整日忙碌,深居简出,也不怎么与人谈话,对城中流言似乎并不知晓。
  这日,穆迎香又到街上售香,年关将至,各家各户需要的香颇多,她之前制的都已售完了。制香不比其他事务,需精心挑选上等材料,亲历亲为,细细研制加以窖藏,前后几遍工序,待性味融为一体,外表成形后方可出售,十分繁琐。她一人独居,无人帮手,什么都得亲手做来,相当辛苦。加之近期城中找她抄写经文的太太小姐们也不少,念及自己初来乍到,别人给活做就是好事,便咬牙都接下来,每日忙累,几乎不得片刻歇息,晚间亦只能睡两三个时辰,此刻走在大街上,只觉脚步轻浮,头重气短,路上雪光日光映在眼里,更是满目白芒乱刺,稍有恍惚,差点一头栽倒。
  
  撑到大街上,迎香放下篮子,长吁口气,想着早点把香卖完,再去卢家、萧家交了抄写的经文,这一天就算完了。兴许,下午回去还能歇息一阵,总这样熬,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正想到此,忽然胸口一阵闷痛,低头咳嗽起来。
  
  “小娘子,你这个怎的卖?”一个涎皮赖脸的声音在她头上响起,迎香抬头一看,几个折扇轻裘的公子站在面前,当中一个锦帽貂翎,衣着华丽,斜着眼上下打量她,嘴角挂着笑,神色颇为轻浮。看他们不像正经客人,迎香有些不安,打起精神道:“这是肖兰香……”话音未落,对方折扇已朝她下颌伸来,笑道:“什么香,我看都不如姑娘你身上香。”边说边往她身上靠。旁边人见了,齐声哄笑起来,有些不干不净的嘴里嚷着:“穆姑娘国色天香,张公子你不靠近点怕是闻不到呢。”
  
  见有人起哄,这人越发放浪,整个人朝迎香倾过来,嘴里嘟囔着:“那我就靠近点,好好闻一下”迎香大怒,不及细想,抬手迅如闪电,一耳光招呼过去,厉声呵斥:“下流,莫要太过分!”
  
  这张硕是个富家子弟,仗着家里有钱,身边成日围着一帮不肖之徒奉承,在桂川县眠花宿柳、轻薄脂粉惯了的,想不到这孤女竟如此硬气,敢在众人面前给他耳光吃,顿时怒了。周围人见他被打,个个唯恐天下不乱地聒噪起来,兴奋得脸上通红,纷纷拍手笑道:“哎哟,是朵带刺的玫瑰花儿,张公子没摸到人家的脸,反被人家摸了自己的脸!”张硕脸上热痛,恼羞成怒,用力把迎香往地下一推,大骂:“骚蹄子敢不识抬举!”
  迎香今日本就身体怯弱,受他一推,整个人便扑倒在地,撞到肋骨,又忍不住咳嗽起来。张硕恼恨她当着众人折自己脸面,手里折扇一丢,一脚踢翻了装香料的篮子,挽起袖子朝迎香劈头盖脸打来,嘴里痛骂:“骚货,都说你是省城的娼妇,骗够了男人的钱,来这里装什么小姐?爷爷今天就教训教训你,看你还敢装模作样!”
  
  迎香尚在咳嗽,头上已挨了几下,打得钗环都散了。她连忙抱头躲避,可此时人已越来越多,里外三层,男女老幼都有,把两人圈在中间,不过方寸之地,哪里躲得开?顷刻间,迎香手臂背上又挨了好几下,突然被张硕一脚踢到腰眼里,剧痛袭来,忍不住叫了一声。围观人群再次哄笑起来,一人朝张硕挤眉弄眼地说道:“张公子,你把人家穆姑娘弄叫了哟。”
  
  张硕打得兴起,听人奉承,连声淫笑:“娼妇嘛,叫才是本事,本公子今天让她再叫几声,叫给大家都听听!”说罢又抬起老拳朝迎香砸去,迎香躲避不了,只能尽力护住头脸,偶尔伸手朝张硕乱抓,却难伤到他身上。心中又怒又恨,也只能拼命咬牙忍住眼泪,不愿在这些人面前哭出来。
  
  “这是在做何事!”忽然,一声断喝自人丛外传来,张硕一惊,停了拳头。兴奋的人群也似乎突然矮了一截,纷纷闭嘴后退,极有默契地散出了一条路。
  
  一人大步走过来,张硕抽抽鼻子,朝这人撇嘴干笑:“原来是何捕头……”
  
  何长顺厉声道:“正是我。张公子,你这又是在做何事?!”
  
  “这娼妇不识抬举……”张硕本就不如何长顺高大,此刻当街行凶被抓个现行,嚣张气势早不见了,拱腰缩背,讪讪答道:“这娼妇冲撞了我,在下……略施薄惩罢了。”
  
  “放屁!”何长顺打断张硕的话,怒斥道:“你之为人还需要我重复吗?当街调戏殴打民女,回头我会登门拜访令尊!”何长顺身为捕头,对桂川县内不肖子弟的种种劣迹早已烂熟于胸,一扫这情势,就知是张硕调戏姑娘不成,恼羞成怒施暴。
  
  “唉?何捕头,使不得,使不得呀……”张硕一听要告诉父亲,人立刻颓了一半,腆着脸求饶,何长顺不耐烦跟他废话,连声呵斥快滚,张硕得了赦令,头也不回地跑了。就在两人说话的功夫,围观之人早已散了个干干净净,这些人中有一旁铺子里做买卖的、有摆摊的、有路过的,此刻都跟没事般继续先前的行动,似乎方才那场殴打从未发生过,只有地上被踩碎的凌乱香料显示出与平日的些许不同。
  穆迎香蜷缩在地下,手捂着头一动不动,何长顺担心她给张硕打坏了,想扶她起来,刚伸出手,突然察觉周围飘过许多佯装不在意的目光,内中似乎潜藏着窃窃私语,阴阳冷笑,还有好些半明半暗、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纵使他身为桂川县捕头,扶危济困乃份内职责,此时也有些犹豫起来,慢慢收了手,后退两步,站在一旁,轻声问道:“穆姑娘,可还好?”
  
  穆迎香动了动,慢慢松开手,脸上没给头发遮住的地方看得到有两处青了,所幸未见血肿。何长顺又问一遍,迎香似未听见他说话,抬起头,眼光在四下一游,发现围观众人已散去,张硕也不见影子,方挣扎着起身,捂住腰蹒跚走了两步。见她惊魂未定,何长顺轻声安慰道:“没事了,穆姑娘,那人走了,待会儿我上张府去,张硕不成器,张老爷还是明理的,约束他之后应当不会再来找你麻烦。”这话他自己也说得没底气,张硕横行不是一两天的功夫,张老爷打也打过,骂也骂过,却治不了儿子的流氓无赖性子,何长顺上门一谈,张老爷再搬出家法教训,或许可让穆迎香暂时无忧,但总还会有别家姑娘遭殃的。
  
  迎香拾起篮子,香料洒得到处都是,被人多次践踏,早已污秽不能使用;篮子底下压着的给卢、萧两家的经文都翻倒出来,上头还有脚印,显然也不能送出去了。她身上疼痛,心里却空空的,悲戚酸涩都阻在某处,像凝冻的河。虽说来此地前她就明白今后的日子可能会很艰难,但着实未曾想到,一个孤身女子,只想凭自己手艺在陌生之地过活竟是这么不易,除了日夜劳累,还要面对如此多自己不能掌控的东西。也就在此时,她才发现原来以民风淳朴,和平安乐著称的桂川县,也有纷繁复杂的人来人往,口舌纷争,只因她是无根的外乡人,又不愿透露自己的事,便有各种不堪的流言滋生。
  
  张硕打她时说的话,她听得很清楚,成长至今从未听过如此污言秽语,即使在那时候……在那个万念俱灰的时刻,也不曾遭遇这般喧闹的难堪。面对这样的言语作践,她自然不甘心,她想辩,可拳头如雨点般落下来,张口就会呼痛,耳边听到的净是围观众人的哄笑拍掌,个个附和着、欢闹着,似乎新年已提前到来。
  
  她听出了包子铺小二的声音,这小二生得眉清目秀,做事爽快,手脚干净,从他手里买包子时,他总是笑嘻嘻地拿给她,还招呼道:“穆姑娘,今天生意可好?”
  
  她听出了肉铺王老板的声音,王老板做事实诚,从不缺斤短两,满条街都知道他是个厚道人。
  
  她还听出了刘大婶的声音,就前几天,慈眉善目的刘大婶看她在雪里售香,还叮嘱她早些回去,莫冻着了。
  
  可就是这些人,今天却夹杂在人丛里对她哄笑,看她被纨绔子弟揍得鼻青脸肿……
  
  “穆姑娘,可要在下送你回去?”何长顺见她只顾发呆,久久不言,怕她再出事,问道:“要不我直接送你去药铺,请大夫看看?”迎香回过神来,扭头看着何长顺,心里有种大梦初醒的感觉,连他的脸似乎也显得不真切了。她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只摇摇头,便抱着篮子匆匆离去。见她失魂落魄的模样,何长顺知她所受刺激不小,有些担忧,又不好跟上去,免得更引人闲话,只能目送她远去。
  27#作者:廿去去 回复日期:2011-4-4 19:46:00
    作者的文字平淡又透漏着成熟的韵味,不像其它人的帖子~浮躁。一直更下去必定会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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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谢,承你吉言
  再来更新一段
  纨绔子弟调戏民女不成,当街动粗的新闻,在桂川县街头巷尾飘荡了没几天便褪色了,融入各种相关传闻里。偶尔有人提到,说法亦渐渐改变,讲穆迎香这女子自身便有许多轻浮无理之处,方招此祸。张家好歹是城中大户,诗礼俱全,虽有个不成器的张硕,但张老爷明理,另有位大公子在省城做官,必定不会有什么大错。而一个单身女子,既不肯说自身来历,人又长得标致窈窕,多半是有些狐媚不端的,须得提防着她,怕她不行正道。
  
  年关将至,各家各户皆有许多事要忙碌,城西赵府张灯结彩,粉饰一新,内外喜气盈盈,唯赵宣心中不得畅快。他养了这一阵,身体伤势渐愈,已能自行走动,但半月不见菡萏,心头挂念得紧,为此常郁郁寡欢。先前,赵老爷恨铁不成钢,兼之城内关于朱菡萏的流言实在难听,急怒攻心才下了重手,其实心内也十分后悔,如今见儿子这般痴情,不由心软了,暗地里着人去打听朱菡萏之事。两三日后,下人回报并未发现多少朱菡萏的不堪之言,城中言谈几乎都转到了穆迎香身上,反而有人赞朱家身正不怕影子斜,清者自清,不为俗世恶言所困,乃是真正的君子之风。赵老爷犹不放心,又谴人去细细查探,三番五次,确实不见有关朱菡萏的流言再出现,方才放下心来。夜间同夫人细细商量,从朱夫子为人处事,说到朱菡萏模样性情,又权衡了城中人言局面,话语间颇见松动。
  换回自己的号,再试试……继续更
  
  
  新年到来,各家各户或走亲戚,或摆家宴,无暇接收迎香的生意,她趁这几日好好修养,熬些粥品来吃,身体方觉强壮些。这日放晴,她将屋子院落打扫一番,在院子里摆上小几,沏一壶茶,慢慢品着,心里似乎放宽些。虽说生活不易,但迎香想,若自己在桂川县呆得长久了,邻居街坊应当也会习惯,不会有人再关注自己这个孤女。
  
  待到初五,迎香将各色经书整理好,一一送上门去。先到的卢家,卢家当家人皆不在,只管家和仆役看着屋子,见她到来,似乎有些诧异,接过经书给了钱,老管家欲言又止,吞吞吐吐地说:“穆姑娘……此前太太曾说三月间供观音的经文也请你抄写,不过,前日太太交待,这个不用写了,所以,无需麻烦了。”
  
  “哦……”迎香一愣,卢家夫人确曾托自己在三月间写一份心经,用来供奉观音大士,如今不用了么?既然人家这么说,应承下来就是。她也未多想,转身往萧家去。萧家大门紧闭,迎香上前叩门,半晌不见人来,正要离开,门扉嗡然一声开了,一个翠衣丫头踏出来,见是她,皱起眉头,说话极不友善:“我当谁呢,原来是你,来做什么?”
  
  这丫鬟态度无礼,迎香只当是她性子泼辣,并不计较,答道:“我来给你家夫人小姐送经文,此前托我抄写的已完成了。”
  
  “哈。”丫头挑眉冷笑:“经文?莫要玷污了佛祖,你写的经文也能拿去供奉么?我看供在天香阁的茅厕里倒是正好。”
  
  “你说话怎如此难听。”迎香皱眉,诘问道:“这是你家太太小姐托我写的,你这么说,置你家主人于何处?”
  
  “哼,实话告诉你吧,穆迎香,你那点勾当太太小姐早知道了。你自己去问问,满城谁不知你是个不检点的婊子?张少爷也说了,是你当街勾搭的他,又翻脸端小姐架子,这才教训你一下,好让你知道桂川人不是那么好糊弄的!”这丫头双手叉腰,柳眉倒竖,满嘴倒豆子般说个不停,见迎香愣着不语,接着笑道:“还有脸来送经文?你这贱蹄子只配去写些淫词取乐爷们儿,抄经文?别惹人笑话了,太太小姐们后悔受了你的蒙蔽,竟然托你写经文,要是被你这婊子的经文冲撞了神佛,那还得了?上头早吩咐下来,你若敢上门,就打出去!”话音刚落,门内闪出几个仆役来,手持棍棒,站在台阶上虎视眈眈看着迎香。
  这丫头牙尖嘴利,满身刻薄。迎香骤听这般污言秽语,急怒攻心,耳畔嗡嗡乱响,抬手指着她,连指尖都在颤抖,却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你们……”
  
  “你也配说‘我们’?贱货,再不走,真想被打?!”丫头一声娇叱,抓起门边棍子,撵野狗般朝她打过来。迎香转身便逃,这丫头不依不挠,一直追到大街上方才停步,指着她远远骂道:“不知羞耻的下作娼妇,累我要打水来洗地!”
  
  迎香满腹惊惶,委屈、愤怒、不安纠做一团,早顾不得仪态,朝家中急急奔走。四周仿佛旋转起来,化作纷纷乱乱的人影,指着她窃窃私语,各种不堪之言洪水般涌入她耳内,似乎正有千百人举着手在她背后追赶、叫嚷。自来到这桂川县,她一直沉静和气,从不多言,更不敢招惹事端,自认未曾做过半点亏心事,可自己不惹事,却有事来惹人,乱七八糟的流言如附骨之蛆,硬将她打作不洁之人,只因她是外乡人,且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么?
  
  她心头混乱不堪,胸口阵阵发冷,又阵阵发热,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只觉一股悲愤委屈堵在中间,把百般思绪都堵死了。一口气奔到巷口,她方停下喘气,四下静悄悄的,年节还未过完,巷内人家似乎都走亲戚去了,只余她一人站在此处,更显孤寂无援。迎香眼神涣散,四下望了一圈,似乎不能确认自己身在何方。
  
  她有一种做梦般的感觉,想自己怎么就掉入了这样一个噩梦中呢?
  
  远远的,前面走来一人。见她呆立在此,不由一愣,犹豫片刻,这人轻声招呼她:“穆姑娘。”
  
  迎香犹在发呆,听人唤她,抬头看了半晌,才认出是朱菡萏,木然开口:“……朱姑娘。”
  
  “穆姑娘怎么在此站着?”朱菡萏轻声询问,穆迎香只是摇头,勉强朝她扯出一抹轻笑,喃喃说道:“朱姑娘。”菡萏以为她有话要讲,看着她,等了片刻,她却什么也没说,只呆望着自己。菡萏有些不安,穆姑娘看起来神色不太对劲,可是……碍于流言,不便邀她去自己家坐坐,但此刻撇下她走开也不好。两人一时相对无语。
  迎香渐渐清醒过来,似乎从一场迷梦中苏醒,四周的嘈杂渐渐远去了,天地间一片寂静,眼前的盈盈白雪中站着一名姑娘,斜打着伞,戴着风兜,搀着小丫头,朱红裙裾在风中微微摆动,不胜娇羞。迎香看着菡萏红润的面色,看她眉梢眼角隐隐弥散的喜悦和春色,看她脸上那一抹粉润的光泽,如雨露滋润后的花蕾。“朱姑娘有喜事啊……”迎香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说道:“今日真是标致。”
  
  朱菡萏低下头,连耳根也红了,浑身上下透出掩不住的欣悦,柔声道:“唔……让穆姑娘笑话。”
  
  “那要给朱姑娘道贺,姑娘大喜。”迎香的声音几乎已细不可闻,她看着眼前人,乌发如云,俏颜如花,配上窈窕身姿,恰似雪地里盛开了一株亭亭的红莲。这株红莲对着自己,满身都透出喜气,迎香朝她淡然一笑,心里却突来一阵抽痛,这段时间被人欺负辱骂的情景再次涌动过来,就像那日大街上张硕打她时围观的人一般,污言秽语的洪流卷着她,朝不知名的深渊中沉下去。
  
  菡萏犹自沉浸在喜悦里,全然不知对方心思,她如今夙愿得偿,终与意中人双宿双栖,面对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子,总忍不住想多说两句。菡萏低头笑道:“说定了下月过门,本来……本不该这么急,但赵宣……但他家二少爷坚持要早些办,赵老爷和夫人也就应了……”她顿了顿,似乎觉得这般谈论自己的终身有些不妥,于是佯怒道:“我说这人,何必急得跟猴崽子似的?如今匆匆忙忙,好些东西要置办呢,真是……”话说到此,又觉失言,不由再次红了脸,低头不语,脸上春色比天边霞光还要动人。
  
  “嗯,这样甚好……”迎香快看不清眼前人了,菡萏喜悦的话似乎飘在天上,一句未曾听进去,只反复叨念:“你要过门了,甚好。赵老爷不在乎此前那些人言,甚好,甚好……”她心头百味交杂,说不清是恨是悲,或皆是茫茫空白。菡萏的脸在她眼中渐次变得模糊,变成许多她认得,却并不真正认识的人,似乎是张硕,似乎是包子店的小二,似乎是萧家那丫头,一晃眼却又都不是。
  赵二公子大喜之日已定,这算开年头一遭喜事,办的又是城中大户赵家,全城上下都跟着活络起来,似乎有朵祥云罩在县城上空,映得每个人脸上皆喜气洋洋。桂川县毗邻省城,各色规矩讲究一律往省城看齐,喜事排场毫不逊色。常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当地俗语却讲:铁打的世家,流水的衙门。就是说赵家、王家等几家大户才是桂川县真正有地位有排场的,连县太爷也比不得。县令当几年老爷,终究要去别处,或卸任回乡,哪比得这几家世代扎根于此,枝繁叶茂的功夫。赵宣终得父亲首肯娶朱菡萏进门,喜之不禁,连连催促着办婚事,于是赵家上下整日忙乱,从赵老爷、杜夫人到管家、仆役、丫鬟,每日皆进进出出。扩建宅院、调拨人手、采买用品、铺设帷幔、赶制衣物……各色金珠宝玉、锦缎貂裘、古董陈设,连带好些没见过的新奇精巧玩意儿,不知多少匣子、箱子、柜子,还有套上车马装来的大件小件,流水般在赵府出入。赵府又广撒喜帖,邀许多外县亲友前来观礼,接帖子的大多都来了,不来的也托人送了贺,当中涉及洒扫院落、接待安排等繁杂事务也不必细说。更有许多帮闲打望的人常在赵府左近流连,间或帮衬着做点闲事,得两个打赏,或不求赏赐,搭把手沾些喜气便罢。一时间上下忙活不停,几乎半个桂川县都为这件喜事动作起来。
  
  新嫁娘过门前,按理要沉静一番。朱菡萏这段时期闭门在家,静待吉日嘉辰。她自个不出门,却挡不住络绎不绝上门道贺的人,朱家夫人身故三载,女客便仰赖菡萏亲自接待。奉茶谈话间,除去诸多恭喜言辞,免不得还要说些当下见闻、城中气象。如今朱菡萏飞上高枝,做了赵府二奶奶,拜访的人自然更见恭维。只是这些上门之人中,十之八九都知道此前关于菡萏的流言,那段时日也没少嚼舌根,如今见了她多少有些尴尬。为掩盖尴尬,也同过去划个界限,表明自个儿是个心思清白,带眼识人的,便越发在言谈中糟践起穆迎香来。似乎新的口舌越多,旧的传闻便越淡,直到人人都只唾弃来路不明的穆迎香,忘记当初被污蔑成行止不端的朱菡萏为止。
  
  菡萏三天两头听到对穆迎香的诋毁,一来二去,自己也怀疑究竟是真有其事,还是诸人口舌侮辱了。私心里她不太信,即便穆姑娘确有不堪之处,也不该像人说的那般肮脏,毕竟众口铄金这几个字,她自己深有体会。她隐隐觉着,人言似是一种奇怪的东西,若几种传言并存时,往往会归结到最劣等的那一种上去,形成最难堪的局面。比如对年轻姑娘,总说她淫奔无耻,若是男人,兴许就会说他杀人越货了吧。这些太太小姐们面对她,个个言之凿凿,末了还跟一句“你安心。”想让自己安什么心呢?
  前日晨起梳洗完毕,菡萏照例打开“春消息”,一旁伺候的小丫头看见了,忙劝道:“小姐,莫用了罢,那女人制的香。”她极喜此香韵味,自从得了一直用着,此刻闻言一愣,权衡片刻,终究还是放下了,另取了点沉香来焚。
  
  又过一旬,严寒已有褪去的迹象,明日便是迎亲的日子,送走道贺人,菡萏十分疲累,这些天每每与人周旋应酬,实在不是她所喜爱和擅长之事。此刻无人打扰,便偷偷带了小丫头出门散散。顾虑规矩,她不便朝大街走,只往巷子里行去,不多时便望见了巷底穆迎香的宅院。
  
  宅院前正围着几个人大声说笑,当头一个青灰长袍的汉子指着宅门高声道:“不识好歹的贱货,不看自己就是个骚的臭的,装什么清高?我们老爷想买你做房里人,还要给你一个八姨娘的名分,这可是天大的面子!前些天托李婆子来说和,竟敢把人赶出来,今天还不开门,躲在里头装死,我看你能装几时!好不好了,哪天拿绳子一捆,直接配给城外邓屠户的傻儿子去!”
  
  旁边一人佯做惊讶,问:“如此岂不是便宜了那傻子?”
  
  另一人拍手道:“这样才妙啊!傻子不知事,或许咱们也能一亲芳泽呢?听闻这小娘皮是省城的娼妇,怕是有寻常妇人不及的手段……”他声音渐低下去,周围却爆发出一阵哄笑,猥琐不堪。围观的几个小孩子不知他们说什么 ,只顾大闹嬉笑,嘴里叫着不成调的歌谣,听得什么“穆迎香,溜光光,傻子见了也硬裤裆。”粗俗不堪,定是这些龌龊之人教的。
  
  朱菡萏素来性子爽朗,有两分侠义之心,看这情景,心头怒火腾起,就要上前理论,小丫头忙拉住她,急声道:“小姐,使不得!”
  
  “这简直是一群流氓,太过分!”菡萏怒道:“穆姑娘纵有什么不是,也不该如此羞辱,当真是欺负孤女无依无靠吗?!”
  
  “小姐,不要过去!”丫头拖住她衣袖,急得眼泪都出来了,低喊到:“您明日就要出阁,何苦为那女人如此!她不过是个来路不明的女人,如今满城都说她不是好人,您何苦出这个头,若引得旁人又说你什么……如何是好?!”
  
  这话如一盆冰水当头淋下,将菡萏定在当场,远远看着宅院前的动静,再前进不得,连声音都冻在了嗓子里。小丫头又柔声哄她:“小姐素来菩萨心肠,可是大势如此,我们如何逆得?小姐如今要做赵家二奶奶,就当为了赵二少爷忍了吧。穆迎香……穆姑娘不过萍水相逢,说起来,咱们谁也不知她的底细,没准,没准人家都没说错呢?”
  
  “……我只是有些不忍。”菡萏沉默半晌,长叹口气,终于摇头道:“罢了,回去吧。”小丫头如释重负,忙扶着她转身返回。
  
  从头至尾,穆迎香的宅院里没有半点声息,似乎她已真死在里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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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涯真折腾……汗
  作者:懒涩猫咪 回复日期:2011-4-5 23:5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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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赵家二少爷的婚事如期举行,各色仪式俱备,接亲队伍如压地红山一般,吹吹打打,喜乐喧天,赫赫扬扬从城北一路往城西移去,说不尽的富贵繁华,风流绮丽。路旁看接亲的人挤满街道,连两边铺子里的食客旅人也纷纷涌出来观礼,赞赵家好气派。不少人感叹,朱夫子多年育人,桃李满天下,如今教出个好女儿,攀上赵家这门亲,就有三辈子也享不完的福分了。也有人趁机提起穆迎香,不外乎讲她道德败坏,无耻下作。一片喜气盈天中,甚至有好事者相约去她家看看,若她在,便叫门砸她一砸,拖她出来看赵家接亲,学学什么是书香门第的闺秀。这帮人说得兴起,当真往回龙巷去,拍门叫了许久,却始终无人应答,皆颇为失望,笑骂一阵渐渐散了。
  
  迎香早已不在家中,天刚蒙蒙亮,她便离家从北门出城去了。她记得今日是菡萏大喜的日子,自得知菡萏嫁出去后,心头便像生了一根刺,每次回想旁人的眼光碎语,这刺便长大一分;有人想再欺辱她时,这刺便大两分,而这些人言和欺辱积累起来,又变成最好的养料。于是这刺日夜胀大,此刻已将她整个人都噎住,哭不得,笑不得,只有一种钝钝的痛行走在四肢百骸里,逼得她呆不住,须得尽快离开这地方,寻一处清净所在,哪怕只得一日清净也好,不要看到那些欢欣鼓舞的人群和喜庆刺目的艳红,也不必感受到满城和乐下透出的敌意与冷漠。
  
  迎香出了城,却不知往何处去,只下意识地想去人少之处,避开所有人的目光和口舌。一路朝北,离了城郭,避开官道,渐渐走至北山脚下。这座山位于城北,连绵数里,巍峨迤逦,深处不知通往哪里。迎香站在山脚,只看到高处雨雾迷茫,山麓上树影森森,四下荒草遍野,高低错落,都枯黄萧瑟着,被未化的积雪掩住一半,映着头顶阴阴天色,更显惨淡而寂寥。她只觉还不够远,不够静,似乎还能听到城中传来的喜庆喧闹,吵得头上阵阵眩晕,胸口里像有把火在烧,逼得她想大喊,想大哭一场,却不是在这里。这里还不是她安心之处,她还不敢在这里哭闹。回头望去,桂川县的轮廓在身后极远处露出阴郁的影子,她心口瞬间收紧,再不敢多看第二眼,似乎一头猛兽正扑过来,追着她撒腿往山上跑去。
  
  一路往山中疾奔,迎香不敢停步,脚下被人踩出的山道渐渐变细变浅,在斑驳野草和树丛遮蔽下,来路逐渐模糊不明。她也不在意,继续往山深处行去,不知又过了多久,天色渐暗,一片阴云盖过了早春惨白的日光,让人辨不清时刻。迎香终于筋疲力尽,跌倒在一棵树旁,大口喘息,胸中闷痛,又忍不住一阵咳,四周是深深的寂静,除她的喘息咳嗽声外,虫鸣鸟叫一丝不闻,仿佛亘古未曾改变的静默。半晌,迎香方扶着树干慢慢起身,四下一看,原来已进入了松林深处,视线里都是高大松木,再看不到桂川县,听不到红尘纷繁的杂音。脚下软软的,不知踩着多少年存积的干花腐叶,同泥土混在一起,散发出一丝奇异香味。一棵棵高大松树遮天蔽日,巨人般矗立着,深棕色树皮泛着油光,层层叠叠的黯绿树冠间洒落一两点破碎日影,似乎有缕缕雾气在林间游弋,深处影影绰绰,看不分明。
  迎香在这片蒙昧昏芒的树林中歇息了片刻,养下精神,又慢慢朝前走去。她也不知自己要去哪里,只在林中徜徉,借此消磨时光。她甚至盼这片树林永不要有尽头,就这样耗到地老天荒也很好,只要不用再回桂川,在林中老死也不失为好归宿。
  
  然而她的美梦还是给人打破了,走不多久,迎香恍惚中竟听到前边松林深处传来说话声。她心头一紧,急忙停步,下意识地便要找地方躲。一定是桂川县的人!她想,若给人发现自己在此,还不知会怎样呢。她心跳如雷,在一棵大树后缩起身子,屏住呼吸。
  
  此时话音更清晰了,一个是男人声音,另一个则似小孩,又似女人,细声细气,怪腔怪调.只听这古怪的声音说道:“好晦气……我本想让全城人嚼舌根,弄得那女人嫁不出去,谁知她还是嫁了!”
  
  “哼……”男人声音冷笑道:“早跟你说过,所谓人心是最难掌控的,你顶多只能给予一个开端,却绝无力引导发展和转变。你不自量力硬要去做,如今局面失控岂不是理所当然?”
  
  “你就会说风凉话!”怪声叫起来:“被打的不是你,当然理智了!那女人……”他发出一阵野兽磨牙似的响动,咆哮道:“那女人打得我后腿差点瘸了,疼了一个月!我不过去看看她家的书,她就对我那般狠毒。”
  
  男声闻言又笑起来,语带讥讽:“看书?呵呵,我也跟你说过,你现在连个人形也没有,话都说不囫囵,何必急着去朱夫子家里看书?再等数年,等脱了这身皮毛,大大方方上门去,没准还能混成人家的门生呢。我说,你去人家里看书,多半没个定性,一本书能翻得两页就不错,没把人书房搅得稀烂算你收敛的。”
  
  怪声沉默片刻,细声细气地说道:“我……我第一次去,心头激动,忍不住想多翻两本而已。”
  
  那男声叹了口气,怪声也不再说话,片刻之后,听男声道:“事已至此,你也莫多想,好好修行去吧。那女人嫁也嫁了,以后有什么日子都是她自己的造化,与你无关。”
  
  怪声吱吱叫了两声,似有不甘,小声问道:“松君……你说,为何是这样?我明明让桂川人诽谤那个朱家的女子,搞到她名声扫地嫁不出去,为何现在流言却都转了方向?”
  
  “还不明白么?”被称为松君的男声变得严肃起来,话中带着两分凌厉,说道:“我再告诉你一次,人心难测,人言难测!人心是这天底下最难捉摸的东西,有自己的走向和性子,你虽能迷惑城中人一时,挑起他们乱嚼舌根的劣性子,却无法控制他们要去嚼谁的舌根,败谁的名声。这些劣性子,但凡是个人就会有,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人又受一方风土人情、时局气氛影响,桂川人受你蛊惑,不见得他处的人就受;同理,桂川人当时受你蛊惑,不见得永远会受。恰好城里来了个外人,身上更有可疑之处,不就让桂川人的眼光纷纷转了向么?”
  
  “……这也是我作祟的后果不成?”怪声奇道:“我没有让他们去注意别人啊。”
  
  “痴儿,你哪有这本事。”松君放柔了声音:“人的劣性子一旦被挑起来,便不受你控制了,他们要去注意谁、去诋毁谁,都是他们自个儿的选择,与你无关。不独这桂川县,天下人皆是如此,即便你当初没有让人说那朱家女子的闲话,也不一定就不会有今天的局面……”
  这两个声音在松林中飘荡,渐渐远去听不清了。迎香藏在树后,犹如在梦里,不敢相信刚才所闻。她反复思索这两个声音中透露的讯息,甚至不去想它们究竟是何物。是他们作祟,才让城中有那些流言吗?可是,它们又说自己遭人无端诋毁侮辱都是自然之事,并不能全怪妖物作祟,因为会嚼舌根,会恶意揣测旁人,不过是人的本性罢了……
  
  想到此,她越发茫然起来,在树后呆坐许久,心头依旧一片空白,直到一声惊雷乍响,方才惊醒。四周一片昏暗,天空中阴云密布,雨点三三两两落下来,在地上腾起一层迷蒙的水雾。
  
  春雨如酥,松林在雷鸣雨润中发出低沉的轰鸣,树冠轻轻震动,似随着初春的韵律摇摆舞蹈,松林深处传来阵阵似有似无的呼喝声,显得更加阴沉。迎香抱着肩膀,阵阵冷风吹得她毛骨悚然,黑暗深处的嘶吼更显得摧心裂胆,惊慌地朝外奔去。
  
  出来倒是格外地顺,跑不多远,就到了松林边缘,天色比林中亮一些,依然昏暗不明,看起来天要黑了,远处雷声涌动着,雨水不断落下。迎香四下看去,希望能辨明方向。斜前方山麓上显出一建筑的轮廓,像是所道观。迎香想起来,城外北山上曾有过一座玄元观。昔年,玄空道长游历至桂川县,言此地山川秀美,水植宜人,是一处灵气氤氲的风水宝地,便在北山山麓上修建了道观,起名玄元观,于此居住修行。玄空道长道法精进,威名远播,还曾蒙开国太祖亲口称为“圣人天师”,是名动一时的显赫人物,因此道观建好后,慕名而来者络绎不绝,香火鼎盛。五年后,玄空道长的道行益发神妙,忽有一日于梦中得了龙神的启示,飘然而去,不知所踪,留下一段“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式的传奇。玄空道长走后,玄元观仍兴旺了许久,还有殷实之家慷慨解囊,注资扩建,直至数十年后,方才慢慢没落下来。如今百载已过,曾经显赫一时的玄元观,空余一片断壁残垣,再无人前去朝拜了。
  
  风急雨骤,雷声隆隆,迎香浑身上下几乎被雨淋个透湿,冷得瑟瑟发抖,见废弃的道观就在不远处,便跑过去避雨。玄元观多年无人打理,四下破败不堪,仅有正殿堪称完好。殿内十分凌乱,积满了灰尘,龛笼倒地,帷幔碎落,廊柱倾斜在一旁,还立着的两尊塑像也早看不清是什么人了,头冠衣饰一派模糊。迎香小心走进去,寻了个空旷处坐下,抱膝等待雨停。
  48#作者:廿去去 回复日期:2011-4-6 23:32:00
    迎香很可怜呀,当初为什么没说明自己的来历呢?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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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确实是有原因的,后面会交待
  今天上午太忙,来不及更新,争取下午更
  给自己顶一顶
  她不吃不喝在山中奔走一整天,身上已十分疲惫,心中又有苦闷郁积已久,加之此前受风寒侵害的病症未得痊愈,虚寒余毒都憋在肺腑里,此刻被冷雨一激,潜藏的病气全翻腾发作起来,很快便觉面上发烫,头重脚轻,眼前阵阵发黑,撑不住扑倒在地,昏昏沉沉地睡去。
  
  迎香半昏半睡,很不踏实,朦胧中似有许多影像在周围移动,一会儿像京城的繁华大道,一会儿像桂川县的街头,一会儿又变成了险峻高峰和漠漠荒野。恍惚间,她似乎步出道观,跌跌撞撞地又向那片松林而去。此时云收雨住,一轮圆月高悬,清辉遍洒,松林里偶尔传来两声虫鸣,宁静安详。她走在林间,鼻端嗅着隐隐松香,突闻一阵吟诗声传来,循声而去,绕过一棵大树,眼前出现一块开阔地,正中摆放着一张石桌,几个石凳,桌上列着美食,旁边放着笔墨,有两人正背对她看一张字。听她脚步,那两人转过身来,却是一副狸猫嘴脸。迎香吓了一大跳,正要转身逃走,其中一人招呼她道:“穆姑娘莫怕,既然来了,不妨用些饮食,同我们一道赏月吧。”
  
  他们言辞温和,态度亲切,迎香许久不曾受过这般和颜悦色的对待,面对两张狸猫脸竟不觉可怕,心头一阵酸楚,看这两张毛茸茸的面孔反比人面可亲百倍,不由答应下来。三人落座,说了些闲话,那两人道:“听说穆姑娘通文墨,会写经文,想来也会评诗文了?”
  
  迎香谦虚道:“不敢,只认得两个字而已。”
  
  “不用谦虚,你们常年在世上行走的,学识比我们这些野物强多了。”其中一人笑道:“我兄弟俩一直倾慕红尘中的读书人,只不得机会结交,今天有缘见了穆姑娘,趁机讨教一二。”说罢,朝另一人使个眼色,那人便站起身,清清嗓子,郑重递过一张纸来,道:“今夜月色优美,我们做了两首咏月的诗句,方才就是在评点,现请穆姑娘指点一二。”
  
  迎香推辞不过,接来细看,见这纸上的字迹弯弯扭扭,写得一塌糊涂,比三岁小儿的涂鸦还要糟糕,只勉强分辨出似乎有个“月”字,又有个“光”字,其余再认不出来。左右看了许久,差点忍不住要颠倒过来看。两人见她不出声,也觉尴尬,站着的那个自嘲道:“字迹丑陋,害姑娘辛劳,这样吧,我把诗句念出来,烦请姑娘给点评点评。”说罢,抬头大声念道:“天上明月亮光光,照到门前松树上。岗上松树不落叶,月亮却要下山岗。”
  
  念毕,他猫脸上毛发颤动,眼中神采奕奕,另一人也笑着拍掌附和,显然都十分得意。迎香却有些尴尬,这“诗”水平低得出奇,如何点评得起来?看他俩满心期待,还是鼓励道:“诗的立意很好,直抒胸臆,返璞归真,只是……若再能推敲下词句,用些典,又可以更上一层了。”
  
  两人闻言频频点头,赞她说得是,叹道:“为难的就是用典呢,我们又没读过书,县城里倒是有许多藏书,听说朱夫子家更是满满一大屋子,可是我们这个形象,如何去得?”
  
  一提到朱夫子,另一人赶忙摆手道:“去不得,去不得,前些时候獾三儿就溜进去过,差点没给打瘸了,朱家有个凶恶的女人,厉害得很。”
  
  看他们怕成这样,迎香安慰道:“不用怕,她已出嫁,不在家里了。”两人听了,喜得眉飞色舞,耳朵摆个不停,衣衫后摆也不住扇动,迎香偷眼看去,只见两条尾巴上下翻飞,不由暗笑,心道朱先生家的书恐怕要遭殃了。
  三人相谈甚欢,正在兴头上,突闻空中一声巨响,霎时风雷大作,飞沙走石,那两人大喊:“糟糕,快逃!”抽身滚下椅子,甫落地已化作猫形,一晃眼便不见了。迎香被这声巨响震得浑身酥麻,突然一个激灵,定睛一看,哪有什么狸猫、松林?自己还睡在废弃的道观内,四周一片漆黑,外边雷声隆隆,风雨呼啸。
  
  迎香浑身疼痛,头晕眼花,挣扎着坐起来,呆望门外,似乎还未从梦境中清醒,方才片刻欢愉若只是梦境,为何感觉如此真实?来不及多想,又一个惊雷在头顶炸裂,只听得殿外一阵轰隆声,似乎有东西倒塌下来,接着哐然巨响,大殿东北被砸了个大洞,砖瓦泥灰滚滚而下,在殿里腾起一片灰土。迎香急忙避到角落里,只见一根柱子从东北角的破洞里插进来,往殿中央滑落,重重砸到一具雕像上,扯得殿中大梁都吱呀作响。雕像早被多年风霜侵蚀得很脆弱了,此刻受柱子大力撞击,顿时断为几截,在地下摔得粉碎。只雕像头却还完好,在地上弹了两下,滚过迎香脚边,在墙上重重一撞,碎成了几瓣。从中跌出一物,落在她面前。
  
  迎香只觉心都快跳出来了,来不及去看那东西,跌跌撞撞跑到门口,倚着门警惕地瞅了半天,见再无动静,才慢慢挪回来,站在角落里远远看那破洞。洞口透出一些烧焦的痕迹,想来是方才一个焦雷击中了院里的柱子,柱子倒进殿内,才有这一场混乱。
  
  惊魂甫定,她想起方才雕像脑内似乎掉了个东西出来,过去一看,地上躺着一根黑漆漆的物件,长不过四寸。拿起来一模,发觉是根发簪,触手温润,用料应颇为名贵,上头雕着些精致花样,天黑也看不清,式样当是男人用的。迎香握着这只簪,冰冷的潜流从她心底划过,让她有些恍惚,一些过去的景象在她心里慢慢活起来,一些想要忘记抛开的事,似乎从极远处探出头来,朝她招手,唤着她。
  
  ……男人的发簪。
  
  曾几何时,自己坐在纱窗下,拿着一根男人的发簪细看。而今,自己坐在废弃的道观里,拿着一根男人的发簪回忆那些支离破碎的往事。她还记得那枚精雕细琢的簪子,那上边呈现的每一个细节,每一条纹路,它们寄托过多少心事与希望。如窗下的虞美人般明艳,如匣中的香料般浓酽,可是……都过去了。
  
  迎香闭上眼,用力压去心底泛起的酸楚和苍凉。
  
  过去之事,想也无用。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梦中偷来的半点欢愉早已散尽,她头晕脑胀,靠着墙根又慢慢睡过去,手里一直紧握着这根簪子。
  折磨死我了,更新好难……这边总是抽风,贴几次都白屏
  不行了,晚上再更= =
  浑浑噩噩过了许久,迎香醒来,风雨早停了,外面天光大亮,看起来已是正午时分,殿内一片狼藉,自己身上也脏得不成样子,她想挣扎着站起来,却浑身无力,刚迈步便一头栽倒,头磕在墙边上。剧痛传来,一摸竟流血了,这才发现手里还紧握着昨晚拾到的簪子,此时也沾了血,显得脏兮兮的。她忙在身上擦干净,细看这簪,簪子通体墨绿,似乎是玉,又有些不像,整体随光线走向有明暗变化,内中可见丝丝缕缕的纹路,顶端镶嵌了两颗不知名的宝石,周围绕着一圈云纹,另一头拿金丝掐边,勾勒出相对的纹饰,手艺十分精致。迎香虽不大认得材质,但看这光泽和手艺就是不凡了。只不过,如此精美别致的的物件怎会在废弃的玄元观里呢?还放在大殿塑像的脑子里,好生古怪。若非昨晚一个霹雳落得恰好,还不知要到何时才会被人发现呢……
  
  盯着这簪看了半晌,迎香思量许久,最后还是决定暂将此簪带回去,日后若有机会,再寻它的来历。
  
  跌跌撞撞下了山,头晕发热的情况更加严重了,昨日到现在还不曾进过饮食,又奔波劳累一日,此时只能勉强挣扎着前进。想到回桂川县,迎香心里十分凄楚,又有些无奈和可笑,自己受不了城中流言逃出来,却能怎样呢?现在还不是灰溜溜回去。这般狼狈模样若给人见,反而更添笑柄。但是……若让她因此便忍气吞声,甚至混在人丛中看菡萏出嫁的盛况,却是万万不能。她宁可饿死在山里,也好过在城里被人言诋毁得走投无路自我了结。如今既没有饿死,也没有被城中人真逼得上吊,那就要努力活下去,况且……她摸了摸胸前,那枚簪子静静躺在衣内,硬硬的触感让她混沌的思想清明了几分。
  
  你忘记当初为何要来这里了吗?
  
  你忘记当初那枚簪子的归宿了吗?
  
  她默默问自己,勇气渐从心底升腾起来,由他们说去吧,总不会有人把绳子塞到自己手里,逼自己去死的。只要行得正,时间一久,又有谁会总抓着自己不放呢?
  一路跌跌撞撞走回县城,照例迎来许多人侧目,迎香头上发热,脚下虚浮,索性低头不去看,对四周窃窃私语也佯作听不到。挣扎走至巷口,朱家小名唤作小梨子的幼子正同几名孩子在外玩耍,见她走来,这孩子突然停了动作,直盯着她,脸上逐渐露出恐惧神色,似乎看见极可怕之物,脸都白了,慢慢往后退去。退得几步,突然“哇”一声大叫,哭着朝屋内跑去。同玩的几个孩子见他如此,都吓了一跳,有两个追着他进去,剩下几个站在原地,呆看着迎香。
  
  迎香不知自己哪里冲撞了这帮孩童,只道是在山中盘桓一晚,身上脏乱,忙低头往家走去,匆匆前行间,只觉胸前揣那簪的地方传来阵阵热痛。
  
  小梨子跑回家,一头撞进朱先生书房,满脸煞白,眼泪挂在腮边,嗯嗯乱叫,却说不出话来,另两个孩童也跟着扑进来。朱先生是个端庄老夫子,此刻正在读书,见幼子这般浮躁惊惶,不由皱眉道:“怎如此失态?阿贵呢?为何不跟好小少爷?”
  
  仆役阿贵本在院里晒太阳,昏昏欲睡间小梨子突然疾奔,他追之不及,此刻才跟进来,抹了抹额头,道:“我本在院里看着小少爷他们几个在门口玩耍,没想到小少爷突然往内跑,跑得实在是快,一眨眼就上老爷这儿来了。”
  
  “你年纪虽小,也要讲究体统。”朱先生沉下脸,对惊惶未定的小梨子道:“青天白日,跟见了鬼似的乱撞,成什么样子……”
  
  一听“鬼”字,小梨子似被人打了一棍,放声大哭:“有鬼,有鬼!我看到那个穆姐姐身上有鬼……”另两名孩童不知就里,见他哭闹,也跟着哭起来,书房顿时陷入一片嚎哭声。阿贵上前劝慰,拉了这个,又劝不住那个,忙得团团转,三个孩子却一个比一个哭得响亮。
  
  “胡说什么!”朱先生将书桌重重一拍。他饱受儒家教诲,读圣贤书多年,最不信的就是那些神鬼妖怪的无稽之事,听幼子口口声声闹着有鬼,不由怒道:“哪有什么鬼怪!昨天方是你姐姐的好日子,好容易城里没了那些闲话,你姐姐顺利出阁,今天你就要胡闹!”
  
  “真的有!”小梨子被吓得狠了,面对严父竟顶起嘴来。“我看到了,头上有角,很大的嘴,眼睛跟这个铜香炉一个颜色!就在那个穆姐姐肩膀上……”
  
  “够了!无知小儿,净会信口雌黄!”朱先生被阵阵哭闹吵得头疼,命人把孩子们抱了出去,想起此前流言种种,心内烦躁,书也不看了,负手在房内踱步。小梨子被带回屋,仍哭个不停,阿贵哄了半晌才安静下来。
  是夜,小梨子怎么也睡不着,白天所见在脑子里不断重复,那鬼的面目愈发清晰起来。他裹在被子里翻来覆去,心里越来越怕,似乎那鬼怪就藏在房内黑暗处虎视眈眈,等着吃他的嫩肉。小梨子吓得牙关打战,不敢再在房内多呆,穿衣下床,偷偷溜了出去。
  
  今晚正值月中,满月如银盘般挂在中天,院内亮得可以看书,小梨子胆子略大了些,却不敢回去睡,只在院子里一圈圈溜达,盼夜晚早些过去。走了几圈,隐约听到墙外街上有脚步传来,伴随着人说话的声音,仔细一听,好似何捕头?!小梨子大喜,如盼来了钟馗,三两下爬上墙边桃树,攀上墙头一看,果然是何捕头正带着几个衙门里的人在街头行走,喜得大喊道:“何捕头,何大哥!”
  
  近日省城出现盗匪,已有两所寺庙并几户富贵人家遭了窃,上头要求各县城加强戒备,今晚何长顺便带属下在城内夜巡。刚走到回龙巷口,听得小梨子呼唤,看这孩子满脸激动,笑问道:“大半夜的,你个小孩子不睡觉趴墙头上做什么?”
  
  “何大哥,救命!”小梨子手脚并用,翻过墙一头扎进何长顺怀里,拽着衣襟不放,哆哆嗦嗦地把白天所见讲了一遍,说到后边又哭起来。何长顺起初只当他小儿胡言,笑着安慰了两句,后见他怕成这样,口口声声绝对没骗人,不由得也有两分重视。他本不信邪,但这些年在衙门里当差,确实也见了几桩不可以常理窥测之的怪事,心里的认知慢慢动摇起来,如今对鬼神之事即便不热衷,也绝不敢再轻慢以待。
  
  况且,此事涉及穆迎香……何长顺一贯冷静流畅的思绪有一丝涩滞。他二十如许年纪,尚未娶亲,面对穆迎香这般姿容,有制香才艺,又通文墨的神秘美人,要说一点绮思没有,未免虚伪。但这一丝遐想带来的也仅止于远看她两眼,像张硕那般无耻行为,何长顺断然不屑为之。若穆迎香不处在流言的风口浪尖上,何长顺或许还会托人去打探说合,如今的局面,他再有千般迷恋也该端正立场,何况只是淡淡倾慕。莫说在县衙当师爷的父亲不许,就是他身为捕头的自重,也不许自己再对穆迎香有何遐想。
  
  命属下送小梨子回去歇息,何长顺权衡一阵,孤身朝巷底走去。来到穆迎香宅外,四下并不见有什么异状,此时夜深,也不便敲门探问,徘徊一阵后,又折返回来,带人继续巡视城区。
  抽风的天涯,下午争取继续更
  何长顺终究放不下此事,次日下午又来到穆迎香宅外,敲了半天门,听得里面低低应了一声,又过半晌,门方开了,穆迎香双眼无神,满脸病容,头上包着块布,歪歪倒倒地倚在门边,见是他,吃了一惊,哑着嗓子问:“何捕头有事?”
  
  “无事,听说你不大好,来看看。”何长顺问:“穆姑娘病了?”
  
  穆迎香楞了片刻,似不习惯他这般问候。“风寒。”她探头朝宅子两旁瞅了瞅,担忧给人看到又说闲话,小声道:“前日在外淋了雨,受了些寒,歇两天应该就没事了……有劳何捕头关心。”说完这两句话,迎香已气喘吁吁,几乎支撑不住,靠在门边的身体也往下滑了一些。何长顺想扶她一把,又顾忌男女之防,满脑子都是城中口舌,僵着伸不出手,立在她面前好不尴尬。片刻后,憋出一句:“你照顾好自己……要找大夫不?”
  
  “哦,不用……”穆迎香声音更低,“昨晚上大夫来过,还帮我煎了药出来,今早已喝过一次了。”
  
  何长顺闻言一楞,昨晚来的?昨晚自己明明在夜巡,城内就两家医馆并两家药铺,天黑后都关了门,未见有人出入。况且,最近上头要求加强各县城夜间巡防,做好防盗,即便有大夫出门看诊,也该在次日一早报备才是,哪来得大夫夜晚给她瞧病?心下虽十分疑惑,但他转念一想,或许是穆迎香不想麻烦自己,才谎称已有大夫看过也说不定。想到此,他也不再多问,只叮嘱她保养身体。匆匆告辞。来到街上,想了想,又往药铺走去。
  送走何长顺,穆迎香给门落了锁,慢慢走回房,一路上咳个不停,背几乎弯到地上。都说病来如山倒,这次可彻底体会了,年前风寒未愈,病根复发起来,加上山中一场折腾,头上一处伤,一并发作,简直去了她半条命,还好昨晚有个大夫来给把了脉,又熬了药……
  
  迎香昏昏沉沉,好容易慢慢挪回房,倒在床上,浑身瘫软,眼底余光扫到桌上的碗,才想起喝了药的碗还没收,想起来收拾,挣扎两下没能起身,索性放弃了,迷糊着又睡过去。
  
  半梦半醒间,似乎听得有脚步声在身旁来去,是昨晚的大夫吗?今天又来看我了?迎香迷迷糊糊地想。多谢你。她想招呼人两句,却只能发出暗哑的支吾。突然,她记起自己是锁了门的,大夫怎么进来的呢?还有,还有……
  
  还有……
  
  昨晚大夫又是怎么来的呢?她记得自己跌跌撞撞回到家,胡乱吃了两口剩饭,强撑着烧些热水擦洗身子,换上干净衣衫就上床睡去。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听得有人唤她,说给她号了脉,药也熬好了,就放在桌上,起来记得喝。自己当时只道是在做梦,闭着眼睛应了一声,又迷糊睡过去。后来,又不知过了多久……一直头晕发热,也辨不清是梦是醒,只记得睁眼时,桌上确实摆着一碗药,还温着,她直觉这就是大夫熬的药,拿起来就喝了。
  
  可是……谁叫的大夫呢?自己生病应无人知道,在城里又是那样的名声,谁会去叫大夫呢?何捕头?不对,他明明才来过,根本不知自己病了;张婶?不对,张婶家回克州探亲了。况且,这人真是大夫吗?她记得那声音只说号脉熬药,可没自称是大夫。细想起来,自己竟连那个大夫的声音是老是嫩,是男是女都想不起来。那……到底怎样一回事?是否自己烧糊涂了,一直在做梦,包括这个声音,包括下午何捕头来看,都是梦里的事,其实自己一直昏迷着,还未真正醒来?
  
  她思绪混乱,昏昏沉沉,恍惚间,那个“大夫”的声音又响起来,这次听明白了,是个清冷的男人声音,似乎就站在床边,说:“你病得比我想象的重,我重新配了药,你醒来记得喝。今天我要出去一趟,会尽快回来。”
  
  尽快回来?
  
  这话听着,又似乎她家里人的口气了,她在桂川县哪来的家人呢?这若非一场荒诞的梦境,又是什么?她想叫住这人,可嗓子发不出一点声;想睁眼看看这人,眼皮却有千钧重,怎么也撑不开。“大夫”又说道:“别挣扎了,先养病,等你好了再说。”
  
  一阵清风微拂,屋里完全静下来,迎香又昏睡过去,不知时日长久。
  小梨子在家休养一天,精神好了许多,他终究小孩子心性,恐惧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两天没见巷底那姐姐出门,已不提前日见鬼的事。何长顺那日去药铺买了些药,放在穆迎香门口,次日看已不见了,想是她把药收了进去,颇觉心安。
  
  迎香在梦里浮沉,却不记得梦了些什么,似乎有纷乱的人声喋喋不休,又有一处寂静的黑暗如影相随,挣扎许久,她才慢慢醒来。此刻屋外日光灿烂,隐隐有一缕陌生寒香在空中飘荡,迎香盯着床帏呆了半晌,似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头脑里一片空白。她坐起身。环视房内,发觉房间似乎有些不同,但脑子里混沌得很,又看了一会儿才辨认出来:桌上的瓷瓶摆在了东面,砚台从矮几移到了临窗的桌上,之前喝过药还没收拾的碗不见了,一件陌生的玄色斗篷搁在椅子上,另外……
  
  放在床边柜子上的簪子不见了,在玄元寺捡到的簪子。
  
  谁动过自己房里的东西呢?迎香迟钝的头脑尚来不及细细思索这个问题,就听房门口传来响动,有人推门进来。她疑心自己还在梦里,只呆看着。来人是个男子,二十五六岁年纪,身量高挑舒展,长眉斜飞,眼神深邃,面目十分清俊,穿一身款式常见的淡青衣衫,如雨雾中的远山。他手里端着碗,朝迎香微笑道:“醒了正好,先吃点粥,再把药喝了。”说完便将手里的碗递过来,温热梗米粥发出阵阵香味。
  
  这声音正是梦里的“大夫”,原来不是做梦么?还是说此刻依然在梦中?迎香看看眼前人,又环视了一圈房内,生出强烈的不真实感,却不敢伸手去触他是否真人,只往后缩了缩。见她不接碗,“大夫”轻声催促:“你两三天没吃东西了,粥还是要喝点,不然不能吃药。”
  
  他动作轻柔,面色和缓,迎香却觉得莫名恐惧,身上阵阵寒流窜过,鸡皮疙瘩都竖起来,似乎感到这人身上散发出无穷冷意与深不可测的未知。他拿勺在碗里拨了拨,作势要喂她,迎香浑身一震,向后躲着,鼓起勇气问:“你是谁啊……”
  
  “你不记得了?”“大夫”微笑着说道:“我是大夫啊,前晚就是我来给你看诊的,不是叮嘱你好好吃药吗?”他将粥碗放在床边的小桌上,指着那里道:“药碗就放在这里,不记得了?”
  
  我记得药碗的事,也因此……更觉得害怕。
  
  他态度自然,言辞熟络,仿佛是她多年故交,迎香却丝毫放松不下来,再次鼓起勇气,小声道:“……我记得锁了门的。”
  
  64#作者:wyx1971 回复日期:2011-4-8 19:51:00
    顶贴,楼主文笔清新,叙事如行云流水般的娓娓道来。感觉文字功底深厚。伏笔埋下不少,真心希望后边不要写俗了。开头写的很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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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谢支持,力争保持并超越开头
  回帖是更新的动力啊
  
  今晚继续来更新了
  “哦……这个啊。”“大夫”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也对,你只是病得重些,未失心智,记得也不奇怪。那我就是你夫君好了。”
  
  迎香心跳骤然停了一拍,面上却出奇地镇定,似乎现下听到任何情况都不足为奇了。抬头盯着他,目光在他脸上细细巡视,想找出一些玩笑或轻慢的痕迹。这人也看着她,眼底却是一片坦然。
  
  “莫要说笑,公子。”受不住他的目光,迎香扭开头,坐在床上躬身赔笑:“我虽不太清醒,也记得些事。这两日多承你照顾,感激不尽。但如今我好些了……可否请您离……”
  
  “我已同街坊邻居说过是你夫君了。”这话如一记重锤,砸得迎香眼冒金星,浑身都僵了。他浑不在意,接着道:“你病成这样,本想先同你说我是大夫,等你身子好些再告诉你。这两天你昏睡不醒,我去街上抓药碰见人,那些闲人大约看我从你宅里出来,上来问我是谁,那神色……哼,”他冷笑一声,“不用想也知他们心里没什么好话,我索性说是你夫君,他们能奈何?果然,这么一说,那帮人的脸色啊……呵呵,好看得很。”
  
  “你,你……你怎能这么说,我……我哪来什么夫君!我一个清白姑娘家,我……你怎如此坏我名声!”迎香又急又怒,几乎语无伦次。但奇怪的是,想象他话中描述的那些人的脸色,她心底竟泛起一丝窃喜,遗憾不能亲眼见到。
  “你在此地哪还有什么名声。”话音未落,他已握住了她手腕。迎香大惊,想要挣脱,却仿佛陷入一把巨钳,丝毫挣不开。片刻后,他点头道:“果然好些了,多年不用,这点医术皮毛还在。”
  
  放开手,他又劝迎香道:“你莫发怒,其实这样最好。你有了夫君,不是孤女,没人敢再那般欺辱你了。若还有人辱你,你告诉我,我替你出头,也算是报答你的恩惠。”
  
  恩惠?迎香不解。这人微笑着指了指自己头上,柔声道:“多谢你解放了我。”他发间,赫然插着那支簪子。
  迎香靠在床头,双眼无神地盯着虚空,脑中塞满了方才的对话。
  
  “我不是人,是山鬼。此去西北千里之外,曾有一座蒴山,我便是那里的山鬼。百余年前,有个道士路过,要抢我山里的东西,我不愿给,与他打斗,失手被他擒获,封在了这根簪子里。多谢你那日将我从禁锢的石像里放出,又滴血坏了封印,我方能再度现身世上。”
  
  不是我救你,是雷劈的……
  
  “我已有百载不曾在红尘中行走,很多事都不清楚,以后就同你一起生活。你放心,常人伤不了我,我也不会让人欺辱你。”
  
  不,我不想同你一起生活,我是个清白姑娘,你一个大男人……
  
  “现在城里都知我是你夫君。我已编了一套合理说辞给人知道,说我们外出途中遭遇水患而分开,你以为我死了,才孤身流落到此,如今我一切平安,又找到你落脚于此,自然回来同你一道。”
  
  不合理,大冬天的哪有什么水患……
  
  “无妨,我说是在南方遇到的。若你担心我轻薄你,大可不必,我不是人,不爱与人亲近。”
  
  我看你就是个人的模样……这般荒谬说辞,如何信得。
  
  “日后你自然明白。对了,我姓龙,单名一个蒴字,你叫我龙蒴,或称我夫君都可以。”
  
  迎香躺在床上,脑子里一团混乱,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都没在脑子里真正沉淀下来。她转头看着门口,此刻,这自称山鬼的人正在外间不知忙些什么,偶尔会看到他的身影闪过。淡青衣袍拂动间,带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寒香,古雅而冷峻。自初学制香算起,迎香接触各色香品已逾十年,嗅觉极为敏锐,然而,面对此香,却也辩不出是何来历。
  
  看了半晌,依然看不出他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没有尾巴,没有角,更没有铜铃般的眼睛和血盆大口。迎香觉得,他其实就是一个人,不过说些玄妙的话来哄自己……没准,这人其实是官府通缉的要犯,被缉拿追捕才躲到自己家来避风头,毕竟自己这户位在巷底,地方偏僻,最近流言纷纷,城中人大多厌弃自己,不会有人来串门子。他怕自己不接收他,或嚷嚷出去,所以编造出那些浑话哄人。
  
  若真如此,这人可留不得。他虽为自己把脉熬药,但若狂性发作,或自己一句不慎惹恼了他,岂不是要血溅当场?况且,包庇朝廷犯人本身就是要担罪的。要不要跟何捕头告发这人呢……起码,得问问何捕头最近可有这样的犯人吧。不过,如何避开此人去走这一趟呢?
  思绪纷乱间,听得外头门扉响动,这人应是出去到院子里了。迎香抓住机会翻身下床,抬手就往床底下摸去。床中间地下有块砖是活动的,被她搬开,在下边掏了个洞,放着二十多两银子,还有些银票,平时再拿这块砖压着,表面一点看不出来。这可是她的老本,轻易绝对动不得。此刻家里可能进了贼,这些东西再不敢这么放着,去衙门告发也得随身揣上才行。
  
  伸手一摸,砖块完好,迎香松了口气,把砖一揭开,差点没晕过去,哪还有什么银两银票?!里边空无一物!藏这里的东西全没有了,二十多两银子,还有一百两银票!自己的全部家当……看来真遇上了贼!那男人年轻力壮,自己如何抢得回来?!迎香心头大乱,瘫坐在地,脑子里只一个念头:赶紧同何捕头说去。身上却似有千钧重,怎么也站不起来,急怒攻心,眼前一黑,仰头便向后栽倒。
  
  “当心。”龙蒴的声音突在她耳边响起,伸手一把扶住她,免去她后脑着地的危机。迎香大骇,这人从哪里冒出来的?方才明明见他去了院里,屋内一丝脚步声也无,怎的突然就出现在自己身后?
  
  难道……当真是妖鬼之辈?
  
  龙蒴看她面无人色,嘴唇蠕动了两下,却不说话,只当是病体虚弱,又受了惊吓,把她抱回床上躺好,朝床底下扫了一眼,心下明了,笑道:“原来你是担心这个,放心,在这。”说罢,伸手往床边的桌子一招,桌上一个方盒子便飞到他手里。他手指在盒子上一指,盒子发出一阵隐隐红光,“咔嗒”一声弹开了,里面放着好些白花花的银子,还有两张叠起来的银票,不是迎香藏的那些又是什么?
  
  迎香看得目瞪口呆,龙蒴将盒内东西一件件拿出来,在她面前顺次摆开,一边清点一边道:“你原本存着二十八两银子,并一百两银票,如今银子还有二十五两,我用了一些买衣物,还有就是给你抓药。初回世间,总得添购两身合体衣服,否则岂不怪异,惹人疑惑。我只是山鬼,并非无所不能,什么东西都能凭空变出来。况且……我方现世几日,力量远不周全,所以……需得用你一些银钱。”说到这里,他又道:“不过你放心,今后我也会为家里添加收入,做好的香都交我去卖吧,你一个女子,总是上街抛头露面,或许还会引来人欺负你。”
  
  迎香呆看着眼前一溜票据,并那些白花花的银子,早已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原来……真的不是贼,是个……山鬼?
  70#作者:廿去去 回复日期:2011-4-9 8:46:00
    擦,一个卖香女怎会有一百多两银子,她存钱干什么?好奇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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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钱还真不是卖香得来的,她没那么穷,不是还买了房子吗?
  至于钱的来历和其他事情嘛,后面慢慢交待=v=
  71#作者:gigitxh 回复日期:2011-4-9 10:10:00
    支持
    希望不要太监 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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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谢支持,这个不太监
  72#作者:忆回眸 回复日期:2011-4-9 12:07:00
    前面看的太压抑了。现在好了,希望楼主写个完美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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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间本就有许多压抑的事,后面发展我会尽量写好
  73#作者:huayuan05411 回复日期:2011-4-9 13:02:00
    楼主写得好啊!
    赞一个!
    南无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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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谢支持,今天也继续更新
  74#作者:wyx1971 回复日期:2011-4-9 14:42:00
    顶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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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
  今天难得阳光明媚,去乡下春游了一天
  继续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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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迎香讪讪一笑,想了想,问道:“你怎知我把银两放那地下的?”
  
  “很容易就感知到了。”龙蒴说道:“金银之属,气息较木石、丝帛这些都要强些,你仅是放在砖块下,并未深埋,我稍探知一下便能发现。放那里不安全,取用亦不便,不如我帮你收起来,那盒子我已略施小法,你也能开,但旁人就不能了。”
  
  “这样啊……多谢你了。”傍身银两安在,迎香略感宽慰,心里的怪异感却挥之不去。三言两语间,龙蒴似乎已成了家里的主人,事情看起来皆安排得妥妥当当,自己反而处处受制,客人般仰仗他,不由有些不自在。
  
  “对了,那个何长顺是县里捕头?”龙蒴将银两收回盒子里,仍摆回原处,又倒杯热水给迎香,嘱咐她慢慢喝了,问道:“前日你昏睡不醒,这人放了包药在门口,我看了,是小柴胡汤的方子,治风寒倒也对症,只是用在你身上不太恰当,药性不足,你寒气已入肺腑,非重药不可遏制。”
  
  “有这事?”迎香吃了一惊,没想到何捕头还会送药来。龙蒴点头道:“我跟这人打过一次照面,自称是你夫君,他似有疑惑。我毕竟出现得太突然,衙门的人都比较敏锐,他是捕头,有怀疑正常。加上最近那个事……他往这巷里恐怕会走得有些勤,只要不对我有什么动作,我也不理会他。”
  
  “哪个事?”迎香问道:“这几日又出什么事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龙蒴顿了顿,说道:“巷里那名姓翁的老者死了,尸身下落不明,儿子从外地赶回来,嚷着要官府找出来。”
  
  “翁老爷子死了?他还有儿子?我一直当他是个孤老呢。”迎香记得,翁老爷子就住在朱家隔壁,也是三进的大房子,却冷清清没点人味儿,全家就他一人过活,另有两个老仆跟着,深居简出,偶然看到也是一副郁郁寡欢的表情,生活得似乎很是寡淡。
  
  “有。听闻唤做翁笛,表字淮之,从省城回来的,驾了几套大车,带着好些仆妇人马,那架势不像奔丧,倒像衣锦还乡来了。”
  
  “哦……原来翁老爷子还有这么个出息的儿子。”迎香叹了口气,“我在此地时间不长,看翁老爷子那模样同孤老没甚区别,整日颤颤巍巍,哆哆索索,衣裳都穿不齐整,两个老仆也是年老无力,一点重活做不得。三人皆时日无多的样子,不过抱团过日子罢了。只是……好好一个人,走就走了,怎么连尸身都不见了呢?”
  
  “这个嘛……你们常说百善孝为先,我看不孝且活得尚好的人,这世上也不少。”龙蒴似乎不愿多谈此事,话锋一转说起迎香的病况,她这段时间几番风寒反复,加上情致郁结,已使得寒入肺腑,毒瘀心脉,需好好调养一段时间,否则落下病根,以后年年春寒时节发作不说,天长日久,肺上积重难返,成了痨症,那就是要命的事了。当趁现在年轻,身体好歹健壮些,加强调养,才不致将来痛苦。说完督促着她吃了粥和药,又要她休息,迎香却实在睡不着了,龙蒴便带她去院子里透气。
  正当午后,天气晴好,碧空如洗,棉絮般的白云丝丝缕缕挂在天边,春日阳光带着和熙的暖意洒下来,映得四下明净清朗。残雪都融了,枝头探出簇簇绿意,粉白粉红的杏花从隔壁伸出搭在院墙上,时有雀鸟飞来,停在枝头顾盼,吱喳啼叫一番,间或低头啄啄粉嫩花蕊,又振翅而去。春和明景,沁人心脾,迎香尽情深吸了两口春日的清新之气,觉得肺腑间一片清明,心中块垒似有松动,多日的郁结悲苦不再那般沉重了。
  
  龙蒴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由她在阳光下酣酣然,自己负手沉思。迎香晒了阵太阳,心头的疑惑又开始翻腾,细想来,那收藏银两的盒子虽神妙,保不齐哪家江湖骗术或许也能做到这般。这人出现得太过蹊跷,虽未有劫财害命的举动,观其言行也不像盗匪,但自己一个独居女子,若真遇上歹徒,哪有活命机会。况且……法器封妖鬼之事,以前虽也曾听说过,但那不是市井传闻,就是戏文笔记中的杜撰,何曾亲眼目睹?
  
  迎香心中天人交战,左也有理,右也有理,无论龙蒴是江湖盗匪还是妖鬼山魅,都难以说服自己心无芥蒂地同他相处,更别提这个“夫君”名分了。思绪纷乱间,她忍不住偷偷看向龙蒴,龙蒴也正好转头看她,两人目光相对,龙蒴双眼澄如秋水,深若渊谭,一片沉静坦然。清风拂过,送来龙蒴身上隐约的寒香,迎香心头几分不安竟渐渐褪去了。
  
  罢了。她在心里自嘲,事已至此,不若顺其自然,反正自己在此地的处境也不会更糟了,有个“夫君”关照兴许还好过些。若哪天龙蒴起了害人之心,再谋自保就是。他是骗子盗匪也罢,妖鬼也罢,总要有所图才会对自己下手,自己孑然一身,无财无势,有什么可图的呢?话说回来……若自己,包括父母兄弟当初真那么有看人的眼光,又怎会落到今日的地步?
  
  迎香想通这点,心头愈加开阔,抬头看龙蒴,见他正朝墙头杏花招手,也未有风过,那些盛放的杏花竟自己纷纷离了枝头,不偏不倚,一朵朵飞落到他手心里。
  “这季节还没有杏仁,只能拿杏花应付,做点杏花露,排毒理气,于你病体多少有些助益。”龙蒴似知道她在背后看他,不紧不慢地说。
  
  “多谢,费心了。”看着他背影,迎香心头忽然一动,想起一事,问道:“你说你是山鬼,如今不再被封了,为何不回你的蒴山去呢?”
  
  “赶我走么?”龙蒴看了她一眼。
  
  “没这意思,只是问问,我以前看书里都写山鬼不能离开出生的山里,否则会日渐衰弱,甚至消逝掉……”
  
  “书里写的……”龙蒴冷笑两声,话语首次变得尖锐,似绷紧的弓弦。“书里还写做人要修身齐家平天下,道士要持正修心呢。”
  
  他言辞刺耳,似乎话里有话,迎香记得他提过是被道士封在簪子里的,有什么内情不成?静待他下文,龙蒴却已恢复了一贯的语气,淡淡道:“我回不去。刚离开封禁,力量远不及当年不说,连记忆都有些乱……许多当年事此刻都记得不太清了,需在此地休养一段日子,慢慢养精蓄锐,等待力量和神魂恢复。况且……蒴山昔年就不是什么安宁避世的桃源圣地,又过百载,世间还有没有蒴山都难说。”
  
  迎香不语,只觉他此刻看起来十分寂寥,连身上隐约的寒香都变得萧索,似乎凝出了一层薄冰,裸露在和暖阳光下,锋利却脆弱。
  
  龙蒴收起杏花,岔开话题,又同她闲话一阵,见她精神还好,便提议去巷里走走。迎香听得出门二字,本能地就要拒绝,龙蒴劝她:“怕什么,你如今不是一介孤女了,难不成在家憋一辈子?”
  
  迎香露出苦笑。你是没受过人言的欺辱……自然洒脱。她在心里说道。
  
  此地人的刻薄劲她已体会得够深了,艰难,但并不胆怯,此前流言纷纷只对她一人,咬紧牙,抹下脸,反而能撑着过日子。如今多了个龙蒴,若众人因她家里有了人,收敛一二还好,若还是那般乱嚼舌根作践人,连带龙蒴都被说得不堪——不论他是人也罢,妖鬼也罢,因自己名声难听而拖累别人绝非她所愿。看她沉默不语,龙蒴又道:“人欺负人不过捡好欺负的下手,你如今不是孤女,寻常不过的两口子谁还会来关注?你信我,现在城里都看着翁家那摊事呢。”
  81#作者:破晓的拾荒者 回复日期:2011-4-9 21:52:00
    潜力文~先马克~养肥再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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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谢关注,我会每天给它增肥
  84#作者:xzhaxd2005 回复日期:2011-4-9 22:15:00
    楼主写得不错,顶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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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支持
  90#作者:懒涩猫咪 回复日期:2011-4-10 0:33:00
    说说看文的感触吧,一,人生在世,都是混口饭吃,一个女人孤身在外没人同情就算了,还要遭受世人的欺辱,男人不明事理,女人又何苦为难女人?二,人言可畏;三,同等的付出不一定换来等价的回报(朱小姐被流言破害时迎香没有怕被她连累,角色掉换就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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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猫咪真让我感动,第一次看到对这故事这么认真的评价和感悟
  读者的回帖是我不断写下去,每天坚持更新的动力之一
  有人认真看这个故事,并且写下读后感是让我感动的事,鞭策我不断把文章写好
  我会继续加油的,多谢你
  96#作者:土星上的猫 回复日期:2011-4-10 1:10:00
    写得真好…楼主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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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支持,今天会继续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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