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厨娘是锅碗灶台间的老手,手脚十分麻利,看了看厨房各色存货,略一思索,很快点选出所需的菜蔬鲜肉,三两下洗刷干净,切切剁剁,架起锅来,展眼间便烹出了几个精致小菜,俱是酒家里未曾有过的。其他人见了不住点头称赞,说她眼准手快,心思灵巧,调味俱全,是天生吃厨娘这碗饭的,倒让她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做好后,她搽干净手,理了理仪容,才将菜好生端出去,恭敬放在三人桌上,笑道:“为穆姑娘赔不是,做了几个简陋菜品,还请三位不要嫌弃。”
“哪里会嫌弃,太客气了。”龙蒴笑道:“厨娘这般心灵手巧的人物,所做菜色不用尝就知定然很好。不过,莫再叫穆姑娘了,她可是我家娘子。”
“哎,原来……对不住,对不住,我莽撞了。”辛厨娘连声道歉,只称自己冒犯,边说边转头打量迎香,又笑道:“莫怪我说,蜜县那边有句俗话,好花儿必有好叶儿配,好姐儿必有好哥儿疼,穆姑娘……哎呀,穆小娘子这通身的气派,这花容月貌,这一身做香的本事,还懂得读书识字,必然是要得位极佳的夫婿的。”
迎香闻言,耳根都红了。她与龙蒴并非真正夫妻,空挂个名儿罢了,此刻听辛厨娘所言不由面红耳赤,又无话可辩解,只拿筷子夹菜吃。秦鉴看她这模样,心里偷乐,说道:“哈,蜜县我去过,那边还有句俗话叫作……西郊枣儿东郊的面,最难伺候是读书汉。虽说酸秀才的讨厌劲儿到处都差不多,但世人总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第一次见这般直白辛辣的话,实在有趣。”
“哎哟,这位公子……”辛厨娘噗哧一笑。
“在下姓秦,厨娘不用客气。”
“秦公子好生厉害,连蜜县俗话都知道。这可没说错,有些个酸腐秀才最是讨厌,书没读几本,就整日摇头晃脑,心比天高,看不上这个,看不上那个。自己私底下再偷偷琢磨几个话本子,青天白日就做起梦来,以为自己生来不凡得很,将来要娶相府千金,登殿挂印呢。”
“可笑。”秦鉴嗤笑一声,“世上哪那么多相府千金,即便真有,公子王孙们哪里去了?莫非相爷将姑娘们个个养在家里,就为等穷秀才们翻身去娶么?”
“可不是这个理……”辛厨娘也笑起来,几人说笑两句,听得门口人声响动,柳望之带着何长顺、马夫子又回来了。
“柳东家,那房舍极好,就是租金……可否再少一些?”何长顺问道,马夫子跟在他身后,缩着肩膀,愁眉不展,脚步有些虚,似乎正为干瘪的钱袋忧心。柳望之露出些许为难神色,思考片刻,何长顺拉拉他衣袖,在他耳边悄声道:“我瞅这马夫子是真没钱,东家你好心到底,便宜些赁给他,先赁个半年,等他第一批学生把钱交上了再涨起来也成。”
“这……捕头说得有理,我再想想,只是开头着实有些亏啊……”他喃喃着踱了一圈,又想片刻,终于下定决定,便宜租给马夫子。定下此事,三人都松一口气,马夫子也放松多了,抬眼见辛厨娘正站在窗边,不由一愣。辛厨娘也看见了他,皱皱眉,只装做不识,往厨房回去。
忙碌的日子要到头了,黎明前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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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夫子一直目送她背影消失在厨房内,上下左右细瞅了几眼,问柳望之道:“这位是……”
“是我家新来的厨娘。”柳望之不动声色,邀二人在桌旁坐下,亲身端了茶水,回头吩咐小二弄几个酒菜上来,自己要陪同马夫子、何捕头喝两盅,权当庆贺定了房舍之事。“我一个外乡人,方来此落脚,就能为县上教书育人的大事做点贡献,已倍感荣幸,租金那些,不是甚么紧要之事,夫子放心,有何难处尽管同我说。”
“哦……那多谢东家,日后少不得还要叨扰,莫嫌弃我这穷书生才是。”马夫子点点头,又去看厨房方向,若有所思。
“怎么,夫子认得我家厨娘?”柳望之观他神色,似乎确像同辛厨娘有过往的,不由起了好奇心,想略作探究,故意漏口风道:“这位厨娘不是本地人,外县来的……我记得与夫子你还是同乡呢。”
“哦?”马夫子一惊,“也是蜜县人?难怪看着有些眼熟,只是……”他顿了顿,犹豫道:“不像啊。”
“何处不像?”柳望之心头暗笑,故意问道:“这边蜜县人少,兴许真是夫子旧识呢,要不,我请厨娘出来,你们见过,叙叙旧?他乡遇故知可是难得的幸事,就不要计较太多男女之防了。”
“这……怕是使不得。”马夫子唯唯诺诺,推脱两句,连说不妥,又嗫嚅道:“其实,其实也不是十分像,只面目上有些挂影儿,她原本可是个蜂腰猿臂,玲珑水嫩的……”
“这……听起来是夫子旧识啊。”柳望之看向何长顺,问道:“何捕头同马夫子熟识,可认识夫子所说之人?得空若能替他寻了来,不啻又是美事一桩。”
何长顺闻言一愣,他查案虽清醒,日常琐事上却十分憨直,哪看得出这是柳望之套话,忙摆手道:“我未曾听夫子说过有什么旧识,哪里去找?若夫子有这心,还请告知我事情来由,才有迹可循。”说罢,二人一起看着马夫子。
此情此景,马夫子十分尴尬,但他孤身来此,安身立命的本事都靠二人协助才得以实现,又不好违他们的意。想了片刻,犹豫道:“……那个,许多年前了……昔年我在蜜县下边的兴宝镇上刚做了夫子,镇里有位姑娘,生得十分可人,性子也爽朗,曾托人来说合。”
“哟,我没说错,果然是美事一桩嘛。”柳望之笑道:“夫子满腹学问,自然惹得姑娘们倾心。”
“东家说笑了,哪有什么美事。”马夫子叹了口气,摇头道:“她只是个货郎的女儿,我当年嫌弃她下九流门户,自以为读过几本书,必是要平步青云的,哪能同这种人结亲,就……”他顿了顿,脸上有些泛红,“就拒绝了人家。”
“唔,货郎家虽有些没脸面,但你无意,也不能强求。况且,女家前来说合之事,本就不可能是正式登门,不过托媒子来探你口风罢了,天知地知,你们自个儿知,也无甚要紧。”何长顺说道。
马夫子闻言脸更红,眼睛左右乱扫,支吾着说不出话。对面两人却始终盯着他,静待下文。片刻,马夫子猛灌下一杯酒,咂嘴道:“唉,那时年轻不知事,总觉得自己该娶官家小姐,入高门深院做老爷……自然看不上货郎家的姑娘,所以,当面羞辱了媒人一通,还写了篇文章……”
“莫不是将文章张贴出去了?”何长顺问。
“唔……”马夫子头快垂到桌面上,何长顺皱眉,摇头道:“这般作为,有些过了。前年县里也有个事儿,张家借了李家的银钱,约定期限到了赖账不还,李家人讨要几次都不得。后来不知怎的,打探到张家媳妇同公公间有丑事,写了数百张单子,趁夜大肆张贴,连县衙墙上都给贴满了,一时间全县上下无人不知,闹得沸反盈天。张家媳妇受不住,次日便投了河,两天后才浮起来,泡得快没个人形。张家也不嫌臭,拿门板抬了,闹哄哄哭上县衙来,要李家众人赔命。”
“够乱的。”柳望之打岔道:“何捕头方才说到投河……可是咱们方才去看房舍那条街后头的河?”
“正是,那是衣江的支流,从北山脚下分流,穿县城而过,又在城外汇入衣江,我们都叫它陇头河。”
“哦,这般……”柳望之点点头,若有所思。
“怎么,有何不妥?”
“哦,也无甚要紧,只是我曾学过一点堪舆之术,这两日路过那条河,时而感到内中阴气过盛,或许,贵县这条河吞噬过好几条人命了。各地都有这样的地方,倒也不必在意。”
“嗯。常年以来,那些想不开的、遭劫难的,包括灾异之年病亡的,不少都从河里捞起来,传闻河中有水鬼拉人脚后跟,我幼时有一次下去戏水,差点被淹死,幸好得人救起来,否则……哈哈。”他笑两声,冲淡桌上略有些沉重的气氛,接着说道:“张、李两家纠葛无甚好说……按规矩办事,李大人公正断了案,不过,此事让我感慨,流言杀人猛如虎,烈如刀啊。此前……”说到此处,他瞟了眼靠窗方向,正看到穆迎香同龙蒴说话,两人不知讲到什么,皆微微一笑,俊朗须眉,娇美红颜,好不般配。何长顺却想到龙蒴身上隐藏的阴寒,不由暗叹口气,指着那方对二人道:“那桌那位姑娘,年初也深受流言之苦,我还曾忧心她受不住,甚至寻短见。如今看来倒还过得,虽然城中依旧有不少人对她不友善,但终究好过一人独立支撑苦熬日子。”
“哎,哎,捕头说得是,我当年……”马夫子期期艾艾地接茬,“我当年实在是轻狂,虽不曾将文章四处张贴,但是……去人家门口大声念出来,引得许多人观看,指指戳戳。她家就父女俩相依为命,当爹的走街串巷卖货,风里来雨里去的,身子本已不大好,遭此羞辱,没半年就去了。她孤苦无依,很快便有乡绅想娶她做小,听说她不从,后嫁给了镇上屠户,夫妻俩一同在集上卖肉……”
“唉,夫子莫怪我冒犯,这确是你的不是了。”柳望之摇头叹道:“好好的姑娘家倾心于你个穷秀才,不就是看上你知书达理,是个有规矩的人么?你却这般害人,真……负心多是读书人啊。不看人品样貌,持家本事,只问出身高低,在我这俗人看来实在太蠢。我家辛厨娘……”
“什么?”马夫子惊道:“东家说……她,她姓辛?当真是她不成?蜜县兴宝镇的辛二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