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子江湖
总序
武林的历史是从有了武功以后开始的。
武功的历史是从有了内力以后开始的。
在内力被发现以前,由常规肌肉伸缩活动产生的力量从来就没有能够让人挣脱地心引力超过五到六尺。出拳击打产生的威力的极限也仅仅是上述力量叠加上出拳的速度而已。
谁最早发现了内力这一命题已经淹没在久远的历史中,难以稽考。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早在先秦时代,就有了关于能纵跳十几尺高墙、掌裂千斤巨石的江湖侠士的记载。我们相信,他们至少已经在不自觉中使用了内力。
如今武林历史学家们基本上认同,第一位系统地提出了内力的概念和修习方法的是少林的创派祖师达摩。由于达摩不是中原人,曾经有部分狭隘的武学史家因此否认他的先驱者地位。但是近年来随着少林寺一些重要手稿特别是《易筋经》和《洗髓经》第一卷原稿的发现,达摩的地位已经不可动摇。多少让人欣慰的是,考古证据清楚地表明,达摩是到达中原以后,才在武学研究上有了突破性的进展。而中原也从那个时候开始,产生了真正的武学。那是武林的第一个黄金时代。
达摩发现了内力的许多重要的性质和运用的技巧,但是他并没有能够解释内力的本质和来源。武林为此等待了大约五百年。北宋的武学家黄裳第一个提出了内力源于自然力的概念。他指出,自然界天然存在着“力”(或者说“气”),武术习练者可以通过特定的方法(内功)让人体和自然力进行超乎一般的交换,让自然力在人体内运行、积聚和激发。
之所以说“超乎一般的交换”,是因为其实人体通过眼鼻口耳,全身肌肤本就无时不刻地在吐纳着自然力,只是对于常人来说,这种交换非常之微小。黄裳还正确地提出了“阴阳差”导致自然力流动的正确观念。他认为,自然力由“阴”和“阳”两种“气”组成,两气的原始和谐的状态是平衡和静止的。如果有外因导致阴阳失去平衡,自然力就会流动,去弥补阴阳之间的势差,从而恢复平衡。黄裳甚至解释了风就是因为阳光对不同地域加热的差异导致“阴阳差”从而迫使自然力流动而形成的。而对于健康的人体来说,阴阳是平衡的,即使是患病而导致阴阳失衡,这种不平衡相对而言也是很小的。但是通过内功可以在人体局部(主要是丹田)造成极大的阴阳差,从而导致人体内的自然力(也就是内力)在筋脉里高速流动,一旦被激发,便可以产生强大的力量。黄裳把他的重要发现记载在《九阴真经》的上卷里。《九阴真经》是武学史上里程碑式的巨著。
黄裳之后武林史上陆续诞生了数位震烁古今的大师,发现了更多的内力的性质,同时也掌握、更新和创造了令人眼花缭乱的运用内力的方法(即武功招式)。王重阳、周伯通、黄药师、杨过都是武林史上不朽的名字。他们共同缔造了武林第二个黄金时代。
而他们当中的集大成者,无疑是武当派的创始人、被认为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武学家的张三丰。张三丰的伟大不仅在于他发现了更多更好的内力修习方法,创造了许多玄妙莫测的武功招式,最重要的,是他用超人的天才和洞察力建立了整个武学理论的严谨体系。
公元一三五零年,张三丰发表了他划时代的巨著《武学原理》。他在书中提出了著名的“三丰均衡”,成功地解决了是否可以无限制地运用自然力的问题。同时空前绝后地提出并证明了“三丰公式”,量化了阴阳差和内力的关系。
如今在中原大地任何一所武术科学学院里都会教授张三丰定理。他的公式是那么的简洁,却又是那么的深刻,是那么的不可思议,却充满了均衡和谐的自然美。这些公式包含和解释了几乎所有的内力和武功现象,成为所有武术习练和创新的指导和源头。
张三丰把武学的朝阳变成了中天之日,在他之后两百年里武学的发展远超过他之前的上千年。整个江湖在惊讶后赞叹,在赞叹后折服。公元一五四七年,在武当山举行了意义深远的纪念张三丰诞辰300周年暨首届江湖武学研讨大会(史称“武当会议”)。会议通过了由令狐冲、任盈盈夫妇倡导的“武学共享”原则,成为各大门派逐渐摒弃门户之见,进行广泛的武学交流的开始。当时主持会议的武当掌门冲虚道长在致开幕词时乐观地指出,武学中最根本和最重要的定理已经都被张三丰发现,武学界剩下的工作无非就是在张三丰的理论框架下发展新的武功招式和提高内功修炼的效率而已。与会的少林掌门方证大师在总结陈词上表示了赞同,但是他同时也提到,尚有三个重要的武学现象目前无法被纳入张三丰理论框架中。大师在发言结尾半开玩笑地说,他希望这三个问题最好不要马上被解决,这样武学界还留有一点悬念和研究动力。
大师的发言引来会心的笑声,但是谁都没有想到方证大师竟然一语成谶。直到今天,那三个武学现象依然像万里晴空中飘浮的三朵乌云,困扰着武学界最聪慧的头脑。
然而武学曲折的发展历史一再验证,我们有能力运用我们理性的思维去探求武学背后深刻的奥义,而先辈未竟的事业终将由后人来完成。如今在中原大地的武学高等学府中我们已经可以嗅到年轻的不安和悸动。新的创造力已经在积蓄生成,迫近了东方的地平线。
——摘自《武林史 序》
黄毓教授 燕子坞武术科学学院武林历史研究所所长
第一部 燕子坞
(一)
江南与其说是某种真实的地理存在,不如说是一种虚幻的文化情怀。在历史上地理的江南很难说主宰过多少政治风云和江湖沉浮。定都长江以南的王朝似乎总逃脱不了悲剧的命运,江湖上最有实力的门派和教会也很少把江南作为主要的活动地点。然而江南凄迷的烟雨里蕴含着中华大地的情感灵魂。和黄土地相比江南是那么的灵动和飘逸。才华横溢的青年和娇柔纤秀的佳人似乎是这片土地的专属。愁绪只在这里凝结,黄花只在这里飘落,画船金舫、残荷听雨、江枫渔火、月满西楼……
今年江南的秋天来得格外早,农历八月刚到,瑟瑟的秋风便已经低吟在燕子坞武术科学学院的校园里了。周远踏着满地翻卷的黄叶瑟缩地走在校园的主干道“复燕路”上。
复燕路是一条美丽的路,两旁种满了高大的落叶乔木,在初秋的清晨里弯曲延伸,仿佛没有尽头。创建燕子坞的慕容家族,曾经把兴复燕国作为毕生理想,这条路的名字,算是对这个理想的纪念,但是在周远看来,总有些镜花水月的悲凉。周远曾经很留恋在复燕路上漫步的惬意,可是进入大四以后,就业的压力开始让周远的情绪变得低落,眼中的景物,也无一例外地沾染上了悲观主义的色彩。
其实燕子坞,作为仅次于少林和武当的第三大武学学院,毕业生就业的整体形势是极好的。暑假一开始,丐帮和唐门就率先来燕子坞开招聘专场。众所周知,丐帮和唐门只在少林、武当、燕子坞和五岳剑校华山分校四大名校开招聘专场。紧随其后的是以宝生钱庄为首的金融票号和以威远,震远为首的镖局,再后面是吃皇粮的各大朝廷部门。整个暑期,燕子坞刀法、剑术、掌法、暗器以及药理等大院系的毕业生成为了人才市场上被竞相争夺的宠儿。
但是周远既不是刀剑,也不是掌法系的学生,也不在药理、暗器专业就读。周远是燕子坞学院武术理论系大四的学生。
武术理论系的学生并不习练内功和武艺,他们研习的是武学理论,具体而言包括武学理论发展的沿革,张三丰武学理论体系的发展和运用,以及武功招式的优化和创新等。简而言之,就是从纯理论的角度研究和发展武学。如果要类比的话,武术理论系的学生是一群精通流体力学和游泳姿式原理,但是却从不下水游泳的人。
当然,纯理论的研究在武学的发展上曾经起过极其重要的作用。武学理论这个专业也曾经红极一时,特别是张三丰发表他的《武学原理》巨著后的一百多年里,各种新的武学理论层出不穷,直接导致了内功和外功招式练习上许多瓶颈的突破。遵循着张三丰理论的指引,许多过去完全想不到的内功导引方法和匪夷所思的绝妙招式被发现和革新。在这个武学理论的黄金时代里,燕子坞学院的武学理论系无论从论文发表数量,还是从各项武学奖项获得的人次来看,都是首屈一指的。燕子坞武学理论系的毕业生一直是各大门派,帮会,钱庄和镖局出重金争夺的对象,燕子坞的剑术、掌法等院系现在在武学院中名列前茅,相当一部分原因是当年武术理论系各项创新的积累。
然而在过去的大约一二十年间,武学理论的研究渐渐开始衰落。原因很简单,张三丰的理论框架已经被发展到了极致。尽管还有一些尚未解决的课题,但是大部分只是出于对武学理论本身的兴趣,凡是和实际的武功习练和发展有关的,基本上已经被探索殆尽了。就业市场开始渐渐冷落精通理论的人,重新把重点放到对那些具有武术天分,能把已经研究出来的各种武术招式练得比别人更好的人。
随着近几十年江湖上各大帮会,门派之间日趋激烈的竞争,对武术超群,潜力巨大的武学院毕业生的需求也越来越大。丐帮许诺四大名校的毕业生一经录用就直升四袋弟子,唐门租用官道上的豪华八乘马车接送面试的学生,宝生钱庄更是给所有录用的毕业生一笔相当于他们四年所有学费的签约奖金。但是武术理论系的就业面却越来越狭小,大的帮会钱庄以及朝廷各级部门每年只有非常少的名额,多数也会给一些有背景的学生。最好的出路可能是读研,然后留校任教,但这对专业课的要求又非常高。周远的几个比他高一届的学长,最后只能去姑苏城的一些戏班做舞台武术设计指导。虽然屈才,但总算有体面的收入。另外几个学长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只能转行去做生意,或者远赴西域或者东瀛去找机会。
周远离开复燕路,转上校园的泥土小径,很快眼前出现一幢宏伟的建筑。整幢建筑的外形宛如一把锋利的宝剑,直插云霄。这里便是燕子坞剑术系的所在地“巨阙阁”。这个燕子坞的标志性建筑多年前由姑苏城著名的建筑师漆雕易亲自设计和主持建造。
几个年轻的学生正向阁内走去,他们的脸上带着剑术系学生特有的自豪感,他们的佩剑上都刻有燕子坞的徽章。去年年底的时候,《晓生评论》发布了一年一度的最具权威的剑术院校排名。燕子坞首次超越了以太极剑闻名天下的武当,排名第二,仅次于五岳剑校里的华山分校。
周远加快步伐,仿佛怕被剑术系那些学生的自豪感灼伤一般,但他还是无法不注意到挂在巨阙阁正门檐下的烫金横幅“热烈欢迎峨嵋剑术学院莅临交流指导”。
峨嵋即将来访这件事周远当然早就知道,因为这是武林中的一件大事。《武林日报》几次在头版头条报道,《江湖周刊》也做了好几次深度采访。峨嵋自从纪念张三丰三百年诞辰的武当会议之后就从未再出席过任何武学院的聚会,这么多年来也从未出访过其它门派。可是今年秋季学期伊始,峨嵋剑校的校长柳依仙子破天荒地宣布将率领峨嵋最优秀的三十六名学生出访少林、武当和燕子坞。
周远仍然记得当时燕子坞知道这个消息以后男生宿舍里一片欢腾的景象。许多人举着武林日报奔走相告、雀跃不止。
男生们当然不是出于对武术交流的浓烈兴趣,而是因为峨嵋剑术学院是一所独一无二的女子学院!
峨嵋的学生,绝大部分都是各大门派掌门人,各大帮会,钱庄,镖局里高层管理人员的爱女,还有的甚至是皇亲国戚、朝廷官员的千金。出身平民的学生也都是经过好几轮面试,必定要身材窈窕,面容绝美,才会被录取。所以峨嵋毫不夸张是一个美女如云,佳丽成群的地方。
但是峨嵋的学生,毕业后不是留校任教,就是立刻嫁入豪门,从此深居简出,江湖上根本没有机会一睹这些学生的芳容。《武林日报》,《江湖周刊》和《晓生评论》三大平面媒体这么多年来几乎从未采访报道过峨嵋的学生,只有《江湖人物》,《武林探秘》那样的八卦报纸杂志,才经常刊登一些难以证实的街巷传闻,比如峨嵋女生姿色榜上第几名已经和某富豪大公子定下婚约等等。
可是这次,燕子坞却有幸迎来峨嵋最优秀的三十六名学生,招待她们留宿十天,和她们共同听课,用餐,交流武术,零距离接触这些含苞待放,倾国倾城的大美女们,对于剑、掌、刀、器专业的那帮血气方刚,却整天运气打坐,站桩踢腿的男生来说,无疑是灵魂深处最不可告人的幻想变成了真实。据说开学以来,燕子坞渡口书亭《江湖人物》的销量翻了三倍,许多男生寝室的墙壁上都张贴起了从杂志上撕下来的峨嵋美女学生的画像。
当时的江湖并不知道峨嵋出访的真正原因,也无法预料到这次的出访竟会是一个新的武林动荡时代的序曲……
(二)
周远走过巨阙阁,沿着蜿蜒的小径前行了约五分钟,转过几座山石后,来到一片桃树和柳树交错种植的树林里。在桃树和柳树的掩映下,有几幢连成一片的屋舍,这里就是曾经大名鼎鼎的燕子坞武术理论系的所在地“语嫣楼”。语嫣楼没有巨阙阁那么霸气和招摇,但是白墙黑瓦,甚是清淡素雅,几幢小楼交错连接,也颇为别致。春天的时候,嫩柳发枝,桃花盛放,这片院落前后,桃红柳绿,相互映衬,会格外的美丽。
在屋舍的前面,有一尊少女的白玉雕像。雕像雕琢得十分细腻,少女发丝飘逸,容颜绝美,只是神情里,流露着一丝淡淡的哀愁。这座雕像纪念的是著名的武学理论家王语嫣。王语嫣虽然后来远嫁大理,却是地道的姑苏人,和燕子坞的创始人慕容家族也颇有渊源。
周远在树林里找了一颗柳树靠着坐下,从怀里掏出一个粽子,剥开吃了起来。这个粽子是食堂的王婶昨晚塞给他的,大一大二的时候周远在食堂打工,因为勤劳刻苦,负责食堂后勤的王婶很喜欢他,之后一直对他照顾有加。粽子虽然是冷的,但毕竟是肉粽,周远嚼得津津有味。
周远一边吃,一边凝望着远处王语嫣的雕像。
从很久以前开始,燕子坞就有这样的一个传说,说是从某一个特定的角度,可以看到王语嫣露出微笑,能够看到那个微笑的学生,将成为燕子坞的“优等毕业生”。这个特殊的荣誉每届只授予给一个学生,校长慕容迟会在毕业典礼上亲自授予一把镌刻着燕子坞徽章的镶金宝剑。
每年秋天,成群结队的新生会来这里,嬉笑着在树丛间遥望王语嫣,希望能成为幸运儿,而老生们则带着讥讽的表情不屑地路过,因为从来就没有人真正看到过王语嫣的微笑。无论从哪一个角度看,她那绝美的脸上都笼罩着一层神秘的哀愁。
其实懂点燕子坞历史的人都知道,这座王语嫣白玉雕像早在燕子坞学院创立之前就有了,传说是王语嫣的表哥慕容复亲手塑成的。因此什么优等毕业生云云,其实都是无稽之谈。
不过三年来周远还是每天早晨都会来这里,选一个不同的角度坐下来边吃早饭边看雕像。周远倒不是为了想成为优等毕业生。十几年来,优等毕业生基本都在刀、剑、掌、器专业里产生,一个学理论的学生获得这一殊荣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周远只是觉得,如果能够看到王语嫣的微笑,就表示是上天对他的一种眷顾,也许会是他生活逐渐变好的兆头。
周远有时候傍晚也会来这里看,累的时候,还会靠在树上打个小盹。有时候周远看着那雕像,会想起他的母亲。在他朦胧的记忆里,母亲似乎曾经也是个很美的女人,但是从他懂事以后,母亲就已经因为操劳而变得很苍老。那时他们住在杭州的郊外,母亲靠在作坊里洗衣为生。周远记得他很小的时候母亲还很健康,夏忙的时候,还去田里帮工。每个月母亲会把攒下来的钱放进一个小铁箱里锁好,然后拍着周远的小脑袋说,这是你以后上燕子坞学院的学费。
周远完全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会产生把他送到燕子坞学院去的想法。在杭州,燕子坞固然是大名鼎鼎,但是却很遥远和昂贵,只有城里富有的人,才会送孩子去考燕子坞。对于一般人来说,如果要习武,嘉兴的柯镇恶武校的性价比是最高的。但是母亲不知什么原因只把燕子坞作为目标,她很长一段时间里兼三个时段的差,来赚取更多的钱。她总是对周远说,以后你会去燕子坞学剑法,然后成为一个武艺超群的侠客。
周远已经有三年多没有回家了,他不知道他的母亲现在在哪里,在做着什么。
校园里传来一阵悠远的钟声,上课的时间到了。周远匆忙吞下最后的一点粽子,站起来,夹着书本朝语嫣楼走去。
今天的课是《计量武学选题》,主讲人是燕子坞最有名的教授之一杨冰川。杨教授夏天外出远游,直到两天前才返校,所以今天会是第一节课。
《计量武学选题》这门课的内容涉及目前武学理论体系下最前沿的一些课题,按理说会相当有意思,但是周远却不太提得起兴趣,因为这门课是武术理论系少数几门对外系学生开放的课程。每年都有许多刀剑、掌法、暗器等系的学生来选修这门课,一是因为杨冰川教授的名望,二是因为了解一些武学比较前沿的动态可以成为他们将来上流社会社交场上的谈资。而周远不喜欢和这些剑掌刀器的学生一起上课。在他的感觉里,这些热门专业的学生都很倨傲,看不起武术理论系的学生。他们并不真正关心这些武学课题蕴含的深刻道理,他们只求能从一位有名望的教授那里听上片言只语,以便将来可以说得头头是道。
不出所料,周远一走进教室,就看到许多刀剑、掌法系的学生已经在里面高谈阔论了。其中的大部分周远都认识,这倒不是因为周远在学校里交游很广,而实在是因为这些学生在各自的院系和学校里都很出名。其中有药理系的章大可,剑法系的袁亮,暗器系的毛俊峰,当然还有刀法系的系花,大美女季菲。她穿着亮红色的无袖小夹袄和黑色的丝绒短裙,脚上穿着一双深栗色鹿皮靴。周远对时尚一无所知,但是看那裁剪,应该都是姑苏城观前街上的最新款。季菲身材高挑,双腿修长,两条玉藕般的手臂白皙纤细,无论在哪里,她都是许多目光注意的焦点。
这些热门专业的高材生应该已经都找到了满意的工作,可以有时间来选一些不用在乎评分的课程。武术理论系的学生都安静地坐在教室的角落里,预习着讲义,心照不宣地把教室的中心位置都让给了外系。周远在最后一排找了个座位坐下。
在那一群外系学生的中心,坐着一个挺拔俊朗的男生,他坐在那里,气定神闲地听着各人的谈话,但只要他一开口,大家的注意力就都聚集到他身上,即使是章大可袁亮那样的人物,也都会殷勤地听他讲话。他的名字叫周云松,是燕子坞目前最出名的学生。
周云松是姑苏城超级大富商周乾坤的大公子,从小锦衣玉食的他生的身材挺拔,样貌堂堂。一进燕子坞,就成为许多女生心目中的偶像。燕子坞的新生,在六个月的基础训练后,会被分配到各个院系,但是会选出七个最优秀的学生进入强化班,强化班的学生修习刀、剑、掌法、暗器、药理等其他所有院系的大部分课程。强化班的学生在接下来的三年里会逐渐淘汰掉六名,这些被淘汰的学生可以在燕子坞选择任何一个系继续就读,而剩下的那名学生,将直升由校长慕容迟亲自主持的斗转星移,也就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博士课程。这是一个燕子坞学生专业上的最大成就和荣誉。周云松就是这届强化班最后胜出的学生。
周远翻开讲义,不想去听他们的议论,但是很快发现这很难。周云松、章大可他们讨论的,是关于峨嵋出访的事情,这恐怕是当前武林中最热门的话题了。教室里其余的武术理论系的学生虽然眼睛都盯着讲义,但是绝大部分也都竖着耳朵在听他们的讨论。这些很有背景的学生都有许多以前的玩伴和故交在少林武当就读,所以他们的很多消息都是第一手的。
章大可似乎刚得到一些最新消息。
“王素竟然胜了深慧半招,达摩堂的面子都没有了!”他有点幸灾乐祸地说。
“人家是出于礼貌让了半招吧。”袁亮说。
“也有可能是王素实在太美,即使是深慧,禅心也乱了吧!”季菲说完咯咯地笑起来,苗条的身体弯起来,构成美丽的曲线。
“有道理哦,”袁亮立刻回道,“如果要我和你对决,只怕也下不了狠手去啊。”
“云松兄,那你到时候可要把持住啊!”以伶牙俐齿著称的毛俊峰立刻接到,“那王素据说漂亮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惊天地,泣鬼神,连藏经阁都要为她倾倒,塔林要为她折腰,她走到哪里,少林弟子的鼻血就流到哪里,僧鞋都被鼻血冲到山门外面了!”
众人都放肆地笑了起来,好多武术理论系的学生也捂着嘴或用讲义遮脸笑个不停。
周远知道他们说的王素,便是传说中的峨嵋第一美女,据说也是峨嵋几十年来最具资质的弟子。《江湖人物》十期里面至少五期用她的画像做封面。
作为武学交流,一般学校都会选派一个比较优秀的学生进行点到为止的切磋,根据刚才章大可说的,少林出战王素的,是达摩堂首座的得意弟子深慧,居然输了王素半招。到时候燕子坞的代表,肯定是周云松了,燕子坞一定是万人空巷,迎候这一对金童玉女的对决。
周远也很期待这场比试,倒不是为了一睹王素的芳华,在他的想象里,王素再美,也不会超越浸润着淡淡哀愁的王语嫣。周远期待的,是另一种美,武学的美,剑法的美。
少林弟子不使刀剑,所以深慧应该是以棍出战王素。而周云松最擅长的兵器是剑,所以到时候是真正剑与剑的对决。王素十四岁就被媒体誉为天才少女名扬天下,周云松是即将直升斗转星移博士,成为这项最为传奇武功的继承人,这两人的比剑,将会是一场剑法的盛宴。作为研习招式创新和优化的周远,这是一生中都少有的机会。
众人立刻接着毛俊峰的话头热烈地讨论起来,可是突然间,整个教室安静下来。
周远知道,一定是杨冰川教授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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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气发完了第二节,才想起忘了向阅读这篇拙劣小说的读者们致意。
如果您有耐心看到这里,仍不觉得言语太过粗陋,行文太过胡乱的话,我便已经深感荣幸了。
去年元旦我和一群朋友聊到新年计划时,便随口说要写一篇网络小说,结果整个2009年一转眼就在纵情恣意中被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于是今年决定要完成这个计划,并立志绝不能有始无终。
和这个论坛里许多人一样,金庸的小说陪伴我度过了中学时代。那时候几套书同时在班级里混乱地流传,很多故事都是先看了后面再看前面,有些章节因为不幸被老师没收而成了谜团。
政治课等“闲课”上每个人都用膝盖顶着飞雪连天中的某一本偷偷阅读,读到小昭离去时少年情怀里总挥不去最初的那点惆怅,读到黄蓉赵敏时又忍不住要和同桌的女孩对比,而关于小龙女被玷污的那几页也总是磨损得特别厉害,甚至完全被人撕去……
因此我决定勾画这个融合了些许现代元素,传承了不少金庸的武林框架的离奇故事,来纪念那段风清云淡的岁月。
希望大家喜欢,并和周远一起去解开武学最后的谜题,迎来一个风雨飘摇,却充满创造和生机的武林的第三个黄金时代。
最后祝大家都有一个充满快乐和成功的2010年!
陈枨
2010年1月2日凌晨于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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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周远之前远远地见过几次杨冰川教授,今天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他。一头的白发让他显得比实际年龄更加老一些,但是清瘦颀长的身材和稳健的步伐,让人感觉到他身上依然积蓄着一代武学宗师的力量。杨冰川走上讲台,目光很温和,但是却自有一股威严,底下鸦雀无声。
杨冰川在整个武学界大名鼎鼎,在燕子坞,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比校长慕容迟更加具有人气。剑、掌、刀、器的学生从小就视他为偶像,因为二十九年前,是他亲手诛杀了恶贯满盈的魔教教主李天道。
教室里所有的学生虽然当时都还未出生,但是从小到大都看过各种记述二十九年前和魔教一战的书籍,姑苏城观前街上各大戏院以此为题材的戏剧经演不衰,三大媒体每年都有许多回顾文章,和当事人访问。明年是荡平魔教三十周年,整个武林应该都会召开相当隆重的纪念活动。
周远也很景仰杨冰川,不过更多是因为他在武学理论上的成就。杨冰川参加对魔教一战的时候,还是个刚从燕子坞掌法系毕业,在京城巡捕总部初出茅庐的巡督。铲灭魔教三年后,杨冰川重新回到燕子坞,在武学理论系攻读博士,毕业时发表了一篇惊天动地的论文,证明了“张三丰猜想”。这件事在当时的武学界产生了轰动,各大媒体都以巨大的篇幅报道了这个困扰了武学界几百年的难题的解决。
张三丰猜想的命题非常简单。即使是没有学过武术的人也都知道,两个人打一个人比单打独斗占便宜。三人打一个又比两个打一个更占优势。但是,是不是人越多就越好呢?当人数增加的时候,进攻时互相干扰的情况也会增加。所以很可能当超过一定人数后,攻击的效率反而会下降。张三丰用他的天才和超人的洞察力猜想这个人数是七,也就是最优化的进攻组合是七个人。
张三丰一生都没有给出证明,但是他设计出了武当七截阵。这个由七个人使的阵法在很上一段时间里是江湖上最厉害的阵法。之前的武学大师王重阳设计了同样由七个人使的天罡北斗阵,可能也是出于类似的猜想。杨冰川经过三年的不懈努力,在张三丰的武学框架下,运用极其优美的数学,完整地证明了这个猜想。两年后,少林的照月大师根据杨冰川的思路,设计出了七罗汉阵,同时证明了其攻击效率超越了武当七截阵。又一年后,武当的太清道长证明了七罗汉阵并不是最优的七人阵法,并提出了设计更高效的阵法的三个指导定理。一个全新的武学理论分支阵法学就这样诞生。
多年前《江湖周刊》刊登了长篇报告文学《张三丰猜想——武学皇冠上的明珠》,详细讲述了猜想的证明过程,周远就是读了这篇文章后最初萌发了研究武学理论的志向。
杨冰川教授把教案讲义和一张武林日报放到讲台上,他的脸上有些许疲惫,似乎还未从暑期的远游中完全恢复过来。他环视了一下整个教室,然后问道,“谁能讲讲,目前有哪些武学现象还无法被纳入张三丰的理论体系?”
大家没有想到杨教授走进来既没有开场白,也没有课程介绍,直接就开始提问,一时都愣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许多手才纷纷举起来。周远当然知道答案,在他大二的时候,曾经详详细细地研究过整个“武当会议”,对会议发表的所有论文和纲领,以及重要讲话,都耳熟能详,如数家珍。所谓三个不能纳入张三丰体系的武学现象,就是当年方证大师在会议闭幕式上的著名发言里首次归纳的。当时的武林对这些问题的解决持相当乐观的态度,他们可能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在那么多年以后的武学院的课堂上,这三个现象还会作为悬而未决的问题被提出来。
但是周远从来都不主动举手回答问题,除非是被点到名字,他都只静静地坐在那里听讲解,记笔记。今天有那么多外系的学生要争着抢风头,他更是只会做一名被忽略的看客。
杨冰川点了周云松的名字,他显然听说过这个优等生里的优等生。
周云松带着理所当然的表情站了起来,朗声说道,“目前有三个武学现象和张三丰定理矛盾,分别是降龙十八掌,六脉神剑和凌波微步。”
杨冰川点了点头,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他回身在黑板上写下了这三种武功的名字,周云松或许是在期待杨教授的一声赞许,在那里又站了一会儿,才有些尴尬地坐下。杨冰川回到讲台边,并不看周云松,接着说道,“这三种武功里,只有降龙十八掌,我们可以肯定是真实存在的。”
他顿了一顿,继续说,“二十九年前,和魔教一战时,我亲眼看到丐帮的韩斯远帮主施展过‘亢龙有悔’”
杨冰川这话一出,教室里再也忍不住,爆发出小声的议论。听这位当事人亲口谈论和魔教的战斗,实在要比听评书,读报纸,或者看大戏更加激动人心。
杨冰川显然意识到他提到这事的后果,立刻又问道,“谁知道为什么降龙十八掌和张三丰理论体系矛盾?”
杨教授在问这句话的时候,选择性地提高了他的声音。那些没有小声议论的学生,听到的仍是原来的音量,而那些在交头接耳的学生,听到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两倍。
许多内力修为很高的人,可以影响声音在四周的干涉。如果能控制声音只朝一个人递送,而用内力抵消其他方向的传播,便是江湖上广为人知但鲜有人掌握的“传音入秘”。杨教授刚才利用的,是类似的原理,他这一招很灵验,教室里瞬间又变得鸦雀无声。
这时袁亮举手回答道,“因为降龙十八掌违反了张三丰第一定理,也就是极限定理。”
杨冰川又目无表情地点一点头,然后回身到黑板前,开始书写张三丰的第一公式。教室里开始还能保持安静,但时间一长,又开始了窃窃的嘈杂,继续议论魔教的事情。
只有周远和几个理论系的学生跟随了杨冰川的板书。周远知道,虽然那些外系的学生回答得头头是道,但是他们未必真正知道第一定理被违反的原因,他们并不关心这些深刻的理论,他们也无需关心这些深刻的理论。
杨冰川教授在黑板的左边写下了第一定理,在右边写下降龙十八掌施展出来的不同寻常的自然力方程,然后从左边开始做严密的数学推导。周远很清楚,杨教授将最终推导出一个和降龙十八掌方程完全不可调和的方程,从而证明两者的不兼容。
周远怔怔地看着那些数学符号,胸口开始感到一阵隐痛。
周远对第一定理了如指掌、同时也恨之入骨。张三丰的第一定理,就是他无法习练武功的终极原因。
张三丰用他的天才量化了武学理论,深刻地解释了内力生成的过程。他通过大量的研究,发现了不同的人的丹田激发和传导内力的能力有很大差别。他将这个量化为“丹田通径”的概念。每个人的丹田都有一条天生的可以传导内力的通道,这条通道的直径,就是丹田通径。丹田通径越大,传导内力的能力越大。以前武学界会说,某些人的天赋高,某些人的资质差,归根结底,就是这个丹田通径。丹田通径大的人,才具有练成深厚内力的潜质,丹田通径小的人,对于武学来说,就是先天不足。
张三丰的大弟子宋远桥通过自己的努力和研究,进一步强化了这一理论。之后的几代武学家从解剖学和经络学上找到了大量的实验证据,所有结果和张三丰的理论预测分毫不差。
大约十几年前,杨冰川教授和武当的太仓道长一起,研究出了测量丹田通径的方法。这种方法可以准确地测出一个超过六岁的人的丹田通径。这种方法被命名为太仓-杨方法,具有极大的现实价值。从此各地武学院都纷纷运用这个方法,检验习武少年的潜质,极大地增加了武学人才培养的效率。
周远满六岁的时候,母亲带他到杭州很有名的一个少年武馆。当时的周远既不知道张三丰第一定理,也没有听说过太仓-杨方法。一个满脸虬髯的师傅将一股内力从他背后输入体内,让他浑身不适。之后那个师傅朝母亲摇摇头,说了一些诸如“太小”,“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小的”之类的话,母亲的脸色就变得很难看。
后来母亲又带周远去了三四个类似的武馆,情形都很相似。师傅们都对他们母子冷冷地摇头,许多脸上还带着讥笑的表情。周远隐约觉得这件事情让母亲变得越来越痛苦,他不希望让母亲失望,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做。内力输入体内的时候,他只感觉到丹田寒暖胶结,浑身一阵一阵的恶心,他强忍着,以为多忍一会儿可以让母亲开心一些,直到哇哇大吐,昏倒在地。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母亲就像换了一个人。她依然干着繁重的活,但是脸上却没有了往日的那种光采。她依然把省下的钱放进铁罐里,但是却不再说“这是你燕子坞学费”那样的话。母亲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差,腰背变得越来越佝偻,有时候晚上会疼得翻来覆去睡不着。周远就会起来给母亲按腰捶腿。母亲就会抱住周远,在窗外照进来的月光下慈爱地端详周远的脸,然后发出轻轻的叹息。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大约一年多,母亲才又恢复了一些精神。她又开始加班做一些零活,说是要给周远存着将来参加文官考试的书费和路费。但那时燕子坞已经深深铭刻在了周远的头脑里。燕子坞已经不再是母亲灌输给他的成为一代侠客的伟大志向,对周远来说,燕子坞已经成为唤回过去那个美丽健康,神采奕奕的母亲的梦。
后来周远从一张包衣服的旧报纸上读到了《张三丰猜想——武学皇冠上的明珠》,下定了去考燕子坞武术理论系的决心,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母亲,母亲凝视了他好久,没有说话。再后来的一天,周远在城外一家餐馆里帮工,有人跑来告诉他,母亲在城里被马车撞了。母亲从此再没有能够站起来,但是得到了一笔赔偿费。母亲把这笔钱给了周远,并拜托一个熟识的车夫送他去燕子坞参加了考试。
周远考上后去入学的那天,母亲坐着轮椅送他到杭州郊外很远。母亲告诉周远,她可以养活自己,教他不必牵挂,假期也不用回去看她,可以在燕子坞或者姑苏城打工赚些钱。母亲说,她能为他做的就是这么多了,她相信周远最终可以过上比她好许多的生活。
周远念完大一,拿着学校食堂打工赚的钱回到杭州郊外母亲住的茅屋,但母亲已经不知去向。邻居告诉他,母亲已经搬走,临走时交代邻居说,如果她的儿子回来找她,就说让他不必再找,让他自己照顾自己,如果有一天他成为了大人物,她自然会知道,他自然会找到她……
周远目不转睛地跟随着杨冰川教授的演算。杨教授的推导简洁优美,比教科书里的更加直观和精炼。周远看着这无懈可击的推导,仿佛是在看他命运的判决。他的丹田通径出奇地小,比这间教室里的所有人都要小很多。只要这一点,加上这黑板上的数学,定理和推导,他就注定无法成为一个剑术高超的侠客。
杨冰川教授已经写了一黑板的演算,而这个复杂的推导还远没有结束。教室里关于二十九年前和魔教一战的议论声已经越来越响,杨教授终于再次忍不住提高了音量问道,“这一步推导出的结果是什么?”
教室再次陷入寂静,周云松、袁亮他们都低下了头。他们从很多步之前就已经没有跟随杨教授的推导了,对于他们来说,那些荡气回肠的江湖传说才更能打动他们即将踏入武林的年轻悸动的心。另外,以他们的数学功底,也已经无法看懂黑板上的那些公式,即使是武术理论系的学生,能全程跟着这些高深推导的也不多。只有周远入定般地契合着杨教授的思路。他对这些推导都已经烂熟于胸,在无数个深夜他曾一遍一遍地从各个角度,用各种思路推导这些公式,希望有一天奇迹般发现这些公式存在着缺陷,丹田通径不再是修习内力的瓶颈。可是张三丰的公式却总是如同用上天的语言书写的那般,完美无瑕。
杨冰川看着寂寂无声的教室,等了片刻,然后回转身,准备继续完成他的推导。
就在这时候,一个声音突然如呐喊般地吼道:
“是二倍祖率的方根乘以三丰函数!”
所有的学生都回过头来,惊讶地看着坐在角落里的周远。
(第三节完)
(四)
接下来很长一段里时间仿佛是凝固了一般。
杨冰川教授回过身,捏着粉笔,站在那里,久久没有说话,脸上的表情非常奇怪,仿佛是惊讶,却更像是迷惑。下面的学生从来没有见过一个老师露出这样的表情,想杨教授肯定是给气坏了。在燕子坞,学生必须举手起立发言,这是校规第七条里的严格规定。
周远坐在后排的角落里,原本就苍白的脸此刻已经变成煞白。他的眼睛既没有看着黑板,也没有看着杨教授,而是空洞地弥散着,他显然已经被自己的举动吓呆了。过了十几秒钟,血液从身体的其他部位迅猛地回流到面孔,一张脸又瞬间憋成了紫红色。
周远刚才失去了对自己的控制,这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他过去几年里花了太多的时间在那些公式符号里,而刚才那些符号仿佛一下子变成了魔鬼的符咒,连同那些儿时痛苦的回忆一起,将他吸入了一种混沌的状态,就好像身体飘到了半空,黑板桌椅和老师学生都一齐消失,只剩下了那些符号。他想说出正确的答案,但是仿佛有一股令人窒息的气体围绕在他的喉头,让他发不出声音。他在丹田寒暖交织的苦痛中挣扎,抗争,最终那股气体攸然消散,他也听到了自己嘶喊出的正确答案回荡在空旷的四周……
杨冰川教授愣了很久,最后终于开口,用缓和地语调说,“那么接下去,如何求解呢?”
周远慌乱地站起来,火辣辣的滋味从脸一直烧到脖子根,他仿佛刚从一个噩梦中醒来,所有如魔鬼符咒般的公式已经消失殆尽,脑子里只剩下一片空白。
周远心里清楚自己知道答案,如果给他五分钟让他平静下来的话他可以轻松地从头到尾推出答案,但是此时此刻他却像从昏迷中刚刚苏醒,什么都想不起来。他站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
杨冰川教授微微叹了口气,挥手示意周远坐下,然后回转身准备继续。
周远颓然地坐下,身体一松,熟悉的那些公式定理又立刻从四周返了回来,一切推导和结论又突然变得那么明显和简单。
“接下来要换元,然后用俞莲舟变换法则求解……”周远脱口而出,他刚说出口就意识到自己做了多么愚蠢和可怕的事情,可是一切已经太晚了。
他的声音没有第一次那么响,可是在寂静的教室里已经足够刺耳了。整个班级彻底震惊,刚才那次大家错愕得哑口无言,而这次,许多人都低低地“哇”了一声。大家都觉得这件事情匪夷所思得都开始有了喜剧效果,很多人脸上带着唯恐天下不乱的表情,等待着杨教授的反应。
杨冰川教授回过头,用寒冷的语气对周远说道,“今天酉时三刻,到我的办公室来!”
周远低下头,把脸埋到自己的双臂之间。惊愕,后悔,羞耻,这些情绪强烈到一定程度后,都汇集成了麻木的晕眩。杨教授说完以后就继续开始讲课,但周远想他一定感觉到了极大的冒犯,班上的学生不再回头看他,但是他们一定都在心中讥笑他的蠢笨。杨教授接下去的讲解依然清晰地传来,但是周远却感觉到离他很远,他恨不得自己现在挤落到地板的缝隙里,永远地消失在语嫣楼下的泥土中。
杨教授之后又讲了许多内容,周远都没有仔细的听,不过这些内容对周远来说其实早已熟知。
另外两个和张三丰体系矛盾的武学现象分别是六脉神剑和凌波微步。像六脉神剑这样可以连续激发内力形成无形剑气的武功,根据张三丰第二定理,是不可能的。用通俗一点的话讲,内力在丹田被激发后必须有一个重新积蓄的过程,就好比挥拳打出去以后,需要再收拳蓄力后,才能再打出下一招。凌波微步则是和张三丰第三定理,也就是均衡定理相矛盾。
无论是六脉神剑还是凌波微步,都曾在很久远的武林著作和史料里被提及,那些都是相当权威的著作和信史,里面有清晰和详尽的描述,应当是充分可信的。但是这两种武功早在张三丰作出他的伟大发现之前就已经完全失传了,之后的数百年中再也没有可靠的资料提到过这两种武功。当然像《武林探秘》这种三流杂志几乎每过个十天半月就会发一些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在某地目击某神秘女子施展凌波微步之类的新闻,但是武学界对那种不堪一击的谣言是不屑一顾的。
如今武学界比较占主导的态度是,远古的那些记叙有偏差。由于那时候对武学的认识还不是很深刻,对一些武学现象还不能理解,所以会使用一些过于玄妙的语言来描述,后人在转述和记载的时候也有可能做了夸大的曲解。实际上六脉神剑和凌波微步都是在张三丰的框架下发展到极致的两种高深武功而已。
当然有很多武学家对这样的解释并不满意,觉得应该还有更确切的答案。找到那样的答案,将对武学做出新的大贡献。
杨冰川教授略微介绍了一下过去几年里对这些问题的研究,然后叫学生讲一下自己的看法。周云松、袁亮、毛俊峰、章大可等人立刻纷纷举手发言,他们从少林寺山门外著名的“段誉石”上的六脉神剑剑痕讲到三丰均衡常数,洋洋洒洒,头头是道。即使是武术理论系的学生,虽然知道他们讲的没有什么技术含量,但是也羡慕他们那种潇洒的谈吐。
而周远依然把头深埋在臂弯里,煎熬地等待下课钟声的敲响。
这间教室里的所有人,包括杨冰川教授,包括周远自己,都没有想到,在不久的将来,他竟会是对这些问题理解最深入和透彻的人。
(五)
周远在下课钟声敲响,所有学生起立和教授道别后的第一个瞬间,就从后门闪出教室,快步走出了语嫣楼。他再也不想去回忆刚才课上那窘迫的一幕,希望离开那里越远越好。另外,他也需要立刻赶往“梨花渡”。
“梨花渡”是燕子坞校内的渡口,供来往于本部和曼陀山庄校区之间的穿梭渡船停靠。
渡船每天从卯时到酉时每隔一个时辰往返一次,周远每天早课结束以后,都要去赶午时的那一班渡船。
曼陀山庄校区大约有燕子坞本部的一半大,主要是研究生的生活和住宿区域。周远不是研究生,他去曼陀山庄的原因是因为那里有整个江南最大的武学图书馆“琅嬛玉洞”。从上个学期开始,周远已经离开了食堂,开始在琅嬛玉洞图书馆打工赚取生活费。
周远从语嫣楼后面的小径抄近路到了梨花渡,一艘乌篷船已经停泊在那里。
周远踏上渡船,照例在船尾找了个地方坐下。每天坐校船往返于本部和燕子坞的,无非是三种人。第一种是同时带本科生和研究生的教授,他们都享受可以到渡船的乌篷内休息的待遇。第二种是从校外回来,经本部回曼陀山庄的研究生,他们约定俗成地都会坐在船头。第三种是在曼陀山庄任职的各类后勤人员,他们都坐在船尾。像周远这样去研究生部打工的本科生非常少,上个学期这一班船上就只有周远一个,他总是在船尾最角落的地方找个靠船舷的位置坐着。
周远刚坐下不久渡船就起锚了,一前一后两个船夫三下两下,就把渡船撑入了一片一眼望不到边的芦苇荡中。
曼陀山庄是个神奇的地方,它离燕子坞有大约七里的水程,处在一片巨大的芦苇荡的中心,没有人知道它的确切位置,甚至不知道它到底在燕子坞的哪个方向。罗盘那样的定位仪器在那里会神秘地失灵或者给出错误的指示。想从烟波浩渺的太湖上直接达到曼陀山庄是不可能的,唯一的办法就是经由燕子坞的这条水道。
周远在两个校区之间已经往返了好多次,起初他都会靠在船沿上,尝试记住渡船在芦苇荡里那些岔路上的七拐八绕。但是很快他就放弃了,因为船几乎每撑几下就会遇到一个岔路,而那些岔路口的芦苇丛又极其相似,随着湖风的吹拂又仿佛随时在改变形状。
听人说,这些渡船的船夫靠的是燕子坞自古传下来的一套口诀才能在这条水路上行船而不至迷失。这些船夫世世代代都在燕子坞居住,撑船,终身都不能离开这里。
船行了大约一刻钟的时间,周围的雾气一下子浓了起来。刚才高照的日头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浓雾慢慢遮蔽,四周的湖风也陡然间变得更加阴冷。周远将衣领往脖子周围紧了紧,尽管在两个校区间摆渡过多次,但是他对这段路程还是没有能完全适应。
太湖的万顷碧波养育了周围的鱼米之乡,但是在它浩瀚的湖水深处也尘封着许多未解之谜。没有任何人能解释为什么即使是在晴空万里的天气里,这一段的水程也总是被一股浓烈的雾气笼罩。这些雾气仿佛粘滞在这片湖面的上空,即使湖风吹来,也只是把这些雾气扭曲成各种诡异的形状,并不能将之吹散。这些浓淡不定的雾气让本来就迂回复杂的芦苇荡变得更加难辩方向,原本可见的路口有时会被浓雾突然封锁,而一些从未出现过的路口有时又会被骤然散开的雾气暴露出来。据说在这段水程里只要走错一个路口,就会误入一片阴森黑暗,污浊诡异的芦苇荡中。那片芦苇荡中到处都是陷在里面的动物腐烂的尸骨,空气中散发着让人会昏迷的瘴气,而水底则游动着不名的怪兽。这是一个有去无回的地方,燕子坞以及太湖沿岸居民和水上人家都把这片芦苇荡称作“鬼蒿林”。
不过“鬼蒿林”也成为了曼陀山庄校区的天然屏障,让那里成为了一个不受外界打扰的世外桃源。而那些世世代代忠诚的燕子坞船工也从来没有走错过路。
不过在学生当中也流传着二三十年前曾发生过几个本科生企图擅自夜闯曼陀山庄,而误入“鬼蒿林”,从此消失于世间的故事。这个事情现在已经完全无从知晓真伪,因为宿舍楼里至少流传着十几种版本,有一些,已经是纯粹用于睡前夜谈的鬼故事了。
又行了一刻钟,浓雾渐渐散去,渡船三转两折,芦苇丛一下子散开,眼前豁然开朗。一座被曼陀罗花树环绕的岛屿横在前方。正午的阳光垂直透过薄薄的云层,把这个岛屿照得晶莹剔透,如同仙境。
在“鬼蒿林”中行进的时候周远已经感到了腹中饥饿,船到曼陀山庄的“茶花渡”时,周远已经饥肠辘辘了。他迅速穿过一片山茶花树围绕的小径,走过一段坡路,来到岛一端的一块巨大的山岩之前。一幢宏伟的木楼依着山体建起,这里就是和少林寺藏经阁齐名的琅嬛玉洞图书馆。
曼陀山庄原为慕容家族的一支亲族所拥有,后一同并入了慕容家的产业。慕容家族的先人见岛上这块山岩,突兀奇伟,便倚傍着山势,从外省运来上好的木材搭起七层高的木楼,同时又凿开山体,建成这座一半在山里,一半在山外的绝妙建筑,取名琅嬛玉洞,将多年来收藏的各种子集经卷,武功秘籍存放其中,供族人在里面静思阅读,修养心性。
家族的后人又几经扩建和改造,将历年收集到的方志、礼、乐、射、御、书、数等方面的典籍藏于其中,自武当会议后,更是将各门各派本着武学共享的宗旨发布出来的内功心法,招式秘籍以及新的研究论文等逐一收录。等到燕子坞学院成立时,这里便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学校的主图书馆。
周远出示了学生名牌,进入馆内,径直上到了二楼。琅嬛玉洞图书馆的每一层都由山岩外的木楼部分和山岩内的藏书洞部分组成。二楼的藏书洞内都是各类主要的武学报纸、期刊以及研究生常用的教科书。藏书洞外半圆形的楼面则被隔成一个个小的房间,供研究生们自习、研究或小组讨论使用,还有一些小房间被专门分给攻读博士生的学生。
周远来到一个半掩着的门前,门上挂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博士备选 张塞”。博士备选的意思,就是通过了资格考试,正在写毕业论文的博士研究生。
周远推门走了进去,那是一个出奇地杂乱的小屋。屋里只有一张书桌、一个书架和两张椅子。书架上东倒西歪地塞着各种线装书籍和零散的资料,显然经过多次不负责任地抽取和塞回,书架两边的地上也堆满了很多教科书和期刊,另外还有一些草稿和废纸。书桌上更是堆满了各种参考书,杂志,报纸和论文书稿,几乎都要埋没了角落上的油灯,整个桌面上,只有一小块地方空着,那里垫了一张“武林日报”,上面放了一盒盒饭,旁边吐了一堆鱼骨头。
书桌的后面,坐着一个头发蓬乱,穿着一身皱巴巴衣服的男生,正一手端着一个饭盒,一手捏着一条红烧小黄鱼的尾巴,凌空啃着。
这个男生是武林历史系的博士研究生张塞。他是周远在燕子坞唯一的朋友,也是周远见过的用最奇特的方式吃鱼的人。
“这是今天的日报吗?我还没有看呢,”周远嘟囔了一句,抓起报纸上的饭盒。饭盒里是米饭青菜和红烧大排。大排是周远的最爱,他知道是张塞特意为他留的。所有在琅嬛玉洞打工的学生都会得到一顿午饭的补贴,在午时发放,周远因为在本部上早课,张塞总是会帮他在分饭时留下一份。周远拿起筷子,狠命地开始往嘴里刨饭。
张塞“噗”地一声又吐了一堆骨头到报纸上,看了一眼狼吞虎咽的周远,说,“武林日报有什么好看的,上面又没有我的文章。”
周远瞪了他一眼,继续吃饭,心里在想该怎么告诉张塞刚才杨冰川课上的丑事。
张塞见周远没有领悟他话里的意思,只得从旁边的乱书堆中抄起一叠报纸,重重地拍在他前面。报纸掀起一股风,带起了桌上的尘土。周远忙抱起他的饭盒扭到一边,同时,也终于明白了张塞的意思,惊喜地说道,“你的文章发表啦?”
张塞立刻露出一脸得意,将那一叠报纸翻到后面。周远认得那报纸是《武林传奇》,在八卦报纸当中算是二流,但是在姑苏城和江南等地销量也算蛮不错。张塞翻到的那个版面,赫然有一篇文章题目是“峨嵋创派祖师的一世情缘”,作者署名为土弓。周远一看就知道是张塞名字的一半倒过来。
“这么长,稿费应该很多吧。”周远扫了一眼说。
张塞摆一摆手,说道,“游戏之作而已,不在乎什么稿费啦。”但是脸上的得意之态更胜了。
周远这时候已经吃了一半,不似之前那么饥饿,便一手夹饭,一手翻阅张塞的文章。他一路看下来,不停地发出嘿嘿的笑声。
张塞具体的研究方向是宋代武林史,科班出生的他,对于年代背景的考据自然有模有样,而八卦杂志要的也正是那种貌似有根有据的野史传奇。张塞的文笔又好,把故事讲述得跌宕起伏,一波三折,写到感情又是凄婉哀怨,一唱三叹。一篇文章读下来,还真是让周远拍案叫绝。
张塞和周远一样,家里的经济条件都很不好,周远的学费靠的是母亲事故的赔偿金,张塞的学费则都是家里向亲戚借的钱,平时两人的生活费就都靠在学校各处打工来赚取的。好久以前,张塞就说要写点八卦评论到二三流杂志投稿,但是燕子坞的武林历史研究所是整个中国最好的武林历史教育研究中心,对那些不入流的八卦杂志自然极度鄙视,所以张塞一直没敢干。前几天张塞帮助他的导师,也就是研究所的所长黄毓教授梳理关于华山气宗剑宗三百年谱系,这个活需要查阅成百上千的史料,其中很多残缺不全,连华山自己的人都搞不清楚。张塞通宵两天整理后,终于崩溃,瞪着两只血红的眼睛一气呵成写了一篇关于峨嵋创派祖师郭襄的八卦传奇,没想到立刻就被《武林传奇》发表了。
首先感谢大家的回帖,鼓励,支持和意见。
我无法一一回复,但都认真汲取。
另外有一个小小的申明,本文不是一篇校园小说,而是一篇会有刀光剑影,拳来脚往的武侠小说(所以发到我之前只是潜水的仗剑来)。
不过故事还是要慢慢展开,请大家耐心等待,峨嵋的美少女们已经在路上啦 :)
“土弓先生,你既有此才华,还不赶快多写些,多赚些稿费啊!”周远笑道。他大一初到燕子坞的时候,张塞也是研一刚来,两人曾一起在学校食堂打工,背面粉,倒泔水,同甘共苦,周远是真心替他高兴。
张塞嘿嘿冷笑道,“哪天被老黄发现,非打断我的腿不可。”
周远立刻说,“你放心,黄毓教授不看《武林传奇》,发现不了。”
张塞吃完最后一点鱼肉,将骨头丢到桌上,然后往椅背上一靠,叹了口气说,“其实就算是在二三流八卦杂志,要发篇文章也不容易,我已经尽了力,却也写不出他们那种恶趣味。”
张塞坐起身,把桌上的《武林传奇》往后翻了一页,只见上面的两篇文章一篇叫“巨鲸盟继承人家中裸体暴毙独家揭密”,另一篇叫“丐帮史上第一艳妇康敏劈腿新考”。
周远心想张塞离这些的确尚有距离。
“我这篇文章之所以这么顺利发表,”张塞继续说,“完全是托了现在峨嵋热的福啊,你看看,就连武林日报这种大报纸,每天都整版整版连篇累牍地报道,能不火嘛,昨天上午,据说有五万武学爱好者等在武当山下,为了一睹离去的峨嵋女剑侠们的风采,其中一万是前天晚上就带着帐篷在那里占位的。少室山下现在峨嵋的胸章已经卖到五十文一个了,王素签过名的般若波罗蜜心经一下子涨了十倍的价钱,接下来该轮到我们这儿了,我室友早上刚从姑苏城回来,说现在峨嵋山风景画册已经卖得比江湖周刊要好了,卖佛像的都说是在峨嵋山开光的,卖矿泉水的都说是来自峨嵋山泉的,连卖苹果的都说是峨嵋山产的,也不管峨嵋山种不种得来苹果。”
“说起这个,峨嵋到底哪天到燕子坞啊?”周远问。
“看你急的,快了,安护镖局用五个桅的大江轮护送她们沿江而下,明天一早就能到江阴了吧,然后要么转到无锡换船沿太湖过来,要么直接改马车到姑苏城再换水路,总之后天肯定能到。”张塞说。
“你连个具体的行程都说的模棱两可,以后怎么在八卦杂志界混啊?”周远揶揄道。
“你不懂了吧,”张塞立刻说,“安护镖局发言人说了,出于安全因素考虑,路线行程都不对外公布,且随时可能更改。你想啊,要把行程都公布了,走到哪哪儿就一万武迷拦在那儿,跪求签名,这路还怎么走啊?”
“哦对了,我还想问你,为什么这次是请安护镖局护送呢?”周远问。
“啊!”张塞一拍桌子,然后靠到椅背上,放肆地把两只脚翘到桌上,压在自己的论文稿上,“这个问题问得还算有点水平,算你小子还有点八卦嗅觉,看来以后可以帮我猫在谁家门口收集点情报什么的。”
“有可靠消息说,”张塞一脸得意地继续,“这次整个峨嵋出访三大名校的活动,就是安护镖局参与策划的,这笔生意就自然让他们做了。这可给威远震远那两个老牌镖局上了一课啊!上期江湖周刊看了没有?上面说今年截至到九月,安护的营业额已经和震远持平了,仅比威远少百分之五。厉害吧?威远震远那都是几百年历史啊,安护只创办了十年!”
周远从三年之前开始知道安护镖局,原因是江湖日报报道了安护力压威远震远,投到了护送秦始皇陪葬夜明珠的镖。当时张塞评论说这个镖局的名字怎么这么像女生的卫生用品牌子,周远就再也没有忘掉过。
张塞的话头一旦展开,轻易是收不住的。他把脚从桌子上挪下,又搁到椅子扶手上,说道,“威远震远历史长信誉好是优势,有时候也是劣势,因为路子就没法像安护那么野。你看威远震远规矩那个多啊,什么多少金额以上就要由多少名江湖人士出面保证不是不义之财了什么的,安护就没有这些规矩,你昨天从皇宫里偷出来的东西,只要给够钱,他们就照保不误。威远震远都是高高在上,凭着老字号等生意上门,而安护就敢主动去抢生意,甚至主动去创造生意,这不,几百年没出来过的峨嵋也给他们忽悠出来了。”
“嗯,有点道理,”周远歪着头想了想说,“我想怎么峨嵋突然出访,她们的学生又不用凭武功找工作,咱们毕业比的是朝廷帮会的聘约,她们毕业比的是豪门贵族的婚约……”
“说的好!”张塞夸道,“唉,峨嵋啊,自灭绝师太以后,剑法就只能作秀了,这么多年也就出了王素一个天才少女而已,可是咱还真不能说人家的办学之道一定不对,你瞧人家现在在朝廷和武林里的人脉,能吓死人,这峨嵋想要朝廷拨点款,修个图书馆什么的,还不是只要吹吹枕边风就行了。你再看看她们现在的人气,动不动就是几万人拿着铺盖去占地方,为的只是看她们的马车一眼。一说要出访,少林武当都要给面子,咱燕子坞剑术系什么地位,还不是要挂横幅欢迎她们莅临指导?少林那个深慧还不是得让王素半招?”
“你肯定深慧是让的?”周远问。他想起在杨冰川课前也听章大可说过这个事情。
“这还用说?到时候你看周云松也不敢赢她,多半还是要让。”张塞肯定地说,“你别笑少林弟子看到峨嵋美少女流鼻血没出息,到时候来燕子坞,还不知道怎么样呢。你看现在你们本科生那男生寝室里,到处都贴着美女们的画像了吧?晚上卧谈都是关于峨嵋的话题了吧?我那天从你们楼经过,已经感觉到你们楼的阳气已经极度过剩,母猫晚上都趴在你们楼底下嚎叫啊。这自然力的阴阳差是严重失衡,都快违反张三丰第一定理,激发出亢龙有悔了!”
说到这里,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这是周远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只有和张塞在一起,周远才会脱离沉默、忧郁和自卑,才能爽朗地大笑和谈话,才能忘记对母亲的思念和对前途的担忧。
可是最快乐的时光也总是流逝得最快,周远看了一眼墙上的更漏,知道干活的时间到了。
(六)
周远在琅嬛玉洞的工作是抄书。
从技术的角度来讲,琅嬛玉洞已经是一个完美的藏书之地。主要藏书的空间都是从山岩里开凿出来,密闭的空间里空气流动缓慢,氧气含量低。大量的干燥粉包被放置在藏书间的角落里,用于抽除室内的水分,另有各种用花卉药草密制而成的熏香驱走各种书虫。
尽管如此,图书还是不可避免会被慢慢侵蚀,加上师生的翻阅,每隔若干年,许多书籍会被重新制版印刷。但是有一些书籍,却从来都是以手抄本的形式存放,且任何时候都只能有一本存在于世间。燕子坞有许多最高层的内功心法和招式秘籍还有一些机密的文史资料,都只有手抄本。只有极少数人有资格申请阅读这些书籍,申请要通过严格的审查,即使通过,也只能在规定的时间、规定的阅读室里阅读。
琅嬛玉洞里最珍贵最机密的书,肯定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教程了。据说有十七卷共三十八书,汇集、精编和概括了武林中各门各派的武功招式和内力修习的要诀和破解方法。这套教程已经在燕子坞秘密流传了好几百年,只有每届的斗转星移的博士生才有资格阅读。
所以誊抄这些书籍的工作,也是一项极其秘密的工作。誊写员只限于燕子坞内部的学生,申请人也要经过背景调查。另外,每次抄写都会由多人进行,而且原书会被拆散打乱,抄完后再重新装订。这样某一个誊写员一天抄写的,很可能来自多本书的不同卷里的不同页面,即使想边抄边读,也无法得到连贯的信息。
周远从大二就开始申请这个工作,直到去年下半学期才通过了书写考核和背景调查,成为了琅嬛玉洞的誊写员。
周远告别张塞,顺着旋转的木楼梯上到五楼。六楼和七楼已经都属于高级藏馆,外部的楼梯是无法到达那里的,必须要通过五楼藏书洞内部的楼梯才能上去。
五楼通往石洞的入口是一个巨大的石门,那里每天任何时候都有四名守卫在那里驻守。石门的两边是分别是两个摇柄,摇柄之间相距将近三丈,确保一个人无法同时操作。要打开这个石门,需要两个经过训练的守卫同时按照设定的复杂程序顺时针逆时针地转动摇柄,如果两个人的操作速率稍有不一致,石门就无法打开。两个摇柄旁边都有屏风遮挡,出入的人无法看到操作。
总之,外人是无法擅自通过这个石门的,即使使用大量的硫磺火药,也无法炸开石门,因为这个石门有三尺厚,无论如何,门外的木楼部分会首先被炸塌,这样想进入的人也无从立足了。
周远出示了名牌,两个守卫分别退到屏风后面去操作。经过了一阵吱吱嘎嘎的摇柄转动之后,沉重的石门缓缓地向两边移开了一道仅供一个人通过的缝。
周远刚要走进去,却从里面出来了一个人,周远看到立刻浑身一凛,这是他在燕子坞最不喜欢看到的人。
从里面走出来的人身材高大结实,一看就知道身怀武艺,他的头上窄下宽,像个葫芦,头发浓密,胡子稀疏,两只眼睛不大,但却精光四射,极具威慑。这个人的名字叫庞天治,是燕子坞去年刚上任的校卫队总长。不仅周远,整个燕子坞的学生都很讨厌他,因为他整天挂在嘴边的理论就是,燕子坞的危害来自两方面,外部的和内部的。因此他的工作不仅是防范外来的侵犯,也包括约束内部学生的纪律。
庞天治毕业于燕子坞掌法系,后到姑苏巡捕总部任职,十年前返回燕子坞加入校卫队,去年晋升为总长。他刚一上任就公开批评退休的前任对安全工作过于松懈,并表示要重新加强燕子坞的安全管理。
琅嬛玉洞招聘誊写员这种事例来都不用校卫队过问,但是庞天治也要插上一脚。周远就是因他多次否决,才迟迟无法通过。上学期周远终于通过后第一次去琅嬛玉洞抄写时,被庞天治单独叫到了他的办公室里。庞天治指着他冷冷地说,像你这种无父无母,来路不明的人,换了我,是绝对不会录取的!我警告你,不要以为你现在得到了这份工作,就万事大吉了,我会盯着你的!
这是庞天治对学生一贯的说话风格,粗鲁,野蛮,充满了攻击性。每一个学生在他眼里首先是个罪犯或者奸细,直到实在找不出茬来为止。
周远每次看到他都尽量躲得远远的,不过今天却是狭路相逢,无处可逃。不过让周远意外的是,庞天治只是略微地扫了他一眼就匆匆下楼了,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周远舒了一口气,走入石门里面。
里面是一个厅堂,周远到一个橱里拿出一件白色的褂子套上,然后走入左手的熏香室。
那是一个点满了各种奇熏异香的屋子,烟雾缭绕,周远在里面坐了一刻钟,消毒完毕,才从另一扇门进入了誊写室。
里面其余的誊写员已经坐在各自的位置上,图书馆的文员已经捧着经过编号的书页开始分发了。周远赶忙坐下,开始工作。
虽然说这工作环境和待遇比食堂要好得多,可是工作强度却一点都不弱,整整两个时辰的抄写,中间只休息一刻钟。一般抄到结束前大约半个时辰的时候,手臂的酸痛会到达极限。刚才和张塞相处的那种愉快的心情已经渐渐消散,周远又返回了他一贯的忧郁的心境。杨冰川教授那句冷冷的“酉时三刻到我办公室来”开始在他脑海里回荡起来。
周远不知道会接受什么样的惩罚,只要杨冰川教授有庞天治十分之一的铁腕,惩罚就会不堪忍受。
周远在煎熬中终于完成了今天的任务,交还了抄毕的书页,然后赶上酉时那班渡船回到燕子坞本部。
周远上岸后看了一眼渡口的更漏,离杨冰川教授说的时间还差不到两刻钟。
周远踏着小径,沿着湖岸走回到语嫣楼附近。他远远看了一眼静静伫立着的王语嫣塑像,他可以选择到桃林中找个地方休息一会儿,或者直接到杨教授办公室所在的那幢楼下直接去等。但是周远想了一下,却做了另一个选择。
而这个选择,最终完全改变了周远的命运。
周远离开小径,翻过一堆杂乱的山石,在几丛杂树间穿梭了几个周折,最后从一块大岩石攀下,来到了湖边一处僻静无人的空地。这里是燕子坞岛的最西南端,鲜有人至。周远大二的时候发现了这里,从此在他想独处的时候,或者无处可去的时候,都会来到这里。
今天整个太湖都弥漫着浓雾,几丈以外就完全看不见事物,秋天萧瑟的湖风在穿过岩缝时呜咽着,预示着一个格外冷的冬天将提前到来。
周远找了一处背风的山岩坐下,稍微揉捏了一会儿酸疼的前臂后,闭上眼睛,开始吐纳气息。
尽管周远在理智上知道自己连半点前途都没有,他却并没有完全放弃武功的习练,自从六岁时母亲带他去接受那个失败的测试之后,周远就被一种莫名的痛苦折磨着,那种让母亲失望却无能为力的痛苦。自那以后,周远一直试图努力些什么,去挽回母亲的失望。在他还不懂张三丰方程的时候,他就常常独自找一个僻静的地方,凭着自己的想象去调节自己的呼吸,奢望在下一次测试的时候,那股令他难受的力不会再凝滞在他的丹田。后来他理解了丹田通径,知道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挽回母亲的失望了,但是这种试图努力些什么的习惯却顽固地保留了下来,仿佛努力本身而不是努力的结果可以消减他内心深处的那种绝望。
燕子坞的学习让他了解了内力的原理和习练方法,从理论上,他甚至比许多刀剑掌器专业的高材生都更精通内力之道。从大二开始,他有机会时,就会独自一人,在这里按照理论,修炼内力。
周远对于内力的实践,和张三丰的定理符合的天衣无缝。
同样一段内力被激发的过程,对于别人大约只需要分秒一瞬,但是对于他,却需要十倍二十倍的时间。周远手执一块石头,需要调息吐纳大概半刻钟,才能以内力掷出,之后又需半刻钟,才能再次激发内力。在不运用内力的情况下,周远行走跳跃都无阻碍,但是若要使用内力,做大范围的闪跃腾挪时,他立刻会因气息跟不上而跌坠。
但是周远还是时不时地来这里练习。每次跌倒在地时,他都会觉得自己很傻,这也是他为什么会选这样一个无人之地的原因,他不想让人看到他的狼狈,他也不想让人看到他的绝望。所以即使是张塞,他也没有告诉。
周远投掷了两次石块,都准确地击中了远处的树枝和岩石。通过不断的练习,他的准度有了提高,但是两次使内力投掷的间隙,却丝毫都没有能够缩短。
两个时辰的抄写让他的手腕已经有些不堪重负,他放弃了投石练习,转而纯粹地吐纳内力。
每一本教科书都明确地说,丹田通径是天生的,终身不变,且无法通过后天的吐纳增大。但是周远还是执着地练习着,激发着他那缓慢存储起来的内力。
不知道过了多久,周远突然感觉到一种异样。他闭上眼睛,耳朵里听到一种既不是风,也不是水的声音。当他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一个人影突然转过山岩,晃到他面前。
周远下意识“啊”地叫了一声。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完了,这里被别人发现,以后就不能来这里做他愚蠢的习练了。他的第二个反应就是,这个人是什么时候来的?他有没有看到自己刚才练习时狼狈的模样?
而那个身影同时也“啊”地叫了一声,却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接着就是剑光一闪。
周远的丹田通径虽然出奇的小,但是他的眼力却不差。在燕子坞,只要愿意,到处都可以看到高水平的对练。所以周远对于那剑光的移动看得清清楚楚,但是他却躲不开。如此快速绝伦的剑,不使用内力,是完全不可能躲开的。
这转瞬之间,周远的脑子一下子一片空白。
剑在周远的咽喉处停住。
“你不会武功?”女子有些惊讶地问道,“你是什么人?”。
“我是……学生……”周远说,他的声音略有些颤抖。
“胡说,你是学生为什么不会武功?”女生声音里带了些愠怒,剑尖又向周远的咽喉移动了半寸。
“我是……武术理论系的学生。”周远说。
女生沉默了一会儿,仿佛是在思考周远话里的逻辑。周远这时候才有时间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很有可能立即终结。他的脑海里掠过母亲慈爱的脸。
“你的意思是……你是个不会武功的书呆子?”女生终于问。
周远没料到这么一问,哭笑不得,不知道该回答是还是不是。
就在这时候传来另一股奇怪的声音,那个女生猛然收回手中的剑,身形一晃,和旁边陡然出现的一个黑衣蒙面男子手中的刀“噌”地一交,然后两人就激战起来。
这一切的变化是那么的快,也是那么的不可思议。周远用了很长时间才真正意识到眼前所发生的事情。
那是一个并不美丽但是很端庄的年轻女生,她的身姿非常婀娜。她使用的,是堂堂正正的峨嵋剑法。蒙面男子比女生要高大许多,使一柄沉重的大刀。他的刀法非常奇怪,是教科书里从来没有见过的。
判断武功、剑法的流派,有许多不同的方法。最简单的,当然是从武功招式上来观察,不过武当会议以来各门派、武校之间加强了交流,也共享了许多基本理论和练武的方法,因此要模仿某一个门派的一些招式也不是不可能。燕子坞的“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干的就是这个事情。
比看招式要高明一些的方法则是看发招之前蓄力时的小动作。
当一个人刺出一剑时,可以模仿某一门派的招式,其动态、角度都可以模仿得惟妙惟肖,但是在这一招和下一招之间,不管衔接得多么巧妙,都不可避免会有一个蓄力的过程,这不仅在手和剑上会反映出来,在肩背腰和下肢的动作上都会有所体现。而这些,往往会打上此人在练习基础内功和外功时的烙印。对决越是势均力敌,越是需要全力以赴的时候,这些小动作上就越容易暴露出原来的武功根基。
周远曾经对此略做过一些研究。在眼前二人激战了二十几招以后,他已经十分肯定,那修长苗条的女生是从小就受峨嵋武功的熏陶的,她的闪展腾越,进剑撤步,完全是教科书式的峨嵋派,看上去她甚至都从来没有涉猎过其他门派的武功。
而那个蒙面男子的刀法却非常古怪,是周远从来没有读到过的。不过古怪归古怪,招式却非常凶悍,那男子凭借着深湛的内力,使出一系列大开大阖,力贯千钧的招式,每一招都直指女生的要害,仿佛要立即置她于死地。
但是那峨嵋剑法也使得精妙绝伦,每一招虚实不定,进退莫测,防守时能化蛮力于无形,进攻时却又准确凶狠。
教科书上说,刀剑对决时,刀必须要以力量压制,剑则必须以灵动牵制。面前的两人仿佛是在以实战做演示,一时间让周远看得有些痴迷。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想起来,眼前的这两个人都是燕子坞的侵入者。
那男人蒙着面,绝对来历不明,而那女子刚才则险些一剑要了他的性命。周远想他是不是应该用什么方法去通知校卫队。但是眼前的战局很快发生了变化。
女生显然是之前就受了某种严重的内伤,在激战了数十招后,内力的运送明显开始阻滞,精妙的剑法就无法彻底贯彻。一时间,被黑衣男人用沉重的刀法渐渐封住了她腾挪的范围。之前女生能维持均势,靠的全是剑法的灵活,当她施展的余地被渐渐封闭,不得不用剑去和刀做正面碰撞时,就败局已定了。
那蒙面男人很明显想尽快取胜,他不希望被燕子坞的校卫队发现,他也意识到山石旁边周远的存在。他要做的,就是尽快结束战局,然后再把这个目击者灭口。但他还是迟迟不敢发起最后的总攻,因为忌惮对方在招式上的变换莫测。这样激烈的对抗一定会让女生的内伤越来越严重,等她破绽尽露的时候再发起制胜一击,才会万无一失。
那少女明白蒙面男人的意图,心中开始焦急。对方并不全力出击,而是在把自己护得毫无破绽的前提下,慢慢压缩她活动的空间。这样持久下去,自己招法的优势就会越来越小,内伤也会越来越重。少女这一着急,手中的剑招顿时一乱,蒙面男人终于等到机会,发出一声冷笑,凌空跃起,抢攻过来。
根据招式优化的原理,任何凌空跃起,自上而下的攻击,都是孤注一掷的强攻。因为跃起空中的同时,已经限制了自身的退路。只有高手对低手,或者有十足的把握能压制住对手时,才会这样。
蒙面男人这凌空一跃的攻击,显然经过千百次的试炼和实战,实施得精准而连贯,他凌空而下的角度使得他受攻击的面积最小,而在使出最后的杀招前,先迅捷地用三个辅助的招法彻底封住了少女任何可以反击的方向。顷刻之间,少女就要命殒当场。
但与此同时少女的心中却是一喜,因为自己卖破绽引蛇出洞的战术奏效了,她身形一晃,以一个匪夷所思,却优美无比的姿态由下而上刺出一剑。
这一剑险到极致,却妙到颠毫。看似不可能,却实实在在地穿越了蒙面男人刀招的封锁,如疾风般刺向他的心脏。而更妙的是,这一剑,竟不偏不倚,正处在他回刀遮挡线路的唯一盲点上。
由这一剑可以看出,这个少女的武功要比她刚才表现的高许多倍,只是因为她身受重伤,才仅仅打成了平手。
蒙面男人立刻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叫,知道自己上了当,可是他此刻已经身在空中,没有了回旋的余地。少女这一剑既无法躲闪,也无法遮挡。他只有尽力扭过身体,希望剑不会刺穿自己的要害,同时手中的刀还是按原来的路线劈落,试图拼个同归于尽。
少女的剑坚定不移地刺了出去,不管蒙面男如何躲闪,这一剑必定刺穿他的心脏,他劈落的刀已不再重要。但是在这个关键时刻,少女感觉到腹腔一阵剧痛,丹田的内力一散,手中的剑就再也没有力道。
她依然可以刺伤对方,但是对方灌注了全力的刀也会劈死自己。
少女此时也没有了退路,她闭上眼睛,用尽最后的力量向前刺剑,然后她听到一丝暗器破空的声音。
周远用他那半刻钟才能有一次的内力掷出一颗石块,准确地击中了蒙面男人手腕上的神门穴。
蒙面男和他的刀一起摔落到地上。少女忍住剧痛再次运起内力,一剑刺穿了他的咽喉。
周远喘着气立在那里。少女就这样毅然决然地杀死了蒙面男人。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杀人的场面。
刚才少女开始落下风的时候,周远犹豫了一下,终于决定留在原地。尽管两人都身份不明,但是一个使峨嵋剑法的少女当然比一个招数古怪的蒙面黑衣男人更能获得周远的认同。他从地上捡了一颗石子,握在手中,然后暗暗地开始积储他那来之不易的内力。
少女跪到地上,喘息了片刻,然后立即站起身,走到周远面前。
“书呆子,你还说自己不会武功?”少女警惕地说。
“我……”周远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此刻他的内心充满了一种难以抑制的强烈感情。其中有第一次看到杀人的惊诧,但更多的是兴奋,激动,甚至是狂喜。刚才那一幕如此真切,却让他不敢相信。他运用内力掷出石块,击落了一个蒙面高手手中的刀,救了一个剑法超群的少女。即使是周云松,袁亮他们,幻想自己未来的江湖道路,也不过如此了吧?
少女并不明白周远奔腾的心绪,她不认识周远,不了解他的境遇,所以根本无法知道,刚才这一幕会对他自尊,信心以及未来的人生道路产生多么大的影响。她只知道眼下最正确的做法就是杀掉这个不清楚会对她的使命带来怎样影响的人。尽管他只是一个无辜的燕子坞学生,但是她现在肩负的使命要比任何一个人的生死要重要得多。她思索了片刻,终于一扬手中的剑。
周远只觉得脖子一阵剧痛,倒在了地上……
(七)
不知道过了多久,周远悠悠地醒过来,四周已经一片漆黑。
他坐起来,感觉到颈部一阵阵地刺痛,他伸手揉捏着脖子,慢慢地想起了刚才发生的一切。此时周围已经没有了任何人,既看不到那个使峨嵋剑法的女子,也不见了那个被刺死的蒙面男人的尸身。周围没有任何杂音,只有风的低低的呜咽和太湖水拍击岸石的声音。
突然间,周远“啊”地大喊一声,翻身跳了起来。
他已经错过了杨冰川教授和他约好的时间!
周远连滚带爬地返回到校园小径上,然后奔向语嫣楼后面的一幢两层的小木楼,那里是杨冰川教授办公和休息的地方。门房的值守盯着他看了很久才认出来这个惊慌失措的男生的确是武术理论系的学生,放他上了楼。
周远走上二楼,这是他第一次来杨冰川教授的办公室。楼梯上来,是一个布置得很雅致的厅堂,两边各有两扇雕琢精美的木门。厅堂的四角点着微弱的烛光,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清香。厅中间摆着四把客椅和一个黑漆的几案,正面的墙上,挂着一副字,上写“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谁能极之,冯翼惟象,何以识之”。周远默念了两遍,似懂非懂,再一看落款,竟是校长慕容迟的亲笔。
周远从来没有来过布置得如此清雅的居室,下意识地拍了拍裤子上的尘土。他走到左手第一间门前,那是唯一挂着名牌的一扇门,上面写着“武术理论系”。周远伸手敲了敲门。
“进来。”那是杨冰川教授的声音。
周远轻轻推开了门。
一个穿着黑衣的瘦高老者,正从屋里大步出来。周远忙闪在一边,那老者对他视若无睹,也未同里面的杨冰川教授话别,顾自大步走下了楼去。周远想起来这个老者竟是剑术系的系主任,听张塞说是燕子坞的一个实权派人物。不知道他深夜来此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和杨教授相商。
里面的杨教授朝周远招了一下手,周远走进屋里,关上了门。杨教授又一指自己桌前的一张椅子,周远犹豫了一下子,走过去坐了下来。
杨教授坐在自己的高背扶手椅上,桌案上点着一盏油灯,灯光下,杨教授表情严肃,神情却有些疲惫。
周远心中惴惴不安,踌躇了片刻,终于鼓起勇气说,“杨教授,我来迟,是因为刚才在学校西南角的湖边碰到了两个陌生人……”
杨冰川抬起头望着他,露出诧异的表情。
“一个男人蒙着面,还有一个女生使峨嵋剑法……”周远继续说。
“峨嵋剑法?”杨冰川提高了一些音量,“你和他们……嗯……他们两个动武了?”
“好像是那个蒙面男人在追杀那个女生。”周远说。
“他们现在在哪里?”
“女生最后杀掉了蒙面男人……然后……把我打昏了……”周远说。
杨冰川此时已经注意到了周远脖颈上的瘀青,他转头对着桌子左边的一个喇叭口形状的铜质器具说,“小丁,你通知校卫队去西南角的湖边查看一下,一个学生说看到两个可疑的陌生人……其中一个可能已经死了。”
那个铜器后面连着的很细的管路直接通到楼下的门房,杨教授只需稍加内力,声音就可以在管道里传送。那边的值守很快回了一句“是”。
周远这时候开始有些后悔,因为刚才他醒来的时候,湖岸边不论活人死人已经都没有了影踪,校卫队现在过去察看,也许会一无所获。他担心杨教授到时候会认为他是为了给迟到找借口而胡编乱造的。
“早上上课的时候,你的样子……很奇怪,”杨冰川这时候转过头来对周远说,“你当时是在想什么?”
杨教授说的很缓慢,好像一边在思考措辞。他顿了一顿,才用了“奇怪”这个词。
周远绝不敢再打断杨冰川说话,在确信他问完后,才说,“对不起,杨教授,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时候脑子里想的都是那些公式……想着想着……就脱口而出了。”
杨教授既没有说原谅也没有出言责怪,仿佛这并不是他真正关心的事情,他又停顿了一会儿,才说,“我过去认识一个人,是个在算学上很有天赋的人,他有时候沉浸在数学思考中的时候,会全然忘却周围的一切,会变得很……很奇怪,你今天早上的样子,和他很像。”
周远望着杨教授,不懂他话的意思。他是想说世界上怪人不止他一个?自己一次莫名奇怪的失常让杨教授把自己和之前认识的一个神经病联系在一起,是不是说明杨教授从此会对自己有成见?或许,杨教授之前见过这样的事情,意味着他会对自己理解和宽容一点?
周远正自己在那里胡思乱想,杨教授又问道,“你父亲叫什么名字,是做什么的?”
这个问题就像是一根针,一下子扎到了周远心里的最痛处。他知道,这个问题应该也是母亲心里的最痛处。
物质极度贫乏的清苦生活从来没有让周远痛苦过。他自小没有经历过一丁点的富贵,所以清贫就像呼吸一样的自然。但当他和那些同样出生穷苦家庭的童年玩伴一起在田埂上玩到夕阳落山的时候,他们总会有一个扛着锄头或拉着车具的父亲,走过来,用强壮有力的双手把他们举到肩膀上,然后拉着他们的母亲一家人携手回家。而周远,每次都只能看到母亲孤寂的身影。
每次周远问母亲自己的父亲是谁,是个什么样的人时,母亲除了一句“他在你出生前就死了”之外什么都绝口不提。然后周远会看到母亲躲到没有人的地方去偷偷哭泣。周远每次问起,母亲的表情会变得越来越难过,直到周远从此再也不提他的父亲为止。
“我父亲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周远把他从母亲那里得到的唯一的信息转给了杨冰川。
杨冰川教授听完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问,“那你母亲是谁?”
“我母亲叫苏婉,在杭州城外郭庄的洗衣店里工作……”周远觉得没有必要说出母亲现在下落不明的事,故事一言难尽,他不想去开启。
杨冰川没有再问下去,他靠到椅背上,沉默地陷入了思考。
周远觉得杨冰川教授的表情比刚才更加严肃了,仿佛自己没有父亲这件事情要比自己在课堂上粗暴地打断他讲话更严重。周远不敢说话,低下头,也沉默着。
过了好久,杨冰川才又开口,“对你父亲去世我很遗憾,你不要再去想了,我叫你来,是为了别的事情。”他说完拉开了桌子右手的一格抽屉,从里面拿出一页纸来。纸上是手写的算学符号和公式。
“我到系里调出你的成绩看了一下,”杨冰川说,“你的专业课成绩很不错。”
周远没有想到杨教授竟然会突然表扬他,非常意外和惊讶。
“今天我课上的那种解法,以前有人教过你吗?”
“没有,”周远说,“不过我自己以前也用这种思路解过,所以很熟……”
杨教授点点头,“我猜也是这样。你现在大四了,在学有余力的情况下,不妨可以做些超出本科生要求的研究。我会指导你,你可愿意?”
周远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己从小心目中的英雄,当代武学理论界的传奇杨冰川教授要亲自指导自己进行研究生级别的武学研究!
“我……当然……愿意。”周远有些语无伦次。
“嗯,很好,”杨冰川点一点头,把那张写着符号和公式的纸递给周远。周远接过去,略微看了看,那上面其实只有单独一个公式,但是公式异常复杂,有许多参数和未知变量,所以周围有很多的注解。
“你回去研究一下,然后告诉我你的看法,”杨冰川说,“你可以直接到办公室来找我。”
周远原本想杨教授会对公式稍稍做一些说明,但研究生级别的理论研究中,教授可能会希望学生表现出更多的主动性吧。他于是点了点头,把那纸折起来放入怀内口袋里。
“另外……”杨冰川正要再说什么,传来楼下值守的声音,说校卫队的总长求见。
杨冰川便收住话题,说“有请”。周远一听心中叫苦,他原来只担心校卫队一无所获杨教授会认为他乱找借口,没想到事情发展得更糟糕,竟然惊动了卫队总长这个大煞星。
仅仅过了一会儿,就传来了敲门声,杨教授一说请进,门就立刻被有力地推开,庞天治大踏步走了进来。随着他仿佛同时吹进来一股阴冷的太湖风,让周远浑身一颤。
庞天治朝杨冰川行礼,然后转头死死地看了周远一眼,随即说,“杨教授,这位是否就是发现闯入者的学生?”
杨冰川点头。
“那可否请这位学生配合校卫队立刻进行调查?”庞天治说,“事关学校各校区安全,还请杨教授允许。”
周远心中一沉,心想完了,这庞天治对自己本来就有成见,这下真是惹麻烦上身了。他抬头看杨教授,希望杨教授说,“他已经陈说事实,并无更多信息奉告,我还要留他指导学习。”
但是杨教授一摆手,说,“这是当然。”他站起身,周远也忙起立。杨教授走到他身边,说,“我这里已经没什么事了,你配合庞总长调查刚才看到的擅入者吧。”杨冰川说着把手轻轻放到周远的肩上。
周远的肩被杨冰川一碰,立刻感觉到一股内力传入了他的体内,然后丹田就是一股翻江倒海的窒息难受。可是这只是极短的一瞬间,很快另一股内力通过他的任督二脉运行了一个周天,顿时消解了他的难受,还让他感到一股畅快和温暖。
周远诧异地回头去看杨教授,但是杨冰川却对庞天治道,“庞总长辛苦了。”说完做一个相送的手势。
庞天治说,“此乃份内之事。”行礼和杨教授作别。
周远也只能和杨教授行礼,然后跟着庞天治出了办公室,下楼离开。
但是周远心中还是留着诧异,刚才杨教授明明是在用太仓杨方法测试自己的丹田通径!
周远从小被母亲带去好多少年武校做过测试,那种痛苦可谓刻骨铭心,所以不会搞错,唯一的区别是杨教授的测试非常短暂,结束时还给他输送一些内力平复他的痛楚。杨冰川教授是太仓杨方法的发明人之一,自然比少年武校那帮武师做起来要好上千倍,但杨教授要测他丹田通径的用意是什么呢?
周远走到楼下,才发现有大约五十多名校卫队的人员佩戴刀剑等候在那里,看来庞天治把侵入者的事情看得非常严重,抽调了那么多人手,大概准备把燕子坞翻个底朝天。
庞天治没有说话,只是用手势指示周远跟着他,两名校卫立刻跟在了他的两边。
周远默默地随着庞天治,走到燕子坞东面的一幢用石头建造,结实得像城堡一样的“凹”字形建筑前。青黑的石壁显得沉重和压抑,除了正面以外,其余的三面墙都没有窗户。这里就是燕子坞校卫队总部所在地“乌啼堡”,这里是任何燕子坞学生和外面的擅入者不想来的地方。
张塞曾经绘声绘色描述过乌啼堡。说这里是整个太湖区域里除了“鬼蒿林”之外鬼气最重的地方。三四十年前魔教在江湖上兴风作浪,四处劫掠武功秘籍,屠杀正派人士的时候,各个武学院都联合起来以同样严酷的方法惩戒那些作恶多端的魔教分子。那时候乌啼堡就是燕子坞关押,审讯,甚至处决罪大恶极的魔教成员的地方。堡四周都弥漫着血腥味,夜半常常可以听到哀嚎的声音。张塞对描述性语言有着与生俱来的才能,那些个没有亲身经历过的历史掌故,都能绘声绘色地说到周远的心里去。此刻,他站在乌啼堡厚重的铁门面前,不寒而栗。
进门以后,周远跟着庞天治沿着一道被两排昏暗烛光映照的长廊走到位于堡右侧的一个石室里,里面有一张石桌和两个石质的凳子。
庞天治示意周远坐在其中一个上面,然后他“砰”地关上门,坐到另一边的凳子上。
隔着石桌,庞天治投射过来两道阴冷锋利的目光。在担任姑苏城巡捕的时候,这两道目光曾经让许多凶残的罪犯露出了破绽,奔溃心理防线。对于稚嫩的理论系学生周远来说,庞天治自信可以一眼看到他心底。
“你说你看到了两个侵入者?”庞天治瞪视了周远大约有一炷香的功夫后终于开口问道。
周远点点头,把他看到的情况如实跟庞天治说了,只略去了他出手相助少女的那一节。
庞天治的眼光始终没有离开周远,又说,“能不能先告诉我,你那时候一个跑到湖边上去做什么?”
“我……”周远一时语塞,他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实话听起来是那么的可笑,更加像一个劣质的谎言。
“我,在想一个招式方程的问题……在想比较难的问题的时候,我会找没有人的地方……可以安静地想。”周远说。
“哦……招式方程……”庞天治低声重复着,眼光还是毒辣辣地盯着周远的脸,把他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置于严密的监控之下。
“庞总长……”周远抬起头,鼓起勇气说,“我看到的,已经都和你讲了,现在已经到就寝的时间了,舍长要点到的……”
庞天治的脸先是抽紧了起来,随后露出一个阴冷的笑容,“周远同学,怪我刚才没跟你说清楚,今天晚上,你要在乌啼堡里过了!”
(八)
庞天治认定周远一定有什么情况瞒着他。刚才解释为什么会一个人傍晚跑到湖边去时,他明显在撒谎。许多善于伪装的罪犯都躲不过他这双犀利的眼睛,更不要说周远这样的尚未接触过江湖的学生了。
但是周远倔强的抗拒却让庞天治有些吃惊。他本以为在乌啼堡这种天然阴森的环境里稍加恐吓周远就会乖乖地把事情说出来。但是庞天治声色俱厉地审问半天,周远仍只是重复着已经说过的那些信息。庞天治于是把周远关在那个石室里,每过一炷香的功夫就派人轮流进去把他拖起来问话,不让他睡觉。这种策略在一般情况下很快能让人神志迷糊,进而露出破绽,然后全盘崩溃。但是就这样折磨了周远大半夜,他却依然还是没有多说出半点新的信息。
庞天治想过给这个不识相的学生来点真格的,但是刚才杨冰川教授拍着周远肩膀很亲切的样子庞天治还是都看在眼里的。尽管骨子里庞天治认为自己身为校卫总长,所有的老师也置于他的保护之下,因而他是和他们平起平坐的,但是杨冰川毕竟不是一个普通的教师。
庞天治最后停止了讯问,周远立刻精疲力尽地倒在石室的地上,不知道是睡过去了,还是昏过去了。看着躺着的周远脸上依然残留着的倔强表情,庞天治甚至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也许周远真的已经把所有知道的都说出来了。也许那个使峨嵋剑法的女子刺死了追杀他的蒙面男子后,处理了尸体,然后已经离开了燕子坞。可是为什么恰恰是峨嵋剑法,出现在这个时候?庞天治只相信自己的直觉,从不相信巧合。
其实庞天治的直觉并没有错,周远的确没有把所有知道的情况说出来。那个隐瞒的情况非常重要,如果说出来,将很可能让庞天治轻而易举地找到那个少女。
从周远掷出石头相救开始,他就已经不再把那个少女当作是燕子坞的入侵者了。如此端庄婀娜,使着教科书式的峨嵋剑法的清丽少女,怎么会成为燕子坞的危害?她只是因为遭到追杀才会闯入学校来躲避。自己既然保护过她一次,就要保护她到底。成为一个行侠仗义,奖善罚恶,扶危济困的侠客,是母亲对自己最大的期望。
所以无论庞天治在精神上如何折磨他,威胁他,诱惑他,周远都咬牙坚持着,不为所动。庞天治越是凶恶,越是冷酷,周远的意志就越是坚定,因为他无法想象如果那个少女被庞天治捉获,被他单独关押在这么可怕的地方的情景。
没有吃晚饭的周远最后又饿又冷又困,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周远被人推醒已经是第二天早上过了卯时了。庞天治没有再出现,一个校卫端来一碗米汤和两个馒头。
周远再也顾不得庞天治是否会在里面掺入什么能让他吐露真言的迷药,狼吞虎咽地将早餐全部吃完。校卫收走盘子以后周远靠在石墙边,感觉到酥软的身体渐渐恢复了力量。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不适。周远于是盘起腿,试图运转一下内力,迎接庞天治新一天的讯问。
但是他还没有来得及做第三次吐纳,一个穿着红衣的校卫走了进来,周远知道红衣校卫的级别在校卫中是最高的。
那校卫对周远说,“你可以走了,庞总长说,谢谢你对学校保卫工作的配合。”
周远心里冷笑一声,心想你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折磨我一夜,现在倒把话说得这么漂亮。不过周远并不想和他计较,他最终成为了胜利者,这已经足够了。
庞天治站在二楼办公室的窗边,看着周远走出乌啼堡,脸上是阴晴不定的表情。他转过身,对身边的一个脸上有一道疤痕的红衣校卫嘱咐道,“多带几个亲信,跟紧了他,目标出现后,立刻抓捕,带来见我。”
那校卫答应一声,回身就走。
“等一下,”庞天治叫住他,又说道,“这件事情,你只向我本人直接汇报,其他任何人都不许透露半点,副总长也不要告诉!”
那校卫又答应一声,走出门去。
庞天治回到窗口,看着那校卫带了六个全副武装的手下循着周远刚才离开的方向去了,方才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
刚过了一会儿,就有人敲门,庞天治说声“进来”,一个约四十多岁,仪表整洁,长相英武的男人都了进来。
“啊,韩副总长,快请坐。”庞天治手朝案前的座椅一挥。进来这人,正是校卫队的副总长韩家宁。
“庞总长,我一会儿还有事,不坐了,”韩家宁行礼道,“我来是听说昨天燕子坞发生了陌生人擅闯事件,燕子坞本部的日常防务都是我亲自布置的,特来向总长谢罪,请求处罚!”
“嗨,韩副总长无须自责,”庞天治笑着说,“这十几年的太平日子过下来,那些守卫们早就疏懒惯了,擅闯的事,是个教训,也是件好事,我知道韩副总长待人温厚,这扮红脸的事嘛,到时候由我去做,是该让那些手下开始抽抽筋骨了!”
“庞总长,我自知过去对手下管教不严,今后定当严格管理,还望总长督导,”韩家宁道,“对了,听说有一位学生看到了侵入者,他可提供了什么信息没有?”
“哦,当时夜色将黑,他又是个理论系的书呆子,眼力不行,没提供什么有价值的信息,我已经让他回去上课了。”庞天治说。
韩家宁露出了一个惊讶的表情,但很快掩饰过去。庞天治平时对学生之苛刻尽人皆知,遇到这样的擅闯事件,竟轻描淡写地放过,着实让韩家宁有些吃惊。
“我刚才去校卫办公室,没有找到昨晚讯问的记录,如果是在总长这里,我想借来一阅,看看是否能找出些蛛丝马迹。”韩家宁说。
“这个嘛……”
像昨晚那样的问讯,自然稍稍违反了一些校卫队的章程,所以庞天治是不做记录的。
“确在我这里,”庞天治稍一犹豫后说,“还在研究之中,怎么,韩副总长你信不过我?”
韩家宁忙一弯腰说,“岂敢岂敢,我只是对擅闯之事非常内疚,希望能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将功补过啊!”
“哈哈哈哈!”庞天治爆发出一阵大笑,“只是玩笑,只是玩笑啊!韩副总长多年来为燕子坞的安全尽忠职守,我岂能不知,这件事情有我亲自过问,你尽管放心就是了。”
“庞总长亲手调查,我自然放一百个心了,”韩家宁忙说,“我听说,闯入的女子使峨嵋剑法,不知……”
韩家宁刚说到这里,门外有人大声禀报。
庞天治示意韩家宁暂收话题,把禀报之人叫进了办公室。
那人气喘吁吁,显然是一路奔来,庞天治第一反应是出了什么严重的事情,但那人却是一脸的兴奋和激动。
“庞,庞总长,”他喘息着说,“刚才收到峨眉派飞鸽传书,说已经换船沿太湖驶来,今天午后就能到了,慕容校长请庞总长过去商议欢迎事宜。”
“什么!”庞天治和韩家宁同时惊讶地叫了起来。
韩家宁转头对庞天治说,“镖局在江湖上行走更改路线,虚报行程是常有的,这样可以避开骚扰者,省却许多麻烦。”
庞天治冷笑一声,“他妈的,我们是要接待,又不是要去劫峨嵋那帮娘们,他们是省了麻烦,我们可是措手不及啊!”
周远离开乌啼堡后,回到寝室简单梳洗了一下,然后径直去了语嫣楼。今天的早课是《解穴理论概要》,周远暑假的时候已经把课本通读了一遍,前几节课听了老师的讲解之后,已经搞懂了大半本书。昨晚湖畔,他能准确击中蒙面男人手腕上的神门穴,就是最好的证明。当然,即使周远对这门课一窍不通,他还是会做逃课的决定,因为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做。
周远走进语嫣楼,从一楼走廊的一扇小窗户朝乌啼堡方向警惕地望了望,确定没有被人监视后,从另一头的后门悄悄离开了语嫣楼。周远沿着昨天傍晚的路径,下到西南角的太湖边,那里就是当时少女和蒙面人动手的地方,现在已经完全看不到任何痕迹了。
但是周远掌握了一条重要的线索,一条他受尽威胁折磨也不愿向庞天治吐露的线索,那就是,那个少女受了重伤。
从她昨天在最后关头因气滞连剑招都无法使完来看,必定是受了无法通过调息来理疗的严重内伤,如果是这样的话,周远已经知道了她唯一可能的去处。
周远沿着湖边往南走,大约半刻钟的工夫,他来到了燕子坞岛的正南面。那里是一块像半岛一样突出去的开阔地,密密麻麻种植着各种高低大小不同的植物,一眼望不到边。那里就是燕子坞学院药理系的种植园。但凡开设药理系的武学院里,必定有一块土壤肥沃阳光充足的土地,作为种植,收获各种珍奇药材供学生研究实验的园地。燕子坞的种植园是江南武学院里最大的,由于得天独厚的温暖湿润的气候,这里培植着各种珍稀,名贵的武学作物和药材。
周远大致辨别了一下方向,向半岛的东端走去,那里有一个陡峭的坡面,在坡面的下方,种植着一片紫色三角形叶子,粗短茎秆的植物。那就是大名鼎鼎的“降姝草”。许多广为流传的疗伤圣药,比如九花玉露丸,九死还魂丹等,都需要加入这味成分。
降姝草早晨喜阳,午后喜阴,所以这片面东背西的陡峭山坡,是燕子坞唯一适合种植的地方。
周远下得坡来,还未抬眼寻找,就听到背后一个冷冷的声音说,“书呆子,你来这里干什么?”
周远一喜,听出来是昨天那少女的声音,忙转过身来,却看到一个闪着寒光的剑尖正指着他的鼻子。他吓得往后跳了一步,说,“别,我是来帮你的。”
少女站在那里,婷婷玉立,阳光下,周远自然比昨晚看的真切得多。少女的五官端庄,皮肤白皙,长发飘逸,气质非凡。她身后的地上是几个布包,里面裹着捣碎的降姝草,看来她已经饮用过了草汁,恢复了一点元气。
“我不用你帮忙,”少女冷冷地说,“你既然发现了我,我只有杀了你灭口。”
她说完抖动手中的剑。
周远自幼贫寒,很早懂事,养成了独立,坚强的个性。但由于父亲早亡,母亲失踪,以及在燕子坞被其他热门专业的学生边缘化和冷落,让周远逐渐沉默寡言,看上去畏畏缩缩。但是经过了昨晚的第一次出手和被庞天治讯问的经历,他内心底层的那种从小养成的坚强个性,又逐渐开始显现出来。
他站在那里迎着少女手中的剑,说,“如果你来燕子坞的目的是为非作歹,那算我看错人,昨晚就不该救你,你现在就一剑刺死我。如果你是不得已来燕子坞避难,我绝不会去校卫那里告发你。我对学校很熟,可以帮助你离开。”
那少女握着剑,本来就没有真要杀他的意思,否则也不会等他把这长篇大论说完。少女缓缓收起剑,说,“我不是来为非作歹,也不是来避难,我来这里,有重要的使命,你如果要帮我,就立刻带我去见黄毓教授。”
“黄毓教授?你要见黄毓教授?你是……峨嵋的学生?”周远问。
那少女点了点头。
“真的啊,”周远有点兴奋地说,虽然不是王素那样的大名人,但是遇到一个正宗的峨嵋学生,还是很激动的事情,“我叫周远,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女对周远的激动明显有些反感,不过她还是说,“你叫我丁珊好了。”
“很好听的名字……”周远几乎没有和女生相处过,他本能地觉得赞美对方的名字是正确的做法。丁珊没有回应。
“那你是柳依仙子派过来的?她们应该明天会到吧?”周远说。
周远的话让丁珊想起了什么,脸上露出一丝忧虑的神色,她冷笑了一下,说,“没错,幸好是明天才到。如果现在就到的话,一切就都晚了。你不要再问了,赶快带我去见黄毓教授!”
“黄毓教授在曼陀山庄校区,我们要坐校船过去。”周远说完朝西面一指,少女立刻抬腿就走。
“你要见黄毓教授,昨晚就可以跟我说啊,又何必将我打昏。”周远摸着依然疼痛的脖子,跟在后面。
丁珊停下来,回过头恶狠狠对周远说,“书呆子,因为我不信任你!我来这里就是要找黄毓教授,除了黄毓教授,我谁都不信任。峨嵋里面有坏人,燕子坞里也有坏人,而且不止一个。你最好尽快帮我找到黄教授,否则会有很可怕的事情发生!”
周远被丁珊那种恶狠狠的表情吓得怔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她的话。她所说的坏人是什么意思?周远也想象不出,会有什么样的可怕的事情发生。
在种植园西面的一片树林里,一个面带疤痕的校卫伏在一棵树下,他的六名手下散布在周围,形成了一个埋伏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