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传】第二章 黄仙鬼话
我父亲仗着胆子大,进了保安大队。在那个年代,厂子里其实没什么安全问题的,人们道德观念都强,小偷小摸的根本不多,那可是抓到了就要往脖子上挂牌子游街的勾当,一般人不会去以身试险的,所以保安的活,主要不是防人,而是防动物。
在六七十年代的东北,特别是扎兰屯一代,因为人烟稀少的原因,野生动物还是挺多的,就算是到了现在,偶尔在周边的农村还能遇见不少,扎兰屯的野山鸡,又称‘飞龙’,那可是美味一绝,现在差不多一只都能卖到小千位数的价格。
狼、黄皮子、狍子这些对人畜有害的动物,在六七十年代的东北数量特别多,这些动物还没有像现在这么怕人,一饿急了,说不定就跑到哪家去偷点吃的。
我父亲年轻那会,经常能听见哪家的孩子被狼叼走吃了,或是谁家的牲畜又被黄皮子、狐狸什么的咬死了之类的事,陶瓷厂因为建的比较偏僻,周围人烟稀少,零零散散的几十户住户,也大多都是工厂里的工人或是家属。
我父亲进了保安队,每天除了跟着保安们巡视厂子之外,剩下的时间都用在了研究书画的上面,自从进了保安队,他也不用像以前那么偷偷婆婆的去车间偷着画了,没事的时候去车间,有的师傅画的累了索性就把笔刷扔给他,让他画上一阵,一年多下来,活干的虽然挺多,书法和绘画长进却不少。
有一天,他照例巡视完工厂,就钻到车间里去了,刚拿起笔刷准备动工呢,一个保安队的工友就匆匆忙忙的走了进来,拽着他的脖领子就往外走。
我父亲一愣,把笔刷往地上一扔,扭着脖子就问他:“老杜,你拉我干啥啊?”
那个工友姓杜,是个有着啤酒肚的胖子,是一个热心肠,却生得一脸凶相,谁见谁怕,厂子周围谁家的孩子不听话,只要吓唬一声:“老杜来啦!”,保准都不哭了,整个就是一个陶瓷厂版本的张辽。
从陶瓷厂建厂,老杜就一直保安队干了,他对周围的情况最熟悉,之前我父亲遇见挺尸的毛子时候,他是一直跟着我父亲冲在最前面的,而且一直在帮着我父亲跟工厂里的头头说好话。
老杜拽着我父亲的脖领子,对他说:“死人了,咱得去看看。”
我父亲一愣,问他:“哪家死人了?”
老杜回答:“小童家的”
我父亲一愣,“是童大棒槌吗?他媳妇?他媳妇不是要生了吗?”
老杜松开我父亲,叹了口气说道:“唉,本来是好事,哪知道生了孩子居然换上了产后风,没两天就完了。”
童大棒槌跟老杜一样,都是厂子里的老人,人长得憨实还能干,唯一的缺点就是腿有点瘸,走起路来俩胳膊跟拨浪鼓似的侧着甩,就跟俩棒槌似的,所以人们才给他起了外号叫童大棒槌。
童大棒槌已经年近四十了,他媳妇比他小个三四岁,俩人结婚快二十年了,一直膝下无子,俩口子正犯愁呢,这眼瞅着就过了健康的生育年龄了,哪知道她媳妇突然肚子就挺起来了,怀胎十月,生下来个大胖小子,生娃子那天,童大棒槌别提多高兴了,摆了将近二十多桌子酒席,把厂子里的人都叫来了,我父亲那天也去了,他一直不喝酒,但是也被童大棒槌逼着喝了几杯。
自童大棒槌媳妇生娃子那天距今算算也就二十多天,孩子还没满月呢,她怎么就完了呢?我父亲心里纳闷,跟着老杜风风火火的赶到了童大棒槌家。
他们到的时候,童大棒槌家已经来了不少人了,院子中间一个黑色苫布搭起来的灵棚格外的扎眼,灵棚四周围了一圈白色粗布,童家媳妇的遗体一动不动的躺在里面。
童大棒槌的父母已经过世了,娘家那头更是没什么亲戚,偌大的院子里,只有童大棒槌的几个姑姑陪着他披麻戴孝的守在灵棚旁边。
童大棒槌抱着还未满月的孩子,在灵棚下么哭成了泪人儿,小孩子还啥也不懂呢,瞳孔还没变黑呢,斜着眼珠也不知道在看着哪发愣,倒是没哭。
我父亲跟老杜走到他后面,看他哭的这么伤心,一时语塞,也不知道安慰他什么,犹豫了一会,索性直接跪在地上对童家媳妇拜了拜。
那个时期,家里有人死了,不像现在直接拉到火葬场,举行点统一的仪式就算完事了,在那个年代,甚至现在北方的某些家庭,家里有人死了可是大有讲究的。
确认死亡三个小时之后,要由跟家属最亲密的异性亲属(不能是配偶,必须是子女、儿媳、女婿之类的)负责给死者梳头,洗脸,整理仪容,然后在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裳,称为吊装,之后将死者放在铺的平整的床上,手脚都绑上一段红绳,叫做绊脚丝和牵手丝,嘴里塞进去一个铜钱,为了防止尸体诈尸。
在东北的传说中,人死之后灵魂会往西方走去,最后到达西方的极乐净土,所为的驾鹤西游,就是说的这段。
但是灵魂在去西方净土的路上,会经过一个名为恶狗村的村庄,里面的恶狗会跳起来咬住死者的腿,将他从仙鹤上面拖下来,所以在祭灵的时候死者的手里要拿着一个刚蒸好的馒头,另一只手要拿一把铜钱,馒头是为了灵魂在去西天的路上经过恶狗村的时候扔给恶狗的,铜钱是贿赂沿途遇到的小鬼的。
按照民间的说法,死者的灵魂不会是马上就离开的,他不会相信自己已经死掉了,会留恋家人,舍不得离去,所以尸体整理完,要抬到灵棚中,供来访者悼念,在灵棚中,尸体身上要盖一层白布,但是要露出头来,这样为了让他的灵魂能看清楚是谁来祭拜他。
尸体要在灵棚中整整三天,到了第三天,死者的灵魂才会相信自己死了,该见的人也见到了,便会安心的离去,这时候变可以入棺木下葬了。
尸体太如棺木,叫做入殓,这时候往往会请入殓师来帮着开光一下,所谓开光,就是让孝子拿一根筷子,筷子上面缠一个棉花球,棉花球要蘸了清水,这时候入殓师会让孝子跟着自己高声念叨着:
“开眼光,看四方!”
“开嘴光,吃八方!”
“开耳光,听四方!”
“开鼻光,闻色香!”
“开手光,抓钱粮!”
“开脚光,走四方!”
入殓师高声念叨一句,孝子就重复一句,然后在死者身上相应的部位比划一下。
开光之后尸体入殓,盖上寿单,所为寿单,其实就是一块黄布,然后封好棺材,棺材的上面还要镶入一个大钉子,叫做寿钉,也叫躲钉,躲钉一共有四颗,在棺材的东北、东南、西南、西北四个角落各钉入一颗,一边钉还要一边喊着死者的名字,最后中间还要钉一个,在把一只活着的大花公鸡绑在钉子上,公鸡是为了领魂的,民间传说中,鬼魂最怕公鸡,有的人死了三天之后也灵魂不愿意离开家,所以棺木上绑个公鸡,强制把灵魂从家里驱赶出去。
入殓完毕,死者的长子把守灵这三天,祭拜用的泥瓮子高举头顶,然后仍地上摔碎,这时候入殓师手里引魂幡一抬,高声喝念悼词,一般的悼词都是:“某某家某某驾鹤西游!”
然后就可以抬棺材上路了,也叫起灵,一起灵,所有死者的亲属要跪在棺材后面大哭。
棺木抬走之后,家里还要留一个岁数大的老人,拿一些五谷杂粮往死者去世时的屋子里各个墙角打上一打,是怕屋子里有被吸引过来的孤魂野鬼之类的藏着,要驱一驱鬼,然后把死者生前的一些衣物,特别是枕头,拿出去烧掉。
在之后还有第二天晚上在十字路口给死者烧纸了,这叫做烧路引,死的是男人就烧个纸马,马背上放一件死者生前的衣服,如果是女子,就烧个纸牛,因为女人喜欢水,烧个纸牛去阴间去喝脏水,还有纸扎的一对童男童女,为了去那边伺候死者。
在之后还有三天圆坟,头七,四十九天烧路口,百天,周年,之类的祭拜活动了,第九年是最后一次上大坟,之后就跟平常祭祀一样了。
我跪在地上父亲祭拜完童家媳妇,站起来的时候抬头看了看她,不知道为什么,一眼看见她尸体的时候,我父亲就觉得有哪里不顺眼。
他想了一想,却又不知道哪不顺眼,在这种场合,也不能乱说话,索性就闷在肚子里了。
悼念完童家媳妇,我父亲就去了后堂,后堂里坐满了人,童家的亲属大多在外面哭陵呢,内堂里的人大多都是陶瓷厂的人,几个人围一圈的在笑声谈论着什么。
我父亲进来转了转,也没见几个能个能插得进去嘴的地方,转身就要出去,正好遇见一个女职工进屋。我父亲一看女职工的脸,忽然就想明白之前为啥觉得看着童家媳妇的尸体别扭了。
她的脸整个变了个眼色啊!
按理来说,人刚死几个时辰,脸色都是由黄慢慢的变白,时间长了在变成青黑色。
不知道为什么,童家媳妇刚死几个时辰,脸色就变的有些发青了。
我父亲心中嘀咕,就去找了老杜,一见到他,就贴着老杜的耳朵说:“杜哥,童家媳妇的脸色不对啊,咋那么难看?”
老杜一愣,大眼珠子翻楞我父亲一眼,有点不乐意的说:“咋不对了?人都死了,脸色还能有好?”
我父亲一看老杜这态度,知道跟他也说不明白,索性摇摇头不说话了,老杜想了想,却对我父亲说:“别瞎寻思了,童家人手不够,书记让咱俩晚上帮着守守夜。”
一听是书记的话,我父亲哪敢说不行啊,但是一想到要熬夜就是一脸的不情愿,老杜一看,又瞪了我父亲一眼,说:“看你那一脸熊样,要不这样,咱俩轮着守吧,你前半夜,我后半夜。”
我父亲一听,心想着能睡半夜就挺好,赶紧点头同意了。
前来悼念的人不算太多,稀稀拉拉的都是拉帮结伙来的,到了晚上基本上就没有几个外人过来了,不过上半夜还是很容易就熬过去的,童大棒槌也始终接受不了媳妇就这么走了的事实,一直在灵床前跪着哭,哭累了就看着媳妇的尸体发呆,过了一会在继续哭。
时间一转眼就到了下半夜,我父亲靠着灵棚搬个小板凳就坐了下来,渐渐的来了困意,上眼皮子直往下耷拉,他迷迷糊糊的刚要睡着,身后忽然被人重重的拍了一下。
这一下拍的太突然,吓的我爹浑身激灵一下,他一回头,一看是老杜,心中不由的起了几分怒意,他没好脸的对老杜说:“杜哥你嘎哈啊?深更半夜的在灵棚子里这么拍我,不知道人吓人能吓死人啊?”
老杜说:“你还不乐意了,让你来守灵,你就在这偷着睡觉,厂子周围夜猫野狗的这么多,你不好好看着,万一诈尸了咋整?”
我父亲也听说过人刚死的时候,是不能让猫狗之类的动物接近的,民间传说里,猫狗都是能通灵的动物,要是接近了刚死人尸体,尸体接着气就活过来了,这就是人们常说的诈尸。
我父亲向周围看了看,对老杜说:“屋子里这么多人,哪有小猫小狗敢过来啊。”
老杜往四周瞅了瞅,也没在计较,就对我父亲说:“你进去睡吧,下半夜我看着。”
我父亲就等着他来换班呢,一听这话,嘿嘿一笑赶紧就跑屋子里睡觉去了,他一进屋,看见屋子里坐着不少人,大多数都是童家的亲属,他们围着圈坐在炕头说话呢,有几个岁数大的女人还挺伤心,一个劲的抹着眼泪。
我父亲困极了,也不去管他们说了什么,爬到大炕的另一头,躺上去不一会就又睡着了。
估计是一白天都对着灵棚的事,他睡着之后就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还在外面守灵呢。
守着守着不知道哪传来一声猫叫,我父亲一听吓了一跳,赶紧从灵棚后面找了一根烧火的棒子,绕着灵棚四处找那只猫。
那只猫也狡猾,我父亲转了几圈,只听见猫的叫声,却怎么也找不到它在哪,我父亲越追越着急,生怕那只猫一不留神钻到灵棚子里。
追了几圈,我父亲终于看见了那只猫,那是一只特别大的黑猫,我父亲看见它的时候,它正趴在灵棚门口扭着头饶有兴趣的看着我父亲呢,我父亲害怕它钻进灵棚,碰到童家媳妇的尸体,就冲它嚷,那猫立着眼珠子盯着我父亲,一动也不动,就跟能看穿他的心思似的。
我父亲龇牙咧嘴吓唬了那猫一会,见它没反应,一来气就把手中的烧火棍子向它仍了过去,那猫也机灵,一侧身就躲过去了。
它躲过我父亲仍的棍子,还扭着头冲我父亲嘶吼了一下,黑又大的脸盘子下面龇出来一排尖锐的白牙,我父亲一看这猫的表情,浑身不自在,那猫的样子,就像是冲他冷笑似的。
这一下我父亲更生气了,转头瞅了瞅,看见不远处的地上堆着几块砖头,他转过身就去捡砖头,要砸那猫。
就在他一左一右两只手捡起来砖头准备砸那猫的时候,一扭头却发现,那只猫不见了。
我父亲心里一下就慌了,拎着转头就往灵棚子那冲了过去。
他一走到灵棚门口,手里的砖头啪的一下就掉地上了,因为躺在上面的童家媳妇尸体,已经自己站起来了……
我父亲一见童家媳妇的尸体站起来,心里一下就凉了,心里嘀咕着看来人们都说狗猫的气能让刚死的人诈尸,是真的啊。
他大叫了一声,转身就跑,刚跑两步,脚下突然踢到了一个硬物,身子一歪,整个人就向前摔了下去。
这一跤摔得结结实实,我父亲心里害怕,顾不得身上摔的生疼,挣扎着就要爬起来,他手按到地上,一抬头,正对上了一张黑糊糊的大脸。
我父亲吓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仔细一看,这不是那只黑猫么?
那只黑猫不知道从哪又钻了出来,就站在我父亲的对面,毛茸茸的大脸都快贴到我父亲的脸上了,它的嘴还是龇着的,乍一看就像是在冷笑。
我父亲吓的在地上咕噜了一圈,躲过了黑猫,挣扎着又要跑,他一边站起来,一边回头瞅了一眼灵棚的方向,这一瞅,心里彻底凉了。
童家媳妇正站在他的身后盯着他看呢。
童家媳妇的脸色比之前更加青了,在加上是黑天,乍一看整个人都黑糊糊的,她的头发也都已经散开了,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的瞳孔居然是立着的,就跟猫眼睛一样。
她看见我父亲回头了,居然还弯着嘴冷笑了一下,这表情,就跟那只黑猫一模一样。
我父亲一害怕,就大叫了起来,自己突然就醒了。
他醒来之后就感觉到背后一真凉意,伸手一摸,后面的衣衫已经湿透了,他连着喘了几口粗气,心情总算是平复了下来,揉了揉眼睛,向四周看了看。
他这一看,心里一惊,屋子里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他以为还在做梦呢,狠狠的掐了自己一把,这一把拧的自己生疼,他这才确定自己已经醒了。
我父亲一个轱辘从炕上翻下来,披着衣服就走出了内堂。
内堂外,静悄悄的,同样看不见一个人。
不知道什么时候外面刮起了大风,盖在灵棚上的苫布被吹的呼呼作响,灵棚前的引魂幡也插在地上被吹得东倒西歪,乍一看就像是被一个看不见的手摇晃着。
我父亲就算是胆大之人,也着实被这诡异的场面吓的不轻,葬礼可是大事,之前那么多人,怎么一下就没了?就算前来哀悼的工友都走了,那童家的人怎么也没了?
我父亲仗着胆子往前走了几步,想去灵棚那边看看,现在他只他盼着一件事不要发生,那就是童家媳妇的尸体,千万别消失。
他小心翼翼的往灵棚挪着步子,心里直打鼓,到了灵棚的侧面,他犹豫了一下,没有直接就拐进去看,而是又往前走了几步。
我父亲走了几步之后,慢慢的对着灵棚的方向转了头,心里还不断念叨着,千万别有怪事发生。
当他转过头看向灵棚里的时候,整个心都凉了,这可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童家媳妇的尸体,果然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