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骏表情痛苦,仿佛内心在激烈挣扎。他沉吟了很久,才缓缓对郝先生说,“你先派人去叫在外渔猎的男人们回庄,将木栅栏修复吧。”
这显然不是郝先生期待的指示,他走近一步,还想继续阐述他的意见,但是萧骏伸手制止了他。郝先生没有办法,拱手退了下去。萧骏和冯老夫子慢慢向布郎屋走去。
布郎屋已经整个崩塌了,后半部分是坍倒下来,断裂的房柱和地板堆叠在一起,而前半部分则完全碎裂,所有的木板纸张瓦片全部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击成了齑粉。在坍倒的断木堆中间,躺着一个年轻的男生。他眼睛紧闭,脸色煞白,似乎已没有了气息。村民们围拢了过来,他们不敢越过萧骏,只是在后面低声议论。
萧骏知道他们在议论什么。
出生在格致庄的每一个小孩,都曾在入睡前,听大人们讲起过这个床边故事。这个故事与其说是一个童话,不如说是一个预言。童话总是以“很久很久以前”开头,而这个故事,却以“很久很久以后”起始。
故事说,很久很久以后某年的某个时候,位于九霄之上的天门将会开启,听琴双岛上空笼罩千年的浓雾将裂开一个缺口,阳光从缺口中射出,照入格致庄,被阳光照到的那户人家里,会有一个年轻的男子,遇到一个从外面世界来的女生,他会爱上那个女生,并追随着她,离开这里,成为上千年来,第一个离开听琴双岛,去到外面世界的人,并从此打破这里的安详和平静。由于男子违背了格致庄传守千年的古训,最终悲惨地死在异乡,再也没有能够回来。二十一年后,天门会再度打开,空中现七彩流云,地上有九龙啸天,一个混世魔王将会在格致庄里转生,并给整个武林带来看不到头的黑暗时代。
萧骏成年以后,每当回想起小时候听到的这个故事,总感到万分迷惑。他搞不懂为什么会有人要想出这样一个既不美,也不好笑,更不精彩,并且不包含任何为人处世道理的故事来流传后世。他想来想去,觉得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这个所谓的预言是某个祖先编出来用以警示后人,让他们淡定从容地在格致庄世世代代地繁衍生息,不要去贪慕繁华却危险的外面世界。
这么多年来,每隔一段时间总会有一两个叛逆的年轻人,企图找到通往外界的道路,摆脱格致庄一成不变的生活,去更广阔的天地里寻找自己的梦想。但他们不是在饥饿疲惫中失败而回,就是在水荡河滩被人找到他们的断肢残躯。村民们逐渐达成了一种共识,任何要离开琴韵小筑的想法都不吉利,而任何具体的实践都只能带来悲惨的结局。因此格致庄的父母们,也多有利用这个所谓的预言来劝诫他们的孩子,让他们放弃任何想要去外面世界看看的念头。
萧骏后来从老庄主,以及学堂原来的老先生那里知道,这个预言最早记载在一本极其古老的叫做《慕容家书》的书信集里。这《慕容家书》以前一直被供奉在听香水榭岛上的一个书斋里,但是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失传了。
但萧骏还是同样的问题,为什么有人要在家信里写这么一个无趣的故事?从逻辑上讲,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作者想借这个虚构的故事表达某种想法,要么,作者相信这个故事是真实的。
结果二十一年前,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阳光在某一天突然拨开浓雾,照入了格致庄,一连照了三天,预言里许多其他的内容也不折不扣地变成了现实。
萧骏那时候是格致庄公认的庄主接班人,老庄主已年老力衰,身染重疾。萧骏当时年富力强,多年来一直是村里最好的猎手,但他同时也是一个很传统的格致学家,自小就对算学和武学理论表现出优异的天赋。他相信格致学可以解释天地万物,因果律支配前尘后世,这样的信念让他很难去相信一个流传千年的预言竟然会是真的。一个人怎么可能知道自己身后千年的某一天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呢?
但是许多村民立刻就转变了态度,不再把这个预言当作哄小孩睡觉的故事。他们开始对这个预言深信不疑,敬畏有加。他们虽然从小也沐浴在数学和格致的传统里,但是听琴双岛这个奇特的封闭生态本身就无法用格致学的理论来解释。他们世世代代在一片阴沉的雾霭下度过黑夜和白天,二十一年前当他们生平第一次看到阳光时,对自然和未知的敬畏轻易地压倒了所接受的教育。
萧骏走到布郎屋的废墟之前,周远躺在那里,双眉紧锁,表情痛楚而无辜。这个孩子,难道真的就是预言里将把整个武林拖入黑暗的混世魔王?
“李大夫,请你给他诊视一下。”萧骏对身后一个穿灰袍的老者说,他是格致村最年长的医生。
李大夫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慢慢移动到周远身边,仿佛他不是一个昏迷的少年,而是一头随时会狂性大发的野兽一样。李大夫搭上周远的脉门,探察起脉息,因为紧张,李大夫的手竟一直在微微颤抖。过了许久,他才说道,“脉息很微弱……不过……”
“不过什么?”冯老夫子在旁边问。
“我……实在是才疏学浅得很,”李大夫一脸惭愧地说,“从未见过这种散乱的脉相,医书上,也从没有读到过……”
这时候郝先生已经走了回来,他再次一躬身对萧骏说,“庄主,切勿再犹豫了,他确凿就是预言里说的转世的魔头,我们必须要……杀死他。”
“庄主,郝先生说的有道理,”冯老夫子也在旁边说,“那慕容家书上的几篇预言,到现在为止都符合得分毫不差,不由得我们不信,老朽知道庄主慈悲宽厚,不忍就这样夺取一条性命,可是不管这孩子现在如何脆弱无辜,将来他可是要为害武林中成千上万条的性命啊!”
萧骏看着郝先生和冯老夫子,这两人都是庄上最博学睿智之人,平日里也一直依仗他们的意见裁处庄内各项事务。看着两人坚决的态度,萧骏仍是下不了决心,他对李大夫说道,“能不能把他弄醒,我要亲口问他几句话。”
“庄主,”郝先生没等李大夫回答立刻又说道,“刚才这亢龙有悔你也看到了,他身怀如此诡异可怕的内力,如果等他醒来,恐怕一切都太晚了!”
萧骏避开郝先生急切的目光,踌躇不决。
这时候,一个约莫四十多岁的女人走上前来说道,“郝先生,这降龙十八掌,你们都只是在书上读到而已,都没有亲见过,又怎能肯定刚才那是亢龙有悔,又如何确定是这孩子所发?”
这女人,正是昨天给周远他们送饭的李婶。她转身对萧骏说,“庄主,我们岂能不问清楚来历身世,就这样杀死这个孩子?我们这样和杀人不眨眼的魔教又有什么区别?”
“咳!真是妇人之仁,妇人之仁啊!”冯老夫子一脸焦急,“那魔教杀的是无辜百姓,而这孩子正是将来的大魔头,这岂是一回事?”
“李家媳妇,你莫是看这孩子长得像你……”郝先生在旁边说,他话音未落,庄外突然传来一群人快速走动的脚步声。
萧骏心中微微纳罕,按理说,在外渔猎的男人们应该没有这么快赶回来。他转过身,却看到从毁坏的木栅栏缺口处冲进来一群穿着黑色制服,胸前绣着“安护”字样的男子。
这群黑衣男子衣衫肮脏,面目疲惫,许多人手脚身体上满是伤口,仿佛刚从地狱里回来一般,为首的那个一袭青衣,原本英武的脸上满是不安和怨愤,正是韩家宁。
丁珊朝着那道阳光望了一会儿,心中若有所思,片刻之后,又转身前行。张塞在后面跟着,心中的疑惑,越积越多。
“喂,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我在跟踪你的啊?”张塞问道。
“从一开始就知道了,你以为你的轻功很好吗?”丁珊头也不回地说,语气里不无讽刺。
“哦,这么说,你是故意把我引到这里来的,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张塞说。
丁珊突然往后一撤步,手中剑尖瞬间已经抵住张塞的咽喉,“你这个人真的很烦,如果我要加害你,你已经死了几百次了,你如果怕死,不如现在就回格致庄去,否则就闭上你的嘴。”
张塞看着丁珊的剑尖,咽了口唾沫,心想她说的也对,他转念一想又说道,“如此说来,我们现在是去做极危险的事情,你是故意留下周远的,是不是?呵呵,你倒还真的很体贴他嘛。”
张塞说完这话,立刻向后蹦了半尺,他怕丁珊一怒之下真的刺出剑来。可是丁珊却只是脸一红,狠狠瞪了他一眼,说,“他不会武功,带上他有何用?”她说完收起宝剑,又回头向前疾走。
“果然是这样,”张塞道,“那我们,究竟要去干什么危险的事情啊?”
丁珊不再理他,在草地上行了一段后,左右一望,又飞速朝一座山脊上奔去。张塞在后面跟着,已经感到内力开始吃不消了。
只见丁珊刚踏上那山脊,才一张望,立刻浑身一颤,随即趴倒在地上,同时回身给张塞做了一个小心的手势。张塞蹑手蹑脚地走上山脊,趴到丁珊的旁边,然后探头朝山脊另一侧一望,顿时吓得手脚发软,险些滚下坡去。
在山脊那一边的坡上,竟黑压压蹲着上百个体型佝偻的怪物,与昨天在渡船上碰到的非常相似。昨天光线黑暗,今天借着背后的太阳光,可以看得比较仔细,那些怪物脸都朝着另一侧,张塞可以清晰地看到他们蜷曲的四肢和溃烂流脓,皮肉难辩的背脊。一种夹杂着恶心和恐惧的感觉让张塞几乎要呕吐。
丁珊的脸色也非常苍白,张塞朝她打个手势,建议两人悄悄离开。这些不知是人是兽的怪物绝不是好惹的,昨天在渡船上张塞一招之间就被那移动速度奇快的怪物撞落水里,丁珊武功虽然要比他高出许多但是内心的恐惧却让她的剑招大打折扣,此时这里竟聚着上百只怪物,逃走是唯一理智的选择。
但是丁珊却很坚决地摇了摇头。她深吸了一口气,悄悄地抬起头,观察山脊的另一侧。刚才看到山坳中的累累白骨,她就猜到这里可能有那怪物出没,一路上虽没有遇到,她仍一直提心吊胆,却原来这岛上竟有那么多这种怪物,并且都聚在这里。
那些怪物非常躁动不安,但却只是在原地蹲伏着,发出含糊低沉的嗥叫,既像是在等待什么,又像是在害怕什么。
丁珊大着胆子抬高身子望过去,终于看清这群怪物原来正呈半圆形包围着一个黑幽幽的大山洞。在那山洞的前方,倒毙着十几具怪物的尸体。
丁珊紧紧咬着嘴唇,仿佛在下定决心,过了一会儿,她一挥手中剑,对张塞说道,“你跟紧了我……”
张塞正要问她准备干什么,可是话还没有问出口,丁珊已经提剑向那洞口方向冲去。张塞心中叫苦不迭,却别无选择。
那些怪物立刻感觉到了背后的动静,迅速地移动起来,但是丁珊已经挥动起手中的峨嵋剑,一边疾走,一边以绝妙的剑招刺落从各个方向袭来的怪物。张塞飞速跟在后面,竟没有一个怪物能近得到他的身前,他心里不得不佩服丁珊高超的剑法。
丁珊这次施展的,是峨嵋最为精妙的“灭绝剑法”。
从名称上就可以知道,这套剑法是峨嵋史上除了创派祖师郭襄以外最为传奇的掌门灭绝师太所创制。灭绝师太即使是在武林正史里面,都是以心狠手辣著称,但凡是江湖淫徒、武林败类,只要被她撞见,即使当时并未在作奸犯科,她都要按罪孽深浅施以惩罚,有些恶贯满盈之徒,更是会就地诛杀。野史上则越加把她描绘成一个六亲不认,迂腐不化,不近人伦,不解风情的更年期老尼姑。这些标签逐渐让人们淡忘了她其实是武林史上最有天才的武学家之一的事实。
灭绝师太将她的平生所学都传授给了她最得意的弟子周芷若。周芷若在灭绝师太过世后整理了她难度最大,最高深的一批剑法,并分成了两个部分,其中风格狠辣的,取名为“灭绝剑法”,婉转优美的,则取名“晓芙剑法”,用以纪念她的一位师姐。这两种剑法作为峨嵋派的绝学一路流传,只有最具天赋的弟子,才能够掌握。
丁珊和张塞一路杀到洞口,身后留下数十具怪物腥臭的尸体。丁珊刚要乘势跃入洞里,却陡然撞到了一股看不见,却如石墙般坚固的内力上。当丁珊反应过来这是一股气墙时,为时已晚,她惊叫一声,失去了重心,像后倒去,张塞措手不及,被丁珊一撞,两人双双跌倒在了地上。
那些怪物本已经被丁珊凌厉的剑法吓退,此刻看到两人摔倒,立刻又迅捷地围了上来。一只怪物踏住丁珊的剑,另一只嘴角拖着长长的涎水,伸爪就往她的面门抓下来。丁珊娇叫一声,闭上眼睛,用手护住自己的脸。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比怪物们更加迅捷的身影从山洞里飞出来,双掌一翻,两股如巨浪般的内力袭来,将丁珊和张塞周围的怪物击飞了出去。那身影落下后,抓住两人的衣领一提,三人平着就飞入了山洞里,那身影回身又双掌一封,数个跟随而来的怪物结结实实地撞到了气墙上,怪叫一声,喷出一股污浊的血,逃散了开去。
那身影随即坐到地上,猛地咳嗽了两声,调息起内力来。
丁珊和张塞这才看清,刚才救了他们的,是一个穿着黑袍,头发和胡子都已花白的老者。
“黄教授!”两人同时叫道。
这黑袍白须的老者正是黄毓。他先看了张塞一眼,朝他点一点头,然后一脸疑惑地望着旁边的丁珊,好像是在看着一个奇怪的陌生人,突然间,他仿佛明白了什么,眼睛里闪出了惊喜的光彩。
“素素!”他叫道。
“黄教授!”丁珊的眼泪立刻夺眶而出,她纵步向前,扑进了黄毓教授的怀里,大声哭泣了起来。自打从安护镖局的挟持中逃出来,肩负着拯救老师和同学的重任,一路被追杀,被误解,历尽各种凄苦惊吓,她都咬牙坚持下来,此刻终于见到黄教授,她再也忍不住,把一腔忧愁和委屈都化作嚎啕大哭,发泄了出来。
丁珊期期艾艾地哭了很久,才抬起头,双掌向上一摊,开始在掌心积聚内力,须臾之间便热气蒸腾,丁珊将手贴到脸颊上,揉搓几下,很快竟从脸上撕下几块软胶一样的东西。这几块软胶都不大,但是都恰恰贴在眼角、颧骨、鼻尖、下巴这些与容貌最有影响的部位,当撕去之后,丁珊的整个脸型,眉眼,唇鼻都立刻大变,从一个容貌平平之人,活脱脱变成了一个绝色少女。
黄毓教授疼惜地看着她,露出微笑,“素素,你这化妆之术,可谓接近登峰造极,不过你那神态,却还是瞒不过我……”
丁珊转过头,带着三分得意,七分高傲,狠狠地瞪了张塞一眼。她绝美的容颜,加上娇俏的表情,再加上恸哭之后的梨花带雨,真是有无尽的婉转柔媚。张塞站在那里,半张着嘴巴,早就已经痴呆。
他只恨自己太愚笨,应该早就猜到,丁珊就是大名鼎鼎的峨嵋天才少女王素。柳依仙子如若要遣人逃出去求救,岂有不派自己武功最高弟子之理?王素在江湖上名气如此大,但毕竟还是闺阁少女,稍事化妆,避人耳目也是常情。她这一路过来,使的晓芙剑法,灭绝剑法都是峨嵋最高深的绝学,根本不是随便哪个弟子都学的会的,她不是王素,还能是谁?
张塞仍沉陷在痴呆之中,王素已经问道,“黄教授,你受伤了?”
黄毓摇摇头,用尽量轻松的语调说,“不碍事的。”
“可是黄教授,你如何会来这里?”王素又紧追着问道。
“我前晚接到柳依仙子的信鸽传书,就立刻来这里了。”黄毓教授说。
王素有些疑惑,说,“我们一共起飞了五只信鸽,都被安护镖局的人用飞镖射落,柳依校长竭尽全力掩护我逃了出来,让我必须要找到你。”
“我收到的那只信鸽的确受了重伤,没等我解下信来,就已经死了。”黄毓教授说。
“是这样……可是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来这鬼蒿林呢?”王素又问,“我们要如何才能救柳依校长和别的同学?”
黄毓教授微微叹了口气,说道,“你知道柳依仙子为什么要你必须找到我吗?那是因为,只有我知道怎么调制解药。而要调制解药,就必须来这鬼蒿林。”
他说完指了指身后的几个瓷罐,里面分别放着各种已经被研磨开来的药草。
旁边张塞忍不住说道,“啊,原来这金蛊毒王散竟然还可以调制解药,昨天听药理系的章大可说,制作解药的东西已经绝种了呢。”
黄毓教授的脸上掠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但是很快恢复了过来,他没有正面回答张塞的问题,而是说道,“调制解药的所有成分药引,都在听香水榭和琴韵小筑两个岛上……对了,我倒要问,你们怎么也会来了这里,你有没有把我的信给慕容校长?峨嵋今天什么时候抵达燕子坞?”
张塞朝王素看了一眼,低下头说道,“安护镖局提前一天挟持峨嵋到达了燕子坞,他们……他们已经在参合堂施放了金蛊毒王散……燕子坞所有的师生,恐怕大都已经中毒了……”
黄毓教授听到这话,忍不住“啊”地大叫一声,身体一晃,几乎要向后摔倒。
张塞忙上前扶住,一边说,“黄教授,都是我不好,没有及时把信交给慕容校长。我没有想到峨嵋会提前一天到达……”
黄毓教授朝张塞微微摆了摆手,轻声说,“不怪你,一切都怪我,都怪我……”
他原本就苍老的脸上,显出一种深深的痛苦,仿佛有比身上的伤,和眼下峨嵋、燕子坞的危局更可怕的事情在折磨着他。
“黄教授,我们不是有解药了吗,”王素在一旁说,“现在立刻杀出重围,赶去燕子坞,应该还来得及。”
王素想,黄毓教授似乎对这鬼蒿林相当熟悉,他既然毫不犹豫就敢进来采解药,一定知道离开这里的办法。
黄毓教授叹了口气,说,“我磨制的解药,原只够峨嵋师生用的,现在燕子坞八百多人也中了毒,就需要几十倍的解药。”
“那我们再去采药草。”张塞说。
黄毓教授很无奈地摇了摇头,说,“这解药主要是三味草药组成,其中一味我这里现成就有,也够用,另一味叫蓝实,是记载在神农本草经里的一种上等神奇药草,极其珍贵,很久以前在整个中原都已经绝种,但在这琴韵小筑上仍有生长。你们刚才一路过来,如果看到草地上有一种蓝色草本植物,便是蓝实草。”
王素立刻点头,表示看到了。
“可是这最后一味,也是最重要的一味必须要从听香水榭岛上生长的菱花根茎上提炼,”黄毓教授接着说,“我现在受了伤,已无力再回那里去采集了。”
王素看了张塞一眼,之前他提到曾经在黄毓教授的私人图书馆里看到一本禁书,里面提及了琴韵小筑和听香水榭的名字,其中一个他们正身处其中,而另一个此刻也从黄毓教授的口中证实了。
“黄教授,”张塞终于忍不住发问,“这琴韵小筑和听香水榭究竟是什么所在?为什么我都从未听说过?你之前就来过这鬼蒿林吗?”
面对张塞的问题,黄毓教授痛苦地向后挪动了一下身体,靠到山洞的岩壁上。他思索了一下,才说,“这听、琴双岛,和燕子坞、曼陀山庄一样,都是太湖东面自古就有的岛屿。很久以前,大约在北宋末期,听琴双岛和附近的水域突然发生了某种古怪的,无法解释的异变,所有进入其中的人兽鱼鸟,都再无法返回,就连雾气,一旦被吸入那片地区,也会积聚起来,无法散出,致使那里终年烟雾阴沉,多年下来,被称作了鬼蒿林。由于鬼蒿林有去无回,极度危险,所以老师们都很少会向学生提及里面的情况。”
“可是黄教授,你一定知道离开鬼蒿林的方法,对不对?”王素问,“一定有什么行船口诀,或者秘密通道什么的。”
黄毓教授摇了摇头,“就我所知,从来就没有离开鬼蒿林的方法。既没有口诀,也没有秘密通道。”
王素和张塞都大惑不解。如果不知道离开的方法,那黄毓教授进鬼蒿林来采解药,又有什么意义?
黄毓教授看着两个学生疑惑的表情,微微一笑,伸手指了指洞外依稀可见的阳光,说,“只有当天显异象时,才有离开的可能。这鬼蒿林终年被浓雾覆盖,不见日月星辰,外加磁极颠倒,所以完全无法定位,但如果有了阳光的指引,始终朝着太阳的方向行船,最终便可驶出鬼蒿林。”
张塞的表情更加的疑惑了,“那黄教授,你前天晚上进来这里的时候,就知道今天会有这样的异象?”
黄毓教授看着张塞,脸上有几分赞许,也有几分无奈,“看你这刨根问底的精神,倒是颇有一名优秀历史学家的素质……只是……有些事情,也许你们还是不知道的好。”
黄教授这样说,张塞心中的好奇,疑惑当然更加强烈,但是看到教授脸上的凝重,他心中的许多问题又不知该如何问出口。
这时候王素在旁边说道,“眼下最重要的,是取得足够的解药,去救峨嵋和燕子坞的师生。黄教授,请你快告诉我往返听琴两岛之间的方法,我这就去听香水榭帮你挖取菱花的根茎。”
黄毓转过头,慈爱地看了王素一眼。刚才他说自己因伤无法返回听香水榭时,就知道她会有这样的请求。黄毓叹息了一声道,“素素,我知道你的剑法,比我三年前在峨嵋见你时一定又精进了许多,可是听香水榭岛上的种种危险,超乎你的想象之外,我这个学生的武功又很一般,你们两人加起来,只怕在岛上活不过半个时辰。”
王素想要辩驳,可是黄毓教授神情坚决地摇了摇头。他伸手替王素拢起一绺散发,看着她纯美的面容。片刻之前扑在自己怀里痛哭的她,分明还是一个孩子,可是刚刚才倒出一腔苦水,抚平一路艰辛,现在又意志昂扬地要身赴险地,去拯救自己的同学和师长,真是让黄毓又是怜爱,又是担心。
“那听香水榭上,是不是都是像洞外那样的怪物?”张塞问道,“它们到底是什么东西?”
张塞这次问得小心翼翼,生怕又触及黄教授不愿回答的内容。
黄毓教授果然犹豫了一下,才说,“听香水榭上面的东西,要比那些怪物可怕无数倍……”
黄教授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却猛然发出一连串剧烈的咳嗽,整个人失去了控制般地摇晃起来。张塞和王素立刻一左一右扶住,他们两人虽然于内伤诊疗都只知道些皮毛,但是也听出来,这样的咳嗽绝不是因为伤风流感,而是有重要的经络被阻塞,甚至断绝,导致阴阳力无法顺畅流动所致。以黄毓教授那么高强的内力,仍无法疏导,说明内伤已经非常严重了。
张塞和王素当然想帮忙,但是以他们的内力修为,完全起不到任何作用。
黄毓教授剧咳了一阵后,闭上眼睛,紧紧靠着墙,努力调节了一番内息。当他再度睁开眼睛时,脸色不仅好了许多,神情里甚至有了一丝欣喜。他说道,“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在这琴韵小筑岛上,有一个小庄园,叫格致庄,庄里或许仍收藏着一些从听香水榭采来的菱花根茎,如果能去那里求得这味药草,便无须去听香水榭涉险了。只是这格致庄非常古怪,从不允许外人进入,除非是极其精通算学之人……”
黄毓教授话没有说完,张塞已经一拍手,兴奋地叫了起来,“我们昨晚就在格致庄里过的夜呢!和我们同来的周远,是武学理论系的学生,武功一点不会,但却是个算学高手,他现在正在格致庄里睡觉呢!”
黄毓教授起先听到他们在格致庄过夜,心中一喜,继而听到周远的名字,说他不会武功但算学高超,不禁略皱了皱眉,他望着洞外依稀可见的阳光,心中涌起一丝忧虑。
“那个叫周远的同学,你知道他的家世来历吗?”黄教授问张塞。
“他是杭州人氏,家道颇为贫寒,父亲在他出生前就过世了,母亲如今也不知所踪,”张塞答道。
“你刚才说他的算学极好?”黄毓又问。
“嗯,他的丹田通径极小,所以在练武上完全没有天赋,不过他在算学上可谓聪明绝顶,昨晚在举手之间就答对了格致庄的人提出的三道难题呢。只是他算题的时候旁若无人,像发癫痫症一样,倒把我们吓了一跳……”
黄毓教授听完这些描述,脸色越加严肃,坐在那里沉吟不语。
张塞和王素都不知黄教授为何要问及周远的家世,在旁边静候了片刻后,双双表示要回格致庄去拿草药,黄毓教授伸手让他们冷静下来,然后说,“这样吧,你们两人分一下工,素素轻功好,就去格致庄拿草药,庄里有个叫萧骏的司徒……如今恐怕已经是庄主,一定知道菱花根茎存放在何处。另外你一定要把那个叫周远的学生带来见我……”
黄毓教授又转头对张塞说,“你就帮我去前面草地上采集兰实草,我一会儿用内力送你们出去,你们切记要向着那太阳光的方向跑,那些怪物惧怕阳光,必不敢追赶。”
王素惦记着黄毓教授已受重伤,刚想说她可以自己杀出去,黄毓教授已经左掌一推,一股强劲的内力由洞中击出。
江湖上几乎都知道黄毓教授在史学上的造诣,但是却很少有人知道他武功的渊薮,他自己也很少提及。但是王素却听柳依仙子说过,黄毓教授毕业于少林,当年和如今的深慧一样,也被指定直升为达摩堂首座的弟子。之前击退怪物时将内力凝聚成气墙的“封”字诀和此刻将内力激荡而出的“穿”字诀,都是少林七十二绝技之一的须弥山掌。
王素不敢怠慢,立刻乘势挥剑跃出洞去,那些怪物已被黄毓教授的掌力逼在数步之远,王素施展轻功,几个纵跃,已经跳到那些怪物的身后。那些怪物们转过身,想要追赶,却纷纷用手爪捂住眼睛,发出凄惨的嗥叫。
一边张塞也要效仿此法跃出洞去,却被黄毓教授抓住手腕。只听黄毓教授说道,“你先等一等,我还有话要对你说。”
(十六)
周远的眼前是一条黑暗的通道,伸手不见五指,他在这通道里拼命地奔跑,却不知何处才是尽头。他一度感到自己呼吸滞塞,就像马上要气绝一般,但是渐渐地,他感觉到丹田中一团温暖的热流逐渐扩散开来,滚动到四肢。清新的空气也侵润到他的肺里,让他慢慢恢复了自如的呼吸。
周远睁开眼睛,周围的光线,色彩和声音逐渐汇入他的感官里,将他带回到了现实。
周远首先发现自己躺在泥地上,然后他看到远处,整个格致庄在熊熊的大火里燃烧着,凄惨的呼救和叫喊清晰地传过来。他立刻想到丁珊和张塞现在在哪里,为什么在自己昏睡的这段时间里,格致庄从一个沐浴在静谧晨光下的小村落变成了一个燃烧着烈火的地狱,这可怕的变故,是否和自己在阁楼上做的一个武学实验有关系?
周远企图站起来寻找答案,但立刻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他重新躺倒在泥地上,然后惊讶地意识到在他的周围,有六个人,正在进行一场奇怪的恶战。如果他刚才浑浑噩噩地站起来,可能已经在瞬间丢失了性命。
在他前后的两人,分别是郝先生和冯老夫子,周远并不认识。在他左右侧的斜前方,是格致庄主萧骏和燕子坞校卫队副总长韩家宁,在他后方的两侧,则是昨天来送饭的李婶和一个安护镖局的黑衣人。
说这是一场奇怪的恶战,是因为这六个人分成几拨,各怀目的,在互相牵制中,进行着生死相搏。
那周远不认识的郝先生和冯老夫子,正挥舞着手中的刀剑,招招砍向他致命的要害,一副欲杀他而后快的架势。但是这些凶狠的杀招,却都被周围另外四个人挡了开去。韩家宁奉江灏远的命令,要活捉周远和丁珊,因此不能让郝、冯二人杀了周远,但他同时也要击败李婶和萧骏,才能完成任务。他的身家性命全都压在上面,所以是倾尽全力,尽出绝招。
李婶招招维护周远,护得周远最紧,她的保护和江灏远完全不同,明显是出自真心,脸上洋溢着关切之情。周远看到如此的关爱,虽有几分不解,却有一种莫名的感动。这世界上,除了母亲和燕子坞食堂的王婶,再没有女人如此关心过他。李婶正尽全力,要击败韩家宁和黑衣人,但她对郝先生和冯老夫子的安危完全置之不理,有时候甚至还会帮着韩家宁攻上一两招。
六人中最苦的就是萧骏。他既要抵抗郝、冯二人的刀剑维护周远,又要抵抗韩家宁和黑衣人的刀剑维护郝、冯和李婶。有时候还要从李婶的拳下解救郝、冯。
六个人距离越来越近,招法越来越紧凑,因而他们的胜负生死也越来越紧密地勾连在了一块儿。
在如此近距离的复杂搏杀中,很少有人能够兼顾各方面的情况,随着招式加快,六个人都已经无暇计算出全部的攻守,只是凭着感觉和经验下意识的出招,慢慢的,任何一个人的生死,都已经不再依赖于他自己,而是掌握在他的盟友甚至敌人的手中。
周远在差不多半炷香的工夫里,已经看明白了这个纠结的局面。他知道他不能轻举妄动,任何鲁莽的举动瞬间就会破坏掉此刻微妙的平衡,说不定就会导致萧庄主,李婶,乃至自己命丧当场,但是他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因为这种微妙的局面并不能维持太久,六个人武功高低不同,内功的持久力也不同,平衡迟早会被打破,并产生一个随机的结局。
周远知道自己如果不想在一个随机的结果里赌自己的运气的话,就必须在这个平衡消失前主动干预,从而将这场乱战导向对自己有利的结果。
六个人的武功差异很大。韩家宁的武功周远最为熟悉,因为他已经看到过他几次动武。周远虽然无法准确看出他的传承,但是基本可以肯定是福建武夷山一带成形于大约两百多年前的密宗剑法。其余五人的招数都非常古朴,感觉都是直接传承自张三丰之前的时代,没有经过现代武学理论的优化。但是安护镖局黑衣人和格致庄四人的招数却又各自有很大区别,黑衣人的招法似乎还融合了某种很特别的元素。不管哪种,都让周远很难构建描述这些招式的自然力方程。
周远又观察了大约一炷香的工夫,才在头脑中列出了一个六元高次方程组来。这样的方程非常难解,周远反复计算后发现,解开这一连串环环相扣的乱战的关键,竟在李婶的身上。
如果他能在下一招阻止李婶攻向韩家宁的一掌,那么韩家宁就不必回撤防守,从而可以将他刺向郝先生的精妙一剑进行到底,郝先生就无暇攻击自己,从而给了萧骏出手攻击黑衣人的机会,如此传递下去,这一连串效应的最终结果就是黑衣人被冯老夫子击倒,韩家宁被萧骏刺中,而李婶仍有时间在郝先生的剑下保护住自己。
周远一解出这个答案,知道事不宜迟,过不了多久,情况就会完全不同,他意念一动,丹田上的一股自然力随即颤动了起来……
早上,差不多两个时辰之前,当周远从阳光照耀下的微尘运动中获得启发,运用随机微积分勾画出量子武学的基本原理后,他立刻就毫不费力的推导出了降龙十八掌的自然力方程。这个结论让他觉得难以置信,但是一切都符合得天衣无缝。如果不是身在鬼蒿林里,他一定会立刻飞奔到语嫣楼,把这个发现告诉杨冰川教授。
可是杨冰川教授正被安护镖局围困在参合堂中,而他自己也陷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不知道此生是否还能再回到燕子坞,这样一个惊人的发现竟也许只能永远地淹埋在这里。周远想到此处,最初的兴奋之情立刻减了一半。但是性格中的书呆子成分让他很快又打起精神,思考起自己的发现来。毕竟运用理性去解开一个困扰了武学界最聪慧的人达千年之久的谜本身就是值得他感到享受的。
当周远坐下来,研究了一会儿自己刚刚写下的方程时,他突然又演算出一个更加惊人的结论。这个结论对于周远来说使整个清晨里的发现彻底超越了作为纯学术的意义,让周远欣喜若狂。
周远发现,根据量子武学的原理,过去神圣不可侵犯的张三丰第一定理,竟可以在某种特殊的条件下被违反,由此导出的必然结论就是,丹田通径在那样的条件下,将不再是内力积聚和激发的障碍。
清晨的布郎屋里一片寂静,周远却忍不住想放声大喊。
三年多来,当他一个人偷偷在太湖畔笨拙地习练内力时,当他在饥饿和对母亲的思念中沉沉入睡时,当他羡慕地看着剑术系,掌法系的学生在参合堂后的操场上练武时,偶尔会幻想有一天发生奇迹,可是奇迹竟会是以这样的方式到来。
周远无法抑制自己的冲动,他站到阁楼的窗口,根据量子武学的原理,引导着通过口鼻肌肤吐纳进来的自然力。引导的路径和方式是前所未有的,周远感到一阵异样和不舒服,但是却没有阻塞。然后他的丹田产生了剧烈的阴阳差,然后一股强盛充盈的巨大力量从他的丹田激发了出来,通贯了手脚上的脉络。
周远无法用教科书上的言语来形容这种感觉,如果说张三丰武学的内力像是从高山上凌空而落的巨石,那么量子武学产生的内力就仿佛是大海中的万顷波涛,峰谷起伏,延绵不绝。
周远按照降龙十八掌的自然力方程,和书中记载的亢龙有悔的招式,双掌平推,将积聚起来的所有内力一并击出。他沉浸在兴奋和激动中,完全放弃了对自己行为后果的任何思考。接下去发生的一切,都如梦幻一般。
周远平生头一次释放出如此惊人的内力,他看到眼前的书桌和木墙如纸片一样碎裂飘散,连十数步之外的巨大的木栅栏也被连根掀起,但是他的全身经络对内力的反作用力却完全无法适应,他的下盘也没有做好准备,整个人蓦地向后弹出去,撞在木墙上,立刻昏死了过去……
周远感受着丹田处颤动着的内力,他终于不再需要运气打坐一刻钟才能积聚足够的力量。他按照自己的计算,用燕子坞掌法里最基础的一招击向李婶的手腕。如果一切都和周远的推算相符合,那么在大约六七招之后,韩家宁和黑衣人会被双双击倒,萧庄主和李婶则都会全身而退。
但是周远却忽略了两个重要的因素。
第一,是周远对自己内力的施放还拿捏得不准。第二,也是更重要的一点,就是他忘记了,周围六个人谁都不知道他刚才进行了极精密的计算,因此他们,特别是李婶,并不一定能够了解他出招的意图。
于是一切都完全偏离了周远最初的计算。
拿破仑兄好诗!
不过我暂时还没打算遁隐。
我休假之后最近一段时间上班比较忙。若更新较慢,则请大家谅解了。
周远一掌击中了李婶,但是力量比他预想的要大得多。
李婶立刻失去了平衡,整个人向旁边斜摔了出去,竟一下子跌入了黑衣人原本向冯老夫子攻去的剑招范围内。周远在触到李婶手腕的瞬间就知道自己用力过猛,看到李婶摔出去时他心中一凉,没有什么实战经验的他顿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郝先生大声惊叫,“不好了,小魔头醒来了!”
他说完不顾一切地挥剑向周远砍去。
萧骏看到周远竟然向李婶出手,也是一愣,随即眼疾手快地出剑替李婶挡开了黑衣人的进攻。对面的韩家宁本要攻击郝先生,见此情景趁机剑锋一转,从周远和郝先生中间隐秘地刺向萧骏。韩家宁的剑术本来要低于萧骏,但是论智计谋划,临阵反应,他却极为老道,这一剑,在郝先生的掩护下可谓是神鬼莫测的偷招,萧骏完全没有觉察,竟一下子被刺穿了胸膛。
“萧庄主!”冯老夫子惨呼一声,却已经来不及救援。他怒吼一声,手中剑也从后面刺向周远。
周远在丹田和身体经络里充盈了内力之后,眼耳以及其余感觉立刻敏锐起来,萧庄主被刺他也是大惊失色,可是他不明白冯老夫子为什么不去攻击韩家宁,而是一个劲地要置自己于死地。
他侧身让过冯老夫子的剑,同时伸手用手指在他的剑面上一敲,剑尖改变了方向,朝对面的郝先生袭去,周远接着又迅速朝斜前方一迈步,挥掌击向郝先生的手腕内侧。
郝先生这时候正要挥剑向内拨开冯老夫子的剑,不料周远竟像早算好一样从恰到好处的方向攻来。要知道,握剑的手最大的弱点就是手腕内侧,郝先生大惊之下,想不出如何化解,只能撤手后退,周远一把就将剑夺了过来。
周远虽然领悟了用量子武学激发内力的方法,但是却从未系统地练习过武功招数,刚才这一气呵成、妙到颠豪的闪身推指,抢步夺剑,不是因为他已经真的拥有了如此高超的武功,而是因为那被两把剑前后夹击的情景,正好是他大三修的一门《高级招式优化》里的一个案例。那门课周远全班第一,对里面每个复杂的案例有烂熟于胸,刚才不由自主地就化理论为实际,运用了出来。
《高级招式优化》这套案例教材,是由杨冰川教授,少林照月大师,武当太清道长以及五岳华山分校的风伯年教授联合撰写,可谓集千余年来武学理论和招式优化之大成,里面每个案例的解法都是几经推敲,无懈可击。郝先生和冯老夫子从未接触过现代武学理论,自然一下子就乱了阵脚。
周远夺过剑来,心中又有些后悔,因为这样一来,又给了韩家宁和黑衣人趁火打劫的机会。韩家宁当然不会浪费这样的时机,他早就绕到郝先生身后,在他惊慌错愕之际,一剑从后面穿腹而过。
郝先生口中喷出一股鲜血,缓缓倒到地上。他对刺他的韩家宁竟毫不留意,两只眼睛只是死死瞪着周远,喃喃地说,“魔头,你是魔头……重生了……魔头又重生了……”
另一边,冯老夫子被周远拨开手中剑后企图稳住剑的走向,却发现周远手指上的力量竟有一股像波涛般延绵不绝的怪异冲力,旁边黑衣人趁机一剑劈下,冯老夫子一时控制不住自己的剑,不及防御,右掌齐腕被黑衣人砍断。
周远自打醒来就看到郝先生和冯老夫子招招都要置他于死地,此刻他们一个倒在血泊之中,另一个捂着断腕痛苦呻吟,周远却并不感到高兴。他很清楚韩家宁是导致燕子坞八百多师生中毒的元凶,看到他连连得手,无论如何不是一件好事。另外周远听到郝先生口口声声叫他“魔头”也令他费解,很想立即问个清楚,但眼前的局势却叫他根本抽不出空。
黑衣人剑锋回转过来,刺向冯老夫子的颈部,准备结果他的性命,周远看到冯老夫子已经无力抵抗,迅速运起一掌击向黑衣人的小腹,这是典型的围魏救赵。
周远这一掌本身很普通,是燕子坞用来打沙袋的练习掌法,黑衣人侧身一闪避过,然后剑锋横过来直接就朝周远砍过来。这一招看似朴素,却极快,与此同时,周远听到韩家宁也已经从后面出掌偷袭。
又是一个前后夹击的案例,却和刚才那个完全不同,周远不记得任何教材里讲过这样的场景,心中一下子慌了起来。他害怕黑衣人还有什么厉害的后续手段,本能地用最保险的办法退向侧后方,但是如此一来韩家宁只需稍一变招就可以击中周远的后心。
就在这时候,李婶大喝一声,从后面跃起直扑向韩家宁。韩家宁心中“嘿”地冷笑一声,早已经回转身来,挺剑向李婶疾刺。原来他偷袭周远只是虚招,目的是引李婶奋不顾身地来救援。
韩家宁并不认识萧骏,李婶,郝先生等人,但是凭他的老谋深算,在短短的不到半个时辰的打斗中,已经将每个人的心思立场看了个清楚。
他六年前带着一张精心伪造的简历,被燕子坞校卫队聘用,凭着他不错的武功和面面俱到的人际能力慢慢地被晋升为副总长。前天他巧妙利用周远的信任刺杀庞天治,顺利将整个燕子坞的布防归于自己的控制,眼看就要立下头功,却不想被周远和丁珊奇迹般地逃脱,功亏一篑。他至今仍弄不明白丁珊的穴道是如何被解开的。
在江灏远的逼迫下,他带着二十个安护黑衣镖师硬着头皮进了鬼蒿林,在大雨迷雾中折腾了一夜,担惊受怕,苦不堪言。水沼两边幽暗的芦苇丛里鬼火摇曳,还不断有形容恐怖的怪物如鬼魅般乘着夜色前来偷袭,两条船上各有两名镖师被怪物拖去,只怕是死无全尸。他饥寒交迫地捱到后半夜,终于精疲力尽地躺倒在船板上,已然放弃,苦笑着叹自己自作聪明,机关算尽,最终落得这么个暴尸腐沼的下场。却没想到到了清晨,一束阳光竟然划开浓雾,将他照醒。
韩家宁仰面躺在那里,盯着阳光看了许久,突然翻身跳了起来,指挥镖师们朝着透入阳光的彩云方向行船。他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方向,但却意识到这样做或许可以避免总是在原地兜圈子。果然差不多一刻钟后,韩家宁便重又看到了自己在驶进鬼蒿林时做下的一系列记号。他心中一喜,想是老天开眼,合该他气数未尽。他立刻让镖师们掉转船头,向阳光照落的方向行驶,直觉告诉他,这奇异的阳光能把他引向鬼蒿林中奇异的地方。很快,他就找到了这个小岛和上面的村庄。
正当他望着格致庄高大、结实的大门和围栏一筹莫展时,却突然发现左手几十丈远的地方,围栏竟破了一整个缺口。
韩家宁心想谁说福无双至,他冲进围栏缺口,看到一群人正围着地上一个昏迷的少年争吵,那脸色苍白的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周远。更妙的是,这庄里多是妇孺幼童,青壮年的男子们竟不知所踪,韩家宁一拍大腿,欣喜若狂,确信自己终于彻底时来运转。
他带着镖师们恶狼扑羊搬地冲进庄去,劫夺饮水和食品,当然还有周远。但是他们很快发现,庄子里的不少老者和女子都身怀武功,其中许多的招法堂堂正正,颇有大家风范,只是临敌对战的经验相当不足。黑衣镖师们的招法则阴狠毒辣,在生死攻守上更是训练有素,很快许多格致庄的老人和女子都倒在了血泊之中。
韩家宁的注意力当然全部在周远身上,他带着五个镖师冲过去就要抢夺周远,但是一个器宇不凡,领袖模样的老者和一个妇人却出手阻住了他们。那妇人显然对周远最为关切,和他们周旋了几招之后,就抱起周远逃出庄去。要不是另两个庄里的老者不知道为什么拼命要追杀周远,恐怕便要让她逃走。从那刻起,韩家宁就知道只要自己佯攻周远,那妇人必来救援。
韩家宁这招声东击西,操练已久,纯熟无比,而李婶情急之下已跃在空中,没有了回旋余地,只有尽力躲闪。韩家宁的长剑噗地刺中了她的左腹,李婶痛苦地叫了一声,坠到地上,韩家宁另一剑已经又刺到,李婶又顽强地一躲,剑刺穿了她的肩胛,接下来韩家宁只要斜着一划,便立即可以切开她的心脏。
周远看到韩家宁又要害了李婶性命,而这一切都源自于自己的失误,真是又痛又悔,情急之下,他提一口内力,来不及转身,双手不顾一切地从侧后方向韩家宁击去。
韩家宁绝没有想到周远可以用这样的角度,以这样的方式,使出这么大的内力,猝不及防,竟一下子被打飞到两丈之外。李婶痛苦地在地上一滚,随即站了起来,她一咬牙,伸手拔出插在肩胛上的剑,点了自己胸背和腋下几处穴位止血,然后对周远说,“跟我来。”
周远完全没有想到自己绝望之中的胡乱一击竟有如此威力,愣了一下,才跟着李婶奔入树林。那安护镖局的黑衣人看到周远竟然可以使出如此匪夷所思的向后攻击的招数,呆在那里,竟不敢去追赶。
韩家宁躺在地上,只觉得胸腹气血翻涌,调息了半天,才总算没有吐出血来。他不敢相信自己刚才看到的,嘴里喃喃地说,“神龙摆尾?”
周远喘息着跟着李婶。他不知道如何使用量子内力引发轻功,所以只是凭双足原始的奔跑在树林里穿行。一路上树叶和泥土上溅着一滴滴的鲜血,看来李婶的伤口并没有完全被封住。
奔跑了许久,周远发现自己跟随着李婶绕回了格致庄的后面。李婶跑到巨大的木栅栏旁边,略微找寻一番,便伸手拉动了木桩下的一根铁棍,顿时,一扇木门向内打了开来。这木门做的极为巧妙,和栅栏浑然一体,若不是知道这个机关,绝无可能发现。
李婶朝周远招一招手,周远跟着他进了庄内。庄子里的许多房屋都燃烧着,周远看到远处约十个黑衣人分成两组,正在分别搜查庄内的各个民宅,搜出粮食蔬果,金银财物后,就点火付之一炬。这些黑衣人昨夜也是九死一生,闯进这庄来,已经失去了纪律,爆发出了原始的兽性。
李婶疾步奔到一幢有一个椭圆形晒台的房屋后面,坐到地上大声喘息。周远也藏到屋子的后面,撑着膝盖拼命喘气,一边说,“李婶……你的伤……不要紧吧,我去……我去帮你找些金创药来。”
李婶右手捂着肩胛,血从指缝里汩汩流出,但她仿佛没有听到周远的话,喘息了几口,就站起来,推开屋子的后门,走了进去。周远跟进去时,李婶已转入内屋,奋力地从床下拖出一口大箱子。
周远不知道李婶要干什么,过去帮她把箱子拖到门口的空地上,李婶打开箱盖,左手颤抖着在一堆被褥衣物中摸索着,过了一会儿,她拿出一个约手掌大小,绿莹莹的翡翠挂件来,她端详着这块极美的翡翠,脸上满是忧伤。
“李婶,这里有伤药吗?”周远在旁边问。
李婶转过身,凝视了他一会儿,然后用沾着鲜血的手把翡翠交到周远手上,说,“这个挂件的主人,就是杀死你父亲的凶手……你……你要为你的父亲报仇!”
周远愣住了,他没有想到李婶竟会突然提到他的父亲。
很久以来,父亲在他心里只是一种符号,一个遥远而不真切的名称,甚至有时候是一种禁忌,是母亲伤感的源头。
“我父亲?我父亲是被人杀死的?”周远用颤抖的声音问,一股灼热的感觉从他后脊梁升腾而起,一种说不清是激动还是愤怒的情感在他胸中积聚起来。
原来是这样,原来这才是一切的源头。这才是他母亲孤苦无依,独自抚养他长大的原因,这才是母亲每次听到他提及父亲时默默垂泪背后的隐情。
李婶缓缓点了点头,问,“你的母亲没有告诉你吗?”
“没有,”周远摇头,“是谁,他为什么要杀死我父亲?”
李婶痛苦地调节着气息,慢慢地说道,“我不知道,我希望你能够去弄明白……”她说完身子猛一晃,向前扑倒在箱子上。
周远连忙过去跪在李婶身旁,将她扶起来,发现她双眼紧闭,腹部的衣服已经被鲜血浸透。
周远尽管熟悉穴位和脉络,也略知一些止血的理论,但是他却从来没有点过穴道,更何况他对于自己新掌握的玄妙内力也毫无自信,之前第一次出手就伤到了李婶。
周远正踌躇的时候,李婶睁开了眼睛,用尽最后的力量对周远说,“我已经快不行了……你快循着阳光……离开这里……回到外面世界……”
她的声音越来越弱,眼睛里的光采渐渐模糊。
“让我……试着帮你止血……”周远说。
李婶痛苦地摇头,脸上显出焦急的表情,“不要管我了,快走……”
“可是……李婶,你是怎么认识我父亲的?"周远不愿意离开,他还有一肚子关于父亲的问题想问。
李婶的嘴角这时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仿佛对这个最后的问题尚感到满意,她往周远身上靠了靠,说,“孩子,我是你的姑妈……那些黑衣人就要过来了,快走吧……”
周远抱住李婶,感觉到她的身体逐渐变冷,僵硬,他忍住眼眶里的泪水,心中涌起一股悲哀和委屈。
在母亲不知所踪后,他好不容易才遇到一个亲人,他多希望能陪伴李婶过上哪怕几天,多看看她眼中慈爱的目光,多听她讲讲关于自己父亲的故事,可是命运却如此残忍,仿佛偏偏要和他做对,让他在和亲人相认的瞬间就失去了她。
周远跪在那里,无处发泄他的委屈。他独自愣了一会儿,才起身将李婶的遗体平放到床上,鞠了三个躬,然后从后门悄悄离去。他找到围栏上的小门,出了格致庄。他关上门时正瞥见一个黑衣人将一个火把掷进李婶的小屋里,整个屋子顿时燃烧了起来。
(十七)
周远在树林里漫无目的地奔跑了很久心情才渐渐平复下来。他的头脑里,只能用千头万绪来形容。
峨嵋和燕子坞近千名师生应仍被安护镖局劫持着,自己陷落到鬼蒿林里后先和周云松、毛俊峰他们失散,今天醒来张塞、丁珊也不知所踪。如今又从自己的姑妈口中得知父亲竟是被人杀害。拯救同学,寻找朋友和替父报仇这三件事情纠葛在一起,既有联系,又可能不完全相关,既迫切紧急,又都毫无头绪,不知从何处下手。
周远凭着树叶间透过来的阳光辨识着方向,试图找到刚才一番恶战的地方。如果萧庄主和另两个老者仍活着,或许能多提供一点线索。可是他兜转许久,一个人影都没有碰到,反而突然走出了树林,来到一条泥路上。
周远看了两眼立刻想起来这就是昨晚跟随着丁珊找到格致庄的路。他琢磨着走在路上目标毕竟太大,准备先跑入路对面的树林里。这时路上通往湖岸的方向突然急匆匆拐出一大群人来,他们大多是精壮的男子,手执刀剑弓弩,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用布包裹着右手的老者,正是刚才要杀死周远的两人之一。
冯老夫子一看到周远就立刻尖利地叫喊起来,“魔头,就是他!就是他伙同外面的人打伤了李婶,害死了萧庄主和郝先生。”
那群男人脸上都露出愤怒的表情,有几个立刻抽出刀剑向他冲来。
周远立刻拼命摆手,一边说,“误会,是误会……我不是什么魔头……我是燕子坞的学生……”
回应他的,是急速朝他射过来的三支羽箭。
周远吓得往地上一趴,勉强躲了过去,但是两个执刀的男人已经冲到了近前,一前一后往他的头和脚砍落。周远不敢还手,如果再像刚才误伤李婶那样打伤这些男人,就再也解释不清楚了。他运起内力往地上一拍,腾身而起,躲开了这两刀后迅速后退,一边指着身后说,“那些安护镖局的黑衣人……他们正在抢劫格致庄……他们才是杀死萧庄主真正的凶手!”
“先杀了你这个小魔头再去围剿他们也不迟!”一个男人一边高声喊,一边挥剑追刺过来。
周远情急之中连连向后退,但那人的轻功显然极强,两个纵跃已经赶上周远,斜刺里精妙的一剑向他右胁刺过来。周远眼看避不过,只能硬着头皮用手去拨,那男人立刻剑锋一斜,立刻就要切下他的手腕来。
周远急着撤掌,但心中已经知道来不及,右手的手指肯定无法躲过。他咬紧牙关,等待着剧痛的来临。
可是出人意料的是,周远在撤掌时,脚下仍用杂乱的碎步后退着,这最后的一步,竟恰巧和体内一波在脚底运行的内力契合,整个人猛地向后跳了出去,一下子躲开了男人的攻击。
周远镇定下心神,意识到自己无意间找到了把量子内力和轻功联系起来的方法。
事后经他的计算,在数十碎步间恰巧契合量子内力上的一个力点的概率大概只有两三百分之一,他在那一刻能够保全自己的右手,不是极度的幸运,就是父亲在天之灵冥冥中的护佑了。
“当心,那小魔头武功怪异,不要被他暗算!”冯老夫子喊。
“我不是什么魔头,李婶是我的姑妈!”周远也摆着手喊道。他以为这句话必定会有一些作用,既然他是李婶的侄子,这格致庄内或许还有他别的亲眷。可是那些男人的敌意显然没有丝毫减弱。冯老夫子冷冷地说道,“这个我早就猜到了,既然你自己承认,就不要再喊冤枉了!”
五六个男人同时朝他扑了过来。
周远又是迷惑,又是失望,他只有朝旁边的树林奔逃。
他回忆着刚才触发轻功的一瞬,跟随着身体里内力的节奏迈动脚步。虽然仍很不纯熟,但两三步内总侥幸有一步能踩对力点,拔地而起。他这样一会儿是如常人般的碎步奔跑,一会儿又是像个有一定轻功造诣的人那样闪展跳跃,倒是让那些男人们完全不知所措,他们记着冯老夫子的警告,对周远颇存着一些忌惮,被他这样诡异的几下跑跳,竟闪进了树林的深处。
周远逐渐掌握了轻功的触发,开始快速地奔跑起来,但是他仍能听到男人们在他身后紧紧追赶,其中一个,几下纵跃已经到了他的近旁。周远准备好了对方的进攻,但是等了片刻,却不见有内力袭来。周远只有尽量左右腾挪,力图甩脱对方,但是那人的轻功却极高,始终紧紧地跟在他身后。
他的左右两边渐渐地也有人围拢过来,周远心中叫苦,知道凭自己这点内力修为,无论如何是逃不过这些村民的追赶的。
周远等待着他们的攻击,但左右却只是不断地发出一些内力撞击和刀剑碰撞的声响,然后他听到一些男人的叫喊,但这些叫喊几乎都瞬间远去了。之后他又听到数十下弓弦乍响,羽箭破空的声音,他心中一惊,奋力跃起空中,试图躲避,但是身后一阵叮当之声后,并没有弓箭射到。
所有的声音都渐渐远去,只有刚才那个轻功极高之人,仍紧紧跟随着周远。
周远才反应过来这人或许是友非敌。此人忽左忽右,既像是在逼迫,又向是在指引。周远几次想要回头,那人都正好掠到另一面,无法看清。周远就这样施展刚刚领悟的轻功,在身后之人的追逼下,一路奔出了树林,来到了湖岸边。
周远停下来,发觉自己因为运用了内力,竟没有刚才跟随李婶奔跑时那么疲劳,他转过身来,一下子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个一袭白衣的绝色少女,手执长剑,婷婷地站在他的身后。
周远大惑不解,又有些不知所措,格致庄里虽也有不少清丽的江南女子,可是相比眼前的这个少女,可谓有霄壤之别。他愣了半响,才抱拳施礼道,“刚才……在这林中,是姑娘相助于我吗?请问姑娘,可也是格致庄人氏?”
这白衣少女,当然就是王素。她赶回格致庄来取菱花根茎,却发现整个庄园已经几乎被焚烧殆尽。她急着追出来寻找周远,正好在这树林里碰到。
王素听周远这么说话,才意识到自己今早起来已换了一套白色裙装,脸上的化妆也已撤去,周远已经完全认不出她来。王素本已经要相认,但是看到周远窘迫又恭敬的神情,不觉好笑,一股少女的顽皮促狭蓦地从心底升起。她将声音语气略作些改变,一本正经地说道,“我是峨嵋武学院的学生王素。”
周远自然是一下子惊到呆住。
原来这就是整个燕子坞的男生都举目相盼,倾倒了整个江湖的峨嵋天才少女王素。原来她也得以逃脱了金蛊毒王散的暗算。有她相助,对抗安护镖局,看来又多了一份希望。
周远慌忙又行一礼,道,“原来是王仙子,一直久闻你的大名,今日得见,真是……,嗯……王仙子果然是……”
周远并不是见到美女就轻浮的人,但是他心想像王素这样的大名人,势必是从小被溢美之词宠惯的,初见之下,无论如何要说两句赞美和恭维的话,没想到却一时语塞。周远从小受他母亲亲自教诲,熟读历代名家诗词散文,从《西施咏》到《洛神赋》,多少都有涉猎,尽管生性不是特别外向,但要他说出一两句赞美女生的话,原也不是难事。可是此刻面对面看着王素,他却发觉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可以形容。这种感觉,他只有初看到王语嫣的雕像时才有过。
为了掩饰尴尬,周远忙说,“我之前遇到你的同学丁珊姑娘,一起来到鬼蒿林里,今早起来却不知所踪,不是王仙子是否见到她?”
王素见周远看着自己,说话语无伦次,调皮之心更盛,她心念微动,便有了一个主意。只见她脸色一沉,说道,“我刚才的确见到了丁珊,不过……”
王素说到这里,故意流露出一副悲戚的表情。
周远心中立刻涌起不好的预感。
王素看到周远关切的神情,心中一暖,顿了一顿,又继续说,“不过……刚才我们退守到庄后密林里时,她不小心被一个浑身烂疮的佝偻怪物咬断了喉咙……尸身也被那怪物掳去了……”
王素只想和周远开个小玩笑,可是周远听完这话,整个人竟猛地一震,直直地跌坐到地上。他木然地瞪视着水沼中飘摆的芦苇,就像突然化为了一尊泥塑,过了一会儿,泪水从他眼睛里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从燕子坞太湖岸边初见丁珊到现在的两天里,周远虽然和她说话不多,可是不知不觉间,已经有了相当的熟悉和亲近。张塞多次调笑他俩,可是在周远的内心,除了在历史研究所地下室解穴时的短短一瞬之外,对丁珊并没有任何的非分之想。
周远从小到大,从不曾有过任何比较亲近的女生同伴,贫苦的生活也让他只有在田间独自游荡徘徊,在放牧牛羊,捉捕鱼虾中打发童年的时光的奢侈。考入燕子坞后,一是因为他醉心武学理论,二是因为他内心深深的挫折感和自卑感,让他从不敢去接近任何女同学。而燕子坞这样的名校里又多是像季菲那样的富家少女,总是摆着高高在上的姿态,对冷门专业和貌不惊人的男生不屑一顾。因此丁珊成了周远第一个近距离接触的同龄异性,也许是因为一相识就被迫在一个危机四伏,凶徒环伺的情境里寻求出路,两人似乎建立起了一种微妙的默契,丁珊几次对他的保护和照应,都让周远深深地感到温暖,尽管大多数时候两人并没有言语,也没有目光的接触,但是周远仍能够感到身旁丁珊的存在,她的身影,她的气息,总是让周远感觉到一种宁静和安心。可是这身影和气息,竟已经永远的消失了。
周远想起丁珊在太湖岸边准备和追杀她的黑衣人同归于尽时的那种决绝,在找不到黄毓教授,希望越来越渺茫是表现出来的执着,以及后来在茶花渡口面对袁亮和张塞时的那种倔强,种种情景,历历在目,让他完全无法控制地落下泪来。
王素站在旁边,顿时不知所措。
她信口胡编丁珊的死讯,自然有少女的顽皮心性在作怪,可是内心深处,还有一种渴望被人真心呵护和关切的情愫。
王素年少成名,周围当然从来不缺少惊叹和赞美。可是她也知道,那些各怀目的的关心呵护,都是因为她的美貌和名气。从十五六岁开始,她就从柳依仙子那里学得了一手绝妙的易容之术,每到学业间隙,她都会装扮一番,到峨眉山脚下和西蜀各地游历。当她变为相貌平庸,衣着简朴的“丁珊”后,才真正可以去感受和体验人心世情,而她内心深处,也总是把丁珊,当成是去掉华丽的外表之后真正的自己。
此刻她心中希望看到的,就是周远对这个真正的自己的关切。其实一声小小的叹息就已经能让她满足,可是她目睹的,却是深沉痛彻,哀伤绝望的泪水。
周远怔怔地落了一会儿泪,转头看到王素静默在一旁,顿时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他忙站起身,说,“我是燕子坞武术理论系的周远,过去两天里,曾得到丁珊姑娘的照顾,刚才想到丁姑娘是那么好的人……有些失态,请王仙子不要见怪……对了,不知道王仙子是否还见到我的一位朋友张塞?”
王素一路上被张塞冷嘲热讽,当然恨不得说他也被怪物捉去,掏心挖肺,拉出肠子,打了几个结后拖走了,但是王素知道张塞是周远的好朋友,怕他接受不了这种双重打击,便道,“哦,他和他的导师黄毓教授现在在岛另一头的一个山洞中。”
“黄毓教授!”周远忍不住大声叫起来,“黄教授他也在琴韵小筑上?”
王素点点头,把遇到黄教授的事略说了一遍。
周远一听黄教授竟然可以调制金蛊毒王散的解药,心中顿时一喜,他想难怪柳依仙子对丁珊千叮万嘱,一定要找到黄教授。
“那我们立刻去山洞和他们汇合吧。”周远说。
王素思索了片刻,摇了摇头,“我们需要更多的菱花根茎才能调制足够的解药,格致庄已经被安护镖局的人烧毁,我现在只有去听香水榭寻找,那里非常的危险,你可以选择跟我一起去,或者去山洞找黄教授和你的朋友。”
她说着走到湖边,纵身跃上一条乌篷船,那是韩家宁他们划来的两条船之一。
周远没有任何犹豫,立刻道,“我武功虽差,愿随王仙子一起去找寻菱花根茎,若能帮上忙最好,若成为王仙子行动的累赘,请不必顾我。”
这几句话说得毫无信心底气,但却是诚意十足。周远说完也踏上了乌篷船。
王素转过脸,不让周远看到自己脸上的一丝笑意,她轻盈地跃到船尾,拿起船槁一撑,船立刻飞快地驶离湖岸,穿入了芦苇丛中。
周远看到这轻盈的一跃,脑海里竟又闪出丁珊美妙的身姿来,目光不自觉地随着王素跟过去。他凝视了一会儿,心中感叹上天的不公,竟把这样倾城的美貌和妙曼的身姿赋予了同一个人。
王素感觉到周远背后的目光,心中涌起羞怯,她转身说道,“你是燕子坞的学生,怎么武功这么差,刚才在树林里一脚深,一脚浅,使得是哪门子的轻功?”
周远脸一红,说,“不瞒王仙子,我天生丹田通径极小,无法修习内力,所以全无武功,可是我昨天晚上住在琴韵小筑格致庄的布郎屋里,碰巧看到了一些先辈高人的书卷手稿,竟悟出了一种新的导引和激发内力的方法……”
周远说到这里,不知道该如何进一步解释。如果是杨冰川教授在这里,他当然只需在船板上写出他领悟出来的量子公式,并说明他的量子假设即可,可是王素恐怕未必能够听懂,即使她数学和自己一样好,一时半会儿也很难明白量子武学,张三丰定理,以及降龙十八掌自然力方程等之间的联系。
他踌躇了一会儿,才说,“中间的各种理论背景和数学推导,我就不赘述了,总之呢,如果自然力真的像我假设的那样,由随机迁跃的微小粒子组成,那么根据我的论证,在一定的条件下,内力可以以一种非常规的方式通过丹田,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种方式,以前也从来没有人论述过这种可能……我暂且就把这种非常规的通过称作遂穿吧……总之,这种遂穿的效应,可以不受丹田通径的节制,所以呢,我现在已经可以拥有内力了,但是还不知道如何熟练地运用……”
这番话,如果换作另外任何人听到,肯定立刻把周远当成一个江湖骗子,而且是那种很傻很初级的骗子。王素对这段话虽然也不甚理解,但是她之前曾亲眼看见周远奇迹般地破解七人阵法,并帮自己解开经过加密的穴道,知道周远拥有着常人所不及的才能。在一夜之间对武功、内力有创新性的发现,虽然有些匪夷所思,但也不是绝无可能,更何况周远也没有必要对她撒谎。
周远见王素一脸木然,知道她并没有听懂,他正准备补充几句,王素开口说道,“我并不懂你说的遂穿是什么意思,不过我想那只是激发内力的一种方式,一旦内力被激发出来,运用的过程,总该是大同小异的吧?”
周远知道王素说的并不完全对,由于种种理论上的原因,用量子武学激发出来的内力运用起来有许多特殊的地方,最简单的例子莫过于只有量子力学才能催发降龙十八掌。不过周远并不想把问题弄得过于复杂,就朝王素点了点头。
王素立刻又说,“既然如此,你应该也可以将你的内力用于轻功吧?”
周远有一些尴尬地说,“可是我并没有系统学过轻功,刚才在林中,只是尽量踩着内力涌动到脚底的力点上,拼命跳跃而已。”
王素听周远这样说,才明白他刚才使用的是最最原始的轻功,也就是将内力通过涌泉穴在腿足上激发出腾越力量。这种方式虽然比普通人跳得高,跑得快,但是却非常笨拙,不易掌握,之前周远在林中那样狂奔,没有不小心撞昏在树上已经算是非常幸运了。事实上和内力有关的腿部小穴道有不下几十个,小的经络也有九条,只有采用正确的方法在这些经络和穴道间导引内力,才能施展随心所欲的高明轻功。
“嗯,那我现在告诉你峨嵋的轻功心法,你试试看能不能用你的那种内力来施展。”王素说完便讲了一系列在腿部运行内力的方法、顺序和要点。
周远见大名鼎鼎的王素竟愿意帮助自己实验领悟出来的量子内力,心中着实感激。不过他很清楚王素讲的轻功心法适用的是张三丰的理论框架,自己并不能立刻拿来运用。但是他知道量子理论和张三丰武学虽然有矛盾的地方,却也有许多联系,找寻到这种联系,就可以推导出两种体系间换算的方法。如果能找到换算法则,就意味着掌握了量子内力的他可以习练所有张三丰框架下的内功,轻功和招式了。
周远想到这里,立刻坐到船板上,思索起来。王素见他脸上又露出那种怪异的表情,知道他和之前一样陷入了思考中,便不去打扰他。
找寻换算法则并不容易,需要极高超的数学才能和对两种武学体系深刻的认识。就量子武学而言,自然没有人比周远的认识更深入,因为此时此刻,整个武林里其他的人甚至还没有听说过。而对于张三丰武学,周远的领悟虽然及不上几大武校里的著名教授们,但是他对张三丰武学框架最基础最底层理论的理解,却并不比任何人差。张三丰理论传承千年,如今大多数的武学家都只致力于给这座宏伟大厦的顶层添砖加瓦,而周远因为自身的关系,在很长时间里偏执地钻研张三丰最基本的那几个定理,希望能找出一些不完备的地方,从而消除掉丹田通径这个紧箍咒。事实上,从三丰理论,到量子理论,最主要的转换,都是在这些基本定理里面。
周远让自己尽情地沉浸到冥想中,任由符号和公式在头脑中飞翔、变换和组合。矢量和矩阵被各种运算符串联起来,又慢慢转换,消解。变量越来越少,等式越来越简洁,周远的头脑也越来越明朗。
当周远最终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已经推导出了一个在张三丰武学和量子武学间转换的局部法则。这个法则有许多前提和局限,但是转换基础的内功心法和武功招式已经绰绰有余了。
周远站了起来,王素在船尾带着点好奇地看着他。
周远回想了一遍王素传授的轻功心法,用转换法则翻译成量子语言,然后开始导引体内的内力在腿足间的经络穴道里传递。他慢慢体会了几遍传导后,用力一跳,整个人立刻腾空而起,从乌篷上跃过,落到了船尾。
“好!”王素赞一声,说,“现在导向足源副经上的溪乙穴。”
周远依法照做,整个人立刻向后腾起,又跃到了船头。
他并不停止,又将内力微调到承墟穴,这一次,他整个人低低地掠过乌篷,再次跃回到船尾。不过这一次他却跳得过猛,一个前冲,眼看要跌入水里,王素忙把船槁一横,让周远扶住。
周远初步掌握了轻功,欣喜若狂,想起过去两年多来自己在语嫣楼后面湖岸边笨拙地习练身法,狼狈跌倒的情景,不由暗自叹息。他恨不得这就在船上反复跳跃,精进自己的轻功。但是想到在武林偶像王素面前像猴子一样跳来跳去,还是太造次了。
他向王素深深一揖,诚挚地说,“多谢王仙子指点,周远感激不尽。”
王素听周远“仙子长”,“仙子短”的,相比“丁姑娘”,要生分许多,心中不悦,却又无可奈何,只得还了一礼,道, “哪里,周公子刚才的武学妙论,才叫我大开眼界呢。”
周远生平第一次被人称作“周公子”,而且还是出自江湖上千万人崇拜的王素之口,立刻满脸通红,说道,“不敢当,不敢当……对了……王仙子劳累了这么久,该换我来撑船了。”
王素每听一句“王仙子”,心里就多一分气,她点了点头,把船槁扔给周远,然后在船尾找了块相对干净的地方坐下。
周远运起内力,将船槁一撑,倒也不比王素慢,可他撑了两下,才想到自己并不知道听香水榭怎么走。
王素不等他开口询问,已然从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抽出一张纸来,“这是黄教授进这里之前给你们慕容校长的信,上面画着听、琴双岛的地图。”
王素拿起宝剑,插到船板上,然后指着剑影说,“你朝着这剑影右侧大约两三分的方向行船,应该就能达到听香水榭。”
周远认出这正是袁亮受伤后交给丁珊的那封信,他有些疑惑地问王素,“黄毓教授怎么会有鬼蒿林的地图?难道,他之前来过这里?可是不是说一千多年来凡是进来这里的人,都不可能出去的吗?”
王素摇摇头,这也正是他心中的疑问。刚才在山洞里黄毓教授对许多问题都故意回避,仿佛有着什么不想让她和张塞知道的往事。
周远见王素只是默默摇头,便也不再询问,只是按照她指示的方向用力撑船。乌篷船离琴韵小筑越来越远,周围的光线也越来越暗,浓雾不知于何时悄然涌起,在芦苇丛中弥漫开来。
王素坐在那里,时不时看一眼周远。他一脸认真地撑着船,清瘦的脸上,仍带着几分稚气。过去的几年里,王素见过的青年才俊,名门子弟,恐怕不下一百。他们有的是慕名上峨嵋拜访,有的则是同家人一起前来提亲。凡是得到柳依仙子允许而相见的,无论家世背景,形容气质,都是万里挑一。那些公子们,个个受到最好的教育,举手投足,都是一派潇洒风流,待人接物,也都有超越年龄的成熟练达。其中有几个,也让王素颇为钦佩。
相比之下,周远可谓是青涩稚嫩,土里土气。但是在他的眼神中,却透射着一种原始的,未经雕琢的无畏和坚定。
如果时光倒流,让她再一次肩负柳依仙子嘱托,来燕子坞寻找拯救峨嵋师生的办法,她仍希望能在太湖岸边碰到这个男孩子。
(十八)
张塞停下来,等待黄毓教授的吩咐。
黄教授使用少林绝技须弥山掌的“穿”字诀,保护王素从山洞里安全地冲了出去,但同时也消耗了许多内力。黄教授挥掌时,向洞口略略靠近了一些,外面的光线将他的形容照得更加清晰。张塞看到他的脸色无比苍白,而在这苍白之下,隐隐又笼罩着一层黑气,似乎除了内伤之外,黄教授还中了某种很厉害的毒。
黄教授略歇息了一会儿,才开口说,“张塞,我接下来说的话很重要,你要仔细听。”
张塞郑重地点了点头。从前天晚上开始,一向亲切和蔼的黄教授对他说话的语气一次比一次严肃,让他越来越有不好的预感。
张塞第一次见到黄毓教授是在他大三那年,黄教授在五岳剑校的泰山分校做讲座。张塞和十几个爱好武学史的同学半夜从自己学校出发,挤着一辆小马车颠簸五六个时辰,赶去听讲。但当他们精疲力尽地爬完山路,赶到封禅堂时,还是迟到了一刻钟。从各地赶来听讲座的人实在太多,张塞他们只能挤在讲堂外伸着脖子听完了整个讲座。黄教授讲完以后,立即被学生们围住提问,还有许多拿着他们的武学史课本让他签名,黄教授都一一耐心地满足他们的要求,张塞竭尽全力从外围慢慢地向里挤,他又困又饿,很害怕黄教授随时会宣布提问结束然后离去,但是黄教授一直坚持到整个讲堂只剩下最后的几十个同学,张塞挤到他的面前,战战兢兢地递上了一篇他自己写的关于北宋时期大理国绝学一阳指的传承和发展的论文,那是他利用大二暑假跑到了云南当地查阅了许多地方资料,拜见、采访了许多大理武学分支传人后写成的。黄毓教授收起他的论文,朝他微微点了点头。黄毓教授比张塞想象得要高大许多,但是却充满了一个慈爱长者的亲和力。仅是这微微点头的鼓励,就让张塞觉得不枉此行了。没想到一个月后,他竟接到了黄教授的亲笔来信,表扬了他写的论文。此后一年多的时间里,黄教授和他保持着差不多一个月一次的通信,回答了他的许多问题,并鼓励他进一步深入地学习武学历史。张塞本科毕业后,顺利地通过了燕子坞研究生的基础考试和历史研究所的专业考试,正式成为了黄毓教授指导的博士备选。
黄毓教授看着张塞郑重的样子,眼光里突然流露出一丝无奈,他犹豫了一下,又补充道,“我心里清楚,接下来要你做的一些事情,可能对你来说有些勉为其难,但是一切事情都来得太突然,我并没有太多的选择,前天晚上,如果我把那封信托付给别人,你或许就不会身处这鬼蒿林的险境,也不用担起这接下来的许多重负了,这件事,本是因为我们这代人的纠葛而起,现在却要连累到你们,希望你不要怪我……”
黄教授说这些话时,表情里带着真诚的歉意。
“能够帮教授做事,是我的福气,怎么会有怨言,”张塞忙说道,他转而又挤出一声苦笑,“如果黄教授前夜没有将信托付给我,我现在必定和其他同学一起中了毒,被挟持在参合堂里了。突然间发生如此大的变故,就算真想独善其身恐怕也很难……”
黄教授点一点头,但还是叹了一口气,道,“你讲得没错,可是有时候肩负重任,尤其是那些关系到许多人生死的使命,要比中毒拘禁还要困苦绝望许多呢。”
张塞明白黄教授的意思,昨日峨嵋突然提前到来,让他举棋不定,不知所措时的那种煎熬仍记忆犹新。他说道,“我知道自己武功太差,倘若周云松、袁亮他们在这里,黄教授恐怕要心安得多,不过不管接下去会有多艰险的任务要完成,我都会尽我所能,竭尽全力!”
张塞说完又补充道,“再说,我们现在已经有了解药,也知道了离开鬼蒿林的方法,燕子坞那边还有慕容校长和杨冰川教授,还有系主任们,制伏魔教,反败为胜,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吧?”
张塞这番乐观的话语,好像并没有激起黄教授的共鸣,他接着张塞前面的那句话说道,“我并不是嫌你的武功差,我将要嘱咐你的第一件事情,甚至是只有你才有能力完成。”
黄教授的声音变得平静而低沉,“我的《武林史》已经写到第七卷,也是最后一卷。这套书前后花了我差不多十五年的时间,侥幸得到了许多同行的认可,算是我这辈子对武林最大的贡献了……现在看来我大概已不能最终把第七卷写完,我希望你能够替我完成……”
这番话如果换一个情景,也许张塞会非常自豪得意,因为这样的话是黄毓教授对他最大的认可和肯定。但是此刻说出来,竟像是黄毓教授在交代后事,让张塞不由得心生惶恐。
他刚想说话,黄教授却抬手制止了他,“你先听我把所有的话说完。”
张塞只得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我看得出来,你对武学历史有着天生的兴趣,”黄教授继续说道,“但是对于一些你不感兴趣的题材,态度上就会有些敷衍,我让你帮我整理华人剑宗气宗的谱系,就是想锻炼你,一个好的武学史家,需要用严谨的态度对待哪怕是很繁琐无趣的史料。”
张塞脸一红,才知道黄教授的良苦用心。
“你有时候还会有急功近利的想法,”黄教授接着说,“但是选择了历史这一行,就要守得住清贫寂寞,守得住一个史学家的正直和不甘同流合污的德操。那天我去你办公室,看到你桌子上的《武林传奇》,不知道你是准备给他们投稿呢,还是已经投了,《武林传奇》上有好多惨不忍睹的文章,我但愿都不是你写的。”
张塞的脸顿时红到了脖子根,低下头去,不敢看黄教授。
“不过呢,你那种敢于提出疑问,追根究底的性格,倒是很难得,你逻辑明晰,对史料有一种超越常人的直觉,这个,是我最喜欢你的地方,假以时日,你一定能成为一个优秀的史学家,”黄毓教授这时脸上露出赞许和欣慰,“《武林史》第七卷所有我收集的资料和未完的手稿都在我私人图书馆书桌后的那个大书橱里,那些手稿都不是最终的文字,你可以按照你的想法随意修改,这是那个书橱的钥匙……”
黄教授说完从怀里拿出一把铜质的大钥匙,提给张塞。
张塞终于忍不住,摇着手说道,“黄教授,你不必给我,等我们一起回到燕子坞,你给我看就是了,如果需要我帮你收集资料,我一定全力以赴。”
黄教授苦笑着摇了摇头,说,“叫你听我讲完,真的就这么难吗?”
他的脸上并没有太多责备之色,更多的是无奈。
“黄教授,我还有很多东西不懂,还有很多东西要向你学的,”张塞说,“你再教我十年二十年,我恐怕才有能力写那样的通史。”
黄毓教授脸上的苦笑不仅没有消失,反而更加浓烈,“第七卷未完成的部分,是当代史,你就是生活在当代的人,你是当代最好的历史研究所的博士备选,怎么这么没有信心呢?张塞,你明白吗?你现在就生活在历史当中,你现在正生活在当代最重要的历史事件当中啊!”
张塞不确定黄教授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无论如何他不想继续听黄教授这些如临终遗言般的话语,可是黄教授手握着钥匙举在他的面前,眼神里有一种不容分辩,不容抗拒的力量。
张塞一脸不情愿,但最终还是缓缓接过了钥匙。
黄教授舒了一口气,好像是了了一桩心事。
“这第二件事情,是关于解药,刚才我说的成分,你应该都还记得吧,”黄毓教授接着说。
张塞点了点头,他记得黄教授说过解药一共三种成分,一种是听香水榭的菱花根茎,一种是蓝实草,剩下一种黄教授说他已经有了,而且够用。
“蓝实草真是一种奇妙的植物,”黄教授继续说,“这种草的每一株都是由两片细长的叶子组成,这两片叶子具有一种奇特的秉性,就是当其中一片感染上任何毒素的时候,另一片叶子就会奇妙地分泌出能够中和掉那种毒素的物质。也就是说,蓝实草的两片叶子只要还连成一体,整体就会永远保持中性,如果一片带了毒,另一片就会相应地变成解药。兰实的这种美妙特性是神农氏首先发现的,据说如果没有蓝实草,神农氏不要说尝百草,只怕尝个十七八种,就会不幸丧命了。有了蓝实草,他在不需要了解各种毒药毒性的情况下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制造解药。当然,蓝实草差不多在两千多年前就已经灭绝了,所以各种当代的药理书籍几乎都没有关于蓝实草的记载。二十一年前,我和一位精通药理的朋友来到琴韵小筑,当他看到这里居然还生长着蓝实草时,高兴得几乎要发狂……”
张塞虽然心里隐隐就猜到黄毓教授可能之前进来过鬼蒿林,但是听到他亲口说出来,仍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黄教授立刻抬起手,示意他不要插话。
“所以你一会儿去采的时候,注意不要掐断两片叶子之间的联系,一定要连根一起拔出,”黄教授接着说,“一会儿如果素素能够取来菱花的根茎的话,你们就先将那些根茎在那个大盆里捣碎,然后一株一株地将蓝实的一片叶子浸到盆中,直到变黑,大约一炷香的功夫之后,另一片叶子会变成白色,那时就可以将那白色的叶子掐下来,放进那个棕色的钵里面。”
黄教授一边说,一边指着自己身后的那些盆罐。
张塞心中立刻又冒出一个问题,根据黄教授刚才对蓝实草秉性的解释,菱花根茎毫无疑问含有金蛊毒王散的毒,否则另一片叶子不会分泌出解药,可是为什么生长在听香水榭的的菱花根茎会带着金蛊毒王散的毒呢?
张塞虽有疑问,却不敢打断,黄教授又继续说了下去,“如果是一般的毒药,则只需将那些白色的蓝实叶子捣碎取汁,给中毒者服食或者敷用即可,但是我们要对付的,却不是一般的毒药,而是由精通药理的人精心调配的剧毒,那样的毒药都有防解毒保护成分,因此还需要第三种成分……也就是将这种防解毒保护成分破坏掉的解毒催化剂。”
黄教授说到这里停下来,看了一眼张塞。
张塞的表情先是疑惑,随即是变得惊愕。黄教授知道他猜到自己接下去要说的内容了。
张塞对药理学只有很粗浅的认识,但是作为一个武林历史学的博士备选,他毫无疑问非常了解四十五年之前的“扬州事件”。那一次魔教派人在扬州施放“金蛊毒王散”,造成十万人死亡,另有差不多十万人不同程度中毒。各大武学院的药理系都派出最好的教师和尖子生赶到扬州,炼制调配解药,可是魔教在毒药里加入了特殊的防解毒保护成分,整个武林最优秀的药理学专家们连续用了三天三夜的时间,也无法制作出解毒催化剂。十万中毒者的啼哭哀号,据说在长江南岸也能听到。就在大家绝望的时候,魔教负责制作毒药的药师裘政良心未泯,突然出现在了扬州城外。他自己服下毒药以后,用内功将自己的血制成了解毒催化剂。裘政流尽了最后一滴血死去,但是大约有八万人因此保住了性命。
这次事件在药理学史上也是意义重大,由裘政发明的,难倒了整个武林解毒专家的全新的防解毒保护的方法第一次被学术界知晓,四十多年过去,众多药理学者就这个专题发表了无数论文,开了无数专题研讨,但是迄今为止,仍没有找到更好的破解办法。
“我想你可能已经猜到了,”黄教授平静地说,“这第三种成分,就是我的血……昨天晚上在听香水榭,我让自己中了毒,今早我已经试着使用内力在我的血里生成了解毒催化剂,制成了一些解药……”黄教授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罐子,“不过现在看来我们要制作更多的解药,恐怕需要我身上所有的血。等到一切事情都就绪的时候,我会把内力提升到极限……不过我已经受了很重的伤,中毒也很深,到那时候可能已经无法保持清醒,我需要你……切开我的血管,放出解毒催化剂!”
张塞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向后一步一步退去,就好像黄教授刚才那番话里夹带着须弥山掌的内力,将他逼开一样。张塞不相信自己听到的话是真的,但是刚才四周一片寂静,杨教授的每一个字都清晰无误。张塞有些无助地盯着黄教授,一厢情愿地希望从他的神情里看到一丝开玩笑的迹象,但是黄教授的表情严肃而平静。
“这是……为什么……不可能……这个我办不到的。”张塞说,“黄教授,怎么会是这样的呢?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呢?”
张塞喃喃地发问,有些混乱地摆着他的两只手,好像想把刚才黄教授的那番话从自己的记忆里就这样摆出去。
黄教授停在那里,给张塞充分的时间来消化自己的话,发泄出他的疑惑和震惊。等到张塞停止了呓语般的追问,逐渐变得木然以后,他才接着说道,“你可以办到的,这是唯一的办法,你必须要办到!”
黄教授的声音坚定中开始透着严厉,“我让素素先离开就是为了和你单独说这个,她做不到,但是你可以,你已经是一个男人了,不要让我失望。”
“可是……一定还有别的办法的……”张塞仍不死心,可他心里并不相信自己这话,黄毓教授从来不开玩笑,他讲话或者发表观点之前一定经过审慎的研究和思考,如果他说这是唯一的办法,那么这就是唯一的办法。
黄教授能了解张塞的情绪,但是他严厉的表情并没有丝毫的缓解,他继续说道,“我的话还没有讲完,接下来的是更加重要的事情,你要仔细听下去,
如果黄教授口中的“更加重要”意味着比要他亲手切开自己导师的血管,沥干他的最后一滴血液更加可怕和残忍的话,那么张塞真的没有勇气听下去了。
“安护镖局这次劫持峨嵋和燕子坞师生,并不是针对这两个学校本身,”黄毓教授继续说,“他们真正的目的,应该是为了夺取一本古老而神秘的书籍。这本书籍的名字,叫《慕容家书》。如果你不知道有这样一本书,并不奇怪,因为三十多年来,这本书一直是一个禁忌的话题。”
黄毓教授并不知道张塞偷看过自己私人图书馆里的禁书,又说道,“这《慕容家书》传说共有三册,前两册很早以前就已经失传,第三册也不再完整,其中最多的部分,应该在慕容校长手中。”
“那……如果是这样,慕容校长应该会用书交换解药的吧,”张塞立刻说道,“如果是这样,我们就不必制作解药了!”
黄教授看着张塞,神情变得灰暗,说,“我想,校长并不一定愿意用书去交换解药吧……柳依仙子大概也是这样想的,所以她执意要素素来找我。”
“为什么,那本书到底是什么,有什么用?”张塞问,“难道比八百多人的命还重要吗?”
黄教授叹了一口气,说,“据说那本书里,记载着世间万物演化生灭的终极真理……这样的传说究竟可不可靠,我不敢确定,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慕容校长认为这本书很重要。另外,整个武林里,想得到和占有这本书的,绝不止慕容校长和安护镖局。”
“那……我们该怎么办?”张塞感到一阵阵的绝望和迷惘在他的心头泛起,刚才仅有的一点乐观早已荡然无存。如果黄教授为了制解药而牺牲了自己,而慕容校长又不站在他们这边,那么凭他,王素和周远这几个学生又如何能跟安护镖局抗衡呢?
“那……杨冰川教授……一定会保护我们的,是吗?”张塞几乎带着点祈求的语气说道。
黄毓教授盯着张塞看了半晌,却没有回答,而是说道,“我要交代你的第三件事情,就是如果你和素素能够在后天太阳升起之前带着解药赶回燕子坞的话,就想办法去给峨嵋和燕子坞的师生解毒,如果那时赶不到的话,你们就千万不要上岛,而是直接划船到姑苏城,禀报叶太守,让他调动湖岸卫队,包围燕子坞,绝不许任何人离岛,包括燕子坞和峨嵋的所有师生!”
黄教授让张塞迷惑不解的话实在太多,张塞觉得他也许永远都无法弄明白整个事情的真相了,但他还是问道,“可是……这是为什么?如果我们来不及赶到,同学和老师们应该都被金蛊毒王散毒死了吧?”
黄教授看着张塞,说道,“我从来就没有跟你说,他们中的是金蛊毒王散。”
张塞听完这话,木然地靠到石洞的墙上。他终于决定放弃思考,因为他发现自己已经再也搞不清楚自己那些可笑的逻辑里哪些前提是不成立的了。
可是黄毓教授仍不准备放过他,又紧接着说道,“我还有最后一件事情。”
张塞的脸上不再有表情,他觉得自己很疲惫,很困倦,他靠在墙上,只是默默地听着。
“传说在《慕容家书》上,记载着一个预言,”黄教授缓缓地说,“就是在今天,太阳照射到琴韵小筑的时候,下一个为祸武林的大魔头将会重生,我有理由相信,这个魔头,就是你的那位朋友周远……我要你和素素在他有机会离开鬼蒿林之前……将他杀死!”
张塞听完这话终于再也站不住了,他痛苦地呻吟了一声,缓缓坐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