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小桃站在了命运的转折点上。
那晚的事情之前,她是个怀揣绮丽梦想的青春少女,生活轻快而五光十色。她为自己设定了一条前路,那就是凭自己的笃实、勤奋、坚韧,成为一个象妈妈那样有知识文化,不依靠别人,可以开创自己人生天地的人。她的心里充满了憧憬,有许许多多的小目标。为了实现它们,她很努力一点一滴地去学习。她觉得生活艰辛不易,却又十分充实而欢欣,因为每天都在朝着梦想靠近——那是个有着高大的宫殿,美丽的壁画,精巧的家具,还有满院姹紫嫣红鲜花的神奇地方。有时少女的朦胧情怀也会让她羞涩而心怀小鹿地朦胧想象,未来那个他应该是个阳光、勤恳、向上的人,可以和她一起共面困苦,共担风雨,共同营造一个温馨的小家。
可是,这一切都被命运大海中突如其来的一场狂风暴雨打乱了。她原以为只要足够坚定,不向困苦生活的压力低头,不被各种诱惑所左右,那样就可以把控住命运,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然而在命运的风暴面前,她发现个人渺小得如一片叶子,飘摇旋荡,不知会被抛卷到何处。
小桃一下子憔悴了很多。光洁美丽的脸庞上,如水的双眸里,布满了丝丝愁容。乌黑如瀑的长发,因为无心梳理,刘海鬓角处显得蓬乱。往日坚定自信的笑容也已消失无踪,代之以浓浓的焦虑和疲惫。
二舅娘一有空就去医院陪着小桃。看着虽然已移出重症监护室,却仍没醒来的阿成,她的心里五味杂陈,沉郁难受。这个男人,他舍命救了小桃,可也一下子让她背上了无比沉重的枷锁。如果他真的再也醒不来,又或是残疾了,小桃以后要怎么办?她知道善良的小桃绝不会做出寡情薄义的事,可是要为此赔上一辈子的幸福,这代价未免也太大了。她今后的日子令人不敢想象,必定是充满着心酸与悲怆。
同样心情沉重的还有周老板,她一直在疑惑地琢磨着刘大师那个测命的预言。如果说阿成就是祸害小桃的那个男人,他会怎样祸害?照眼前的伤情,他身体能不能康复还未得而知,又怎么可能祸害?难道一直伤卧在床,拖累小桃一辈子就是祸害吗?不对,不对!刘大师测算说小桃会有一个儿子,照阿成这么重的伤势,怎么能和小桃生孩子。周老板脑海里电光一闪,难道阿成并不是,那个男人是另有其人!
命运的事情有谁说得准呢?往往人们觉得不可能的事,它就偏偏出人意料。而觉得板上钉钉,一心认定的事,却又总会柳暗花明。命运就象一个脾气倔强、使性斗气的怪老头,又象一个捣蛋顽劣、喜欢以捉弄人为乐的皮孩子,制造一道道浓浓的迷雾,让人困扰其中,看不清前路和方向。
但再浓的雾,也会在阳光下散开。小桃命运的迷雾,同样会在如梭流逝的时光里,逐渐显露它的真面目。
(25)
正当疑虑、惶惑、忧心,当然少不了一些心理阴暗之人的幸灾乐祸,各种各样的心绪想法交织缠绕,如浓重的乌云低悬头上,使人无比压抑悲凉,对明天抱的希望越来越渺茫的时候——阿成醒了。
那是他昏迷的第二十二天。
失去意识,或者说是意识迷糊的那段日子里,阿成觉得自己象掉进了一个无底的黑色深潭,周围没有一点光亮。浓重如墨的黑暗从四面八方压迫过来,将他重重包围缠裹。身下冰冷的水里仿佛有无数只手,将他牢牢地抓着,往潭底拖去。他苦苦挣扎,却觉得手脚四肢好象都不属于自己了,毫无反抗之力,整个人一直往下坠,往下坠……那个过程是漫长的,因为不知底在哪里,底是什么。他又觉得自己象飘浮在虚无的太空之中,落进一个无边的黑洞,一股引力吸扯着命若游丝的他,去往另一个未知的世界。
也许,这就是“死”吧。受损严重的躯壳已安放不下灵魂,它们必须要分离了。这一缕魂魄,飘飘悠悠,轻轻荡荡,马上就要归于天地冥冥,烟散于浩渺的银河星辰之间。
可是,又总有一股细细的力量,感觉非常柔弱,却又如蛛丝般坚韧,在拉着牵着,不让他往无边的黑暗中坠去。每天,他都能听到一个若有若无的声音,从高远的天际,从无边的虚空中传来。这声音如晚风中轻叩的瓷风铃,带着淡淡的哀愁。又如幽林间的兰草,散发着缕缕的馨香……这是他朝思暮响的那个声音,这个银铃般的嗓音,早已钻进他心里最深处,搅得情思纷乱,如天籁般在胸臆间萦绕回响。有时,又会有一只柔柔的手,带着微暖的体温,轻轻地擦拭着他的额、脸、手,如夏夜晚风般抚息他身体内因伤痛而产生的沮丧和狂躁。
这个声音,还有那个让他日思夜想为之痴狂,情意付出生命的人,给了阿成求生的意志,摆脱了那无数拉扯他的手和要将他吸往黑洞的引力。在一个夕光万道,将病房里也铺洒满金色余晖的傍晚,他睁开了眼睛。
仿佛从另一个世界跋涉了漫长的旅程回来,他一下子不大适应眼前看到的世界——不大的病房里静悄悄的,除了他自己,一个人也没有。白的墙壁、白的床单、白色的输液瓶,都浸在夕阳金光中。透明的管子里,一滴一滴不紧不慢地淌着,让人感觉这滴的不是药水,而是时间和生命。
阿成很疑惑,努力回想着昏迷前发生的事,却觉得头痛难忍,找不到一点头绪。他又想到了昏迷时听到的那个声音,那只手,可是眼前目光搜索之处,却什么也没有找到。心下不禁有些沮丧失落,那应该就是一个幻觉吧,怎么可能是真的呢?
这时,他听到门外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一个人由远渐近走进病房,两人四目相对,一下子都愣住了。
“阿成,你终于醒了!”声音中透出惊喜。这正是小桃,她刚打开水去了。
阿成在触碰到小桃那欣喜眼光的一瞬间,脸刷地红了,连忙转过头去,心里因为紧张狂跳而一时说不出话。
“医生说你在慢慢恢复,最多还有一两个星期就会醒,没想到这么快!”小桃落落大方,从心底里散发出高兴。
气氛有些生涩。这两个年轻人,本来是一对平行线,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无论线怎么延长,都没有可能产生交集的地方。可是,乖戾的命运,却通过特殊的方式把他们硬扯在一起,凑到了一块。小桃对于阿成,由完全陌生,到那晚的受到震撼感动,再加上这二十多天的悉心陪护,已经从心里完全接纳了他。而阿成却不是,他冲出去救小桃时,并没有时间多想以后会发生什么。昏迷这段时间,仿佛是生命突然中断了。在他心里,小桃仍然是高在云端的女神,他只能站在地上远远地仰望着,暗慕着,从来不敢奢望能够接近。可是现在那无比圣洁的女神,一下子来到面前,眼神交汇,声息相闻,怎能不叫他心慌得手足无措呢。
“你弟弟去街上买东西了,一会就回来。”
从小桃的口中,阿成才知道他母亲已来照顾过十多天,后来家里的农活丢不下,又年迈体弱,老乡们就劝她先回去,留下他十几岁的弟弟来照顾。而小桃也是那时才知道,阿成的父亲早逝,下有弟妹,家境条件很差。但她并不在意,感激之心和报答之情已牢牢主宰了她的心。甚至她都没认真想过昏迷中的阿成是怎样一个人,只是觉得他能够在人群中冲出来救自己,这已远超一切。
“小桃,你快去上班吧,不然会扣工资的。”阿成憋红了脸,艰难地吐出一句话。
“没事,我已和周老板请假了。你弟弟还小,不懂什么事,我照顾你好些。”小桃柔声细语地说。
“不不不,小桃,我有弟弟照顾就行了,你快回厂里去吧,不然别人会说闲话的。”刚醒过来的阿成身体还很虚弱,这句话却说得急促而坚决。
小桃迷惑了,他不是很喜欢她吗?连“大黄牙”一伙人凶残的死亡威胁都不怕,现在心上人就站在面前了,怎么却要叫她走呢?小桃不知道,阿成有很严重的自卑。他心里根深蒂固地认为,小桃是天上的仙女,自己平凡得象卑微的泥土,根本就配不上她。他舍命救她,是出于刻骨痴情的爱,可却并不是为了和她在一起。这种感情就象一个人很喜欢阳光,没有它就不能活,却不可能去拥抱太阳一样。
人的心理情感复杂万端,即使如小桃这么聪明灵慧,也想不明白阿成为什么会这样。但她已经认定了一个理——无论怎样,都要报答他,否则会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会负疚一辈子。为了这份沉重的债,她放下了少女的矜持和身段,不管别人的讥笑眼光和风言冷语,甚至是忍气吞声,都不离不弃照顾这个男人。哪怕是陪上一辈子的幸福,都在所不惜。
古时候,有一个七仙女和牛郎的故事。美丽的七仙女和平凡的董永原本毫无交集,相隔天遥地远。但就因一次阴差阳错的姻缘,原本看起来不可能的两个人,却结为了夫妻。这段情缘结局悲凄,七仙女终归要回到天上。他们之间,终究有一道不可逾越的浩瀚银河。
(26)
在小桃的用心照料下,阿成奇迹般渐渐康复,并没有象许多人担心和有的人期盼那样一直昏迷或落下残疾,两个人也最终走到了一起。
虽然明知会是这样,这是他们两个人预料之中的正常发展轨迹,可还是不为大多数人接受,甚至可以说是无法忍受。
“一朵鲜花插在烂泥里。” 这是那些情场失意者忿忿不平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好拣不拣,拣个烂灯盏。” 长舌头大妈小妇们叽叽咕咕溅起满天的唾沫。
大多数人觉得小桃很傻,对这么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托付终身。人们心里的不满意,并不是小桃的报恩——这在几千年的传统观念中是理应的,对的。但也正是那固有的观念,使人认为救美的“英雄”,应该是超乎常人,有非凡之处,受倾慕景仰的。可阿成完全不符合这标准,他普通、老实、寡言,放在人堆里就马上会被淹没找不到。可偏偏就是他,赢得了大家心目中公认“女神”、“区花”的芳心。一种强烈的不相称,不平衡感弥漫在人们复杂的心里,扬起漫天的飞短流长。
不仅在厂里处境不好,令小桃没想到的是,两人的事在阿成家里竟也遇到了很大的阻力。阿成的母亲独自把他和弟弟从小艰辛拉扯大,勤劳能干,却也因此性格十分泼辣强势。她一直固执地秉持着那时潮汕地区男尊女卑,还有男子不外娶,女子不外嫁的老旧观念。刚开始,她并不知道阿成是因为救一位姑娘而受的伤,只以为他是无端遭了恶人的打,小桃是工厂派去照顾阿成的。后来有传言到她耳里,才渐渐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在旁人眼里,阿成其貌不扬,家境又不好,能有小桃这么好的女孩喜欢,真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气。 可他母亲却并不这么想,她不满小桃是外省人,不会说潮汕话。在她心里潮汕女子是最好的,已经托人给儿子去说了媒。再就是强烈地怨责小桃,是因为她,阿成才会受那么重的伤。自己的儿子从小老实本分,从不打架,现在却为一个外省女子几乎送了命。这是对她为母地位尊严的忤逆,那女子就是红颜祸水。
小桃象是走进了一条崎岖泥泞的小道,荆棘野草拦路,脚下举步维艰。
她原以为,只要两人情意相属,真心相待,就没有什么面对不了的风雨困阻。毕竟这是两个人之间的事,现在是自由的社会和开放的时代,一切可以由自己决定。
可她和绝大多数初次面对婚姻的年轻人一样,把感情看得高于一切,而忽视了各种现实的无情与冷酷。
两人在厂里每天要面对各种怪异眼光和风言冷语。小桃性格刚强坚韧,任凭别人怎么说都淡然处之,不作理会。可是阿成不同,他陷在那些昔日的竞争对手的包围中,老实憨厚受了许多讥笑和欺负。
这期间小桃和阿成还抽空请假回了一次潮汕大竹的家里。那是个贫穷的小村落,而阿成家又分外困窘,住的泥砖房破旧不堪,弟弟十几岁却没读几天书,整天在外面游逛。他母亲种着几亩薄地,养了几头猪和一些鸡,没什么文化却无由地有一种优越感,觉得小桃是外来的,害阿成受了伤,给了许多难看的脸色和冰冷伤人的话。而阿成虽然爱小桃,但也很孝顺恭谨母亲,只是低眉顺首唯唯诺诺。
二舅娘是小桃亲密无间的好姐妹,这一切她都看到听到,不禁忧心忡忡。对小桃和阿成两人的事,二舅娘的心情是矛盾纠结的,她既觉得小桃做得对——那晚如果没有阿成,她就会遭受污辱,失去清白,往后的日子不堪设想。对于这样一个深爱自己,肯舍命相救的人,怎么报答都不为过。可是她又同样脱不了俗,和厂里大多数人的想法一样,觉得无论从哪方面,阿成都配不上小桃,实在不是她的好归宿。为了这个,她找机会转弯抹角和小桃聊了一次,其实意思和周老板差不多。
“小桃,你和阿成现在怎样了?”
“唉!这木头疙瘩。别人讥笑捉弄他,只会傻乎乎地忍受。那些好事多嘴的人说些含针带刺的话,都窝在心里,和我在一起时倒全吐出来,说配不上我,不耽误我什么的……他如果有那晚一半的勇气来面对这些闲话就好了。”小桃面带愠容不快。
阿成的性格就是这样,本份厚道中带着一些不自信的懦弱。那晚的勇敢无畏,只能说是爱情的伟力使他在危急之下,为钟爱的人瞬间变了身。回到现实里,却改变不了原有的性格。
“那他家里怎样?”二舅娘更关心这个。
“他妈还是有很多不满,坚持说是我害阿成受了伤,遭了祸,诱惑她儿子不听话惹事。我说的话她听不懂,她说的我也迷糊。阿成又很听他妈的话,不敢说一个不字。真不知该怎么说他……”
二舅娘眼中的小桃,一直都坚强乐观,安然面对工作生活。可现在她掉进了婚恋家庭的尘俗里,就如溺水的人被水草缠住了脚,面带愁容,焦虑叹气,很快就要象许许多多无力反抗的姐妹一样,被冰冷无情的命运潮水所淹没。
“小桃,你这是何苦呢?”二舅娘终于期期艾艾地说出了心底想说的话。“你这么漂亮,这么好,追求的人众星捧月,能排出五里地去。你就算闭着眼睛随便挑一个,都会比阿成好。谁能娶到你,真的是祖上几辈子积了德!阿成家里条件这么差,他妈竟然对你还不满意,挑这挑那,你何必去受这气和罪呢,以后的生活怎么过?”
小桃脸向着别处,若有所思,没有答话。
“虽然阿成救了你,但没谁规定就一定要嫁给他。你不要这样轻贱自己,要想想以后的日子啊……”说到这里,二舅娘情绪有些激动,觉得自己说的都是理,应该会起作用。
小桃还是在想着什么,过了一会,她才开口:“玉姐,如果换我是你,你会怎么做?”
二舅娘没想到小桃会这样问,一时语结。是的,在小桃周围的,包括她和周老板,都只是旁观者。就如有人可以安慰一位受挫折打击的朋友,轻松地对他说要保持乐观、笑对生活、失败是财富……,又举出许多越挫越勇的例子。自我感觉仿佛是一位历尽风雨的成功者,又是一位看透人间得失的哲人。可是一旦自己面对同样的挫折和痛苦,却发现那些客套话全都虚妄毫无用处。身在其中和身处事外,完全是两种不同的心境。
二舅娘嗫嚅着:“这个,我也会报答他……可是我长得不好看……或许,给他些钱也行……”
她想说的意思是如果遇到同样的事,她应该也会以身相报。可是她相貌普通没关系,而小桃就太吃亏。建议用些钱补偿可能是办法。
“用钱,那要给多少?阿成舍了命来救我,我可以用多少钱补偿一条命?”
二舅娘不说话了,小桃依旧是那么有主见,她也依旧说不过她。
“玉姐,你说追求我的人能排出五里地,可是能冲出来救我的只有阿成一个。在那个时候,那些长得好看的,家境好的,有才气的,都去哪了呢。现在我没事了,却嫌弃起救我的人,这违背我的良心。阿成的确很普通,家里条件也不好,这不正给了我报答他的机会吗?这是一笔命中注定的债吧,要用我一辈子来还。”
(27)
小桃和阿成的结合,一开始就陷入了各种心态复杂的非议之中。还有许多如山般压来的困难与阻力,似乎都在显示两人在一起是错误的,不被祝福的。喜欢小桃的人不由得会十分担心,而心态相反的则暗自窃喜,期待着看他们的笑话。
在这个时候,小桃又一次显示了她湘妹子有主见而坚韧的“辣”性格。她先是请阿成的堂哥,也就是那晚带人救阿成的“唐老大”出面,去说服阿成的母亲。唐老大见的世面多,早已淡薄了潮汕人的陈旧观念,对堂弟能得到如花似玉,又心地善良的小桃十分高兴和支持。他在大竹当地也很有声望,所以出面劝说后,虽然阿成的母亲还是心有芥蒂,却也不好再强烈反对。
接着,小桃作出了一个令所有的人都惊讶的决定——和阿成一起向厂里辞工。
那时,小桃已是生产部的主管,工作独当一面,几个股东都十分器重。特别是周老板,把她看作最信得过,最能干的亲信下属,格外照护培养,工作上可以说前路一片光明。
辞工,就意味着放弃在厂里几年辛苦打拼、来之不易的职位和薪资,一切又从“零”开始,重新汇入四处飘零找工作的大军。这在那时谋生艰难的深圳,几乎是一件傻得不能再傻的事。
可是从小桃的立场想一下,却又似乎能有些理解。因为厂里的人际环境已容不下两个人——确切地说,是容不下阿成。各种各样的,含着忌恨、质疑、嘲笑、讥诮、怜悯……千奇百怪的心态把老实憨厚的阿成包围,他就象一只落进鸡群的鸭子,每天要受着言语、目光和戏弄的尖利叮啄。
虽然阿成比小桃大两岁, 可是两人在一起时却恰好反过来,小桃象个姐姐一样,护着阿成这个受人欺负的“弟弟”。她已经看明白,只要两人在这厂里一天,那些如长矛利箭般的闲言碎语就会有增无减,永远不会消停。与其厚着脸留在厂里忍屈受辱,还不如辞工换过新的环境,开始新的生活。
二舅娘很担心,她深知找工作的不易。两个人同时辞工,如果一时找不到工作,都没有了收入来源,在深圳这处处花钱的地方如何能生活下去?
小桃却似乎并不担心这个,她有自己的主意和想法。辞工后,又做了一件让人意外的事。她并没有去找工作,而是拿出所有积蓄,买了一台二手五金加工机器,阿成叫上他弟弟,开了一个家庭加工厂。
深圳的经济飞速发展,各种公司、工厂、市场、商店、小摊……其实就象个大生物链。实力雄厚的大公司、大工厂居于上端,规模小些的居于下端,而许许多多的微型家庭式工厂在最底端。大的企业赚大利润,小微企业分一点点羹,赚些小利润。虽然挣钱不多,但只要肯下力气去干,用心经营,降低成本,怎么都比在厂里打工领固定工资好,毕竟能做个小老板。
最出人意料的是,人们都以为十分喜爱和器重小桃的周老板不会让她辞工,甚至可能很生气。可事实却完全相反,周老板不仅没有阻拦,还成为小桃家庭加工厂的第一位供应商——也就是把一些交货时间比较急,技术和品质要求并不是十分高的订单,分一些给小桃这样的家庭企业去做,当然支付的加工费用要比在厂里生产的成本要低些。而小桃要赚钱,就必须要比在厂里更加辛劳勤恳,才能得到一些凭劳动力换取的利润。这种家庭型企业在深圳不在少数,依靠大公司大厂家的施惠而生存。但也正是这种小企业,为许多有梦想的年轻人提供了一条创业的道路,孕育出了华为、蓝思等日后的大集团。
在厂的经营管理上,周老板舍不得小桃离开,因为她已成为自己的得力助手,而且还很有培养的潜质。可是从个人情感上,周老板又十分理性。她已经看出,小桃是个很有主见的人,决定和阿成在一起是无法改变的。但两个人都在厂里,要面对太多的蜚语和诘难,而且对厂子的管理也不是好事。所以当小桃把她辞职办家庭加工厂的想法说出来时,她很快就同意了,并给予了最大的支持。周老板也从来没有忘记刘大师那个对小桃的测命预言,她一直用疑惑的眼光在观察着阿成。这个男人,纯厚、本份中带点怯懦,虽然从性格看做不了什么大事业,可是应该也不会做什么坏事,怎么就会祸害小桃呢。但这就象一个命运设下的哑谜,在时间把谜底揭开之前,谁也不知道安排的是什么。一向强势能干的周老板有时也产生了深深的无力感,小桃的命运就象一列疾驰的火车,有着既定的轨道、方向、时间和到站地,任何人都无力改变,只能焦灼却无奈地看着它不断前行。
(28)
小桃就如一条小鱼儿,放弃平静安稳的池塘,纵身跃进了浩瀚无边却波涛汹涌的大海里。
那个时代,“下海”是一个热门而时髦的词。“海”,是指商海。可以乘着改革开放澎湃起伏的大潮,搏击市场风浪,改写人生命运,这是让许多人梦寐以求,并为之义无反顾、一往无前的事。在报纸上、电视里,以及口口相传中,一个又一个下海成功的传奇故事,又激起了整个社会更大的渴望与追求。可是,有样东西千百年以来一直没有改变,就如人们春游赏花一样,喜欢欣赏赞叹鲜花的美丽与娇艳,却很少人会想到这一枝独妍,经历过多少风雨寒霜和病虫的摧折。在那姹紫嫣红遮盖的土壤里,掉落着多少没能再沐浴阳光的枯枝残叶。
小桃的“厂子”非常简陋,就是在工业区附近租了三间村民的旧平房。一间做生产车间,一间是两夫妻的卧室,一间做仓库兼让阿成的弟弟住。连象样的厨房都没有,是在房子旁搭了个油毡棚子,里面放了些简单的炊具。他们接的第一批货不多,是帮周老板的厂里加工一万个金属门把手,要用机器打磨、抛光、包装,交货期限是一个月,每个可以赚一毛钱。小桃心灵手巧,技术娴熟,做这些小零件不在话下。可是阿成手脚笨拙,他的弟弟更是个生手,小桃不得不自己额外做了大部分。同时还要忙着买菜做饭,应付有人来查消防、暂住证、执照、处理和村里邻人的关系……分身无术,忙得团团转。
二舅娘从得知小桃辞工自己开加工厂那一天起,就决定也要辞工,去给这位最亲最好的姐妹帮忙,可小桃却坚决地拒绝了。她说周老板待她这么好,如果二舅娘跟着她辞职,这不是挖厂里的墙角吗?再说她刚开始做小厂子,经营收入都不稳定,有很大风险,而且还给不了二舅娘同样的薪资,不想她来犯这个险。二舅娘拗不过小桃,又不忍心看她这么辛苦,所以下班了或周末放假,一有时间就往她那里跑,帮忙做饭、打扫、加工零件,尽量分担一些。
小桃克勤克俭,用心经营。做出的货她一个一个认真检查把关,有一点瑕疵都不放过,残损率几乎为零。无论多辛苦,有时连续几天通宵赶工,都从不耽误交货,慢慢树立了起了声誉。周老板开始放心地给更多的货她做,还帮她介绍其他工厂的订单,厂子渐渐走上正轨,要做的货越来越多,就算二舅娘一有时间就去搭手也忙不过来,不得不临时从附近请些比较清闲的家庭主妇来帮忙。那些日子里,二舅娘看到小桃明显地瘦了,脸色因为熬夜赶货也变得憔悴了很多,眼睛蒙上了一圈淡淡的黑影。然而老天似乎从来看不得人顺利,总要想方设法来增添点干扰和麻烦——半年多后,正当小桃厂子的业务蒸蒸日上,越来越好,准备增添机器和扩大厂房的时候,她怀孕了。
怀孕对一般人家来说是天大的喜事,添丁旺家。可是对于小桃来说,却很不是时候。因为厂里家里离了她,或者夸张地说只要她休息一会,马上就会有各种各样的事堆积起来,运转就会滞慢下来,等着她去处理。阿成干活很卖力,可他只会干活,对别的事情笨拙讷言,没有主见。他的弟弟正是青头叛逆的时候,经常问两人要钱偷跑出去玩,还不服讲顶嘴怄气。阿成的妈妈这个时候应该到深圳来帮忙,可她却不肯丢下家里的田地鸡鸭,说不想来小桃这里做佣人受气,心里还是抱着成见。
怀孕刚开始的时候没什么感觉,小桃忙里忙外,几乎忘了自己是个女人,肚子里已经有了一个附着她的骨肉生命。可是到两三个月之后,剧烈的妊娠反应,使她越来越不能忽视这个不期而至,忽然闯进生命中的调皮小家伙。有时正干着活,一阵翻江倒海的反胃袭来,小桃顿时觉得自己自己的肚子容不下任何东西,包括五脏六腑,全都要吐出来。不仅剧烈而频繁地吐,还什么都吃不下,勉强喝一点粥汤,片刻又吐得一干二净。后来,手脚又出现浮肿,大了整整一圈,没有了往日的灵便麻利。不知什么原因,头发也掉得厉害。
尽管这样,小桃仍然挺着越来越大的肚子忙碌不停,没有稍停顿休息哪怕一会。她知道,自己不能停,这个小厂子刚起步,是自己的梦想,是将来的希望。这点小苦算不了什么,而且她心里还暗暗的有些将为人母的高兴和期待,肚子里的小皮伢子,是男娃还是女娃,长得啥样?应该是男娃子,不然怎么会把妈妈折腾得这么厉害呢。
与大多数男人一样,阿成对小桃的怀孕显得措不及防,惶惶不安,手忙脚乱地不知该怎样关心自己的妻子。倒是二舅娘更加心疼小桃,到处打听孕妇要吃什么、注意什么、禁忌什么,然后现学现用,一有空就来照顾她。
“唉……小桃,你这怀上真不是时候,你看你都成啥样了!”这时刚忙完的小桃,脸色蜡黄,鬓发凌乱,身上穿着宽大的衣服,完全失去了以往美丽的光彩。
“玉姐,没事,娃子该来的时候就会来,哪有说得准的呢。”
“可是,这娃子也太会挑时了,就没想想他妈现在多忙多累。看你这怀孕的反应,简直是要了半条命去啊。”
“玉姐,做母亲的不都是这样吗?把自己的命分出来,给自己的娃子。为了他,哪怕不要命都行。”
“那你就不能少接些单,或者把厂子停几个月,过了这段时间把娃生下来再说吗?这样挺着肚子还不停地忙,太辛苦了。”
“玉姐,我和阿成都辞工了,没有了收入,希望全在这个厂子上。一旦停下来,各种开销怎么办。还有娃娃出生后要用钱的地方更多,吃的穿的用的,读书上学。现在是辛苦点,熬过去就好了。”肚子里的孩子,让小桃想得更加长远。
二舅娘不说话了,虽然很心疼小桃,可是活生生的现实摆在面前,她们又能怎样呢。
这时,小桃胎动了一下。
“玉姐,你快看,小家伙在踢我。”小桃欣喜地叫二舅娘看。
只见小桃光洁的肚皮上,肚脐旁,微微凸起一点点。
二舅娘连忙用手指去轻轻触了触,故作嗔怪地说:“乖娃子,你好好听话,别再闹了,安分一会,你妈真是太辛苦了……以后长大了,可得好好报答你妈妈,要不玉姨可饶不过你。”
小桃憔悴的脸上一下子露出了笑意:“玉姐,我不求他报答,只要他能好好听话,用功读书,做个善良的人就行了。”
几个月后,小桃产下了一个健康的男婴,她给他取名叫小杰。
(29)
儿子的出生,让小桃倍加辛劳忙碌。她几乎都没怎么坐月子,从医院回来就开始忙这忙那。不仅厂里的事要安排,现在又多了个小小的人儿要照养。喂奶、洗澡、换尿布、哄睡……母爱的天性,使她不得不将许多精力从厂子上挪开,转移到心爱的儿子身上。
二舅娘虽然还没结婚,却照顾过弟妹,很喜欢小孩。她一到小桃那,第一件事就是把小杰抱过来,亲切熟稔地照抚哄逗,好让小桃可以歇歇,忙些别的事。
都说儿子随母,襁褓中的小杰一眼就可以看出和妈妈长得非常的象。一头乌黑柔软的绻发,精巧挺直的鼻子,白皙透红的皮肤,两只黑宝石般闪着微光的眼睛,匀称的脸庞五官,看过的人都说这孩子太漂亮了,以后长大了肯定帅气得不行。
不由得人不相信,有了孩子的生活,感觉时间会溜得更快。因为那小小的生命仿佛就象一个太阳下的日晷,可以看得见的飞快成长与变化。
转眼间,小杰会坐,会爬了,会简单短促地叫爸爸、妈妈、叔叔、姨姨……会指着肚子说饿饿,饭饭……眼睛会跟着新奇的东西,高兴地说鸡鸡、虫虫……。小桃干活忙碌的时候,就将儿子放在不远处一个有围栏的小床里。没钱买太多玩具,就给几个加工好的稀奇小零件,他不哭不闹,安安静静的两只小手把玩得有滋有味。二舅娘去帮忙的时候,总喜欢逗弄这可爱的小家伙。她想出小时候各种山里孩子的玩法,用一小截葱叶,放在嘴里吹出婉转悦耳的鸟鸣声,吸引得小杰视线离开手中的玩物,转头好奇地四处看。又去斫来一片青绿的剑麻叶子,扭折叠曲成一具四叶小风车,让那如白玉般稚嫩的小脸上绽露出天使纯净的笑靥。二舅娘娘还经常泛起童心,悄悄地走到专心致志玩耍的小杰后面躲起来,轻声扮小猫叫,小狗叫,就为逗引得那婴童天籁般的咯咯一笑。
到了晚上,小桃大部分事情都忙好停当,小杰白天休息足了,往往还不睡。她便让儿子噙吸着奶,抱着轻拍哼唱那一首首或是她妈妈小时候唱给她听的,或是她自己编出来的摇篮曲:
白云下有个山窝子,
里面住着一大家子,
灰兔哥爱吃萝卜子,
松鼠弟喜欢板栗子,
竹鸡姐拖着长尾子,
斑鸠妹穿上花衣子,
狐狸婆婆张笑脸子,
山羊爷爷捋白胡子……
小杰依偎在妈妈温暖的怀里,小嘴巴一耸一耸地吸着奶,乌溜溜的小眼睛用余光斜看着母亲美丽光洁的脸庞,静静地听着如夜风轻拂的曲子,却一时不肯睡去。于是小桃又轻声哼唱:
妈妈上山去打茶子,
山腰有一棵大柏子,
下面站着个老仙子,
长眉毛飘到嘴巴子,
白胡须垂到肚脐子,
送妈妈一颗白果子,
吃下去慢慢胀肚子,
生下我乖乖杰伢子……
小杰终于在妈妈怀里甜甜地熟睡,夜也已深了。小桃小心地把他放在床上,才轻手轻脚地去洗漱,沉入属于自己的梦。
转眼就到了小杰周岁,小桃的厂子里难得的热闹。这一年多里,她好象在用心养着两个孩子:一个是小杰,另一个就是小厂子。在她呕心沥血日夜操持下,儿子健康聪明地成长,越发漂亮可爱,谁见了都忍不住要夸赞和想抱一下。而厂子也摆脱了起步时的孱弱和艰辛,有了稳定的客户和货源,招了四五个工人,搬到了一幢两层的小楼房里。
周老板来了,二舅娘来了,一些相熟的工友来了,还有许多客户和阿成的老乡。小桃从附近请了个厨师,自己备好菜蔬用品,叫厂里的工人打下手,办了五桌酒席,既是庆祝儿子的周岁,也是借此机会答谢支持和帮过她的人们。
小小的工厂里喜气盈盈,欢声笑语。从来不喝酒的小桃这天也端起了红酒杯,一桌一桌地敬着客人。虽然只是抿一小口,不一会脸上就飞满了红霞。小杰成为了比他妈妈还要受瞩目和喜欢的人,众人抢着抱他、亲他、逗他,送上周岁祝福和礼物。
工友们大都送的是小衣服、小帽子、玩具之类的。客户和亲友则大多数封上一个寓意吉祥的红包。其中有两样礼物最别致,一个是二舅娘送的,一对做工精细的小银镯。她家乡有个说法,儿子长得很象母亲,命格就会和父亲相克,要在脚上戴一对银镯子,一直到六岁,才会吉利。二舅娘到商场的银器店里精心挑了好久,才咬牙花一百多块钱买下它们,并让店员在左边的镯子上刻了平安健康,右边刻了聪明成才这八个字。另一个是周老板送的一个红包,里面装着三张崭新红艳的一千块面值港币。这在那时平均工资才不到一千元的深圳来说,绝对是一份大礼了。
在所有道贺的人当中,周老板的心情应该是最复杂的。她很欣慰,自己没有看错桃女,聪明、吃苦、能干,坚韧顽强,在多舛幻变的命运和云谲波诡的商海中,努力闯出了一片小天地。不仅在事业上,从家庭上看,桃女也是幸福的。有一个这么漂亮可爱的儿子,已足令许多人歆羡不已。而她的丈夫阿成,老实憨厚,本分勤快。虽然只是个做不了大事业的普通男人,但比起许多贪慕虚荣、拈花惹草、花天酒地,没有丝毫责任心的男人,只要心里知足,不是已经挺不错了吗?如果桃女的生活能够一直沿着这条轨迹走下去,她的事业和家庭无疑会踏实美满,有一片光明的前景。可是心里有一个疙瘩,周老板是怎么也绕不过,忘不掉的,那就是刘大师那个可怕的预言。小桃的结婚、生子都已经准确如期地实现了,那剩下来最残忍的部分,也将要发生!眼前这幸福的一幕,都要被无情的摧毁掉吗?一触及到这些,她的心里因阵阵的刺痛而发颤,简直不敢再想象下去。
(30)
周老板虽然很担心,却做不了任何事情,因为小桃看起来是如此的幸福美满,即使顺着她现有生活的方向一直往后看下去,如果不是遇到什么突如其来的天灾人祸,那没有任何人会怀疑小桃凭着她的聪明能干,可以创造更大的事业,更好的生活。
就算是周老板一直揣摩观察的对象阿成,也看不出有丝毫的不对。他只是相貌普通平常,性格老实内向些而已。但对于一个有主见而精明强势的女人来说,有这样一位无言顺从的配偶恰恰是最合适的。如果夫妻两人都个性刚强,互不相让,才最容易产生分岐和矛盾,埋下祸端隐患。抛开那个测命谶言,周老板甚至暗暗有点庆幸小桃当初的决定,如果她选择的是一个英俊有才又或是多金的男人,在深圳这个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崇拜成功的地方,很可能就要陷入与各种引诱、魅惑、背叛构成的拉锯交战中。而阿成至少从目前总体感觉来说,不用太担心这个。可是他又究竟会怎样对小桃不利呢?这个疑问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它深埋在时间的沙漏里,只有等那细微的流淌不息,来渐渐揭开答案。
小桃两夫妻经营的厂子越来越红火。那时的深圳就象一个神奇的初生婴儿,短短的时间里就完成了儿童、少年、青年的生长历程……飞快地繁荣发展。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深圳最红火的无疑是遍布各个工业区的大小电子厂。生产的电话机、收录机、影碟机、功放机、BB机、大哥大……各种各样,而且不断更新换代的电子产品,成为那个时代炙手可热的商品。机敏的小桃抓住机会,在许多人对时代的快速变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放弃了原来只赚些劳力差价辛苦钱的安稳模式,专门去学习了技术,半买半赊更新机器,扩大厂房面积,做起了BB机零配件的专业加工。从那个时代过来的人都知道,BB机又叫寻呼机,曾经和现在的手机一样普及。大街上无论男女,身上没挂个BB机,没时不时响起清脆激越的B、B、B……B、B、B声,那几乎就是没身份没地位的象征。那时的摩托罗拉寻呼机,价位名气和现在的苹果手机不遑上下。
小桃代工的BB机不是大牌子,但在当时的大热潮下销量也是十分好,所以订单很充足,经常要日夜加班赶货,工人也增加到了十几个人。
在厂里,小桃有着绝对的地位,大到洽谈订单、生产计划、工人招录,小到成本核算、财务收支,乃至食堂的伙食饭菜,事无巨细,都由她安排决定。客户、工人、邻居,还有工商、税务、消防这些政府部门的人,有什么事情都是找小桃。在人们的心里,这个厂子的老板就是小桃,她就代表着这个厂子,却往往忽略了她老实憨厚的丈夫阿成,最多有时通过他向小桃传传话,仅此而已。
难得的是,阿成对此毫无怨言。他不懂经营管理,却会带头和工人一起加班加点。他不善交际应对,却自甘默默地隐藏在小桃干练的光环背后,忍受别人的不屑和嘲笑。他做不了大的事情,却可以把一些小桃没精力顾及到的,如解决工人的小困难,修理厂里水电和机器用具的小毛病,照护儿子身体小恙等细琐小事做得井井有条。
阿成就象一块朴实无华而令人鄙弃的泥土,虽然从表面上看起来和美丽的鲜花毫不相衬,却能给她安心的守护和默默的濡养支撑。如果单纯从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的热恋来说,可能男才女貌或俊男靓女更容易让人喜欢和接受。可是从长久生活共处,共同面对漫漫人生的风雨困苦来说,谁又能说性格的契合不是更重要的呢?
小杰的成长也令人欣喜。他三岁多了,长得粉雕玉琢,人见人爱。这小家伙没有同龄孩子那种令人操心的随心所欲,顽皮不羁,玩的时候活泼可爱,安静下来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摆弄玩具,看儿童画册,看动画片,不给大人添麻烦。更令人惊讶和疼爱的是,他这么小的年纪竟然十分懂道理。有一次他看中了一个大积木玩具,小桃俭省惯了,嫌太贵,就对他说爸爸妈妈赚钱很不容易、很辛苦,家里还有很多地方要用钱,不能这么大手大脚乱花钱。小杰瞪大眼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不再吵闹。后来,每次两夫妻带他出去买东西,或要送礼物给他,总是摇着小手说:“不要,太贵,爸爸妈妈辛苦。”他还很会心疼小桃,幼儿园发了糖果,或别人给了好吃的东西,就偷偷藏一点起来,等到晚上她回来了,拿出来一定要让妈妈吃。那小小年纪就显现出来的体贴懂事,让小桃的心暖得要融化。
二舅娘也已经结婚了,是相亲认识的我二舅。 二舅长得中规中矩,也勉强算仪表堂堂。可是有一个很大的毛病,就是心浮气躁,脾气暴烈,而且很大男人主义。结婚后两夫妻一起到深圳打工,二舅娘还在原来的厂里,二舅去了另一个镇帮人打理花卉苗圃。
真正走进婚姻里,二舅娘才发觉少女的青春美好幻想和现实生活相差实在太远了。结婚前,总觉得天地间,还有时间的河流上飘满了粉色带着缤纷幻彩的花朵。情窦初开的憧憬,让眼前和心里的一切都充满了青柠檬般酸涩带甜的味道。可是结婚后,就象一场浓雾遮掩了一切,忽然太阳出来了,马上烟消云散,活生生的现实清晰无疑地摆在面前——遥相思念和朝夕共处,甜蜜恋人和糟糠夫妻是两码事。
品尝了婚姻滋味,经常要忍受二舅暴戾脾气的二舅娘忽然很羡慕小桃。她以前不是这样的,心底总是顽固地觉得阿成配不上小桃。自己最好的姐妹嫁给这个要什么没什么的男人,婚姻和生活会很可怜不幸。所以她也和别人一样的心态,对阿成不冷不热,带着点鄙夷。然而现实却总是出人意料,当她看到阿成这么朴实勤快,这么好的性格脾气,最重要的是始终如一的这么爱小桃,作为一个男人甘愿低眉顺首,含屈吞声,处处为她着想,这一家子这么和谐幸福 ,不禁又十分羡慕。
“小桃,阿成虽然人长得不怎么样,但对你真的挺不错的。”又一天闲暇的时候,二舅娘半调侃半认真地说。
“是啊,他这人就是老实,除了抽点烟,不喝酒、不打牌赌钱,不会跟别的男人出去瞎混,不乱花钱,疼爱孩子,是个过日子的人。”小桃语气里可以感觉到小小的满足。
“要是他也能象你一样,脑子活些,更能干些,可以分担一下多好,你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玉姐,不能这么想。我这几年开厂子,跑业务,见识了各种各样的人。特别是那些有些本事的男人,表面上看一本正经,可是都喜欢去喝酒,去赌,去混,说是应酬。还有的客户明知我已有家有娃了,私下不停地打电话来说些肉麻无礼的话,又不能得罪,应付着真心累……如果阿成也有点本事,长得好看些,保不准就象那些男人一样。即使他自己不想,在深圳这个大泥窝子里,这么多诱惑拉着扯着,身不由己,慢慢也会变的。”
二舅娘听小桃这么一说,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如果是普通女人,当然想自己的男人赚钱养家有本事,因为那是为了生活,情非得已。可小桃就是个能干的女人,怎么可能容忍自己的男人出去堕落胡混呢。弄明白这些,她的心慢慢宽慰了。
“小桃,你这么精明能干,阿成这么憨厚本份,小杰又这么聪明懂事,以后一家子的日子肯定会越来越好的。”
“玉姐,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阿成人虽然老实,可是也有个很大的毛病,让人窝心。”
说这话时,小桃脸上现出了浓浓的忧色与不快。
(31)
阿成的毛病在许多人看来根本不算毛病,甚至还是中国几千年来为人称道的传统美德——那就是非常孝顺,对他的母亲俯首贴耳,言听计从。还有就是很看重兄弟情分,恪守长兄为父的信条,对他弟弟爱护有加,从不苛责。
在传统观念和旁人的眼里,能够拥有这么好的品格无疑难能可贵,令人赞许。小桃能有这样的丈夫,自然也应该十分庆幸和高兴才对。
可那只是毫无关联的人们身置事外的想法,就象人间都羡慕月亮上的嫦娥仙游逍遥,却不知她心里孤寂酸楚,经常望着凡界偷偷垂泪一样。站在小桃的角度,她对阿成的“孝心”和浓重的兄弟情分感觉到十分的窝心和无穷的烦恼。
结婚之初,小桃就已经知道阿成的母亲是个很不好相与的人。她有着农村妇女质朴勤劳的一面,却因为从小独自抚养阿成两兄弟长大,吃了许多苦,也有着泼辣霸道和心胸偏狭的一面。虽然勉强同意了阿成娶小桃,却固执地抱着岐视她是外省妹,身份地位要低一等,还有她害自己儿子悖逆受伤的成见。小桃的美貌,还有种种优点,在她眼中成了红颜祸水和争夺儿子控制权的魅惑手段。婆媳矛盾的种子,先天就已深深地种下。
小桃因为对阿成发自心底的感激和报答,自始就含气吞声隐忍着。初创厂子的时候,阿成母亲觉得打工安稳,开厂风险大,虽不算强烈反对,却也没有分毫的支持。在小桃说服阿成一起辞工创业,还挺着大肚子还不得不挨累受苦忙活时,想叫婆婆过来帮帮忙,她却说家里的田地鸡鸭丢不开,还说自己生儿子的时候更辛苦,意思是小桃太娇弱矫情,应该吃吃苦头。等到小杰出生了,却又多加指责小桃不会照顾孩子,想把孙子带回乡下养。爱子如命的小桃又怎么可能同意呢?于是慢慢的龃龉越来越多。
要应付厂子管理的事,经营业务的事, 还有和各种红黑白道的人打交道的事,小桃只是觉得身体累,而且这是自己的事业,能从中找到宽慰。可是这婆媳之间的矛盾,却让精明干练的小桃身心俱疲。她也见过不少家庭因为婆媳争吵关系形同水火的,想着自己只要忍让些,对婆婆好些,应该不至于这样。然而慢慢她就发现,自己轻视了这古来天下第一难的威力。在一个家庭里,婆媳关系仿佛天生就是对立的。如果遇上有知识文化、豁达明事理的婆婆那还好些,如果是脾气古怪而又顽固偏执的,那简直是个劫难。不幸的是,小桃的婆婆就是这后一种。
无论小桃怎么努力,想调和与婆婆之间的矛盾,都觉得象掉进泥潭,走进死胡同里,使不上劲,看不到希望。而在婆媳关系中最重要的那个人——丈夫阿成,却令她无比的寒心和失望。无论母亲说什么,他都是附和同意,叫小桃要忍让,孝敬长辈。甚至他母亲提出带小杰回乡下,也劝妻子同意让她带回乡下一段时间,说自己的母亲养大他兄弟俩,会带孩子。一向坚强的小桃被气得几乎要掉眼泪,发飙大骂他一顿,事情才罢休。
随着厂子的经营壮大,家里的经济宽裕些了,矛盾却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多,让小桃更加揪心。潮汕地区多子多福的观念十分浓重,小杰周岁起,阿成的母亲就不断地唠叨,给压力要小桃再生孩子,至少要有三个,人丁才够旺。小桃那时忙得脚不沾地,分身乏术,怎么可能还想生孩子。况且她认为孩子的教管培养更重要,而不在于数量。为了这事又没少怄气。
改革开放后日子越来越好,一些外出赚了钱的人们回村里盖起了新楼房。阿成的母亲也动了心,觉得自己孤儿寡母一直被人看不起,就执意叫儿子拿钱回家盖房,而且要漂亮大气三层以上。小桃那时正把钱都投入到扩大生产,根本没那么多余钱。另一方面她觉得不应该急着花那么多钱回乡下盖房,就为了挣点面子很不值,于是又一次加深了矛盾。
阿成作为丈夫,其实就应该象个砝码,尽力调整天平两端的平衡,维护家庭的平安宁静。然而他这个“砝码”,却常常放得不是地方,或者准确地说总是滑向顺从他母亲的一方。加上后来产生的一个更大的矛盾,慢慢就将这个家庭,也是小桃的命运推向了悲剧的深渊。
(32)
如果说之前小桃和婆婆之间那些因照养孩子、生育观念、乡下建房而产生的不和只是许多家庭都有的,普通平常的小矛盾,闹闹嘴皮子的争执不快就可以过去。那因阿成的弟弟而引起的牵扯纠纷,则成了小桃苦心经营的这个小家庭无法迈过的一道坎。
阿成的母亲从小就很偏爱伶牙利齿,会讨她欢心的小儿子。虽然家庭困难,但阿成作为大哥负担起了大部分的农活和家务,而弟弟阿全则轻松自在很多,整天跟着村里一群顽劣的少年调皮捣蛋,偷东家的鸡、打破西家的窗之类的事情没少干。每当有人上门投诉,阿成的母亲总是抵赖不承认,还剽悍地反骂人家故意捏造事端,欺负他们孤儿寡母。慢慢地,阿全越来越放纵,书也没读多少,才十几岁就到社会上晃荡。
小桃刚开始办厂的时候,因为请不起工人,就把阿全叫来帮忙。在那时起,她就觉得阿成这个弟弟不靠谱。因为他早上总是睡到很晚才起床,晚上有时要加班,说困就困,自顾自就去睡了,也不管哥嫂还在辛苦忙碌。他心思散漫,干的活不多,却时常伸手要钱,跑到街上泡在游戏机厅里打电子游戏。看到这样,小桃不免有怨言,可是婆婆和阿成却处处维护,说他还小,吃不了苦,年纪长些就好了。等到阿全十七、八岁了,小桃厂里正是需要人帮忙的时候,他却嫌工作太辛苦,赚的钱少,说自己要出去闯一下,找挣大钱的机会,就离开了厂里。
深圳就象一个大熔炉,各种各样的人在这里都会受到淬炼与锻造,实现人生的脱胎换骨。换句话说,无论什么样的人,都会在这座浓郁着金钱与财富气息的城市里,得到追逐成功,改变命运的机会。问题是,这人人渴望的成功,有的是阳光下的,就如小桃这样辛劳勤恳地办厂,光明正大地付出心血和汗水赚钱。而有的则是见不得光,走偏门,靠蝇营狗苟,铤而走险获利生长。但许多人似乎都不大在意这两种“成功”哪种好或是坏,在把金钱看得高于一切和作为成功至高标准的观念里,投机取巧有时看起来比踏踏实实反而更容易受人推崇与羡慕。一些吃不了苦,却又渴望一夜发大财的年青人,就走上了这条企求富贵险中取的道路。阿成的弟弟阿全,就是其中之一。
刚开始,小桃夫妻俩并不知道阿全在外面做什么,除了回厂子蹭饭和问阿成要钱,难得见他一面。过了没多久,有一天他突然又回来了,而且不是一个人,有好几个凶神恶煞的人跟着。小桃一问,顿时气得浑身发抖。原来阿全学会了赌博,他身上没什么钱,在一个地下赌场里小打小闹,很快就把身上的钱输光了。赌场里有放高利贷的人,红了眼的阿全就想去借钱翻盘。可是人家看他年纪不大,又没工作,担心还不起。阿全便拍胸脯说自己哥哥在附近开厂,肯定能还上。赌场的人也不全信,借了一小笔钱给他,很快又输光了,便押着回小桃厂里讨债。
这笔赌债本滚利要一万多块,小桃又气又恨,想要报警,却给阿成苦苦拦住了。他担心惹恼了这帮赌场的人,以后会有更多的麻烦。同时他也心疼弟弟,怕还不上钱会被扣去挨打受罪。小桃本本分分,堂堂正正地经营厂子,没想到会因丈夫的弟弟沾惹上这无妄的祸事。后来虽然帮阿全还了赌债,却心痛郁结得几天吃不好饭。
比无端破费钱财更让小桃气闷的是,婆婆和阿成对于阿全,完全是宽纵袒护。她指责再这样下去,阿全好吃懒做,不走正路,以后不仅害了自己,还会牵累全家。可婆婆却振振有词,说男人赌博是小事情,家乡那一带很多人都赌,可却因此敢闯敢干发了大财。对于婆婆的歪理,小桃气得不行。而阿成也只是说吃过了教训,弟弟肯定会知错改过,要给他机会。
经过这次事后,小桃和阿成出钱让阿全去学做模具,想着让他有技傍身,以后也可以回厂里帮忙。但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去学了几天,又瞒着小桃和阿成偷偷不去了。那天,他兴冲冲地跑回厂里,叫阿成给他两万块钱,要做一笔肯定稳赚的生意。阿成问他是什么生意,却支支吾吾,只说是用钱赚钱,保证很快就可以几倍地赚回来。阿成自然将这事和小桃商量。小桃经常跑生意业务,见识要丰富些。那时深圳刚刚发行原始股,整座城市都在沸腾,人们疯了一样抢购抽签表,价格被爆炒翻了几倍乃至十几倍,许多人因此一夜暴富。小桃见到许多客户都在谈论这个话题,还参与进去,的确赚了不少钱。
小桃想着阿全如果真是想拿钱去炒股那也不错,毕竟这是国家发行和提倡大家买的,也是正当途径赚钱。她把阿全叫来,想详细问问他要怎样买那个抽签表,又怎样卖出去,有什么风险,可是却慢慢发现了不对劲。因为他看起来根本不知道原始股、抽签表是怎么回事,更不用说怎么买卖赚钱。那他说的那个可以用钱赚钱,而且十拿九稳的生意是什么?在小桃的逼问下,阿全终于吞吞吐吐地说了,他竟然是认识了一个贩假币的人,想用2万块去买10万假的人民币,然后再把这假的钱花出去。
得知阿全这个所谓“生意”的真相,小桃彻底寒透了心。以前,她觉得这个小叔子只是顽劣些而已。偷鸡摸狗、惹事生非、赌博欠债,都是品行上的小毛病,也许更长大些,受过社会的历练,或许真如阿成说的慢慢就会懂事改过来。可他现在竟然胆大包天,毫不知耻地想去贩假币,这不仅是犯罪,还不知要害了多少无辜的人白白被骗了血汗钱。
那天,小桃怒不可遏,当着阿成的面,也不怕许多人听到,将阿全痛骂了一顿,并表示以后再也不想理他,也不许他再来要钱。就这样,阿成的母亲和弟弟都越来越怨恨小桃,加上阿成为夫、为子、为兄的软弱不定,为这个小家庭最终的破碎埋下了致命的隐患。
(33)
阿成母亲对小桃的不满,在于她觉得自己的地位受到了挑战与动摇。小桃越能干,厂子办得越红火,对她观念老旧的想法和指令拒绝得越多,这种感觉就越强烈。她心里逐渐野草般疯长起一个顽固的念头——如果不是自己的儿子阿成救了小桃,她不可能有今天。她有今天,就应该无条件报答婆家。可她竟然一再违背忤逆自己的意思,尤其是对心爱的小儿子不加照顾,更是不可原谅的忘恩负义。这股怨恨的火苗从心底蹿起,熊熊地越烧越旺。
小桃很明显地感觉到婆婆对她的成见,可她有自己的原则,有自己经营厂子和生活的规划。她明白,如果听从丈夫的意思,处处顺从婆婆那封建老旧的想法和观念,那事情只会一团糟,什么都难以做好。她也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和婆婆之间的矛盾,说到底是家庭地位之争。婆婆从小带大两个儿子,自认劳苦功高,觉得应该支配一切,不许受到任何抵触与违抗。可小桃进入这个家庭,却恰恰象一个外来的入侵者,抢占去她原有的大部分地位与权威,又怎么不可能产生深深的敌意呢。
为了改善与婆婆的关系,维护家庭的安宁和谐,小桃也做了很多努力和让步。除了太过分、不切合实际,有背她原则和底线的要求,别的都尽量满足婆婆。比如乡下兴起了重修神庙之风,小村有土地庙,大村有伯爷庙,镇上有宗庙,都做得金碧辉煌,气派奢华。婆婆十分迷信烧香拜神,只要是和神庙有关的活动,无论大小都兴头十足去参加,而这就少不了要凑份捐钱。她为了争面子,得保佑,总是要充头捐大数目。小桃虽然心疼钱不应该这么乱花,可想着也是为家里好,就忍下了。还有一次婆婆发病,小桃让阿成将她接到深圳的医院悉心照顾治疗,很快就康复了身体。小桃甚至提出,阿成的弟弟如果能不再想着走那些歪门邪道,可以回她厂里帮忙做个小管理,开高点工资。毕竟是一家人,总比外人可靠些。
婆媳间的矛盾稍缓和了些,可阿全却不领小桃的好意,不肯再回厂里。他已经完完全全成为一个社会人,习惯了浪荡散漫,四处游逛寻找所谓的发大财机会。小桃夫妻俩不常见到他,只是不时从阿成母亲、老乡或熟人的口中,得知阿全跟了某个大哥,占了块地盘,整天打打杀杀地收保护费和讨帐。不久又听说他跟着别人开了个皮包公司,专门做假合同骗内地小企业的押金。后来又传闻他钻空子帮不合手续,身上有事的人做假签证护照偷渡到港澳和国外……。可是这些都不成功,反而被警察抓了几次,都是小桃花钱求关系去保了出来。阿成心疼弟弟,不想他在这条邪路上走下去,苦口婆心地劝戒,还叫人帮忙介绍女朋友,想让他早点结婚收住心,但都没有用处。深圳街头坊间热传的那种种版本一夜暴富的传奇故事,那有钱人醉生梦死的奢华享受生活,就如一剂剂充满诱惑的毒品,使阿全完全深陷在在里面不可自拨。
与小叔子的不成器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小桃的事业和家庭却蒸蒸日上,越来越好。她的厂子在代工圈子里已经小有名气,不仅加工生产低端的BB机、手机外壳,还可以加工技术含量比较高的电路板,甚至组装一台完整的机子都已经不在话下。小桃心里已经有了一个雄心勃勃的计划,下一年要把工厂从现有的30多个工人扩招到50多人,厂房从500平米扩展到1000平米。再远些,她甚至想贴牌生产一个完整的产品,这样会有更高的利润,厂子也会有更广阔的发展前景。而儿子的成长也让她很欣慰。虽然厂子里的事非常忙,但小桃一直没放松对小杰的爱护教育。她小时候非常喜欢读书,却因为家里的原因不得不辍学,留下了很深的遗憾。所以下决心一定要好好培养小杰,让他受到良好的教育,长大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小杰也非常争气,没有辜负妈妈的期望。他天资聪颖,学习领悟的能力非常强,无论是作文、算术、画画、弹琴……都几乎是一点就通,一学就会。在读的幼儿园里一直是小班长,还是园里办活动的固定小主持人,人见人爱。周围的人都羡慕小桃有个这么帅气懂事、聪明乖巧的儿子。
这天晚上,夜空中静静地悬着一勾弯月,疏疏落落的星星四散在天幕上,如一只只仙子的眼睛,温情地看着仲夏夜的世间大地。小桃把各种事情都处理完,洗漱好,一边收拾整理衣物一边和六岁的儿子说话:“小杰,今天老师教什么了?”
“教了一首古诗《游子吟》。”说着就有板有眼,一字一句地背了出来。
“好!你知道这首古诗是什么意思吗?”小桃笑得眼睛象弯弯的月牙。
“意思是说有个人要离开他妈妈,去很远的地方。他妈妈很想念他。” 小杰稚嫩的声音清脆响亮,仿佛能飘到天上的星星那去。
“对,妈妈就是这个世界上最辛苦,最爱她孩子的人。这首诗是教我们要懂得感恩,长大了要报答母亲。”
“可是妈妈,这古诗的作者为什么要去那么远,让他母亲担心呢?”
“他要读书,要工作谋生呀!你长大也会一样的。”
“不,我不会!我长大了也不离开妈妈,要永远和妈妈在一起。”小杰说得一本正经,那严肃的神情把小桃逗笑了。
“傻孩子,九月份你就要读小学了,往后你还要读中学、大学,会离妈妈越来越远。等你长大娶老婆了,就会忘了妈妈喽。”
小桃逗趣的话却让小杰急了,他一把搂住妈妈的脖子,另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巴,“不许这么说,我不娶老婆,不离开妈妈……”
两母子温馨的对话和笑声,透过窗子融入浓浓的夜色,飘得很远很远。可是那皎洁的月儿和忽闪的星星,仿佛已经知道有什么不幸的事情将要发生,不忍心再看下去。不一会儿,一团厚厚的乌云飘来,把大地淹没在无边的黑暗之中。
(34)
第二天一早,小桃把儿子送到幼儿园。临分别的时候,小杰拉着她的手,又再叮咛一遍:“妈妈,晚上你一定要早点来,我想去看小红帽,听班上的小朋友说非常好看。”
小桃这天要去另一个工业区谈订单业务,但事情不多,她估计如果顺利的话,应该可以在小杰放学的时候赶回来接他。几天前镇上剧院来了个小红帽儿童剧团,由真人穿套道具服演出经典童话剧,很受家长和孩子们的欢迎。小桃这几天一直很忙没空,而小杰又不喜欢和刻板讷言的阿成去,就说好了今晚由妈妈接小杰。看完童话剧之后,母子俩还要去商场买准备九月份读小学的书包和文具。
事情如预想的顺利,还有个小小的意外惊喜——这次的订单中,有项是做一批出口的文具盒。本来小桃的厂子主要做电子产品,很少接这种货了。但这种文具盒功能挺先进,上面有个小的电子屏,可以显示时间日期,还有个小卡通狗唱英文歌和说简单的英语句子。小桃一眼看到它,脑海里马上浮现出儿子那惊喜万分,爱不释手的样子,就很爽快地接下了单子。
当夕阳余晖铺满大地,整座城市由高速运转渐渐减慢下来;人们终于可以从为了生活的奔忙中喘口气,看着昏黄的天色开始考虑晚饭和晚上安排的时候,小桃赶到了幼儿园。离正式放学的时间还有几分钟,门口已经有许多家长在翘首等着接孩子。小桃夹在等待的人群里,心情如天上被染得金黄的云朵一样轻松而充满期盼。客户送了一个文具盒的样品,她想着等会小杰出来了,要怎样弄点小悬念,突然把它拿出来,让他有个大大的惊喜。又盘算着接到儿子了,先去哪吃饭……商业街那边新开了家披萨店,听说口味不错,或许可以去那试试。正想着,放学时间到了,幼儿园打开了门,孩子们马上要象小鱼儿一样游出来,回归父母大海的怀抱。这所是镇上最好的幼儿园,环境设施好,管理严格。老师站在园门口,按班级顺序让小班的先走,把小朋友一个一个放出来,确认是家长后才能接。小杰是大班,要等到最后。
小桃也不急,带着轻松的笑意看着从幼儿园里跑着跳着出来,象小鹿般扑向父母怀里的孩子——等一会,也会有属于她的,最心爱一只,欢快亲昵地张开双臂扑向她。
小班的接完了,中班的接完了,大班开始出来了……可是,当小朋友几乎走光了,老师准备关园门的时候,却还没有见到小杰出来。小桃心急了,连忙走上去问老师。小杰在幼儿园是个小明星,老师都喜欢他,也认识小桃。一个老师说,小杰已经被人接走了。
老师的话让小桃错愕,小杰被人接走了?她第一时间想到了阿成,可明明早上已经和他说过由她接了,他怎么还来呢!一向持重的丈夫今天这么不上心,打乱了她的安排,小桃不由得有些气闷。她下意识地随口问了老师一句:“是小杰他爸爸来接他了吧。”然而旁边一位老师插话回答,却让她很吃惊,原本如轻风般的心情瞬间跌到了低谷。
老师说,是一个老太太来接的小杰,而且是比放学时间提前了一个小时。她说是小杰的奶奶,家里出了急事,要早点接回去。大班的老师认得,她的确是小杰的奶奶,而小杰也听话的跟她走了。
阿成的母亲来接小杰,这并不奇怪,因为她以前来看儿子时,跟着小桃一起接过,后来夫妻俩没空,又叫她单独接过。幼儿园离厂子不算很远,坐公交就两站路,所以两人也放心。
问题是,那天之前,阿成的母亲又和小桃怄了气,一直在一百多公里外的乡下没过来,怎么又会突然出现接小杰呢?难道是她今天来厂子里了,阿成为什么又不和她说小桃会来接小杰呢?
带着满肚的疑惑,小桃连忙往厂里赶回去。在公交车上,她的心情十分郁结,不由得想起了这次又和婆婆闹的窝心矛盾。原来,事情还是因为阿成的弟弟引起的。这几年阿全混迹社会,干过不少偏门,犯过不少险,被警察抓过,也被黑吃黑算计过,却一事无成。二十好几了没有正当工作,居无定处,更别说有女孩子喜欢了。阿成妈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没想到自己从小就认为生性老实厚道,不会有什么出息的长子阿成,竟然那么有福气,娶了个漂亮能干的老婆,日子过得红红火火。而存心偏爱,看起来聪明讨巧的小儿子,竟然混得如此不堪。为了这,她没少操心。先是叫阿成在厂里为弟弟安排个岗位,活不能辛苦,工资要比别人高,好让他别在外面乱跑。小桃为了改善婆媳关系,无奈同意了,可没曾想阿全没兴趣。她又要小桃给阿全找女朋友,一定要漂亮懂事孝顺而且家境好的,能让小儿子不用劳碌奔忙,安做上门金龟婿。虽然为难,小桃也的确去找过,可条件好点的根本看不上阿全,条件一般的婆婆又不入眼。前段时间,婆婆忽然提出个要求,要小桃夫妻俩给20万阿全去做走私生意。那时深圳的海上和边境走私非常严重,有赚到大钱发财的人,但被抓坐牢倾家荡产的也不少。小桃当然不可能同意这个要求,她最恼火的是,婆婆把她夫妻俩辛劳赚来的钱看作天上掉的一样轻松。而且小叔子已经成人了,该靠自己去拼,凭什么还要哥嫂一再照顾呢。就为了这个,阿成的母亲生气大骂阿成不念兄弟之情照顾弟弟,骂他忘本不孝,没骨头没主见,只听老婆的话。又骂小桃忘恩负义,不尊敬婆婆,不支持小叔……婆媳关系陷入了冰点。
关系都如此糟糕了,为什么婆婆突然来了,还去接小杰呢?小桃怎么也想不明白,只想快点回到厂里,见到自己的儿子。
当小桃回到厂里急切地寻找小杰的时候,她却先见到了阿成:“你妈什么时候来的,小杰呢?”
阿成一脸懵然:“我妈没来啊,你不是去接儿子了吗?小杰呢?”
小桃脑子里嗡地一下,陷入了混乱。这是怎么回事!阿成的母亲突然出现,没到厂里见儿子媳妇,却悄悄地去接走了孙子,现在又不知去向,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妈把小杰提前接走了,不知去了哪里!”小桃担心、焦急、愤怒,几乎是冲着阿成大喊。
阿成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得呆住了,过了一会,才嗫嚅着说:“我妈会不会是带小杰出去玩了,等会就回来?”
“怎么可能,你妈除了接送小杰那条路,她对这一带并不熟悉,怎么会带他去玩!再说,现在都这么晚了,她为什么要带他去玩!”那时夜幕已经悄然降临,窗外逐渐被黑暗笼罩,而夫妻俩的心情,也和这浓黑压抑的夜色一样,糟得不能再糟。
小桃气得要流眼泪。这位乖戾的婆婆,究竟是要做什么!又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自己心爱的儿子,现在怎样了,吃饭没有,没有没很想妈妈,会不会哭……这些疑问和担心如一把把尖利的小刀,将她的心划得鲜血淋漓,阵阵刺痛。
可是现在他们又做不了什么,因为联系不上婆婆,便只有揪心地在厂里等,抱着一线希望她可能真的只是带孙子去玩了,一会就回来。那个时刻对于小桃夫妇来说,时间走得是如此地慢,一分一秒都无比漫长。小桃走到了厂门口,万分焦急地往回来的路方向看去,希冀能从那收获最牵挂最熟悉的小身影,然而得到的是由失望累积而成的,更大的担心和焦虑。
已是晚上八点多了,过了吃饭的时间。小桃再也等不住了,她叫阿成停止厂里晚上的加班,把工人们都叫来,分散到镇上各处去找婆婆和小杰。
小桃寻找的是镇上的中心文化广场这一带。她焦急地走着,眼睛四处的搜寻。尽管街上、广场上、商店里人非常多,可她觉得这些全象天上的云彩一样虚幻。那刻她的心里,只有儿子是最真实的,纵使他被那些厚云一样的人群遮挡住了,但只要能闪现一下身影,发出一点声音,她马上就能找出来,并紧紧地抱在怀里。
又一个多小时过去,小桃不停地走,双腿变得象灌了铅似的沉重。不断地问,嗓子都干涩沙哑了,却没有婆孙俩的任何消息。
就在小桃快要急疯的时候,她身上的寻呼机响了。一看,是丈夫阿成的留言:已有消息,速回厂。
(35)
尤如黑暗中焦急摸索的人忽然看到了曙光,小桃没细心琢磨阿成的留言,以为已经找到了婆婆和儿子,马上就赶回了厂里。
可当她见到丈夫的时候,才明白他说的是“有消息” ,却并不是找到了。原来阿成也到处寻找无果,情急下他想到了弟弟阿全也在深圳,母亲是不是带着小杰去他那了?于是马上在街上公用电话亭打他传呼。过了好一会,阿全才复了机。但显然没想到是大哥找他,语气有些慌乱。阿成不遑多想,直接问母亲有没去他那。阿全支支吾吾,先是语焉不详地说不清楚,后来被问得急了,才叫阿成打电话回家问问看。
阿成马上又打回乡下——村里只有一户人家装了电话,外出的人有什么事都是打到那。阿成急切地问那邻居有没见他母亲在家,得到的回答出人意料,她竟然真的在家。邻居说晚上看到一辆车把她送回村里,他见到还打了声招呼。那时已经挺晚了,阿成不好意思再麻烦邻居叫母亲来听电话,心想已经有了消息,可以心安些了,先把小桃叫回来再商量。
阿成没有主见,小心地说母亲既然回乡下家里,肯定只是想孙子了,带小杰回去玩一下,要不第二天打电话回去劝劝,让她再带回来就行了。可心思聪敏的小桃却隐隐感觉到事情没那么简单,因为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太诡异了。阿成母亲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是个最大的谜题,但肯定不仅仅是想孙子了而已。她越想可怕的念头涌出越多,没了儿子在身边,更是如坐针毡,片刻不安。
“不行,今晚我一定要见到儿子!” 小桃斩钉截铁地对阿成说,并叫他马上去找辆车,连夜赶回乡下。
当夫妻俩回到村子里时,已是深夜十二点多了。他们焦急地敲开门,见到阿成母亲,一下子松了口气,觉得小杰肯定也在家里,应该已经睡了。可是小桃顾不上说话,马上找遍了不多的几个房间,却没见小杰的踪影。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怒火,对着婆婆质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小杰呢,他在哪!”
对比小桃夫妻俩的焦急和恼怒,阿成的母亲却象没事人一样,反而振振有辞针锋相对:“小杰是我的孙子,是我们唐家人,我想他了,带回来玩一下怎么了!”
小桃不想和她纠缠这个,连声问:“小杰呢,他在哪……在哪……”
“阿全带出去玩了,他没事,很好。”
“带去哪玩了,告诉我,我马上去找!”眼看就能见到儿子,没想到竟然又扑了空,小桃觉得自己心焦得快要喘不过气来。
阿成的母亲没回答小桃,却扯起了阿全过得多么不好,东奔西跑没个着落,想做生意又没本钱。又说小桃和阿成不照顾他,让村里人说闲话瞧不起……
小桃这时没心思听婆婆反复唠叨掰扯这个,可她却慢慢醒悟了,婆婆和小叔子把小杰藏起来,原来就是想要挟她同意给钱做那个走私生意。
明白了这个,小桃气得发抖。婆婆偏心小叔子她知道,可没想到会到这种程度,会用这么卑劣的手段来要挟长子和儿媳。而这手段虽然卑劣,却直接击中了小桃的软肋——也可以说就算是再刚强,再精明的女人都会有的软肋,那就是母性。
小桃流着泪和婆婆说厂里的难处,拿不出那么一大笔钱。又和她说走私是违法的,被捉到了要坐牢,那是害了阿全,阿成也在一旁苦苦哀求。可是这些都没用,婆婆心里积压了许久的怨气,现在都化成了铁石心肠。看着小桃低声下气地哀求,她心里还有种获胜的快意。
“你们回去想办法吧。阿全这次跟的是个很有实力的老板,他入股了肯定能赚,很快就能把钱还给你们……小杰没事,让他跟阿全在外面玩几天好了……”
无奈之下,夫妇俩回到了深圳。要筹二十万,这不是小数目,厂子根本没那么多流动资金。小桃越想越窝憋,越想念儿子越来气,她不顾阿成的阻拦,坚决报了警。然而当警察调查做笔录时,听说是奶奶带走了孙子,就说这是家事,不能立案,让小桃自己解决。
从镇上的派出所出来,失望的小桃心里不由得升起了一股寒意。她隐隐感觉到,这是精心设计的一个局!怎么接小杰,怎么把他藏起来,怎么防止她报案,都作了周到的考虑。她就如落入网罟中的一只小猎物,根本没有任何反抗挣脱的希望。更可怕的是,就凭婆婆和小叔子,他们能想出这样的计策吗?背后是不是还藏着什么人在操纵这一切,那小杰的安全还会有保障吗?想到这些,如山般巨大的惶恐与压力向小桃压来。她能做的,只有尽快筹钱。
小桃想尽了一切办法,都只筹借到十多万块钱。无奈之下,她用厂子抵押,又借了一笔高利贷。那两天,阿成拼命打弟弟的传呼,可是都没有回复。到第三天的时候,有个电话打回来了,却是一个陌生的声音,说是阿全的朋友,叫阿成一个人带钱到闽粤交界处的一个县城里,到那再联系。
这一切都昭然显示,这就是一起绑架案。阿成的母亲和弟弟应该都是被利用的棋子,背后还隐藏着一只不明底细的黑手。
阿成出发去赎儿子的前一个晚上,夫妻俩凄惶、忧虑、怆然。这无端而来的灾祸,让这个原本幸福的小家庭,一下子陷入了无底的黑潭之中。辛苦经营的厂子,会从此背上高利贷的沉重债务,举步维艰。但这些比起心爱的儿子来说,算得了什么呢?只要小杰能平安回来,就胜于一切。
“阿成,你明天交钱时一定要先见到儿子。不放人不给钱,知道吗?接到小杰马上带他回来,一刻也不要停留,记住了吗?”小桃谆谆叮嘱着。那个县城离深圳并不是很远,一日就可以来回。小桃想着明天如果顺利的话,晚上就可以见到日思夜想的儿子了。
阿成哭了,呜呜地泪流满面。他觉得自己对不起小桃,她从嫁给他那一天起,就吃了数不清的苦,受了难以想象的累。他是丈夫,本应该挑起一家的重担,荫护妻子享受幸福。可事实却反了过来,是小桃在外面奔忙,面对各种风雨,苦心操持厂子和家庭。最令他痛苦和万分愧疚的是家人的无理不堪,母亲一再刁难诘责,弟弟浪荡生事,现在又弄出这么可耻可恨的事情,他简直无地自容,没有脸再面对妻子。
“别哭了。钱没有了,我们可以再挣。重要的是儿子可以平安回来!”小桃的声音中充满了悲凉,这一晚夫妻俩彻夜无眠。
第二天,阿成带着钱坐上了去福建那个县城的车,小桃在家里等待。
二舅娘已经知道了小杰不见的事,她担心小桃,专门请了假过来陪她。
这一天,对于小桃来说比一个世纪都要漫长。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银镯子——那是小杰不见的前一个晚上,他长大了,脚踝粗了,有只脚镯子箍得有点紧,小桃就取了下来。另一只打算迟些再取。
这镯子仿佛就是一个可以连通她和儿子的灵物,小桃握着,摩挲着它,万分心焦地等待着父子俩回家。
中午的时候,小桃的中文传呼机忽然响了起来,上面是留言:“已接到儿子,放心!”
小桃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喜色,二舅娘也高兴地在一旁安慰她,说那很快就能见到小杰了。
然而,那条消息之后,一直到深夜,都没见阿成和小杰回来。小桃一遍又一遍地拨打阿成的传呼机,都如石沉大海般没有任何回复。
小桃刚刚宽慰些的心又跌进了谷底。她恼火阿成为什么这么急,接到儿子了不直接打电话回厂里,而是在她传呼机上留言。嗔怪他为什么不复电话,拖延那么长时间还不回来,让她受尽煎熬。
可无论小桃如何的担心、焦虑、怨责, 一夜过去,又一天过去,阿成和小杰依然没有回来。小桃已经接近崩溃,她心里只回荡盘旋着两个问题,就是阿成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父子俩的安危怎样。它们如毒蛇虫蚁般每分每秒在噬咬着她的心。
到第三天,万般煎熬中的小桃再也等不住了,要去福建那个县城找自己的丈夫和儿子。就在她要动身的时候,一个来自福建的电话打到了厂里。电话里那个消息尤如晴天霹雳,将小桃推向了万丈深渊。
(36)
电话是福建那个县城的公安局打来的,说在一幢民房里发现一具男尸,身上有小桃工厂的业务卡片,上面有电话,他们就循着打过来调查情况,叫给人去辨认一下。
小桃一听到这消息,顿时觉得眼前尤如天崩地裂一般,几乎要昏死过去。她心痛欲绝,嚎啕大哭,以至听不下去电话。一旁的二舅娘也十分伤心,但她顾不上安慰小桃,接过电话连声问:“孩子呢,还有个孩子呢!”电话那边公安局的人很愕然:“孩子?现场就只发现这具男尸,没有孩子,你们快安排人过来吧。”
二舅娘陪着小桃,很快赶到了那个县城。在太平间里,小桃终于见到了这几天日夜牵挂怨责的丈夫,只是他已失去了生命,仅留下一具冰冷的躯壳。小桃不相信眼前这一幕是真的,两天前丈夫还好好的,答应她把儿子带回来,可转瞬间却把自己的命也丢了。她伤心、绝望、愤恨,扑到阿成的遗体上哭喊:“你起来!你这个笨蛋……蠢人……你不是已经接到儿子了吗?你为什么不给我电话,你把儿子弄哪去了……你快回答我……”
看到这无比凄惨的一幕,看着可怜的小桃,二舅娘心都要碎了,她流着眼泪拼命安慰小桃,小杰还没有找到,一定要振作起来,赶快去找到他。
是的,丈夫没有了,可儿子还生死未卜,不知下落。小桃能做的,只有强压下伤心悲痛,留在县城里等待公安局的消息。
由于是人命案,当地公安局不敢轻慢,三天后就破了案,捉到了人,其中包括阿成的弟弟。经过突击审讯,整个案情也慢慢地浮出了水面。
原来阿成的弟弟加入了一个走私团伙,里面的人都是些心狠手辣,刀头舐血之徒,要他交一笔入伙费,以证明会死心塌地跟着干,不会中途退缩或告密。阿全根本找不来那么大笔钱,团伙里的人听说他哥嫂开厂,就筹划了绑架侄子的阴险计划。当阿成把钱送到后,他们只是求财,并不想惹更大的事,所以顺利地把小杰交给他带走了。可是,阿成把儿子带走后没多久,他又独自回到了阿全那伙人呆的地方,把弟弟拉到一旁,苦苦劝他不要和这伙亡命之徒在一起,跟他回去。还说为了筹这笔钱,厂子借了高利贷,想以此让阿全良心发现,体谅哥嫂的艰难不易。可是这毫无用处,阿全不肯跟他回去,还引起了那伙人的不满与警觉,觉得阿成反悔了,很可能会告他们的密。恰好在气头上的阿成,又说了去报警之类的话,没想到就此惹来了杀身之祸。
事情大致清晰了,原来阿成真的接到了儿子。然而他心里浓重的兄弟之情,让他放不下弟弟。对小桃的愧疚,又让他心疼那笔钱。于是重返狼窟,起了争执,导致被杀。可是,小杰的下落呢,阿成把他带走后,安放在了什么地方?这没人知道。离阿成被杀那天到破案,已过去了整整五天的时间,没有亲人在身边的小杰,究竟怎样了?小桃几乎要发疯了。
还好小县城并不大,公安局很快又传来了消息,警察查遍了城里所有住宿的地方,在一家小旅店里得到一条线索:五天前有个男人带着个大约五、六岁的小男孩到店里住下后,又匆匆出去了。可是后来一直没有回来,那小孩又怕又饿,哇哇大哭。旅店里还住着一个中年男人,山西口音,也不知来县城做什么的。他见到小孩这样,就热心地带他去吃饭,还说带去派出所帮他找爸爸妈妈,后来就再没见回来。
一对体貌特征,那男人和小男孩就是阿成与小杰父子俩。可是那中年旅客带小杰去了哪呢,公安局一查,他登记的姓名,身份证号码全是假的。再查到车站,他在阿成被害第三天的时候,带着小杰坐上一列往北去的列车。后来线索就此中断,再也无法查下去。
小杰被陌生人带走那天,也刚好是小桃来到县城那天。这对母子俩曾经离得那么近,可是无情的命运,却还是把他们硬生生地分开,推向了无边无际的苦痛与黑暗之中。
(37)
对于小桃来说,命运就如童话故事小红帽中的狼外婆,它精心伪装得很亲切、慈祥、和善,让人觉得好象就真的是自己的亲人一样。可当善良的人们麻痹大意,完全信任,而失去警惕的时候,它却张开血口,露出獠牙,将付出血汗艰辛盈积起来幸福与安宁,一下子残酷无情地全部吞噬。
处理完阿成丧事几天后的一个晚上,二舅娘陪着因过度伤心而目光呆滞,神情木然的小桃,坐在一盏惨白的灯下。工厂里空荡荡的,那些机器、工具、货物,都因使用操作它们的人离去,而失去了生机,显出一种骇人的,死气沉沉的安静。就在十多天前,这个小厂子里,机器还隆隆地响着,工人忙碌不息地生产。它的主人,还满怀着对未来生活的憧憬,脸上还挂着幸福的笑意。还在辛劳却快慰地安排着厂里厂外的一切。她那帅气可爱又有礼貌的孩子,还蹦蹦跳跳地去上学,用稚气清脆的声音和见到的每一个叔叔阿姨打招呼说再见。可几乎是一瞬间,这一切都没有了。这位主人失去了她的丈夫,孩子上学再没回来,而厂子很快也要属于别人——再没有任何东西是她的,她已经一无所有。
“小桃,你为什么要急着转让工厂呢。只要厂子在,债可以慢慢还,一切可以重头再来,这是你几年打拼的心血啊!怎么说不做就不做了呢?”二舅娘哽咽着在劝这位可怜的妹妹。
小桃呆呆的坐着,眼睛定定地看着黑漆漆的门外。二舅娘的话尤如掉进一个深潭里,许久,才听到回音:“阿成走了,小杰不见了,我的心都要死了,还要这些心血做什么呢,我还有什么心思再继续经营厂子呢!”
“小杰一定会找到的,警察立案了,很快会找到的…….”二舅娘紧紧抱着小桃,眼泪禁不住又流了下来。可是她也知道自己这安慰的话是多么的苍白虚弱,没有半点用处。这么多天了,警方那边一点消息也没有。那时的深圳,人贩子猖獗,孩子丢了能找回来的万中无一。而且能幸运找回来的都是发现不见了马上报警拦截搜寻,才有一些希望。一旦时间迁延,孩子不知被带去哪里,能成功寻回的机率几乎是零。
“玉姐,你不用安慰我了。只靠警察没用,我要自己去找。”小桃的话里透着决绝,寻找儿子将是她余生中唯一的,最重要的事。
“可是,世界那么大,你往哪去找。警察都找不到,你怎么能找到呢?”二舅娘仍是流着泪苦苦劝。
“那旅店的人不是说带走小杰的男人是山西口音吗?那我就去山西……世界再大,我儿子总会落在一个地方……他一定在等着我去找他,在想着、哭着、喊着找妈妈…….,无论多苦,我都要去找他,把我儿子找回来……”说到这里,因为触及了心底思念儿子那根最柔弱,也是最痛苦的弦,眼泪几乎已经哭干的小桃,又流下了大滴的眼泪。
二舅娘知道小桃这一去意味着什么。儿子让狼蟲虎豹叼走了,她要踏遍千山万壑,找尽所有深山密林。这一辈子,必定是与苦苦的思念为伴,必定要面对千难万险,必定再无幸福可言。
“小桃……”二舅娘知道她的刚强性格,再劝也没用。而且那时二舅娘也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能够深深体味一个母亲失去孩子的痛苦,她抱着小桃放声大哭。
“玉姐,你在这里帮我留意。我从小就教小杰记住我们这里镇的、村的名字,还有你的名字,周老板那厂的名字,如果他在哪里被警察发现了,抓住人贩子了,可能会找回来的。到时你要马上通知我。”二舅娘哽咽着连连点头,尽管她知道这种希望很渺茫。
第二天,二舅娘送小桃到火车站,踏上北去的列车。就如当初刚来深圳的时候,小桃还是只带着一个小小行李。不同的是,那时行李里装满的是对青春未来的憧憬和梦想。而这时,里面装的是那个文具盒、小脚镯,儿子的照片、秋冬小衣服,还有痛彻心肺的牵挂与思念。
(38)
分别之后,小桃就如一滴水珠滑进了茫茫无际的人海里,二舅娘得到她的音讯越来越少。起初几个月,她偶尔会打电话回厂里,问二舅娘深圳这边的情况。说自己到了山西哪里哪里,都是些二舅娘从没听过的陌生地名,语气中满满的沉重与疲惫,说当地人的话她一点听不懂,风俗习惯还有气候也和南方完全不一样,找寻起来异常的艰难。她打算先找份工做,适应北方的生活,再慢慢地找。可是那边的经济又远比不上深圳,都是些薪水很低的粗活累活……。
听到这些,二舅娘揪心的难受,又忍不住劝小桃,实在难熬就先回来,深圳怎么说挣钱都要容易些,可以攒些钱了再去找,这样不用那么辛苦。可是小桃不肯,说自己不怕苦,没钱可以省点,回深圳又要浪费了许多寻找的时间。后来,二舅娘听小桃说在一个小县城的面馆里找了份做服务员的工作,忙个不停薪水才三百多,还不及深圳这边服务员的三分之一。她问厂里的山西工友,说那个小县城在晋北一个很偏远贫穷的地方……。再后来,小桃好久没来电话。而那时二舅娘回家生第二个孩子阿添,在家里呆了大半年,就这样两人中断了联系。
虽然没有了小桃的消息,二舅娘却无时无刻不牵挂思念着这个命运遭际凄惨可怜的妹妹。尤其是当她成为两个孩子的母亲之后,经历过十月怀胎的煎熬,哺育幼儿的辛劳,看着他们象小苗般在自己生命的土壤里沐风成长,那种血脉相连的骨肉之情深植于心魂里,无论什么都割舍不断。在阿添九个多月,小腿刚能颤巍巍地站起来的时候,为了家里的生活,她不得不把孩子留给家里的老人带,自己又再到深圳打工。离家去坐车的那天,五岁的女儿抱着她的腿直哭,不让她走。刚断奶不久的儿子仿佛也知道了什么,一个劲的要她抱,粘着不肯下来。二舅娘眼泪都出来了,心疼得不行。可是生活的现实冰冷而不留丝毫情面,家里的老人硬起心肠把女儿和儿子抱开,催她快走,二舅娘是一路哭着、想着、念着到了深圳。在那一刻,二舅娘更加体会和理解了一位母亲失去孩子那种彻魂入骨的痛,也更加牵念心疼那位仍然身在异乡流浪奔波,苦苦找寻儿子的好妹妹。
回到深圳后,二舅娘仍回原来的厂里上班。一回到,她就去问厂办公室有没人打电话找过她,那个刚来不到一年的小姑娘认真想了一会,说好象有一个女的打来,不过她回答玉姐已经辞工回家了,后来就再没有了。
二舅娘心里满满的伤心失落。在外打工的人漂泊无定,同事间、工友间、朋友间的关系脆弱得象根丝线一样。一旦辞了工,换了厂或公司,交往马上变得少而又少。如果回了家,因为通讯不便,那更是意味着会彻底断了联系,一辈子都再难相见。二舅娘没有办法找到小桃,而小桃又以为她辞工回家不再回厂里了,难道她们这对金兰姐妹就要从此天各一方,永远别离了吗?
之后的半年多时间里,二舅娘觉得自己的日子就如流水线上的机器般过得麻木而千篇一律的重复。厂里的人事变动很大,许多老同事、工友都在深圳汹涌不息的流动人潮冲涮下,变换了新面孔。无论是厂的管理层还是车间,年轻人开始多了,象二舅娘这种年纪的老员工比例渐渐减少。与小桃离别后,她再没有找到很知心体己的朋友,时光就在淡淡的生活和丝丝哀伤的思念中流逝。
又一年的冬天来临了。深圳的远近山岭、大街小巷、公园广场依然绿树葱笼,车流人潮依然熙来攘往,夜晚依然流光溢彩灯火璀璨。但不时袭来的北方寒潮还是展现了它的威力,人们不得不穿上了厚实的冬衣外套,火锅店的生意开始红火,一片清冷的气氛弥漫于天地。这天晚上,二舅娘正和一些工友在工厂的食堂里看电视,食堂对面就是厂办公室,里面有人在值班。电视里放着一部香港片,打打杀杀的并不怎么好看,却可以打发时间,所以无处可去的二舅娘就坐在人堆里淡然无味地看着。忽然喧嚷中她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扭头一看,原来是自己的一个老乡,在办公室里的,说有人打电话找她。二舅娘心里觉得奇怪,晚上是谁打电话来呢,会不会是家里,是不是老人或孩子生病或有什么事了?她忐忑不安地赶忙走到办公室里,拿起电话,急声问:“喂,我是阿玉,你是谁,有什么事!?”
电话那边没有马上回话,顿了一下,一个低沉而有些嘶哑的声音缓缓传了过来:“玉姐,是我啊!我是小桃。”
(39)
“小桃,是你!你在哪了……现在怎样了……小杰找到了吗?”
听到小桃的声音,二舅娘惊喜得喊了出来,一连串的问题,拌着想念、心疼、担忧……从心底喷涌而出。
可是,这些二舅娘急切想知道的问题,却如密密的雨点落到水里,并没得到预想中的回应。小桃声音低缓地说:“玉姐,我已回到深圳了,你现在有空出来吗?我们见面再说吧。”
“好,好,你在哪,我就去!”
没想到日夜牵挂的小桃竟已回到了深圳,激动不安的二舅娘马上出了工厂,打了辆摩的。小桃说她在一家小超市的门口,离工厂不是很远。
当二舅娘到那超市时,是晚上将近九点,买东西的顾客进进出出的很多。她的目光焦急地在门口的人群中来回搜寻,却没看到小桃的身影。正当她以为小桃进超市买东西了,想去里面找时,旁边传来了一个声音:“玉姐……”
这声音就如一片已被风干了,失去味感和营养的白面包,没有夹着任何兴奋、喜悦、激动之类的感情,平平展展,艰难地从周围的喧攘中挤出一条缝隙,飘到了二舅娘的耳中。
二舅娘扭头一看,一瞬间反应不过来——眼前看到的人,真是自己那个美丽、刚强、干练的小桃妹妹吗?在火车站送别的一幕还恍然如昨,那时的小桃虽然经历了家破人亡的悲痛,却仍然保持着端庄娴雅的气质与妆容。可仅仅不到两年的时间,二舅娘重逢的小桃消瘦憔悴、面色苍白、衣着土气。最令人心疼的是,往日她那双好象装着一汪清澈的潭水,会说话的眼睛,此时干涸无神。还有那一头随意绾着的秀发,竟清晰可见有了许多白发。再看到小桃孑然一人,二舅娘心里的问题已明白了大半。
“小桃,你怎么成这样了……”二舅娘抱着她,一下子涌出了眼泪。
“玉姐,我们先找个地方坐下吧。”小桃仍是那种淡淡虚空的神情和语气。
两人在超市旁的一间小吃店坐下。 见面前,二舅娘原本心里有许多的话要问,要和小桃说。可是见到她后,却一下子都沉沉地哽在心里,说不出来。
“小桃……”二舅娘刚想开口说话,眼泪却又先涌了出来,哽住了喉咙。
“玉姐,深圳的变化真大啊,许多地方我都认不出来了。”
是的,改革开放就如一个神奇的魔法师在施展点金术,使深圳每年、每月,甚至每天都在发生着神奇的变化。到处都在建设,大厦、厂房、住宅区、高速路、公园、广场……以令人难以致信的速度出现和铺展。
“是啊,天天在变,我们以前经常去的一些地方都已经拆掉改建别的了。” 二舅娘不想过多感慨这些,她急忙岔开了话题:“小桃,你什么时候回深圳的?现在住哪,这两年过得怎样?”
小桃怔了下, 显得没一下子从二舅娘的话题转换中反应过来。
“我回来有十多天了。去年末我打电话到厂里找你,说你辞工回家了,以为你再也不出来了。昨天我在街上碰到了小芹,说你又回厂里了,所以才打电话找到你。”小芹是她们以前的一个工友,结婚后辞了工,两夫妻一起在工厂附近开小食店。
“你现在住哪呢?”
“我暂时住旅社里,这几天都在找工。”
“这两年你过得怎样,找小杰有眉目了吗?” 这是二舅娘最关心的问题,也应该是最触及小桃伤痛处的问题,但她还是忍不住再次问了出来。
“这两年……” 小桃似乎一下子陷入了记忆的泥潭中,却很茫然的找不到漫溯的路径。
“我们分别后,你先到了哪?” 二舅娘想从分离那一刻起,没有遗漏地知道小桃经历过的所有事。
“分别后……”小桃在使劲回忆着,那苦苦思索的神情更加让二舅娘悲伤和心痛——昔日那么聪敏的小桃,现在竟变得如此的反应迟缓。
“我先去了太原、大同这些大城市……”小桃终于还是回忆起来了。“起初那几个月,我不懂怎么找,都是往大城市里跑。拿着小杰的相片,哪里人多就往哪去,到处问……可是这样除了得到些同情外,没有什么作用。有好心人告诉我,人贩子是不会拐卖孩子到大城市的,城里的人也不敢收买,因为很容易被查到。他们都是拐卖到偏远,落后,贫困的小县城下面,那些地方山高皇帝远,没人管。于是我又留意打听到晋北一带封建观念很重,收买小孩的多,就往那一带去。”
“唉!你真无法想象,总以为我家那地方已经很穷很闭塞了,可那一带还要穷困,还要封闭。有的村子在与世隔绝的深山老林里,走进去都要好几天。有的在采煤区,男人下矿挖煤,老人妇女小孩就捡煤矸石。到处都是黑乎乎的,包括人的脸上身上也都是黢黑黢黑的。我一看到那些沾满了煤灰,还要帮家里挖矿捡煤的大孩子、小娃娃,就心痛得不行。如果我的小杰真是被拐到了这里,那得遭多大的罪啊……”
“我身上带的钱用完了,就在当地小县城的面馆里找了份活,工资很低,可是有个好处就是可以每天见到很多的人。慢慢的我学会些当地的话,能听得懂他们说些什么,也能简单说几句。我留心地听,有时也打问,知道了那一带有些村子为了延续香火,养儿防老,收买小孩的很多。等攒了点钱,问清了路怎么走,我就辞了工,专往那些偏远的村子找去。”
“我原以为,只要我找到那些村子,应该也会象城里一样,有好心人同情我、帮我,不会太难。可是,去到我才发现自己完全错了……”
说到这里,小桃捧起杯子喝了口水,似乎想借那热量温暖一下身子和心。
“当我进村拿着相片问的时候,那些村民不仅没同情,反而象看贼一样看着我。后来我才明白,他们都认为,花钱买了就是他们的,无论女人还是小孩,就算警察去了也不能带走。我求他们,却被赶了出来。”
“后来,我看这样不行,就想了个办法。花钱买些小玩具、小零食、小卡片之类的,进到村里不说找孩子,就摆个小摊,等小孩子们都围过来了,一个个细细地看。有时偷偷拉过一个好说话的娃娃,把小杰的相片给他看,问村里有没有来这样一个小孩。可是,这样又让村里人起了疑心,觉得我是想借摆摊拐走小孩,又是责骂赶我走……”
二舅娘听得心里发颤,眼眶湿了一次又一次。可怜的小桃,这是受了多大的苦,遭了多大的罪!
“我不怕苦。我常想,如果小杰真的被拐到了那地方,那受的苦和罪比我不知要多几倍。他肯定在苦苦盼着妈妈来救他,我不能放弃。”
“就这样,我就在晋北那带转了一年多,几乎每个县城,每个镇,每条村都去过了,却没有一一丝半点小杰的消息。直到一个月前,我遇到了一个人,听了他的话,我才决定回深圳。”
“那人是谁?”二舅娘觉得奇怪,人地两生的小桃会遇到谁。
小桃没回答,她继续着回忆。“一个月前,北方已经早早入冬,天气非常晦暗寒冷。那天我再次去到一条有点偏远的村子,穿着厚厚的棉袄,用围巾把脸裹起来,让别人认不出我,装作路过的妇女,在村里观察寻找。可是冬天娃娃们也穿着厚厚的衣服,还不怎么出门,这样找没用。看着天色将晚,我想赶回县城,可是走到半路,天上就下起了大雪。那雪可真大啊,不一会就把天地间遮盖得白茫茫一片,路也看不见了。这样的天气我不敢停留,凭感觉深一脚浅一脚地赶紧往前走,可是没多久却发现自己迷路了。玉姐,你不知道那感觉多可怕,大雪纷纷扬扬,仿佛就为了将我埋住一样,身子从里到外是透骨的寒冷。一直走到天已完全黑了,我已经筋疲力尽,要绝望的时候,忽然看到前面有一幢象小庙的房子。我连忙走过去,看到大门紧锁着。但还好有个漏风的偏房,里面堆了许多干草,我赶紧裹着草,又累又饿,很快睡死过去。”
“第二天一早,我听到有人摇我,喊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才发现是一个老道长,端着碗热汤让我喝,问我是哪人,怎么会在庙里过夜。”
“我看这道长是个善良实诚的人,就把一切都和他说了。道长听了很同情我,他说他会算卦,如果我相信他,可以帮我算一算。”
“那时我已经象个溺水的人,快要绝望了。看道长又是个好人,还有什么不相信的呢。他要了我和小杰的生辰,细细算了一下,然后说,你不用找了,你儿子不在这。我不大相信,可是拐走我儿子的人是山西口音啊。他摇了摇头,叹口气说,人贩子怎么会把孩子拐回自己家乡呢,这不是很容易被抓吗?”
“我听了一下子就哭了,找了这么久,原来全白费了。我问道长,那我应该去哪找,他又算了下,说不用找,你的儿子是个懂事孝顺的孩子,长大了会回去找你的。”
(40)
二舅娘听完小桃这两年的寻子经历,还有回深圳的原因,心如刀绞。
那是怎样一种悲苦!为了一丝漂渺的希望,不远千里去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大海捞针般苦苦寻找自己心血相系的孩子。虽然从小吃过许多苦,但二舅娘还是无法想象小桃受过的煎熬和磨难,无法想象这位刚强的妹妹在苦寒的北方,踽踽独行四处找寻的场景,更无法想象那牵魂系魄的思念和一次次落空的失望交织,对她的巨大折磨与打击。
打心底里,二舅娘不相信那老道长的话,那更象是好心人使的小计策,对这位凄苦女子的劝慰。换一步说,即使老道长的测算灵验,他说的小杰“长大后”,那是多大呢!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那小桃还要忍受漫长的苦痛煎熬,这仿佛看到了希望,实际上却又如海市蜃楼般虚幻。
“小桃,你问过那道长,小杰会多大回来找你吗?” 二舅娘揪着心问。
“问了,他说一切自有定数,该回的时候就会回。”小桃失神的眼睛呆呆地望着店外漆黑的一角夜空,仿佛那里藏着儿子何时回来的答案。
二舅娘更加确信那道长说的只是一句善意的谎言,但她还是心存感激,毕竟小桃回来了,她也不用再那么牵挂担心。
“小桃,那你就好好生活,安心地等小杰吧,他是个好孩子,一定会回来找你的。”
小桃点点头,眼睛里闪现出了泪光。“嗯……玉姐,这两天我去了厂子,还有小杰的幼儿园那……一切都变了,我怕小杰回来都认不出地方了……”
二舅娘明白,小桃的厂子两年前转让给别人,后来那一片开发被征收拆迁,现在已经没有了。假如不是遭遇变故,光凭征拆补偿,小桃都已可以迈入小富行列。可如今她艰辛经营的心血不仅属于别人,还被世事无情冲蚀得不留一点痕迹,又怎能不叫她黯然心伤呢。还有那幼儿园,曾经寄托着她对儿子浓浓的温情回忆,然而因为街道整治,它也已经搬走了,现在那是一家酒店。
“小桃,还有我们的厂子在啊,小杰一定会记得那的。”二舅娘说的这个厂子,是指两人一起打工过的,周老板的厂。周老板很喜欢小杰,所以小桃谈业务时也带他去过好几次。
“周老板的厂,说不定以后也会变……”小桃喃喃地说。
“不会,不会的……小桃,你回到深圳了,怎么不找周老板呢,她也很牵挂担心你,一见面都问我有没有你的消息。”
“周老板……”小桃脸上的神色更黯淡了,“她这么关照培养我,象对自己的女儿一样,可我却弄成这样,哪还有脸见她呢……当初我执意要跟阿成的时候,周老板苦口婆心劝我,都是为我好,我却让她失望了……”
“不要这么想,小桃,周老板是个很有善心的人,她不会介怀过去的事情的。你能够回去帮忙,她肯定很高兴……再说,你要等小杰回来找你,肯定是在她厂里最好啊!”
应该是这最后一句话起了作用,小桃终于答应了。二舅娘回去和周老板说后,她很高兴,马上同意让小桃回厂里上班。
就这样,时隔八年多后,这两位情同手足的好姐妹又一起坐在了流水线旁。只不过与以前不同的是,她们当年那批工友已经换了几茬,现在身旁大都是些年轻稚气的新面孔。而二舅娘已成为生产线的小主管,小桃则要从一名普通工人重新做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