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听到那个如晴天霹雳般的消息,二舅娘觉得浑身发冷,腿脚发软,心阵阵发颤,但她还是拼尽全身力气往厂门口跑去。在那叫了辆摩的,赶往联防队打电话来所说的那个地方。
十多分钟后,摩的在一条河涌旁停下。二舅娘看见那围了一圈人,里面有村联防队制服的身影。她付了车资,拖着软绵绵的步子,扑进了人群里。
扒开围着的人,她看见一个身着厂里的工衣,身型瘦弱,长发披散着遮住半张脸,浑身濡湿的女子平躺在地上,与周围交头接耳的嘈杂比起来,静静的就如睡着了一般。二舅娘一下子扑上去,跪在地上,左手托着她的头,右手轻轻撩去遮住脸的湿发,颤着声说:“小桃,快醒醒!玉姐来了,我们回去……你快醒醒……”
二舅娘没有得到回答,但她怎么也不相信,昨天还和她说着话的小桃妹妹,怎么可能忽然就失去了生命。她明明好好的,只是双眼紧闭,别的都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求求你们,快救救她……肯定还有救的……快帮我打医院的电话……”二舅娘流着泪,苦苦哀求周围的人们。
“没救啦,我们把她从河涌里捞起来就没有气息了。”一个联防队的年轻仔大声说。“我们已经通知了派出所和殡仪馆,很快就过来了,你是她家人吗?”
急剧的悲痛如巨大的洪水一样,将二舅娘吞噬淹没,她心里回旋着一个可怕的念头——自己和小桃马上就要生死离别,永远不能再相见。这辈子最亲密的好姐妹,从此就要阴阳两隔,音容相绝。她死死地抱着小桃冰冷的躯体,哀痛欲绝,泣不成声。
厂里的人来了,认出小桃已不是厂的员工,很快又走了。派出所的人来了,调查后确定不是刑事案件,又走了。最后来的是殡仪馆的车,两个人问清情况后,叫开二舅娘,把小桃的遗体抬上车,然后冷冰冰面无表情地抛下一句:“叫她亲人三天内来殡仪馆,不然作无主处理。”
无主会怎么处理!二舅娘心痛而懵然,连忙追上去问,却再也得不到理睬,车很快开走了。
这时旁边有个同情的人开了腔:“你去殡仪馆交了钱,就可以领回骨灰。如果没人交钱,就会和那些冻死病死的流浪汉、乞丐一样处理,骨灰不知给扔到哪去,唉……”说完,就和刚才围观的人一起散去了。
二舅娘瘫坐在地上好一会,才慢慢从悲伤中回过神来。接下来她该怎么办呢,要去哪里找小桃的亲人。如果找不到,真的让人卑贱如土的处置小桃的骨灰吗?怔怔地想着,她终于拿定了主意,决定先把小桃的骨灰领出来,然后帮她寻找亲人,送回去入土为安。
第二天,二舅娘辗转坐车来到了位于郊区的殡仪馆。交了几百块钱,领到了一个用薄木板钉成的,简朴的木匣子——里面是小桃的骨灰。她用随身带来的一个旅行包装好,抱着坐上公交车,回到了租住的房子。
一个活生生的人出去,回来却变成了一抔轻飘飘的灰。二舅娘悲从中来,又忍不住流泪啜泣,心中觉得无尽的悲凉。
接下来的几天,二舅娘想尽各种办法寻找小桃的亲人。她湖南的家里,那酗酒暴戾的父亲已经过世,别的亲戚毫无情分,避之唯恐不及。婆家只剩下阿成的弟弟,还在监狱里服刑。二舅娘想起小桃说过她在江南的外婆和舅舅,却无详细地址无从找起。
就在二舅娘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件更麻烦的事降临在她面前。
(51)
小桃逝去那几天,二舅娘一直沉浸在悲伤里。白天,她要上班、请假,想尽办法去找小桃的亲人。晚上,回到空荡阴寂的租住房,里面显得毫无生气,冷冷冰冰。看到放在桌子上小桃那小小的骨灰盒,她又不禁难抑悲伤,嘤嘤低泣。总是到很晚,才能迷迷糊糊地睡去。
这天清晨, 二舅娘还在睡着。她梦见自己刚到深圳,在街上恓惶无依的走着,周围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熙攘人群,一刹间都变成了张着血口的怪物,蜂拥着要把她撕成碎片……就在她痛苦挣扎要绝望的时候,一个人冲出来急声说:“姐姐,快走!”拉着她就跑。
两个人拼命地跑,躲进一间阴暗的房子里。二舅娘仔细一看,是小桃。不由得抱住放声大哭:“小桃,是你!我就知道你没死,你不能死,要好好活着等小杰回来。”小桃也流了眼泪,哽咽着说:“玉姐,你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下辈子我们再做好姐妹。”说完,就倏地不见了。二舅娘急了,四处望去找小桃,却听到房子一角忽然传来咚咚咚的巨大敲击声。
这声音大而无礼,充满着霸道与不客气,一下把二舅娘从梦中惊醒过来。她茫然地坐起身,费劲地甩了甩昏沉沉的头,慢慢才辨别出那声音是有人在敲门,而且是很用力地,连续不停地敲,那架势是一定要把房子里的人叫起来才罢休。二舅娘看看钟,才是早上七点,晨曦薄薄的,淡淡的,会是谁这么早来敲门呢。她狐疑地赶紧穿好衣服,一打开门,仿佛就象开了泄洪闸,一顿夹着暴怒的斥责扑面而来:“你怎么敢把晦气的东西带进来……坏了我家的风水你赔得起吗……房子不租给你了,现在马上搬走……押金扣了作赔偿……我还不知道要做多少法事来去晦气……”
二舅娘虽然有些愚钝,但还是很快从房东的怒气与骂骂咧咧中知道,应该是有人向他报了信,说了她把小桃骨灰带回租住房的事。
“可以再等两天吗?我会尽快处理好。”二舅娘知道自己理亏,但她实在没有办法,便只有哀求。
“不行,立即搬走!这楼里的人都投诉你了,快点!” 房东的口气没有半点商量余气,恨不得象清扫一样拿个扫帚把这个惹人嫌的租客马上扫地出门。
二舅娘没有办法 ,只好噙着眼泪,在房东的监视下收拾东西。
其实物品不多,都是些衣物和生活用具, 但一下子不能全带走。她就挎起装着小桃骨灰匣子的旅行袋,提着一个大行李,在房东当天必须搬完所有东西的限令下,步履沉重蹒跚地离开了租住的地方。
走到街上, 天气依然阴沉,在酝酿着随时又下一场雨。上班的、摆摊的、开店的人来来往往,行色匆匆,根本没人多看满脸悲戚的二舅娘一眼。
她走到一家工厂墙外的花坛边坐下,把旅行袋抱在怀里,忍不住又哀伤流泪:小桃生前已够苦了,为什么死后仍不得安生,没有个容身之所呢。以前无论多苦多难,至少还有一丝希望,有一点点路可以走。可是现在,她实在不知该怎么办了!在深圳,在广东,人们的传统意识里都把生死看得泾渭分明,荣枯殊异。生,就能不断拥有,就有权利与地位。死,则是毁灭。一旦丧失了生命的气息,所有相关的东西都视为晦气,就更别说阴冷的骨灰了。她无论把小桃的骨灰带到哪里,被发现了结局都是一样的,只能被无情地赶走。而且她心里也愧疚,觉得真会损害了别人的风水,觉得良心不安。可是,让她随随便便地把小桃的骨灰处置掉,二舅娘又做不到。她不忍心,这毕竟是她最亲最好的姐妹。又不甘心,因为小桃至死都没能和儿子重聚。
这一连串如乱麻般的愁绪在二舅娘心里搅扰,使她越来越惶然无措,捂住脸呜呜地哭出声来。这时正是工人上班的时间,许多年轻的女工三三两两匆匆而过。她们都象二舅娘和小桃当年那样只有十八、九岁,用奇怪的眼光瞥着这位大姐,不知她在哭什么。她们充满了欢快与憧憬,即使阴暗的天气也无法遮盖。
哭了好一会,眼看上班到厂打卡的时间要过了,二舅娘决定先打电话回厂里请假,然后再想办法。就在拿起公用电话的一瞬,她想到了一个人,也许只有这个人能帮她。可是她又摇摆不确定。犹豫了一会,还是忐忑着按下了电话号码。
是的,二舅娘想到的,就是周老板,这也许是唯一能帮她的人了。可是小桃已不在了,周老板又是个极信风水的香港人,她会理这晦气的闲事吗?
其实在小桃离开工厂,租房养病这段时间,周老板断断续续也给过不少帮助。有时她从香港带些药过来,叮嘱二舅娘给小桃服用。二舅娘请假有些多,她吩咐生产部不能刁难,还会经常问一下小桃的情况。可是二舅娘和小桃都有同样的感觉——不能再麻烦周老板了。她已经给予了非常多的帮助,还有一大盘厂子经营的生意要忙,所以无论有什么困难,她们都决定自己解决,不能再给她添烦心事。连小桃离世了,二舅娘都还没直接和周老板说。
但现在,二舅娘已经毫无办法,走投无路,她只有试着去找周老板。
电话接通,嘟嘟响了好一会,那边才传来一个干练温厚的声音:“喂,你好!”
二舅娘一听到,情绪立即控制不住了,呜咽着说:“周老板,是我,阿玉……小桃没了……”就如孤弱无助的人终于遇到靠山一般,二舅娘的委屈化成了涟涟不断的泪水。
“阿玉,你不要哭,小桃的事我都知道了,难为你了。”应该是厂里有人向周老板报告了小桃溺亡的事。
二舅娘哭着把小桃临死前那晚说的话,走那天的情形,还有把骨灰取回来的事都详细说了。
“阿玉,你准备怎么办呢?” 周老板的语气淡淡的。
“我想帮小桃找到亲人,接骨灰回去,可是我找不到……现在租处的房东又赶我走,我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阿玉,你和小桃因打工而萍水相逢。她遭了那么多难,你一直不离不弃,象亲姐姐一样陪着她,照顾她,已经非常不容易了。你无论怎么做,都对得起小桃,对得起天,对得起地,对得起良心,没人会说你的。”
二舅娘听出了周老板话里的意思,她可以自己决定处理掉小桃的骨灰,从道德上、道义上,都没什么错,自己也不用那么苦。
“可是,小桃临死前有个托咐,要我把一些东西和话给小杰,我想把小桃的骨灰一起保管着给他。小桃太惨了,活着等不回来儿子,死后能重聚也好啊。”
“阿玉……”周老板的语气忽然变得凝重。“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小杰可能五年、十年、二十年……也可能那个测言不准,永远都不会回来,你要等多久。再说,保管着一个工友的骨灰盒,你的家人、亲人、周围的人会怎么看,你以后的生活都会受到很大的影响。”
二舅娘喃喃地说:“能等多久就多久吧,只要我还在深圳打工……实在撑不下去了,再作打算……”话语声不大,却透着一种坚定。
周老板那边沉默了。其实她刚才是在试探二舅娘,故意劝她选一条最简单省事的路子走。可是没想到,这两位毫无亲缘关系的姐妹之间,竟然有那么深厚的情感,这已超出了她对人性的估量,不禁深深为之动容。
“阿玉,这些年,我看着小桃经历劫难,看着你对她情同金兰的付出。我很想帮你们走出苦境,可是刘大师已给小桃测过,这都是她命中注定的遭际,我们凡人的力量实在是太弱小了……”这是周老板的心底话,充满了无奈与悲凉。“但是,为善总是没错的,既然你有决心,我就再帮你,也是帮小桃最后一次……你把她带回厂里吧。”
“什么?!”二舅娘很吃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话也结结巴巴。“周老板……这这……怎么行……会影响你厂里的风水的……不行不行……”
“阿玉,你不明白,其实最大的风水,不是一块地,一处宅,而是一颗善心。香港的富豪每年都捐建学校,帮弱扶困,热心慈善,就是在给自己积德。帮助小桃母子重聚,这是一件有大德的善事,对我厂子只会有好处。”
“但是……” 周老板顿了顿,又说:“我这样想,但其它股东不一定会这样想。你带小桃回来,不能让别人知道。而且,有件事我要做出安排,你考虑一下能不能做到。”
“什么事?” 二舅娘问。
“你不能再做生产线的拉长,因为那样你就要和工友吃住一起,很容易发现小桃骨灰的事。我要调你去做杂务,负责打扫卫生,做饭,自己住一个房间,但工资也要降低,你能答应吗?”
二舅娘完全明白周老板的苦心。做杂务是在食堂旁边有个单独的小房子,远离工人们的宿舍,避免了人多嘈杂,只是薪水要比做拉长少三分之一左右。可是为了小桃的嘱托,这算什么呢?她几乎不假思索,马上答应了。
就这样,二舅娘被厂里以不遵守工作纪律,请假多为由,调去做杂务,成为一名做清洁和煮饭的阿姨。食堂旁那间阴暗的小房子,就成为了她和小桃骨灰的安顿之所。
(52)
听到这里,我终于按捺不住心底浮起的疑惑,忍不住开口问:“二舅娘,你不害怕吗?听我妈说,你自幼就非常胆小,尤其是怕黑怕鬼什么的,怎么敢把工友的骨灰藏在身边?”
我之所以这样冒失地问,是因为从小就听妈妈,还有周围的人说过许多诡邪可怕的事,对那个阴晦的世界有种油然而生的畏惧,所以对二舅娘这么做觉得不可思议,难以理解。
二舅娘怔了一下,显然是没想到我会突然蹦出这样一个问题,她低头想了一会,仿佛答案已湮没于岁月的深潭里,要沉浸进去细细搜寻。
“是,我一直都非常胆小。小时候家里穷,一到晚上四周大山漆黑一片,全家人吃了饭就早早睡觉。可是一时睡不着,弟妹又哭闹,妈妈就讲些鬼魅精怪的传说来吓我们。远处树林里夜枭一声接一声凄厉地啼号,妈妈说那是屈死鬼变的,在叫冤。房顶上有沙沙的响动,她就说是阎王爷派小鬼出来巡夜抓人。窗上有月影树枝晃动,是房鬼在偷看小孩听不听话。吓得我们缩成一团,大气都不敢喘……长大之后,我还是很害怕。那时在田头地角,竹林里,树阴下,经常会摆放着许多装殓先人骨殖的‘金缸’,要过个一年半载村民才拿去重新下葬。每当我家的田地附近有这些东西,我都怕得要命,不敢走近,为这没少挨爸妈的责骂。”
“那你后来为什么不怕了?”我追问。
“后来……经历得多了,我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妈妈、大舅、一个表妹……还有邻居、同学……如树上落叶般纷纷离开人世。特别是我妈走的时候,这是第一次面对最亲的人离去。那个晚上我守灵,就睡在她的棺木旁,昏黄如豆的煤油灯被屋外漏进来的风吹得一闪一闪的。我想起了妈妈小时候说的那些事,就想如果这世上真有鬼魂那也好,那些死去的人只是去了另一个世界,还可以经常回来看看我们,那不是很好吗?或许在那个世界,他们可以过得更好,不用受这么多罪和苦。”
“可是,有的鬼很可怕的呀,会找替身,会缠人害人。”我把自己都说得有些毛骨悚然,寒毛直竖。
“不会的,不会的,你说我妈即使变成了鬼,她会害自己的女儿吗?还有小桃,这么善良,我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风雨劫难,也绝对不会害我这个姐姐。所以我想明白了,没什么好怕的。到了一定的年纪,见惯了生死,也就那么回事。”二舅娘的神情语气平淡得如窗外夜空中悬荡的轻云。
“那这么长的时间,你怎么坚持下来的,就没有动摇过,没有想过放弃吗?”这是我心里最大的疑问。
“有,怎么没有,有好几次,我都觉得太难了,怎么也撑不下去了。可是每到那时候,总会发生一些奇怪的事情,让我又熬了过去。”
“什么事情?”我觉得很惊异。
(53)
二舅娘说,她决定保藏小桃骨灰的时候,根本没考虑那么多,只想着小桃这么惨,自己一定要尽最大的能力,去帮助她和儿子重聚。可是当她真正开始去做的时候,才发现这是一条看起来简简单单,走起来却无比艰难辛酸,而且看不到头的路。
首先她要面对的,是工资降低带来的压力。二舅娘家里困难,老人有病,孩子读书。二舅脾气急躁,干什么都不顺心,不长久。每个月一大家子就等着二舅娘打工寄钱回去应付各种开销。可是从拉长降做杂务,薪水少了一截,二舅娘又不敢和家里说真正的原因,便只有瞒着,想方设法去挣补。她唯一能额外挣点钱的办法,就是捡废品。厂里大件的废包装、边角料、残次品,这些根本轮不到她,都是生产部统一收拢去卖。她能捡的,只是些漏下的纸壳子,工人们扔的废瓶子,烂鞋子之类,有空了还到街上去捡。
二舅娘年纪才三十多点,本来是个体面的小主管,如今却和那些拾荒的老头老太一样,提着个编织袋,眼睛往地面上、垃圾箱里四处扫视搜寻,受尽了各种嘲笑与冷眼。厂里还渐渐起了个传言,说她被贬低了工作和薪水,却仍不离开厂,是因为小偷小摸受到的惩罚。
对于这些,二舅娘都不在乎, 因为她觉得只要能和小桃一起有个安身之所,那些冷眼流言比起经历过的苦难根本不算什么。更何况有周老板理解和支持,这让她感到安心。
最让二舅娘受不了的,是岁月的流蚀。在时间河水的淘沥下,厂里的老员工越来越少。当初和二舅娘、小桃她们一批的工友,已没剩几个。当一天夕阳西下,暮色降临,二舅娘忙完所有的活,就会坐在她那间小房子门口,喃喃地说:“小桃,阿琴今天也辞工了,她在重庆的家乡开发了一个景区,家人叫她回去开特产店,再也不出来了……你还记得小丹吗?广西的,以前和我们一条生产线。她今天和我说,做到年底,就辞工回家和老公办养殖场……她们走了,厂里的老员工就剩下我了……那时我们一群姐妹多热闹啊,阿香、小萍、小霞……你办小杰周岁酒席的时候她们都去了,可现在全都走了,回家嫁人生娃、或改行做别的,或做小生意,再也见不到了。我们打工的就象天上的云一样,一阵风来聚在一起,一会儿又四散不知飘到哪里……”
每想到这些,二舅娘就黯然神伤。虽然厂子还是那个厂子,可是却如老树换新叶一样,一批又一批的新员工招进来,一批又一批的老员工被替代离去。她和她那间藏着小桃骨灰的小房子,就如人海中的一座孤岛,渐渐被人们淡忘。流言没有了,异样的眼光没有了,甚至认识二舅娘的,知道她真正名字的都已没几个人。
二舅娘就如古代被幽闭隔绝的宫女一样,没什么朋友,没人能说说知心话。每天看着那些年轻的女工,洋溢着青春的活力和欢快来打饭、打水,脆甜地叫她阿姨,二舅娘心里就会泛起心酸——自己和小桃当初也是这样的,对生活充满了向往与憧憬,可是谁能想到,命运会把她们残酷地揉捏成这样呢!
“小桃,厂里又招了批新的工人,有个湖南的小妹子长得清秀标致,聪明伶俐,总是乖巧地叫我玉阿姨,还会勤快地帮我干些活。她多象你年轻那时候啊,你见到了肯定也会喜欢的……我们原来那个车间搬了,又盖了一幢新厂房,听说是从外国进口的生产线,做电脑那些键盘、机壳、线路板。如果你的厂子做到现在,肯定也很大了……”
就这么絮絮叨叨地说着,时间片刻不缓地悄悄从愁眉处,指缝里,天地间流过。在小桃逝去第五年的时候,一件事情的发生,让二舅娘第一次产生了动摇——那就是周老板要退出在厂里的股份,回香港去了。
周老板走的前一天,特意去到食堂边的小房子里看二舅娘。
“阿玉,我年纪大了,家里人都不让我再操劳经营工厂。我儿子已在加拿大定居,我回香港办好移民,也跟着过去了。”
“周老板,你以后再也不回来了吗?”二舅娘湿了眼眶。周老板是自始至终给她和小桃荫护,真心善良地关爱和帮助她们的人,是二舅娘的安心的后盾和支撑。现在连她都要走了,二舅娘的心一下子空了,乱了。
“是的,阿玉,去了那边之后,就很难回来一次了。我年纪大了,也不想再旅途奔波。” 周老板看了看屋里,黑漆一片看不到什么,但她知道小桃的骨灰盒在里面。“阿玉,你不用担心,虽然我退出了股份,但现在的股东和新的股东都是我的朋友。我已特别吩咐他们,除非厂子经营不下去,此外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能炒你。还有我家族的影响还在,他们会卖我这个面子的,你放心。”
二舅娘心里溢满了感激,却不知表达更多什么,只是哽咽着说:“谢谢你!周老板,我替小桃谢谢你……”
“阿玉,我知道这几年你过得非常苦。我还是那句话,你已经很对得起小桃了,就算随时放弃,都没人会说你,你也于心无愧。继续坚持下去的路,会越来越难走,实在撑不下去了,就不要再为难自己,明白吗?”
二舅娘知道,周老板是为自己好。 她只是小桃的好姐妹,好朋友,完全没有责任和义务来继续这份坚守。况且,这可能还是一份虚妄的,没有任何结果的坚守。
“周老板,我知道了,你也要保重自己。” 二舅娘含泪点点头。
周老板走后那一年, 二舅娘的心就如断了线的风筝,漂荡无依,摇摆不定。她听人说,死去的人如果不做法事超渡,就不能投胎轮回,会成为无主孤魂游荡受苦。如果这样,她不是害了小桃吗?一想到这,二舅娘的心不由得发颤。可是如果投胎,在那个奈何桥上,小桃就要断绝忘掉这一世所有的事,开始新的一生,那不就是和儿子永远无法团聚了吗?那样小桃的魂灵会甘心,会同意吗?这些古怪的念头不断地在二舅娘心里搅扰、纠结、冲突,使她心神俱疲,憔悴苍老。
终于,二舅娘觉得小桃太苦了,心里的天平还是滑向了让她投入轮回解脱的一边。她去不远的邻近村子里找了一个做白事的道公,谈好了做斋超渡的价钱。由那道公出面,找了间已经废弃的房子作为道场,看好了做法事的时间。又到离镇上不远的一座小山上找了一处地方,做完法事就准备将小桃的骨灰安葬在那里。
一切准备停当,二舅娘在心里默默地说:“小桃,不要怪姐姐,你这辈子过得太悲苦了。你这么好这么善良,不应该死了还继续遭罪。去投个好人家,下辈子一定要好好的。”
定好做超渡法事这天很快就到了,时间是在晚上八点多。二舅娘忙完手上的事,天还没黑,夕阳顽强地不肯退去,在天边布下了一片亮晃晃的火烧云。她回到小房间里,用个袋子细心地把小桃的骨灰盒装好,还塞了几件衣服,确保从外面看不出是什么,就用一只手轻轻夹抱着,准备往厂门外走去。可就在她掩上门,转身要迈开步子的时候,一下子愣了——刚才明明还满目夕照,怎么天突然就黑了!可是路灯又没亮起,显然是还没到时候,这是怎么回事?正当二舅娘疑惑地想继续往厂门口走去的时候,天际隐隐响起的雷声,还有迎面疾扑而来,夹着雨滴的冷风,使她明白了这“天黑”,原来是一场暴风雨的前奏。
二舅娘很急很懊恼,却毫无办法,因为这雨是那么的急,刷地一下就落了下来。又那么的大,瞬间天地就白茫茫一片,还不断打雷闪电。她坐在房子里,愁眉不展地看着外面,心里总感觉这一幕似曾相识,却一时想不起。
雨一直下到深夜, 才渐渐停了下来,可二舅娘定好的法事也泡了汤。
第二天,二舅娘抽个空,连忙去找那道公,想重新定个时间。 可刚到他家里,就得到一顿责骂。听了好一会才明白,原来那道公久候她不来,就手痒跑到一个地下赌场赌博,却刚好遇到派出所收网抓赌,被关了进去。
二舅娘知道自己不对,却有些诧异,昨晚下这么大的雨,这道公怎么还能去到那道场里等,后来还跑去赌钱呢。谁知她说出昨晚下雨的事后,那道公的家人更是火冒三丈,说那一点点雨,怎么能成为失约的理由,指责她不讲信用还狡辩,以后都不接她的法事。
无端地受到斥责,二舅娘一脸懵然和郁结。从道公家里出来,她问了那村里的人,才惊讶万分地知道这里昨晚只是下了一点稀落小雨,就更别说电闪雷鸣了。从二舅娘的厂子到那条村子,也就四、五公里远,怎么会这边大雨滂沱,那边和风细雨呢!
这突如其来的,奇怪的暴雨,一下子彻底破坏了二舅娘超渡小桃魂灵的安排。她心里郁闷着觉得哪里不对,呆呆地坐在房子里苦想。雨后的天空放晴,阳光明媚,白云团团,可仍不时有一两朵带着雨色的乌云飘过,使四周一下暗下来。当天上又一次飘来黑云,还吹起一阵凉凉的风,二舅娘忽然打了个激灵——昨晚那一场雨,不是和小桃死那天的骤然暴雨很象吗?是的,都是那么急、那么大,就象个悲伤至极的人在放声大哭一样。
二舅娘又想起小桃临死前的嘱托,一下子流出了眼泪。难道是她的在天之灵,不同意这么做吗?小桃即使已化为一缕魂魄,仍心心念念自己的儿子,不舍得归去。想到这,二舅娘悲伤得难以自抑。
(54)
二舅娘放弃了为小桃亡灵超渡的想法,继续默默地守候着,就如戈壁滩上一株孤零零的胡杨树,在风沙冰雪中苦苦等待着天边沙漠尽头处的驼铃声。
可是随着岁月的流逝,她觉得自己就象在做一道加减式子。加,就是年岁增长,满头乌发逐渐渗入了丝丝亮白。眼角额际,刀刻锛凿般,有了条条伸展的皱纹。还有就是保藏小桃骨灰遇到的困阻越来越多。二舅在家里呆不住,也出来打工,而且他想来二舅娘这里。那时在深圳夫妻俩租房住一起打工的不少,也是解决分居之苦的人之常情。可二舅娘很紧张,丈夫来了,小桃的骨灰怎么办呢,肯定藏不住了。所以她拖着不帮二舅找工,不肯让他来,夫妻间由此产生了龃龉。那一年,美国发生了次贷金融危机,二舅娘那厂子代工国外电子产品,一下受到沉重打击。股东们决定转型做高端玩具,要裁掉许多人。那段时间里,厂子人心惶惶,员工大批离职,二舅娘也觉得风雨飘摇,忐忑不安,不知道还能不能在厂里呆下去,如果被裁了要怎么办。但幸好的是,周老板临走时给的那道“护身符”起了作用,她并没有在被裁之列。虽然没被裁,但原有的一些工资福利却削减了。二舅娘的两个孩子正在读书,开支增大,这时有老乡介绍她去做保姆,照顾一位行动不便的富家老人,给的工资要比厂里高一倍。她犹豫再三,还是拒绝了,却也因此埋下了风言冷语的种子。
减法,就是等待小杰回来的希望越来越小,直至近乎没有。二舅娘每年都会去镇上的派出所问问,小杰的案件有什么消息。那的民警用奇怪的眼光看着,问她是丢失孩子的什么人。二舅娘知道自己与小杰没亲缘关系,不能实话实说,就说是大姨。民警又问,孩子父母为什么不自己来问?起初她推脱说他们忙,后来有一年民警说正在建立全国打拐数据库,叫父母过来录DNA,二舅娘实在瞒不住,才把小杰父母双亡的情况说了。民警一听很同情,却只能无奈地说,象这种丢失了那么久的孩子,唯一可靠的手段就是验亲子DNA。现在父母都不在了,寻找回来的可能性非常小。再说,双亲监护人都不在了,找回来的意义何在呢?二舅娘语结了,派出所的人说得不无道理,依靠警方找回小杰,希望已经十分渺茫。
那唯一还可以期待的,就是小杰能够记着他小时候住过的、玩过的地方,还有她跟妈妈去过的工厂,会自己回来找。可是,深圳就如一个五光十色的万花筒,变化实在太快了。小桃以前厂子那又重拆重建了一遍,她经常带儿子去玩那小公园,已被开发成一个商住小区。街道、广场、商店……都被时间的巨手,片刻不停地一一抹去旧有的痕迹。连二舅娘所在的厂子,都为了风水改建了大门,名字也从深圳顺泰电子厂,改成了恒昌玩具厂。
二舅娘觉得要绝望了。
按岁数来算,小杰如果没事,应该有二十岁左右了。这么长的时间,他真的还能记住深圳,记住他妈妈,还会冲破时间与现实的重重阻障,回来找他母亲吗?如果要找,他这么大了,是不是该找来了,可是为什么一直没出现。但即使找,深圳变化已这么大,又怎么找。一切的一切,都使二舅娘的心越来越寒凉。于她,小杰就象杳如烟海的夜空中,那不知隐藏在何处的小星星。于小杰,他的母亲就如茫茫人海中的一滴水珠,融化在万顷波涛之中。
“小桃,我还应该等下去吗?我等下去还有用吗?我该怎么办!”
二舅娘在心里默默地问着,心绪就象寒冬中的一株衰草,在呼呼冷风中凄然摇动。
那一年,二舅娘觉得自己整个人空荡荡的。她已经年届不惑,苍老的感觉藤蔓般渐渐爬满心头。家里的事,工作的事,还有小桃的事,让她心力交瘁,难以撑下去的感觉一次又一次地浮现。周老板临走前那番话,不时回响在脑际,是不是要放弃了,放弃了真的对得起小桃吗?如果不放弃,这样的坚持又有什么用……这些问题没人能给她答案,直到一件事情的发生。
那是秋季里的一天,二舅娘从厂里得到消息,因为经营有起色,股东老板们高兴,计划组织全厂员工到邻近深圳的一个海滩景区游玩。厂里一片欢腾,二舅娘心里也非常高兴。她从小就生活在大山里,从没见过大海。虽然深圳也有海滩,但离她打工那地方很远,一直没去过。这次公司出钱组织包车包吃的一日游,可以看看壮阔无垠的南海,心里不由得也象小孩般雀跃和期待。
“小桃,听说大海大得一眼看不到边,那浪头比房子还高,人一不小心就会被卷进去……厂里的人还说海风非常的大,能把人吹得站不住,不知是不是真的这么厉害……还有人说海浪能把那些蟹啊,虾啊,蚌啊什么的,都冲到岸上来,人们只要去捡就行了……”二舅娘难得心情高兴,絮絮叨叨地在房子里说了许多。
出行这一天很快到了,是一个星期天,阳光明媚,万里无云,是个出去游玩的好日子。二舅娘早早起来梳洗好,收拾了些简单的用品,就等着时间到了去厂门口集中坐车。
她坐在房子门口,看着蔚蓝一片的天,想象着去玩的情景,充满了憧憬。可是,就在出发的时间快到的时候,一股奇异的感觉涌了上来。二舅娘忽然觉得浑身不对劲,心里慌慌惶惶,坐立不安。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去喝了几口水,又往额头上抹了些风油精,可是都没有用,心反而跳得一阵紧似一阵。是要生病了吗?二舅娘觉得一阵害怕。惶恐中,一种奇怪的感觉从她心底细细缕缕地升起,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对她说:“不要去……姐姐,千万不要去……”
可是出发的时间马上要到了,厂里已经订好了门票、饭餐,车上留了位子,不去怎么行呢。二舅娘强压住心里的不安,想着坐上车过一会就好了。可是等她上了车,厂里的后勤主管看到她吓了一跳:“玉大姐,你的脸色不对啊,怎么这么苍白,是不是生病了?”二舅娘想说没事,可是心里猛然一阵悸动,那隐隐约约的声音又出现了,她不由得按了一下胸口。主管一看这样,马上说:“玉大姐,身体要紧,你还是不要去了,以后还有机会的。”二舅娘还想分辨,可主管却坚决不同意她去了,怕出麻烦。
二舅娘只好怏怏地下了车,回到了房子里。她不禁怨恨自己的身体不争气,竟在这时候出毛病。还奇怪那个隐约的声音,究竟是怎么回事。就这样,郁结地过了一天。
晚上七点多的时候,载着员工的大巴结束一天的旅程陆续回到了厂里。二舅娘满怀羡慕地看着工人们从车里下来,却看到她们的神色有些不对,有的人连声说吓死了,吓死了。她凑上去问是怎么回事,得到了一个大吃一惊的消息。
原来,工人们一天玩得很高兴,但在回程的时候却出了事。快到深圳的时候,经过一个没有红绿灯的十字路口。一辆疾驰失控的泥土车,拦腰撞上了车队中的一辆大巴。造成一个工人当场死亡,五、六个人重伤,二十多个轻伤。而这辆车,就是二舅娘原本要坐的那辆。
(55)
听到厂里出去旅游的大巴遭遇车祸,二舅娘一下子惊呆了, 浓浓的后怕感从背脊升起,凉遍全身。如果她今天去了,坐在那大巴上,很可能也会成为死伤者的一员,遭遇人生大难。而正是早上那忽如其来的不适,和隐隐约约的声音,让她逃过生死一劫。
“是小桃,一定是小桃,她在天上保佑了我……”二舅娘捂住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她痛哭流泪,并不仅仅是因为小桃又一次救了她。而是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虽然这位妹妹人已不在世上了,但她的魂灵——如果真的是有的话,似乎从没远去,就一直陪伴在她身旁。小桃在另一个世界里,仍在望眼欲穿地苦等儿子回来。她仍期盼着这位姐姐,能帮助完成自己的遗愿。
“小桃,你放心,姐姐会坚持下去的,一直等到小杰回来。”
当二舅娘在心里暗暗地说,下这个决心的时候, 却没想到人生一场又一场的暴风雨,会不断无情地迎面袭来。
二舅首先开始发难,因为他对自己妻子的古怪行径已积蓄了一肚子的不满。他先是叫二舅娘回家乡的城市找工作,得到拒绝后更觉得有问题,开始找各种借口一定要妻子回家。有时过年过节的重要日子,二舅娘不得不回去,则免不了震天动地的吵闹。二舅娘知道自己不占理,只有含泪吞声地忍着。实在忍受不了了,才将这事告诉我妈,得到了一些支援,能够勉强撑了下来。
而比起丈夫暴怒蛮横的不理解, 更让二舅娘觉得可怕的是村子里那无端的猜测和侫语。有的人说她贪图外面的荣华富贵,做了不正当的行业,不想回穷乡村里。有的人甚至把握十足地说她肯定是在外面做了别人的二奶,还煞有介事地说已经生了孩子,所以才执意不肯回来。最为糟心的是,有人向婆家的人谗言说她嫌弃二舅,有了异心,很可能会抛家弃孩跟别的男人跑。
人的舌头柔软无骨,嚼起的恶毒流言却象一把把锋利的尖刀,把二舅娘割得鲜血淋漓,遍体鳞伤。村里的人,认识的人,亲人,甚至自己的孩子,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她,用言语讥刺,甚至指责她。二舅娘淹没在漫天的唾沫星子里,有苦难言,无法申辩,煎熬难受得就快要窒息。
然而这时候,却又有另一股力量在悄然伸展,支持着二舅娘,让她觉得再累再难,遭受再多的非议屈辱,都值得坚守下去。
那年,二舅娘的儿子阿添以县城里总分前五名的成绩,考上了省里首屈一指的著名高等学府——中山大学。
这在村里引起了轰动,在二舅娘家里,更象是引发了一场大地震。 因为二舅,还有二舅娘的家族,不知从多少代起就世代相袭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从来没出过读书人,更别说官员或商人。他们从根子里就觉得自己只能做农民,只配做农民,只有做农民,都是命中注定,无法也无力改变。所以二舅娘夫妇对儿子的教育丝毫不上心,八岁才送阿添上了村小学。而且都是让老人带的多,学得咋样也从没过问过。可是这个读在农村学校,父母长时间不在身边,更不用说参加辅导培训什么的孩子,却在初中突然发力,成绩跳跃上升,凭自己的努力考上县一中,再考上重点大学。这怎么能不让二舅娘夫妻俩喜出望外呢。
村里人一片赞扬和恭喜的声音,说得最多的就是二舅家祖坟冒烟了,能有这么一个有出息的娃,以后肯定会光耀门庭。说者可能是随口,二舅却上了心。他琢磨,的确是祖宗保佑,要不他们这对愚笨的夫妻,怎么会生出这么一个聪明的儿子呢。于是二舅兴奋了,寻思着应该是哪座祖坟的风水转运了,便咬牙花了高价请附近一个有名的算命先生来勘看一下,想把这风水保持住,能再发扬大更好。
刚好那段时间二舅娘有事请假回了家。虽然她和二舅的关系很僵,可想法却和他一样,高兴的同时觉得应该也是祖上风水荫护。
那算命先生一早来了,二舅陪着他翻山爬岭跑了一整天,把祖上的十多座祖坟都踏勘了个遍,却没发现有那个是特别好冒青烟的。迎着二舅那殷切期待的目光,这算命先生皱着眉头,直白地说:“你家这些祖坟我都看过了,乱葬一气,毫无章法,能确保家里平安就不错了。”二舅愣了下,不过却无力反驳,因为家里祖祖辈辈都穷困不堪,根本没有钱去请好的先生勘风水,所以算命先生说的应该也不会错。
“那,您再帮我看家宅怎样。” 二舅不死心,觉得也可能是房子的风水影响。
可那先生拿着罗盘转了一圈,连连摇头,你这房子,要山没山,要水没水,要气没气,不是吉宅。
二舅懵了,这两样都不是,那怎么可能出个这么聪明的读书种子?
“说你儿子的生辰八字我算算。”
二舅连忙说了。
那算命先生掐指算了一下,脸上露出惊异的神色。“你儿子的命在十四岁之前都平淡无奇,十五岁之后,却突然转了运,以后还一直会行好运。”
“为什么会这样?”二舅很惊讶,坐在一旁的二舅娘也觉得这先生说得有点奇怪。
“坟和宅都没风水,那就只可能是你祖上积了德,或家里有人做善事积了德……不过从你儿子忽然转运来看,应该是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二舅蒙圈了,家里有人做了善事!一个农村人家,要权没权,要钱没钱,能做什么善事?他和二舅娘正闹僵冷战,根本没想着问她,也想着胆小怯懦的妻子做不了什么善事,便只是绞尽脑汁地想自己做过什么善事。
忽然,他一拍大腿:“好多年前,邻居曾老头的猪跑出来,掉到鱼塘陷在淤泥里,是我帮忙捞上来的。猪也是一条命啊,这是件善事吧,难道是它变成猪仙来报答我?”
算命先生听了哭笑不得:“救头猪就能转风水,那让你救头牛,救个人,不是要上天了?”
“这件善事,必定是常人难以做到,经历过重重险阻和劫难……说白点,就是能感动上天特别垂怜的,除此不足以影响风水。”
二舅很沮丧,因为他实在想不出家里有谁能做出这样的善事。而在一旁的二舅娘则暗自惊诧。她太了解二舅了,他就是一个典型的自私自利的庄稼汉,没那个胆子去坑人害人,可却也绝不会主动去做什么好事,除非有真金白银的大便宜赚。那这算命先生说的善事,会是什么?两个孩子都还小,长辈本分老实,都没那个能力做善事——那唯一的可能,只能是她保藏着小桃的骨灰,帮助母子俩重聚这件事情!
再认真回想一下,这些年来,二舅娘无论什么事情都十分顺利。工作还是那份工作,却因为是多年的老员工,从没出过差错,得到了尊重和加薪,还领了老员工贡献奖。有一次厂里爆发流感,二舅娘周围的人几乎全都感冒发烧,有的还住了院,可她却神奇的一点事都没有。女儿阿玲虽然没读到什么书,人也不漂亮,却嫁了个好人家,老公帅气厚道,直让村里的人羡慕。还有干啥啥不成的二舅,那些年跑起运输拉建材出奇地顺利,很快赚了钱盖起房子,成了村里的小康之家。
所有这一切,在听了算命先生的话后,二舅娘忽然豁然明白,自己这么多年的付出不是徒然的,上天以另外一种形式,给了她眷顾与回报。
(56)
又是一年春天到来了,二舅娘忙完了手上的活,呆呆地坐在食堂门口的一株黄桷树下。
润湿的春风掠过她的发际,掀扬起丝丝颤动的白发。头上的黄桷树像一把张开的大伞,浓密的枝叶洒下一片浓荫,却又如下雨般,静悄悄地落了一地的黄叶。
又一片叶子脱离了树母的牵系,飘飘悠悠地掉下,正好落在二舅娘花白的头发上。那小小的坠落撞击,将她从沉思中惊转过来,微仰起头,心绪茫然地看着那粗壮的树干和伸展的枝叶。
“这树,竟然长这么大了……”
二十年前,她刚调到后勤做杂务的时候, 看到食堂前面空荡荡的,便到小公园里挖了一株小树苗,种在花圃里。那时她不知这是什么树,只是觉得挺好看。直到它长高大了,才知道是会在春天落叶的黄桷树。那地毯般铺满的黄色,冲淡了春的生机,扬起了漫天的悲凉,陪伴着二舅娘度过一年又一年。
“黄桷树,我们很快要分别了……我要走了,回家去了……” 二舅娘呢喃着,仿佛这树能听得懂。
是的,家里已经给二舅娘下了最后通碟。经过我爸妈的调停,二舅给了妻子一年的时间,无论如何都要回去,否则离婚。二舅娘已再无办法,她已经年近五十,承受不了那家庭破碎的后果,只能回去,也该回去了。这段时间,她就一直在想着怎么处置小桃骨灰的事。
“小桃,已经二十年了,姐姐等了这么久,都没见小杰回来……我实在等不下去了,你不要怪我……”
“小杰,你还在这个世界上吗?如果在,怎么不来找你妈妈,你难道忘了这么疼爱你的妈妈了吗?她为你吃了多少苦呀……如果你不在了,也要去找你妈妈,让她的鬼魂可以安息,不再飘荡孤苦。”
“小桃,我已打听到公明那边有个佛寺,可以免费为无主的亡灵超渡。但是分一批批的,和别的人一起,我已报了你的名过去了,你同意吗?我在莲花山上看好了一处地方,那里可以俯看深圳市景,就葬在一棵凤凰树下,你觉得怎样?”
二舅娘的问话没有得到回答,连天上的白云都凝滞了般,一动不动。忽然一阵风吹过,黄桷树的叶子哗啦啦一阵响,又纷纷扬扬地抛洒下许多黄叶。
“是该走了,该回去了……”深圳还是那么的年轻而有活力,就象一个朝气蓬勃的少年。可当初带着青春与梦想来投奔和建设它的人,却已经变老了。老得就像广场上的大爷大妈们,摇头不解地看着新潮的年轻人,在跳动作怪异的霹雳舞。
时间已积了一层厚厚的尘土,将深圳的过往淤埋得严严实实。这里发生过的无数人和事,都如大河上的浮物一般,飘逝得毫无踪迹。二舅娘就象时间洪流涌过后,残留的一块断碑,字迹模糊地记载着一段早已无人记起的陈年往事。
这天,厂里发生了一件大事——工人们罢工了。
这些新一代的工人,已大多是打工二代,或者叫农二代。比起忍辱负重的父母辈,他们已经有了更广的见识,更强的个性,更懂得维护自己的权益。这次罢工,就是因为厂里换了新的股东,实行严苛超时的上下班制度,还有动辄扣减工资的管理手段,引起了工人们的不满。在二舅娘年轻那个时代,因为工作太难找,工人们要么忍着,要么辞工,不敢说半个不字。但新生代的工人却完全不同,他们会站出来用激进的行动进行抗争。
二舅娘没去参加罢工,因为年纪大了,觉得那是年轻人的事。而一方面,她觉得做老板也不容易,工人们罢工会给厂里造成损失。另一方面,又觉得厂的管理方式也的确不对,太不近人情,难怪工人们反对。所以她就心情纠结地和几个阿姨忙碌做饭,等工人们中午回来吃。
可是饭菜都做好了,左等右等,却没见工人们回来。打电话去问,才知道工人和厂方没谈拢,矛盾升级,拒绝回食堂吃饭。
除了二舅娘,其余两三个阿姨都是厂里从附近村子雇的兼职临时工,只帮忙做饭。她们见工人们不回来吃饭,便都走了,只留下二舅娘在食堂里。
眼见中午十二点半已经过了,还是没一个工人回来。二舅娘不禁有些发愁,这么多的饭菜怎么办,工人们罢工也要吃饭的呀,为什么就要那么过激,不吃厂里的饭呢。
二舅娘正在愁叹着,忽然看到厂宿舍那边走过来一个人。走近了一看,是个肤色黝黑,个子瘦高的年轻工人。他到食堂窗口打了份饭菜,也不到里面的桌椅旁坐下——因为那里空荡冷清没有一个人。捧着饭盘,坐到外面黄桷树下的一张石凳上,一口一口慢慢地埋头闷吃。
这个工人之后,再没别的人来了,二舅娘有点奇怪。她走出食堂,来到黄桷树下,发现这工人吃得心不在焉。有一片黄叶掉到了饭盘边,他也不用手拂一下。仿佛人在吃饭,心思却已飘去了别的地方。
“小伙子,你怎么不去参加罢工?”二舅娘忍不住问了,因为太冷清安静,她想找人说说话。
那工人抬起头,看到是食堂阿姨问他,踌躇了一下,似乎觉得对这位慈祥温和的长辈隐瞒不礼貌,就用浓浓的北方口音低低地说:“阿姨,我来这里打工不是为了挣钱的,是为了找人。”
(57)
找人!
二舅娘更觉得奇怪了,是什么人这么重要,让这小伙子不为挣钱而辛苦打工寻找。是兄弟姐妹,知交好友,又或是刻骨难舍的恋人?
“不是,我是来找我妈的。” 这工人摇摇头,浓重的北方口音让二舅娘听起来有些费劲,要半听半猜。
“找你妈?她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了,在哪个部?”二舅娘心里一颤,她看这小伙子的年龄,应该有二十多,三十左右了,那么他的妈妈至少也有四、五十岁。厂里这般年纪的员工,就只有后勤部做杂务的几个阿姨,还有看守厂大门的一个保安——那是个大叔。
“我妈的姓名……小时候我听到人叫她……”小伙子说了个名字,却因为难懂的口音,听起来象是“小瑶”、又或是“小赵”。
“年纪我不知道,应该和阿姨你差不多……我不知道她在哪个部,我是做梦见到这里,才找来的。”他顿了顿,埋下头,声音一下子变得低沉沮丧,还带着点哭腔。“可是我都来两个多月了,却一点消息也没有。”
二舅娘的心原本就象一片死海,沉沉的没有波澜和生气。现在却象海底深处的地壳里发生了地震,那强烈的震感四处蔓延攀爬,使她的整个身体,乃至说话的声音,都开始微微地颤抖。
“小伙子,你好好给我说说,是怎么和你妈失散的,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年轻小伙子抬起头,看了看二舅娘,确定这位面目慈和的阿姨是真的关心他,或许可以帮他,想了一下,便开口缓缓说出了自己悲凄的身世。
“我记得七、八岁之前,我家是在深圳的。家里有一个厂子,有机器,有工人。我妈年轻好看,我爸个子不高。还有一个阿姨,经常抱我,逗我,给我做好玩的东西……我上的幼儿园很漂亮,那里有许多老师和小朋友……可是有一天,不知因为什么,我被人带去了另外一个地方……我爸去找我,接我回家……他把我放在一个小房间里,就出去了,好久都没有回来。我很害怕,很饿,哇哇大哭。后来有一个叔叔来带我去吃饭,说帮我找爸爸。可是不久后他说我爸爸死了,要带我坐车去找妈妈。”
“我记得在那列火车上坐了很久,越走越冷,那叔叔把他的衣服胡乱裹在我身上,吃也是饥一顿饱一顿……到了北方一个城市后,我跟着他生活了一段时间。可能是我经常吵着找我妈,那叔叔又叫个女人把我带走了,卖到了农村一户人家。那家人的媳妇没有生养,收买我是当地的风俗,就是为了能招引生儿子。一开始对我还好,可是后来他们生了个娃后,就变差了,把我当成个小奴仆使唤,什么脏活重活都干。我受不了,又很想妈妈,有一天就逃走了。那时我想着是坐火车来的,沿着铁路一定可以走回去。就跑到一条铁路上,不停地走,饿了就到附近的村镇里流浪捡东西吃。”
“那天,我又累又饿还发着烧,走到一个菜园里偷了几根黄瓜,躲到一个涵洞里吃。没想到被一个老爷子跟着找了过来……”
“你怎么不去找警察,让他们帮你找妈妈”,二舅娘努力忍着涌上眼眶的泪,颤着声问。
“我那时才八、九岁,很害怕,在一个寒冷陌生的地方,当地的话又不通,觉得周围全是坏人,只想自己赶快走回家去找妈妈。”
“后来,那个老爷子看着我可怜,也没责怪,把我带回了他住的地方,细细问了情况。他告诉我,深圳在南方很远的地方,我一个孩子这样走几年也回不了家,而且路上不知有多少的危险。他叫我先留下来,慢慢再帮我想办法。我见这老爷子这么慈祥好心,就相信了他。
渐渐地我才知道,这老爷子是山东人,原来在东北的国企上班,后来企业破产下岗,他家里又出了变故,只剩下他一个人,凭着一点维修自行车的手艺艰难过活。老爷子很同情我,当成亲儿子看待。也可能是有私心吧,他一直哄着拖着不让我去找妈妈,说外面很多拐卖小孩的,一被抓去就再也见不到妈妈了,叫我长大再去。就这样,老爷子成为我的养父,还帮我改了名字,我们一老一小相依为命,日子清贫艰辛。我十六岁那年,养父生了一场病,住的地方也要被拆了,他就带着我回了山东老家,住在一条偏僻的山村里,租种了十几亩地……”
说到这里,二舅娘忍不住再次打断了他的话:“你长大了为什么现在才来找你妈……怎么不早点来?”
小伙子有点诧异,因为他看到这位阿姨的神色不对,眼眶里转动着泪光,浑身如风中的叶子般轻轻发抖,语气中含着责怪。
“回山东那些年里,养父一直体衰多病,我要干农活,要照顾他治病……我一直很想我妈,特别是十五月圆的时候,就会想起她帮我收拾小书包,说开学读书的事。想起她带我去小公园、广场,还有工厂里玩。想起她教我一定要诚实善良,做一个好孩子。摩挲着她小时候戴我脚上的一个小银镯子,看着月亮恸哭流泪,想着我妈肯定也在找我,肯定也吃了许多苦……养父见到我这样,心里很愧疚,就叫我不要管他了,去找我妈。可是无论怎样,养父收留了我,有养育之恩,我怎么能那么狠心无义呢。一直到给养父送了终,我才开始南下深圳找我妈。”
“这些年,我来了好几次深圳。这么大一座城市,毫无头绪的瞎跑,一点用也没有。开始我去找过警察,他们要我提供我妈的身份证号码和相片,可我没有。后来我又凭着记忆去找,可是就象大海捞针一样,什么也找不到……我快要绝望了,后来有人和我说,泰山上的神仙很灵验,叫我去求一下,可以得到保佑。于是我备了香烛,那天一到泰山就开始拜。也是我太心急昏了头,拜的第一个庙,叫蒿里祠。拜完出来,看了墙上的壁画,才知道那是人死后魂灵聚集的地方,我妈又没死,怎么能去拜这种祠堂呢,我真是不孝……可奇怪的是,那晚我就做了一个梦,看见一个大门,上面挂着个牌子,写着深圳鸿兴印务有限公司。之后一连好几个星期,都梦见这场景。我想,难道是神明报梦,我妈就在那里吗?于是就上网搜到了地址,找了过来。可是我应聘进这厂里这么久,却还是找不到。”说完,小伙子的声音变得哽咽了。
二舅娘定定地看着眼前这小伙子。起初,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时间已过去太久了,她心里已经固化觉得,小杰不可能回来了,不会回来了。而且这小伙子,怎么能和当年才7岁,粉雕玉琢般的小杰联系起来呢。他皮肤呈古铜的深色,身体瘦削结实,双手骨节粗大还有些小伤痕,一看就是个经常日晒雨淋,吃苦耐劳的庄稼人。可是细细地看,那眉眼轮廓,透出的英气,分明又是小桃的啊。
是小杰,是小杰……是小桃的魂灵还在那祠里,给他托了梦。厂子虽然又改了名,一切都变了。可那道长的测言真的灵验了,小杰真的回来了!
二舅娘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哇地一下捂脸大哭起来。那是一种积压已久的,忽然渲泄而出,能使天地变色的嚎啕痛哭:“小桃……小桃……是小杰……他终于回来了……”
这哭是那么的突然,倾泻的情绪又是那么的猛烈,小伙子一下子手足无措:“阿姨,你怎么了……怎么了……”
二舅娘稍缓了些,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呜咽着问:“你那银镯子上,是不是刻着‘平安健康’这几个字。”
小伙子眼睛一下子瞪大了:“是啊,阿姨,你又没看到,怎么知道的?”
二舅娘没有回答,继续问:“你的左腿内侧,是不是有块勺子状的胎记。”
小伙子怔住了,用不可思议,又惊又疑的目光看着二舅娘。
“你是不是有颗右边的下槽牙没长出来。”
“你是……”小伙子完全被巨大的震惊给笼罩了,脸上颤动着,眼泪奔涌而出。
“不是,我不是你妈妈,我就是那个小时候经常抱你,逗你的玉阿姨啊……那银镯子有一对,是你周岁生日时我送的。”
听到这里,小杰再也控制不住,扑通一下跪在二舅娘面前,扶着她的膝盖连声哭问:“玉阿姨,那我妈在哪……在哪……你快带我去找她……”
二舅娘又忍不住悲从中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妈……她就在这厂里,她等了你二十年了……呜呜呜……你妈太苦了……”
“快,玉阿姨,我妈在哪,你快带我去,我绝不再让她受苦了,快点。”小杰也是哭喊着说。
二舅娘缓缓站了起来,仿佛双腿压着千钧的重量。她走在前面,打开房门。房子的一角有张矮条桌,上面放着一只黑色的旅行箱。她把盖在上面的罩布拿下来,用眼睛示意小杰把箱子打开。
小杰很疑惑,又看了看二舅娘,但还是走上前,蹲下慢慢打开了箱子。
借着窗外晴好天气透进的亮光,他先看到的是一个小布包。解开它,里面是一个小银镯子、一个笔盒、几张照片、两三个小玩具,还有两套孩童的冬衣。因为被漫长的时光浸染,它们都镀上了一层暗哑色,静静地躺在那里,却仍然散发着一种母爱温情的气息。
小杰抖索着拿起银镯子,这对镯子因为人世的变故也已经分离了二十多年。拿起那个笔盒,款式早已陈旧,却仍在忠实地等待小主人开学使用的那一天。拿起照片,一张是小杰在幼儿园做小主持的留影,溢满天真烂漫。一张是小桃和小杰的合影,那是在小公园的凉亭里,儿子亲昵地抱着妈妈的脖子,笑容幸福璀璨。一张是小桃、阿成和周岁小杰的全家福。玩具是一个小塑料老虎,一艘小木船,一个脚上有磁石的小人偶。两套小冬衣叠得平平整整,就如昨天刚收拾好的一样。
这每一样掩着厚厚岁月陈迹,带着母性气息的遗物,如重锤般让小杰浑身颤栗,泪流满面。当他移开布包,看到下面有个小木匣子,上面印着殡仪馆的字样,还贴着个标签,潦草发黄的字迹依然清晰可辨:吴小桃,1998年8月6日。
一阵震天动地,撕心裂肺的恸哭声从房子里迸出来,在空寂的工厂里四处飘散,直传到树梢云端。二舅娘无力地倚墙瘫坐在房子门口,眼泪如缺了堤的河水,止不住呜呜地哭。一旁的黄桷树似乎也不忍心看到这悲凄无比的一幕,纷纷扬扬地落下更多的黄叶。
二舅娘讲完了她隐藏了二十年的秘密,还有这秘密背后的故事。讲的过程中她几次哭得不能自已,沉浸在由回忆勾起的浓稠哀伤之中。我不知该怎样劝解她,因为这悲伤之极的故事也使我泪水盈眶,不得不悄悄转过脸或走开去掩饰拭掉,以免失态。听完故事的结局,我难抑心里汹涌起伏的悲悯,走到阳台。夜风凉沁地从脸上拂过,天上的月亮不知躲去了哪里,如水的夜空中,只有几缕轻云和数颗寒星在冷冷地眨眼。楼下的院子里,糖胶树、夹竹桃、鸡蛋花在散发着淡淡的夏夜香气。忽然我听到传来说话声,似乎是一对母子在树丛中玩抓迷藏的游戏。一个稚嫩的声音带着哭腔焦急地喊着:“妈妈,妈妈,你在哪了?”不一会,那妈妈回答:“乖宝贝,我在这呢。”然后母亲抱起孩子,欢笑声伴随着花香在夜空中飘散得很远很远。
(本故事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