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你说峨嵋和燕子坞里有坏人,究竟是什么意思?”周远喘着气问。丁珊运起了内力,所以行走如风,周远几乎要跑步才勉强跟得上她。
丁珊并不理他,只顾自己往前走。眼看快要离开种植园时,她突然停下脚步,握紧了手中的剑。
“怎么了?”周远赶了上来疑惑地问。
“早就知道不能相信你这个书呆子,”丁珊恨恨地说,“是你故意把我引来这里的是不是?”
“什么叫把你引来这里啊?”周远仍然没有弄明白。
就在这时,一个红衣校卫,带着六个身穿黑衣手下突然从前面的树林里闪出来。那六个手下快速呈扇形围拢过来,一下子把丁珊和周远围在了中间。
“等一下,等一下!”周远立刻喊了起来。
周远总算反应过来,这些人一定是跟踪自己才发现了丁珊在这里。他虽然在数学上天赋超群,极为聪敏,可是却没有任何江湖经验。再加上他毫无内力,因此视觉和听觉上完全是一个普通人,根本无法意识到有人在跟踪他。就像刚才,丁珊已经听到树林中的埋伏,而他还毫不知觉。
“不要误会,这位是峨嵋学院来的客人,并不是要擅闯燕子坞,”周远将身体挡在丁珊之前说道,“她有柳依仙子的重要口讯,要传达给黄……”
“不要再说了,”丁珊打断周远,阻止他说出黄毓教授的名字。
“我确是峨嵋弟子。”丁珊朗声对校卫们说,并一扬手中的宝剑,阳光下,一缕金光掠过剑锋,可以清晰地看到“峨嵋”两字。那是峨嵋创派祖师郭襄的亲笔,天下人都认得,“你们带我去见慕容校长。”
那红衣校卫抱拳施礼,然后不紧不慢地说道,“这剑是峨嵋所铸不假,不过姑娘的身份尚有待确认,还请姑娘跟我们到乌啼堡走一趟,待庞总长查明。如若属实,我们愿鞍前马后,为姑娘陪护开道。”
周远一听这话就急了。传说中鬼气重重,阴森恐怖的乌啼堡他刚刚去过,里面那一间间潮湿阴暗的石室,有些里面还有手铐脚镣。庞天治的阴狠狡诈他也已经见识过了,对待自己学校的学生尚且如此,对待私闯校园的嫌疑者自然要变本加厉。这么清秀洁净的女子,若被他锁到那污秽的石室里讯问,真是不堪设想。
“峨嵋宝剑在手,还有什么疑问?”周远说,“峨嵋学院明日就到,她们都是慕容校长请来的贵客,岂能任你们随意盘问!到时候峨嵋责问,慕容校长怪罪起来,你们担当得起吗?”
周远一生之中,从没有在人前如此慷慨陈词,此刻为了丁珊的安危,竟勇气十足,连他自己都有些惊讶。
“峨嵋子弟,都是名门之后,和皇家贵胄,江湖豪门血脉相连,你们如果顾惜自己的前程,应该现在就带这位姑娘去见慕容校长!”周远又大声补充道。他说这番话,完全是想提醒丁珊。大家都知道峨嵋学生,背景深厚,你爸若是什么丐帮帮主,钱庄统领什么的,现在不说,更待何时?就算出生平民,也应该胡诌乱盖,先随便报几个名号,待见到慕容校长,再如实相告也不迟。
周远这番话,竟然还真让那红衣校卫脸上露出一些犹豫之色。不过那只是短短一瞬,他随即冷下脸来,道,“我拿学校津贴,便要忠于职守,学校防务,启同儿戏,这位姑娘若是能拿出我校的请帖,我自然放行,否则,我只能带姑娘去见我的上司,如果这样做得罪了姑娘,将来派人问罪于我,我只有自认倒霉。”
那红衣校卫这番话不卑不亢,挑不出错来。但周远想庞天治处心积虑派他跟踪至此,非要将丁珊带回乌啼堡,只怕是有什么摆不到台面上来的理由。
丁珊站在那里,并没有像周远期待的那样,搬出一两个大后台来,她只是冷冷道,“那个什么乌啼堡,我是绝不会去的,你要么带我去见你们校长,要么你就上来抓我试试。”她说完伸手一推周远,将他推得一跤跌出圈外,然后把剑一横,剑尖微颤。
那是峨嵋剑法的标准起手式“英华摇曳”。
许多历史传统悠久的武功流派,都有自己特定的起手式。每次与人切磋或动武,必先摆出起手式。这既是对自己武学传承的尊重,也是向对手宣告,我将用光明正大的正派武功迎战你。这起手式分为静态和动态两种,最早的时候,起手式都是静态的,往往是一个端正谦逊的姿态,近百年来,随着武学理论的发展,许多门派把起手式改为动态的。静态的起手式很简单,但是倘若对手抢先发动进攻,很容易占得先机。就好比下棋,你如果第一步棋永远下同一个地方,对方就可以有针对性的准备。而动态的起手式,则可以有虚实变化,引发不同的后续招式。
英华摇曳,就是一种蕴含着丰富变化的动态起手式。
周远跌在地上,一肚子的委屈。他满心想帮丁珊,却不想引来了校卫,让她陷入重围。刚才那一推,出手那么重,虽然目的是让他这个不会武功之人退出圈外,可多半也有恨他帮了倒忙的意思。他悄悄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开始暗运内力,希望能像昨晚那样,在关键时刻帮助丁珊脱困。
七名校卫也立刻纷纷拔出兵刃,眼看两边就要动起手来。
就在这时候听到一声“且慢”,然后一个男子三纵两跃,来到近前。“且慢”的声音由远及近,人也几乎随着声音同时由远及近。人当然无法移动得和声音一样快,但是一些轻功高超的人,可以用他们轻快的身法给人造成这种错觉。
来人正是燕子坞校卫队的副总长韩家宁。
“萧队长,请问这里发生何事?”韩家宁问道。
那姓萧的红衣校卫对韩家宁行礼道,“副总长,那就是昨夜擅入燕子坞的女子,她不愿跟随我们去乌啼堡接受盘问,我等准备将她抓捕,带去见庞总长。”
韩家宁点一点头,说,“你做得很好,我会将你尽忠职守的事情告知庞总长,不过慕容校长已经得知此事,派我来请这位姑娘,这位姑娘,你可愿随我去见校长?”韩家宁朝丁珊行了个礼。
丁珊回礼说,“我跟你去见慕容校长。”
“且慢,”那个萧队长大声说道,同时满脸狐疑地看着韩家宁,他脸上的那道疤痕在太阳的照耀下,显得非常刺眼,“慕容校长为何要见这个女子?此事庞总长知道吗?”
韩家宁回过头,看一眼萧队长,说,“庞总长当然知道,他此刻正在慕容校长身边,萧队长,你的任务已经圆满结束了,请你回乌啼堡待命!”
韩家宁见萧队长依然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又补充了一句,“这是命令!”
韩家宁说庞天治在慕容校长那里的确是事实,刚才得到禀报以后,庞天治立刻赶往校长办公室,一起筹划峨嵋的接待事宜。所以萧队长现在回到乌啼堡,还见不到庞天治。
当然两人最终会见面,也最终会拆穿韩家宁的话。不过等到那时或许重要的事情已经办完。如果一切成功,那时候庞天治就不会再是燕子坞的校卫总长了。
萧队长思索了一会儿,终于昂起头说,“韩副总长恕罪,我不能执行你的命令,我今天是受庞总长的直接吩咐来办理此事,我只听从他一个人的命令。”
韩家宁怒道,“岂有此理,庞总长也好,你我也好,都是为燕子坞效命,什么叫只听从他一个人的命令,你把自己当作是庞总长的私家鹰犬吗?”
两人讲到这里,话其实已经说破,没有了回旋的余地。萧队长索性把剑一横,道,“副总长,如果你执意阻挠我完成庞总长亲自下达的任务,我只有连你一起抓捕,到时候我愿与你一起,听凭他的发落!”
韩家宁冷笑一声,道“庞天治这几年拉帮结派,苦心经营,想在燕子坞一手遮天,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为了这个女子,昨晚秘密审讯本校学生,今天又不经校卫办公室备案,私自下令抓捕,这些都已经违反了校卫队的章程。萧队长,如果你现在迷途知返,到时候我还可以替你说情。”
萧队长听到这里,脸开始发青,他手中剑一挥,手下六人立刻一起挥动兵刃,向韩家宁抢攻过去。韩家宁不急不忙,抽出剑来,脚下步伐一转,已经绕到了其中两人身后,他的身法快得匪夷所思,如鬼魅一般。
可是当韩家宁正准备出手时,那两人已经向前疾走,另外四个人加上萧队长随着韩家宁从边上绕过来。尽管他们的步伐远不如韩家宁快,但是因为七个人巧妙的走位,韩家宁一下子竟又被围在了圈中。
旁边的丁珊和躺在地上的周远都已经看明白。这七个人并不是随随便便一拥而上,而是组成了一个训练有素的剑阵。张三丰猜想明确地昭示,七个人可以设计出最强大的进攻组合!
韩家宁也意识到,他舞动手中剑,挡开周围的一轮攻击后大喝一声,“你们都是什么人,燕子坞校卫队从来没有训练过剑阵!”
萧队长和那六个黑衣校卫一言不发,屏气凝神,各自保持阵型,不紧不慢,同时也不依不饶地攻守着。单看他们当中每一个的剑法,既使是最好的萧队长,也是中流水平,可是七把剑配合起来却俨然像一个绝顶高手。一把剑从某一方向刺来,其余六把已经封住了各个退路,七个人进退跳跃,相互间毫无干扰,这就是阵法的威力。
韩家宁很快落了下风。实际上,要不是他的轻功实在高出对方太多,他早就已经被逼入绝境了。
周远正出神地看着战局,丁珊突然走到他的身边,将他一把拉起,说,“我们快走。”
“不行,”周远立刻道,“这位韩副总长是来帮你解围的,现在他局面不利,你怎能一走了之?韩副总长一向为人正直,在学生里口碑很好的……”
丁珊仍拉着他往前走,“我跟你说了,燕子坞里我目前只信任黄毓教授一人,我必须要在峨嵋代表团进燕子坞之前找到他,此事关系到整个江湖的安危,比我们这里任何一个人的性命都更加重要。”
“可是我们可以试着说服韩副总长帮助我们一起去找黄毓教授,”周远挣扎着说,“庞天治肯定到处安排校卫巡查,只有韩副总长可以帮助我们,你看现在的情形,他很快就要落败,到时候这七个人追上来,你一样要苦战一场!”
丁珊扭过头来看着周远,心里略有一丝诧异。昨晚初碰到他时,只当他是一个理论系无用的书呆子,后来他飞石相救,今早仍惦念着她前来寻找,却有那么一点侠骨心肠,刚才那些校卫出现时,他又不顾自己全无武功,将身体挡在她前面为她解围,又有那么一点男子汉的勇敢,而此刻说出的一番话,合情合理,逻辑分明,竟又有几分才智机断。丁珊开始相信也许初上燕子坞湖岸就遇到的这个男生是老天冥冥中对自己的相助。
她叹了一口气,放开周远,一提内力,挺剑加入了战局。
丁珊一进来,七人剑阵立刻如水波流转一样蓦然换了一个阵型,七把剑的速度陡然加快,分别刺向两人。
从武学理论上来讲,受攻者每增加一人,阵法的设计难度就要上升一个级别。七打二的变化要远远多于七打一的变化。丁珊加入以后,从那七人的调整来看,这个剑阵是一个由高人设计的精妙阵法。那七人剑速加快后,变化更加繁复,攻击力丝毫没有减少。
但是丁珊经过了一个晚上“降姝草”和种植园里其他一些疗伤药物的治疗以及自己的调息,内伤已经比昨晚减轻了不少,施展出来的剑法也比昨晚高明了不止一个档次。韩家宁不再像刚才那样左支右绌,两边渐渐变为均势。
但是很快问题又出现了。那七个校卫显然暗地里操练过这套剑阵,相互的配合极为熟练,可丁珊和韩家宁却素昧平生,首次联手抗敌,相互间毫无默契可言。而且韩家宁的剑法虽然也相当高明,但是路子却比较奇怪,甚至和峨嵋剑法有些格格不入。一旁的周远觉得韩家宁的招式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曾经在哪本书上涉猎过。
萧队长突然向后撤步,口中呼喝了几句听不懂的话。其余六人也突然一齐后退,然后又一齐出剑攻过来。这一次,七个人的每一招都是冲着丁珊和韩家宁两人防御的空隙地带而去。这空隙地带正是两人配合的弱点,两人又怕对方不防,想防又怕误伤对方,结果要么干脆不防,要么也防得畏首畏脚。
这萧队长是剑阵的统领,他显然已经觉察到了这个弱点,刚才口中呼喝的一定是指挥剑阵的暗语,那六个人得了指令,立刻变了一个套路攻过来,一时间丁珊和韩家宁立刻险象还生,一个凭借着实高超的峨嵋剑法,一个凭着精妙的轻功,才总算没有立刻落败。但是按照这个势头下去,双双被校卫们擒住,只是时间的问题。
就在这个危急的关头,只听周远高声叫道,“乾三坤六震九七,坎虚巽实分五离,风雷火泽断生死,金水木土转神机。”
丁珊和韩家宁都受过武学高等教育,当然立刻听懂周远是在用标准的教科书术语讲述一套三维的方位移动。乾坤坎离震等是一维,天泽火雷风等是第二维,金木水火土是第三维。两人稍加思索,变立刻领悟这讲的是那七人剑阵的核心走位。
任何一套阵法,不管多么精妙复杂,都有一个最基本的核心走位。所有繁复的变化,都是从这套核心走位演化出来的。七个人通过苦练,掌握了核心走位以后,只要剑阵统领发出一些简单的指令,众人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施展各种变招而不失默契。
掌握核心走位以后,衍生出千变万化相对很容易。可是通过观察到的千变万化而要逆推出核心走位,是一件极其极其困难的事情,需要极为高强的数学天赋和极为完备的阵法理论。
而此时此刻,站在旁边观战的,恰恰就是这样一个人。
周远对武学理论的兴趣最初就是通过张三丰猜想点燃的,而张三丰猜想是阵法学的基石。在周远还没有进燕子坞之前,他就四处收集各种关于张三丰猜想的旧报纸,旧杂志和旧书籍,在打完工后自己研究琢磨。来到燕子坞后,更是将“还施水阁”本科图书馆里所有关于猜想和阵法学的书籍一网打尽。
当然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些知识竟然会在如此重要的时刻,帮助他破译了一套高明剑阵的核心走位。
破解了核心走位以后,剑阵的各种变化便都成为可预判了。凭那七个人本身二流的剑法修养,一旦剑阵变得可预判,那么施展出来的威力就也只是二流的了。对于丁珊这样的高手来说,剑阵一下子就变得毫无威胁,甚至有点令她乏味了。
只见她身法陡变,按照周远方位的指引,抢在那些校卫出招之前连刺数剑。只听一片“啊哟”,“哎哟”之声,四人已经手脚中剑,倒在地上。丁珊上前用剑锋分别在他们脖子上一拍,打晕过去。其余三人,包括萧队长在内,也已经被韩家宁出掌击昏。
丁珊回头看周远,发现他呆呆地站在那里,两眼失神,仿佛魂魄游离。
“你怎么了?”丁珊忙跑到他旁边,这是昨晚以来,她第一次对周远表示关切。被丁珊一喊,周远浑身一抖,才恢复了注意力。原来他还兀自沉浸在数学的演算之中。
“这位姑娘好剑法,韩某佩服之至。”韩家宁说。
“韩副总长也是好剑法,”丁珊回道,“轻功更妙。”
韩家宁哈哈一笑,说,“姑娘不必客气,趁庞天治其余的爪牙未到,请允许我护送姑娘去见慕容校长。”
丁珊听到这话,犹豫了一下,说道,“不瞒韩副总长说,刚才我答应去见慕容校长,只是权宜之计。我此来燕子坞,怀有重大使命,关系到整个江湖的安危,韩副总长刚才出手解围,我感激不尽,不过我斗胆请求一句,是否能就此放我们离去……”
“这绝无可能!”韩家宁立刻打断道,“制约庞总长的独断专行,维护校卫队章程是我的职责,可是维护燕子坞的安全,也是我的责任。任由姑娘离去,我绝办不到。如果姑娘信得过我,请将你的使命如实相告。如若果然关系到江湖安危,韩某愿竭尽所能,肝脑涂地。”
丁珊站在原地,犹豫良久,说,“请韩副总长恕罪,我无法告诉你我的使命,但我刚才说的话,绝无虚言,请你相信我,时间已经很紧迫了。”
韩家宁犹豫了一下,说,“还是不可以。不过,如果姑娘肯告诉我你要去哪里,我可以护送你前往。”
(十)
丁珊看了周远一眼。然后朝韩家宁点了点头,说,“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黄毓教授。”
韩家宁沉思了片刻,说,“好吧,我带你去曼陀山庄见黄教授。”
周远见韩家宁终于答应,松了一口气。
丁珊行礼致谢后,三个人离开种植园,沿着校园西南的小径向“梨花渡”走去。丁珊穿着黑色的紧身装束,在校园里显得略有些突兀,她窈窕的身段也会引来一些男生的回头。好在现在是上早课的时间,小径上的学生并不多。
路上还遇到了两名校卫,不过他们立刻向韩家宁恭敬地行礼,显然不是庞天治派来追查的。
小径上几个转折以后,三人来到的语嫣楼的前面。丁珊停下脚步,有些惊喜地朝楼前一指,说,“这就是王语嫣的雕像吧?”
周远点了点头,看来这尊雕像在其他的武学院校也是家喻户晓。
丁珊凝望着雕塑,说,“她真的好哀伤,这是为什么啊?”
周远笑了笑,这是个没有人能回答的问题。是因为那段传说中没有结局的爱情,还是因为预见到了武学理论的衰落?
“听说在某一个角度可以看到她的微笑,是真的吗?”丁珊又问。
“是有这样的说法,每年开学头几天,新生都排着队来看雕像。”韩家宁说,“不过好像从来没有人能看到过。”
“她哀伤得好美……”,丁珊很想走到近前仔仔细细地看一看塑像,但是眼下却没有这样的奢侈。她恋恋不舍地离开语嫣楼,三个人急速来到梨花渡,正好赶上巳时的渡船。
同时到达的还有两名研究生部的教授,他们都有些奇怪地看着丁珊,显然不习惯在早课时间看到这样打扮的女生,其中一个准备开口询问。
韩家宁抢先热情地和两位教授打招呼,随便扯起一个今天日报上的话题,然后拉着他们到船舱里就坐。
周远赶紧领着丁珊在船后部找了一个角落坐下来。早课时间渡船上人的确很少,船头有一两个研究生,后甲板上只有他们两个,周远期盼着船工快点开船。
渡口更漏上巳时已到,两名船工解开船绳,一前一后,将槁用力一撑,渡船缓缓地离开了岸边。
周远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下,靠到船舷上。可就在这时候,忽听岸上一个娇柔的女生喊道“等一下”,然后几下风起,夹杂着几声嬉笑,四个身影从湖岸施展轻功纵跳到了船后甲板上。正是袁亮,毛俊峰,章大可和季菲。
这四位高材生均已找到了令人艳羡的好工作,上课对他们已经不再重要,四人又都是各自系里主任和老师的宠儿,有恃无恐,因此今早相约一起逃课,到曼陀山庄去闲逛。
季菲今天穿着白色的裤装,搭配米黄毛衣,是清纯简约的校园时尚。是她第一个注意到了坐在角落里的丁珊和周远。出于女生的本能,季菲上下打量了一番丁珊的相貌衣着。旁边的袁亮说道,“咦,这个不是杨教授课上‘一鸣惊人’的那位吗?”
袁亮的声音响到周远足可以听到,不过他毫不顾忌。章大可和毛俊峰都回过头来,发出了笑声。
“是叫周远吧?”毛俊峰冲周远说道,“这是你女朋友吗?”旁边又是一阵笑声。
“一个月都不到,就泡上了新生,真是厉害啊。”章大可说。那章大可不似毛俊峰那般伶牙俐齿,他说起话来一板一眼,很是严肃,听上去像是在真心佩服。
丁珊脸立刻红了,她不知道杨冰川课上发生的事,所以不懂他们说的一鸣惊人是什么意思,不过既然他们把自己当成了新生,便索性默认,不敢去反驳所谓的“女朋友”,怕露出破绽。
撑船的船工对这四个学生放肆的跳船行为当然很不满意,不过他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默默地把渡船撑向芦苇塘的深处。
“你叫什么名字,准备选哪个专业啊?”季菲问丁珊。
丁珊略犹豫了一下,说,"我叫丁珊,准备修剑术。”
袁亮在旁边立刻“哈”地笑了一声,说,“你看,现在都没人练你们的刀法了。”
季菲嘴一撅,正准备反驳,后面毛俊峰说道,“现在新生真是越来越舒服了,我们那时候头六个月可是每天早晚都要踢腿站桩,苦不堪言啊。”
周远心一沉,知道要露馅。新生现在的确应该都在燕子坞本部集体练基本功才对。
这时候韩家宁从乌篷内走出来,说道,“你们四个刚才跳船已经违反了校规,现在还大声喧哗,影响船舱内老师的休息……”
韩家宁和庞天治不同,一直在学生心目中颇受尊敬,况且的确是袁亮他们理亏,四个人吐一吐舌头,向韩家宁行礼,然后走到另一边的船舷低声交谈起来。
这是韩家宁今天第三次替他们解了围,丁珊和周远都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渡船驶入一望无际的芦苇中,蜿蜒而行。丁珊站起来,目光停留在湖风中摇摆飘曳的芦苇上,轻轻说道:“这是我第一次来江南,太湖水乡,果然名不虚传,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这几句诗,用在这里似乎更加贴切呢。”
周远侧过头看着丁珊,她此刻的样子和刚才看到王语嫣雕像时的表情一样,分明是少女情怀,可是她无疑正肩负着某种重要的使命,让她必须要提防周围所有的人,甚至要像昨晚那样挥剑杀人。这不是她这样年纪应该背负的负担。
渡船驶入芦苇荡的中心,浓雾笼罩过来,把周围的景致变得昏暗妖冶。周远回过身靠着船舷坐下来,从怀里掏出杨冰川教授昨晚给他的那张写着公式的纸,看了起来。本以为可以得到杨冰川教授的亲自指点,可是却不想发生了这样的变化。
周远看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却完全没有头绪。公式很难,可是比公式更难的,是公式里那些变量所代表的武学意义。杨冰川教授不会给周远一个纯数学难题,这个公式,一定昭示着什么武学的内容。
庞天治来到燕子坞中心慕容迟校长的办公室门外的时候,杨冰川教授已经在里面了,两个人正在低声讨论着什么。
庞天治隐约听到杨冰川说,“……神情真的一模一样,而且,也有一样的算学天赋,丹田通径同样小得不正常……”
慕容迟刚要说话,已经意识到门口来了人,便没有说下去,将庞天治请进了办公室。燕子坞校办主任,各系系主任随后也都到达。
慕容校长简短地说了几句以后,由矮小发福的校办主任姚伯楚主持整个会议。峨嵋武院的接待准备工作其实早就已经开始,今天只是讨论确定最后几项事宜。
第一是关于是否让媒体进入的燕子坞采访两校整个交流过程。少林武当从来都是拒绝媒体进入的,这次的访问活动,也只是每天在山门口开一个新闻发布会回答若干提问。而燕子坞不像少林武当那样受一些佛家道家戒律清规的约束,所以历来对媒体比较友好。此番,也决定允许武林日报、江湖周刊和晓生评论三大媒体跟随峨嵋代表团,进入校内采访。
其次是关于是否允许安护镖局进入燕子坞。由于整个峨嵋代表团全部是女子,饮食住宿,需要有一定的空间,所以连少林武当都破例允许少量镖局的高级镖师进入寺观之内,在峨嵋的寝房周围维护。此举自然不是信不过武林两大院校的治安能力,而是一种礼节性的举措。这次燕子坞允许媒体进入,人员自然会更加混杂一些,所以也决定同样准许安护镖局少量人员进驻。当然主要的安全工作还是由燕子坞校卫队负责。自从铲灭魔教之后,武林秩序逐渐恢复,近十几年来更是一片太平盛世。所以这些举措最终应该只是走走形式而已。
最后,是关于交流活动的日程。由燕子坞全体师生参加的欢迎大会提前到了今天下午峨嵋到达之后。会上将有慕容校长和柳依仙子的讲话,学生代表发言,峨嵋武校的群剑表演,燕子坞的拳掌兵器合练,压轴的,当然是王素和周云松的比剑。之后的几天峨嵋的学生将和燕子坞学生共同听课,共同习武。最后一天,慕容校长会设宴款待峨嵋全体来访师生,尽最后的地主之谊。
庞天治有点心不在焉地听着姚伯楚的安排,他的心里在惦记着另一件更重要的事情。会议一结束,他就立刻赶回乌啼堡。
庞天治秘密叫来了两个心腹红衣校卫,告诉了他们峨嵋到来的日程,并给了他们两块令牌,让他们共同负责接待保安工作。庞天治低声向他们叮嘱了一些事物之后让他们赶快去准备。然后庞天治焦急地在办公室内来回踱步,等待着萧队长回来向他汇报。
过了许久,萧队长才回来。庞天治一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事情不妙。萧队长一脸颓丧,衣服散乱,前胸后背都是尘土,显然是经过了一场战斗,并且不像是得胜的那一方。
“怎么回事?”庞天治喝问。
“是韩副总长他……突然出现……不让我们把那女生带回乌啼堡……还和我们动了手。”萧队长小心翼翼地回答。
庞天治愤怒地“啪”一拍桌子,道,“然后呢?你们七个人布剑阵难道奈何他不得吗?”
萧队长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脸上的表情既羞愧又无奈。
庞天治的怒火立刻燃烧得更旺,“都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们……你们就是这样来回报我的?”
“我们本来占尽优势,结果后来……那个叫周远的理论系学生破解了剑阵的核心走位……”萧队长终于开口解释。
“胡说八道!”庞天治葫芦形的脑袋上的两颗眼珠仿佛要迸射出来,“一个理论系的屁学生怎么可能破译核心走位,就是杨冰川亲自来,他恐怕也要坐下来演算十天半个月才破得了!”
萧队长无言以对。庞天治说得没错,几分钟内逆推出核心走位这样的事情在常识里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那他们现在在哪里?”庞天治强遏怒火继续问。
“刚才过来的路上两个校卫说在语嫣楼附近看到他们。”
“当时他们往哪个方向走?”
“西面。”
庞天治略一思索,说,“梨花渡!你赶快通知曼陀山庄的校卫,然后带上你的人,跟我走!”
渡船在曼陀山庄的“茶花渡”靠岸以后,韩家宁带着周远和丁珊向武学历史研究所快速走去。
武学历史研究所是一幢宏伟的六层红砖建筑,周围种满了各种名贵的曼陀罗花。就在他们快达到的时候,天空中一只洁白的鸽子从他们的头顶掠过,轻盈地飞入研究所门口的值班室里。韩家宁立刻回头观望,天空中隐约还有几只鸽子分别飞向了琅嬛玉洞图书馆等各处。
韩家宁低声说道,“糟糕,一定是庞天治发现了萧队长没有完成任务,现在正通过信鸽通报整个曼陀山庄的校卫联合缉拿我们。”
“反正已经到研究所了,等我杀进去,见到了黄教授,那庞天治也就无可奈何了。”丁珊手握剑柄说道。
韩家宁摇摇头,说,“不可,燕子坞的校卫队有一套联络系统……”
他话还没有说完,丁珊已经一提内力陡然加速向前冲去。韩家宁恼怒地“咳”了一声,施展轻功随后追去。韩家宁的轻功要高于丁珊,可是还没等他追上去截住她,研究所的值班室上突然升起了一股红色的烟雾。曼陀山庄的大部分日子都风和日丽,那红烟直直地升起来,整个岛上任何地方都可以清楚地看到。这就是韩家宁刚才没来得及讲完的燕子坞校卫队所谓的联络系统,这系统秉承自古老的烽火狼烟,作为校区里传递性息和预警的工具。红色表示一级警戒,很快,曼陀山庄上所有的校卫都会集结到武学历史研究所来。
丁珊已经不顾一切,手中峨嵋剑出鞘,只用了十余招,就将值班室里冲出来的两名校卫击倒。她收起剑冲入研究所里,韩家宁跟随着她冲了进去。
周远看着绝尘而去的丁珊和冲天而起的红烟,干着急,却没有任何办法。当他气喘吁吁终于奔到研究所的门口时,丁珊和韩家宁已经又从里面出来了。丁珊的脸色煞白,表情里写满了绝望。
“黄毓教授呢?”周远问。
丁珊摇摇头,痛苦地一言不发。
“上面的人说,黄教授昨晚匆匆离开,就一直没有回来。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韩家宁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周围。从研究所的四面,已经都可以看到穿着红色,蓝色和黑色的校卫朝这里飞奔过来。
头前几个轻功好的红衣校卫,不一会儿已经来到跟前。
“这是一个误会!”韩家宁说道,“大家先不要轻举妄动……”
“韩副总长,”一个红衣校卫打断他,“我们接到庞总长亲笔传书,叫我们连同你一起缉拿,有什么误会,到乌啼堡再说吧!”
他们说完就挥剑分别朝丁珊和韩家宁刺过去。丁珊把周远推到身后,举剑迎战,
几个回合下来,丁珊和韩家宁自然占优,但是不断有四处赶来的校卫加入战局,短短一炷香的功夫,已经是近二十名校卫围攻二人的局面。周远隐在后面,手中仍是握着一块石子,紧张地注意着丁珊和韩家宁,希望能够在关键的时候助一臂之力。不过现在看来,两人还都游刃有余。
突然之间,远处传来一声爆喝,一个小眼睛葫芦头身材魁梧之人挥掌杀来,直取韩家宁,正是校卫队总长庞天治。他身后又跟来七人,乃是刚才在种植园摆剑阵的那一伙,他们挥剑同时攻向丁珊。
这一来,局面顿时向另一边倾斜了。
周远是第一次看到庞天治出手。他是燕子坞掌法系的高材生,几招下来,果然名不虚传。
同样使掌,不同风格的人,有天壤之别。有的人掌法飘逸灵动,比如当年东邪黄药师的“落英神剑掌”,也有的人厚重如山,比如少林的“须弥山掌”。燕子坞的掌法系融汇各种流派,根据学生自己的特点加以辅导。所以同是掌法系毕业的学生风格可能完全不一样。庞天治,是属于那种掌法厚重,破绽极少,步步为营,稳扎稳打的风格。这种风格,恰恰是韩家宁的克星。
韩家宁的长处是轻功,他的身法移动极快,可以施展出令人难以预料的招法。那种自持强大,一味狂攻的人往往会被韩家宁找到破绽而一举击败。而庞天治的攻击却异常厚实,不求一举制胜,只求将对手慢慢逼上绝路。
庞天治知道自己胜券在握。多年巡捕工作的经验让他练就了极好的眼力。旁边那个使峨嵋剑法的少女武功的确很高,但是看上去内伤仍未痊愈的样子,在近二十人的围攻下虽然立于不败之地,但是一时半会儿也无法突出重围。这里的韩家宁自己一个人摆平已经绰绰有余,另外一个,就是退在旁边的那个理论系的学生周远,他手里握着一块石头,一边吐纳气息,一边紧张地注视着两边,好像准备随时掷出。庞天治心里不由得冷笑阵阵。
庞天治是燕子坞最了解周远底细的人之一。申请誊写员的时候庞天治做了详细的背景调查,知道周远的丹田通径极小,根本无法习练内力。就算他打坐运气一个时辰,积聚起来的内力也不值一提。
韩家宁已经穷途末路,旁边校卫的夹攻已经让他疲于奔命,庞天治看准一个机会,避开他的剑,挥掌向他头顶拍落。
韩家宁已经无法闪躲,然后庞天治看到周远掷出石头,向自己的面门袭来。庞天治不慌不忙,准备用左掌掌力逼偏这枚石子,转而打向韩家宁,同时右掌还是按原来路线拍落。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周远掷出的那枚石子竟快速绝伦,快到彻彻底底地出乎庞天治的预料。石子击中庞天治的鼻梁,顿时碎裂,鲜血从他的口鼻迸出。庞天治惨叫一声,身体一晃,韩家宁的剑一下刺穿了他的胸。
庞天治到死也没有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这个丹田通径小得不像样的学生竟可以像慕容校长那样的高手一般掷出那块石头。
周远愣在那里,也是莫名其妙,刚才掷出那块石头的感觉和昨晚完全不一样。昨晚他只是和过去两年多里的练习一样用自己积蓄了半刻钟的内力打出石块。因为昨晚丁珊和那个黑衣男人正处于谁都没有退路的胶着状态,他才能一击而中。可是今天完全不一样,他掷出石块时感到一股巨大的内力通过他的手指激发出去,好像被一个内力强大的高手附体了一样。
后来周远才想通这是怎么一回事。昨晚杨冰川教授突然用太仓杨方法测他的丹田通径以后曾把一股强大温暖的内力输入他的丹田,来平复他体内的难受。这股精纯深厚的内力一直留在他的丹田里,直到刚才才被激发出去。
对于任何人,如果他以为是周远向他出招,而实际上是杨冰川教授出手的话,结果只能是悲剧。
接下来一系列的事情发生得很快,对于周远来说,就好像是一个不真实的遥远的幻象一样。
韩家宁刺杀了庞天治之后,立刻身形一动,晃到丁珊身边。两人一合力,周围的校卫立刻纷纷抵抗不住,要么被刺伤,要么手中兵器被击落。刚才围攻韩家宁的校卫突然改变了进攻对象,转而攻击庞天治带来的校卫。
然后丁珊突然“啊”地一声惊叫,身体一软,韩家宁跟上去在她的颈、腰、背、腿上连点几下,封住了她的穴道。
再接着周远想抢到丁珊身边,但是被一个校卫一掌击在胸口。周远顿时感到胸腹翻江倒海,眼前一黑,昏死了过去……
(十一)
燕子坞迎来了建校史上峨嵋的第一次来访。
下午未时,一艘两桅豪华大船缓缓驶入了燕子坞正门前的港口。船上垂挂着各种色彩的丝带,显得既美丽又喜庆,船头插着峨嵋女子剑校的校旗,是一把女红用的裁衣刀和一把宝剑交叉在一起。船尾则插着两面黑底金字的大旗,上面写着“安护”的字样。
燕子坞学院六百多名本科学生外加不到一百名研究生史无前例地全体站立在港口,引颈期盼着峨嵋的师生。另外还有三大媒体的记者和画师,一个个手执纸笔,满脸的兴奋和激动。当豪华的大船终于停靠,船工将缆绳拴在燕子坞那块有上千年历史的门石上以后,一百零八颗各色的焰火珠,伴随着有节律的三十六声礼炮,飞向天空,划出一道道美丽的轨迹。燕子坞港的天空和水面同时被彩色焰火和彩色丝带映出一片缤纷。学生们掌声雷动,爆发出热烈的欢呼。
船一侧的舷门打开,引桥放下,一位身着翠绿裙装的美丽女子首先现身,踏上引桥朝燕子坞走来。她举手投足间满是一位成熟女子的风采神韵,但是看她的容颜,竟最多像是刚满三十。
“柳依仙子!”学生群中顿时又人叫起来。
“看,佩着的是倚天剑!”另外一边也有人激动地高喊。
柳依仙子身后鱼贯而出的是两列穿红色长裙,黑色披风的年轻少女,正是峨嵋的学生们。整个港口顿时爆发出野兽般的嚎叫。
那些红妆少女每一个都容貌端庄,身材窈窕,紧随着柳依仙子的那两个更是艳冠群芳。左边那一个是娇俏的鹅蛋脸,右边那一个是标致的瓜子脸。
“哪个是王素啊?”人群中议论纷纷。
“左边那个。”“明显是右边那个嘛。”
许多学生从怀中掏出画像以及《江湖人物》封面对比起来。
两列峨嵋学生之后,是几位着淡绿衣裙的年长女子,应当是跟随出访的后勤人员,最后压阵的,则是几个穿着整齐的黑色装束,体格健壮,目光炯炯的男子。他们的胸口,都统一地绣刻着“安护”的标志。
慕容校长率同各院系的系主任走到船桥之前迎接,双方一番行礼寒暄之后,慕容校长便领着整个峨嵋代表团前往燕子坞的千人大礼堂“参合堂”就坐。
“参合堂”是燕子坞上唯一在学院成立以后再专门建造的重要建筑。这个长圆形的礼堂可以容纳燕子坞全体师生,开学仪式,毕业大典,聚餐,比武等各项重大活动都在此举行。参合堂的顶部采用琉璃,在多雨的江南既可遮蔽雨水,又可使阳光透过。
主席台设在礼堂的东首,一边是慕容校长和各院系主任,另一边是柳依仙子和峨嵋学生。安护的镖师们全都一脸严肃地站在她们身后。燕子坞其余教师和学生以及媒体都环坐在参合堂周围一排排呈梯形向上逐渐高起的座位上,这样即使是最后排的人,也可以毫无遮挡地看到礼堂中间的高台。
那里一会儿将有令众人无限期盼的峨嵋学生的剑阵表演和王素周云松的比试。
周远从昏迷中渐渐醒来,这已经是两天来第二次这样的经历了。周远缓缓地移动几下身体,确认肋骨没有断裂之后,才坐了起来。
这是一个昏暗的石室,里面存放着许多已经积满灰尘的课桌椅和大书橱。石室没有窗户,只有一扇厚重的铁门。周远的眼前横七竖八地躺着十几具尸体,他认出其中一具是庞天治。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让周远有一种想吐的感觉。
他转过头,看到丁珊躺在他的左边,正睁着两只大眼睛看着他。
“你终于醒了。”她说。
周远看到丁珊还活着,心里涌起一股暖意,他不清楚这种暖意是因为意识到自己不是一个人孤独地被关在这间堆满了死人的房间,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到底……是怎么回事?”周远问。
丁珊苦笑了一下,说,“那个姓韩的骗了我们,校卫里好多都是他那一伙的,他们杀了你们卫队总长,和其他校卫,然后他趁我不备,点了我的穴道……”
周远握紧拳头,痛苦地低下了头,这是他刚刚开启的江湖道路上的第一个惨痛的教训。
“可是,为什么?他的目的是什么?”周远说,“事情败露以后,慕容校长,还有姑苏城的巡捕不会放过他的。”
“我想,他应该和安护镖局是一伙的……”丁珊说。
“什么?”周远听了这话更加的迷惑,“安护镖局不是护送你们峨嵋出访的那个镖局吗?”
丁珊叹了口气。
黄毓教授不知所踪,自己又被点了穴道囚于石室,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必要再隐瞒自己的使命。
“安护镖局,在路上劫持了我们,柳依校长中了他们下的毒……”丁珊说。
“啊!?”周远惊得几乎要跳起来,胸口传来一股钻心的疼痛,“安护镖局劫持了整个峨嵋代表团?他们疯了吗?”
丁珊躺在那里,望着周远,“他们没有疯,劫持峨嵋,只是他们计划的第一步,他们的下一个目标,是燕子坞。那个姓韩的,应该就是他们的内应。”
“这……这还是疯了啊,”周远说,“劫持燕子坞?这太荒谬了!那么然后呢?然后他们准备杀到少林武当华山去吗?这根本就是一个失去理智的疯子的计划!”
“柳依校长说,他们的目的是夺取藏在燕子坞的一样东西……”丁珊说。
“什么东西?”周远问。燕子坞里的确藏有许多贵重的东西,比如许多价值连城的武林古物,还有包括斗转星移在内的神秘高深的武功秘笈。可是像这样光天化日之下通过劫持峨嵋进入燕子坞明抢豪夺,天下武林岂能善罢甘休?即便夺得那些宝物和秘笈,却成为整个江湖通缉的逃犯,又有什么意义?
丁珊摇了摇头,说,“校长没有告诉我,她只是让我找到黄毓教授,说只有黄毓教授知道该怎么做。”
“你是唯一逃脱出来的吗?”周远说,“昨天在湖边,那个黑衣男子是安护镖局派出来追杀你的?”
丁珊点头,“柳依校长帮我逃出来的,她自己执意留下,要保护其余的同学……”
周远深深吸了一口气,总算慢慢平静下来,两天内发生的所有片段渐渐连接了起来。
周远毫无江湖经验,对校园以外的世界可谓近乎无知,对人性的了解更是幼稚天真。不过他与生俱来的聪颖和逻辑思辨能力,成为了这次以及他日后行走江湖的重要武器。
周远思索了一会儿以后,说,“我们要想办法离开这里,赶在明天峨嵋到达以前通知慕容校长。如果让安护镖局挟持着峨嵋师生进入了燕子坞,一切就都不堪设想了。”
丁珊没有说话,她知道周远说的是对的。可是这样只是保护了燕子坞,对峨嵋的处境却没有任何帮助。柳依仙子嘱咐她,必须要先找到黄毓教授,只有他能够帮助峨嵋。
就在这是,突然传来了一声轻轻的咳嗽。丁珊和周远都浑身一颤。周远转过身,看到庞天治的身体竟在缓缓移动。
“庞总长,”周远跑到他的身边。
庞天治满脸血污,那是被周远石块击中所致,胸口是一道很长的剑伤,血仍在汩汩流出。周远没有内力,无法替庞天治封住穴道止血,他只能从旁边人身上撕下衣服布片,包在伤口上。
庞天治痛苦地哼了一声,用嘶哑的声音说,“你听好了,峨嵋……到访的时间……已经提前,下午未时左右就会到。”
“什么,可是现在已经是……”周远惊慌失措地说。
庞天治一把拉住他,“你先听我说完……这里是历史研究所的地下室,那个衣橱后面……”
庞天治说到这里,又痛苦地咳了起来,他闭上眼睛,喘息了几口气,才继续说,“后面有一个门,通向仓库……你要想办法出去,回到燕子坞校区,点燃梨花渡值班室里的红烟……”
庞天治的气息越来越弱,仿佛是提着最后一口真气在交代着这些事情。他积聚着全身的力量,一字一句地说,“燕子坞的生死存亡,就交给你了……”
宾主双方在参合堂就坐以后,校办主任姚伯楚走到高台中央,开始主持欢迎大会。燕子坞的全体男生没有一个看他,全部都痴痴地眺望着主席台右侧的峨嵋美少女们。峨嵋的学生都正襟危坐,脸上没有明显的情绪,这种矜持的姿态更是惹得男生们心痒难耐,议论纷纷。
慕容迟校长转头低声问身旁的杨冰川,“黄毓教授为什么没有来?”
杨冰川摇摇头。
“你上午说的那个学生,是哪一个?”慕容迟又问。
杨冰川往学生座席上扫了一圈,又摇摇头,说,“好像不在。”
慕容迟皱起了眉头,他平时很少过问具体的学生管理,但是如此重大的活动竟有学生擅自缺席,让他觉得很不满意。他正准备叫来身后的侍者,让他通知庞天治统计一下所有缺席的学生,姚伯楚在台上高声宣布,“欢迎燕子坞武术科学学院校长慕容迟致欢迎词。”
慕容校长在一片雷鸣般的掌声里走上台去。
慕容迟平时很少露面,只教授斗转星移一门博士课程,所以大部分燕子坞的学生也没怎么见过他。慕容迟和杨冰川差不多高,比他的身材略魁梧一些。如果说杨冰川身上有更多的学者气息的话,慕容迟更像是以前门派帮会的掌门或者舵主,有一种雄霸一方的气势。
周远跪在庞天治已经冰冷的身体旁边,心中充满了悔意。正是因为他借着杨冰川教授注入他体内的内力飞石击中了他,才导致他被韩家宁刺中。周远觉得自己很愚蠢,庞天治对学生的多疑残暴毋庸置疑,但毕业于燕子坞的他对于学校的忠诚也是显而易见的。现在他和忠于他的校卫们已经都变成了冰冷的尸体,燕子坞的防卫赤裸裸地落入了韩家宁的手中。
庞天治临终前的话好像一直在这间石室里回荡着,周远知道,只有一种方法可以挽回自己犯下的错误。
他站起身,用尽力气推开了墙边的大书橱。果然如庞天治所说,那里有一扇小门。
周远试着推了一推,发现门是锁着的。他又用力推了一推,门纹丝不动。接下来周远又踢又撞,直到筋疲力尽,仍打不开那扇门。这扇小门和那大铁门不同,并不是很牢固,后面最多只是一根铁质门闩,有足够内力修为的人,应该就能够打开。
他回头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丁珊,说道,“你记得他点你穴道时的手法和顺序吗?”
“神道、长强,然后是檀中、关元、伏兔。”丁珊说。
周远听完后,陷入了深思。
“你懂解穴理论?”丁珊问。
周远微微点了点头。他今天早上逃的,就是解穴理论课。
近一百多年来,点穴和解穴理论经过了革命性的发展。最早的点穴,仅仅是用内力封住一些和人体机能以及内力运行相关的穴位,以达到使人丧失行动或语言能力等目的,内力越强,封住的时间越久。内力修为高的人,可以替别人推宫过穴,解开穴道,内力更高一些的人甚至可以冲击解开自身被封的穴道。总之,点穴解穴只是一个内力的问题。
随着张三丰理论的建立和发展,武学界对人体的十二经脉一百零八要穴从微观上有了更加准确的认识。张三丰的二弟子俞莲舟第一个创造性地提出了可以通过有顺序地封闭经络上的穴位使点穴变得更难解。这方面的理论非常复杂,可以写几本厚厚的教科书,但是简单地表述,就是说,给点穴加上了一把“密码锁”。用俞莲舟方法点穴后,要想解开,不仅需要高强的内力,更需要按照正确的顺序逐步地解开被封住的经络和穴位。否则会徒劳无功,甚至会让被封住的残留内力误入歧途,对身体造成不可修补的伤害。
周远听丁珊说了韩家宁点穴的手法后,立刻意识到他使用了高深的理论,加上了很复杂的穴位组合,要解开这样的穴道,就好比要解一道极其复杂的数学难题。周远通过自学已经领会了解穴的理论基础,但是他从来没有真正实践过。
石室的小门凭周远的内力肯定是打不开的,丁珊的穴道要自行解开,则起码要三个时辰,到那时候可能一切都晚了。
周远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对丁珊说道,“丁姑娘,我现在要尝试解开你的穴道,要找到你被封住的穴道顺序组合,我需要……需要……”
周远说到这里,涨红了脸,结结巴巴说不下去。
“碰我的身体……”丁珊替他说了出来。她说完这话,脸也一下子唰地变红。
“没错……,”周远说,“我实在打不开那扇门……嗯……我需要赶回燕子坞……呃……点燃……”
“你不用再说了。”丁珊打断他,然后微微地点了点头。
周远松了口气,鼓起勇气,走到丁珊的身边。
要解开穴道,周远必须要先按照韩家宁下手的顺序,探测出封住的经络穴道的顺序和内力方向,然后他要解出正确的解穴顺序,再引导丁珊利用自身的内力进行冲解。
周远深吸一口气,先把丁珊翻过来,伸掌抵住她后背的神道穴。丁珊只感到一股细细弱弱的内力传进她的体内。探测被封住的经络时,内力越微弱越好,否则会引起很大的痛苦。周远奇小无比的的丹田通径,此时反而变成了优点。
周远探了一会儿,手向下移,长强穴在脊椎的最末端。周远强迫自己集中精神,但是却无法不注意到丁珊纤细的腰和翘翘的屁股。周远探测了一会儿,将丁珊翻回来,只见她一脸羞涩地扭过头去,不敢看周远。
檀中穴在胸口,关元穴在小腹,而伏兔穴在大腿上。周远的手掌在丁珊的身体上移动、停留,这是他人生第一次接触年轻女子的身体。尽管隔着衣衫,手掌还是能感到那种柔软滑腻的感觉。周远细弱的内力不会引起痛苦,但还是会有酥痒的感觉,丁珊不能用内力抵抗,只能强忍着,渐渐地,额头渗出汗来,呼吸也变得急促。周远触到她大腿时,感到她的体肤已经热得烫手了。
周远终于结束了探测,丁珊咬着嘴唇,瞪视着他说,“你是故意摸了那么久的!”
周远忙摆着双手说道,“不是……不是……我发誓……我绝没有……”
丁珊转过脸,不再理他。
周远闭上眼睛,头脑中迅速根据刚才探测到的信息列出了一组方程,然后他思索着,寻找着。那些方程在他的脑海里移动,变换,一个又一个的未知数慢慢地被消去。不知道过了多久,周远的脑中仿佛有一道闪电掠过,最后的障碍被消除,所有的疑团都散去,剩下的,是一个清晰的解答。
周远睁开眼,丁珊讶异地看着他,“你刚才的样子好可怕,好像是发了失心疯一样。”
周远不好意思地笑笑,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沉浸在数学计算中时,常常会忘乎所以,失去自控。他定了定神,然后对丁珊说道,“你需要先打通足少阴肾经下的太溪分支……先顺着秩边穴向下冲击至承山穴……”
慕容迟校长致完热情洋溢的欢迎辞,台下掌声一片。峨嵋的女生们仍正襟危坐,礼节性地拍着手。
姚伯楚接下来请柳依仙子上台发言。柳依仙子离开座位,轻盈地走上台去。
柳依仙子的真实年龄应该已经接近五十。二十九年前还是峨嵋二年级学生的她,在太湖一次对魔教的大围剿中一战成名。武林日报上用洛神赋里“翩若惊鸿,宛若游龙”来形容她优美的身姿和剑法,首次把她称为仙子。自此之后,所有的报刊杂志都开始跟风使用“柳依仙子”的名号。再后来,整个媒体索性抛弃了“师太”这一沿用千年的称呼,将所有峨嵋学院的师生一律以仙子作为敬称。
柳依仙子先朝主席台左侧点头致意,然后目光向右边的峨嵋学生扫了一眼,七个安护镖局的镖师面目表情地站在女生们的后面。
柳依仙子朗声说道,“这是我生平第二次来到美丽的江南,二十九年前第一次来的时候,你们当中大多数还没有出生。那是一次剑和血的江南之旅,充满了艰苦和残酷,尝尽了危险和痛苦。这其中,既有大快人心的铲恶除魔,也有令人扼腕的牺牲伤亡,既有广为流传的决定性胜利,也有不为人知的惊险曲折。我们最终战胜了邪恶的魔教,正义的刀剑如水火般摧毁和荡涤了武林中的污秽残渣,却也不可避免地付出了许多沉重的代价……”
柳依仙子说道这里声音突然减弱,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异样,她略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甚至在一些时候,自私,贪婪和欲望一度湮灭了善良,理智和崇高……”
慕容迟校长本来一边喝着茶,一边听着柳依仙子的讲话,听到这里,他猛地停下了手中的杯子,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与此同时,峨嵋学生们身后那排镖师里靠左首的第一个快速朝前走了一步,手按到了腰间的剑柄上,最后一排至少有四名学生处在他一击的剑程之内。
这些柳依仙子都看在眼里,她的脸色变得苍白,嘴唇微微颤抖着,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继续说道,“而这些流血,死亡,残忍和争斗,都是为了今天,在我第二次来到江南的时候,可以在和平和安宁中,和有着光荣悠久历史的燕子坞的师生们进行纯粹的武术交流。愿那些不堪回首的暴虐和黑暗一去不复返!”
台下再度爆发出海潮般的掌声。
慕容迟转头去看杨冰川教授,发现杨教授也正一脸苍白地看着他。除了他们和主席台对面的峨嵋学生和安护镖局镖师以外,没有太多人注意到柳依仙子刚才短暂地失态。那些觉察到的,也理所当然地认为柳依仙子是因为回忆起了往昔的峥嵘岁月而感慨万千。
“……好,现在只剩下最后一步了,把刚才几步导引过来的内力一起……一定要同时……冲击檀中穴。”周远大声地指示着。
丁珊闭着眼睛,按照周远说的做最后一步的冲击。她只感到檀中穴一阵火热,然后一下子仿佛一个滞塞的水管突然被打通了一样,一股真气顺着任脉和督脉运转了一个周天,然后扩散到其余的经络分支。丁珊长长吐了口气,一下子坐了起来,浑身感到一阵舒畅。
“成功了!”周远在旁边激动的说。
丁珊想对周远说句感谢,可是回想起刚才解穴时的种种情景,令她脸上又泛起一波潮红。她一言不发地站起来,走到小门旁边,运起内力,拍出一掌。整个门剧烈地晃动起来,丁珊又跟着踢出一脚,门终于哗地一声裂成两半,向外倒去。
丁珊回头对周远说,“一起赶去梨花渡?”
周远郑重地点了点头。他已经下定决心要想方设法赶到梨花渡,点燃示警的烟火,为了庞天治总长,也为了燕子坞。
两个人出了门,进入到一个很大的仓库中,仓库的另一边还有一扇大铁门。他们来到门边,发现这个门是从里向外开的。周远松了口气,正要去拉门闩,丁珊拦住他,轻声说,“门外或许有守卫。”
两个人轻手轻脚地卸下门闩,然后慢慢地打开门。外面的阳光洒了进来,周远认出来这里是历史研究所背面的地下一层。丁珊静静听了一会儿,然后朝周远点点头,沿着前面的台阶走上地面,周远在后面紧紧跟随着她。
两人一走上来,就看到两名校卫横躺在不远处的草地上。周远认出来其中一个就是刚才把自己打昏的人。既如此,这两人应该是韩家宁的手下,周远正纳闷是谁打晕了他们,丁珊突然唰地拔出剑来。几个身影从他们身后的窗户里跃出,将他们围在当中。周远吓了一跳,抬眼看时,竟是袁亮、毛俊峰、章大可和季菲。
袁亮冷冷地对丁珊说,“刚才在渡船上就看着你可疑,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来燕子坞?”
周远正要开口,丁珊已经回答,“我是峨嵋剑术学院二年级学生,是柳依校长派我来的,峨嵋代表团和燕子坞现在都处于危险之中……”
“你是峨嵋的学生?”袁亮脸上满是怀疑的表情,“我凭什么相信你?”
他的剑直指着丁珊,手却微微有些发颤。
在和平时期习武、成长的袁亮,即使是高材生,初次面对这样真刀真枪的局面,也难免会有紧张。旁边的三个人也都各执兵器暗器严阵以待,脸上表情也都是僵硬严肃。
丁珊冷冷地对袁亮说,“你想确认的话,有个很简单的办法。”
她话音未落脚下已经斜插上一步,一挥剑朝袁亮刺去,袁亮一直戒备着,急忙用剑格挡,但是丁珊早已剑锋一斜转向他的小腹。这一转角度精妙,袁亮的剑已经无法再挡,但袁亮毕竟是燕子坞剑法系最优秀的学生,他并不躲闪,而是将剑一横,正好掠向丁珊的咽喉,这一横利用了刚才格挡的惯性,所以后发先至,但是丁珊早已身形晃动转而从侧面连刺三剑。这一招顿时出乎袁亮预料,他急忙向后一跃,运剑从上至下以优美的弧线划出三道剑花。
这是燕子坞高级剑法里著名的一招“风帘翠幕”,在急退时使出,可以封住对手多个角度的攻击。这招其实是毫无针对性的应急防守,但是却设计得大方潇洒,既最大限度地保护了自己,又不会显得狼狈。
不过丁珊那三招只是虚招,袁亮后退时,她也向后轻灵一纵,退回了原地。
袁亮忙抱拳说,“晓芙剑法果然精妙,刚才得罪了,请问姑娘的芳名是?”
丁珊还礼,报了姓名,然后说,“见识了大名鼎鼎的‘风帘翠幕’,不胜荣幸。”
章大可,毛俊峰和季菲也都认出丁珊的晓芙剑法,于是也报了姓名行礼相见。
丁珊一一还礼以后,立刻将安护镖局劫持峨嵋代表团,并意图进入燕子坞劫夺重要宝物的事情告诉了四人,同时也说了韩家宁可能是安护镖局的内奸。
四人一时都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章大可才说,“韩家宁是内奸的事我们已经知道了。我们刚才在茶花渡看到他带人杀了那里的值守。”
“他带了有十几个手下,我们不敢贸然上前质问。”季菲说,“之前我们看到庞总长带人往历史研究所去,就过来寻找。”
“结果看到这两个校卫在这里守卫,”毛俊峰接着说,“我们犹豫很久,决定控制住他们讯问一番,可是……没控制好力度,他们就都昏死过去了。”
丁珊刚才看到那两个横躺着的校卫的时候,已经注意到其中一个左胸肋骨明显断了好几根,另一个则是头部遭了大力重击。刚才几招比试下来丁珊已经知道袁亮的剑法不凡,其余三人看样子也都是燕子坞的高材生,对付这两个校卫其实绰绰有余,不过看他们紧张的模样,一定是因为初次对敌,难免要使出十足的功力。
这时候周远用低沉的声音说,“庞总长已经死了,是因为我……”
“韩家宁在他身边安插了自己的人,”丁珊打断周远的话,“庞总长被他使奸计所杀。”
袁亮等四人听到这话,面面相觑,更是惊讶万分。
“这么说整个校卫队现在已经都归韩家宁指挥了,那我们该怎么办?”季菲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有点带哭腔。
“庞总长死的时候,嘱托我要想办法去梨花渡,点燃那里示警的红烟。”周远说道。
“对,”章大可说道,“我们要赶快去通知慕容校长,还有系里的老师。”
“可是韩家宁已经控制了茶花渡,”袁亮说,“这里所有的老师和研究生刚才都坐渡船去燕子坞那边迎接峨嵋了,整个曼陀山庄,现在恐怕就剩我们几个了。”
(十二)
运送峨嵋师生的二桅豪华大船停泊在燕子坞渡口,随着太湖水波的起伏微微晃动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突然,船上舱门打开,五个男子沿着引桥走下,朝燕子坞的正门走来。其中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身穿考究的白色绸衫的清瘦男子,看样子像是安护镖局这次走镖的掌旗之一。
值守室里,一名红衣校卫看着这走来的五人,心里有一股不好的预感。
“你快去通知庞总长。”他吩咐身旁一名黑衣校卫。那校卫应了一声,立刻向校内跑去。
红衣校卫让另一个黑衣校卫留在值守室里,自己则走到正门前迎住这五人。他向为首的白衣男子行礼说道,“诸位镖师,可是在船中呆得烦闷了,请恕在下招待不周,如果诸位愿意在这里稍等片刻,我这就去通知饭堂,让他们准备上好的酒饭款待诸位以及尚在船中的各位镖师,不知意下如何?”
以他多年的护卫经验,红衣校卫已经感到他们并不像是来吃酒的,他只是想尽量拖延一点时间,好等庞天治赶来处置。
“燕子坞是传承千年的天下名校,我等到此,岂有不到校内拜仰之理?”那个穿白衣的人说道。他身材瘦削到近乎单薄,完全似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说话时的语气神态也相当斯文,和一般印象中在江湖上走南闯北,日晒雨淋的走镖人有很大的不同。
“这个……不过校卫总长叮嘱在下,此次访问,贵镖局只派七名镖师到校内随行守护……”红衣校卫说,“不如这样,待我去禀明庞总长,听他的示下……”
红衣校卫说到这里,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他一转身,看到刚才的黑衣校卫带了韩家宁朝这边赶来。红衣校卫稍稍舒了口气,快步迎上去说道,“韩副总长,门口这几位镖师……”
他一边说,一边转身朝门口那五人一指,可是他话音未落,一把剑已经从他身后穿过。那个黑衣校卫也同时发出一声惨叫。
红衣校卫猝不及防,闷哼一声,倒了下去,在坠地之前,他努力扬起手,朝值守室发了一个信号。值守室里的校卫已经看到韩家宁从身后刺杀了红衣校卫,他惊叫一声,回过身去抓前面桌旁的一个摇杆。这个摇杆是一个发送警示的装置,按下去,就会有红烟从值守室顶上的烟囱里冒出。这学校正门口发出的红烟,不仅可以被整个燕子坞看到,也能被姑苏城上的瞭望高台用瞭望镜观察到。这套报警系统是四十多年前魔教横行江湖时发明建造的,可是自魔教覆灭以来,再也没有被使用过。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瘦削的白衣男子突然身形一晃,瞬间已经飘至值守室内,他手一抬捏住校卫的咽喉一捏,那校卫喉咙口发出几声软骨断裂的声音,整个人就软软地倒了下去。白衣男子随即又一晃身体,回到了值守室之外,这一切发生得如此之快,以至于那红衣校卫竟然在倒地临死之前看到了这一切。
两个安护镖局的镖师立刻从怀内摸出两面红旗,朝大船上挥起来。大船上马上冒出几个同样穿黑色紧身装束的镖师,举起一面大旗,在船尾摇动。
过了一会儿,远处的湖面隐约出现五只乌篷小船,飞速朝燕子坞驶来。
那五只乌篷小船的速度越来越快,明显是一群内力高超的人在摇动。小船转眼间就来到了港口,每只船上都迅速走下十来个紧身装束的黑衣人。他们身上都佩戴刀剑,胸口都是“安护”的字样。与此同时,从大船上也陆续不断地走下来同样装束的五十余人。
韩家宁抢步到那白衣男子面前,扑通一声跪下,道,“属下参见江掌旗!”
白衣男子脸上的肌肉僵硬地动了几下,却看不出是什么表情,他仍用文质彬彬的语调说道,“交待你的一切,都办妥了?”
“是的!”韩家宁的语气里有些得意,“整个校卫队已经都归我掌控,燕子坞和峨嵋全体师生现在都在参合堂内,曼陀山庄还有两边的渡口我也都派人把守了……”
那白衣男子微微点点头,却没有说话,仿佛还在等着什么。
“噢,对了,”韩家宁立刻补充道,“那个峨嵋逃出来的学生和那个叫周远的燕子坞学生我也都已经捉住,现锁在曼陀山庄历史研究所的地下室里,随时可由掌旗发落。”
“嗯,做得不错。”白衣男子终于说出了一句赞许的话。韩家宁低着头,脸上喜形于色。
“既如此,就让我们坐等参合堂内精彩的表演吧!”白衣男子说道,僵硬的脸上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恐怖表情。
张塞,带着一脸疑惑,惴惴不安地朝茶花渡走去。
在这两天里,周远经历了一系列让他的生死悬于一线的事件,而张塞的生活,也并非过得波澜不惊。
昨天晚上,正当他在琅嬛玉洞图书馆自己的房间里痛苦地研究华山气宗剑宗族谱,同时开始构思自己的下一篇八卦文章的时候,黄毓教授突然走了进来。
张塞一下子从座位上弹了起来,一边行礼,一边顺手将桌上的“江湖人物”抹到了地上。
黄毓教授是目前整个武林的史学权威。他已经出版的六卷《武林史》,堪称是武林通史里的扛鼎之作。最后一卷,也就是当代篇,也已经基本完成。
黄毓教授一反往日安详平和的样子,严肃中透着不安和焦急。
“黄教授,气宗和剑宗的谱系我已经……”张塞正要汇报他最新的进展,黄毓教授立刻一挥手制止了他。他从怀内拿出一个白色的信封,交给周远,正色道,“你听好了,此事涉及重大,绝非儿戏!”
张塞浑身一凛,他从来没有看到自己导师如此郑重的神态。
“我今晚要去办一件重要的事情,”黄毓教授接着说道,“明天一整天,你就留在此地,寸步不离,直到我回来!”
张塞立刻点一点头,黄教授那种大事降至的神情让他不敢再多说一句。
“后天一早,如果我还没有回来,你必须要在峨嵋到达燕子坞之前,把这封信交给慕容校长!你听明白了吗?”黄毓教授最后说。当他说到“如果我没有回来的”的时候,脸上明显地掠过一丝忧虑。
张塞接过信封,郑重地点一点头后,黄毓教授便匆匆离开了。
张塞扑通一声坐回到椅子上,愣了足足半刻钟,才恢复过来。他诚惶诚恐地将这封用红腊封口的信放入自己的怀内,然后反复回忆着黄教授叮嘱的每一句话。
黄毓教授是从不开玩笑的,也从不言过其实,更不会故意夸张。如果他说这件事情非同小可,那么这件事情一定真的意义重大。张塞知道自己唯一应该做的,就是不折不扣地完成黄毓教授的嘱托。
张塞虽感责任重大,但是却也充满了信心。因为黄毓教授的嘱咐非常明确,只要他不做什么愚蠢冒失的事情,应该可以圆满完成。
可是张塞的信心只维持到了第二天的中午,因为他听到了峨嵋代表团提前到来的消息。
这消息就像一个晴天霹雳,一下子把张塞的脑子劈得一团糟。黄毓教授明确要他今天哪儿都不要去,等他回来,可是黄毓教授同时也说要在峨嵋到达之前把信交给慕容校长。
到底该继续在曼陀山庄等黄毓教授呢,还是中午就到燕子坞去找慕容校长?
张塞最后决定等到下午,可是未时过了不久,校卫队的人就到琅嬛玉洞来通知,说峨嵋代表团即将到达,慕容校长下令加开两班渡船送所有在曼陀山庄校区的师生前往燕子坞正门欢迎。张塞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痛苦地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思考应该如何抉择。他只恨自己昨晚为什么偏偏呆在办公室里被黄毓教授找到,摊上了这么一桩令他为难的差事。事到如今他知道必须要凭自己的判断来做一个决定,而这个决定或许将对许多人,许多事有重大的影响。
张塞考虑再三决定留下来等申时那班校船,如果申时黄教授还没有回来,他就去本部把信交给慕容校长。他觉得这是最为折衷的一个选择。
张塞于是锁上门,听着整个琅嬛玉洞的师生们走下楼,和其余曼陀山庄校区的人一起坐临时的渡船离去。他一个人坐在空荡荡,静悄悄的图书馆里,盼望着黄毓教授奇迹般地出现。
但是当墙上的更漏快指向申时的时候,黄毓教授还是没有回来。张塞站起来,摸一摸胸口的那封信,走出琅嬛玉洞,朝茶花渡口快步赶去。
从很远,张塞就看到茶花渡口有大约有二十名校卫手按刀鞘在那里列队站岗。
张塞感到有些可笑。他能理解在峨嵋代表团访问期间需要加强一下学校的保安工作,可是派二十个校卫守在已经基本没有人的曼陀山庄就有点搞形式主义了。庞天治凶神恶煞的样子虽然很讨厌,不过他看上去并不是那种浮夸务虚的人,不知道这种可笑的决定是谁做的。
渡口依然和往常一样停泊着一艘渡船,但是却看不见船工。
张塞走过去,对其中一名校卫说,“请问申时的校船会准时开吗?”
那名校卫早就看到他走来,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道,“从现在起到峨嵋欢迎会结束,渡船停开,任何人不得往来于两校区。”
张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件事情已经不仅是可笑,简直到了愚蠢的地步。
“为什么?”张塞问,“我现在要赶去参加峨嵋的欢迎会……”
“峨嵋欢迎会早就已经开始了,刚才我们到处通知加开临时渡船的时候你在哪里?”校卫说。
“那时候我在赶写论文!”张塞提高了声音说,“欢迎会开始了又怎样,难道就不能再赶过去了?”
“我已经说了,欢迎会结束之前,所有人不得往返于两个校区之间!”
张塞强按怒火,说道,“可是为什么呢?你们要加强校园安全,应该跑到燕子坞大门那儿站岗去,曼陀山庄这儿什么都没有,你们守在这儿又有何用?我有重要的事情要找慕容校长,如果被你们耽误的,你们没人负得起这个责任!”
这时候旁边另一个校卫说道,“你一会儿说去参加欢迎会,一会儿又说去找慕容校长,我看你行为很可疑,你给我站这儿别走,一会儿等韩副总长来问一问。”
张塞被如此抢白,终于再也忍不住,大声道,“岂有此理!我是燕子坞的博士生候选,我想去哪个校区,就去那个校区,不需要向你们汇报理由!你们身为燕子坞校卫,要盘查的应该是校外人员才对。你们在这里无故设卡,限制本校学生的自由,是何道理?庞总长是否知道?各系的主任是否知道?慕容校长是否知道?”
张塞一连三个排比,声音也越来越高,自己觉得雄辩滔滔,理直气壮。面前的校卫们突然纷纷后退,脸上都露出惊异的神色。
这下轮到张塞吃惊了,他没有想到自己这几句话竟能够真的吓住这帮校卫。
然后他耳边响起几道风声,校卫们开始大声呼喝,各自抽出刀剑来。
等到张塞的惊讶程度又升了一级时,四枚暗器分别从他两旁掠过,击向四个校卫。
校卫们挥刀格挡之时,几条身影又飞速飘至,出鞘的刀剑,向他们直刺而去。
张塞这才反应过来校卫们惊异的并不是自己的语言暴力。
他虽然是研究生,但是在燕子坞三年多,也是认识本科里比较出名的学生的。他发现陡然从天而降,向校卫们发起攻击的,竟是袁亮,毛剑锋,章大可,季菲,还有一个不认识的少女。
张塞惊讶得不知道该做什么,只是频频后退。突然,一个人从后面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张塞“嗷”地一声转过头去,发现竟然是周远。
周远帮不上任何的忙,但是却密切关注着战局。看到毛俊峰用快速绝伦的手法,以各种精妙的弧线发出恰到好处的暗器组合时,他才知道自己扔的那两下石头是多么的幼稚。纯粹因为是机缘巧合和杨教授内力的帮助,才击中了目标,其中一次还导致了灾难性的后果。
五个学生里,丁珊和袁亮的剑法显然是最高的,毛俊峰一边用掌法对敌,一边又对周围的校卫用暗器远程攻击,也颇有成效,刀法系的季菲使的是一对柳叶双刀,内力修为显然要弱于袁亮他们,但是身法和招式上还是显出有相当的才气。药理系的章大可武功相对最弱,不过和黑衣校卫一对一时,也丝毫不处于下风。
当周远确信他们没有危险之后,才把两天来的经历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旁边目瞪口呆的张塞。
张塞花了一点时间消化周远的话,然后恍然大悟地说,“难道黄毓教授委托我的事,和这一切有关?”
他说着也把自己为什么会一直留在曼陀山庄的原因告诉了周远。
当他说完时,丁珊袁亮他们也已经将二十名校卫全部击倒。丁珊在旁听到“黄毓教授”四字,立刻一个箭步冲了过来,对张塞说道,“黄毓教授委托你什么事?”
张塞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这个叫丁珊的少女虽然周远刚才已经介绍,但气势汹汹冲过来质问的样子,还是让他吓了一跳。
“黄毓教授给了我一个信封,嘱咐我如果他不回来,就交给慕容校长……”张塞说。
“什么信封,给我看看!”丁珊立刻说道,语气里竟没丝毫的请求之意。
“这不行!”张塞马上拒绝,“黄毓教授嘱咐我要交给慕容校长本人。”
“已经来不及了!”丁珊急道,“峨嵋代表团只怕已经进了燕子坞,整个学校已经在安护镖局和韩家宁的掌握之中了,柳依校长对我说此事只有黄毓教授知道怎么办,你快给我看那封信!”
“丁姑娘,你这就不讲道理了,”张塞说,“这是两位师长的私信,你我怎能随便拆阅?”
这个道理丁珊岂能不知,但她此刻挂念整个峨嵋代表团的安危,哪里还顾得上这些,唰地一下抽剑在手,竟指着张塞道,“事关我老师和同学的生死,我一定要看。”
旁边袁亮一看立刻抽剑护在张塞面前,道,“学长已经说了,此信指定要慕容校长亲启,请丁姑娘不要再强逼了。”
毛俊峰旁边手掌一翻,一枚暗器也悄悄握在手中。
之前还刚刚并肩作战的三人,此时竟互相剑拔弩张。
丁珊紧咬着牙,脸上现出绝然的表情,手中剑一抖,摆出“英华摇曳”。
周远一看丁珊祭出峨嵋起手式,那是真的下定决心要和燕子坞的这几位动手了。他赶忙冲过去,拦在丁珊面前,说,“丁姑娘,你不要冲动,不管黄教授有何锦囊妙计,我们现在身处曼陀山庄,恐怕也无法对峨嵋施以援手,况且燕子坞本部情况如何我们还不知道,不如我们先坐渡船过去,了解状况以后再见机行事,如果确然到了危机关头,再看也不迟。”
丁珊听完这话,无以辩驳,缓缓放下了剑,眼中竟有滢滢的泪光。她心知此刻赶去本部,最多是解燕子坞于危难,已经中毒的柳依仙子和被劫持的学姐学妹,实是凶多吉少。
袁亮赶忙也放下了剑,他深知双方的主要目的是一致的,现在内讧起来,根本是事倍功半。可张塞却大声道,“喂,周远,你这个新交的女朋友好凶,你要多管管才是。”
张塞在这里虽然年龄最长,但是性格却最为乖张,说话做事往往都是意兴所至,随口乱来。周远立刻做手势让他不要再让事情进一步恶化。
丁珊没有搭理,转身朝渡船走去。
袁亮出身官宦世家,为人处世要圆润得多,他在旁边说道,“丁姑娘剑术超群,刚才一战,丁姑娘制敌最多,我们都应当感谢丁姑娘仗义相助才是。”
偏偏张塞又贴到周远耳边说道,“在峨嵋肯定是长得越难看剑术越好嘛,那些漂亮的都早早地有了好人家,根本不用练武……”
张塞虽然说得很轻,但他也知道凭丁珊的内力,一定听得到,所以是纯属故意。丁珊回过头来,狠狠地瞪了张塞一眼。
那边毛俊峰和章大可已经到值守室里把被关押的两名船工解救了出来,船工们仍像往常一样一言不发,但是各拿槁桨,解开缆绳,做好了开船的准备。
参合堂里,柳依仙子做完了她的演讲。
姚伯楚候在台下,准备等她下来后上去宣布由两校学生代表讲话。
可是柳依仙子站在台上,等掌声渐渐熄灭之后,继续说道,“为了感谢燕子坞师生的热情欢迎,请允许峨嵋的学生们为大家献上一段剑舞。临时准备,排练不周,还望大家多多包涵。”
柳依仙子说完,主席台上峨嵋的女生们立刻齐刷刷地站了起来。其中十来个从身后拿起红漆白底的长圆型腰鼓,挂到身上,另外二十位少女,则手握峨嵋佩剑,列队翩然走到高台上,摆成一个四乘五的方阵。女生们身上的红色长裙裁剪非常贴身,完美地称托出女生们婀娜的曲线,台下的燕子坞学生一个个全都屏气凝神,目不转睛。
姚伯楚只得作罢,将学生代表讲话推到表演之后。
在一阵几乎令人窒息的短暂的寂静后,主席台上的十余名女生开始敲响了腰鼓。鼓点轻柔平缓,却清脆整齐。高台上的二十名红裙少女一起拔剑出鞘,随着鼓点划出优美的剑招。
剑舞自古有之,但是大约四、五年前,姑苏城观前街上历史最悠久的翠玲珑剧院重新包装,推出了一种将美女,剑法和以鼓乐为基础的节奏舞蹈糅合在一起的新剑舞,一时间姑苏城万人空巷,争相观看,几个月里都一票难求,之后的几年里,新剑舞迅速传向杭州,扬州,洛阳,直至京城,成为大江南北演艺界的最新潮流。
燕子坞虽然离姑苏城不远,但作为千年名校,风气自然相当保守,校庆、节假晚会上的文艺表演都以传统歌曲舞蹈为主,此番看到峨嵋表演的竟是时下最流行的新剑舞,台下一下子沸腾了起来,掌声,叫好声几乎要盖过腰鼓的韵律。
周云松坐在台下最前排,欣赏着剑舞。他的左手边,坐的都是来自三大媒体的记者和画师。刚才慕容校长上台讲话前,他已经简短地回答了他们的几个问题。
周云松无法像他的同学们那样全情投入到剑舞的欣赏中去,他一会儿要代表燕子坞和峨嵋的天才少女王素比剑。慕容校长之前已经叮嘱过他,要他在表现出一定优势的情况下让王素半招。这其实是一个很高的要求。周云松虽然经历过无数次高水平的对练,但像这样代表学校和别的武校的顶尖学生比试还是第一次,心中难免会有些压力。
周云松并不认识王素,不过想来一定是高台上领舞的两个最美的少女之一。谁说上天是公平的,集美貌身材和武功于一身的王素明明是上天最大的偏爱。
周云松正思咐着哪一个是王素时,耳边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这声音既熟悉,又有点古怪。
声音说道,“周云松,你仔细听我说完,不要转头,也不要说话。”
周云松吃了一惊,声音分明是一个他认识的人所发出,但是却非常的不自然,仿佛被什么很厚的东西蒙住一样。
“我是杨冰川教授,”声音继续说道,“我现在正用腹语传音入秘和你讲话。”
周云松才恍然大悟,他不敢转头,只是用眼角的余光向主席台上扫了一眼。杨冰川教授面无表情地看着台上的表演。
腹语和传音入秘是两种不同的功夫。腹语是通过将内力振动控制到颠毫,从而模拟本由声带口腔和舌头组合发出的各种语音。传音入秘则是在说话时同时用内力消减掉其余方向上的声音振动,从而使声音只传播到一个定点。这两种功夫都极其难练,需要极高的内力修为和天赋,而能把这两种功夫同时练成并结合起来使用的人武林中几乎没有,正史中也只记载过北宋时期大理的延庆太子能够用腹语传音入秘。
现在看来杨冰川教授也可以做到,但他为何要在这个时候用这样的方式跟周云松讲话,难道是对一会儿和王素比剑之事有什么临时的交待?
“时间不多了,你要记住我说的每一句话,”杨冰川教授继续说,“你先记住这几句口诀……”
周云松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集中精神倾听杨教授的吩咐。台上峨嵋精彩的表演从他的注意力内渐渐淡去,四周嘈杂成一片的喝彩叫好也都被他过滤成了遥远的背景,
如果这时候有人从舞台上看着周云松和他身边的人,将会是一个十分滑稽的场面。燕子坞的学生和媒体记者一个个都瞪大眼睛,半张着嘴,脸上一片兴奋和激动,而周云松如一具雕像般坐在那儿,表情里充满了迷惑和震惊。
杨教授说得非常简短,但是每个词语,每件事,每段口诀都让周云松感到陌生和不解。周云松听完后想问无数个问题,但是杨教授已经没有时间给他这个机会……
六名燕子坞的学生和丁珊一起乘着渡船向本部校区进发。
张塞和袁亮毛俊峰他们聚在船头,商量着一会儿到梨花渡后的战术。丁珊独自一个人在船尾靠着船舷站着,冷漠的表情里透着悲戚。
周远走到船尾,想去安慰一下她,但是却不知该如何开口。他只是站在乌篷边,呆呆地看着她。尽管容貌完全不像,但周远不知道为什么竟联想起了王语嫣,是因为那一缕相似的淡淡的哀愁吗?
周远最后叹了口气,独自走到乌篷里坐下。那里平时只供教授们休息,有着非常舒适的座椅。周远再次从怀内拿出杨冰川教授给他的那张写着公式的纸看了起来。
之前和丁珊一起去曼陀山庄找黄毓教授时,他在船上已经研究了一会儿,虽然没有什么突破性的进展,却已经有了些头绪。周远采取的方法是,先不管公式里那些变量参数的武学意义是什么,而当作一道纯粹的数学偏微分方程来解答,看看究竟能算出什么样的结果。周远对数学优异的天赋让他成为了一个解微分方程的高手,多年的练习使他对方程有一种近乎可怕的理解,许多没有任何特定方法可解的微分方程,周远都可以利用他远超一般人的直觉,猜想出答案大致的形态,然后再一一攻破细节。
周远花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就猜到了方程的答案的大致形态。这个形态是如此的熟悉,如此的大名鼎鼎,以至于周远不敢相信这会是对的。这个答案非常荒谬但是却又合情合理,数学上均衡完美,可是武学意义上却一片混乱。
周远将答案的细节一一算出,然后反复验算,最终发现自己的计算无懈可击,那个著名的,熟悉的自然力方程,就是这个偏微分方程在合理的初始和边界条件下唯一的解!
周远深深吸了一口气,靠到坐椅背上。
这个偏微分方程是杨冰川教授发现的吗?他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凭杨教授的数学修为,应当也能将方程解开,他是否找到了和周远一样的解呢?杨教授给他这个方程纯粹是作为学有余力的理论练习,还是有别的用意?这样的一个方程,在武学上,究竟意味着什么?
周远的脑海里,充满了疑惑。
这时候,袁亮穿过乌篷,走到船尾,抱拳对丁珊说道,“可否请丁姑娘一起到船头,商量一下一会儿到梨花渡时行动的策略?”
这个周末出去玩,可能要到周日晚(北京时间周一中午)更新。
抱歉。
有人问“量子江湖”什么意思,这个会在小说里面揭晓。请耐心等待。
丁珊犹豫了一下,跟随袁亮走到船头。
众人商量的结果其实很简单,到达燕子坞本部以后,首先要想办法点燃校卫值守室里的红烟,或者用其他的办法通知慕容校长和各系主任。如果不行的话,则要想方设法逃离燕子坞,到姑苏城向官府和武林其他的武校报信。最后实在不行,就退回曼陀山庄。但是曼陀山庄完全是一座孤岛,退回来,其实等于退入了死路。
渡船已经驶过了雾气弥漫的鬼蒿林区域,眼看马上就要到达梨花渡。丁珊、袁亮、季菲,毛俊峰等都手握兵器,紧张地站在那里,准备着进行一场形式不清,把握不大,结局不明的战斗。从小到大的和平生活让他们无法想象一会儿的情形会是怎样,他们心中甚至还都有一丝侥幸心理,希望渡船到港以后发现一切都只是误会,或者慕容校长和杨冰川教授已经制伏了安护镖局,解决了一切。但是当渡船驶出芦苇塘,梨花渡的一切都展现在眼前时,他们的心一下子都凉了半截。
近三十名校卫手执兵刃守卫着梨花渡,值守室的门窗俱破,地上躺着好几具值守的尸体,房顶上用于升起红烟的烟囱也已经被彻底拆除。
参合堂内的高台上,峨嵋的剑舞表演仍在继续。
周云松仍然置身事外般地呆坐在那里,杨教授的嘱托已经快说完。
“另外,”杨教授最后补充道,“如果你找到周远……就是昨天在我课上发言的那个理论系学生……带上他……也许会对你有意外的帮助。”
周云松想不出那个不会武功的书呆子会对他有什么帮助,但是杨教授已经给了一连串令人费解的指示,多这样一条也不算什么了。
这时候,峨嵋女生们腰鼓的节奏陡然间加快,鼓点由轻柔舒缓,一下子变得快速高亢。与此同时,台上的二十名峨嵋少女突然间扯去红色长裙的下摆,刚才端庄高贵的长裙装束,陡然间变成了时尚性感的连衣短裙。这些穿着鹿皮长靴的美少女们随着玉珠落盘般的腰鼓节奏,快速变换着队形,舞出一串又一串高难度的剑花。她们奔跑着,滑动着,凌空翻越着,队形时散时聚,剑尖开始交错、碰撞,交汇到鼓点里,和出更错落起伏的优美节奏。
台下燕子坞学生彻底疯狂了,他们从来没有看过这么精彩的表演。姑苏城观前街翠玲珑被黑市炒到五两银子一场的剑舞表演,和这个相比,只能算是三流水准。他们纷纷站起来,不知疼痛地拍着手,喝彩,嚎叫,直到声音沙哑。
随着二十名女生一连串眼花缭乱的连续交替翻越动作以后,每个人从长靴里抽出两支烟火棒。鼓声先嘎然而止,然后变成越来越快的连续敲击,当鼓点快到不能再快时,二十名女生将手中烟火棒一交,然后往斜前方一举。那些烟火棒先是冒出火星,然后随着一阵噼里啪啦的爆响,一枚枚绚烂的烟火绽放到参合堂的空中。
这是完美的收场。烟火将参合堂变成缤纷的殿堂,殿堂的中央,峨嵋女生们定格成优美的姿态。雷鸣般的喝彩响彻全场,欢迎活动终于达到了真正的高潮。连姚伯楚,和系主任们,也都站起来热烈鼓掌。只有慕容迟,杨冰川和柳依仙子和峨嵋腰鼓女生身后的那七个安护镖师,用冷峻的目光看着这一切。
烟火缓缓落下,消失。参合堂内充满了硫磺和硝烟的味道,这味道弥散着,飘浮着,布满在空气里,通过嘴巴,鼻孔和体肤,缓缓渗透到那些依然站在那里兴奋地鼓掌叫好的燕子坞学生的体内,也渗透到峨嵋学生,以及主席台上所有人的体内。
热烈的气氛仍然维持了短暂的一段时间,然后先是高台上定格的女生们缓缓地倒下,再是周围座席上的燕子坞学生和媒体的记者缓缓地倒下,许多人在昏过去时,脸上还依然带着兴奋痴狂的表情。最后轮到主席台上,姚伯楚和各系的系主任们挣扎着调匀脉息,运功抵抗着,但还是一脸痛苦地缓缓倒下,柳依仙子在倒下去之前,一脸绝望地看着慕容迟,和杨冰川,终于说道,“请你们……一定要救峨嵋的学生……”
后来,《晓生评论》上有一篇回顾文章的开头一段是这样写的:
“在整条武林历史的长河里,我们对江湖的兴、衰、治、乱并不陌生。正与邪的力量从来都没有停止过碰撞和较量,当黑夜进入最漆黑绝望的时候,我们从不放弃对即将到来的黎明的期盼,而当和平成为了习惯和想当然的时候,我们也总是警惕着下一场风雨飘摇的到来。
然而,从来没有一次江湖的动荡,是以这样突如其来、众目睽睽和肆无忌惮的方式开始。这种对江南千年的武学院,对所有和峨嵋有着关联的豪门帮会,乃至于整个武林的挑衅,竟然在三大媒体的见证下赤裸裸地展开。
这种无耻和冷血的手笔让我们每一个人都目瞪口呆,不寒而栗,让我们每一个人都感到无助和绝望。这一次的暴风雨,是否会更加猛烈,这一次的冰霜,是否会无比寒冷,这一次的黑夜,是否会格外漫长……”
“放下兵刃!”
“慕容校长有令,渡口已经关闭!”
梨花渡口的校卫纷纷呼喝。
“我们要见慕容校长!”
“你们快去通报慕容校长!”
袁亮和毛俊峰也在船头喊。
渡船一点一点向渡口靠近,但是两边任何一方显然都没有要遵守另一边指示的意思。
当渡船最终靠岸的时候,毛俊峰高高跃起,用最著名的“漫天花雨”的手法,散射出近百枚小型暗器。武学发展到现在,这漫天花雨的手法已经被差不多优化到了极致,毛俊峰跃起的高度,出手的角度,以及每一枚暗器的轨迹,互相间的配合,覆盖的范围都经过了精确的计算。
渡口的守卫们纷纷惊叫,将手中刀剑疯狂地舞出一道屏障来遮挡暗器,这时候丁珊和袁亮一左一右,挟着漫天花雨之势,跃到岸上,两把剑挥、斩、点、刺,顿时就有八、九名校卫发出惨呼,受伤倒地。
随后季菲,毛俊峰,章大可,甚至张塞,立刻也各执兵刃,冲上岸去。周远知道张塞本科毕业于泰安一所武校,从小不喜武术,爱读历史的他最终获得燕子坞武学历史研究所的全额奖学金,来这里攻读博士。这是周远第一次看到张塞动手,虽然比丁珊袁亮要差很多,但是一招一式还是颇有科班出身的风范。
这时候袁亮击倒身边两个校卫后,回头朝众人看了一眼,然后施展轻功,几个纵跃,跳出圈子,朝参合堂方向奔去。两个校卫回身要追,丁珊娇叱一声,跃过去拦住去路。
刚才在船上,众人已经商议好,由袁亮携带黄毓教授的书信,突围去寻找慕容校长和各系主任,其余人负责掩护。
袁亮往前刚奔了没几步,面前突然闪出一个人,正是校卫队的副总长韩家宁。
袁亮正要上前,韩家宁身后又闪出一排黑衣人,其中两人呼喝一声,已到近前,袁亮挥剑接战。
只斗了约五六个回合,袁亮心中就一沉。这些黑衣人的武功比校卫们高出太多,任何一个,他都需要极尽努力,方能胜过,对阵两人,他根本没有胜算。而那一排黑衣人,至少有十个。韩家宁手一挥,其余的黑衣人也纷纷加入战阵。
袁亮深知自己身负大家的重托,咬紧牙关,将内力提升到极致,施展出燕子坞剑法里最高明的“燕来剑法”。这“燕来剑法”传承自传统的“春泥剑法”,但是却经过了武学理论黄金时期燕子坞理论系大师们的优化雕琢,成为当世最高明的剑法之一。根据《晓生评论》里的剑法排名,燕来剑法已经超过由张三丰亲自发明,并由武当世代大宗师们改良的太极剑法,仅次于五岳剑校华山分校孤本单传的绝世剑法“独孤九剑”。
但是这燕来剑法因为经过极精密的优化,每招每式的分寸都要拿捏到完美,才能体现出其绝妙,如果某一招的方位角度稍有偏差,本来的妙招便会立刻成为庸手,甚至破绽百出,瞬间崩溃。所以燕子坞剑法系规定,燕来剑法必须要熟练三年以上,方可正式对敌。
袁亮大三开始习练燕来剑法,所以此时使用,已是违反了剑法系的系规了。但是现在一切关系到燕子坞的安危,什么系规校律,都只能置之脑后。
这燕来剑法一施展开,两个黑衣人明显感到吃紧,袁亮的剑突然间开始从令他们非常不舒服的角度刺过来,而当他们试图化解时,却发现这些剑招之后还蕴藏着更加复杂的变化。两个人打一个人的优势完全体现不出来,反而还被莫名其妙地相互牵制。袁亮抖擞精神,一招接着一招将两个黑衣人疲于奔命的防守逼到退无可退,挡无可挡,然后喝一声,跃起空中,自上而下攻去。这一招叫“归燕南飞”,是燕来剑法里最强的杀招之一。
由于之前完美的压制,这一招归燕南飞是无懈可击的,袁亮一剑刺入一个黑衣人的锁骨,又斜着从另一个的胸口深深划过。两个人均发出惨叫。袁亮心中一喜,立刻向前冲去,可是他只迈出一步,眼前突然闪出一个身穿白衣之人,那人的身法极快,就好像是凭空出现一样。
白衣人当胸拍过来一掌,袁亮立刻感到一股令人窒息的内力逼压过来。袁亮运内力抵抗,然后沿着双方内力相交的气障曲面滑过去,一招“双燕争泥”反刺对方。
几丈远渡船上的周远暗暗叫了一声“不好”。
周远一直在关注着战局,尤其是袁亮。刚才看到他施展出完美无暇的燕来剑法,心里一路叫好。但是这一下,袁亮却做了两个风险很大的选择。
双方内力相抵时,中间会形成一个气障曲面,沿着气障曲面移动,将会获得额外的加速度,但是移动的轨迹也会变得可预测,如果对方的轻功比自己高出许多的话,是极其危险的举动。袁亮另一个危险的选择就是在这种匆忙的情况下继续使用容易出错的燕来剑法而不是先用自己比较纯熟的剑招稳住局势。
果然那白衣人以迅疾的身法移动到了袁亮前方,又是一掌。袁亮吃了一惊,手中剑迅速变招,可惜匆忙中角度稍稍偏了一些。白衣人一声冷笑,身体又一移,堪堪避过袁亮的剑尖,然后一掌结结实实地打在袁亮胸口。
袁亮意识到自己剑法的偏差时已经太晚,连“风帘翠幕”那样的急退防守也已经来不及,他只感到胸口一阵剧痛,口中喷出一口鲜血向后倒去。那白衣人抢上一步,又一掌从头顶拍落,眼看就要致袁亮于死地。
就在这时,丁珊击倒了一名黑衣人挥剑赶来,施展晓芙剑法阻住了白衣人。
白衣人没有兵器,却不慌不忙,凭借快速绝伦的步伐和掌中强劲的内力,很快占了上风。可是丁珊为救袁亮竟不肯后退,硬是在险象环生的防守中挡在袁亮身前。
周远一看这白衣人的武功,立刻联想起了昨晚那个蒙面男子的刀法。虽然白衣人的武功要高强许多,但是在套路上却颇有相似之处,都具有那种和教科书上的武功格格不入的怪异。这种怪异,准确地说,是一种古朴和粗糙。
现代武功,经过张三丰大一统理论的启蒙,和后辈无数武学大师的发展,已经是一种非常精细的武功。可是这白衣人的武功却仿佛直接传承自张三丰之前的时代,没有一丝一毫优化的痕迹。在周远看来,他的每一招都像是瓷器的泥胚那样,粗鄙而原始,但是这种原始的招法又不失厚重和精妙。
白衣人这时双掌翻动,急催内力,准备用泰山压顶般的力量彻底摧折晓芙剑法。忽听耳边风起,韩家宁在一旁叫声小心。
白衣人往旁边一撤步,一把剑已经刺到。来人使用的仍是燕来剑法,但比袁亮要更加熟练一些。这人正是周云松。
当参合堂里峨嵋少女们放起烟火时,杨冰川教授用传音入秘说一声“走!”
趁着所有人的注意里都集中在高台之上,周云松沿走道迅速奔到参合堂南侧的一个偏门,出指点倒守卫。这时候,他已经闻到了烟火硫磺中一股淡淡的奇怪味道。
周云松按照杨教授的指示,找到东首的贵宾休息室,从火炉后的一条暗道跑出参合堂,迅速奔向梨花渡,正看到袁亮中掌倒地,丁珊抢过去救援。
“快上渡船,撤回曼陀山庄!”周云松挥剑敌住白衣人后高喊。
丁珊趁隙俯下身抵住袁亮胸口,替他稳住体内已经完全紊乱的气息。袁亮摇了摇头,轻轻说,“不要管我……”,然后从怀中拿出黄毓教授的书信,递给丁珊。丁珊刚接过去,袁亮又吐出一口鲜血,身体一软,闭上了眼睛。
章大可,毛俊峰,季菲和张塞本已抵抗不住黑衣人的进攻,听周云松一喊,立刻往渡船上退去。丁珊将书信放入衣内,见周云松缠斗住白衣人,算准一个机会,自下而上,一剑刺向白衣人的咽喉。这一招,正是昨晚在太湖边丁珊刺杀蒙面男子的绝招,是晓芙剑法中的杀招“仙芙出水”。
眼看这一剑就要刺穿白衣人的咽喉,那白衣人突然身形一矮,笔直向后退去。周云松和丁珊同时“哎”了一声,又是可惜,又是惊讶。白衣人的笔直后退看上去根本无从借力,完全有违武学定理。可是这一退却确确实实在两人眼前发生。
两人并不追过去,而是双双奔回渡船,面对燕来剑法和晓芙剑法,那些黑衣人也不敢直撄其锋,纷纷躲闪。众人回到船上,两名船工立刻将船撑离岸边。
韩家宁带人追至湖沿,看到周云松和丁珊两把剑守在船尾,竟没有一个人敢跃过去攻击。但是湖上却划过来两艘载着安护镖师的小船,飞速从水上包抄过去。
“划得快一些!”周云松大喊。他知道只要把船划入芦苇荡中,对方不识道路,便无法追赶。
两名船工仍一言不发,奋力撑船。渡船破开水波,朝芦苇荡内疾进。
这时候韩家宁一挥剑,指挥十几名校卫在湖岸前列成一队,每人手执一个长圆形铁筒,瞄着渡船。韩家宁一声令下,校卫们运内力一击铁筒底部,一阵火药的爆破之声后,筒内数百件小暗器如天女散花般撒向渡船。
这是朝廷和地方巡捕队常用的武器,其威力相当于数位暗器的顶尖高手一齐掷出“漫天花雨”,尽管线路随机,但是成千上百的数量已足够弥补线路的不足。
周云松和丁珊同时大喝“小心”,船上所有人都抡开刀剑,舞的密不透风,张塞舞剑挡到周远身前,而周远却拼命摇手,大喊“保护船工!”
但是一切都已经太晚,两名船工随着一阵暗器的飘过双双倒地。章大可和毛俊峰分别到船头和船尾把住船槁,但是船工们分别身中十余片暗器,已然毙命。
渡船这时候已经凭着惯性,冲入了芦苇荡,船上所有人都心里一凉。
“有谁认识路吗?”章大可和毛俊峰喊道。他们的心里其实很清楚,本部和曼陀山庄之间的行船口诀只有船工们知道,可是他们还是带着万分之一的希望问着。
张塞和周远奔到船头,他们是船上在两地摆渡次数最多的人。
“这里往左!”
“那里往右!”
两人凭着记忆指挥着,但是很快两人就出现了不一致,然后就谁也不知道该怎么走了。
周围茫茫的芦苇丛扑面而来,每一株,每一丛都是那么的相似。毛俊峰和章大可胡乱地撑着船,在完全望不到边的芦荡里穿行。
“这里转不转?”
“这样走对吗?”
他们声嘶力竭地叫喊着问。周远和张塞默不作声,他们早就完全失去了方向,搞不清了东西南北,既不知道曼陀山庄在哪里,也不知道燕子坞本部在何方。
天上渐渐地聚拢来一块乌云,仿佛是降临在这座千年武校上的一团阴霾。不一会儿,天空中就沥沥地下起了秋雨。江南的秋雨凄凉而阴冷,湖风萧瑟地吹拂着,让所有人都禁不住打起了寒颤。
“袁亮呢?袁亮怎么样了,他死了吗?”季菲悲哀地叫着,她迷茫地望着周围渐渐浓烈的雾气,已经泪流满面。
“怎么会这样啊……怎么突然之间会变成这样啊?”她哭喊着跪到地上,雨水打湿了她漂亮而时髦的衣裤。
就在早晨,她还是刀法系被老师宠爱的高材生,男生们瞩目的焦点,毕业后即将去宝生钱庄履职的前途无量的少女才俊。可是现在,一切都烟消云散,周围是如鬼影般的芦苇,漫天是决绝的秋雨,没有了船工,这渡船唯一的终站,就是瘴气重重,腐尸遍野的鬼蒿林。
没有人能够从鬼蒿林里出来过!没有人!
(十三)
韩家宁站在渡口边,看着渡船隐没在摇曳的芦苇从中。
他回过身,发现安护镖局的掌旗江灏远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他的背后,旁边一个镖师为他打着油布大伞,另一个,正跪在地上为他擦拭刚才和周云松丁珊交手时弄脏的白衣。
安护镖局在总镖头,副总镖头之下,有四名掌旗,都是手握大权的实力派人物,分别执掌镖局在东南、东北、西南、西北四块地区的业务。江灏远便是整个东南地区的掌旗。韩家宁看着江灏远冷冷的目光,心里一麻,有不好的预感。
“你之前不是说,两边渡口都已经为你所控制,峨嵋出逃的学生和周远也都已经被你囚禁,那刚才是怎么回事?莫非都是我眼花了?”江灏远的声音语气依然平缓斯文,但是话中尖酸刻薄的责备之意已经很明显。
韩家宁心中又是奇怪,又是恼怒。自己分明用精心设计过的点穴手法封住了丁珊的穴道,没有几个时辰,根本不可能解开,那地下室的厚重铁门,就算是慕容迟,杨冰川的内力都未必能打开,莫非那个叫周远的学生,真的有什么魔法不成?另外那几个本应在燕子坞上早课的学生,也不知道怎么会出现在曼陀山庄。本来一切弄得妥妥贴贴,指望能顺利邀功请赏,不想却生出了这样的意外。
韩家宁深知江灏远说话虽然慢条斯理,但拐弯抹角里深藏着阴险诡谲,平平淡淡的语气中,时刻会潜伏杀机。他立刻跪到地上,说道,“请江掌旗恕罪,一定是曼陀山庄那边守卫不严,当时属下急着扫荡庞天治的残余力量,确保参合堂周边的掌控,因此没能亲自督监,罪该万死!”
韩家宁不忘为自己辩护两句,然后抬头偷看一眼江灏远的表情。江灏远一张苍白的脸上,两颗幽黑的眼珠直视着他,似乎并不接受他的解释。
“刚才……刚才属下已经射杀了渡船上的船工,这燕子坞两校区之间,只有船工识得水路,他们一死,那些学生不但回不去曼陀山庄,而且一定会误入歧途,在芦苇荡里迷失方向,死无葬身之地,”韩家宁又继续说,“属下手里还有两名船工,我现在就带人去曼陀山庄,确保那里的防卫!绝不会坏掌旗的大事。”
江灏远轻轻叹了口气,不断地摇着头,一副深恨韩家宁不解其意的样子,说,“如果我要那两人死,当初就不用要你囚禁他们了,不是吗?”
一句话说得韩家宁浑身一凛,心中更加慌乱,看来那峨嵋学生和周远对江灏远确有非同一般的用处,只恨自己刚才弥补过失心切,草率地下令射杀船工,其实就算让这帮学生逃回曼陀山庄也没有什么,有得是机会可以擒拿活口。但现在一切都太晚了。
“属下愚蠢,属下罪该万死!”韩家宁将头磕到地上说,他心知自己犯了一个无法挽回的错误,以他对江灏远的了解,弄不好会面临非常残忍的处分,“请江掌旗看在属下在燕子坞潜伏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给属下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江灏远脸上仍是不阴不阳,语气依旧心平气和地说道,“韩副总长何出此言,事情并没有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嘛,我只要那两人的活口,他们进了鬼蒿林,也未必马上就死,呵呵,只是要麻烦韩副总长也去一趟鬼蒿林,帮我把他们捉回来。”
韩家宁听到前半句,心中一喜,以为江灏远看在其他事务都进行得还算顺利的份上,要放他一码,可一听后半句,脑子里立刻嗡地一声。这意思,分明和要他以死谢罪没有什么两样。
参合堂里,由于是封闭的室内,硫磺的气味依然弥漫着。半刻钟之前还人声鼎沸,喧闹喜庆的高台和座席上,此刻一片死寂,只有秋雨沥沥地打在高高的琉璃顶上,发出有节奏的声响。
主席台上,峨嵋师生已尽皆昏去,燕子坞的系主任们盘腿而坐,一个个紧闭双目,竭尽全力调整着脉息。只有慕容校长和杨冰川教授仍站在那里。
原本站在峨嵋学生之后七个镖师中最左边的一个此时上前一步,恭敬地向慕容迟和杨冰川行礼,然后说道,“慕容校长,杨教授,二位果然内力超群,在下佩服之至。不过还请两位前辈不要轻举妄动,否则峨嵋、燕子坞两校的学生们的性命,就会危在旦夕。”
这镖师说话之间,从参合堂外迅速涌入约百名身着安护制服的镖师,分别在座席和高台上列队守卫。每个镖师举手之间,都可以轻易夺去四五名昏迷在地学生的生命。
慕容迟环视了一圈周围的形势,上前一步,厉声对那镖师说道,“请问阁下是什么人?”
那镖师见慕容迟突然移动,本能地往后退了半步,见他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后,才回道,“在下安护镖局镇坛马骎……”
慕容迟哼了一声说,“我是问你的真正身份是什么!”
马骎微微一笑说,“慕容校长误会了,我等并非混入安护镖局劫持峨嵋师生,此番事件,乃是我们总镖头亲自下令的。”
言下之意,是安护镖局要对此事负全责。
慕容迟吃了一惊,他没有想到近年来快速崛起,在江湖中渐获名望的安护镖局竟敢做出如此大胆妄为之事。
“哼,你们镖局这些年来广招人马,扩充资费,在江湖上的确建起一番势力,可是和整个武林比起来,不过是蚍蜉游虫而已,你们今日作出此等罪行,势必成为整个武林的公敌而万劫不复!”慕容迟斥道。
马骎听完这番话,脸上非但毫无惧色,反而嘴角还露出一丝冷笑,“慕容校长,我们既然敢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就已经做好了十分的准备,成为武林公敌,本就是我们的荣幸,至于谁将万劫不复嘛,您恐怕还言之过早。少林武当,我们几日之前也已拜仰过,寺观大堂之中,也略做手脚,我们的微薄伎俩,自然不足挂齿,不过在燕子坞稍加施展,倒也还管用,至于在少林武当效果如何,用他们自己的话说,就要看他们各人的修行造化啦!”
马骎的姿态仍毕恭毕敬,可是这番话中的骄横恣意,无所顾忌,已是昭然若揭。
慕容迟虽然脸上没有表情,但内心有了一股深深的寒意,眼前这个人,和他身后的组织,显然不是市井暴徒,绿林莽汉,而是一群心狠手辣、智计深远的恐怖分子。凭他们在燕子坞施展的手段,说在少林武当埋伏下诡计,也未必是虚言,近三十年的平安无事,让所有人都失去了警惕,倘若少林武当也全军覆没,整个武林立刻就已堕入了黑暗的深渊。
这时候杨冰川在旁边问道,“你们在烟火之中,下的是何毒药?”
马骎转向杨冰川,很做作地露出惊讶的神态,说,“杨教授不必过谦,这味药,您难道真的不知道吗?”
杨冰川一凛,他心中的确已经猜到答案,只是仍然不敢相信。
之前柳依仙子发言时微微失态,杨冰川已经觉察出异常。柳依仙子回主席台坐下时,他立即用腹语传音入秘向柳依仙子询问,可是柳依仙子只是僵硬地凝视着他并不回答。杨冰川就猜到峨嵋代表团可能已经遭到劫持。当时马骎和其余六个镖师手握刀柄一刻不离地站在峨嵋师生之后,由于距离太近,杨冰川思来想去,即使和慕容校长联手,也绝不可能在一瞬间将七人击倒。更何况他也不知道参合堂外面情况如何,所以只能转而向周云松发去指示。
当峨嵋少女剑队拿出烟火时,杨冰川让周云松趁着场馆内的沸腾离去,同时,他已经嗅到硝烟中的一股淡淡的奇怪味道,他立刻运起内力抵御。
自然力携带着空气中的各种气体,无时不刻通过眼鼻耳口和周身毛孔进入人体循环,想要过滤掉自然力中混合着的有毒气体,需要极高的武学修为并运用当年武林一代宗师王重阳发明的“重阳呼吸法”才行。参合堂之中,只有杨冰川和慕容迟两人可以做到。
看着舞台上、座席中的学生一排排地昏去,杨冰川无法掩饰心中的惊骇。能够在如此短的时间里,以如此快的速度,在如此大的空间里弥散,将如此多的人毒倒,整个武林历史中,只有一种毒药可以做到,那就是人人闻之丧胆的“金蛊毒王散”。
这种毒药由最抗解毒的三种毒虫,四种毒花和五种毒草经十二道工序提纯,最终用“胡青牛方法”精炼而成,加入高纯度的毒性催化剂和挥发剂,完成后用蜂蜡封存。既可浓缩使用,也可以稀释使用。浓缩使用时,拳头那么大的一丸金蛊毒王散解封遇到空气后,毒性不借助风势可以在一炷香的时间里弥漫整个燕子坞岛,脑袋那么大的一丸则可以毒倒整个姑苏城。
当然这几种毒虫毒草和毒花都很不容易寻找,并极难采捉,要制成拳头那么大颗,需要花费几十年的时间穷尽荒山幽谷才有可能。
早在近百年前,朝廷就因为这种毒药危害力过大而将之定性为“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从而特别立法禁止。凡提炼、制作、买卖、拥有、携带、使用“金蛊毒王散”之人,杀无赦。
在之前的三十年武林动荡之中,魔教就频频使用这种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在江湖上造成极大恐慌。四十五年前,魔教十二名弟子突然在扬州闹市中心播撒高纯度金蛊毒王散,造成扬州城十万人死于非命的事件,至今仍留在许多人恐怖的记忆里。极尽繁华的扬州,一日之间,变为死亡之城。曾经摩肩接踵的渔港集市,莺歌燕舞的青楼伎馆,瞬息之间,毒尸腐肉,堆积如山。可怜“春风十里扬州路”变成了“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长江及运河营运一度停滞,当年的盐粮等生活必需品涨价超过五十倍,几十万难民造成整个江淮地区治安完全失控,许多侥幸生还的人也留下了不同程度的后遗症。
后来朝廷和武林合力铲灭魔教之后,将所有缴获的金蛊毒王散锁入铁盒,沉入东海。同时禁止采摘和买卖大部分构成毒王散成分的花草和毒虫,除了一两种有重要药用价值的以外。另外,金蛊毒王散所需的一种重要的毒性催化剂只在云南景洪欲仙山的一个山谷内生长,朝廷调遣五万人将那片山谷焚烧殆尽。所有人都相信,金蛊毒王散已经被彻底禁绝。
可是此刻参合堂内弥漫的,分明是经过了稀释后使用的金蛊毒王散。
毒王散经过特别工序稀释以后,虽不会立即将人毒死,但也会立刻封闭经脉,阻滞内力流动,同时毒性慢慢侵入,视稀释程度的不同,大约会在两到三天内渗入五脏六腑,致人死亡。
“你们……如何会得到金蛊毒王散?”杨冰川教授问道,“你们和魔教,有什么关系?”
马骎听杨冰川终于说出金蛊毒王散的名字后立刻一笑,说,“杨教授果然高明,若不是杨教授以为这毒药已然绝迹,我们恐怕未必会如此顺利得手。至于我们和你们口中所谓魔教的关系嘛,就不必杨教授挂心了。”
“你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慕容迟这时候问。
马骎正要回答,堂外突然响起一个斯文的声音,说道,“千年武校,燕子之坞,钟灵毓秀,源远流长,我等既到此地,岂有不前来拜仰之礼?又何须问目的呢?”
紧接着,这声音又吟道,“木坞临波并雕梁,燕子嬉戏风满窗。莫问春归江南早,画屏廊间语双双。唉,此番不巧,未能看得燕子绕坞嬉戏之景色,倒是饱尝了一番江南秋雨啊……”
话音结束之时,江灏远白衣翩然,走入堂内。他一路从外至里,语音却始终如一,并未忽响忽轻,显示了他不亚于杨冰川教授的高超内功对声音自如的控制。
慕容迟刚才听马骎自报是镖局镇坛,料想这级别还够不上如此谋划的总指挥,现在看到江灏远现身,便知这位才是主谋。慕容迟之前在姑苏城一次社交活动中和江灏远有过一面之缘,立刻说道,“江掌旗,果然是你,你不必拐弯抹角,劫持峨嵋,下毒于燕子坞师生,早已经大煞风景,你究竟有什么样的目的,要如此以身试法,作出这样卑劣的事情?”
“慕容校长,杨教授,你们两位果然是武林中泰山北斗式的人物,这用内力滤毒的神功,在下首先就望尘莫及,”江灏远并不回答慕容迟的质问,仍然慢条斯理地说道,“另外,燕子坞的燕来剑法,在下也已经领教,果然高明之至……”
他说完伸手一掷,将身后一件物体抓起向主席台上扔去。
杨冰川已经看清楚是一位学生,立刻身形移动,伸手接住。这名学生正是袁亮,他胸口吐了一大滩血,已经气若游丝。杨冰川运起内力,用手掌抵住袁亮的胸口,替他疗伤。当杨教授发内功的时候,便无法同时过滤随着自然力渗入的毒气,顿时参合堂里残留的金蛊毒王散开始侵入他的体内。
慕容迟怒道,“你若敢害死我哪怕一名学生,我不管你这次是什么目的,我保证你决不能得逞!”
“呵呵呵,”江灏远平淡地笑了几声,“慕容校长言重了,我和这些朝气蓬勃的青年才俊们无冤无仇,绝不会随意加害,不过呢,慕容校长最好也不要让我空手而归,否则让这么多处于花季的少男少女死于非命,我也于心不忍啊。”
“你到底想要什么?”慕容校长感觉到这个貌似文雅的安护镖局掌旗心中实有无比的歹毒。
江灏远还是笑一笑,说,“在下此来,只为向慕容校长要一样东西。”
慕容迟脸上铁青,瞪视了一会儿江灏远,说,“只要你立刻拿来解药,帮燕子坞和峨嵋师生解毒,我会打开琅嬛玉洞的大门,斗转星移的秘笈,任你拿走……”
“哈哈哈哈……”江灏远发出带点尖利的笑声,这是他第一次表现出一点特别的情绪。他接着说道,“慕容校长,这样就没意思了,现在你的学生们都已经昏了过去,这里只有你和杨教授,咱们就没有必要这样声东击西,王顾左右而言他了,你心里很清楚我要的是什么东西,不是吗?”
慕容迟站在那里,脸上微微显出痛苦的神色。
“是啊,这么多年了,”江灏远说,“大家都当这东西不存在,你一定盼望大家都将这东西忘记了吧?连同那段不光彩的记忆……”
慕容迟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身体开始微微颤抖。
“怎么样?”江灏远向前走了两步说,“七百多名燕子坞师生,加上一百多名峨嵋剑校师生员工的性命,向你换一本慕——容——家——书!”
雨下得越来越大,从渡船的乌篷里望出去,天和水被雨幕和雾气连成了一片,已完全分不清楚。
七名年轻的学生挤坐在乌篷里,他们都已经被雨淋得湿透,冷风透过遮帘吹进来,每个人都感到彻骨的寒冷。乌篷内的桌边,放着几盘供教师休息时食用的瓜果,毛俊峰拿了一个苹果,默默递给仍在抽噎的季菲。
“我出来之前,又朝里偷望了一眼,”周云松正在讲述自己从参合堂逃出来的经历,“所有人都中了毒,一排排地倒下去……”
“什么,那主任们,杨教授,还有慕容校长也……中毒了?”季菲还是带着哭腔地问。
周云松摇摇头,说,“我不知道,我再多呆一刻,也必然中毒,不过杨教授和慕容校长都会重阳呼吸法,应该无恙吧……”
“可是,是什么毒,有这么厉害呢?”章大可问。
周云松目光严峻地看了章大可一眼。周云松是强化班的第一名,所有课程都有涉猎,“高级毒药药理”的每一节课,他都是和章大可一起上的。
“不可能!”章大可读懂了周云松目光中的意思,“凡是空气中能传播的毒药已经全部被禁绝了,金蛊毒王散更是彻底,连用来制作催化剂的植物都已经彻底绝种了!”
其余众人听到金蛊毒王散这五个字,都倒抽了一口凉气。
“没错,是稀释后的金蛊毒王散,”丁珊这时候开口说道,“柳依校长也是这么说的……正因为大家以为已经禁绝,所以才会毫无提防。”
“可是……”张塞立刻一脸不满地说道,“你既然已经知道,昨晚你一到燕子坞,就该立刻通告我们校长才对,现在我们燕子坞几百名师生性命危在旦夕,可以说都是你们峨嵋害的!”
张塞并不是喜好指戳追究之人,不过从来心直口快,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刚才在茶花渡口又对丁珊颇有不满,此时一并发作出来。其余各人经张塞提醒,都明白过来,不过如今大家深陷困境,兴师问罪并无益处,况且事已至此,无法改变,所以都没有继续指责丁珊,但是心里多少对峨嵋怀有了一份不满。
“丁姑娘只是听从柳依校长的吩咐,一心要找到黄毓教授,”周远开口说道,“再说……她也没有料到峨嵋会提前到来……也想不到韩家宁会是内奸……”
丁珊没有再说话,只是咬着嘴唇坐在一边。张塞见周远一再维护这峨嵋少女,心里已经准备好十几种方式去揶揄嘲笑,可是周远拼命向他使眼色,叫他不要再追究,于是只能悻悻作罢。
“那……这金蛊毒王散有解药吗?”毛俊峰这时问道。
章大可和周云松相视苦笑了一下,说,“解药比毒药更加稀有,而且用以提炼毒药催化剂的‘乌骨油茎’,同时也是解药的必须成分,唯一有乌骨油茎生长的云南欲仙山谷已经被焚烧一空,所以说……已经无法再炼制解药了。”
“不过……安护镖局手里应该还会有制好的解药……”周云松说,“只是不知道有多少。”
“不管有多少,我们都要去夺过来,拯救老师和同学们,”毛俊峰带着些慷慨气概说道,可随即他的声音又转为低落,“当然……我们先要想办法找到回去的路……”
“我们既然能进来,就一定能出去,”周云松接着毛俊峰的话说下去,“所谓的鬼蒿林,只是说……这里的地形比较复杂……方向比较难辩……实际上肯定是……能出去的。”
他尽量想用一种轻松镇定的语气,但说出来时,连他自己听上去也不太有自信。
“等到雨停以后,”周远这时候说道,“我们可以想办法在每个转弯处的芦苇上做记号,只要有足够的耐心,应该能找到出去的路……”
周云松转头看了看周远,想起杨冰川教授说过“他或许能给你意想不到的帮助”。
然而雨根本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江南的雨,一下起来,可以淅沥缠绵,历经月余。几个男生终于忍不住,冒雨走出乌篷。在周远的提议下,他们各自从衣袖裤脚上扯下些布块,撕成条状。章大可和毛俊峰仍在船头和船尾掌槁,周云松和张塞负责在每一个拐弯处将布条系在芦苇杆上,周远则记录每一处转弯的方向。
章大可和毛俊峰不断地尝试新的路口,可是船似乎最终总会绕回到一个系着布条的岔口,有时候明明感觉是一直在向某个方向行进,却仍然莫名其妙地回到了原地。此时若重新选择一个新的转弯方向后,周围的雾气便又会深一层,如此循环往复,渡船要么在兜圈子,要么就往蒿林中更深入一步,仿佛这片芦苇荡真的有什么魔法,正逐渐将渡船吸入它的中心。
雾气越来越浓密,虽然是下午时分,光线已暗如夜晚,弯口岔路,再也分不清楚。男生们精疲力尽地回到篷内,都默默不语,黑暗中,彼此看不到对方的表情,但想来一定都是沮丧万分。
突然之间,前方隐隐约约,闪出一点亮光。季菲最先看到,立刻惊叫起来,“那是灯火吗?”
众人看时,那亮光已灭,不一会儿,在另一处,又有一点亮光闪起,但也是瞬间又熄灭。大家屏气凝神,过了片刻,同时有两三点亮光,在不同的地方明灭闪耀,渐渐地,光点越来越多,增加到了七八个。
“这……不像是灯火……”张塞说道,“会不会是磷火……就像坟地里那种……”
他此言一出,季菲和丁珊同时害怕地惊叫了一声,就连男生们,心中也涌起一股恐惧。每个人在寝室卧谈时,多少都听过一些关于鬼蒿林的恐怖故事。
又过了一会儿,乌篷的上空突然发出“哗”的声响,仿佛有什么东西从上面掠过。所有人同时吓得一颤。
“那是什么东西?”章大可惊慌地问。
“可能是鸬鹚……或者什么鸟?”毛俊峰试探性地问。
周云松摇摇头,说,“不像,移动得好快……就好像是……”
他话音未落,上面又是“嗖”地一声,就连没有内力的周远,都听得真真切切。与此同时,渡船猛地一晃,众人又是一阵惊呼。
“水下好像有东西……”章大可的声音里已经带着颤抖。此时渡船已经无人掌槁,只是随水漂流。
“我出去看看,”周远说道,他从船舱内拿起一盏油灯,点亮后,走到船的后甲板上。丁珊一提剑立刻追了出去。张塞也正要出去,被丁珊抢在前面,一脸的不乐意,但还是跟了出来。
周远倒不是胆量比别人大很多,这船上所有人里,只有他没有武功,但是这次蓦地里横起的突变,对他的震动也是最小。对周云松,袁亮他们来说,远大前程,本只有一步之遥,可突然之间所有即将到手的东西似乎都要烟消云散,连性命甚至都在旦夕之间。而对于周远,只是在一条本就孤独漫长,看不清未来的行程里多生出些布满荆棘的歧路而已。加上他性格中又多一些理性,所以提着油灯先出了乌篷。
此时雨已经小了一些,四周的雾气依然很浓。周远先是朝四周望了一圈,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见,然后他小心地提着灯笼,走到船舷边,探头朝水里张望。船的后面,依稀看到一条水迹,竟以比船更快的速度向前延展开来,眼看就要与船平行。
周远鼓起勇气,将油灯放低到水面上,一个巨大,黑瞳瞳的影子快速地从水下游过。张塞正好也探过来查看,两人一起惊叫了一声,船身与此同时也猛地一晃。
“是……是什么东西?”章大可微微从篷内探出头问。
“好像……好像是一种体型巨大的鱼。”周远说。
章大可咽了一口口水,脸上骇然。食人巨鱼是许多关于鬼蒿林的恐怖故事里最著名的之一,各种版本其实都是改编自很早以前关于太湖中远古水兽的传说,但是现在看来,说不定确有其事。
“唉,”张塞在旁边叹了一声说,“我这辈子最喜欢吃鱼,没想到最后会落到被鱼吃的下场。”
张塞这话极是滑稽好笑,但是却没有一个人笑得出来。
这时候章大可突然一指周远的背后,害怕地大叫起来,“有……东西……”
丁珊已经一把推开了周远,周远一个趔趄抓住船舷,方听到有物体移动的声音,然后一个黑影以极快的速度呼地扑到了船板上。周远举起油灯一照,眼前出现一幅极其恐怖的图景。
那是一个人形的东西,却全然不似正常的人类,整个东西矮小而佝偻,虽然有四肢头颅,但头顶没有任何毛发,全身皮肤就像是全部溃烂了那样褶皱而呈现一种腐红的颜色。面孔上更是一片疮痍,两只眼睛只是两个黑洞,两排黑黄的牙齿赤裸地露在外面。
丁珊发出一声恐惧的喊叫,整个人僵在原地,那东西挥臂向丁珊一扫,可怜一身武艺的丁珊被吓得只能如一个普通少女那样用手护住脸孔,整个人立刻被击倒在船板上。张塞瞪大了眼睛,也吓得做不出任何动作。
这时候从船舱里射出一枚飞镖,击中那东西的胸口。那个不知是人是兽的东西立刻发出一声响彻蒿林的凄惨嚎叫,那声音完全不似是通过声带,而像是直接从胸腔里爆发出来。
那东西一边嚎叫,一边迅捷无伦地闪过毛俊峰随后发出的几枚飞镖,然后朝前挥出一掌,船的乌篷立刻轰隆一声倒塌。张塞总算镇定下来,挥剑从后面刺那东西的背心,可是那东西仿佛身后也长眼睛一样,转身一躲一撞,张塞惨叫一声,竟翻出了船外。
周远情急之下将油灯朝那怪物掷去,那东西仍是迅捷无论地一躲,但是周远已经提前算到了他的步伐。刚才那怪物闪避毛俊峰的飞镖,以及张塞的剑时,周远看出来它并非是像野兽那样凭本能冲来撞去,而是踩着完全符合武学理论的步伐,只是速度特别快而已。从这个迹象来看,那怪物应该是人,或者最起码曾经是人。
油灯准确地击中了那东西,烧着了它身上裹着的布片和皮肉。怪物立刻像疯了一样乱突乱撞,发出声声恐怖而凄厉的吼声,周远想要去查看张塞,却感到后背一阵剧痛,随即整个人凌空弹了起来,原来那怪物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他的身后。周远在一股难受的窒息中翻过船舷,落入了寒冷的湖水中。
周远刚一入水,就冷得只打哆嗦,胸口的窒闷让他无法换气就沉了下去,四周幽黑浑浊的水向他包围过来,让他感到了死亡的恐惧。然后他就触到了一片滑腻冰凉的东西,这东西由下而上从他侧面滑过,周远本能地紧紧抓住了那片滑腻冰凉中的一段凹槽。
等周远随着那东西浮出水面时,他才反应过来他抓住的,是一条体型和渡船差不多大的巨鱼。周远惊得大喊一声,使出浑身的力气抓住鱼的鳃槽,然后他的头不知是和礁石还是渡船猛地一撞,顿时失去了知觉。
(十四)
周远慢慢地苏醒过来。
这已经是两天来他第三次从昏迷中苏醒了。周远坐起来,发现自己身处一片湖滩边,后面是一片密密的桃林。雾气已经散去,阴沉的天空里,露出一点黄昏的微光。
他转过头,赫然看到一条巨大的白色的鱼,肚皮朝上搁浅在湖边,鱼的两只眼睛仍瞪在那里,仿佛是两块黑色的巨石。鱼的头上深深地插着一把宝剑,周远认出了靠近剑柄处的峨嵋二字,立刻心头一热,站起来举目寻找。他记得在渡船上被那怪物一撞,胸口窒闷无比,现在呼吸吐纳一如往常,一定是有人替他调理过了内息。
周远转了一圈,一个身材婀娜的少女抱着一堆楔形的木块,从桃林中走了出来,正是丁珊。
丁珊看到周远站在那里,脸上掠过一丝欣喜,但转瞬即逝,她将那些木块仍到周远面前,淡淡地说,“既然你醒了,那就你去救他吧。”
周远顿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丁珊也不作解释,一纵身跃到那鱼头上,拔出宝剑,然后走到湖边濯洗起来。
这时候周远只听得鱼肚子方向传来一个声音说,“喂,你到底帮不帮我啊?”
周远吓得噌地一跳,这声音分明是张塞,难道他被这大鱼活吞了进去?
“张塞,你……你在鱼肚子里吗?”周远惊叫着向大鱼跑去。
走到近前,周远才看到,那大鱼肥厚的身体下,压着一个人,正是张塞。
张塞所幸腹部以上都没压着,所以还能说话,他没好气地对周远说,“你到底是天才还是白痴?我要进了鱼肚子,现在还有命吗?”
周远看到张塞无恙,笑了起来,然后想起来丁珊搬来的那些木块的用处。他赶忙把木块抱来,然后一边推那鱼身,一边企图将木块塞入鱼的下面。可是凭他的力量,根本无法移动这条船一样大的巨鱼。
周远只得走过去,对丁珊施礼道,“丁姑娘,可否帮我一下。”
“我懒得救他。”丁珊头也不回,浣洗着她的剑。
“喂,”那边张塞立刻叫起来,“杀掉这鱼,我也是有功劳的,要不是我斩断它的尾鳍,你怎能控制得住?脑袋上刺的部位,也是我指点你的……”
“你既然这么懂,怎么让鱼给压肚子下面去了呢?”丁珊反唇相讥。
周远忍不住笑了起来。看来在自己昏过去的这段时间里,丁珊和张塞和这条大鱼颇进行了一番恶斗。
“丁姑娘,张塞虽然口无遮拦,言语对你多有冒犯,不过他其实是个很善良的好人,也是我的朋友……”周远恳求道。他心里知道丁珊不是真的不救,木块本就是她找来的,只是丁珊毕竟少女心性,在和张塞怄气。
周远劝了一会儿,丁珊终于一副老大不愿意的样子跟他走到大鱼旁边,运起内力,将鱼身往斜上方推,丁珊每推动一点,周远就将木块垫入张塞身体两边的鱼腹下面,垫到三四块时,张塞大吼一声,双手用劲,将下半身从鱼下面挪了出来。
鱼腹和湖边沙地都还算柔软,张塞的筋骨并没有受伤,双腿只是僵硬了。他运起内力,在腿部经络里运行了几圈后便站了起来。
张塞也不向丁珊道谢,顾自围着这鱼走了一圈,叹道,“看这样子,分明是太湖里著名的白鱼,只是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搞不好是太湖中的鱼王。”
周远则向丁珊问道,“渡船上其他的同学呢?”
丁珊摇了摇头,说,“失散了,我们三人被这鱼一路拖到此处。”
“这里好像是鬼蒿林里的一个小岛,”张塞插嘴道,“趁天色未晚,我们不妨四处查看一下,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过夜,天知道这鬼地方还有没有什么妖形恶状的东西。”
三个人于是沿着桃林的边缘向岛内走去。丁珊提剑走在最前面,周远和张塞跟在后面。
“喂,”张塞悄悄对周远说,“你这个女朋友又凶,又不近情理,你要多考虑一下。比她漂亮的女生,姑苏城一抓一大把。”
“你乱说什么,谁是谁女朋友啊!”周远压低声音道,他知道无论怎么轻,耳聪目明的丁珊都有可能听到。
“哎哟,你就不要跟我装了,”张塞说,“你处处袒护她,谁都看出来了,她对你的态度也很不一样哦,茶花渡口,她眼看就要和我们动手了,你上去几句话,她就眼泪汪汪了,刚才她看你落水,可是毫无犹豫跳下来救你的……”
“这种危难时刻,大家本该同舟共济……”周远说。
“切,刚才你要是不在,那小丫头就算要救我,怎么也得先折辱我两柱香的工夫再说?”
“那是你自己老是惹她……”
“真奇怪了,”张塞又说,“她怎么就看上你了,哎,会不会你们一起被囚禁在研究所地下室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了?”
“胡说八道!”周远打断他,可是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替丁珊解穴时触摸她身体的画面,脸不自觉地一红。
“哇,脸红了!”张塞和周远做了三年多的好友,对他自然非常了解,“原来还真有什么……”
“你不要乱说,”周远制止他说下去,“丁姑娘是峨嵋的高材生,搞不好已经和哪位公子有了婚约,你怎么能随便污蔑她的清白?”
张塞立刻点头道,“嗯,还是你想的远,那你准备借什么机会问一下呢?”
周远简直要气死,正欲说话,却撞上一人,一转头,原来丁珊已经停了下来,在他们的前方,竟然展现出一条石板铺就的路来。
这条路上到处是残枝腐叶和污泥碎石,显然已经很久没有清扫,但这毕竟是一条人工铺成的路。所有关于鬼蒿林的传说,都讲那里是一片水荡,腐浊污秽,鬼魅丛生,可是从来都没有听说过这里曾有过人迹。
三个人小心翼翼地踏上石径,朝岛屿的深处走去。
只行了片刻,就看到前方路旁立着两根石柱,竟像是这里曾经有过一块石牌,三人散开在附近草丛里一寻,果然发现了一块破碎的牌碑,略一拼凑,是“琴韵小筑”四个字。
周远和丁珊都从来没有听说过,可是张塞一看,脸色立刻严峻起来,两眼发出惊异的神色,嘴里开始喃喃地念叨起什么来。周远忍不住要发问,却被张塞伸出一只手制止,仿佛任何多余的声音,都会影响他想起什么事。丁珊则一副看不惯的样子叉着腰立在一边。
张塞时而拍头,时而顿足,如痴人呓语般折腾了一会儿,终于说,“我想起来了!”
周远丁珊都不说话,等他自己往下接。
“琴韵小筑,听香水榭!”他说道,“这是二十几年前被禁掉的一本野史里提到的名字!那本书叫什么名字来着……天龙……什么……天龙……八什么。”张塞一脸痛苦,扭着脑袋冥思苦想。
周远终于忍不住,说,“书名要不一会儿再想,这琴韵小筑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
“那本书里讲了很多关于燕子坞过去的野史,曾提到过燕子坞旁边除了曼陀山庄之外还有两个小岛,一个叫琴韵小筑,一个叫听香水榭……哦,对对对!”张塞突然又一指周远,“还有你们武术理论的那个祖师婆……王语嫣,对,她当时跟她妈一起住在曼陀山庄上,她的表哥,就是慕容复,住在燕子坞的参合庄上,就是现在参合堂的原址,他的几个大丫头,叫什么来着……对了,阿朱还有阿碧,就住在这两个小岛上。”
丁珊听张塞提到王语嫣和慕容复,突然有了兴趣。几年前一出红遍中原的青春偶像舞台剧,就是以这两个人的悲剧爱情作为主线,丁珊非常痴迷。可是周远却有些不耐烦了。
“你还是没有讲出任何关于琴韵小筑的有用信息啊。”周远说。
“你可不可以不要一直这么逻辑井然好不好?”张塞怒道,“你不要忘了,这是一本被朝廷直接下令禁掉的书……”
“那你是怎么看到的?”周远又打断他。
“我是在黄毓教授的私人图书馆里偷偷看的……”张塞道,然后又用手遮嘴小声说,“我原来以为……是那方面的……禁书……你懂我的意思吧。”
丁珊在旁边厌恶地扭过头去。
“可是却不是,那里只是写了一些……很不可思议的事情……总之是一本反朝廷的书,所以被禁。我后来就没有读下去,以为只是一些胡编乱造的杜撰。可是……可是如果真有琴韵小筑的话,那么搞不好,其他的一些事情也有些根据……”张塞说。
“其他的事情,比如说?”周远问。
张塞正色道,“比如说,慕容家书!”
周远和丁珊对望一眼,都不解其意。
张塞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说,“你们都没有听说过吧,因为那本野史本来发行量就小,二十几年前又被朝廷禁绝。”
“可是慕容家书听上去不像是什么很让朝廷害怕的东西啊。”周远说。
张塞嘿嘿冷笑道,“那本野史里是这样说的,那个慕容复后来发了疯……这你们都知道吧?”
周远点点头,“因为兴复燕国毫无希望。”
“不对,是因为爱情的打击!”丁珊反对。
“不管什么原因,他抛弃了荣华富贵,抛弃了所有的亲人和随从,甚至那个始终对他不离不弃的侍女阿碧,然后像个疯道狂僧那样,去四方云游……”张塞继续说,“据说,他遍访名山古迹,穷尽禅经卷典,问道于无数世外高人,又独自一人静坐苦思数载,终于参悟了凌驾于一切之上的真理……”
周远和丁珊都听得有些云里雾里。
“慕容复在不断思考反省中,将他的领悟写成书信,寄回给仍在琴韵小筑中阿碧,那时的阿碧,已经不仅仅是他的丫头,更是他的人生伴侣,他尘世中唯一的牵绊了。阿碧将那些书信编辑成册,汇集成《慕容家书》。”
周远听完,静默了片刻,才说,“如此说来,慕容家书是一本昭示世间终极真理的奇书?”
张塞使劲地点点头,“一切的一切,从自然力,到内力,从武学终极的奥义,到人生和宇宙终极的奥义……”
“这么说,慕容家书也是一本武学的最高秘笈?”丁珊问。
“这书解释了比武学更高的东西,但是根据那本野史,慕容复也参悟了武学的终极理论。”张塞说。
“你能具体地说吗?”这下是周远被吊起了胃口。
“当然不能,”张塞说,“我只是当本野史随便翻翻而已,哪能看那么仔细,不过朝廷禁这本书,倒不是因为这书本身……”
“而是因为那本书里,大逆不道地宣称,二十九年前,那场铲灭魔教的风暴,全然是朝廷和武林联手制造的一场大阴谋,”张塞压低了声音说,好像这座鬼蒿林的孤岛上,也会有朝廷的细作密探一样,“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这本慕容家书。”
周远和丁珊听完之后,面面相觑。
像这种“武林阴谋论”,实在是听到太多了。《武林探秘》那样的三流杂志,几乎每一期,都要爆出一两个惊天动地的阴谋,越是耸人听闻,难以置信,那一期的销量就越好。张塞自然也了解,当初他完全是出于好奇,才去偷偷翻阅那本禁书,看了几页后,立刻觉得相当牵强附会,荒诞不经,便也就扔下了,可没有想到琴韵小筑的名字,竟会在这鬼蒿林里出现。
三个人一边讨论,一边仍沿着荒弃的小径向前走,行了一段路程后,前面出现了一个四岔路口。周远和张塞正四处张望揣测,丁珊却突然坚定不移地朝左手边那条小径走去。
周远刚才一番观察,也发现是最左边的路相对不那么荒芜,便跟了上去,张塞却小声说,“看你女朋友的样子,好像认识这里似的,刚才在桃林里穿行,怎么这么巧能找到这石板路上?”
周远只当是张塞和丁珊结了梁子,要抬杠到底。然而一路走下去,前方又出现了两三次岔路,丁珊总是略一迟疑,便选了其中一条,到后来,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在前面领路。这下连周远都开始疑惑起来。
天色已经要彻底变黑,小径两旁的树林里,开始发出一些低低的窸挲之声,仿佛有什么昼伏夜出的鸟兽开始了活动。丁珊突然慢了下来,不再是一个人远远走在前面。周远知道她是心里害怕,毕竟是女生,刚才在渡船上看到那怪物时,连武功都忘了。
三个人又行了大约一刻钟,前方突然豁然开朗,一片平坦的空地上,一圈由极高大的木桩紧紧筑起的木栅栏似乎围起了一个小庄园。那些木桩的顶部都削得很尖,像是防着栅栏之外的什么东西。而那栅栏之内,竟有袅袅的炊烟升起。
三人又是惊喜,又是疑惑。
都以为这鬼蒿林是一片死亡绝地,却没想到这里面竟还有人生活。可是,又会是什么样的人,在这样的地方生活呢?既然有人生活,他们是否和外面的世界有所往来?如果有的话,就说明存在从鬼蒿林通向外界的出路。
三人来到庄门前,丁珊伸手敲了敲门,里面静悄悄没有动静。丁珊于是加了些内力,在木门上敲出了“砰砰”的声音。这一下顿时听到里面远远的有一声惊叫,然后响起了脚步声,然后是一些人快速说话的声音,然后传来了更多的脚步声。
门后面颇忙乱了一阵之后,终于打开了门上一扇小窗,露出一个年轻男子的脸。
那男子眉清目秀,典型的江南人模样,他警惕地打量着外面的三人,脸上显出惊讶的神情。
“你们是什么人?”那男子问道,他操着一种奇怪的吴地方言,既不似姑苏也不像是无锡那边,但的的确确仍是吴语。周远本是江南人氏,张塞则来燕子坞三年多,因此还能听懂。
“我们是燕子坞的学生,误入鬼蒿……误入了这片芦苇塘中”,周远想人家既然住在这里,把这里叫做鬼蒿林似乎不敬,立刻改口,“找不到出路,现在天色将晚,是否能收留我们一晚,并指点归路,我们将不胜感激。”
那年轻人明显明白周远说的话,脸上有一丝犹豫。这时候他身后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轻轻说了些什么,年轻人立刻板起脸孔来,说,“本庄从不收留外客,你们……你们另寻别处吧!”
周远正要分辩,丁珊已经抢道,“我们在芦荡里已经辗转了几个时辰,风吹雨打,找不到归路,中间又被妖怪袭击,险些没命,你现在拒我们于庄外,分明是置我们于死地而不顾……”丁珊说。她其实并不惧夜路野宿,只是一想起那个浑身腐肉的佝偻怪物,便浑身颤抖,所以说话时一脸凄凉,泪花闪动,都是真情流露。
那年轻人看到丁珊凄楚动人的表情,又听到她那带着川音的动听官话,一时有些迷惘。这时他身后的苍老声音又是一阵快语,仿佛在催促。年轻人转过头去,说了几句,似在为栅栏外面的人求情。一老一少对话了几句后,年轻人才又转回到小窗口,一脸尴尬地说道,“我爷爷吩咐我说,你们若想留宿,须得答对三个算学问题方可……本庄名曰格致庄,只礼敬精于算学,通晓格物致知之道的人。”
丁珊和张塞脸上都露出难以相信的表情,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天底下竟然有要考问算学才能留宿的地方。两人不约而同地都转过头去看周远。
“行,你问吧。”周远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说道。
“我们庄里有大人,也有小孩,每天晚饭都吃馒头,大人每人吃四个,小孩四人吃一个,我们庄共有一百人,晚饭共吃一百个馒头,请问有几个小孩,几个大人。”年轻人问道。
“八十个小孩,二十个大人。”周远随口回答道。这个问题非常简单,是《孙子算经》里著名的鸡兔同笼题的变种而已,他觉得可能是那年轻人见他们可怜故意放水。
后面苍老的声音叽叽咕咕说了一通,年轻人又问,“我从庄的东面运米到西面,背米时一炷香走二十五丈,回来时,一炷香走三十五丈,五柱香往返三次,问庄东到庄西有几丈?”
周远略一思考,说,“二十四又三十六分之十一丈”。这是《九章算术》里的一道题目。
后面的声音似乎有些不满,提高声音说了几句,那年轻人就消失了,过了一会儿,一张苍老的面孔出现在小窗口。
两只浑浊的眼睛朝三人瞪视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说,“这是最后一道题……”
“如果我能答出来的话,请老先生务必收留我们过夜!”周远怕对方反悔,抢先说道。
那老头脸上顿时露出不悦的表情,不知道是不喜欢周远打断他的话还是因为周远怀疑他会言而无信。
“定下的君子之约,我自然会遵守,”老头冷冷道,“你只管听题就好。”
周远立刻恭敬地点了点头。
“我们庄里的男人下田干活,累了休息时,都把草帽随便扔在一棵树下,等到休息结束时,大家又都随便拿一顶戴上,问没有一个人拿到自己原来草帽的概率为几何?”那老头慢条斯理地说。
周远心里一惊,这道题目和前面两个都不一样,是一道关于概率的题目。他想了想,问,“你还没有告诉我,庄上共有多少男人?”
老头脸上露出一丝冷笑,说,“我们庄上的男人,无穷无尽,要多少有多少。”
老头话刚说完,张塞立刻就火了,说,“喂,你这老头太过分了,这分明是看我们答对了两题,故意刁难我们嘛,你不想留我们过夜可以直说,用不着用这种卑鄙的手段!”
张塞虽然于算学上没什么造诣,但想来如果人数不确定,这题肯定没法计算。
旁边丁珊也是一样想法,但是她还是不想把关系搞僵,希望对方能动恻隐之心。她刚要开口,老头已经一脸愤怒,说,“你们如果能算出答案,就来敲门,其余闲话胡扯,恕老朽不再奉陪。”他说完“啪”地关上小窗,门内便再无声响。
“太过分了!”张塞气得发抖,要冲上去踹门,被周远挡住。
“你先让我想一想。”周远说。他心里隐隐觉得,这老头未必是在故意刁难,这不仅是一道很难的概率题,也是一个牵涉到极限的深奥问题。他找了一块石头坐下,又捡了一根树枝,开始在雨后湿润的泥土上划写起来。
丁珊和张塞知道自己完全帮不上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就各自分两边沿着木栅栏察看起来。两人心里都在盘算是否还有别的途径可以进入庄内。
等两人走回来时,只见那周远两眼翻白,手拿树枝在空中乱划,口中念念有词,竟像发了失心疯一样。张塞吓得要上去掐他的人中,被丁珊拦住。她已经见过周远两次如此神态,知道他是深陷在数学的思考计算之中。
周远手中树枝的舞动越来越狂乱,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丁珊知道虽然周远之前两次都顺利算出答案,但这次的题目如此不可思议,万一是老头故意出一道无解的题目,他陷入其中,难以自拔,真的疯癫了怎么办?她抬起头,看到张塞一脸不正经的笑容,知道被他觉察了自己的关切之情。
过了好一会儿,周远总算缓了下来,手中动作渐停,呼吸也均匀正常起来。突然,他睁开眼睛,一脸傻笑,冲到门前使劲地拍起来,一边拍,一边高叫,
“我算出来了,是@#¥%&……”【此处卖个关子,有兴趣的读者可以自己思考一下 :)】
老头的脸并没有出现,过了一会儿,只听嘎吱一声,那庄子的大木门缓缓地移开来。丁珊和张塞同时欢呼了一声。
庄门打开后,三人看到除了那一老一少之外,门口还聚集了不少人,有男有女,还有小孩,大家都一脸好奇,盯着他们,显然此处并不是经常有外人到访。
这群人中间,站着一个身材魁梧,目光锐利的约莫六十岁不到的男子,他上前一步,对周远说,“我是这格致庄的庄主萧骏,你有很高的算学天赋,你和你的朋友们可以在敝庄留宿,不过有一件事,我要说在前面,我庄以前也曾收留过迷路的外人,不过结局却很不愉快。我看你们都是些斯文青年,应该都知法守礼。但倘若你们做出危害本庄之事,我绝不会轻饶!”
那萧骏说完,眼中射出两道如电的精光。
三人当然发誓绝无恶意。
“我看你们一身疲惫,先去洗浴用餐吧,”萧骏又说。他向刚才那个年轻人招一招手,说,“小闻,你带客人们先去布郎屋安顿下来,一会儿我叫李嫂送饭过去。”
那个叫小闻的年轻人一脸高兴,立刻手一挥,带着周远他们往庄内走去。
这格致庄内,依稀可见有几十幢屋舍毗邻相连,庄中有两道人工开凿的小溪蜿蜒流过。令周远他们惊讶的是,这里的每幢房屋的外观,屋檐,窗棱,门框都被设计成非常别致的几何图形和曲线,就连那两条小溪,都是对称的双曲曲线。看来这格致庄里的人,对算学几何还真有一种特别的偏爱。
小闻将三人领到一个屋顶呈等边三角形的屋前。他推门进去,点亮了油灯。房屋的外间,放着几台已经锈腐的纺纱和织布的器械,墙边堆着一排木桶,桶边上分别沾染了不同的颜色,像是存放染料的用具,看来这布郎屋里原先住着的人家,负责庄上布料的织作浆染。
里屋放着一张八角形的餐桌和一些木椅,上面都蒙着一层灰尘。小闻立刻拿起一块桌布去屋外沾了水进来擦洗,丁珊也帮忙整理起来。小闻一边擦着桌椅,一边会抬头偷偷看一眼丁珊,脸上露出腼腆之色。
几个人合力将屋子整理好后,来了两位中年妇女,一位拎着两个竹篮,里面放着饭菜,另一位,则抱来了三套铺盖。
“小闻,你爷爷叫你就在这里陪客人吃饭吧。”一个女人说。
“谢谢李婶,张婶!”小闻好像正中下怀,满口答应。旁边张塞早就扑向餐桌,盛了一大碗饭,就着蔬菜河鲜狼吞虎咽起来。
“嗯,好吃好吃,”他乐滋滋地说,“刚才听你出那题,我还真以为你们顿顿吃馒头呢。”
丁珊也觉非常饥饿疲劳,坐下来一声不响地吃饭。只有周远,竟不觉得特别饿,只是随便夹了些菜就着饭吃。他好像还沉浸在刚才解题的那种冥想中,进了庄来,只觉得到处扑面而来的那些几何图形,解析曲线有一种特别的熟悉。
周远出生在杭州城外的郊区,决计不可能来过这里,但是这庄里的景物,线条,颜色,乃至气味,竟让他觉得有一种莫名的熟悉和亲切感。进了这间布郎屋,那种感觉愈加强烈,竟让他逐渐生出一种如梦似幻般的宿命感,仿佛这里像是他的初始,他的归宿,他的前世,他凄惶中寻寻觅觅而不经意间曾闯入过的梦乡。这种感觉奇怪而真切,之前从未有过,让周远蒙昧间觉得似乎会有什么改变自己和他人命运的大事件就要发生。
这时候张塞已经吃了半饱,恢复了气力,他问小闻,“刚才你们庄主说的,关于收留生人不愉快的经历指的是什么?”
这话也是丁珊想问,所以她也停下碗箸,看着小闻。
“哦,这都是我出生之前的事了,听爷爷说,过去庄里曾收留过也是像你们这样误入苇荡的人,但是他却恩将仇报,害了庄里人的性命,还窃走了庄里的财物。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太清楚。”小闻说。
“这么说那人逃出去了,所以说从这里是可以通到外界的,是吗?”张塞立刻问。
小闻摇摇头,“爷爷说,这片苇荡的所有水道,都只是兜圈子,回到原地,一旦进来,就再也无法出去的,那恶人多半失陷在塘内,或被水中林子里的恶魔吃了,正是多行不义必自毙。”
张塞和丁珊都一脸失望。不过这毕竟只是一个十八九岁少年的说法,他爷爷或许知道更多,只是出于种种原因,对他隐瞒也未可知。
这时候,小闻终于鼓起勇气,说道,“萧庄主不许我们谈论外面的世界,不过我真的很好奇,你们来的那个燕子坞,是个什么地方,应当和这里很不一样吧?”
这个问题一问出来,就完全不用周远和丁珊操心,全都是张塞的市面了。
他吞下最后的饭菜,便开始绘声绘色地讲述燕子坞和姑苏城的各种风物,从观前街上的戏院,到太监弄里的小吃,然后是名牌商楼,酒肆夜店,乡土风情,无所不包,凭着他准历史博士的知识面,所有的吃喝玩乐还都能引经据典,追根溯源,讲出许多野史掌故。兴致起来的时候,难免添油加醋,略微杜撰一番,直把小闻听得目瞪口呆,激动不已。旁边丁珊尽管知道他有所夸张,却也听得入了迷。
这一番说完,张塞自己也筋疲力尽,小闻虽然意犹未尽,还是识趣地起身告辞,让三人沐浴歇息。
这布郎屋只有一间卧房,自然是丁珊睡,张塞就在屋子角落里铺上铺盖,对着周远指了指另一个角落后,就一头翻倒,不出一会儿,鼾声如雷。
周远抱着铺盖,走到另一头的角落里,突然看到那边有一把木梯。他抬头一看,发现这木梯是用来通往阁楼的。周远想起来这布郎屋的屋顶是等边三角形,那阁楼应该有很大的空间才对。
这一切不知是鬼使神差还是命中注定,周远放下铺盖,拿起油灯,就攀上木梯,爬到了阁楼之上。
周远上来阁楼,用油灯一照,发现阁楼上两边都斜吊着两排书架,上面放着密密麻麻的书籍。周远一路看过去,发现都是些代数,几何,微分方程,概率学和格致学的书籍,那些书的名称,他在还施水阁图书馆里大都从未见过。看来这里曾经的主人,竟是位尘世之外的算学大师。
阁楼一扇斜的小窗前,放着一对桌椅。那桌上堆着许多纸卷,上面都布满了灰尘。周远虽然也很疲惫,但是看到这么多从未见过的算学书籍和纸卷,一时来了兴趣。他把油灯放到桌上,擦去纸卷上的灰尘,观看起来。
周远随手拿的,是最表面一张纸,他打开来一看,马上低低地发出“啊”的一声。那纸卷上写着一排复杂的方程,竟然和杨冰川教授让他琢磨的那个方程一模一样。杨教授给他的那张纸早因落水而无法辨认,但是周远已经在渡船上两次研究,这方程的形态已经滚瓜烂熟。
周远第二次在渡船上研究这个方程的时候,其实已经求出了这个方程在特定条件下的解,只是他自己仍不敢相信。周远求出的这个解,就是很多书上记载着的“降龙十八掌”的自然力特征方程。
可是周远无法理解自己的结果,因为很简单,这个方程和张三丰的经典体系相矛盾。眼前纸卷上,也写出了解答,答案和周远的一模一样,但是对于方程本身,以及那些参数的武学意义,却没有任何解释。仿佛这个方程是从天上突然掉下来的,或者说,是迎合着降龙十八掌而硬凑出来的。
周远原先以为这个方程是杨冰川教授发现的,所以恐怕只能等到和杨教授下一次讨论的时候,许多疑问才能解开。可是此刻竟在鬼蒿林的深处一个以算学为传统的庄内,也发现了这个方程,周远心中立刻燃起了希望,他快速打开其余的那些纸卷翻看起来。
周远研究着那些纸卷,又查阅着两旁书架上的书籍,可是却一无所获。其余纸卷和书籍上研究的是另外的一些算学和武学问题,虽然也很有启发,但是却和那个能解出降龙十八掌自然力特征方程的古怪方程毫无联系。
倦意终于袭上了周远的心头,在失望和困惑中,他趴倒在桌上,沉沉睡去。
周远这一觉睡得极其深沉,两天来累积的身心上的种种疲倦负累,仿佛被拉开了闸门,一起倾倒下来。他做着各种奇怪的梦,脑中像画片一般闪过许多人的脸,有母亲,杨冰川教授,韩家宁,丁珊,另外,仿佛还有一个面目模糊,忽远忽近,似幻似真的男子,站在母亲身旁……
不知道过了多久,周远才终于醒来。
他揉一揉酸痛的脖子,抬起了头。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从阁楼倾斜的小窗口照了进来,在地板上撒出一个矩形的亮斑。周远坐在那里,正好可以看到那如金线般洒进来的阳光。
然后,武林史上最重要,最奇迹,最伟大,最不可思议的瞬间发生了。
周远一生中最重要,最宿命的瞬间也同时到来。
周远入定般盯着那阳光中混乱而无序地抖动着的微尘。他能感觉到四周的静谧,这间阁楼里没有一丝风,自然力静止而稳定,阴和阳保守着平衡。可是那阳光中的微尘却仍然无序地颤动着,没有特定的方向,没有特定的规律,一切都是那么的随机。周远同时想到了过去看到过的水杯中漂浮着的微粒,在没有任何外力干扰的情况下,同样也呈现出这种混乱无序的抖动。
然后一道思想像闪电一样划过他的头脑,让他醍醐灌顶。而这道思想的闪电,最终将照亮整个武林的夜空。
周远突然认识到,自然力,也就是“气”,并不是如黄裳、张三丰假设的那样,是一种确定、静止的东西。“气”是有许许多多极其极其微小的微粒所组成和驱动,而这些微粒的运动,是随机的,不可预测的。
有了这个前无古人,破天荒的假设,那个古怪的方程的武学意义便一下子变得无比清晰,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和显而易见。他想起进庄前被考到的那个概率题,以及这阁楼上的许多概率书籍,原来这世界最微观的底层构筑,竟是一种随机。
周远后来把组成“气”最微小的单位称作“量子”,把空气中,水中的量子的无序运动称作“布郎运动”。他还逐渐推导出了随机微积分的整个框架,建立了把降龙十八掌、六脉神剑、凌波微步等都包容在内的新的大一统理论。但这些都是很后来的事情了。多年之后,武学,发生了革命性的,翻天覆地的变化,周远也经历了更多荆棘曲折,充满艰险和迷惘的故事,但一切的一切,都是从这神奇的一刻开始。
张三丰数学化了武林。
周远量子化了江湖。
(十五)
天光微亮的时候,丁珊悄悄地起来。
她换上昨晚李婶拿来的一套衣服,出了寝屋。那是一套白色的粗布长裤和连着小褶裙的套衫,这种过时的式样在姑苏城早就不多见了,不过穿在丁珊衣架子般的好身材上,倒也别有一番风情。
丁珊看了一眼仍在呼呼大睡的张塞,便快速出了布郎屋,向村寨门口走去。一群精壮的男子,正提着鱼钩网兜,钢叉木弓,准备外出打渔狩猎。小闻的爷爷,摇动着木栅栏边上的一个杠杆,将沉重的寨门打开。
丁珊等男子们走了以后,上前向小闻爷爷施礼,然后说,“老先生,我昨日在河滩边失落了一样贵重的东西,想循原路去找寻一番。”
老人向丁珊身后张望一眼,仿佛在疑惑为什么同行的两个男生没有跟来。
“昨日萧庄主吩咐说,等你们今早起来后,领你们去他家吃早餐,他想和你们叙谈叙谈呢。”老人显得有些为难地说。
“我那两个朋友还在睡觉,”丁珊忙说,“我只是沿着来路找一趟,去去就来,等他们醒来,正好去拜谒庄主。”
老人犹豫了一下,点点头,说,“你记住了,只能往这庄门方向走,千万别进庄后面那边的密林和山坡。”
丁珊谢过老人的提醒,正要出庄,小闻突然从寨门边的屋里跑出来,说,“丁珊姐姐,让我陪你去吧,我对琴韵小筑大部分地方都很熟的。”
小闻昨晚和三人介绍时互问了生辰,张塞自然最大,小闻和丁珊同年,丁珊略大了不到一个月,两人都比周远要小两岁。
“不用了,我一人找寻或会快一些,”丁珊忙说道,“我很快回来。”
她说完抬脚就走,留下小闻一脸失望的神情,庄门在她身后吱吱呀呀地缓缓关上。
丁珊沿着昨晚的石板路走去,转过一个弯后,她警惕地回头望了一望,然后从衣服里拿出一个信封,自里面取出一张纸观看起来。那信封质地虽然很厚,但被水浸过之后,里面纸张上的内容已经非常模糊。那纸的一面画着一张地图,另一面,则依稀可以看到有几行小字。
这正是黄毓教授交给张塞的那封书信,袁亮昏过去之前,把它交给了丁珊。当时除了周远,所有的人正和校卫队以及安护镖局的人恶战,因此都没有注意到。
丁珊摊开地图,用纤长的手指在上面指认了一番,然后重新将纸放入衣内。她回头走上反方向的一条岔口,这条小径绕过格致庄,向它背后的一片高大浓密的树林里延伸进去。
一进入林中,周围的光线即刻暗了下来。丁珊握紧了手中剑,沿着一条像是被人或野兽踩踏出来的泥径走去。树林里略有微风吹过,枝杈摇摆,树叶摩挲,发出沙沙的声响。夹杂在这树叶声音之中的,是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脚步声。
丁珊自幼听觉就非常灵敏,盛夏之时,就能分辨树上同时鸣叫的七八只蝉的准确位置,这刻意隐藏的脚步声自然逃不过她的耳朵。但是在这片幽黑诡异的密林中,这脚步声却让丁珊多少感觉到一些心安。
她又走了几步,终于忍不住停下来,回头说道,“你如果一定要跟踪我的话,麻烦你能不能稍微专业一点?”
张塞从一棵大树后面一脸不情愿地闪出来,他打了一个哈欠,神情困倦。
“你这么早起来,鬼鬼祟祟,要去哪里?”他问,“昨天就见你好像对这里熟门熟路的,是怎么回事?”
“你想知道的话,就继续跟着我,”丁珊冷冷道。
她说完转身就走。张塞没吃早饭,也没有睡足,十二分地不乐意,但还是无奈地抖擞精神跟上丁珊。
丁珊确认了张塞相陪,去除了一些心中对怪物的恐惧,脚下加起了速度,转眼就在林中走出了一二里路。树林渐稀,眼前出现了一座小山丘。虽然天空仍是灰蒙蒙,但是光线已经比树林里好了许多。
“我出来的时候,那个看门的老头警告我不要上那山。”张塞说。
丁珊自然知道,她刚才也得到了同样的告诫,但是她还是把心一横,对张塞到,“你要是害怕,就在这里等我。”
“你到底要去找什么?”张塞问,可是丁珊没等他说完,已经冲上山去。
丁珊转过山坡,眼前出现一块小平地,平地的右边是一个山坳。丁珊抬眼往山坳里一望,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只见满山谷的泥土碎石间密密麻麻的都是野兽和人的白骨。
张塞赶过来一看立刻叫道,“不好,这里肯定是什么怪物的餐厅!”
两人都抽剑出鞘,一边前行,一边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周围。过了平地之后,又是一段山坡,翻过山坡,眼前出现一片草地。时节已入秋季,杂草枯黄,但是杂草中,却有一种深蓝色的草本植物生长其间,看似十分茂盛。张塞和丁珊都是从未见过,恐怕只有药理系的人才能认出这些不寻常的植物药草,可惜章大可不在这里。
就当他们走上草坪时,两人突然觉得身后一亮,眼前的草地上竟投下两道淡淡的影子。他们转过头,顿时呆在那里。
在他们一生之中,从未看到过如此神圣美丽的景象。
他们身后天空中一直灰沉沉的云雾,竟突然分开了一个缺口,一道金色耀眼的阳光从中间穿过,直直地照射下来,周围的云,都被染成了彩虹般的颜色。这景象如此圣洁,仿佛是祥云缭绕之间真仙降临,神佛现世一般,连张塞都有一种要跪地祈祷的冲动。从方向上判断,这从九天之上直泻而下的圣光,竟是直射向格致庄上的某处。
丁珊和张塞完全都不知道这道光正透过布郎屋阁楼上的小窗,照醒了沉睡中的周远,指引他完成了武学史上最不可思议的发现。然而此时的格致庄里,却已经乱成了一片。
庄主萧骏迅速穿好衣服来到客堂时,负责全庄帐务的郝先生和学堂的教务长冯老夫子已经都惊慌失措地冲了进来。
“庄主,那天门,真的又打开了!”冯老夫子一脸世界末日到来的表情。
萧骏一脸严肃,说,“仍是照在那布郎屋上吗?”
“正是,正是。”郝先生在旁边点着头说。
萧骏随着他们走到屋外,果见头顶七彩云霭缭绕,一道阳光将整个布郎屋沐浴在一边金色之中,仿佛变成了玉宇仙宫。
除了已经外出狩猎的壮年男子们,所有的老幼妇孺纷纷奔走相告,都从屋里走了出来,围聚到布郎屋前的那条街上,带着惊讶,惶恐,敬畏,虔诚等各种神态注视着眼前的奇景。有的低声交谈,有的已经瑟瑟发抖。这鬼蒿林里和琴韵小筑岛上,一直终年不见阳光,上一次浓云崩开一个缺口,出现阳光,是在二十一年之前。
萧骏一脸不相信的表情,却又不得不信,他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担忧。
“二十一年,整整二十一年,”冯老夫子说道,“和慕容家书上预言的,一点不差!”
“那书上说,这一日,天上将有七彩祥云,这没错,”萧骏道,“可是书上还说,地上将有九龙啸天,这我可没有看到。”
萧骏似乎还不甘心,仍想证明这一切也许只是巧合。
可是萧骏话音还未落,只听得一声炸雷般的巨响,伴随着一股响彻云霄的呼啸之声,那布郎屋竟整个由里向外崩裂开来。从那布郎屋的阁楼里,发出一股巨大的内力,带动周围的阴阳之气卷起木屑书页的残片和地上的碎石尘土,如同几条缠绕滚动的巨龙一般向外激发,将围绕着格致庄的木栅栏里的十几根巨大的木桩连根拔起,打飞到十数丈之远。
所有的人,包括萧骏在内都呆若木鸡,默默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有人用颤抖的声音说,“那是……那是亢龙有悔吗?”
郝先生转过身,带着恐惧和恳求的表情对萧骏说,“庄主,一切征兆都都已不容置疑,武林的一场腥风血雨已不可避免,这一次,我们再也无法偏安一隅,超脱于这一切之外了,请庄主痛下决心,将那孩子,趁早除掉吧!”
再次感谢大家的鼓励和各种建议、意见。今天只来得及更新一段了。之后一直到年初九左右的时间里,我要休假回家。常年在外,我需要多陪陪父母,所以更新可能会变慢和不定期。请大家谅解了。
不过整个故事我已经都想好,所以一定会写完的。
至于那个概率题嘛,ScandateCathode兄已经给出了正解。以后有机会我会解释几句。
最后借这个机会给仗剑的朋友们拜个早年,祝大家虎年吉祥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