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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宋江心里盘算了一下写作组人选,大体有了数,就把这份文件归档,开始继续拟批。
接下来的报告份份都是各单位哭穷,跪求更多拨款。
宋江二话不说,开始吃药了。
自从变法变革了税制,各地方的税收先得上贡东京。
一开始,没人在乎这点钱——缺钱卖地就是了。
然而眼看着这两年地快卖光了,各县的财政盈每况愈下,只有领导的生活开支稳定上升。
宋江皱着眉头,笔下批语全是两个字:“贵了。”
批到第十份,他的评语情不自禁地变成“跪了”。
“限你们在明年十月之前,交给我的钱加百分之五十,粮食加百分之六十,桑麻各加百分之……”
从笔法上来看,这份东西跟绑匪勒索赎金的字条非常相似,但它偏偏是青州下发的政和五年发展计划。
众所周知,变法以来,朝廷的的工作重心转移到抓钱上。
这份五年计划的内容跟以往的其他计划一样:朝廷定了年底你要交给我多少钱,摊派到路,路加上50%,摊派到州,州再加50%,分配到县,县再加50%,分配到部门……
不过真正的猛料还在刘主簿的补充计划书里。
这份东西直接让宋江犯了梦疑症:郓城纳税总额翻两番,力争人均纳税达到……
这起码得保证郓城要饭的人人纳税一千贯才能完成指标。
这怎么可能是真的?!
宋江想起,几天前刘主簿还就此征求过他的意见。
他当时直言不讳,说县里税率太高。
刘主簿指示说,税率高不要紧,那么高去年都交上了,这说明有提高的余地。
宋江说百姓太穷。
刘主簿说穷了好,穷就是待富,说明提高余地很大……
最后宋江问,怎么才叫没有余地?
刘主簿说,那要等到大宋全面复兴的那一天,税率百分之百了,就差不多了。现在才62%,不要保守嘛……
再往下两人讨论过什么,宋江就记不得了。
不过也不难推测。
反正领导们说话有其规律。
你跟他讲道理一,他就跟你讲道理二。
你跟他讲道理A,他就跟你讲道理B。
讲来讲来讲不过你,他就开始犯二逼——张嘴就是“众所周知”,“自古以来”。
到了这一步,就再也讲不下去了。
拟批是个很费脑子的活,有时候你不得不赚着卖竹席的钱,操着当主席的心。
宋江这一阵子做梦都在想钱。
郓城县的家底宋江是清楚的。
要算盈余,就牵扯到负数的概念。
要论赤字,就牵扯到天文数字……
我他妈的到哪去给你搞钱?!
当然了,既然领导们常年敢于虚报,押司们也就必定有应付的办法,要不然早都跳楼了。
这个办法就是买赋税。
比如说,我花多少钱,买邻县多少税收数字。
当然了,这些数字也是纸面上的,跟咱们今天买q币差不多。
这种行为听起来像笑话,实际上牵扯到高深的经济数学。
首先,你的赋税可以有水分,但是不能凭空虚造,否则会造成人均纳税额过高的恶果——那样的话,明年的纳税任务翻倍了你就傻眼了。
另外,在长期的实践中,每个县都会对自己的赋税进行买入、卖出、抵押、分期……比tm期货还复杂。
宋江这个文科脑子,经常算半宿也算不清楚。
每当这时候,他不但希望自己在做梦,还希望自己长眠不醒。
宋江忽然一阵剧烈的咳嗽。
他被解酒药丸卡住了。
他跌跌撞撞走出办公室,去茶坊喝水。
喝了一口就喷了出来:这是酒。
他恍惚想起,前天时知县喝醉了之后指出,县衙要节省开支,实现无水化办公。
然后几个押司一商量,茶炉里就全换成了贡酒。
宋江忽然开始怀疑,到底是谁在梦游?
是我,还是身边其他人?
@落魄贡生 2606楼 2013-07-10 23:53:00
妖哥 豆瓣卖的 是无删减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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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无删节
@落魄贡生 2606楼 2013-07-10 23:53:00
妖哥 豆瓣卖的 是无删减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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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黑山老妖 2607楼 2013-07-11 02:02:00
恩,无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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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928 2610楼 2013-07-11 12:59:00
豆瓣买了,不知如何变成电子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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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下载他的豆瓣阅读器,有手机版和pc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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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宋押司,忙啊?”
一个人探头探脑进来。
宋江好不容易算出的头绪又没了。
他愤怒地抬起头,发现来人是张文远,只好又把怒火咽下去,露出和蔼的笑容。
“张兄来了,不忙,不忙。“
张文远这人没什么心计,虽说讨厌,但是无害。
更何况他口无遮拦,经常泄漏点内部消息。
上回阎县丞谎称病假,偷着去济州爆时知县的黑材料,就是这孙子说漏嘴的。
张文远看样子也没什么正事,来了就嗑瓜子闲扯淡。
“我操这谷市是不能进啊,秕谷昨天又跌了,我又被套了……”
这样的同事每天都要来个二三十。
尽管宋江很忙,尽管他不喜欢他们。
这大概就是名声太好带来的副作用吧。
闲扯了半天,宋江不得不问问张文远,你到底有什么事。
张文远说,哦,今天不是咱俩当值吗,该升堂了。
宋江一拍脑袋,差点忘了。
押司的另一个本职工作就是断案。
这听起来不可思议:不是县老爷才能升堂审案吗?
那是戏文里,现实中基本不可能出现。
首先,大部分案件不到开庭就被衙门内部宣判了。
其次,大宋的官老爷们只会读书,对法律条文半句都没看过,只能在这种事上依赖专业人员,也就是宋江这种押司。
对于这种现象,宋史称之为“吏强官弱”。
这是宋江最不愿干的工作。
给官人写讲话稿固然无聊,但是那种事习惯了就是纯体力活,不用动脑子。
断案就不同了。
大宋的老百姓很自觉,不出人命一般不愿给官府添麻烦。
因此每一张状纸都是裹尸布。
更何况最近几年,案子里的血腥气越发严重。
不是草民自杀抗拒强拆,就是有人告衙内打死草民。
宋江一笔下去,就能决定老百姓一辈子的命运。
大部分案子,宋江知道按照法律该怎么判,但是大宋的法律又告诉你,出了事你可别拿我当挡箭牌。
因此宋江每次下笔前,心里都很矛盾。
每次矛盾的结果,都是国情这根像领导一样坚挺的矛刺穿了法律这张处女膜一样脆弱的盾。
——张兄,你的意见呢?
押司审案采取会审制,两人还是要商量一下的。
——我也不清楚……从状子上来看,人证、物证、旁证、时间、地点,全都没有问题……可是他告的是时知县的外甥啊……
——这小子也真是的……这才保外就医几个月……
——这孙子又他妈在现场说衙门是他们家开的……明明是他舅舅开的嘛……这事不能鲁莽……得从长计议……
——你的意思是……
——原告先刺配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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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每次审案之后,宋江心情都很不好。
有人说,此人刻意营造名声,十分虚伪。
这话有失公允。
宋江真的喜欢与人为善的做人方式。
他的价值观有两个基本点:一个是仁,一个是义。
所谓“仁”,就是一门研究怎样不得罪人的学问。
内容无非是不批评别人,尽量不伤人情面,还要随时替别人着想,为别人办事。
“义”的内涵就更简单了,那就是我这人结交起来很容易。
不管你出身贵贱,宋江一律客气相待,需要的话还会高接远迎,端茶倒水。
因为有仁义为基础,宋江尤其善于排解纠纷。
不管什么样的事件,他张嘴就是:这个事吧,双方都有责任……
假如还有人不依不饶,他就把责任七拐八拐揽到自己头上:这件事的发生,我难辞其咎,我先做自我批评……
这样一来,就不会有人好意思再闹下去。
顺便说一句,宋江有一个绰号叫“呼保义”,长久以来含义莫衷一是。
其实你问郓城县衙的人就会得到正确答案:大家都说,宋江这个人啊,“你呼*他一巴掌他保证没什么意见”。
*山东话里‘扇’ 的意思,专与耳光连用
然而宋江发现,自己的好名声只要出了衙门,就荡然无存。
老百姓见到他的眼神很复杂,包含着恐惧,戒备,羡慕,蔑视……唯独没有尊敬。
宋江对此感到非常失望。
按理说自己没干过什么坏事,平时也喜欢向街坊行方便,无息借款,免除徭役,提前通知草料要涨价之类的内部消息。
可为什么就没人念我的好呢?
宋江后来经常去公厕、茶馆消磨时间,顿时明白了群众们的苦心。
没人当面骂自己,真是给了莫大的面子——没想到衙门人的声誉臭到这个地步!
只要有人提到公务人员,全是一片骂声。
大家纷纷提出各种方案,说以后怎么收拾这帮吸血鬼。
日期大逆不道地定在改朝换代之后。
每次看完这些,宋江都会出一身冷汗。
你说衙门人就都是那么可恨吗?
宋江认为很冤。
老子工资也就七八贯,公车享受不到。
虽说逢年过节也有点福利,可是跟逢年过节要给各级官人送的礼相比,简直是九牛一毛。
每天工作累得要死,没个准点。
在单位是个人就要小心应付,委曲求全……
结果还被老百姓跟王八蛋一起骂了。
宋江忽然意识到,梦疑症毁掉的,不止是自己的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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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有关宋江这个人,还有值得补充的地方。
历史上有关他的传说很多,评价也很多。
有人说他人格伟大,才华横溢,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堪称人民的好头领、敬爱的一代伟人。
但是也有人说他大奸似忠,心狠手辣,奴颜媚骨,毫无节操。
照我看这些人都把事情想复杂了。
结合宋江的成长过程,你就可以把他的为人看清。
曾几何时,宋江有神童之称。
甚至有人断定,此子必上皇榜。
然而宋江皇榜没上过,落榜倒是体验了好几次。
究其原因,不是他自己不争气,而是宋太公拖后腿。
十二岁那年,宋江考上官学,结果被不明不白地换了试卷。
这是因为有个手分的儿子要上学,而宋太公那时候是贴司(科员)。
十四岁那年宋江又考上了官学,但是宋太公不得不让他把名额让掉。
因为某押司的儿子要上学,而宋太公当时才混到手分。
十六岁那年,宋江一下子考上了太学,却连名字都要让给别人——因为这回县丞的儿子要上学了……
回忆至此,宋江赶紧掏出药瓶。
虽然在耽误儿子学业这事上难辞其咎,但是平心而论,宋太公还是努力做了很多补救的。
比如说,他曾花了不少钱,让宋江去上武学。
后来听说太学扩招,又赶紧让他退学回来重考。
这回宋江终于如愿以偿,上了太学。
可是毕业之后发现根本找不到工作。
再后来宋太公听说出国读书回来也能做官,于是又花钱送儿子去辽国留学。
结果去了之后发现妈的辽国也扩招了:只要交上一千贯中介费,每年三百贯生活费,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拿到签证。
宋江混了两年,连契丹语二级都没过,就稀里糊涂回来了……
总之,宋江的整个求学时代,连个球都没学出来。
作为一个大龄待业青年,失败海归,他的自尊心格外敏感。
所以他才注重仪表,注重名声,注重别人对自己的看法。
只有打扮得像个外商,别人看自己的眼神才能尊敬一点。
要是有人问起来在辽国怎么样,宋江开口就是模棱两可的话:一方面呢,这个契丹人确实有他出众的地方,但是另一方面……
猛一听什么都说了,但是仔细一琢磨又什么都没说。
毕竟,在辽国除了打黑工给人养马,就是开豆腐店赚生活费,说起来实在太掉价,还是打打官腔的好。
宋江成熟稳重的名声最初就是这么来的。
剥开一切历史光环、传说,我们看到的不过是一个缺乏自信的人。
当然了,这段历史梁山方面可不是这么解释的。
他们宣传说,宋公少年时立志“为大宋之崛起而读书”。
招安的时候,宋江被东京记者问起这段往事,只好尴尬的咳嗽一声,说:是说过……可是后来大宋崛起了,我就不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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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宋江最终子承父业,当了吏。
假如不去读书,早几年就走这条路,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宋太公找领导送瓶酒就行了。
可是几年之间,进衙门当差竟然成了大宋最热门的出路。
录取几千挑一都是常事。
想当吏,宋江必须再次跟千军万马一道,参加“押司资格考试”。
有关这个考试,还有必要补充两句。
现代人流行考雅思,宋代人流行考押司。
二者性质差不多——只要你考中了,就可以脱离了普通中国人的生活。
该考试难度很大。
考雅思要背单词,考押司也要背——当然了,背的是敏感词。
历代皇帝的名字,和某些年号,都不能提。
这些玩意还每月更新,搞得词汇表足有一本书那么厚......
终于,经历四次失败之后,在22岁那年,宋江被郓城县衙录取。
按说这理应是他人生中最值得骄傲的事情。
但是他越来越怀疑这一点。
因为押司这个工作,不管你费了多大功夫,工作完成之后,你要隐身退下,把所有功绩和风光让给领导。
让人感觉不管干了多少工作,都跟没干差不多。
就拿宋江平时最常干的工作来说吧。
大宋朝廷的主要工作就是开会和准备开会。
衙门也一样。
不同的是朝廷四年开一次,衙门天天开。
因此宋江每天早上十点左右,都要机械地忙碌半天。
安排会议室,文房四宝,沏茶倒水,文件摆放,签到名册。
忙完后就退到门边,恭迎各级领导鱼贯而入。
会议开始了。
领导们拿着讲稿,侃侃而谈。
时知县强调进一步解放思想,发展经济
阎县丞指出,不能忽视贫富差距,应该做好财富分配。
刘主簿指出,全县土地还有多少闲置,应该进一步放开手脚,继续卖地。
张县尉强调,征地过程中出现的群体事件,要秉公办理。
这些讲话各有所指,既针锋相对,又互相补充,既显得十分专业,又暗示了各自的分歧,充分显示了本县干部的.....
“问题是,每一份报告都是我写的啊!
你们他妈连内斗都让我写剧本!
这大概是世界上最费脑力的过家家了吧?!”
宋江不禁问自己:我自幼熟读经史,拼了老命考押司,就是为了干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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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本县认为,我们朝廷命官、必须深刻的、认识到自己作为、朝廷政策方针的、贯彻的、一个基础的、中坚的、核心的、一个这个这个……”
现在做总结发言的是知县时文彬。
他是宋江服务过的第六任知县了。
后来在梁山上,有人整宋江的黑材料时拿“六易其主”说事,这其实是冤枉他了。
不是宋江不愿从一而终。
而是因为领导出事太快。
宋江服侍的第一任知县对他有知遇之恩。
但是还没来得及报答,该领导就进去了。
当时他才上岗一个多月。
接下来宋江闲了很久。
倒不是继任领导怀疑他不清白——他的级别太低,不可能参与什么——而是嫌不吉利。
对领导来说,用出事的前任的人,就好象穿死人衣服一样。
一直到第四任知县,宋江才东山再起。
也就是在那时,他得到了管理驿站的实权。
宋江对该领导感恩戴德,鞍前马后,唯命是从。
就在两人如胶似漆,关系即将质变的前夜,该领导被押赴大理寺。
宋江离变成从犯只有几分钟而已。
他当时接到了领导召唤,正在去他家分赃的路上。
第五任知县在位期间,宋江已经摆正了自己的位置。
他已经明白,押司这个岗位,并不是领导的宠物狗。
相反,想不出事,私下必须跟领导保持距离。
宋江怕出事,但是偏偏觉得出事好像不可避免。
梦疑症的一大特征就是觉得事情随时可能不可收拾。
比如你梦见搂着美女,但是以往做梦的经验告诉你,回过头去,她就可能变成一具骷髅。
同理,宋江也整天觉得自己可能明天就被专案组敲门。
大宋的官员出事,不是直接下狱,而是被软禁在专门的审讯地点交代问题。
这种地点一般来说是道观。
当然了,这种道观跟普通道观还是有差别的。
普通道观门口的石雕是一龟一蛇。
办案的道观门口两边都是龟。
本来这是对读书人的仁政,但是随着时代的发展,专案人员的兴趣从破案转移到追赃,这就成了一个酷刑。
反正每年都有人在交代问题期间莫名其妙地交代了。
有洗脸呛死的,喝水烫死的,做梦累死的,还有五花大绑在河里淹死、“显然是自杀”的……
出于这样的恐惧,宋江跟时文彬一直毕恭毕敬,但是若即若离。
因为这孙子怎么看怎么像随时要双龟的样子。
下一章更新在即,但是有个事情我想先调查清楚: 我的活跃读者,现在到底哪里比较多?天涯杂谈?新浪微博?豆瓣阅读?
总之来投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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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粹重生 2632楼 2013-07-18 21:50:00
妖哥。宋江这个我记得已经发过来啊?为什么又重新发一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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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边没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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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文彬是个非同一般的领导。
此人出身清贫,刚上任时名声很不错。
他下轿伊始就整天穿着打补丁的衣服,在街上跟百姓嘘寒问暖。
还整天开会,说要反腐倡廉。
但是这些举动效果不佳。
他受到了全衙门的一致嘲笑:到底是穷山沟出来的书呆子,这都啥年月了,还玩这一套?
在北宋末年,这已经成为官场的常识:一个官员,假如上任时什么都不说,他还有可能干点人事。
但凡上任就强调反腐的、打黑的、不收礼的,百分之二百是个贪官。
而且是除了贪污什么都不会的那种。
押司们平时都在打赌,赌姓时的出事前能不能打破郓城县一把手的贪腐记录。
这个赌局宋江没有参与。
但是他深信这孙子能。
据宋江估计,他上任不到两年,已经起码黑了二十万贯。
为了钱,时文彬没有什么不敢干的。
强拆征地、受贿收礼什么的就不说了,是个人都会干。
时文彬跟碌碌之辈相比,优势在于一分钱都不嫌少,一厘米的脸皮都不要。
他曾经让所有官差便衣上街,做出一副月经不调的样子,拦车去看大夫。
谁停车谁就被载上开黑车的帽子,罚款十贯。
不但杜绝了所有真病人搭车的可能性,还顺便把违章停车的现象在郓城消灭了。
他甚至连衙门内部的工资他都不放过,每个月都要找点借口,克扣一部分。
大爷的你知不知道这些人被惹火了会举报你?
假如不是做梦,现实中怎么可能有这种SB?
你真傻假傻啊?
一阵掌声打断了宋江的白日梦。
时文彬已经讲完了,会议进入讨论阶段。
这是个非常微妙的议程,因为此时发言可以脱稿。
所有的试探、回击、阴谋、合谋,都是在这个阶段发生的。
一片沉默。
大家都面色严肃,比刚才听报告时认真了好几倍。
“没人说的话,我先说两句,”时文彬说,“州里的五年计划我看了,总的来说,很振奋。
咱们郓城不能落后,因此,我决定开展市容大变样的第二期工程……
首先,我看道路两旁的杨树不合郓城的整体风格,我建议,全部砍掉,换成榆树!”
齐刷刷的手臂丛林中,宋江迷糊了:没睡醒吧?这些杨树不是你去年刚下令买来种下的吗?
当时你不是说原来的梧桐不合整体风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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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来说两句。”发话的是刘主簿,“时知县的指示,非常英明。我认为,这个第二期工程,应该涵盖的面更广,更深——我们上次修地下栈道挖出了地下河,只是个小小的挫折,我认为,工程应该继续上马,人定胜天!”
张县尉理所当然的表示反对:“早跟你说了,郓城这地方不能深挖,还地道?!俺早就说了,要搞只能搞高架天桥!”
然后会议室就吵成一团。
最后时文彬拍板:投资七万贯文!地道高架一起搞!要让郓城市民比别的地方老百姓至少快两倍!
会议室里一片欢腾。
唯有所有与会押司面面相觑:你们说得容易,到哪弄钱去?
粗略估计一下,工程本身耗资就超过全年的收入。
更何况在大宋,配套工程往往比主体工程更昂贵——这也不难理解,一个套起码还得一块钱呢。
比方说,上次城区改造,木料全是从时文彬小舅子那里买的,比市价高三倍……
“至于建材,我建议按照王荆公的精神,采取这个,啊,公开招标……”
宋江恍然大悟:一年过去,丫又睡了不少女人,小舅子数量升级了。
他赶紧掏出药丸。
阎县丞一直没有跟着掺和。
他等大家的兴奋劲都过去了,才缓缓开口。
“大家说的,我看都很有道理。我就补充点其他方面的事吧。
我刚接到报告,窑西街天桥,刚才垮了……”
宋江心里咯噔一声:来了!
阎县丞皮笑肉不笑地等着时文彬的反应。
后者皱了皱眉头,但随即喜笑颜开: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好事一桩啊!省得拆了!
一片附和声。
阎县丞喝了口茶,不紧不慢地补充说:加上上个月垮掉的八旮街大桥,这是第二座了……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
这两座桥是时文彬的政绩,才竣工不到半年。
大家知道,这时候不插嘴为妙。
只有张县尉好像站在时文彬一边:这个……我这就去幸存者里挑几个胖子,告他们超载……
“我还接到报告,说最近公厕茶馆等公共场合流传着一些谣言,矛头针对的,就是时知县......”
阎县丞说,西区商家关门罢市已经进入第三天了。
原因我们还在调查,但是有流言说,此事是由时知县催逼罚款而起。
有关罚款的事,的确跟时文彬有关。
这孙子前一阵好像吃错药了一样,派衙役倾巢出动,上街查商户。
管剃头匠要致命武器持有证,管卖牙签的要医疗器械制造证,管买烧烤的要煤炭资源开采证,管卖春药的要城市人口增容证……
谁拿不出来,就几贯几十贯地狠罚。
几天下来,怨声载道。
宋江当时就觉得这么搞要出事,但是由于以为自己在做梦,就没开腔。
果然,真出事了。
“鉴于东京已经见报,我认为,在这个关头,出现这种谣言,是非常恶劣的……”
大家心里都明镜一样,阎县丞赤膊上阵了。
东京怎么知道的?东京离郓城快马都要好几天,没有你个龟孙报信,哪会传这么快?
宋江心里紧张起来。
所有押司都跟他一样紧张。
大家心里都在祷告:我不是临时工!我不是临时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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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级单位的内斗,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
归纳起来就是一句话:
他强由他强,我叫他白忙;他横由他横,我自后台硬。
时文彬,阎县丞,州里都有人。
以前两人互相掐过几次,都由于后台不相上下而中途罢休。
既然奈何不了对方,领导们会放弃前嫌和睦相处吗?
不会。
他们会互相整对方手下的人,出一口鸟气。
这种事情是衙门人最怕的。
谁是谁的人,也没在脸上写着。
难保有人会躺着中枪。
关于领导互咬的事,宋江经历的比较多。
以前,他有一个徒弟,是他手把手带起来的押司,叫孔明。
这孩子头脑比较简单,不听宋江的教诲,单抱阎县丞的大腿。
结果有一次时文彬突然要查五年前一桩阎县丞负责的工程账目,孔明就被鉴别为临时工,开除公职了。
后来宋江还有一个徒弟,叫孔亮,是孔明的弟弟。
这孩子聪明伶俐,深得宋江“八面玲珑,不要站队”的真传,表面上对四个大领导拍马逢迎,令人肉麻,私下里谁的门也不上。
结果他不幸被领导们一致认定是对方的人。
出现了四大领导发文要整一个人的奇景。
连宋江都不得不表明立场,检举了他。
“唉,世上无难事,只怕有新人。”
从那以后,宋江再没带过一个徒弟。
有人因此说,宋江是个靠不住的人。
平时跟他关系再好,一遇到事,他肯定最先抛弃朋友,逃之夭夭。
对于这一点,宋江觉得有辩解的需要。
真正爱惜名声的中国人都知道,在仁义之上,还有更高的道德标杆——那就是忠。
生活在大宋,就像在打一场刺激的斗地主,随时可能遇到炸弹。
最大的炸弹就是衙门。
因为它不但代表着善,还能定义什么是恶。
惹了它你不但会身败,而且会名裂。
所以宋江绝不肯干这种无谓的傻事。
有人曾说,面对坚固的高墙和撞墙破碎的鸡蛋,我总是站在鸡蛋一边。
这话大宋人绝对会赞同——在这片土地上,如果你不是墙的一部分,你就算个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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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所料,张县尉开口就提出,让衙役们上门告诉大家,先前罚款的都是临时工,让大家开门。
所有在场的押司脸都绿了——我x你个老杂碎,你是打算牺牲多少临时工啊?!
好在刘主簿及时唱反调:衙役的话,谁信?
应该去济州借点禁军?打着红色皇室旗,吆喝“皇军不抢粮食”,才有说服力……
“这还不够!”时文彬遭遇突然袭击,显然没有怀柔的心情,“发告示,通知所有商户,私自关门是违法行为,傍晚之前不开张,要罚款!分段分片派人下去,盯着,看谁傍晚之前敢不开张!”
然后大家开始讨论,开门之后还罚不罚款呢?
一部分主张,不能再罚了,再罢市影响不好。
但是另一部分人主张,不罚不行,不罚县里连给领导相好打胎的钱都拿不出。
顺便说一句,四个大领导的情妇加起来起码有好几百。
押司们经常开玩笑,说光每年大肚子的凑起来都能开个全孕会了……
——既然的确紧张,那就继续罚不开张的,理由是扰乱市场秩序……
——那开张的呢?
——开张的……年底查账的时候再跟他们算账……
“我来做一下总结!”时文彬擦了把汗,不再给别人开口的机会,“今天就这么三个决议!
窑西!
八旮!
皇军不抢粮食!”
“高,实在是高!”
一片叫好声中,宋江由衷地觉得,作为大宋的一介草民,不管干出了什么成绩都应该感谢衙门、归功于衙门。
这绝不是唱高调。
想想吧,人家有那么大的权力,又很清楚自己的主业就是祸害老百姓。
忍住了没祸害你,绝对是天大的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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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梦疑症,宋江也不是没有做过努力去治愈。
他曾趁着外出开会的机会偷偷找医生看过。
但是医嘱他实在无法遵守:多睡会儿吧。
即使没有酒场,宋江也睡不着。
每当夜深人静,他总会辗转反侧,想起那些被自己辜负的人,对自己失望的人。
然后再也就无法入睡。
这种时候,宋江最先想到的总是母亲。
宋老太太是个信仰爱好者,不管什么教,她都要信一下。
宋江童年的最深刻记忆就是家里常年不散的香烟味道。
“在世为人,要行善,要救人,千万不能做亏心事,否则是要遭报应的。”
我现在做的,是善吗?我救过什么人?
我会进地狱吗?
宋江还会想起孔明孔亮兄弟俩。
他很后悔当年没有把话跟徒弟们说明白:正确的做法是,表面上谁的大腿都不抱,但是私下里表忠心。
他能做的也只有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接济一下受害者。
比如给孔明争取到了部分遣散金,孔亮被发配前给他点路费。
这样的事效果很好,反正两兄弟后来多次在回忆录中感叹:宋大哥真是参天大树护英华啊。
宋江睡不着,也不光是良心不安。
除了下地狱,他有更近的担忧。
每天的所见所闻告诉他,民怨太深了,也许等不到死,报应就会到来。
前朝末世的纷乱,宋江在史书上读过。
“天街踏尽公卿骨”,“甲第朱门无一半”。
每当想起这一句,他就会一阵冷颤。
更可怕的是后面的描写:黄巢的军队把人投入石臼,捣烂了当军粮。
试问,到时候你扒着石臼沿说“我们公务员也有好人啊”,会有人听吗?
我的肉尝起来会跟时文彬这种杂碎真的有什么不同吗?
玉石俱焚……玉石俱焚……这真TM比噩梦还可怕。
然而每次想及此处,他就要犯梦疑症:环顾整个郓城,没有一个领导知道现在民怨已经是什么级别。
他们甚至根本不知道民间信息是怎么传播的。
这些孙子就知道公厕好像有个留言板,能约炮。
这也只能用梦疑症才能解释得通——梦里的人,就是站在火海边上,也可能会说:要积极领会变法思想,狠抓作物防寒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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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有关领导和公厕的事情,还有些需要补充说明的地方。
早先不知道公厕是什么的阶段,领导们面对传言,态度十分坦然。
“别人都贪,我不跟着贪,就会感到孤独。”——刘主簿。
“我不贪污,当官干啥。”——张县尉。
“有很多女人喜欢我,我也没办法。”——阎县丞。
“孟母三迁,我只去一嫖……”——时文彬。
后来经过押司们委婉地科普,有些领导开始学着向刁民们解释。
但是效果很不好。
宋江觉得这跟他们半醉不醒的逻辑有一定关系:
“拒收贿赂怕伤害老板们的自尊心。”——刘主簿。
“为什么不公布老百姓财产?”——张县尉。
“我的确是花了三万贯送儿女去辽国留学……不过那也是为了给国家培养人才……”——阎县丞。
再后来领导们的态度就直接多了。
他们像晕头转向的醉汉,对着任何敢碰他们脑门的墙大发雷霆。
这天也是这样。
打退了阎县丞的猖狂进攻,时文彬忽然想起了什么:
“又是公厕茶楼!怎么这两个地方这么多谣言?!
抹黑我,就是抹黑郓城县!”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必变犯人!”
张县尉拍案而起:
——这个厕所怎么想上就上?组织批准了吗?!
——抓两个蹲客,公开审理一下!
刘主簿也不甘示弱:
——我是管宣传的,谁敢在京报上曝光,我就把它关了!
最后,时知县补充了重要指示:“一定要抓住造谣者!要从娃娃抓起!”
一片杀气腾腾的宣战声中,宋江又犯了病。
这玩意要是有办法能管得住,你以为朝廷会不告诉你们吗?
人这张嘴,除非给他缝上,否则不可能管得了他们说什么。
你本事再大,能让所有老百姓都停止大小便吗?
这帮孙子必须是在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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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宋江没有坚持到会议结束就悄悄退了出来。
因为跟开会相比,一项更重要的工作还等着他安排——那就是喝酒。
作为押司,宋江每天的生活像时钟一样规律:
早上辰时(7点)之前到单位,中午陪领导喝酒到未时(下午两点),丑时(凌晨2点)之后回家。
在这方面,他的上级也是以身作则,生活更加规律:
每天早上,他们到单位,喝茶看报纸,比较操蛋的会挨个办公室游走,比较不要脸的会站在衙门门口醒酒,美其名曰“迎接下属上班”。
混个把钟头,然后开会,有的念念稿子,有的补补觉,算是为中午养精蓄锐。
到了中午,雷打不动地共赴酒店,吃喝洗浴按摩一条龙,完了有精力搓搓麻将,没精力的会办公室养神。
晚上换个地方继续……
不难看出,领导们对每天的午餐期望值最高,不由得宋江不重视。
最起码地点就马虎不得。
因为领导们每次驾临,群众反响都很大。
不是女服务员跳楼就是厨子家属抢尸。
必须事先跟酒家交代好。
但是交代得太明白也不行,容易引起老板上吊。
最镇定的老板也会抱着宋江的腿大哭:宋大人,赊了十七年了,清一回吧……
遇到这种情况,宋江就于心不忍,要么掉两滴泪,要么自己掏腰包垫付一点。
周围群众有时候会称赞两句:真是人民的好押司啊。
但是也会传来冷言冷语:收买人心!做戏!
这时候,宋江就觉得无地自容。
因此,他越来越多地把这种工作餐安排在驿站。
如前所述,宋江在郓城县也不是只干秘书,他也是有实职的,那就是管理驿站。
宋代的驿站,相当于今天的招待所,不过绝不像名称看起来那么寒酸。
据史料记载,此类建筑一向建得非常富丽堂皇,外表看起来“如官府,如庙观,如数世富人之宅”。(苏轼《和风驿记》)
内部装潢更是豪华,“为屋二十四楹,广袤五十七步,堂守庐分,翼以两庑,重垣四周”。
服务人员齐全:“门有守吏,里有候人”。(毛开《和风驿记》)
可以说,谁掌握了驿站,谁就拥有了一座五星级宾馆。
宋江前脚安排好酒宴,领导后脚就齐刷刷到了。
大家开始推杯换盏,划拳行令。
宋江在酒桌上梦疑感尤其严重:
张县尉快七十的人了,跟他相比,廉颇“一饭斗米,肉十斤”简直弱爆了。
丫嘴里塞着起码三个肘子。
刘主簿一个文弱书生,一手夹着一个歌女,用嘴叼着酒杯,轮流给她们灌酒。
丫不会是杂技团出身吧?
阎县丞跟时知县划拳的声音高昂浑厚,一声“青藏高——”(宋代的酒令是拼诗词)
音透世界屋脊,非美声演员不能为也。
至于时知县本人,不动声色,一杯一杯往下灌。
没多会儿,脚下三个空酒坛子。
牛有六个胃,也喝不下这么多啊。
更为神奇的是,这帮人除了阎县丞,都是獐头鼠目,瘦小枯干,目测饭量也就二两。
但是往饭桌上一凑,就好象蚂蚁一样,慢斯条理地连一头大象都能吃下。
就看他们小嘴吧唧吧唧,一转眼流水席换了四桌,还没吃饱。
这时候宋江的任务就来了。
有的领导酒量已到,剩下的得靠押司挡酒。
在大宋当官看什么?水平吗?
不是,是酒瓶。
在衙门里,一喝一天是常事。
宋江担任押司前,酒量一般,白酒一斤也就到头了。
现在每天至少喝八斤,他怀疑自己的梦疑症就是这么落下的……
宋江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喝醉的。
抬起头,眼前一片恍惚,桌上没有一个人,完全是一群狼。
它们吃人肉、喝人血,还不是说两句人话,交流一下工作上的事:
——改建资金的事就这么定了,加税!
——这帮穷x身上还有钱吗?
——老百姓的钱,就像幼女的奶子,挤挤总会有的……
——哈哈哈哈哈……
宋江忽然一阵恶心,捂着嘴冲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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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宋江吐完了,没有回包间。
今天不知怎么了,他觉得对那种气氛再也忍受不了。
于是他叫来一个贴身小厮,说:你在门口盯着,我去上边转转,有事叫我。
水浒传上说,宋江挥金如土,招纳天下英雄。
这是不符合实际的——他家可没这么多钱,他花的全是县里的钱。
谁来投奔,他就安排在驿站,吃饭住宿、桑拿洗浴,最后还报销路费。
有人说宋江这么做是招募党羽,为以后造反做准备。
这也是虚妄之言。
宋江绝没有真的想混黑社会。
宋江觉得本职工作很无聊,是浪费人生。
每个有这种感觉的男人都会找点业余爱好。
就好象今天有公务员混得不开心,就去魔兽里当会长一样。
宋江结交英雄好汉,跟集邮没多大差别。
宋江先信步上了五楼,挨个贵宾客房串门。
里面住的是些度牒可疑的行脚僧,来历不详的道人,发色奇异的洋和尚。
不管是谁,宋江都带着万分虔诚的神色与之施礼品茶,谈玄论道。
然后他来到另一侧的走廊,跟二等贵宾房里的读书人寒暄。
这些人大多是写了两本书就莫名其妙地变成了当地衙门的软禁对象,不得不背井离乡。
他们见了宋江,非常谦虚和激动:哪里有什么著名异见人士,我只不过是把别人工作的时间都用在喝茶上而已......
最后,宋江推开大堂的门。
里面乌烟瘴气,摆着几十桌麻将,牌九,挤满了赤膊纹身的彪形大汉。
他们见了宋江,齐刷刷过来跪倒在地:
——我操自助餐还有三文鱼!宋大哥太仗义了!
——山东及时雨,名不虚传!
——大哥说一句,小弟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
宋江带着招牌式的笑容,把这些莽汉一一搀扶起来,跟他们抱拳,握手,开开玩笑。
一片欢乐祥和的气氛中,宋江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
所有的屈辱、胆寒、自卑都烟消云散。
这,才算活得像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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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宋江回来时,酒席已经散了。
只剩时知县坐在原地不动。
宋江以为丫又培养出什么特殊嗜好了,心里暗暗叫苦。
别看外表文质彬彬,姓时的性癖之奇特,在郓城官场是有名的。
除了写日记,在女人身上刻字,听说还咬伤过歌女胸部,收集女人毛发做了一件毛坎肩。
这一点也让宋江老是犯梦疑症:
正常人不可能这样!
我一定是在做梦!
然而今天时文彬没有要女人。
他只是站起来说:走,公明,坐我的车。
跟时文彬一起坐在车里,宋江有点心神不宁。
两人关系说好也好,说坏也坏。
宋江的确没有参与时文彬的私事,但是也有好几次给他通风报信。
时文彬在宋江面前说话很随便,好像在拿他当自己人,但是有关人事安排的事,却也从来不跟他谈。
今天叫自己同车,到底意欲何为呢?
时文彬一开始没有说话。
过了半晌,忽然从怀里掏出一个酒壶递给宋江。
宋江诚惶诚恐地接过来,刚喝了一口,时文彬幽幽地说:公明,这里边,有阴毛……
宋江一口就喷了出来。
好在时文彬又大着舌头解释了两句:这次阎县丞的话,里面有阴谋!
时文彬说,今天阎县丞说的,不是他掌握的全部情况。
“我有可靠的情报,老阎是要用罢市和塌桥的事来转移视线,然后用别的事扳倒我……”
宋江没敢说话。
他本来就对答案不感兴趣。
他更是不明白为什么时文彬会跟自己说这些。
试探自己是不是阎县丞的人?
那太可怕了。
要是自己被误会是对手的人,肯定当临时工抛出去。
可是自己告过阎县丞的密,他不会忘了吧?
拉拢?有可能。但是为什么?
他需要我干什么呢?
时文彬忽然岔开话题:公明,你在县衙当差,有十几年了吧?
——大人明鉴,十五年了。
——你想不想更进一步啊?
宋江心里更紧张了:想让我当首席押司?滚你丫的吧,谁都知道,首席押司跟县令穿一条裤子,县令完蛋,铁定跟着完蛋。要不然这个位置能一空好几年吗?
其实之前多次有领导要提名宋江当首席,每次他都推掉了,用的借口不是胃病就是头疼病。
这种借口谁也无法说是假的——干这行的基本都有这种职业病,跟长期酒精中毒后果差不多……
但是时文彬笑眯眯地又说了一句:公明,你算是赶上好政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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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下午两点的时候,宋江觉得自己的梦疑症痊愈了。
这个奇迹是由于一个消息。
说实话,这个消息以前宋江也听说过,但是由于它太不可思议,他都以为自己在做梦,没当真:大宋要实行吏制改革,允许胥吏升职为官!
有关大宋官吏制度的情况,还有值得补充的地方。
官吏虽然工作上同为一体,但却是泾渭分明的两种人。
前者是读书人,上过太学,考过科举,四年一磨勘,合格了就升官。
后者是下九流的低级公务员,只有一张押司资格证书,干一辈子,最高也就是押司,不可能当官。
大宋开国以来,还没有过吏升官的先例。
然而今天,这个铁律却被打破了。
因为时文彬亲口证实,改革大约下个月就要出台,郓城将有一个吏升官的名额!
宋江走在街上,心潮澎湃,几欲哭泣。
一时间,多年来的一幕幕在眼前浮现。
押司在外人看来是狗腿子,其实在衙门里狗都不如。
干这行的百分之九十九是平民子弟。
没有哪个有背景的衙内愿意在押司岗位上苦熬的。
上下班没有准点,节假日没有休息。
整天跟着领导,不知那句话说错了,就会被领导大骂一顿,扔到冷板凳上。
整年加班加点写一些垃圾,虚度生命。
最悲惨的就是没法升迁,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一天天过这种空虚的生活直到老去……
而宋江连这一点都快做不到了。
他今年37岁,身体状况却像57岁的。
常年的久坐饱食,伏案工作,使他腰弯背驼,浑身乏力。
衙门里的勾心斗角,使他失眠脱发,精神抑郁……
然而今天好像一切苦难忽然有了意义。
时文彬亲口说:这个机会,我看好你!
这使他重生一般热血沸腾。
不过他当然也知道,这种好事不是免费的。
他当即向时知县保证:大人的事就是我的事,不管阎县丞手里有什么材料,都不是问题。
——情妇甩不掉?没事,我来处理,凭我三寸之舌,摆明利害,保证能让她接受条件。
——公厕流言?简单。派个人去回帖:时文彬这个河北杂种,河北人就没有一个好东西。一个时辰之内,保证火力都被吸引到哪家伙身上,没人还记得大人的事是真是假……
——至于什么罢市啊,塌桥啊,更是不足为虑。宋江愿用脑袋担保,不出三日,兄弟州县就会出现更劲爆的稀罕事。
生活在这个梦一般的世界,我们可能缺乏任何东西,唯独啼笑皆非的怪事是层出不穷的。
宋江终于旗帜鲜明地倒向时文彬。
从此他不再是一个工具式的押司,变成了时文彬的班底,与之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他甚至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出的这些主意跟自己深信的价值观有多么冲突。
这才叫真情流露。
在某种文化氛围内,其实我们每个人生来就是爪牙,帮凶,刽子手。
能不能真成为这种人,全看有没有领导来发掘。
时文彬笑眯眯地看着宋江,拍拍他的肩,说: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你先下车,下班前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宋江信步走在郓城大街上。
心里盘算着时文彬可能会让他办什么事。
他信心十足:这年头,有人脉,有钱,没什么人是摆不平的。
人脉,老子干了十五年的押司,不成问题;
至于钱,只要对方不狮子大开口……
正想着,忽然听到有人背后叫道:宋押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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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刘唐一共到过郓城县两次。
第二次是为了找宋江。
这件事的起因是晁盖觉得宋江救了大家一命,应该给他意思意思,于是就想派个人给他送一百两黄金。
大家推三阻四,都不肯去,于是只好抽签。
结果刘唐运气不好。
刘唐不是个有胆量的人。
因此他很不愿在郓城久留,特别是发现晁盖以及自己的通缉令贴在大街小巷之后。
要不是忽然听见有人叫 了一声“宋押司”,他很可能找不到宋江就跑回山去。
那个叫住宋江的人看样子是个做小买卖的,衣服上脏兮兮的,尽是油渍。
“宋押司,前年借了您一百文钱,今儿总算找找您了,连本带利还上。”
“我还以为什么事呢。这点小事我早就忘了,甭还了……”
“这可不行,一定得还……”
两人大声推让了好久,宋江才无奈地收下了那吊钱。
路人纷纷报以钦佩的目光。
只不过大家没有看到,宋江走到一个没人的角落,掏出一本几寸厚的书,自言自语的掏出毛笔一划:“李小二……前年正月初四……一百文……清了。”
关于宋江这个人,还有一点需要补充。
除了爱好虚荣,他平日乐于助人其实还有别的不可告人的原因。
要不然没法解释,为什么他保存着一个账本。
那上面记载着一长串名字,从拿过他钱的,到欠过他情的。
最大的有几万贯的工程,最小的有免费叫一次出租车。
有人说老宋你这是要结党吗?
宋江笑笑,不予置评。
宋江有时候发现,梦疑症其实很多同僚都有。
大家不过平时都假装正常罢了。
比如说,押司们平时可能各有各的利益,勾心斗角,但是一旦没有第三个人在场,他们肯定会在以下这个话题上达成一致:“这个世道,不完蛋简直就没天理!”
宋江不怕世道完蛋。
他只怕自己陪葬。
因此有好几年的时间总是惴惴不安。
后来读到孟尝君的故事,终于大彻大悟:狡兔三窟!市义为先!
于是他开始结交各色人士,广施仁义。
总之,宋江的乐善好施是有前提的。
来住驿站,没问题,反正那不是他的钱。
但是有时候为了名声,不得不自己掏腰包或者冒风险的话,他总是期待着回报。
否则绝对不干。
梁山上的人中,刘唐是第一个见识他这个特点的人。
刘唐走过去拍了宋江肩膀一下,后者回头一看,愣了一会儿,然后赶紧拉着刘唐进了一条没人的胡同:“乱弹琴!搞什么搞?!你来干什么?”
“晁老头说……”
“胡闹!现在风声正紧!这是个原则问题……”
刘唐瞪着他说:“他说为了谢你,叫我送点金子来。”
宋江一愣,随即露出优雅的笑容,拍着刘唐的背说:“都是自己人,这么客气干什么,走,小刘,到舍下坐坐。”
宋江领着刘唐来到驿站,从后门进去,七转八转,来到一个其貌不扬的小屋前。
打开脏兮兮的门,里面却是一片富丽堂皇。
这是宋江的密室,也是财会室。
宋江热情地给刘唐看座,亲自上茶,问他路上的情况。
扯了半天,刘唐把包袱和晁盖的书信拿了出来。
宋江先拿起书信。
一看,这真是书信,足有二百多页,出于礼貌打开读了两句:
“公明贤弟,那日一别,你我已多日不见。
至于多少日,我和军师记的不一样,他说是三十六天,我说是三十七天,公孙先生说是……”
宋江直接翻到最后一页,确定没有署名,就把信扔进公文包。
然后他打开包袱,顿时满屋金光。
他看着这些金条,傻呵呵笑了起来。
刘唐肚子很饿,只盼着宋江管顿饭自己好赶紧回去。
但是对方似乎完全没有安排饭局的意思:“这一共是……”
“一百两。”
“太多了,宋某受之有愧。”
说着他只挑出一根金条,把其他的装回包袱。
刘唐心突突直跳:难道……那剩下的……
宋江想了一想,又从抽屉里拿出个小工具箱,翻出一根锯条,把那根金条一锯两半。
刘唐此时对此人肃然起敬:半根?!看来“及时雨”的确名不虚传。
宋江锯完了左右掂了 掂,觉得不一样沉,又拿出个小锉把其中一根锉了一下,然后交给刘唐:“兄弟一路辛苦了,这点小意思拿去买点好吃的,别委屈了自己……”
把刘唐打发走了之后,宋江掩上门,脚尖对脚跟,从门口丈量了七步,然后俯身敲了敲,打开了一块地砖。
下面露出一个铁盒子。
宋江打开盒子,把金子藏好,然后往太师椅上一坐,仰着头笑了起来。
本来他痛心疾首的认为,晁盖这个名字在账本上将永远归在赤字一类,但今天这笔烂账居然做活了,自然欣喜若狂。
更妙的是这笔钱来得巧:升官这事,少不得花钱。这下自己不用愁了……
后来的事告诉他,这就叫乐极生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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