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司机也来说说真实经历过的灵异事

   (41)
  小桃重回到熟悉的生产线旁,可又觉得如此的陌生。

   在她离开的两年里,深圳的经济、科技发展太快了。原本火热的BB机已经渐渐失宠,代之以更加方便的手机。而且手机也在以惊人的速度更新换代——直板的、翻盖的、滑板的……黑白屏的、彩屏的、炫音的……还有电脑,以前是功能落后、款式单一的286、386……现在已经出现了更高端的奔腾……生产线的科技含量也更高,更自动化,对工人操作技术水平的要求也提高了。

   二舅娘把小桃安排在自己旁边,就象小桃当初带她进厂那样,手把手教她适应新的生产线、新的操作技术、新的产品。可是她心疼地看到,昔日聪敏灵巧,手脚利落的小桃,变得木然笨拙,反应迟缓。人生的巨大变故,丧夫失子的悲痛,厂子与事业的幻灭,还有苦苦寻子的煎熬,已将这个昔日美丽灵慧的妹妹摧折得失去了精气。

   她常常会忙着忙着,就忽然停下来发呆,怔怔地望着一个地方,或车间的某个角落,或窗外的天空,或是什么也不看,眼神空洞洞的漂浮着,好象陷入了绵长深邃的思忆之中。直到二舅娘叫一声或动一下,她才会蓦地从另一个世界里惊醒过来。两人间也不再象以前那么多话语了,大多时候是二舅娘在絮絮地说——厂里的八卦,社会上的新鲜事,电视放的好看剧子……想让小桃能够分一下心,转移一下注意力,不再封闭于思念儿子的苦痛之中。可是往往二舅娘说了许多,都只是如山间的轻风般从小桃的心上掠过,没有得预期的回应。唯一的例外,就是二舅娘说自己孩子的时候。有时她会说起女儿小玲多么懂事,小小年纪就可以帮家里干农活,照顾弟弟。又说儿子阿添是多么调皮捣蛋,经常惹得爷爷奶奶又气又爱,哭笑不得……每当这个时候,小桃总是听得分外出神专注,嘴角还露出难得的笑意。可是,这往往又不可避免地使小桃由人及己,沉沉地陷入对儿子的苦念之中。比如二舅娘说女儿到了上学年纪,自己背着书包每天走几里路去大队小学上一年级。小桃脸上就会露出凄凉的神色,喃喃地说:“如果小杰没丢,也应该要上三年级了。”那个她原本准备给儿子上学的漂亮笔盒,仍好好的保存着,还想着母子重聚那一天,可以带给儿子小小的喜悦。当二舅娘说孩子长得很快,衣服都不知该买多大时,小桃就会哀哀地说:“小杰应该也长高了,衣服肯定都不合穿了……”说着眼角又现出了泪光。

   但无论如何,回到深圳的环境条件好了很多,还有二舅娘的陪伴照料,小桃的身体和精神状况在慢慢改善和恢复。尤其是周老板心痛小桃这样,专门和她长谈了一次,使小桃重新竖立起了本已倾圮的生活支柱。

   “桃女,你要振作起来!那些不幸的事情都已经发生了,软弱流泪没有一点用处,要坚强面对,生活还要继续,明白吗?”

   “周老板,谢谢你……厂子没了我不怕,阿成死了我还可以撑着,可是小杰丢了我真的受不了……他是我命里分出来的骨肉,从十月怀胎到会坐会爬,会呀呀学话叫妈妈,会走路了抱着我的腿、扑进怀里奶声奶气地撒娇……会读书写字、心疼妈妈辛苦……我无论做什么,都会想到他……现在怎样了,在做什么,有没有受欺负,别人对他好不好……会不会很想我,会不会哭……有没生病,会不会冻着、饿着……衣服是不是小了,破了有没人给他补……有没上学,功课怎样……有时我一想到山西那种穷困闭塞的山村,心里就绞痛得象刀子在割一样,如果小杰是被拐卖到那种地方,那得受多大的苦,遭多大的罪……”说到这里,小桃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双手掩住脸呜咽哭着,泪水从指缝间渗了出来。

   周老板充满怜悯地看着小桃。她是女人,也是母亲,怎么可能体会不到失去儿子那种摧肝裂肺的痛呢?可是正因为满怀同情与悲悯,她更要劝解小桃,不能这样消沉下去,不能再让悲伤与不幸继续主宰控制这个可怜女子的生活与命运。

   “小桃,你想听听我过去的事吗?”等小桃的情绪稍平复些,周老板用温和的语调缓缓地说。

   小桃有些意外。因为周老板表露给员工的一直都是爽朗强干,说一不二的一面,一般都是说生产业务,从来不会提及私事。而在员工的心里,周老板这么睿智能干,事业成功,人生肯定也是十分幸福美满,这是毫无疑问的。可现在,周老板为什么要和小桃说自己的事呢?尽管疑惑,但想着都是为她好,小桃就点了点头。

   周老板的神色变得凝重而悲戚,可以看出来,她要回忆的是一段十分沉郁的往事。

   “桃女,你别看深圳今天这么繁荣漂亮,以前它可完全不是这个样子。我是土生土长的深圳人,十九岁嫁到丈夫这条村子。那时的生活可真苦啊,住的是低矮的茅草泥坯房,农民辛辛苦苦种地,却饭都吃不饱。家里没一样值钱的东西,用一贫如洗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我结婚后,一连生了三个孩子——两个大的是女儿,小的是儿子。家里人口多了,生活一天比一天困窘难熬。”

   “人穷了,没办法了,就会找活路。那时我们这里的人啊,眼睛都盯着香港。虽然公社天天宣传香港是资本主义的毒窝,资本家吃人不吐骨头什么的,不许村民与香港那边的人来往,更加严禁偷渡。可是我们离香港那么近,各种各样的消息好象海风一样刮过来,钻到人们的耳朵里,心里。唉!那时香港生活那么好,在我们眼里就象天堂一样,再比一下眼前的穷困,差距实在太大了,怎么可能不让人动心思呢。一开始我们村里是有几个胆大的偷偷跑去了香港,后来托人捎了信、捎了东西回来,那可就不得了了,全村都人心浮动,跑的人越来越多,什么都拦不住。见到这样,我和丈夫也动了念头,可是我们孩子还小,就商量着他先偷渡过去,站稳脚跟了再想办法带我们过去。我丈夫从小在海边长大,会游泳,他就和几个人偷偷从红树林那下水,想从深圳湾游过香港。”

   周老板的脸上浮现出了哀伤:“他一走好多天没有消息,直到有天一个和他一起下水的邻村人跑过来告诉我,那天他们偷渡没有成功,因为遇到了大风浪,都给打散了,他也是侥幸拼死游了回来,可我的丈夫却生死未卜。直到又过了几天,海水把一些尸体冲到岸边,才发现里面有他。”

   听到这里,小桃不禁睁大了眼睛。她没想到,周老板会有这么悲惨的经历。可是接下来的叙述,更让她心里发颤。

   “丈夫死后,我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生活更加艰难。那时还能怎么办呢,只有一条活路,就是逃港。要偷渡去香港,都是通过水路和陆路,水路就是坐蛇头的船或游过去,这个安全风险大,但被抓住遣返的机率也小些。走陆路就是穿越边境线过去,有严密的铁丝网,还有军队和民兵把守,很难成功。可是我遇到了一个机会,就是那时香港为解决劳力短缺,出了一个政策,只要成功偷渡的人,都会发给身份证,给香港户藉。大陆这边的人得到消息,扶老携幼,发疯似地往边境跑。我背着、抱着、拖着三个孩子,也夹在人群里往梧桐山那边跑去。我们村子离边境有二十多公里远,那时候正值春寒,天上又下起大雨,我带着孩子到达梧桐山时,全身都淋湿了,又累又饿。那幕悲惨的场景我至今都难忘,就象昨天发生的一样——漫山遍野的人,老的小的,病的弱的,衣衫破旧,面容愁苦,躲在石头下,树下,沟坎里,被冷雨淋得瑟瑟发抖。梧桐山横跨边境,过去就是香港了。可是边防军和民兵拦住我们不让过去,香港那边没想到会引发这么大的闯关潮,也关闭了边境。我的大女儿阿琳,那时才8岁,出门时还在感冒发烧。她多懂事啊,身体不舒服,一路上还帮我提着东西,照顾妹妹和弟弟,没有叫过一声苦和累。在梧桐山上,她淋了雨,病得更厉害了,小脸烧得通红,浑身冷得不断地发抖。你说我作为一个母亲,那时有多心痛、多无助,只能紧紧地抱着她,把带的不多的一点食物给她吃。可她都病成那样了,却不肯吃,要留给弟弟和妹妹。才两天的时间,阿琳就不行了,我是看着她在我怀里闭上眼睛的……”

   说到这里,因为触及伤痛的往事,悼念自己的爱女,周老板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眼泪大滴地滚落下来。小桃被深深地震颤了,周老板过往的遭遇竟然也如此的不幸,那她后来是怎样熬过来的呢。

   “我忍着悲痛,把阿琳埋葬在梧桐山上。为了逃去香港,我没了丈夫,又没了大女儿,如果退缩回去,怎么对得起他们呢。那时我就决心,为了死去的亲人,为了两个年幼的孩子,我一定要好好活着。后来,梧桐山上的人越聚越多,人们只想往前,没一个退后。便有不怕死的带领大家一起冲破边境的铁丝网和军队、民兵的拦阻,逃了过去……”

   “到了香港后,我带着两个孩子露宿过街头,住过狭小的木屋……捡过废品,做过走鬼,还当过苦力……总之为了活下去,什么都干。那时我只有一个想法,就是再苦再累,都要好好活下去,这即是抚养女儿和儿子的责任,也是告慰死去的丈夫和大女儿。”

   “小桃,佛家说:‘众生皆苦’,人活在世上,总会遇到这样那样的苦难和苦处。即然无法躲过,那就要坚强面对。阿玉把你回深圳的原因和我说了,我相信那个老道长是个高人。小杰是个乖孩子,以后肯定会回来找你的。好好想想,你希望儿子回来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吗?你不应该努力,让他回来后有好的生活吗?”

   周老板一番推心置腹,掏心掏肺的话,让小桃如在沉沉黑暗中看到了一线光亮。儿子丢失的沉重打击,本来已让她陷入混沌之中,失去了人生的方向,不知该如何生活下去。可现在,周老板就如苦海中的一盏航灯,给了她指引,让她有了面对苦难,继续努力活下去的勇气。

   (42)
  二舅娘欣喜地看到,小桃有了变化。她的眼睛不再是那么呆滞茫然,而是如历冬干涸的小溪注入春水,又回复了一些清澈与生气。她的脸上不再是纯粹的憔悴苍白、布满忧愁哀苦,渐渐有了血色与舒展。刚回厂里时,她对生产线和那些加工的产品是十分漠然的,只是机械木讷地重复着动作。人坐在厂里,心却明显游离于思念寻找儿子的天地间。现在,她又对这份曾经热爱的工作起了兴趣。有时会细细地问技术操作的要领,还有加工产品的技巧。逛街的时候,她在那些低廉的衣服、头饰、鞋子里用心挑选,把自己原本土气,不合时宜的装束,更换成端庄整洁的打扮……

   小桃本来就是万里挑一的美女子,还不到三十岁,只是被苦难的命运风刀霜剑般无情地摧残,剥夺了美丽与灵秀。她仅仅是稍稍恢复了不多的姿容,已引得许多人,特别是异性的注目。由于小桃离开厂子已有几年,加上人事频繁变迁,知道她往事的人已很少。就算有些知道的,也是抱着深深的同情,丝毫不减对她漂亮能干的倾慕,所以身边的追求者如干旱土地上的小草,经过春雨后又开始多了起来。

   二舅娘知道周老板找小桃谈过,却不知她们谈的详细内容,因为周老板并不想太多人知道她过往的隐私。但她能钦佩地猜到,周老板肯定是苦口婆心地说了许多道理,才让小桃能有这样的改变。看到这个可怜妹妹的生命花朵能够在狂风暴雨摧折后又重新盛开,她打心底里高兴和宽慰。特别是又有人爱慕小桃,她更觉得这是好事——如果小桃能从伤痛的过往走出来,组建新的家庭,再生孩子,那她就完全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了。每当想到这些,二舅娘心里就充满了喜悦,仿佛看到了小桃未来的希望。

   可是不久之后她就发现,那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

   “小桃,你这么聪明,用心把这些生产线和产品摸熟弄透,以后再把厂子建起来。”二舅娘想鼓励她重拾事业的梦想,摆脱不幸的噩梦。

   “厂子?” ……小桃一时没反应过来,显然她根本没想过这个,苦笑着说:“现在还想什么厂子,我只想多攒些钱,等小杰回来了要租房子、要上学、要吃要穿,用钱的地方很多……”

   “你再把厂子做起来,赚多些钱,不是可以让小杰生活更好吗?”

   小桃摇了摇头,喃喃地说:“玉姐,我没有那个心思和精力了。没了儿子,我就象丢了魂一样,只剩下一个空壳子。小杰不在身边,我做什么都不踏实。”

   “那……”,二舅娘踌躇着,终于还是期期艾艾地说出了那句话,“你已单身这么久了,还年轻,有没想过找过一个男人,再建个新家?”

   小桃一听到这话,脸色马上变了,她知道二舅娘误会了自己:“玉姐,没有,我完全没那种想法。小杰还没找到,我怎么可能想着找男人呢?这怎么对得起阿成和儿子……我打扮好些,是听周老板的,不想小杰回来失望地看到我苍老憔悴的模样。”

   二舅娘的心堵住了。小桃虽然有了变化,但刚强坚执的性格没有变。她的心里仍然满是儿子,所做的一切全是为了儿子。更令人担心的是,她把儿子回来,作为一件在不用很久的将来就会发生的,并必须抓紧为之做好所有准备的事。她似乎从惘然的泥潭中跳出来,却又坠入了妄想的深渊之中。

   周老板听到二舅娘说的小桃情况,心里翻涌起一种深深的悲哀和无力感。她悲哀的是桃女太可怜了,虽然那次谈话她不惜把自己的凄惨家世和奋斗历程说出来,以激起桃女坚强生活下去的信心。可她也明白,自己的遭际与小桃的不幸其实根本不可比。她虽然失去了丈夫和大女儿,但还有家族的亲人,还有两个儿女。而小桃除了丢失的儿子,却已没有别的亲人,连她那个糊涂的婆婆,都已在家破人亡后羞恨交加病逝。一个儿女,就相当于母亲的一根生命支柱。而小桃只有一个孩子,那是她唯一的支撑。加上丧夫和失去厂子心血的打击,这哪是随随便便一席谈话就可以消解的呢?她觉得无力的原因是,从刘大师对小桃测命作出那个谶言起,自己就千方百计,想尽办法地阻挠它的实现与发生。然而一次又一次,却都功亏一篑。那个主宰小桃的,叫做命运的东西,就如一弯映在水里的月亮。本以为可以很容易地将它揉碎和抹去,可是费了很大的功夫才发现,无论做什么努力,它都静静地在原处,亘古不变地演变着笼罩世间的阴晴圆缺。

   “阿玉,桃女的命全系在她儿子身上了,没有别的精神支柱,这最令人忧心!现在为了儿子她可以暂时振作起来,一旦时间长了,消磨了希望,又或是受到什么更大的打击,我真担心她会支撑不住啊!”

   听了这些话,二舅娘也忧心忡忡,她想了想,问:“周老板,你真的相信小杰长大后会回来找小桃吗?”

  “我信……小杰不见的时候六岁了,能记着许多事情。如果他长大本性没有变坏,对他妈妈有心,应该会回来找的。” 

   周老板说的只是“应该”,这两个字的背后并没有充足的信心。是的,那是将来几年、十几年,甚至是几十年后,可能发生,但也可能不发生的事情,有谁能够确定呢。

   但无论如何,生活仍在继续。在明天的分分秒秒如浪涛般迎面扑来前,你不知道会遇到什么,降临什么,发生什么……而对于小桃,半年多后,时间给她带来了一个震天撼地的,来自警察的消息——拐走小杰的人贩子被发现了。

   (43)
  从小杰不见那一天起,小桃就望眼欲穿地等待着警方的消息。起初她人在山西,给福建那县城的公安局留了厂里的电话,让二舅娘帮忙留意。后来情况发生变化,警方建立了全国打拐数据库,将案情移回深圳,方便家属查问。

   小桃都记不清楚自己往镇上的派出所跑了多少次——那里寄托着找到儿子的唯一希望。可是无一例外的,每次得到的都是同样的答复:还没有消息,如果找到了会通知你。这冷冰无情的答复,如一座大石碾,将小桃心中的希望一点点压碎、磨细、吹散,露出面目狰狞的绝望。

   难道真的只有相信那虚幻的测言,什么也做不了,枯坐等待不知哪一年,哪一月,哪一天儿子自己回来吗?这种等待看似有希望,却是一种残忍的,折磨人的“希望”。

   可就在希望越来越稀薄,悲怆的绝望越来越浓郁的时候,警方一个电话打到了厂里,说发现了拐走小杰的人贩子,叫小桃赶紧去配合调查。

   小桃惊喜万分,激动得不能自已。还是一旁的二舅娘冷静些,她虽然高兴,却不禁产生疑问:为什么警察不说是抓到,而是说发现?为什么不说有小杰的消息,却只说是找到了人贩子?

   这些疑问都随着小桃去到派出所后,慢慢清晰起来。

   原来警方说的“发现” ,是北方有一座监狱,几个星期前开展深挖余罪活动,就是动员在押犯人交待隐瞒的罪行,或者检举其他罪犯没交待的罪行。其中有一个犯人为了争取立功,揭发曾经同仓的王姓犯人,透露过曾经在福建某个县城拐过一个小孩。这个犯人是因为贩毒而入狱,判的重刑。监狱方马上提审,他知道如果交待了会加重刑罚,所以抵死不承认,只说是随口开玩笑。监狱警察也不好糊弄,发了协助调查函到福建那县城的公安局,很快查出几年前的确发生过一起拐卖儿童案,而且许多情况都与揭发的描述吻合,于是就坐实了这起案件。但是警察在进一步审讯,想找出被拐卖小孩去向时,却遇到了麻烦。这王姓犯人年届五旬,有过多次犯罪前科,劣迹斑斑,面对警察的提问审讯或是东拉西扯,或是一言不发,或是装疯扮傻,怎么也不肯交待案情。因为离案发时间过长,找不到别的证据,警方一时也束手无策。后来有人想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叫受害家属参与进来,或许能收到常规办案手段以外的效果。  

   小桃马上向周老板告了假,二舅娘不放心,也一同陪着去。 两人坐上火车,赶往北方那所监狱。

   路上, 小桃心绪翻腾不安,触到激动处伤心处,忍不住低声啜泣。这是儿子丢失几年来,她第一次得到与他有关的消息。之前她疯了似的扑进茫茫天地间,人海里,想靠着自己那一点点绵弱的力量,决心无论多苦多累,都要把儿子找回来。可是整整找了两年,踏遍那一大片陌生的地方,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消息。身体受的罪,忍饥挨冻,遭人冷眼,颠簸奔波她不怕,但最难受煎熬的是一次次寻而不果的失望,就如秋天树上飘落的叶子,伴着寒雨冷风,一层又一层地铺满心里,腐烂、发酵、化泥,散发出荒凉悲绝的气息。她没想到,自己苦苦找寻的方向完全错了,那个人贩子服刑的监狱在东北,那儿子很可能也在那一带。这是接近确定无疑的推测,那么她不再是毫无头绪的乱撞,而是真的离儿子越来越近!如果那人贩子能够如实招供,儿子找回来就指日可待……可是如果他怕加重罪刑死不招认呢,又该怎么办……

   怀着种种如乱麻般的想法,在坐了两天的火车,又转了好几次汽车后,小桃和二舅娘赶到那所监狱。警察给她们介绍了情况,拐走小杰的罪犯是个多进宫,犯的罪名五花八门,投机倒把、滋事、盗窃、诈骗……最近一次是因为贩毒被人赃俱获。警方之所以想到找小桃来帮忙破案的办法,是因为他们了解到这罪犯虽然可说是无恶不作,却注意到他的一个情况,就是十分疼爱自己的孩子,许多违法所得都寄回了山西家里。可他的儿女们在他入狱后,却从没来看过他。警察分析这名罪犯还没有冷酷到无可救药的地步,如果让受害者家属来直面他,可能会在攻破其心理防线上起一定作用。

   第二天,在监狱方的安排下,小桃由二舅娘陪着,在会见室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见到了那个夺走了她的骨肉至爱,毁灭了她的生活,曾经在心底无数次咬牙切齿痛恨的那个人。


   (44)
  在会见之前,警察就叮嘱小桃一定要注意控制情绪,把握好时机分寸,否则这次精心安排将完全失去作用。对于小桃来说,这不容易做到,她心里积压的愤怒与怨恨,已如火山嬗动般难以抑制,就等着见到那个恶人时,毫不留情地全部暴发倾泻过去。可是她又很清楚地明白,儿子还没找到,去向还掌握在他的手里,自己不能凭感情用事,必须保持理智冷静。

   在等待警察把犯人带来的时间里,这两种相反的情绪在小桃心里冲突、交织,使每分每秒都显得无比漫长。

   终于,会见室里面通向监仓的门哐当一声打开,一个身穿制服的警察先出现,然后是一个深蓝色囚服的身影,后面还有一个警察。

   小桃和二舅娘的心陡然加快,屏住呼吸,目光炯炯地看着两个警察把犯人押进来。

   乍一看之下,两人都觉得有些意外。因为来之前,她们都已先入为主地在心里为这个人画了像——相貌凶恶,目光阴鸷,五大三粗,充满戾气……可能脸上还有刀疤、大胡子什么的。可是眼前这个人身材瘦小,满脸皱纹,头发斑白,面容瘦削,嘴角挂着似有似无,玩世不恭似的笑意……如果放在街上,就是一个普普通通不起眼的老头。

   警方为了达到突然冲击的心理效果,并没有事先告诉犯人这次会见的安排。当被警察带到会见室后,他双眼充满狐疑地在小桃和二舅娘的脸上扫来扫去,似乎还向一旁的狱警表示疑问,但并没有得到理睬。

   小桃没有说话,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眼前这个人,光凭相貌,你无法把他和十恶不赦联系起来。如果在街上遇见,还很容易受内心直观判断的蒙蔽,觉得他应该是个好人。可就是这个有着和善外貌的人,在小杰被绑架、丧父,伶仃无依的时候,假意帮忙找爸爸,卑劣地将他拐走。现在被发现了,竟还不肯承认。世上的人千千万万,怎么就会有如此心肠冷酷歹毒的人呢!

   会见室里出现了冷场,这是警察吩咐小桃不要急着说话,故意制造的。那犯人先是狐疑,得不到答案后,显现出了焦躁,开始嚷叫起来:“带我来这里干啥,这两个女人是谁,我又不认识她们!”一口地道的东北口音。

  “我是被你拐走那小孩的妈妈。”在警察的示意下,小桃压抑着情绪,用平缓的语调说。

   犯人愣了一下。但仅是一瞬间,就马上露出一副苦相,哀诉似的说:“我真没有拐卖小孩,我自己也有儿女,怎么可能做那伤天害理的事呀……大姐,我是被冤枉的,我虽然干过别的事,犯了法,可真没拐过你孩子。我可以发誓,如果做了五雷轰顶,不得好死……”说着,他竟好象满腹心酸委屈,两肩一耸一耸地,抽抽嗒嗒抹起眼泪来。

   “都有人指认你了,还敢抵赖!”二舅娘气愤不过,在一旁帮了腔。

   “不是,大妹子,我那是听一个山西人说的。你不知道,我们监仓里都喜欢吹嘘犯过多少事,作为显摆,所以我就把听来的也拿来吹牛了,都怪我嘴贱。”一边说,一边竟用带着铁铐的手啪啪打起了自己的嘴巴。

   他这么个大男人,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可怜兮兮地又哭又发毒誓,似乎真的受了很大的冤屈。本来想给犯人造成心理冲击,可现在却是小桃和二舅娘有些手足无措,心底还不禁产生了动摇,难道真的不是他,是警察搞错了?还有一点,拐走小杰的人是山西口音,可眼前的这个人却明显不是。

   “那个山西人怎么说的,你好好给我说说。”渴望知道儿子的消息,让小桃在犹豫踌躇中选择了相信他。

   “大姐,我做过生意,喜欢到处跑。去年到山西的时候,认识了个朋友叫老吴。因为我也有亲戚在山西他那个地方,所以很聊得来。有一天,我们在喝闷酒,聊着聊着,我说生意难做,钱难赚。他乘着酒劲说现在这社会只有胆子大走偏门才能赚钱快,我问他有啥门路,他故作神秘地说去南方拐孩子回来卖,这样很快能赚大钱。我吓了一跳,说不怕被抓吗?他说他曾经在福建拐过一个男孩,卖了一大笔钱,一点事也没有……”

   听到这里,小桃的心发抖了,颤着声问:“他把那孩子卖到哪了?”

   犯人仰头想了想:“具体我不清楚,不过听说转了好几手,因为孩子年龄有点大了,买家怕养不熟。”

   “他们有打他吗?他有饿着冻着吗?有哭吗?找妈妈吗?……..”这一连声的追问,小桃是哭着喊出来的。

   “这个,孩子哭闹,肯定会上些手段,打打骂骂难免的。南方的娃子到北方肯定不习惯,受不了的啦。细的我也没问,因为我拒绝了老吴,不做这个伤天害理的事。”犯人脸上露出了气愤填膺的神情。

   “那个老吴在哪,你告诉警察去抓他。”

   “我不知道啊,我和他也是萍水相逢,了解不多。”

   ……

   本来,在会见室的两个隔间里,起初各有一名警察在看着。但当小桃和犯人的对话开始后,为了不让他们有顾忌,警察就退出了门外。这时发现小桃情绪这么失控,警察赶忙进来把她带出去,问说的情况。小桃把两人的对话都说了,那警察一下子气得七窍生烟,恨恨地说这是只老狐狸,本想让受害家属来给他压力,没想到却让他巧舌如簧牵着鼻子走,还故弄玄虚把小桃的情绪弄崩溃了。

   “可是,拐走我儿子那人明明是山西口音,他不是啊。”小桃陷入了迷糊。

  警察说其实他们也搞不清楚他是哪里人。因为象这种四处游窜的老油子,为了逃避打击,身上从来都会有很多假身份,却不知哪个身份是真的。他们查到他几次往山西一个地方寄过钱物,猜测是寄回家里。但审问时他说是有亲戚在那,也从来没有亲属来探过监。不过他是哪里人对办案并不重要,警方也没有那么多人力去查证,所以没有深究。

   这次会面的策略显然已经失败了。小桃在老于江湖的犯人面前,就如一只单纯善良的小白兔,无力而柔弱。那犯人站起来的时候,仍是带着那戏谑似的表情:“大姐,我知道你丢了孩子很难受,可这真不关我的事,我是被冤枉的呀。”说完,就跟着警察被押回监仓,一边走着,嘴里一边低声哼起一曲不知名的调子。在旁人听来,就如一只恶心的大绿头苍蝇在嗡嗡地飞。

  但正是听到这调子,小桃的脸色刷地变了。她猛地大声说了一句话,那犯人象触电似地站住了。

   (45)
  犯人只是随意哼着一支没有词的调子,那应该是他一个下意识的习惯。在旁人听起来,除了感觉腔调有些悲凉,并没有什么特别。可是当它钻进小桃的耳朵里,却如滚石入水般掀起了阵阵巨大的波澜。

   这调子小桃太熟悉了,她在晋北一个小县城里苦苦寻找儿子的时候,到圩集庙会、街头巷尾、大村小屯里,就经常会听到这个调子。这是山西梆子戏的一种,而且因为那个县城的文化和方言与别的地方不同,形成了自己独有的流派,只有土生土长的当地人,才会喜欢和哼唱这种有些怪异的曲调。而眼前这个犯人顺口可以哼吟出来,就说明他之前说的都是假的,他就是山西人——他所说的之前认识一个山西人贩子老吴,其实就是说的他自己,他是在刻意伪饰、狡辩,戏弄眼前这个无辜柔弱的女子。

   “你的良心让狗吃了吗?你知道我丢了儿子已经家破人亡了吗?你知道我找儿子找得多苦吗?

   当小桃气得脸色煞白,颤抖着含泪说出这句话时,旁边的警察,还有二舅娘,却都听不懂,因为她是用山西那个县城的土话说出来的。可是犯人听了,却象一股强大的电流通过身上般,僵在了原地。

   他缓缓地转过头,用难以置信的眼光看着小桃。刚才的狡狯滑舌已消失无踪,代之以惊慌和结巴:“你,你是山西人?你怎么会说我们那的话。”

   “我在你家那呆了整整两年,哪条村子、哪个山旮旯我都去过了。”

   “你到过延平寨吗?”

   “去过。那里离县城很偏远,只有几十户人家。”

   听到这里,犯人竟有些激动,眼角还泛起了泪光:“你知道寨子里有一户姓牛的人家吗?整条村只有这一姓。”

   “知道。”小桃踌躇了一下,这条村她的确去过。那户牛姓人家是村里的外来户,家里只有一个七十多岁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叫牛婆婆。牛婆婆仅有一个儿子,在一次和邻居的争拗中冲动打死了人,离家逃走了,二十多年杳无音讯。儿子逃走后媳妇很快也改了嫁,留下两个孩子。一个孙子成年后跟人下井挖煤,出事故没了。一个孙女长大后嫁到了晋南很远的一个地方,就剩下牛婆婆自己一个人。

   小桃之所以对牛婆婆印象这么深刻,是因为在那村里几乎所有人都敌视她,把她当外来的搅事者或人贩子看待,只有牛婆婆对她表示了善意,给她水喝,还顶着村里人的指责让她住了一晚。小桃看牛婆婆这么可怜,也帮她干了不少家务活。

   现在犯人为什么要问起这户人家?往深一想,小桃若有所悟。

   犯人在细细问过牛婆婆家的情况后,跌坐在铁椅上,仿佛被忽然抽去了精气神一样,呆滞地一言不发。

   刚才小桃和犯人之间的对话,都是用晋北的方言土话说的,二舅娘听不懂,但能明显地感觉到事情出现了转机。她见那犯人不说话了,连忙从包里掏出几张相片,紧贴在会见室的窗玻璃上,大声说:“你看看,这是三年前的她,年轻漂亮幸福……你看看,这是她一家子,这是她儿子……现在都没了……她才不到三十岁,可为了找儿子,生活全毁了……”

   犯人被二舅娘的话惊动,呆滞地把眼光转过来,看到相片上的人,尤其是刚一触及小杰那天真可爱的脸庞,马上被炙烫到似的转开了,不敢再看。

   警察把犯人带回了监室。当天晚上,监狱里就传来消息,犯人全部招供了拐卖小杰的犯罪事实和去向,狱方会将线索移交到地方警方,叫小桃回去等消息。

   出乎警方意料的是,小桃提出要求再见一次那犯人,因为她想知道小杰被拐后,究竟经历了什么。她的心就象一片沙漠,饥渴万分地想了解关于儿子的每一点消息。


   第二天,还是在那间会见室里,犯人的头低垂着,只能看见一簇花白的头发。 

   “牛大哥,你为什么要走上这条路,你知道牛婆婆想念你、担心你,眼都要哭瞎了吗?”小桃自从知道这犯人就是牛婆婆那离家逃亡多年的儿子,还有他如实招供之后,恨意已消褪了许多。

   犯人抖索着微微抬起头,脸上满是悔恨和愧意:“大妹子,我是迫不得已才这样的……”

   原来,这犯人牛大哥原也是个本份的庄稼人,夫妻俩辛辛苦苦种着几亩薄地,奉养母亲,抚育儿女,虽然生活清贫,却也苦中有甜,悠然安稳。可是有一点不好,由于他们家是逃荒来的外来户,也就是那里整条村子都是同姓同宗,只有他家是异姓,所以受到许多歧视排挤。尤其是改革开放后,在分田到户,宅基地安排,邻里纠纷等方面,牛大哥更是觉得处处低人一等,不受待见。终于,在一次儿子被村里几个小混混污辱殴打,而又得不到公正处理后,他多年积压的怒火暴发,持刀杀伤几个人后逃跑了。起初,他躲得远远的,隐瞒身份到处打黑工。后来流浪到东北,他花了一笔钱,竟然就上了户口,换了一个新的身份。

   有了新的身份,却再难回归正常的生活。牛大哥无时不牵念着家里的老母亲和妻子儿女,也偷偷往家里寄过钱物,却不敢留下姓名地址,更不敢回山西。他一个人游游荡荡,身无长物,觉得到处都充满不公平,老实会受欺负,便放纵起自己,在那个一切向钱看的年代,干起了坑蒙拐骗的勾当。

   “牛大哥,你昨天说的那些话是真的吗?”小桃知道他昨天说的话大部分是假的,但她很想知道小杰被拐走后的遭遇那段是不是真的。

   “不不不,大妹子,那是编的,我不是真的人贩子。” 牛大哥的回答很慌乱。

   他的回忆倒回了三年前。那年他到福建那个县城,是听说那里走私很热火,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倒卖生意可做。那天,他正在一家小旅社里发愁这趟白跑了,旅费都倒贴了的时候,忽然听到隔壁传来了小孩低声的啜泣。一开始他不在意,后来觉得心烦,就找来服务员——恰好是他的山西老乡,问怎么回事。服务员说这小孩的父亲丢下他在这里就出去了,一天没回来,应该是饿了。牛大哥起了恻隐之心,就带小孩去吃了饭。这小孩说他叫小杰,长得帅气伶俐,聪明可爱,牛大哥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起初,他真的只想做件好事。可是又一天过去,孩子父亲仍然没有回来,他就知道应该是出事情了——这么漂亮可爱的儿子,没有哪个父亲会这么大意丢下不回来找的。他想把小孩送回家,可一问是在深圳,就踌躇了。因为他没有边防证,而且听说那边对身份的核查格外严,他不敢去。想送去派出所,自己身上背着案子,那不是自投罗网吗?到第三天,当有一个男人死于非命的消息在小县城里传开时,牛大哥的心理起了微妙的变化。他猜测那死者肯定是这小孩的父亲,现在他父亲死了,这似乎是上天有意的安排,是给他这次行程损失的补偿。终于,在犹豫再三后,他心里善恶的天秤倾斜了。带着小杰,哄说是带他回家,踏上驶向东北的列车。

   “他有哭吗?有说过想妈妈吗?你打骂过他吗?”小桃的声音微微发抖。

   “有哭……我告诉他爸爸出事了,骗他说去找妈妈,开始的时候哭得厉害……” 牛大哥又把头深深地埋进双臂,手指插进头发里。

   “我吓过他,可是真没有打过他。这孩子很聪明,他似乎明白遇到了坏人,变得很顺从,甚至是处处讨好我……用那种乞求的眼光看着我,哀求说叔叔,我听话,你就带我回家找妈妈,好吗?我马上要开学了,妈妈肯定等我等急了。”

   听到这里,小桃再也控制不住,双手掩着脸恸哭失声。

   “后来呢,后来呢……北方天气那么冷,他怎么受得了!” 小桃哽咽着追问。

  牛大哥的眼晴更不敢与小桃对视了,躲闪着望向别处,嗫嚅着说:“是的,他到东北水土不服,生了病。那年冬天特别冷,他的脸上、手上都黢裂了口子,长满了冻疮……”

   谈话无法继续下去了,因为小桃已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 二舅娘后来从警察的口中得知,牛大哥拐走小杰的动机,只是想收养他作个伴。后来他看照顾不好,就让一个认识的女人把小杰领走了,警方正循着这条线索追查。

  (46)
  无论怎样,小桃又看到了希望。 比起那老道长的测言,这个希望更加近,更真切,似乎触手可及——拐走小杰的人已找到,他已经交待了孩子的去向,只要循着这条线查下去,应该很快就可以找到。

   就这样,小桃回到深圳,每天沉浸在警方找到小杰,母子重聚的浓浓期盼之中,焦心地等待着消息。

   可是命运又一次和她开了个残酷无情的玩笑。那个希望看起来很美丽,闪着五色的幻彩,在眼前的空中飘飘悠悠,却是个脆弱无比的大肥皂泡。随着时间的过去,一天又一天,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一个月又一个月……直到半年多后,警方的“正在查……等消息……”再也搪塞不下去,小桃才知道,领走小杰那女人动了邪念,将他卖给一户人家,但那家人嫌他年龄大,经常哭吵着找妈妈,退了回去。又转卖到一家无子的农户,当警察追查到这农户时,却说小杰已于一年前逃离失踪,不知去向。警方又多方寻找,却再无结果。

   一年前,也就是小杰八岁多的时候,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又那么寒冷,他会跑去哪?会经历什么,怎么活下去,会不会有生命危险?这些问题如一把把尖锐的利刃,将小桃的的心搅得鲜血淋漓,支离破碎。

   二舅娘寸步不离地陪着小桃。她同样的无比心痛流泪,小杰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那么漂亮、聪明、懂事的一个孩子,在小桃夫妇和周围的人眼中,就如一块晶莹生辉的宝玉,爱护备至,生怕有一点磕着碰着。可是这块宝玉,父母心里无价的宝贝,却被歹人窃去,象一头小牲畜般被低贱地买来卖去,从天堂到地狱受尽屈辱折磨,现在还生死未卜,这怎能不叫人心痛欲绝呢。

   那一段时间,小桃每天都泪流不止。周老板和二舅娘费尽苦心帮助她竖立起来的,颤巍巍的柔弱人生支柱,在那洪水泛滥般悲痛的冲袭下,瞬间崩圮殆尽,只遗下一片死寂与荒凉。

   二舅娘十分担心小桃。如果没有这次发现人贩子和得知小杰去向的事,小桃依靠着等儿子回来那细若游丝的虚无希望,或许还可以勉强撑下去。可是经历了这次鼓起巨大的希望,又瞬间破灭的过程,小桃就如在人生的大海中被恶浪高高扬起,又重重砸下,这残酷之极的打击有谁能够承受?

   小桃几次收拾行李想去东北寻找儿子,都被二舅娘死死拦住了。她明白,以小桃现在这样的身体和精神状况,不可能再经受得起到异地他乡煎熬寻子的摧折。她紧紧抱着小桃,两个亲密无间的好姐妹悲声恸哭。小桃哭的是她的儿子小小年纪就受尽流离折磨,觉得作为母亲愧对他。二舅娘哭的是小桃这么善良好心,命运却如此悲凄多舛,她今后的人生前路,将会布满了荆棘、坎坷和乌云。

   周老板叫二舅娘多陪伴小桃, 尽量让她做些别的事情分分心。她们心里都沉沉压着一个忧虑,担心小桃这样下去,会出现别的什么状况。

   然而尽管二舅娘尽了最大的努力去劝慰和陪伴,她还是揪心地看到,小桃的身体和精神状况在一天天地变坏。她吃的东西越来越少,通常只吃几口饭就再也没有胃口,有时甚至一整天都不吃东西。睡眠不好,晚上整夜失眠,呆呆地坐在床上望着窗外。脸庞消瘦得厉害,面无血色,象纸一样苍白。在梳头时还大把的掉头发。但这还不是最坏的,更令二舅娘痛心和忧虑的是,小桃的精神开始出现了问题。

   (47)
  小桃陷入呆滞木然的时间越来越长。她总是用空洞洞的眼神,定定地看着一个地方,又或是一个人,一件东西,僵直的身体仿佛变成了没有生命力的塑像。

   以往,只要二舅娘稍提醒一下, 小桃就会从沉滞中惊转过来,回到现实的世界。可现在她往往叫或动小桃好几次,都得不到反应。有几次二舅娘急了,抱着小桃哭喊,她才艰难地回过神来,眼神游离茫然,竟然好一会认不出眼前的人。她的精神和意识,已不堪残酷现实的重压与打击,渐渐沉浸到另外一个,只属于她自己的世界中去。

   小桃的身体和精神状况都不能再继续在厂里上班了。她回深圳后有一点工作的薪水积蓄,二舅娘便帮她在外面租了个小房间,让小桃好好看病调理身体。

   白天,二舅娘在厂里上班,晚上去陪小桃。她想着就这样安安静静的,寄希望于时间发挥它抹平创口、冲淡一切的神奇作用,使小桃慢慢地恢复。

   这几年,二舅娘也经历了很多,她的母亲最终还是因病走了,父亲在帮人盖房时不慎摔成了残疾。一个妹妹十分叛逆,不顾家里极力反对,年纪小小就跟人私奔去了外地。婆家也不省心,为了和邻居家争土地打官司两败俱伤,欠下一大笔债。丈夫脾气暴躁,经常对她和孩子又打又骂。烦心的事如此多,可是她慢慢在生活的磨炼中明白一个道理,无论遇到或发生多倒霉的事,只要咬牙坚持,一切困苦都会过去。时间就如村前那条流淌不息的小河,既会不停地带来,也会不断地淘去。生活继续下去,就有希望。

   她也想小桃这样,让时间的河流,把她身上的悲苦都冲涮掉。在经历了希望、失望,到至痛的绝望后,可以如蝉子脱壳般获得新生。

   可是, 二舅娘却忽视——或者说是她没有经历过那种深刻体验,这世上万般事,千种情,都可以让时光岁月磨蚀消淡。但唯有母子的舐犊之情,却会随着时间愈浓愈深,那份骨血心魂相系的思念与牵挂,甚至可以穿越生死两界,任凭什么力量都无法割断。

   二舅娘发现,小桃经常不在房间,不知去了哪里。她早上去厂里上班前,谆谆叮嘱小桃安心休息,不要出去。可是等她晚上下班回来,房子里总是令人心焦的空荡,没有小桃的身影。她着急地到处去找,其实也不难找到——小桃去的都是有儿子回忆的地方——厂子的旧址,虽然已经拆掉起了别的建筑,但那条路没变,路口没变,厂子门口那株高大的盘架子树还在。以前小杰还小的时候,小桃、阿成或二舅娘会抱着哭闹的小家伙来到亭亭如盖的树下玩,听蝉鸣和鸟语啁啾,捡掉下来的小花小果。街道附近的一个小公园,晚上厂里不加班,或周末休息,小桃就会带儿子来这里,满脸疼爱幸福地看着他在小滑梯爬上滑下,和认识的街坊小朋友满头大汗地追逐嘻闹,或是几个小脑袋聚在一起好奇地研究小昆虫。还有镇上的广场,那里繁华热闹,经常有儿童剧演出,旁边有大商场、书店、儿童乐园、麦当劳,小杰最喜欢去那。

   每当二舅娘去找,就会在这其中的一个地方,或是树荫下的围墙边,或是小公园一个角落的花坛边,或是广场边的一条长椅上,看见小桃单薄伶仃的身影在沉沉暮色中呆坐着。那双曾经美丽清澈的眼睛已变得黯淡无光,直直地看着一个地方,长时间一动不动。周围不断有人路过,有欢声笑语,也有嘈杂喧闹,可这些都丝毫引不起她的注意。她身体的躯壳留在这欢脱的人世间,可意识和精魂已破碎飘散。

   “小桃,你怎么又来这了……吃饭了吗……我们快回去吧,天黑了。” 二舅娘心疼地想赶快把她带回租的房子里。

   对眼前突然出现的人,小桃显得有些茫然无措,她努力将散成云絮似的思绪收拢回来,用一种陌生而带着些畏怯的眼神看着二舅娘:“我在等我儿子,他去玩了,等会我们一起回家。”

   “小桃,我是玉姐啊,你怎么认不出我了……” 二舅娘哽咽了,没想到小桃的精神已差到这个程度,连她这个最好的姐妹都认不出了。

   “玉姐,玉姐……” 小桃嘴里喃喃地说着,仿佛那是一件遗失了很久的东西,要从记忆的最深处去努力搜寻辨认。

   “是啊,我是玉姐。走吧,我们快回去,你肯定没吃饭,会饿坏的。” 说着,二舅娘拉起小桃的手,想赶紧回住处去。

   可让她没想到的是,小桃一下子用力甩掉了她的手,语气坚决地说:“不行,我儿子还没回来,我要等他,不能走。” 

   二舅娘又伤心又急,几乎要掉下眼泪,无奈之下,只好哄着说:“小杰已经回家了,他爸爸带他回去了。”

   “真的吗?”小桃无神的眼睛里闪出一丝光亮。

   “真的,听话,我们快回去。”

   二舅娘牵着小桃,象带着个孩子,两人踽踽而行的悲凉身影,渐渐湮没于夜幕下璀璨闪耀的万家灯火中。

   (48)
  二舅娘很揪心小桃的身体,却不知怎么给她治。按照乡下的观念,她觉得小桃应该是太思念忧虑儿子,急火攻心,才会出现那些身体状况,包括一时认不出她来。她带着小桃到村社区的卫生站、街上的诊所,或仅是道听途说哪的老中医好,就和她去看,安神的、镇静的、补身体的药吃了许多,却没见好转。

   直到在镇上的卫生院里,一个从医学院来的实习医生有些犹疑地说小桃这可能是精神方面的病,必须要去大医院看,而且要有监护人陪着。二舅娘瞪大了眼睛,她一个农村来的打工妹,根本听不明白这医生指的是什么病。但听说要去大医院,还要“监护人”——也就是亲人陪着,心里涌起了悲慽不安——小桃的病竟有这么严重吗?

   小桃却怎么也不肯再去看。 她并不是完全被那个迷蒙的世界吸进去,有时还会游离回到清醒里。她觉得拖累了二舅娘,这位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姐要上班,有自己家里的事,挣一份微薄的薪水,却待她象亲妹妹一样,一直陪伴着忙前忙后地操心,她心里再也过意不去。

   “玉姐,你已请好多假了,要扣工资的。我没事,我可以找份工作养活自己,你不用管我了。”

   听了小桃的话,二舅娘的心一下子痛得不行。从刚到深圳找工作遇到劫难,被小桃搭救的那一天起,她就已经把这个正直善良的妹妹看作比亲人还亲的人,从心底里祈愿她能够生活美满幸福,有一个五彩的未来。可没想到,无情的厄运会遽然降临,短短几年间,将一个原本如此美丽聪慧的女子摧残折磨得不成人样。在她最艰难困苦的时候,小桃曾救过和帮过她。现在小桃遭了难,正是她回报的时候,怎么可能弃之不顾呢!那有背做人的良心。 

   “小桃,你不要乱想。夜再黑,总有天亮的时候。咱们好好治病,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早已当你是亲妹妹,不许再说那种话。”二舅娘佯装有些生气。

   “可是玉姐,你要上班,要挣钱养家,还要顾着我,太难了。”小桃眼里涌出了泪。

   二舅娘紧紧抱着小桃,也流了泪:“不难,只要你能好好养病,好好活下去,姐姐做什么都值得……你一定要好好的,等小杰回来,知道吗?”

   小桃哽咽着说不出话,只是使劲点头。


   最终小桃没有去大医院看,因为那可能高昂的治疗费让她和二舅娘望而生畏,而且也找不到那医生说的“监护人”。小桃央求二舅娘给她接了些零散的手工活,就是些装饰的珠花、小灯饰之类的,串一千个或一大把有几毛钱——这通常是工厂附近的家庭妇女接回家做赚些油盐钱的活。然后叫二舅娘早上去上班的时候把门从外面反锁上。

   可是这个要求二舅娘却怎么也不答应。把门锁上,不就是把小桃像犯人一样关起来了吗?失去了基本的活动自由,那太残忍了!再说一个丢失孩子的母亲,连出去寻找儿子回忆这一点凭藉都没有了,她的精神可能会受到更大的打击。二舅娘不答应,只是叮嘱小桃一定不要走远到别的地方去,天气不好了赶紧回来。她也知道小桃发病的时候,这些话毫无用处,但还是想着小桃有时会清醒,跑不远,不会有太大意外。

   就这样,生活艰辛而苦涩,却仍然蹒跚前行。出于对二舅娘的负疚,不想太拖累这位姐姐,小桃只要在身体好些的时候,都在不停地忙着,把一粒粒小珠子,一颗颗小灯泡那尖尖细细的铁丝插进底座,再串起来。几个手指都扎出血泡,眼睛酸出眼泪,腰累得直不起来,一天能赚二、三十块,堪堪够房租和生活费。

   二舅娘晚上也帮着小桃做这些手工活。她逐渐摸清了小桃发病的规律,如果是天气晴好,云高风轻,小桃的心情也会轻快些,这样的日子大多数时候比较清醒,很少会跑出去。但如果是沉沉压抑的阴天或雨天,小桃的精神就会起伏波动,她便叫租房处相熟的邻居帮忙看着——叫住小桃,或看她去了哪里。

   如果照佛家说的人生实苦,那二舅娘觉得小桃已经吃了这世间最苦的苦。又按照佛家的说法“吃苦了苦,苦尽甘来”,那小桃总应该会慢慢地变好,不会一直让不幸与悲苦笼罩。这是她有些赌气的想法,小桃的已如此悲惨,家破人亡,一无所有,贫病交加,那可怕可恨的厄运总该放过她了吧。再惨,还能惨到哪去呢?

   可是,人的命运就是那么的难测。有时它温驯良善得象一只小鹿,在花草芳香,小溪潺潺的森林里徜徉,让你觉得这世界充满了美好,几乎不可能存在黑暗与凶险。然而蓦地一团乌云飘来,又或是一阵狂风刮起,眼前会立即变了样,毒豸猛兽横行,遍地泥潭陷阱,饥渴地摧毁和吞噬一切。

   磕磕绊绊地又一年来到了。那是非常特别的一年,天仿佛被捅了个大漏子,整个中国大地都溢满了水气,到处在下雨——中雨、大雨、暴雨。电视新闻上每天滚动播放的是长江、松花江、嫩江......水位告急,堤坝危险,数百万群众和士兵日夜奋战筑堤抗洪,防范暴怒的江河巨龙失去控制,祸害百姓生灵。

   深圳没有傍着大的江河, 没有洪水泛滥之虞,但也遭遇了连绵不断的阴雨天气。二舅娘很清楚地记得,整整有两个多月的时间,几乎每天都在下雨。太阳仿佛被雨水浇灭了,失去了踪影,天地间一片阴沉湿漉。农村的稻谷成熟了没人收割,就在地里淋雨腐烂。即使收割一点回去,因为无处晾晒也沤发了芽,鸡鸭都不吃。普通人家最麻烦的是衣服洗了之后,很多天都无法晾干,身上穿的衣服都是湿腻腻的。城市的道路、街巷、河汊经常在暴雨后积涝,出行不便而且危险。

   这种阴郁的天气,正常人都会觉得心情压抑沉闷。而小桃精神方面的病情更受影响,愈发加重。她的情绪很低落,总是看着外面淅沥哗啦的雨,还有阴沉的天空喃喃自语:“下雨了,小杰肯定没带伞……会不会玩水,弄湿衣服……衣服都没干,没衣服换了……外面很多大水坑,危险……”说着说着,就急了,扔下手上的活,伞也不带,走进外面的雨里。

   有好几次二舅娘下班回来,听邻居说拦不住小桃,冒雨跑出去了,便心急火燎连忙去找。找到时小桃的全身上下被淋得透湿,在雨中走着坐着浑然不觉,还哭着不肯回去。每次二舅娘都弄得筋疲力尽,狼狈不堪,直咒骂这该死的天气。即使回到房间里,小桃的情绪也不好,意识陷入混乱迷糊,说些漫无边际的话,一直闹到很晚才睡去。

   二舅娘心力交瘁, 心里充满悲伤绝望,不明白为什么连天气都这样折磨小桃,不给她一点点好好活下去的希望。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办,还能为这个可怜孤苦的妹妹做什么,只有在每次小桃发病时使劲抱着她,无奈无助地恸哭流泪。

   那时的二舅娘没有想到,自己与小桃生死离别的日子已经越来越近。更没有想到,有一段长达漫漫二十年的承诺与守候,在前方等着她。

   (49)
  那天,二舅娘如往常一样早早起来洗漱准备上班。从房间的窗户望出去,意外地发现那一方小小的天空竟然呈现出鱼肚白的亮色。连着几个星期的阴雨天,使人麻木地习惯了乌云与黑沉,忽然看到天色转好,不禁有些难以置信的惊喜——难道阴郁的天气退去了,今天会是个晴天吗?

   二舅娘转头看了看,小桃还在睡着,那苍白消瘦的脸上即使在梦中,也微蹙着眉头,布面淡淡的愁容。她刚因天气而涌起的一丝喜悦马上又被昨晚的事冲淡了,心里隐隐地不安与作痛。

   昨天晚上,二舅娘又冒着雨,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小桃从附近的小公园里拉回来。她觉得自己已经越来越力不从心,小桃虽然身体虚弱,但意识模糊,把她看作不怀好意的陌生人的时候,抗拒的力气却非常大。因为阴雨天气的影响,小桃的病情已连续发作好几天,一点也认不出身边的人。

   二舅娘叫了一位热心的邻居大妈帮忙,把小桃带回房里的时候,已是晚上近九点了。她连忙张罗着帮小桃洗澡换掉淋湿的衣服——连日的阴雨使许多衣服都还没晾干,只好把新发的一件工衣给小桃穿上,然后哄喂她吃饭。忙完这些后,她才自己去吃饭洗澡、洗衣服、搞卫生、收拾东西…….停下来时,已是十一点多了。二舅娘看见小桃象往常一样,呆呆地坐在床边,长发披散着,看着床头一面梳妆的镜子一动不动,便扶着她的肩头轻轻地说:“小桃,晚了,快睡吧。”

   小桃没有反应,仍在呆呆地看着镜中脸色苍白憔悴的自己。当二舅娘第二次催的时候,她突然开口了,声音低低幽幽的:“玉姐,这雨什么时候才能停,天还会晴吗?”

   这一句简简单单的话,让二舅娘惊喜不已——精神混沌的小桃,已经好一段时间没有思维清晰地和她好好说过话了。

   “会的,会的,我在厂里看到电视的天气预报,说不用多久坏天气就会过去,天就会晴起来。”这其实是二舅娘情急之下又一句善良的谎言,事实上是电视里天天在播放在抗洪的新闻,还有暴雨的预警。

   “这天上的雨,怎么总也下不完,就没有个头吗?”小桃似乎听出了这位姐姐的敷衍。“这天,怎么就那么喜怒无常,就像它给人安排的命一样。”

   二舅娘听出了不对,小桃话里含着浓浓的哀凉:“小桃,你怎么想这些,这都由不得我们的。你好好养好身体,天气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小桃摇了摇头,并没有顺着二舅娘的意思,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玉姐,人来到这世上,究竟为了什么呢?出生,长大,变老,离世,一眨眼就过去了,就如叶子掉到河水里,转眼就没了踪迹……那天我在公园的亭子里坐着,远远的看见一个人打着伞,淌着水从路边走过,不知怎的就忽然倒下了,也不叫喊挣扎,浸泡在水里一动不动。旁边的人上去救,才知道水里有电。后来警察来了,却因为耽误时间没救回来。还这么壮年的一个人,家属哭得死去活来……”

   “小桃,不要说这些了,人的生死有命,那人命定这样的。” 二舅娘想赶紧止住话头,不让这种悲凉哀沉的气氛继续下去。

   “是的,都是命定的,阿成是这样,我也是这样……可是老天为什么要让我这样,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说到这里,两行泪从小桃的眼里涌出,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二舅娘连忙抱紧小桃,也涌出了泪,哭着说:“小桃,你这么好,这么善良,老天肯定是一时眼花弄错了,他一定会发现改过来,把一切还给你的。” 

   “还……能还得了吗……”小桃苦笑着呢喃,忽然说出了一句让二舅娘猛然一惊的话。

   “玉姐,我可能等不了小杰了。” 

   “不要说傻话,你一定要等他,一定要好好活着。”二舅娘抓住小桃的手臂,大声地喝止她这可怕的念头。

   “玉姐……” 小桃的情绪忽然激动了起来,放声大哭:“我实在撑不住了……每天都好象有一个青面獠牙的怪人在拉扯着我,把我攥到另一个世界里去。那里天地是黑沉的,颠倒的,有各种奇形怪状的可怕东西,绑着我,撕扯我,咬我……在远远的黑暗的一座山上,我似乎听到小杰在不停地哭喊妈妈,我却救不了他,我没用……我真的没用……小杰如果不做我的孩子,就不用受那么多的苦,我对不起他……”

   言拙的二舅娘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只是抱着小桃和她一起恸哭,让悲伤如江河倾泻的洪水般肆意泛滥。

   等情绪终于稍平复了些,小桃拿出一个小包,里面就是那个笔盒、脚镯子、一些相片,还有几套小杰的衣服和丢失前喜欢的小玩具。

   “玉姐,小杰以后如果回来了,你把这个交给他。叫他一定要记住妈妈教的话,做人要正直善良,千万不能学坏……我没用,叫他不要怪妈妈。”

   二舅娘泣不成声,泪如雨下。小桃今晚说的这些话,竟象是在生死决别。

   “小桃,你不要再说了,我答应不了你,这些东西你要亲手交给小杰……这么多苦都吃了,你们母子俩一定要团聚,好好过生活。” 

   小桃不再说话了,刚才还凝聚眼神又开始变得游离飘散,那个青面獠牙的“怪人”追逐过来,又把她拖回到那黑暗痛苦的世界中去。


   二舅娘收回思绪,赶着去上班。她想着今天应该会是个好天气,小桃的精神应该也可以好些,所以就放心地把门掩上,叮嘱邻居大妈帮忙照看一下,去了厂里。

   一直到中午,天气还是好好的。虽然没出太阳,但云层背后的阳光驱散了黑沉,天空一片淡白,比起连续几星期阴郁的天气来说,已是十分难得。二舅娘正在厂子的食堂里吃午饭,盘算着晚上给小桃带点什么吃的回去,忽然发现四周一下子暗了下来。旁边的人咒骂起来:“这鬼天气,才好半天又变脸啊!”

   二舅娘忧心地往外面看出去,发觉刚才亮晃晃的天空瞬间乌云密布,天地变得象晚上一样,远处还隐隐传来阵阵的滚雷声——看来一场很大的暴雨就要来了。她不禁又担心起了小桃,不知她怎样了,会不会被雷声吓着,可是上班走不开,只有干着急。

   仿佛有千万只手在天上泼水一样,雨哗地一声就落了下来,雨点又粗又密,将远近都笼罩在白茫茫的雨幕中。 雷声一声比一声响,还夹着长长的闪电,不断地撕裂着天际。这是一场可怕的雨,厂里一些低洼的地方排水不及,很快被水淹了,高处也在不断上涨的积水中岌岌可危。管理层组织工人们赶紧把货物转移上二楼,有机器设备的厂房就手忙脚乱地装沙土袋阻挡水漫灌。一直忙到晚上六、七点,雨势渐渐变小了些,筋疲力尽的工人们才歇了口气。

   一下班,二舅娘就赶紧往住处跑,焦急地想知道小桃怎样了。当她回到租的房间,发现小桃不在,脸色刷地变了。这时邻居大妈走过来说,上午小桃还好好的,可是中午一下大雨,打起雷,她就惊慌不安,后来一下子跑了出去,怎么也拦不住。

   二舅娘的心瞬间让巨大的恐惧抓住了——小桃跑出去时,正是雨最大,积涝最严重的时候,许多地方都让水淹了。她顾不得多想,连忙跑出去找。可是找遍小桃的常去的地方,连村里和街上的角角落落都疲惫地转遍了,却不见小桃的踪影。到晚上近十二点,二舅娘怀着最后一丝希望回到租的房子里——想着小桃会不会自己回来了,可是空荡荡的房间只给了她更大的焦心与失望。小桃去哪了,会遇到危险吗?自己该怎么办?这几个问题搅扰得二舅娘五内如焚,她抱着膝把脸埋在双臂里,嘤嘤哭了起来。

   第二天,一夜没睡的二舅娘天刚亮马上又出门去找。几个小时过去了,又饿又累,却没一点小桃的消息。眼看上班的时间到了,她只好先回厂里请假,再想办法去找。

   刚回到厂里, 疲惫的二舅娘还没来得及开口请假,却看到主管在心急火燎地清点人员,往常都没有这样。她奇怪地问是怎么回事,一个工友回答说早上村子里的联防队打来电话,说在河涌里发现一具溺水的女尸,身上穿着厂里的工服,便想尽快确定身份,好派人去处理。

   二舅娘一听,如遭遇了晴天霹雳, 脸色煞白,身体如狂风中的树叶般发抖——昨晚她不是给小桃换上了自己的工衣吗?难道那会是小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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