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发土豆——Alex和我的六年

  38 b,
  
  
  我忍住哭 喜剧总是特别容易的落幕/
  
  我忍住哭 穿上我自己在这城市的戏服/
  
  台上对白 临时只排演到中途/
  
  我的角色 结局上还是没说清楚/
  
  我忍住哭 我不想在舞台上犯下错误/
  
  我忍住哭 是说明自己还是有一些在乎/
  
  那一些 不该犯下却犯下的错误/
  
  
  
  ——《我忍住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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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尧彻底醒了。
  
  我想,一时之间,他还不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但是,那天他也很反常。当时我并不知道为什么;其中原因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他躺起来,看到我手里的水,伸出手来:“给我。”
  
  我把水递给他。我依然站在那里,没有走。王尧很谨慎,他慢慢地从我手中接过水;他碰到我的手,也许不是无意的。然而我没有移开。他是个聪明人。
  
  我们彼此对对方的猜疑都没有错。
  
  他望着我,呼吸陡然粗重。我想,我以为我很坦然,但是,我不是没有紧张的。我一直看着他,强迫自己看着他,不要想其他,也不要看其他,甚至不要眨眼睛也不要停止微笑。我觉得眼睛干涩,笑容僵硬在脸上。
  
  王尧带着一种惊诧,又有点惊喜的,不可置信的神色,他打开矿泉水;喝水喝得太快,以致于差一点呛掉。他往床里挪挪;我坐在床沿上,背对着他;对面墙壁上,我睡的下铺在墙上贴了一张松岛菜菜子的海报,她的笑容很安闲,然而无法平缓我的紧张。
  
  空气凝固。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以王尧的聪明,他不会不知道我的暗示,他的机会。
  
  他的手放在我肩膀上的时候,我一动不动,甚至都没有哆嗦一下。我以为我至少会有点不习惯的,但是看来我对自己的德行估计过高了。
  
  
  
  
  
  当我把脸埋在枕头里,或者是毯子,还是什么其他的东西里的时候,我觉得我在哭。并不是王尧的问题;他技巧娴熟,不可能是第一次。屈辱感压倒了空虚感和要发泄的冲动,我不是没有过后悔的。
  
  但是这怪不得任何人。我做过很多错事,这不是最错的一件。我做过许多错误的选择,无论起因是什么,都不关别人的事。都是我自己去决定的,也是我自己亲手做的。我想我也不会去后悔,因为时光不能倒流;即使回复当年情境,我依然会那样去做。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也许比一般人的意志力还要差;说我用它来自我辩解也好,说什么都好,那些不一般的人都离我太遥远,不是我可以达到的。所以,我也不会试图去做一个象Alex或者王尧那样的人。
  
  我的身体好像都不是自己的,它们分裂成两半,一半欢乐一半疼痛,一半有无法遏制的滚烫的热度,一半却觉得冷,在颤抖和哆嗦。在这种情况下,我甚至还想到了Alex。我想到我们无数次的亲密。那些在记忆里那么遥远,然而王尧,此刻我身边这个人,他的手指和粗重的呼吸,让我感觉到时光在刹那倒流。
  
  王尧试图吻我。然而我整个脸都埋在枕头里;他伸手,想要让我抬起脸来。他的手摸到完全漯湿的枕套,吃了一惊。
  
  他停下来,说,“你……我做的不好?”
  
  我说,“不关你的事。”
  
  这是整个过程里,我们唯一的谈话。
  
  
  
  我并不讨厌王尧。如果单单就上床这件事,他还是一个相当不错的人。从哪方面来说,我们彼此都不能说有什么损失。他得到了他一直想要的;我也得到了我所想要的:发泄的快感,心理上的,也是生理上的。但是也仅限于此。
  
  我们一直没有开灯。外面一定已经大亮;然而宿舍里依旧昏暗一片。我用毯子裹紧身体,蜷缩在床的一边,默默无言。
  
  原来一切都不过如此。黑夜总会过去,太阳照旧升起。我还是我。Alex也还是Alex。他是凡人,我也是。喜怒哀乐,七情六欲,只能说明我们不比别人更高尚,但是,也不能证明一定比别人更低劣。也许就是这样的。
  
  “每一个人的孤独 只适合自已阅读
  
  怎么描述 过程中的辛苦只有 自己清楚
  
  ……”
  
  我想我错了。尽管我拼命为自己开脱,但是我知道我错了。我全错了。我不管Alex是不是做了错事,我不管Ian说了什么,我不管别人做什么说什么,这些都不是我做错事的借口。也许理智上我可以找出一千条理由,安慰自己这个早晨什么都不算;但是情感上我接受不了。就像许多年来,我可以逻辑清晰地向自己解释我爸爸的所作所为,但是情感上,我对他的隐隐愤怒一直压抑在我心底。
  
  尽管许多年来,我可以逻辑清晰地、一次又一次地用别人的话告诉自己,我能上K大,我能在这里安然地本科毕业、拿一张硕士文凭、最终带着博士身份离开;然而情感上,我无数次为自己的愚钝感到痛苦。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一定要在这个地方,如此压抑地度过我的整个青春。许多人的存在,时刻都在提醒我,自己的失败和无能。
  
  以前有人说,永远不要拿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我不会这样。但是我好像一直都在用自己的错误自我惩罚。尽管,理智上我知道,有些事情不是我所能够控制的。
  
  也许这是Alex喜欢我的原因,也许这也是王尧喜欢我的地方。我的存在让他们觉得不一样;我和他们环境里接触的大部分人都不一样。对于他们而言,这些特征仅仅是一些“不一样”,但是对我而言,我痛恨它们,它们是我真正痛苦的来源。
  
  
  
  我侧着身子,北京的八月是酷暑天气,即使这阴暗的斗室也不例外。我并不觉得冷,然而身体在哆嗦,起鸡皮疙瘩。我哆嗦着看空气里飞扬的粉尘。不知道这一切该如何收场。
  
  
  王尧轻轻抱住我的肩膀,在我耳边亲吻和说话。他说:“你的头发很软。”
  
  因为我从来不用发胶。我心中说。然而此刻我说不出话来。我意识到我的错误,王尧是我直系师兄,我后面至少还有两年要面对他。
  
  “Tim,你觉得怎么样?”王尧问我。
  
  我能觉得怎样?我渴望Alex的怀抱。他的呼吸,他的肌肤,他的黑发他的肩膀。香水混杂了烟草和汗水的他的味道。我无数次在梦中与他相遇,醒来却是一场空,他离开,剩我一个人独自面对这无边黑暗和孤寂。
  
  我完全不喜欢王尧。也许Paul会喜欢他,也许Ian会喜欢他,但是绝不会是我。
  
  我恨他,我恨我自己。Alex只是用一张随手撕下来的便签纸,用铅笔写的七个字母:for ever,就轻易把我栓了三百个悬着心的日夜。是他先毁约。为什么我要觉得自己错了?为什么我要觉得内疚,觉得自己不堪,觉得自己的所有行为都在再次证明自己很差劲?
  
  他们之间完全没有可比性。不是他们之间有多大的差异,而只在于我对他们的感觉。在那天早晨,我只是想做一件事;那个时候,如果我是站在实验楼的楼顶,我会跳下去;如果我是在火车站,我会随便买一张票,任凭自己去哪里;如果面前的不是王尧,是paul,或者Ian,或者simon或者其他任何人,我也会向他们微笑,和他们犯错。和王尧不过是一个巧合。我不知道这算是他的运气,还是我的运气。
  
  所以我没有回答。王尧也许觉得我太累了。
  
  我们就这样沉默地躺着。
  
  期间电话铃响过几次;王尧的手机也响过一次。他拿起来看了看,然后直接关了机。电话第几次响起来的时候,他起身去拔了电话线。这点让我有点觉得安慰;至少,王尧不是一个太不识趣的人。他知道要快乐就彻底,要享受就干脆的道理。
  
  
  王尧用肘撑着头,另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有点突然地问,
  
  “昨天给你打电话的人是谁?”
  
  我没反应过来,说:“谁?”
  
  王尧想了一下,说:“哦。他后来没打电话给你?早晨你走了以后,有个男的给你打电话。”
  
  我的心里哆嗦一下,会不会是Alex打来的?
  
  刹那间心头百转。如果这件事是Ian在撒谎。Alex这么久没有音讯,真的是太忙,而不是象Ian说的那样,去了M城,并且经常和他在一起。那么,我就彻头彻底地错了。
  
  王尧说:“他说他晚上还会给你打。你接到没有?”
  
  我心里想,王尧为什么这么关心这件事?他总该不会傻到吃醋吧?想想也不可能。
  
  我说:“我晚上接了个电话。不过不知道是不是你说的那个。”
  
  王尧想了想,停止片刻,他说:“Tim,那个人的名字是不是叫Ian?”
  
  我说:“他告诉你的?”我以为Ian在电话里和他聊过了。
  
  王尧说:“不是。我猜的。”
  
  我很吃惊。我转过头,看着他。
  
  王尧轻轻笑一下。
  
  我说:“你为什么笑得这么狡诈?”
  
  王尧说:“你先说,是不是Ian?眼睛很漂亮,皮肤白,北京人。”
  
  我疑惑地看他,“你认识他?”
  
  王尧没有回答。他问我,“你男朋友?”
  
  “不是。”
  
  “最好不是。”王尧说,“世界还真小。”
  
  我问他:“你怎么认识他的?”
  
  王尧用手枕着头,仰面躺着,凝视着破旧的天花板:“朋友的朋友介绍的。”
  
  我问:“什么朋友?”
  
  王尧说:“我一个高中同学,也算是大学同学。计算机系的。”
  
  我心里模模糊糊有个怀疑,我说:“你那个高中同学,是不是一个细高细高、长头发,老穿个粉色开衫的?”
  
  王尧转过脸来,说:“你认识?——就是他。”
  
  我说:“不是很熟。我们本科时候一个楼道。”
  
  王尧说:“哦,我忘了,你们本科是3*楼吧?你们那个楼好多咱这号人。”
  
  我不置可否:“是吗。你怎么知道?我们脸上又没长角。”
  
  王尧微微一笑,半开玩笑说:“别忘了,我是搞学生工作的。”
  
  王尧历数他认识的一些人。但是我多半都不认识。有些听说过,有模糊的印象。最后,王尧说,
  
  “L系有个帅哥,***,和我一级的。”
  
  我心跳得厉害。
  
  王尧说:“我大四那年,保研了没事,还一起打过两场球。你认识他吗?”
  
  我没有回答。
  
  我反问说:“你没有……”
  
  王尧笑笑说:“我倒是想啊。不过没机会。我听朋友说他在追你们楼一个小师弟。所以我才问你有没有可能认识。”
  
  “不过,”王尧说,“我的工作做得不全面。按理,我应该早就认识你。”
  
  他搂住我的肩膀,一半玩笑一半认真地:“不过,现在也不算太晚吧?”
  
  我背对着他,没有吭声。
  
  王尧在等我的回答,“嗯?”
  
  我轻轻说:“没可能的。”
  
  王尧问:“为什么?我看,你也不讨厌我;咱们而今又一个所,多方便。以后生活上学习上有什么困难,我都能代表组织上替你解决。跟着我,‘吃香的喝辣的’,啊?”
  
  这就是王尧的聪明之处。他反应很快,立刻就无声无形地给自己找到台阶下。我被他一本正经的官腔逗笑了,有片刻忘记现实处境。
  
  所以,我也想捉弄他一下。我说:“那我告诉你原因,你不要跳起来。”
  
  王尧说:“我是什么人?哪有这么容易被震撼。说吧。”
  
  我转过身,和他面对面;窗帘缝隙里透进的光线,在我们中间切割出清晰的一道。
  
  我慢吞吞地说,
  
  “因为,第一,我认识你刚才说的×××;”
  
  看到王尧露出惊讶的神情,我接着说,
  
  “第二,我就是,你提到的那个师弟。”
  
  
  
  其实 39章我已经写好了
  但是 因为回帖的数量和质量都不够……
  所以 我就是不贴……hohoho
  39a,
  
  我总以为自己抵达了港口,
  
  可总是发现自己又被抛回了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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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就是,你提到的那个师弟。”
  
  我盯住王尧,一个字一个字说出口。
  
  不管王尧多么沉的住气,他都没有料到K大会小到这个程度。我不知道他是怎样想的,但是很可能,他开始有些许不安。我和他的关系并不是他先前料想的那么简单。也许,他有点惊诧的意外,或许,本来在他眼里,我只是一个缺乏天赋,性格内向、无法进行顺利沟通的人,然而背景干净、关系简单。他的身体稍微向后倾,好稍微离我的脸远一点、看清楚我的表情。
  
  然而他从我脸上显然什么也得不到。我并没有骗他;我也没有什么想从他那里得到的。我做这些、我说这些,完全缺乏逻辑,只是为了开心。就像两岁半的小男孩喜欢摔东西,不为什么,并不是有些人说的破坏欲;他摔东西,只不过是为了听到“砰”的一声,然后咧嘴直乐。
  
  过了好一会,王尧才从惊讶中回过神来,说:“哦。。。”
  
  他说:“……我听说,***毕业去了M大?牛人。据说是我们这届最好的几个offer之一。”
  
  我忘记我们目前的处境,很高兴别人夸Alex。所以我很开心地说:“是的,他很厉害的。我从来没见过比他更聪明的人。”
  
  王尧凝视着我,没有回答。
  
  他说,“他过去是拿PHD?”
  
  我说,“是的。”
  
  王尧说:“不过,咱们专业要出去不容易。”
  
  我说:“我知道。”
  
  王尧不说什么了。他的意思我也大概能明白。无非就是提醒我不要舍易求难。但是我又何尝期望太多?我从来不是一个太自信的人,一切顺其自然,缘尽而止。倘若真有缘分湮灭那天。我想,又有谁是离开谁就一定活不下去的呢?再重要的人,如果得不到,到老来,也不过在时刻回忆里浮现一个模糊的影子,也不过心里苦一阵也就算了。我自己有自己的人生,可以为另外一个人的时候,自然可以那样做;如果缘分不允许,那就换条路,自己过自己的。
  
  我这样跟王尧解释。
  
  王尧盯住我;
  
  王尧说:“你是在说服自己吗?完全没有必要。”
  
  他说中了。他看人的经验太丰富。我被他说穿,有一种衣服被扒光的感觉。
  
  王尧看出我的窘态,他不再提这个话题了。
  
  他一直手枕着头,望着天花板。
  
  他突然说:“小Tim,你喜欢谁的书?”
  
  我想了想,说:“我喜欢泰戈尔。”
  
  王尧点点头,说:“我喜欢福柯。我推荐你去看他的书。”
  
  那时候我还没有听说过福柯这个人。
  
  我好奇地问:“他是什么人?”
  
  王尧说:“一个法国人。他有句名言,‘如果与一个男人的性爱让我感觉快乐,我为什么要拒绝它呢?’”
  
  我一下就明白王尧的意思。
  
  我说:“可是世上的事情,不是单单快乐二字可以说的通的。我们总是要考虑到现实里的其他。”
  
  王尧说:“实践上应该是这样的。但是你一定要明白,一个人的言论和行为并不一定要永远一致;一个人的内心真实想法和言论也不一定要一致。”
  
  我说:“福柯这么说的吗?”
  
  王尧摇头。他说:“这是我说的。”
  
  他说:“福柯有个观点,就是,现代社会和古典社会的区别之一,就在于,在现代社会,人们的知识,或者说,所谓真理,都是被建构出来的。所谓真理,并不是被发现的;而往往是根据各种各样的目的,被发明出来。就比如性别关系。通过这种方式,人们被那些毫无理由的道德自我约束,根本不会去想挣脱,更谈不上反抗。这是一种隐形的权力的控制形式。他把现代社会称为‘society of control’。”
  
  王尧说:“当然,个人力量微不足道;所以,如果我们单个个人要在社会里存活下去,就必须遵守它的大部分规则;就是说,行为上,我们要尽量向社会规则靠拢;即使你知道那规则是错的。但是,心是自由的,我们心里一定要有些坚定的信念。那些信念,自己知道就可以了。不要说出来,也不要去做。偶尔受不了了,发泄出来;但是最后还是要回到规则里去的。”
  
  我有点感动。突然间,我觉得王尧这个人很好。
  
  我转过脸去,好像从来没认识过这个人。我认真地问他:“你是不是很少说这种真心话?”
  
  王尧耸耸肩,脸上浮现平常的那种笑眯眯的表情。他也转过脸来,微笑说:“这是福柯说的。我只不过转述而已。他的思想很modern,有时候我拿他练脑子。”
  
  我说:“但是你讲他的理论讲得这么明白,可见他必定有触动你的地方。否则怎么引起你这么大关心 ?”
  
  王尧搂住我的肩膀。说:“很简单。因为他是个同性恋。”
  
  他说:“还有个关于他的信息,你要不要听?”
  
  我问:“还有什么?”
  
  王尧说:“他死于艾滋病。”
  
  
  
  王尧说这话的时候,脸上仍然在笑。我觉得毛骨悚然。
  
  我问:“你……你不会也有吧?”说这话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声音都在抖。
  
  
  
  NND王尧完全可以去考央戏。
  
  
  他的脸上仿佛抽搐了一下,浮现出痛苦神色。
  
  我被吓得心都漏跳半拍。
  
  我说:“你真的……你真的……”
  
  王尧爆发出一阵大笑:“你还真好骗!!!!我要是都有爱滋了,我还辛苦读这个破研究生干嘛!我就收拾铺盖该玩玩该喝喝去了。”
  
  我真的被气坏了。我爬起来顺手就抄起枕头边一本书劈头盖脸地往他身上砸。
  
  王尧也不闪躲,他笑得停不住,嚷嚷说:“反了你反了你!谋杀亲夫了你……”
  
  
  
  
  正闹着,我突然好像听到门口有什么声音。我向王尧示意,他也安静下来。
  
  屋子里死一般静。门口没有异常。我想也许是我疑心。
  
  正要松一口气,我突然听到门口有沓沓的脚步声远去。我和王尧面面相觑。刚才是不是有人在门口一直站着,听到屋子里突然安静下来然后才走的?
  
  我看王尧的表情,他也有和我相同的忧虑。
  
  过了一会儿,王尧安慰我说:“也许是路过的。”
  
  我也希望是这样。但是,我们的直觉不约而同觉得不会这么简单。
  
  我的错犯大了。
  
  
  39 b,
  
  
  收拾了一晚上东西,去浴室的时候已经很晚了。离停水只有半小时不到。浴室里烟雾蒸腾,只剩寥寥几个人。我找了个没有人的角落,换下衣服开始洗。
  
  过了一会儿,我打了洗发液,正闭着眼睛冲头发,突然感觉身边有点异样。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身边若有若无地蹭。我睁不开眼,也没想太多,就往旁边挪挪。
  
  这次我感觉出来了,一定有什么。因为那个东西又蹭过来了。
  
  我擦了一把脸,睁开眼睛,差点没把我吓昏过去。一个男的站在离我不足一肘远的地方看着我自慰。隔着水汽,我也没戴眼镜,慌乱之中我没看清他的脸,但是他的动作哪怕是傻子都看得出来。
  
  我澡也不洗了,慌慌张张冲到更衣室套了衣服就跑。
  
  王尧这几天都回来得早。我满头大汗地跑回宿舍,他正在桌上写什么材料。还惊讶:“你洗澡还真快。肥皂泡还在脖子上呢”
  
  我把盆往地方一放,恨恨地:“nnd真倒霉,我在澡堂遇到一变态……”
  
  王尧说:“怎么个变态法?”
  
  我:“丫在澡堂自慰……”
  
  王尧不以为然:“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值得这么慌张。”
  
  我气得脸通红。他看看我,开玩笑说:“他该不会是对你动手动脚吧?”
  
  我不说话。
  
  王尧认真起来:“什么人这么变态?他真对你动手了?”
  
  我恨恨说:“那变态蹭我……”
  
  王尧停下笔:“看清楚他长什么样子了?”
  
  
  我:“没。幸亏没看见,要不我今天晚上会做噩梦。”
  
  
  说到这里,我突然意识到什么:“糟糕,我光顾跑,眼镜落澡堂了。。。”
  
  
  
  我要回澡堂取眼镜。王尧看看表,说:“别去了。现在都快十二点了,澡堂早关门了。明天再去管理室认领吧。”
  
  
  
  第二天,我去澡堂取眼镜,在管理室问了半天,管理员都说没发现眼镜。我懊恼地回宿舍,心里很气愤,想真倒霉,昨天遇到色魔变态,今天又发现眼镜丢了,不知道什么人这么爱便宜,眼镜偷了有什么用啊?我的眼睛一只正常,一只严重散光,两只眼睛相差将近两百度,我诅咒偷我眼镜的走路摔大交。
  
  晚上王尧回来,问我眼镜找到没有,我说没有。我一想到眼镜那么贵,又要破财了,心里很不爽。
  
  第二天,我去了学校门口的大明眼镜店,查了查镜片价格,稍微好些的都要八百上千,我很受打击。
  
  晚上,在宿舍我什么心思都没有,拿了笔在纸上乱划,想来想去我存折里那两三千块钱怎么应付新学期开学一学期花销。所里活那么重,老板又不发钱,我叹了口气:现在的研究生体制就是典型的又要马儿跑,又不给马儿吃草。狗急了要跳墙,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这不是逼我们拿做学问的时间出去找活儿干麽。
  
  北京的东西就是贵。我郁闷地想。
  
  我开着台灯,还在纸上乱划。王尧回来的时候已经深夜十二点多了。他这天很沉默,回来把包一扔,就往床上一躺。
  
  我低着头还在划。眼前一晃,一副眼镜扔到我面前本子上。正是我那副眼镜。
  
  我惊喜地问:“哪里找到的??”回头看王尧。
  
  他又退回到床上躺着,鞋子也没脱,看起来很疲倦。
  
  我问:“哪里找到的?”
  
  王尧闭着眼睛。不吭声。
  
  我还想问,王尧突然说:“你他妈别问了行不行”
  
  我被他这么当面斥责,一下涨红了脸,不说话了。回过头趴在桌子上。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王尧起来的声音,我以为他会向我做个解释或者道歉。但是他直接去架子上取了脸盆,站在门口换拖鞋,换鞋的时候狠狠把球鞋一摔,两只鞋一南一北分道扬镳地躺在地上,他也没管,拿了毛巾就去洗脸了。
  
  我不知道他的怒气从何而来。我不打算管他的事,但是目光所及,看见那一南一北一立一躺两只球鞋在屋子中央,心里总不舒服。——我这个人有点强迫症。看到什么不舒服的东西就想去整理,如果不整理,会一个人不停地想,越想越不舒服。——
  
  所以王尧洗脸完回来的时候,正好看到我弯腰在门口架子旁整理他的鞋。他一愣。
  
  我想他错会意了。他不知道我有这个毛病。
  
  我整理完,没有和他说话,自己出去洗了手,回去接着坐在桌前想事情。
  
  我这几天一直在想一件事,就是我想对Alex说分手。
  
  40,
  
  那些天的大部分情况完全是一段空白记忆。我不记得王尧和我又做了什么,也许我不应该遗忘得如此彻底;但是据说心理学里对此有一个
  
  很好的解释:我们总是有选择地忘记那些让我们感觉屈辱和痛苦的人与事。
  
  我脑海里如今的片段,只记得灰暗的屋子里那些漂浮飞扬的粉尘;它们纷纷扬扬,在零乱的屋子里盘旋飞舞,让我想起童年时代我读过的
  
  某个童话或者民间故事,故事里说,每颗粉尘都是前世一个人的灵魂。那个故事当年曾经让年幼的Tim心驰神往,因为他认为,有一天倘若
  
  他也死了、也是一粒小小灰尘,在这无边宇宙里永远自在旅行飘荡。
  
  
  
  
  
  第二天,我睡到中午才起来。我觉得很累,浑身都不舒服。起来以后,我拿了钱,慢慢地走到长途电话室去。
  
  这是我第一次给Alex拨电话。因为国内打国际长途比美国那边打过来贵很多,所以以前都是Alex打过来的。
  
  他寝室没有人。我固执地拿着听筒,听空洞的铃声不停地响。电话断了,我再接着拨。然后再断,再拨。
  
  旁边打电话的人来了又走,只有我一个人,守着一部也许打不通的电话固执地一遍又一遍拨。我在那里站了很久,服务员好奇地朝我看,
  
  说:“同学,打不通吗?”
  
  我向她笑笑,摇摇头。
  
  她好心说:“要不,换个时间段再打?”
  
  错就错在时间。不能再错了。
  
  我再摁重拨,心里说:“最后一次了。”
  
  空洞的铃声响过之后,我再对自己说,“最后一次。”
  
  ……
  
  时间分分秒秒流逝。我不知道我在电话室站了多久。电话室的服务员替班换了一个老太太,她说:“小伙子,先去吃饭吧,吃完饭再回来
  
  打。”
  
  我瞅瞅她,拿着话筒笑笑摇头。
  
  好心的北京老太太接下来絮絮叨叨地说:“跟女朋友吵架啦?她不接你电话啦?早知道开初就好好哄着嘛……”
  
  我的注意力暂且被她吸引过去,拿着话筒,没有留心里面的声音。
  
  突然一下,就听到电话里有声音。
  
  我等了很久的他的声音。有点疲倦的又有点不耐烦的Alex的声音:
  
  “谁?”
  
  我的心思重新回到电话上。有点措手不及地慌张。我说:“……是我。”
  
  Alex没听出我的声音,“谁?”
  
  我平定一下心情,换了冷淡一点的口气,说:“是我。×××。”我和他之间很少用全名的。这么报告一次名字,我们的距离一下就远了
  
  。
  
  他有点意外地说,“呃……你怎么打电话……”
  
  我说:“我有事情想和你说。”
  
  Alex说:“什么事?”
  
  突然之间,我觉得那句话很难出口。尽管这句话我在我心里盘旋很久。每个字,我都在心里排演了许多遍,连语调和停顿,我都计划好了
  
  。
  
  但是,要出口的时候,我意识到计划和实践的差距。
  
  我看看窗口的老太太,她看着电脑屏幕,在吃饭。
  
  Alex仿佛意识到什么,问:“出了什么事?”
  
  我迟疑一下,说:“……没什么……我想,我们分开吧。”
  
  他那边悄无声息。我以为他挂了,说:“……你在吗?”
  
  Alex的反应并没有我想象那么大。他的口气很正常:“你又发什么神经?”
  
  如果是往常,我会为这句话生气。我最恨在我认真说什么提议的时候,被他指斥为“发神经”“无聊”“异想天开”之类。
  
  但是此刻我没有心思在乎这些。我在想如何把我想了许久的理由表达出来。
  
  我说:“我是认真的……我们不要这样下去了。”
  
  Alex直接问:“你这边有新朋友了?”
  
  我想到了王尧。但是王尧什么都不能算。我已经想过了,一开学我搬走,以后我和王尧都不会有什么瓜葛。——至少我这方面不会。
  
  就像以前读高中的时候,大考前疯狂出去玩一次,回来就能收心认真看书。我就是这样,极度压抑的时候要爆发,发泄过后自己也觉得疲
  
  倦,会自动回到正轨。和王尧在一起的那几天太荒唐,我觉得很厌烦而且疲惫。我希望新学年新开始,包括过去所有的,王尧自然在这其
  
  中,Alex也不会例外。恋爱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两个人并不是有感情就能克服一切的。我并没有考虑过以后会怎样,但是我确定的是
  
  目前此下我不想继续下去了。我宁可无牵无挂,回复单身生活,回复遇见Alex之前的、sarah之前的生活状态。那样挺好,至少比现在好。
  
  所以我回答说:“不是。我就是不想这样下去了。”
  
  Alex又干脆利落地问:“那你说这话什么意思?你耍着玩?”
  
  事先,对于分手,我给自己找了无数个理由。每条理由都言之凿凿,完全当作有效论证的样板。然而,此刻被Alex这么直接了当的质问,
  
  我竟然哑口无言,刹那间完全找不到一个坚强的理由可以支持自己的论点。
  
  难道我就直接说:“我对你没感觉了”,就像网路上的“分手攻略”第一招教授的那样?
  
  我偷偷打量工作台后面的老太太,她正看着电脑,但是我怀疑她一直竖着耳朵在听我说话。
  
  一时之间,我完全说不出这么恶心的台词。
  
  我做事就是这样,总是怕被人说,支支吾吾期期艾艾怎么也说不出口。余光所及,看到桌子前的老太太停止了吃饭,目光炯炯地看着我。
  
  好像我是什么做了亏心事的人。
  
  我被他的问题和她的目光搞得心慌意乱,好像自己真的是做了亏心事一样。
  
  我背过身去,捂住话筒,我意识到这种电话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去电话室这种公共场所打。此刻我是在上演真人版的黄金八点档吗?象动物
  
  园的猴子一样被人看。
  
  我低声对Alex说:“我……我觉得我们没有希望……”
  
  Alex在电话里大声说:“你说什么?我没听见!”
  
  我怒!!!
  
  在电话室无来由耗了半个上午,已经很衰了。这种分手的话,不是应该用很无情、很酷的姿势说出来的吗???此刻,我不得不象做贼一
  
  样压低声音说出来,已经很可笑了,一点力度和说服力都没有。
  
  这个电话室这么小,难道要我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语调大声说八点档的弱智台词:“我觉得我们没有希望!我觉得我们没有可能!我觉得
  
  我们应该分手”吗!难道我天生要给别人当笑柄当猴子的吗?
  
  而且,谁也不知道电话那头是个男人,所以,所有人都会以为我是一个差劲的、没担待的男人,在找借口甩女朋友。
  
  Alex还在电话里说:“喂?”
  
  突然间我觉得我完全失败。我说:“算了,没什么了。”
  
  Alex很生气:“你他妈到底想说什么?”
  
  我泄气地说:“我回去就给你写邮件。一个小时后你开一次信箱吧。电话费很贵,我挂了。”
  
  我付钱的时候,又被老太太逮住训了半天。无非就是劝合不劝分的意思,还被夹棍带枪语重心长地被责备一番,无非就是男人应该多让女
  
  朋友,分手的话不应该随便说、以免伤和气云云。我真想不要那几块钱零钱,直接夺门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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