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司机也来说说真实经历过的灵异事

  (41)
  小矿没听错,来人正是赵大师。他叫一个干部带着,摸黑来到小矿家。

  小矿听出是赵大师,惊讶地走到门外。借着淡淡的月光,赵大师也认出了他:“小矿师傅,是我,是我!你不要误会,我来找你只是想好好聊聊。”语气间竟完全没有了盛气与倨傲,显得温和谦恭。

  赵大师前后态度变化如此大,他来想要聊什么?小矿心里疑惑着,却还是以待客之礼招呼他在院子里坐下。

  白天,那场比试让这个院子喧闹扰攘,人气沸腾。可现在,这一切都倏忽飘散,院子里外天地间的万物陷入沉寂,阿娘也睡了。小矿和赵大师这两位曾针锋相对比拼的相士,此刻在月色下安然的对面而坐。小矿性格温厚内敛,有些腼腆,仍是赵大师先开了口。

  “小矿师傅,实在抱歉!白天我态度不妥,行止不当,让你委屈了。”

  小矿很意外,这赵大师究竟怎么了,会变了个人似的来道歉!可从他话里语间,又觉得十分诚恳实在,并不象又来耍什么计谋。

  “赵大师,没什么没什么,您的相术莫测高深,实在让我佩服。”这也是小矿的心里话。

  “不要这样说,小矿兄弟,你在相术上的秉赋在我之上。我只不过是多学了一些技巧而已。”

  没等小矿搭话,他又接着说:“尤其是你的善良仁厚,实在使我深为惭愧。在我们香港,谋生不易,竞争激烈,讲‘仁’、‘善’是立不了足的。我的祖师也曾教导训示,相术首要相‘心’,要秉持良心做事。可是后来我却陷入污浊之中,为了出人头地,为了赚更多的钱,为了打倒同行,无所不用其极。我本不想狂傲,可在尔虞我诈,弱肉强食的残酷争斗里,这久而久之成了一副皮甲,不得不穿着它去做违心背德的事。在世间,不知有多少人穿着这样的皮甲啊。”

  赵大师此刻的语气如一位语重心长的老大哥,在向小弟弟谆谆吐露着心事。

  “今天,我真被你们震撼了。你和那小姑娘徒弟,那么的质朴、纯善、仁厚,就如一面明镜,映照得我羞愧不已。回去后曾老板也说我了,凭一时的狂傲计谋,只能赢一时之利,却难以有长久之福。作为相士我经常算别人的祸福,自己却身陷迷障,不明白这个道理,实在是惭惶……”

  听到赵大师这么坦诚地敞露心迹,小矿心里十分感动。

  “赵大师,不要这么说,你是前辈,我该好好向你多请教才是。”

  经过这一番推心置腹的交谈,两人因白天比试而产生的生分与隔阂消除弥尽。

  “小矿兄弟,那小姑娘,真的是你的徒弟吗?”

  小矿没想到赵大师会问起英娘,一下子踌躇着不知该怎样回答。因为认小矿作师傅,只是英娘站出来的一个托辞而已,他该把真实的情况说出来吗?

  赵大师看出了他的犹豫:“小矿兄弟,我沉浸相术界几十年,今天一眼就看出这小姑娘并非常人。她那测灵之术惊为天人,不仅你我,就算普天之下的相士,也没人能做到啊!”

  小矿不得不承认,英娘并非他的徒弟。

  “今天,我实在被这小姑娘震住了。她年纪不大,却浑身充溢成年人都难有的凛然罡气。她衣衫破旧,一语一句却雍容雅贵。她身体单薄伶仃,却透出一股大家闺秀的芝兰之气。在她面前,我竟然感觉自己就象一个宵小后辈,抬不起头来。尤其是临走时她说的那两句话,一句出自太史公,一句出自孔夫子,劝人要戒骄忌满,虚心谦下,实在是振聋发聩,如一记记重锤敲在我心上!”

  说到这里,赵大师的语气忽然急促起来:“小矿兄弟,这小姑娘究竟是什么身份,是何来历,能否带我拜访一下……!我可以带她去香港,以她的气质才华,肯定能震动整个相术界……”

  小矿没有说话。英娘,才是赵大师来找他的真正目的。他该怎么说,应该告诉大师英娘的真实身份吗?忽然,他脑中又闪现出那道光。

  “赵大师,你听说过魇困之术吗?知道怎样破解吗?”小矿的语气同样急促。

  赵大师有些奇怪,他正说那小姑娘的事,小矿怎么问起这个?

  他想了想:“我知道,魇困就是一种把亡灵压锁住的邪术。在香港,这和打小人、下降头、养小鬼、木偶魇胜之类,都属于害人之术。”

  “那你知道解除的办法吗?”

  “知道一二,有邪必有正,有时命主会求助我化解这类邪术。”赵大师越来越疑惑。

  “太好了,太好了!”小矿再也控制不住满心的喜悦与激动。

  “小矿兄弟,你有什么亲人的亡灵被魇困住了吗?”

  这个时候,小矿已不得不说了。

  “今日那小姑娘叫英娘,她就是一个被魇困住的魂灵。”

  赵大师大吃一惊:“什么!你说什么?那小姑娘是一个魂灵?”

  小矿连忙把英娘前后因果之事一一说了出来,赵大师听了惊诧万分,脸上露出了悲愤之色。

  “竟有这样的事情!百年前的一个魂灵被魇困至今,孤苦无依,备尝凄凉。当年施展这邪术的人,实在其心可诛!”

  小矿又把英娘要求做法事超渡游魂的事说了,赵大师听了不禁慨然喟叹:“面对这位如此善良的前辈魂灵,我等真是自惭形秽之极……。小矿兄弟,你放心,我一定竭尽全力帮助英娘。解除魇困邪术需要许多道术用具。我过几天和曾老板回香港,过年后村里举行神庙祭典,我们还会过来。到时我把一应用具带过来,你在这里做好准备等我……”

  赵大师和小矿又一起细细商量了许多细枝末节的事,直到夜已深沉,明月斜落,才告别而去。

  没想到事情会柳暗花明,峰回路转,英娘父女的魇困解除有望,小矿心里激动难捺。一整夜,他都辗转反侧,难以成寐,迫不及待地想等天亮把这好消息告诉英娘。

  第二天清晨,小矿起来洗漱好,就准备去秀婶家。可是刚准备出门,老村长就带着两个人来了:“矿儿,我两位亲戚听说你的名气,一早从外村赶来,想叫你相算一下。”

  小矿虽然心急,但德高望重的老村长有所求,他只得按捺下心情,先帮两位客人相算。

  两人带了好几张生辰八字,还有就事问祸福的,所以要相算的时间比较长。

  小矿心下焦急,却不得不认真算着。过了将近一个小时,太阳已挂上树梢,洒下金光万道,村里的人都起来忙碌了。他忽然听到一个轻轻细细的熟悉脚步声走进院子里。

  “小莲,你来了,你等一会,我有重要的事情和你说!”

  英娘“嗯”地回答了一声,就拿起扫帚打扫起屋子和庭院。她打扫一会,停一会,似乎弱弱的没有什么气力。最终,她完全停了下来,就倚靠在门边呆呆地看着忙碌的小矿。

  小矿感觉英娘在看着他,又说:“小莲,你等一下,马上就好。”

  英娘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她低低地说了一句:“小矿师傅,我走了……”

  小矿正在仔细相算着,听到英娘这样说,抬起头转向她的方向:“你累了吗?那回去休息下,等下我就去找你。”

  英娘再没说话,站了一会后,就转身走了。

  当小矿快忙完时,心里轻松了些,他忽然猛地想起有什么不对——是英娘刚才的话。

  平时有人在时,她都是跟着村里的小孩叫他小矿哥哥。只有两人单处时,她才叫小矿师傅。还有,往日英娘走时都是说“我回家了”,可她今天却说的是“我走了……”。

  小矿心里仿佛预感到了什么,涌上一阵揪心的疼痛。他连忙草草帮客人相算好剩下的事,立即跌跌撞撞地摸索出门,向秀婶家快步走去。

  到了秀婶家,一进院子,他就大声喊:“英娘,英娘……”

  秀婶从屋里出来,奇怪地问:“矿儿,英娘是谁?”

  小矿知道自己情急之下失语了,马上改口问:“秀婶,我找小莲,她在哪?”

  “她从你家回来,说是很累。这娃儿,那么勤快忙个不停,也真累坏她了。这两天看着身子虚弱得很,我就让她去睡会了。要不我叫醒她吧。”

  小矿明白了什么,他制止住秀婶,在英娘房门前一张凳子上坐了下来。

  难道这一天,真的来了吗?!英娘真的要走了,要魂归那莽莽山林去了吗?他还有话没和英娘说,那个好消息还没告诉她,难道就要从此人世永隔了吗?

  小矿的心很痛!他残疾的双眼没有泪,心里却已是悲伤四溢泛滥。从第一天遇到英娘到现今,这上百个日子里,他无时不被这善良聪慧的魂灵感染着,感动着。如果说师傅教给了他相术的技艺,那英娘则教给了他立世为人的道理,教给他如何以仁善去面对困苦与险恶。她,也是他人生的明师。

  小矿知道英娘的魂灵终有一天会从小莲身上脱离飘去,可却又侥幸地认为还没那么快,他还想和她好好地说说话,听听她那细细哀哀的声音。可是,她真的就这样离去了吗?

  小矿坐在英娘房门口,翻滚的心绪里还存着一丝丝希望:她也许真的仅仅是累了,休息一会就会醒来,仍会温婉勤快去他家忙里忙外,闲下来会托着腮静静地看着他给客人相算。

  秀婶看小矿等得辛苦,就悄悄走进房间,想叫醒小莲。不一会,房里传来一阵尖细的叫声:“为什么吵醒我……,小矿找我干什么……,我不想干活……,你偏心……”,然后就是秀婶那夹着伤心的责骂:“小莲,你怎么又变回老样子了,怎么回事!你这死丫头,又和我顶嘴……”

  听着这吵闹声,小矿心里那丝希望破灭了。他站起来,迈着像千钧重的步子,缓缓离开了秀婶家。


  过年转眼到了。正月十二这天,村子里举行了盛大的重修神庙祭典。人们脸上洋溢着喜悦,曾先生与赵大师也再次从香港回来。第二天,作为祭典的一项重要内容,村里在神庙前,面向莽莽群山,举办了一场宏大的超渡法事。赵大师亲自穿上道冕长袍,左手挥舞长拂尘,右手扬响引魂铃,与几十个道师在震天的锣磬声中一起吟诵往生咒,焚扬安魂纸。做完法事后,赵大师与小矿一起到山上,先后到英娘和她阿爹的墓前,掘开坟珠,取出了那里压着的魇困石板,由赵大师细心施展解除道术……。

  年过去,春天很快就到了,到处一片新绿与嫣红,散发着浓浓的盎然生机。这天,小矿坐在家里,感触着又是一年春来到,物转斗移处处新。忽然,一阵浓浓的春困袭来,他趴在桌上不知不觉睡去。在梦里,他看到一个耸着乌黑发髻,皓齿明眸,面如皎月,身着古装的女子,扶着一位老人慢慢走来。小矿正惊疑这是谁,那女子到前款款道福,轻轻细细地说:“谢谢小矿师傅相助,英娘今日和父亲回乡了。”是英娘!小矿连忙想说些什么,可那女子与老人,已如一阵云烟般隐去无迹。

  (谢谢各位朋友一直的关注与支持,《神算的故事》到此完结。)

  朋友们,我回来了。非常抱歉,这段时间俗事多,就如一股不期而至的洪水,突然就把故事的更新冲中断了。接下来我会整理好机杼,把故事的布匹再织起来,谢谢大家关注!
  《神算的故事》已完结,将开始更《小桃的故事》。
  (1)
  我发现妈妈与二舅娘之间隐藏着一个很大的秘密。

  本来,我是一个粗心的人,大大咧咧,对探究别人的隐私没有兴趣,也觉得不礼貌。但妈妈和二舅娘都是我的亲人,这些年她们虽然小心翼翼,极力遮掩,可无意中,却总难免会疏漏出一丝半点的异常。刚开始我不以为意,只是觉得她们有些神秘。但年深月久,那点点滴滴的不寻常汇聚积累起来,逐渐在我心里形成了一个大疑窦——妈妈和二舅娘之间,肯定有一件不想别人——包括亲人知道的事情。

  比如有时候,我听到妈妈和二舅娘通电话——在我妈娘家的所有亲戚中,她们两个关系最好,联系最密。即使二舅娘离家远在深圳打工,一有空也会用家庭集团网的短号说个不停。

  她们聊的什么呢?其实我不用怎么听也知道,无非就是亲戚间的事,家里的事,子女的事……还有各种杂七杂八的事,絮絮叨叨的能说很久。

  每次见到妈妈和二舅娘通电话,我都有些烦她们的家长里短,便躲到自己的房间去。可妈妈似乎也是在等我走开,或有时干脆找些事打发我走开,然后开始说一些隐晦的话。

  有一次,我在房间里看书,隐隐约约听到客厅里妈妈和二舅娘通电话的声音忽然变小了,似乎是怕别人听见。

  一下涌起的好奇心终于战胜了不窥听别人隐私的礼貌,我走到门后边,竖起耳朵听起来。

  妈妈压低了声音。

  “阿玉,你那件事怎么办啊,都这么多年了!”

  ……

  电话那边二舅娘不知说了什么。

  “你这样下去不行呀,总有一天你要回来的。你已经五十多岁了,不可能打一辈子工呀!”

  ……

  “太为难你了,你能做到这样,已经很对得起她了。”

  她?!

  妈妈口中说的这个“她”,是谁?二舅娘那件事,又是什么事?我心里的疑云越来越浓。

  可是每每到这个时候,妈妈往日那直爽快语的形象却完全变了样,说话云里雾里,忧心忡忡,还夹着叹息,不一会就结束了通话。

  二舅娘叫阿玉,只比我妈小两岁,是一个很普通的农村妇女,吃苦耐劳,朴实善良,对一切逆来顺受。她十八岁那年,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改革开放的大潮席卷中国城乡大地,家境贫困的二舅娘与那个时代千千万万的年轻人一样,被洪流裏挟着涌向珠三角,在深圳一个乡镇的小工厂里,成为流水线边的一名打工妹。

  象二舅娘这样的农村女子,在那个年代非常非常的多——年纪小小就离开家乡去打工,在工厂里拼命工作挣着微薄的薪水,省吃俭用寄回家里改善生活条件。年龄大了,就回家凑合着结婚生子,然后又出外打工,一直到年老多病,实在找不到好的工作,或干不动了,才回家乐天安命。她们就象再平常不过的泥土,用自己弱小卑微的人生和苦累沉重的青春,孕育装点了改革开放的春天。

  但比起别的农村妇女,二舅娘虽然也是同样的经历,可却又有一点不同和怪异,认真想想,似乎还是和她那个深藏的秘密有关。

  (2)
  二舅娘与许许多多的农村妇女一样,半辈子都在外打工。但她的打工生涯却有些特别,别人大都是在一个厂里做久了,感觉腻烦或待遇不好,就会跳到另一个厂子里去。或者因为爱情、亲情、友情,而去一个新的地方,工作变动很大。打工的人就如一颗颗水珠,不断随着务工的大潮在城市和工厂间流动。又如蓬勃新鲜的血液,濡养滋长了改革开放的春天。

  可是二舅娘这颗“水珠”,却是异样的沉寂。她十八岁时跟着村里人出门,到深圳进入一家小港资厂,就再也没离开过。从一线生产女工,做到小主管。然后因为年纪渐大,又做回普通女工。到近几年,年届五旬的她,手脚腰腿已没有年轻时麻利,就只能成为一个煮饭烧水,清洁扫地的阿姨。

  在一个工厂里连续干十几年、二十年的虽然少,却并不是十分稀罕。只要那个厂子待遇好,工作条件好,老板好,长期干下去并不是太令人惊异的事情。可是我从妈妈口中得知,二舅娘打工那个厂子并不是十分好。开始是做电子产品、后来做玩具,到后来做印刷包装,中途换了几个老板,前几年还曾因经济低迷降薪裁员,差点搬迁到内地。

  二舅娘为什么要苦苦留恋那里?这实在是令人有些费解。为了这个,我曾向妈妈表达过疑问,可是得到的回答却是语焉不详,说二舅娘对那厂子有感情——这实在不能令人信服。

  二舅娘还有一个奇怪的地方,更加令人难以理解。

  农村人出门打工,目的是挣钱,改善家里的生活条件。可是二舅娘这个唯一可以依凭留在深圳打工的理由,却越来越苍白无力。

  以往二舅娘家里贫困,结婚后孩子小,夫妇俩不得不外出拼死累活地打工。随着国家经济发展越来越好,免除了农业税,又有各种惠农补贴。二舅回家买车跑起了运输,兼种些半夏药材。他们的大女儿初中毕业后也外出工作赚钱,后来嫁在了附近的村子。最令二舅夫妇欣慰的是儿子阿添,听话懂事,考上了一所重点大学,这在二舅的家族里是破天荒绝无仅有的事,在那方圆几里的村子里也是第一个。后来阿添毕业后考入广州一个市直单位,成为全家的荣耀。

  家里盖起了三层的漂亮楼房,二舅跑运输做得红红火火,儿女懂事不用操心。二舅娘却依旧在深圳打工,干着粗陋的活,领着微薄的工资,实在说不过去。

  也因为这个,二舅娘与家里爆发了一次比一次激烈的矛盾。

  起初,二舅和表弟妹心疼二舅娘在外打工那么辛苦,劝她回来照顾家里,让二舅可以专心跑运输做好副业。可是二舅娘说二舅的副业不稳定,阿添读书费用大,在外面打工有保障些。这是个不好辩驳的理由,于是这事就先放下了。

  后来随着农村富裕起来,建房的人多,二舅的运输生意也越来越好。经常是一早出门,摸黑才回家。虽然他也会做饭洗衣照顾自己,可是看着冷冷清清的家,不禁心下有了怨气,便又叫二舅娘辞工回家。

  这回还以经济状况为理由,似乎已经说不过去了——二舅勤快精明,家里早已奔进了小康。可二舅娘还是不回,她说在厂里老板工友对她好,有感情了,想再干多一两年。于是二舅夫妇间因辞工产生了第一次龃龉。

  又过了一年,二舅娘病了,是因为长时间坐在流水线旁工作而致的腰椎病,疼痛的时候走路都困难,直不起腰。那次二舅娘回家一个多月治病,二舅想着终于可以趁这机会叫老婆回来,她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可是……二舅娘病稍好点之后,又要回深圳去。

  这一下,不仅二舅、表弟妹,还有所有的亲戚,都看出二舅娘不对劲了——在外面打工挣的钱不多,家里需要照顾,自己身体还有病,为什么就是不肯回来?一时间各种流言蜂起。

  二舅和二舅娘结婚近二十年,感情说不上很好,也算是互敬互爱,共担风雨。这次,却爆发了一次大的激烈争吵——确切地说,主要是二舅大发脾气,儿女亲戚们也全向着他这一边。

  几乎所有人都责怪二舅娘,说她不应该死守着那份普通的工作,而冷落不顾家庭和二舅。有的说得难听的还揣测二舅娘是不是在外面有情人,有另一个家,是贪恋城市的繁华才不想回到农村家里。

  二舅娘百口莫辩,就算辩解也淹没在责疑中。可她却没有屈从,仍然没有答应辞工回家。

  二舅见她这样,又使出“杀手锏”,请来他二姐——就是我妈,也是他们夫妻的媒人,来说服二舅娘。

  我妈在她的六姐妹中是唯一一个走出农门,嫁到城里的。又因为我爸是一个国家干部,帮过亲戚们不少忙,所以夫荣妻贵,她在娘家亲戚中说话很有些分量。

  可是令二舅,还有所有亲戚意外的是,他们寄予厚望的二姐,却是支持二舅娘。

  “阿武,能有一份安稳的工作,每月有两千多的工资,比呆在家里好多了,她那工厂也不错,你就让阿玉在外面多干几年吧。”

  二舅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我妈:“二姐,你怎么替她说话!现在我们家里缺她那点钱吗?我跑运输比她在工厂里拼死累活赚的多得多。再说她一直不回来,你不知村里的风言风语说得多难听……”

  “阿武,我是你姐,也是你们的媒人,阿玉是我介绍给你的,我了解她,那些事不可能有的。”

  “可是她为什么就是不肯回来,为什么!”

  这是一个直击要害的问题,就算我妈在兄弟姐妹中说话有分量,也不可能绕过。可是我妈毕竟是城里人,见识多些,她用一个挺有说服力的回答,把这次危机暂时化解了。

  “我问过阿玉了,她在那厂里干了这么多年,一直帮她买社保。再做多几年回家,就算退休,有养老金领了。”

  对于农村人来说,象城里的干部工人一样退休,有稳定按月的养老金领,无疑是巨大的诱惑。二舅的脾气一下子平缓下来了,他狐疑地看着一旁的二舅娘:“是真的吗?怎么没听你说过?”

  二舅娘感激地看了我妈一眼:“我也不太懂,只是听说这样,不知该怎么说。”

  这场风波在妈妈的斡旋下平息了。可是我知道,那时劳动保障制度还很不健全,二舅娘的厂里是为她买了一点点社保,可是离什么退休和领养老金完全是没影的事。我妈为什么要编这样的谎话来维护二舅娘,这样的谎话又能维持多久呢?

  (3)
  我终于没忍住好奇心。

  “妈,二舅娘为什么不肯回来,是不是藏着什么事?”

  “别瞎猜,你没听到我对你二舅说的吗?是因为社保的事。”

  “你儿子又不是小孩子了,那些话只能蒙蒙二舅,我很多朋友在东莞深圳。”

  妈妈愣了一下,知道敷衍不了我,就叹口气:“你管这闲事干嘛,这是你二舅娘的家事。”

  我当然知道这事和我关系不大,可二舅娘的事实在太奇怪了,好奇心如春天的野草般在我的心里疯长。

  “二舅娘和我们很亲,小时候她还来我们家照顾过我,我担心她会有什么事。”

  “没什么,她很好,没事。”

  “那她为什么看起来那么苍老憔悴,脸上总是挂着愁容,心里象有很多事?”

  ……

  妈妈对我的穷追猛打招架不住了,也看出我是真的关心二舅娘。

  她踌躇了片刻,才缓缓低低地说:“你二舅娘是因为藏着一样东西,她不好回来。”

  一样东西!什么东西能让一个人在外打工这么长时间不回来,连家庭亲人都不顾?

  我的心一下子莫名紧张起来,脑海里浮现出很多电视里的离奇情节,仿佛隐隐感觉到了二舅娘不回来的原因。

  “二舅娘是不是在外面犯了什么事,藏着金银珠宝赃物什么的?”我不禁压低了嗓音小声问。

  “不要瞎猜!”妈妈脸上有些愠怒。

  “要不就是在外面藏着个男人,真象别人传闻那样?”话刚出口,我马上又想到什么,紧着说:“他们在外面还有了孩子,所以二舅娘才不能回来,是不是这样!”一瞬间,我几乎就觉得这应该是最好的解释,就差妈妈点头承认了。

  可是我话音刚落,得到的是兜头一巴掌,妈妈一脸怒气呵斥:“你这浑小子再乱说,我撕了你的嘴。你二舅娘是因为帮别人,做善事,才不能回来的,根本不是外面的人想的那样!”

  虽然被母亲大人狠骂一顿,却更加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做善事,就应该光明正大,为什么要藏着掖着,还要受别人的风言冷语?”

  妈妈象是被我问着了,怒容一下子消褪,脸上浮现起了哀叹与惋惜:“你二舅娘这件事真的不能让人知道,包括你二舅,说出来会让她在家里,村里,甚至这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做的是善事,却又不能让人知道,还要承担这么严重的后果,这未免太令人疑惑了。

  我想接着问,妈妈却看出我的心思,先说了:“你就不要问了,你二舅娘也是实在没办法才和我说的,想着只有我能帮帮她。刚开始,我也是非常惊异她做那件事,可是后来慢慢理解了。你二舅娘信佛,相信好心好报,实在是太善良了。可在这件事上,真不知是对,还是错。也不知我这是在帮她,还是害她……”

  妈妈说完又叹了一声,就起来去忙家务了。刚才那番话,特别是后面那句话,更象是她自己对自己说的,心里无比纠结。

  尽管心里的疑团还未消去,可是我不好再穷根探底了,很明显妈妈心底很不愿意提起这件事。

  可是二舅娘的事却没能平静太久。半年后,二舅病了,患了胆结石,寝食不安。他盛怒之下,直接提出二舅娘再不回来就离婚,而且态度非常坚决,说谁来也没情面好说。不仅这样,他还动手把赶回家照顾他的二舅娘打了,事情变得糟糕而不可收拾。

  妈妈几乎是先后接到了二舅和二舅娘的电话——二舅是怒气冲冲的说要离婚,毕竟妈妈是他们的媒人。二舅娘则是哀诉和求助。

  妈妈思量再三,知道凭自己肯定无法再平息这次矛盾,只有请一个重量级人物出马——那就是我爸爸。

  妈妈等爸爸下班回来,也顾不上吃饭,马上把他拉进书房里关上了门。

  半小时后,爸爸和妈妈沉着脸出来,叫我晚上开车搭他们去二舅家一趟。


  二舅家里一片狼藉。二舅在气呼呼地指天骂地,还不时摔个随手可触的东西。二舅娘头发凌乱,面容憔悴,躲在房间里。脸上挂满泪痕,却依然透着坚执。

  充满火药味的空气因为我爸爸的到来而一下子降温、沉静,二舅老老实实地坐了下来。二舅有两次在村头参加赌博被派出所抓了,是我爸去保出来的。有一次出了交通事故撞了人,是我爸帮忙解决的。他家起房子是我爸找人帮忙办了土地证。所以二舅在爸爸面前不敢有脾气。

  爸爸显然不想太搅和进这家务事,凭着威严三言两语就把事情给调解了。

  “阿武,阿玉的事我都知道了,你二姐也和我说了,她在外面含辛茹苦,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不回来是有苦衷。”

  “阿玉,阿武一个人在家也真的不容易,你要体谅他。”

  “这样吧,再给一年的时间,到时无论怎样,阿玉都要把外面的事情处理好回来。这一年里,阿武不能再提离婚,更不能动粗。”

  “如果一年后她还不辞工呢!”二舅的火气又冒了上来。

  “由我来担保作中,阿玉你同意吗?”爸爸的话掷地有声。

  二舅娘点了点头,哀哀地说:“好吧,一年后,无论怎样,我一定会辞工回来,我亏欠家里也真的太多了。”

  这次激烈的家庭矛盾就让爸爸给生硬而有效地“镇压”了。回来的路上,我听见爸爸有些郁闷不快地说:“你说阿玉,这算什么事,值得吗?”

  “唉!这可能是她的命吧,前世欠了人家的。但无论如何,一年后这事必须要解决,她过得太苦了。”

  听着爸爸和妈妈间云里雾里的对话,我的心也蒙上了一层厚厚的云雾,久久缭绕不散。

  但二舅娘的事没有到一年,半年多后就出现了解决的转机。

  (4)
  那天中午,就我和妈妈在家吃饭。忽然妈妈的老人机震天响了起来,凤凰传奇的《月亮之上》响彻屋内外。

  妈妈放下碗,看了下电话。

  “你二舅娘打来的。”

  我有些奇怪,以往二舅娘大都是晚上打来的,这时候她应该在工厂里上班,不能打电话闲聊的,会是有什么急事?

  妈妈接了电话,我不知道那头二舅娘在电话那头说了什么,却看到妈妈的神情如六月的天气一样,瞬息间变化万端。

  她先是露出万分错愕的表情,象是听到了一件很突然,而又不可思议的事情。然后是难以置信,激动地连声问:“是真的吗?你是不是弄错了?……”,二舅娘只是简短的说了几句,应该是告诉妈妈一个什么消息,然后就匆匆挂断了电话。

  电话虽然挂断了,妈妈却似乎深深地陷入了刚才和二舅娘短短几句对话的漩涡中,一时回不过神来。

  我觉得不对劲,赶紧问:“妈,怎么了,二舅娘说了什么?”

  这句话尤如一颗小石子掉进深深的山涧里,许久才听到回音。

  半晌,妈妈脸上仍挂着难以置信的表情:“你二舅娘那件事,解决了。世上竟有这么神奇的事情,我真的不敢相信……”

  二舅娘那件事是什么,我一时集中不起兴趣,我更关心的是另一件事,马上迫不及待地问了出来。

  “妈,那二舅娘藏的那件是什么东西,现在可以说了吧!”

  自从我妈说二舅娘因为藏着一件神秘的东西,让她不能辞工回家,也绝口不能和亲人说,这勾起了我莫大的好奇心。这半年多来,就如在解一个神秘的千古之谜,一有空我都细细琢磨咀嚼。二舅娘藏的,究竟是什么东西?我也曾旁敲侧击想让妈妈透露些口风,可她却守口如瓶,这更让我心急却又无可奈何。

  我曾作过无数的设想,二舅娘藏的会不会是毒品?会不会是被人胁迫干违法的事不敢回家?更可怕的会不会是杀了人,所以躲躲藏藏。但这些都不对,因为妈妈说二舅娘做的是善事,不是违法的勾当。那会不会是二舅娘善心大发,在外面收养了一个弃婴,或一个孤寡老人什么的?一度我曾兴奋地对这个猜想有十足的把握,觉得聪明的自己终于发现了二舅娘的秘密。可是一想到妈妈说她藏的这件东西会让她在亲人间,村子里,一辈子抬不起头来,我马上又泄气了。这件东西不违法,却又见不得人。是善事,却对二舅娘的名誉有极大的损害,究竟会是什么?!

  我决心不再放过这个机会,紧追着问:“妈,二舅娘藏的那件究竟是什么东西?快告诉我。”

  妈妈盯着我,叹了口气:“是可以说了。这件东西你二舅娘藏了整整二十年,如果她那件事不解决,是一辈子都不能说出去的,还好老天有眼,现在可以说了。”

  “你二舅娘藏的,是一个骨灰盒。”

  当妈妈说出那个词时,我尤如被电流击中般,瞬间蒙住了。

  骨灰盒,二舅娘藏着它做什么!

  我脑子第一反应是迅速运转,把二舅娘家所有亲戚无论亲疏都细细篦了一遍——她家里的人都好好的,没听说有谁身故在外边。再说,如果是亲人的骨灰盒,为什么要藏着不能带回来安葬?

  我觉得浑身上下都被一股浓酽的疑云给笼罩了,无数个疑问尤如电离子在云中摩擦,形成雷鸣与闪电。

  “不是亲戚的,是她一个工友的骨灰盒。”

  妈妈的话让我再次目瞪口呆。工友,也就是非亲非故的人,二舅娘为什么要藏着别人的骨灰盒?要知道在中国人的传统观念里,除非是非常亲的人,否则骨灰盒都是一件十分晦气的东西。而且没安葬,肯定就没做过超渡法事,农村迷信的说法就是上面不知会不会还附着死者的魂灵。藏着这件阴晦的东西,难怪二舅娘不敢告诉别人,甚至是亲人。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二舅娘是不是傻了,为什么要藏着别人的骨灰盒!”我在极度震惊之下,这句话脱口而出。

  “你二舅娘刚告诉我这件事情时,我的反应也是和你一样的,狠狠地骂她,怎么做这样的傻事。可是,后来听她讲了事情始末之后,我骂不出来了。你二舅娘真的是在做一件善事,虽然她很傻,可这是一件功德无量,积福积寿的事。天可怜见,她的好心,终究是有了好报!”

  “是什么事情?”我的注意力与好奇心,终于转了过来。

  “二十年的事情,我怎么说得清。事情解决了,你二舅娘马上就会辞工,这两天就会回来。到时她会先到我们家过一晚,你好好问她吧。我想,现在她应该什么都可以说出来了,也该说了,她实在是憋屈得太苦了。”

  (5)
  让我意外的是,二舅娘给妈妈打完那个电话之后,第二天一早就回来了——是坐的夜间长途大巴,凌晨五点多到我家。

  我被妈妈的开门和两人的说话声吵醒了,起来看到大半年没见的二舅娘,脸上又增添了几分苍老,还有坐了十多个小时夜车的浓浓疲惫与憔悴。但与以往有些不同的是,被忧愁、委屈、疲累层层包裹的二舅娘,这次脸上露出了轻松的笑意,仿佛卸下了一副千钧的重担。

  妈妈已经知道二舅娘要回来,但还是责怪她为什么那么急,坐长途夜车辛苦。二舅娘笑笑说她在工厂里一刻也呆不住了,还有几天的工资没结清,也不要了,只想快点回家。

  我心里很惊异:二舅娘以前说不肯辞工的理由时,曾说对那厂子很有感情,现在看来只是个托辞。她在外面苦苦熬着,似乎就是为了“那件事”,现在事情解决了,她也就象困在笼里的鸟,池里的鱼一样解脱了。

  好奇仍不断在我心里翻腾,但这时我不方便去问二舅娘,要让她先休息下。中午回来吃饭,爸妈和二舅娘在一起兴致盎然地絮絮说着闲话,我听不出什么,也插不上话。一直到晚上吃过晚饭,爸妈去散步,二舅娘自己坐在客厅里看电视,我终于找到了机会。

  “二舅娘,听说你在深圳打工时藏了一样东西?”二舅娘和我们家很亲,所以我不客气地开口直接问。

  她愣了一下。

  “你妈都告诉你了吗?”

  “告诉我你藏的那样东西,没有说缘由,叫我等你回来问你。二舅娘,快和我好好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要那样做?”

  二舅娘对我迎头盖面的好奇追问有些措不及防。

  “今天你妈也和我说了,说你一直很想知道我的事。这没什么好说的,过去就好了。”二舅娘显得不愿提起那件事。

  “二舅娘,我妈说你做的是善事,这为什么怕说出来呢?你虽然回来了,但肯定还会有人说长道短,我也可以帮你澄清一下。虽然我说话没我爸的分量重,但比我妈也差不了。”

  二舅娘听明白了我的言下之意:这件事情上,我家对她帮助最大,不应该瞒着我。

  “好吧,但是该怎么说呢,这么久的事。”二舅娘踌躇了下,答应了。但脸上露出了为难,她文化水平不高,想说却一时理不清头绪,不知该从何说起。

  “就从你藏的那个骨灰盒说起吧。她是谁,你们怎么认识的,后来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要保藏她的骨灰盒那么久,她的家人呢?”

  我这些好奇的问题,尤如一块块石头投入了二舅娘的心海,掀起阵阵波澜,将那些沉淀已久的记忆,又翻滚浮现起来,她脸上浮现出了悲戚。

  “她叫小桃,是我刚出去打工时认识的一个工友……”

  在这个普通平常的夜里,头发斑白,满脸风霜的二舅娘慢慢向我说出了她那个埋藏了二十年,万分悲凄,却又令人无比惊异的故事。

  (5)
  让我意外的是,二舅娘给妈妈打完那个电话之后,第二天一早就回来了——是坐的夜间长途大巴,凌晨五点多到我家。

  我被妈妈的开门和两人的说话声吵醒了,起来看到大半年没见的二舅娘,脸上又增添了几分苍老,还有坐了十多个小时夜车的浓浓疲惫与憔悴。但与以往有些不同的是,被忧愁、委屈、疲累层层包裹的二舅娘,这次脸上露出了轻松的笑意,仿佛卸下了一副千钧的重担。

  妈妈已经知道二舅娘要回来,但还是责怪她为什么那么急,坐长途夜车辛苦。二舅娘笑笑说她在工厂里一刻也呆不住了,还有几天的工资没结清,也不要了,只想快点回家。

  我心里很惊异:二舅娘以前说不肯辞工的理由时,曾说对那厂子很有感情,现在看来只是个托辞。她在外面苦苦熬着,似乎就是为了“那件事”,现在事情解决了,她也就象困在笼里的鸟,池里的鱼一样解脱了。

  好奇仍不断在我心里翻腾,但这时我不方便去问二舅娘,要让她先休息下。中午回来吃饭,爸妈和二舅娘在一起兴致盎然地絮絮说着闲话,我听不出什么,也插不上话。一直到晚上吃过晚饭,爸妈去散步,二舅娘自己坐在客厅里看电视,我终于找到了机会。

  “二舅娘,听说你在深圳打工时藏了一样东西?”二舅娘和我们家很亲,所以我不客气地开口直接问。

  她愣了一下。

  “你妈都告诉你了吗?”

  “告诉我你藏的那样东西,没有说缘由,叫我等你回来问你。二舅娘,快和我好好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要那样做?”

  二舅娘对我迎头盖面的好奇追问有些措不及防。

  “今天你妈也和我说了,说你一直很想知道我的事。这没什么好说的,过去就好了。”二舅娘显得不愿提起那件事。

  “二舅娘,我妈说你做的是善事,这为什么怕说出来呢?你虽然回来了,但肯定还会有人说长道短,我也可以帮你澄清一下。虽然我说话没我爸的分量重,但比我妈也差不了。”

  二舅娘听明白了我的言下之意:这件事情上,我家对她帮助最大,不应该瞒着我。

  “好吧,但是该怎么说呢,这么久的事。”二舅娘踌躇了下,答应了。但脸上露出了为难,她文化水平不高,想说却一时理不清头绪,不知该从何说起。

  “就从你藏的那个骨灰盒说起吧。她是谁,你们怎么认识的,后来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要保藏她的骨灰盒那么久,她的家人呢?”

  我这些好奇的问题,尤如一块块石头投入了二舅娘的心海,掀起阵阵波澜,将那些沉淀已久的记忆,又翻滚浮现起来,她脸上浮现出了悲戚。

  “她叫小桃,是我刚出去打工时认识的一个工友……”

  在这个普通平常的夜里,头发斑白,满脸风霜的二舅娘慢慢向我说出了她那个埋藏了二十年,万分悲凄,却又令人无比惊异的故事。

   (6)
  二舅娘说,她十八岁那年,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国家刚刚改革开放不久。那时的农村姑娘,一般到她这个年纪,家里就开始张罗着找婆家嫁人。有的嫁得早的,都抱上了娃,背一个扯一个过起了千百年来亘古不变,面朝黄土背朝大山的贫苦日子。本来她家里也把这事情提上日程,四处托人去说媒。如果不是层峦叠嶂的大山外刮来那一阵绿遍大地的风,她或许也会早早地当上了鬓乱脸憔,抱娃弄地的黄脸婆。

   那阵风,是过年开始吹起的。村里来往走亲戚的人群里,开始多了许多身穿花花绿绿新潮衣服的年轻身影。闲谈中,有自得,有炫耀,说我在东莞、在广州、在深圳,进了什么厂,能领多少工资……然后眉飞色舞地说外面世界种种新奇趣事。以往过年,人们大都谈论庄稼收成、神庙春祭、儿女婚嫁,可是这阵强劲的风把这些绵延了几千年的古老话题冲散吹淡,代之以哪里的厂好薪水高,谁家的女儿有本事做上了“拉长”,哪家的孩子辍学进厂寄了多少钱回家……这股漫卷山川大地的风吹开了封闭在广袤农村和万千农民头上的云翳,一下子看到了大山外一个无比精彩的世界,也看到了可以摆脱贫困,过上美好生活的希望。

   那一年,二舅娘的父母几乎都没怎么商量,也没问她的意见,就打消了让女儿婚嫁的念头,决定让她过了年之后就跟一个表姐出去深圳打工。出乎他们意料的是,与大多数渴望飞到外面世界去的农村姑娘不同,自己这个乖巧听话的大女儿十分抗拒。因为她打小生长在山村里,从没出过远门,生人都没见过几个,单纯如纸,害羞畏怯。每天打柴禾、割猪草、喂鸡鸭、带弟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如山间小草一样栉风沐雨安然生长。可现在却要让人生的轨迹忽然急转弯,去到好几百公里外那个叫“深圳”的陌生地方,用柔弱的肩膀肩负起全家沉重的希望,怎能不忐忑惶然呢?况且家庭的贫寒使她的身体发育不好,孱弱瘦小,还患有很重的贫血症,经常头晕目眩。

  可是在令人窒息的贫困面前,她的抗拒微不足道——那时的农村实在是太穷了。人们住的是黄土夯成,低矮潮湿仄逼的客家土围屋。除了手电筒,再没有任何带“电”字的东西,太阳下山就点起昏黄如豆的煤油灯,浓酽如墨,厚重似山的黑夜将村子、土屋、农民,紧紧地围困包裹。二舅娘说那时家里除了种粮食,养几只禽畜,几乎没有任何经济收入。她穿的还是奶奶留下来的土布斜襟衣服,踏的是厚重拖沓的木屐。有一次村里的姑娘邀她去公社赶集,求了母亲半天,才给了五毛钱。后来悭吝的父亲知道了还心疼不已,责骂了半天。

  二舅娘带着简单破旧的行李,跟着表姐到县城,坐上了去深圳的长途车。那时还没有高速公路,她夹在满车肩负同样的重担,衣衫破旧,满身土气,却充满忐忑、兴奋、憧憬的年轻人里,摇晃颠簸了十几个小时,被强烈的晕车呕吐折磨得面无人色,终于在黄昏时分到了深圳梅林检查站。

  在那里,她见到了人生中难忘的一幕:看不到首尾的车——客车、货车,大车、小车,排成长龙。数不清的人——大多数是和她年纪差不多的年轻人,操着不同的口音,满脸的稚气、疲倦,又透着好奇和兴奋。如万千条小溪汇聚到这个关口前,等待着闸门打开,然后奔向一片泛着金光的大海。

  二舅娘拿着边防证,下车夹在人流里,像赶鸭子般受检后过了关。那时的她没有想到,从下车踏上这片陌生的土地那一刻起,自己半生的命运就已与之紧紧相联。更没有想到的是,会有一段悲切的遭际在今后的打工生涯中等着她。

  (7)
  那时二舅娘的眼里,深圳是金光闪耀的。那道壁垒森严的关卡和它两边蜿蜒延伸的铁丝网,隔开了两个世界。一边是贫穷落后,如一片千年冻土,人们麻木而愚钝地生活。另一边,同样是在冻土上,却处处透着冬雪消融般的暖意与生机——遍地的高楼大厦拔地而起,一眼望不到头的马路上汽车川流不息,到处是熙攘匆忙衣着光鲜的人群,空气中充溢着浓浓的兴奋、渴望与躁动。
         二舅娘坐在密闭的大巴车里,透过暗茶色的玻璃看出去,觉得自己的眼睛怎么也不够用。进入眼帘的每一样东西,都是新鲜的、奇异的、发光的。她如一只小青蛙,从黑暗闭塞的井里,倏地跳进一个闪着金光的天地。看着那些气派庄严,在车里使劲仰着脖子也看不到顶的高楼。那些西装革履,派头十足,浑身上下透着富贵气的男人。那些衣着靓丽,姿容娇俏的女孩。她内向沉静的心瞬间也沉浸进去,受到感染,心里不由得激动起来——她很快也会成为这金光闪耀世界中的一分子,会有一份闪闪发亮的生活在等着她。
         可是,大巴车并没有在这片金光中稍作停留,仿佛怕光的小动物突然闯进不属于它的地方,慌慌张张地赶紧离开,奔向属于自己的世界。
         因晕车面如土色,却心潮澎湃的二舅娘蜷缩在卧铺里,车载着她穿过流光溢彩,灯红酒绿的市区,很快又驶进了黑暗中。晚上将近十点,车子在一个黑漆漆的地方停下,只能模模糊糊看到是一片空地,周围都是影影幢幢的民房。司机象驱鸭子一样,把所有人赶下了车。表姐说这是个车站,很快许多摩的象看到美味的猎物一样围了上来,争相吆喝拉扯揽客。表姐熟练地砍价,说好去一个工业区,就和二舅娘提着行李坐上了其中一辆。
         摩的在黑夜中穿行,走的路弯绕颠簸。二舅娘看到了两旁杂乱的民房,里面透着昏黄的光。看到了黑黢黢的山丘树影,如一只只怪兽盘踞蛰伏。这里怎么和刚到时看到那金光闪耀的景象不一样呢?她澎湃激荡的心情稍稍平复下来,还因为身处陌生的地方而莫名产生了恐惧。“很快就到了,那里可热闹哩。”表姐安慰她。
         摩的拐上一条大路,依然没有路灯,可是两旁的景象逐渐开阔起来,路边也不时看到在黑暗中行走移动的人影。不一会,二舅娘看到几幢楼房,上面每层都透着昏黄的灯光,一个个排列整齐却狭小的阳台上,挂满了晾着的衣物。“这是个台资的大厂子,做鞋子的,有几千人。”表姐的语气中透着羡慕。
         一路走下去,二舅娘看到了越来越多这样的工厂——这是一个大工业区。一辆又一辆的大货车从她们身边忙碌开过,轰鸣中卷起漫天的尘土飞扬。工厂的周围,夹杂着高低不平的农村民房,和数不清的小商店、小食店、小摊贩。各种明的暗的,黄的红的绿的,还有不停旋转的发廊霓虹灯,加上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如一个拙劣的厨师,将所有能找到的东西都放在水一般的黑夜里,搅拌成一锅大杂烩。
         摩的七弯八拐,在一幢民房小楼前停下。为了车资,表姐和那相貌猥琐的司机发生了争吵。明明说好的价钱,他却说绕远了路要多收十块。表姐气得涨红了脸,大声说:“你混蛋,说好多少就多少,就不给!”司机欺负两个弱女孩子,不依不饶,恶言恶语不肯卸下行李。不一会惊动了房子里的人,四五个人走出来,都是二舅娘家里的老乡,租住在这里。司机见情况不妙,占不到便宜,连忙灰溜溜地跑了。二舅娘在旁边看着这一切,心里惊讶得不敢相信。揽生意时说得好好的,怎么说变就变,做人怎么能这么不诚实!“阿玉,以后你要学着小心提防,这种烂事破人多着呢。”表姐用过来人的口气恨恨地说。
         二舅娘心里惴惴而疑惑。在家里,虽然很穷,可是人们都憨厚纯朴,老实本份。不偷、不占、不抢、不奸、不滑,这是做人的基本信条,怎么到了深圳就变了呢?虽然表姐郑重告诫,但涉世未深的她还是将信将疑,怎么也无法把人想得更坏——直到后来这个大熔炉给了她一个比一个深刻的教训。
         二舅娘暂时在老乡租的房子里搭个铺住下。来深圳找工作的不止她一个,里面挤挤挨挨地住满了人。表姐没呆多久,叮嘱几句,就回工厂宿舍去了——她只是带这个表妹到深圳,却没办法帮她找到工作,大家都要自己找。
        第二天早上,房子里的人上班的上班,摆摊的摆摊,跑车的跑车,找工的找工,全都出去了。二舅娘茫然地站在街头,看着从夜晚中苏醒过来,车来人往,喧嚷吵闹的街道,一切都是那么的陌生。昨晚表姐和老乡说的话,还在脑海里回荡。他们告诉她要怎么走,怎样找工,怎么防被骗,怎么躲查暂住证……。她一股脑听着,心里很忐忑。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能依靠的只有自己。但她笃信,只要肯吃苦,下力气,不懒情,不计较,就肯定能闯出一条路,找到一份工作。可以象表姐她们那样很快挣到钱寄回家,让贫苦悭吝了一辈子的父母露出快慰的笑意,也能和别人夸耀说自己有一个能干的女儿。
         这天,是二舅娘人生中的一个起点。由这里,开始了她三十多年的打工生涯。只是她怎么也没想到的是,开头这一段路,竟会走得如此的艰辛。
  (8)
  一连十多天,二舅娘早出晚归,象只恓恓惶惶四处觅食的小麻雀,努力让自己能在这个陌生的地方立足生存下去。
         她去到一间又间工厂的门口,挤在人堆里伸长脖子焦急地等着厂里面出来招人。又到街头巷尾那些花花绿绿的小广告前踯躅流连,看到有招工的赶紧就找去。有时实在心焦了,就放下脸皮,主动问街边的店铺招不招人,薪水少些她也愿意。晚上回到住处,又央求老乡们帮她打听留意。可是这些都没有用。就如一个鼓胀的大气球破了个小口子,全国各地涌向深圳的人实在太多了。街上到处都是来自不同地方,持着不同口音,满脸焦灼渴望找工作的人。二舅娘身板瘦弱,羞怯土气,粤语说不好,普通话不会说,在这汹涌的人潮里回旋沉浮,四处碰壁。
         二舅娘带的钱不多,是家里节衣缩食的全部积蓄,还向亲戚借了些——这让她心里倍感煎熬——没找到工作,就对不起家里——那大山一样沉重的期盼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一直俭省无比的她终于狠下了心,从身上不多的钱里拿出五十块,到街边的一间职业介绍所里交了费。那里的人很热情,写了个工厂的地址,叫二舅娘按着找去应聘。这间工厂在深圳的另一边,坐车兜转要一个多小时。可是二舅娘一点也不介意,心里还很高兴——只要能找到工作,这点远算什么呢?可是当她兴奋地去到那工厂门口,热乎乎的心却被迎头浇了盘冷水——保安说招够人了。她沮丧地回到职业介绍所,那里的人又写了个地址给她,同样是那么远。于是二舅娘又去,可是结果那工厂根本不招人。

  看着这个满脸失望,浑身土气,憔悴落魄的瘦弱姑娘,一个年长的保安大叔同情地告诉她,他每天都见到很多这样兴冲而来,失望而走的人。其实那职业介绍所是骗子,他们根本不知道哪里招人,只是随便指个远的地方,让人去应聘。当找不到工作回头责问他们时,又会给另一个地址。就这样折腾得找工的人渐渐没了信心和耐心,就会自己放弃了。
       “可是,那职业介绍所里面干净漂亮,那些人也很热心啊!”二舅娘焦急得快要掉下眼泪,单纯的她怎么也无法相信自己会遇到骗子。
        “傻妹子,干净漂亮才能吸引你们上钩啊。这些人表面上一副很热心的样子,可暗地里却干着坑蒙害人的事,专骗你们这些穷打工的,真不是些好东西。”保安大叔愤愤地说。
        “我要去告他们!”二舅娘大概接受了一点现实,很心疼那被骗的中介费。
       “没用的,他们又不是没介绍工作,会说是你自己应聘不上,不关他们的事。在深圳这种黑中介可不少,政府去查了他们换个地方,一个门面几张桌子又开张了,方便着哪。”
         二舅娘听不下去了,心如猫抓。她没想到人心这么险恶,骗子这么猖狂。她一天都花不了几个钱,却一下子被坑去了五十块,觉得揪心地痛和后悔。
       恼怒与窘迫让胆小怯懦的二舅娘陡增了胆气,她没直接去找那中介所——知道自己人单力薄,而是先回去告诉了老乡。
        当她带着几个义愤填膺的老乡找上门,声大气粗地要求黑中介退钱时,那个戴着眼镜,一副斯文憨厚相的老板却似乎已见惯不怪,毫不惊慌,慢条斯理地说,他又不是没给二舅娘介绍工作,不可能退钱。
         二舅娘气愤地把那保安大叔的话说了,中介老板一愣,马上笑着说有的保安很坏,闲着没事干,专以戏弄找工作的小姑娘为乐。然后又热情地倒水斟茶,说他们中介和许多大工厂有合作,人脉如何广。现在深圳刚开放几年,涌进的人那么多,一时找不到工作很正常,然后又给了一个工厂的地址,拍胸脯包票这是个大厂,一定会应聘成功。直把他们说得晕头转向,反而觉得这老板是好人,错怪了他。
          在得到一定能介绍工作成功的承诺后,二舅娘和老乡回去了。

  (9)
  第二天,二舅娘又满怀期待地踏上了找工作之路。她按着地址找到那工厂,心情忐忑地说出了中介的名字。出人意料的是,门口的人马上让她进去了,而且立刻坐到流水线旁上班。
         不问有没有经验,不查看证件,不用培训,只是登记名字、年龄,这么容易就招录了,这让惊喜不已的二舅娘心底又隐隐觉得有些疑惑不安。可毕竟还是找到工作了,她还是很高兴,勤快地和厂子里的工人们一起忙碌起来。
         然而很快,二舅娘又发现了不对的地方。这个工厂里,有两个大车间。进来的人不是分进这个,就是去那个。可这两个车间是隔离的,两边的工人也不能来往。二舅娘这边的车间,干的是把一种小台扇拆开的活。也就是拧拧螺丝,把零件分门别类装好箱,有人把它们运走。在干活的时候,她心里有些嘀咕,好好的风扇,干嘛要拆开它们?可是她不敢问,工厂里有人在凶神恶煞地盯着,谁交头接耳就会得到一顿斥骂。就这样,进厂的第一天,二舅娘拆了数不清多少只风扇。第二天,又是干着同样的活。不时有新的人进来,又不时有同样数量的人被叫出去,然后就再没回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在干活时,还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有一个风扇,叶子上有个尖锐的缺口,差点划伤了她的手。昨天明明已经拆开了,今天怎么又装得好好的送来拆了?正当二舅娘疑惑的时候,有人叫她到工厂办公室去。
         进厂时,一直没说薪水,还有办暂住证的事,二舅娘心里暗想着会不会是这些事呢,不禁有些高兴。可是当她踏进办公室,得到的只是一句冷冰冰的话:“你不合要求,不用来上班了。”
        这句话就如当头一棒,让二舅娘蒙了,她急忙分辩:“我没做错什么呀!为什么就不要我了。”
        “你手脚慢,快走!”两个相貌凶恶的彪形大汉走了上来,不容分说就把她赶出了工厂。
         二舅娘完全懵了,又急又恼,直掉眼泪。在厂门口,还有几个同样被炒掉,满脸沮丧和愤懑的女孩。她们走近一说,才惊异地发现,原来这工厂的两个车间,一个是拆风扇,另一个则是把风扇装起来。几百个风扇就在两个车间里循环流转,工人永远有干不完的活。而被炒的人,都干不过两天。
        当她再回到那中介所,戴眼镜的男人已换了另一副模样,恶狠狠地说:“我已经帮你介绍工作了,是你自己干不来。再敢吵就叫公安抓你,我看你也没暂住证吧,嘿嘿……”最后这句话把二舅娘吓住了,她没工作,没固定住处,也没钱办暂住证。而在那时的深圳,没这个就和逃犯差不多,抓住了会给押解到关外关起来,叫家人拿钱赎,没钱就遣送回家。一想到工作没找到,还要象个犯人似的被押回家,二舅娘心里害怕了,只好满怀羞愤与屈辱离开。
         走在大街上,匆忙来去的人群依然那么熙攘,商店林立的街道依然那么繁华,盖着高楼大厦的工地依然那么火热,这一切从二舅娘来深圳的第一天就是这样。可是从这一天起,她却觉得眼中的世界变了,明明是晴空万里,春光明媚,她却感到处处阴翳,寒意透骨。那些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光仍是那么的夺目诱人,可她看着却象一只只诡谲的眼睛,里面藏着阴谋与陷阱。还有那些来自天南地北的人,她曾觉得那么的面目和善,可现在发现那只是一张张面具,背后藏着恶意与狰狞。她想起了第一天到深圳,表姐与那狡诈摩的司机的争执。想起了一天去夜市买东西,那个看起来可怜的摆摊女人说她的钱是假的,一连换了几张,直到她身上没钱了,懵懂地上当受骗。她想起了看到歹徒飞车抢包,满街人的无视和冷漠。她想起了一个老乡坐黑中巴车被洗劫一空,扔在荒郊野岭。她想起一个认识的女孩,被有钱人包养又抛弃,走向堕落。她想起了表姐,老乡们一再告诫她的话,在这里一定要小心,善良老实会吃大亏。他们叫她应聘时要撒谎,说自己是熟手,有工作经验。要去办个假证,说自己是高中生,只要混进去就好办。她惊讶地听着,说这样不是骗人吗?可得到的却是嘲笑,说她木头脑袋,善良诚实在这里分文不值。二舅娘不信,她做不来说假话骗人的事。然而遇到的这每一件事,却似乎都在证明她是错的!

         第二天,二舅娘又坐上公交车,去一个新开发的工业区——老乡说那应该会招工。
          她坐在后排呆呆地看着车窗外,楼房、树木、汽车、人,一样样快速地向后掠去。到深圳二十多天,她对这一切都熟悉得麻木了,再也没有了那种激动兴奋的感觉。她开始慢慢融入了这片地方,也看清了这个世界。这里的确充满了富贵与繁华,遍布成功与荣耀,就如一座光芒熠熠的金字塔。无数的人来到这里,挤满塔底,都争相往塔尖爬去。可是塔越往上可立足的地方越少,于是人们开始互相防备,互相算计,进而互相踩踏。老老实实,循规蹈距的人越爬越吃力。找捷径插队,傍关系扯一把,甚而踩着别人肩膀往上的人却如鱼得水。这是一个金钱与欲望淤积的湖泊,来到这的人,要生存就必须象蝉虫蜕壳一样——把天真、纯朴、诚实、善良这些土气的东西全都蜕掉,才能有立足和活下去的资格。
         想明白这些,二舅娘心里觉得凄怆而悲凉。她从小就跟着妈妈偷偷信佛,待人真诚,处世善良的准则已在心里牢牢扎下了根。可现在周围的一切却逼着她要改变,要把那些成长中固有的东西连根拔出来,再种上别的,相反的东西。她该怎么办呢?回家是不可能的,家里的期盼如大山一样阻断了归路。可是继续呆下去,还会遇到什么!前方还有什么倒霉的事情在等着,她不敢想象。
         然而不管她怎么想,生命的河流片刻也不会停歇,该来的都会来。不管多坏,她都必须面对。
  (10)
  二舅娘很失望。这个新开发的工业区的确有很多新厂子,可是都还在建设,没到招工那一步。已建好的工厂有几个,却都不招人。她转了整整一个上午,直到烈日当空,饥肠辘辘了才死心。
          时间已是中午十二点多了,二舅娘走进路边一家小面馆。
         里面不大,只有六、七张桌子,大多坐了人——都是年轻女孩子多,象是附近厂里的工人。二舅娘找了最里面一张桌子坐下,拿起油腻腻的菜单——这家是卖便宜面食的小店,可她还要在菜单上找最便宜的那道面,不管味道怎样,能填饱肚子就好。
         二舅娘用筷子挑着味道并不好,还有些咸的面条,缓缓吃着。重重的心事和压抑的心情使她没有多大胃口,只是为了应付饥饿的肚肠。周围的几桌客人都在吃着,边低声用各种方言说着话。她们说的大都是工厂里的事,有牢骚、有抱怨、有憧憬,也有轻松饶舌的八卦。二舅娘把头埋得更低了,她连工作都没有,觉得羞惭而自卑。
         这时,店门口出现了一个身影,是位须发斑白蓬乱,衣着破旧的老人。颤巍巍的,左手拄着竹棍,右手端着个斑驳掉色的搪瓷碗,口里喃喃着听不懂的话,但一眼能看出他是在乞讨。
         店老板见惯不怪的样子,嫌恶地看了一眼,却没有阻拦。老人拖着步子缓慢地走进店里,把搪瓷碗向靠门边的第一张桌子抖抖索索地伸去。那桌坐着三个女孩,正在吃面说笑。奇怪的是,这年老的乞丐进来,却没有引起她们丝毫的分心。对着伸过来的碗,眼睛都没斜一下,仿佛他和店里四处乱飞的苍蝇没两样。老人见没收获,又转向下一桌。这桌坐的是一对小情侣,那个男的注意到老乞丐的目标对准了他们,就在他的破碗刚要伸出来时,马上厌恶地挥手:“去去去,老子还没饭吃呢。”女的在一旁咯咯地笑,似乎很满意男朋友的表现。
         二舅娘心里很紧张。这老人和她爷爷的年纪差不多,满脸褶皱,眼睛浑浊,衣衫褴褛,不知什么原因流落到这地方。一个这么可怜的长者站在面前乞讨,她怎么狠得下心拒绝呢?可是她又实在是很窘迫,身上只有十几块钱,除去吃饭,车费,几乎就没有剩余的了。她还没找到工作,每一毛钱都得算计着用。
         那老人又走过了一桌,依然没有任何收获。这更让二舅娘揪心,心里纠结难受,面也吃不下了。
         到第五桌的时候,终于有了施舍。那桌的两个姑娘,放了个包子在老人的碗里。二舅娘没敢抬起头看,知道老人就要走向她了,心里忐忑不安,砰砰直跳。
         那个预料之中的碗终于伸到了面前。二舅娘涨红了脸,低着头不知所措。老人以为她没看见,把碗抖索着伸得更近了点,几个硬币在里面哐啷作响。其实也就很短的时间,可二舅娘却感觉令人窒息般漫长。她想起了表姐和老乡的告诫,不能太善良老实,想起了受的骗,决定心肠要变得冷酷坚硬。可有一股力量,忽的又把她拉到了从小就根植的人生观念里,告诉她做人要以善为先,扶老敬长,积德行善。
         就在老乞丐木然缩回手要离开的时候,二舅娘叫住了他,从绢布包拿出五块钱,放进碗里——她只给自己留下了面钱和回去的车费。
         老人嘟囔的口齿终于能听清楚了:“谢谢好心人!大富大贵,大吉大利……”
         店里的人全都把目光投向了二舅娘。眼神里首先是惊诧——这个看起来普通寒酸的姑娘,竟然这么大方!可是很快,大部分人的眼神就变成了嘲笑。那对情侣挤眉弄眼,窃窃私笑,似乎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二舅娘有些疑惑,自己做得有什么不对吗?为什么别人都用怪异的眼光看她。当老人离开不一会,她很快就明白了原因。
        看着老乞丐的身影消失在店门口,二舅娘端起碗想赶快吃完剩下的面就回去。可是随着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三只脏兮兮的小手攥着碗,伸到了她面前。
         二舅娘呆住了,眼前这三个蓬头垢面的小孩——有两个还光着脚,进店里是直接跑到她桌前的,应该是刚才那老乞丐的指点。
         周围人的嘲意更明显了,那对情侣还毫无顾忌地嘻哈大笑起来,一副看她怎么办的样子。
        二舅娘窘迫不堪,实在不知怎么办好了。她身上的钱只够坐车和付面钱,再没有多余的。可三个小乞丐围着她,不依不饶,不肯放过这个难得的善主。一个七、八岁的小乞丐,头发又脏又乱,吸着两条大鼻涕,抱住了她的腿:“姐姐,我很饿……”
        二舅娘急得几乎要流出眼泪,她没想到一个善念会给自己带来这么多的麻烦,没想到糟心的事一件接一件。更让她痛苦的是,这似乎又一次证明,善心真的没有好报。
        犹豫纠结了好一会,她咬了咬牙,又掏出绢布包,拿了两块钱给稍大些的小孩:“快拿去买些东西给弟弟吃。”没有这两块钱,她回去就要提前一站下车,步行好几公里的路。
        可是三个小乞丐显然并不满足这两块钱,赖着又叫又哭不肯走,二舅娘只能带着哭腔连声说:“姐姐真没有钱了,我还要坐车回去……”
        或许是担心收不到面钱,又或许是看不下去了,店老板走了上 来,大声说:“去去去,快滚,到别处讨去。”
         就象来时那么快,三个小乞丐扭身一溜烟跑了,店里一下子安静下来。二舅娘松了口气,正准备赶快吃完面离开。忽然旁边施舍老乞丐包子那张桌的一个女孩站起身,快步走过来,急声说:“姐姐,快看看你的钱包还在不在!”
         二舅娘愣了愣,下意识地一摸口袋,顿时觉得象掉进了冰窟窿里——放钱的绢布包没有了。她一下子站起了,声音发抖,又急又气:“我的钱包不见了……怎么回事……刚才还在的……”
         “是刚才那三个小乞丐偷了,应该还没跑远,快追。”那姑娘也为她着急。
         二舅娘急忙踉踉跄跄地跑出店外,一眼看到左边几十米远那三个小乞丐又蹦又跳飞快地跑着,眼看就要消失在人堆里。她身板瘦弱,只追了一会就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眼冒金星。这时,她一眼瞥到一家店铺门前站着两个穿制服的人叨着烟在说话,就象发现救命稻草一样,连忙跑上去一把拉住,喘着气说:“公安同志……快帮我抓小偷……我的钱被偷了……”
         那两个“公安”一动没动,奇怪地看着她。
         “谁偷了你的钱?”
         “三个小孩子……乞丐”
         “偷了多少钱?”
         “七块……”
         “嘿嘿……七块钱。”两个“公安”仍没动,却上下打量起她来。
         二舅娘稍稍喘匀了气,慢慢看清楚了眼前的两个人,才惊恐无比地发现了自己犯了个比丢钱更严重的大错!
         这两个穿着类似制服的人,并不是公安,而是那时一种叫联防队员的人。这种人大都是本地无所事事的村民,打着协助维护治安的名义,可以随意查暂住证,甚至抓人、扣人、打人,凶横霸道。外来打工的人都视这些“地头蛇”如洪水猛兽,避之不及。老乡们早就再三告诫二舅娘,对这种人远远看到个影子都要赶紧躲开,否则沾上会有大麻烦,可是她现在却自己晕头转向撞了上去,真是倒霉到家了。
         二舅娘完全蒙了,害怕得浑身发抖,嗫嚅着说:“没多少钱,我不要了。”转身就想跑,却给喝住了。
         “站住,你是刚来深圳的吧。”一个联防队员斜眼盯着她,嘴里吐着烟。
         “是,啊不是,我来好久了……”二舅娘恐惧得语无伦次,低着头畏缩地回答。
         “不是?拿你的暂住证出来看看。”另一个联防队员嘴里叼着烟,眼睛里闪现着捕捉猎物的快意和狡黠。
         “我……忘带了……求求你们放我走吧。”二舅娘从不会撒谎,可现在她不得不撒谎,而这个“谎”,又是那么的拙劣。就象一只被饿狼扑倒的小羊,颤抖着说自己不是羊,企求它们能昏了头,发善心慈悲让她逃过一劫。
         “没有证就别废话,跟我们走!”
         这句话在二舅娘听了,不啻于晴天霹雳,判她死刑。她听老乡说过,没暂住证被抓住,先是关起来,叫亲友拿钱来赎。如果没钱,就和别的盲流一起,被拉到关外一个叫樟木头的地方关十几天,然后遣回家。赎的钱要几千块,她已经困窘潦倒,表姐老乡也不可能有这个钱。
         二舅娘瑟瑟发抖,流着泪苦苦哀求——这是弱小者最常用的武器,可往往只会招来更大的鄙夷、谑笑和打击。
         “快走!”
         这时旁边渐渐围起一圈看热闹的人。一个联防队的人不耐烦了,攥住她瘦弱的胳膊使蛮劲一扯。二舅娘本来就又累又饿,一下子踉跄摔坐在地上。她吃力地撑着爬起来,仍继续哭着苦苦哀求。
         或许是因为同情这个倒霉的姑娘,周围的人群起了一阵小骚动。但没有人敢大声说话,都是压低声音在抱不平。
         “大佬,怎么办?”年纪轻点的那个人似乎没什么经验,又有些顾忌这么多人看,所以一时不知所措。
         另一个年纪大点的人把手中的烟蒂一甩扔掉,凹瘦的脸颊中间露出两排烟熏大黄牙:“对这些外地佬就不能客气,要来狠的,让他们知道我们联防队的厉害!”
          他抬起腿狠狠地一脚踹在二舅娘的胯上,把她踢了个仰面大趔趄。
         二舅娘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又被攥着头发打了两个大耳括子,顿时眼冒金星。
         “快走!别装死!”两人扯着二舅娘就要走。
         围观的人更多了,里外三层严严实实。许多人踮着脚伸长脖子在看,有些人为了得到最好的视角还爬到了一旁的树上。那场景就象非洲大草原上,一大群角马在好奇地看着狮子撕咬自己的同类。
         这些“角马”们未尝没有同情心,未尝不愤怒。但他们更多的是害怕,怕惹麻烦事,怕猛兽的巨口獠牙和利爪会转向他们,于是都忍住声,吞下气,默默地看着两个人喝开人群,把这倒霉可怜的姑娘带走。
        就在二舅娘要绝望的时候,忽然有一个清如银铃的声音拦在了前面:“不要带她走!”
  (11)
  站出来拦住的,是刚才在小店里施舍包子给老人,还有提醒二舅娘钱包被偷的那个女孩。她刚好站在人群让出来的那个缺口中间,把去路堵住了。

  先前还有些低语喧嚷的人群,猛的一下子安静下来——周围的人都惊住了。这些从内地家乡不远几百里、几千里跑到这个陌生地方谋生的人们,心里天然地会产生一种寄人篱下的卑微感。面对那些靠着卖地、租金、分红,就可以轻松暴富,高高在上的本地人,面对着那些趾高气扬,蛮横嚣张的联防队,面对着各种无理、不公与屈辱,可以做的只有忍气吞声,即使受到打骂欺压,也只能自认倒霉。谁让自己在别人的地方,别人的城市谋生呢?

  可是,眼前这个看起来年纪轻轻,操着外地口音的女孩,竟敢站出来打抱不平,这无异于老虎头上捉虱子,说轻点是自找麻烦,说重些就是飞蛾扑火,怎能不令人惊讶呢!

  众人都屏声敛气,紧张而担心地看着那两个联防队的人会怎样反应。

  那两人愣了一下,没想到还有人敢出来阻拦,而且还是个女的。

  只是片刻惊异,大黄牙脸上的嚣张暴戾瞬间消失无踪,换成了满脸堆笑。

  “哎呀,是小桃啊!你认识她?”

  “认识,是我们厂的新员工,暂住证已经在办了。”这个叫小桃的女孩似乎很厌恶大黄牙的套近乎,快言快语地说。

  “新员工?你们厂那一片就是我负责的,新的旧的哪个女工我不知道,怎么没见过她?”大黄牙显然不好糊弄。

  “这是我姐姐,前几天刚来,我已经提前帮她在厂里报名了,不信你可以问一下周老板。”小桃很镇定,不亢不卑,还有股凛然之气。

  “周老板?哦……可是我们有规定啊”大黄牙口气松了些,却仍然犹豫不决。他精明狡猾,知道小桃说的不是真话——她们两个人的相貌口音都不一样,怎么会是两姐妹呢?可是他心里又打着另外的算盘。

  “满大街的小偷、痞子你们不管,飞车抢包不抓,却欺负一个穷打工的弱女子,还有点良心吗!”小桃的话又快又脆,连珠炮似的。“她只是想找份工挣钱,触了什么法,犯了哪条罪!难道因为她穷,是外来的,就不是人吗?就该受你们的打吗!”

  小桃因为愤怒而涨红了脸,说话直冲冲的,毫不畏惧。周围的人都从口音听出来了,这女孩是个湘妹子,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浑不怕的辣劲。

  小桃的话和透出来的“辣”,就如一个小火星,将旁边围观人们心里的不满与怒火慢慢点燃了。

  “你们就会欺负人!”

  “狗仗人势。”

  “快把人放了!”

  ……

  各种话音此起彼伏,逐渐汇集成嘈杂的声浪,众口一辞地指责两个联防队的人。周围聚的人越来越多,有的年轻人还搬来东西堵住去路——不放人就不让他们走。

  大黄牙见情况不对劲,要惹出大事,马上软了。

  “小桃,这几天忙昏头了,我想起来见过她,真是你们厂的工人。没事没事,是误会,带你姐姐回去吧。”

  然后就挥挥手,恶狠狠地说:“行了行了,快散开。今天要不是给面子这位靓女,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大家知道他说的不是虚话,如果真闹大了,最终还是自己吃亏。看到人已经放了,于是慢慢都散开了。

  小桃赶紧和同行的另一个姑娘上去扶起瘫坐在地上的二舅娘,看她有没伤着。

  大黄牙临走的时候,凑近小桃,满脸堆笑讨好:“小桃,下次请你吃夜宵一定要赏脸哦。”

  小桃横了他一眼,没搭话,大黄牙自讨没趣地走了。

  二舅娘觉得自己就象做了一场噩梦,刚才是到了阴曹地府,牛头马面要拖着她上刀山,下油锅,自己将坠入万劫不复。可是一瞬间,噩梦醒了,天开了,又回到了忙碌庸扰的人世间,她还是好好的。

  无论做什么,说什么,二舅娘都觉得表达不了自己的感激,只能拉着小桃的手一遍又一遍口拙舌笨地说谢谢。

  小桃和同伴拉着二舅娘到一家小士多门口的凳子坐下:“姐姐,你不用谢我,刚才幸好是这么多人一起帮你,他们害怕了,才肯放了你。”

  二舅娘感激街上那些素昧平生,肯伸出援手帮她的人。但她知道没有这个小桃姑娘站出来,还有认识那个联防队的大黄牙,再多的人想帮她也没用。

  “我不认识他,我才不认识这种人!”没想到小桃一口否认了,语气里含着厌恶。

  “什么?你不认识他,刚才他还叫出你的名字……”二舅娘觉得有些糊涂。

  “认识我们小桃的可多了去了,可她不一定都认识。刚才那个男人呀,就是看着小桃这么漂亮,不怀好意。嘻嘻……”小桃的同伴在一旁插话。

  “小兰,你别胡说。”

  “什么胡说。这些联防队的人凶里巴叽的,怕过谁!他们有一大帮子人,背后还有公安撑腰。那人就是为了讨你欢心才肯放人的。”小兰心直口快。

  听到这,二舅娘才明白了。她之前陷在无边的惊恐之中,余悸未消,现在定下心来仔细端详,才发现小桃有着令人惊异的美貌:一张俏丽标致的鹅蛋脸,一双水灵灵仿佛会说话的双眼,一袭白里透红的皮肤,一副娉婷颀长的身材。而且她这种美,不是装扮出来的,而是清水出芙蓉,天然的,毫无伪饰的美。即使是穿着廉价的衣服,扎着普通的头筋,也无法使之稍为减色。小桃的容貌就算女人看到都会忍不住羡慕嫉妒,就更不用说男人了。

  “小桃,你真俊俏,就象广告上的大明星一样。不不,比明星还要漂亮。”二舅娘情不自禁脱口而出。

  小桃却似乎不喜欢别人说她的相貌,岔开了话题。

  “姐姐,你没工作,身上又没钱,刚才为什么还要施舍给那几个乞丐呢?”

  二舅娘的神色黯淡下来,后悔纠结的心绪涌上来:“虽然我没找到工作,也没什么钱,可他们比我更惨,饭都吃不上啊。那个老大爷和几个小娃娃,真是太可怜了。”

  “姐姐,你真是太善良了!那几个乞丐都是一大伙人的,他们有手有脚,却好吃懒做,专门乞讨,还乘机偷东西,在这住久的人都知道。刚才在店里我看到那个大点的小乞丐使劲往你身上蹭,知道他们想动坏心眼,刚想提醒你,却被店老板赶跑了,晚了一步。”

  二舅娘不说话了,被骗了她并不是很懊恼心疼,毕竟就算是骗子,他们也是老人和孩子。只是钱被偷了,怎么能回去呢,还有刚才店里的面钱还没付,她的眉头不由得打起了结。

  小桃看出了她的为难:“姐姐,你的面钱刚才我已经帮你付了。我给你十块钱,先坐车回去。”

  二舅娘一下子惊慌起来,她还不知道怎么感谢小桃,怎么还能收她的钱呢。

  可是小桃牢牢把她要塞钱回来的手压住了:“姐姐,我们出门在外打工不容易,会遇到很多难处。就当我借你的,以后再还我,好吗?”她又问:“你今天来这里找工有眉目了吗?”

  二舅娘愁苦地摇了摇头。

  “我们厂里刚好有个人走了,我去和老板说说。”

  二舅娘瞪大了眼睛。她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个素昧平生,非亲非故,叫小桃的女孩,为什么要这么热心地帮她!她之前已经遇到了太多的狡诈、欺骗、冷漠。所有的人似乎都披上了一层厚厚的盔甲,互相小心地猜度、防备、算计。可是小桃却与她遇到的人完全不同,她似乎没受到那些尘世污浊的浸染。就如冰清玉洁的容貌一样,凡事庸俗掩盖不住她从心里散发出的真诚与善良。

  那天,二舅娘还和小桃说了很多。原来她年龄的确比小桃大,只大几个月。她们还同姓吴,小桃叫她姐姐真没错。小桃说她打工那个厂子有三个老板,两个本地人,一个香港人——这个香港的女老板姓周,其实也是本地人,她七十年代在大逃港浪潮中去了香港,和老公胼手胝足创下了一家公司,现在内地改革开放了,她又回家乡投资办厂。因为老板都是本地人,所以与村里的联防队约法三章,不许随便查扣和骚扰厂里的工人。刚才小桃有意说二舅娘是她厂里的工人,就是这个原因。

  回去的路上,二舅娘像早上来时一样,靠着车窗,望着外面熙攘喧闹不息的世界。可是与早上阴郁寒冷的感觉不同,此刻她心里涌动着一阵阵的暖意——原来在这里善良并不是没有立锥之地,原来还有这么善良热心的人,原来在看似命运要走到绝境的时候,还会有丝丝生机。”

  (12)
  二舅娘终于有了工作。

  她刚到深圳的时候,以为这片闪光的地方遍地机会,如一座金碧辉煌的城堡,会热情地向她敞开大门,里面有闪耀的新生活。可是当她走近的时候,才发现那都是幻象。那些金光如太阳般高在云端,可望而不可企及。那扇大门车水马龙,进出的人川流不息,却一次次冰冷地将她拒之门外。她就如一只在强烈金光形成的阴影下,苦苦求生存的小虫子,劳碌奔波,到处碰壁,几乎找不到立足生存下去的希望。

  可是老天就是这么喜欢开玩笑,在她觉得要绝望,倒霉得不能再倒霉,似乎再往前走就是黑暗无底深渊的时候,命运却出现了一丝转机,柳暗花明地展现了一片新的天地。

  而给二舅娘带来转机,把她带入这片新天地的,正是小桃。


  这个厂子规模并不大,只有两百多人,做的是来料加工——也就是把香港一些工厂需要加工的活接到内地做。因为那时香港工人的薪水成本很高,普遍五、六千元。而深圳的很低,只要五、六百元。工厂就是赚这个十倍的人工成本差价。不仅如此,香港的劳工制度十分规范,工人的福利、工作时间、保险等都有严格的规定。在内地这方面的要求则基本没有——那些被贫穷压得喘不过气的人们,只要有份工作就行了,根本不在意,也不懂去谈什么条件和权益。

  二舅娘的工作从早上七点半开始,一直干到晚上七点半,中午一个小时的吃饭休息时间。赶货了还要经常加班,做到九点、十点,有时通宵。

  工厂做的是各种小部件,有BB机的壳子,大哥大的按键,收录机的天线……货是一批又一批的,不固定。但有一样是固定的,就是得不停地干,每个人都有指标任务,完不成就要扣工资。

  刚开始二舅娘干得很吃力,因为她手不熟,又不习惯强度这么高的工作,急得满头是汗,一天下来只完成了工作指标的一半。

  小桃把她安排坐自己的旁边,带着二舅娘做,手把手教她。

  渐渐地,二舅娘发现小桃除了出众的容貌,还有许多与其他人不同的地方。她很聪慧,厂里经常换新的货做,她总是第一个掌握技巧,还可以教别人。她能吃苦,虽然年纪不大,却从不抱怨喊累,偷懒取巧,手脚麻利地把活做好,柔弱的身子里透着一股韧性和刚强。她敢站出来说话,即帮工友们向老板提意见要求,也指出一些工友小偷小摸,投机蒙混的不对。但她又不是那种喜欢嚼舌头扯闲话的人,安静内敛有种与年龄不大相称的成熟,所以工友们大都敬重她。

  而最喜欢小桃的,还是周老板。这个中年女人敦厚善良,精明干练,当年她刚逃去香港时,也是从最底层、最辛苦、薪水最微薄的制衣女工干起。她的家业,完全是靠着吃苦耐劳,血汗打拼锱铢盈积起来的。三个大股东中,她管生产,同情体谅同是女人的女工。有时赶出货,还坐到生产线旁挥汗如雨地带着工人们一起干,女工中哪个勤快,哪个懒慢。哪个笃实,哪个奸猾。哪个聪慧,哪个愚钝,都十分清楚。所以她很喜爱聪明、朴实、勤恳的小桃,亲昵地用粤语叫她“桃女”,还让小桃做了一个小线长。

  虽然工作很辛苦,很累,二舅娘却十分满足和喜悦。她就如一粒飘泊异乡的小蒲公英种子,终于能找到可以落脚、扎根、发芽的地方。每天她和工友们忙个不停,就象一棵树长在生产线边,机械地重复千遍万遍做那些小部件,用自己廉价的劳动,也是青春,换取那一点点,却被家里寄予无限希望的薪水。

  晚上下了班,是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尽管累得不想多说话,却有惬意的轻松自由。可以去厂门口小便利店围着看电视里放的港台剧。可以找个小摊子吃夜宵,还可以打个摩的,到更远些的繁华街道去闲逛。在家里,夜晚就如一副黑沉沉的枷锁,将天地牢牢锁住,将人们团团困住,除了日落而息,再做不了更多什么。但在深圳,它却是另一副面孔。夜幕降临,就如一场盛装晚会开场,五彩霓虹眩目,欢声笑语充盈。夜显得那么的慈祥仁和,它松开了人们白天困囿于繁重枯燥工作里的绑束,暂时解开了悬在心头上的重压,唤醒了沉寂的青春与活力。黑色的大幕布上,这个无数年轻生命汇集的地方,各种悲欢离合的故事不断上演。

  深夜,万簌俱寂,连最晚睡的大货车隆隆声也消融在浓浓的夜色里,只有天上的月亮还在铺洒着薄薄的光,星星躲在云朵中凄冷地闪烁。二舅娘的宿舍里,几张高低铁床住着十几个女工。有的人早早睡了,有的在闲聊。二舅娘和小桃在上床挨着,两个人凑在一起,安静凝神地听收音机里一个叫“午夜航班”的节目。那个电台女主播的声音如夜风般轻柔,接听着听众打来的电话,读着一封封来信。

  如果说眼睛可以看到一个世界,那么在这万籁俱寂的夜晚,二舅娘和小桃用耳朵也听到了一个世界。而且在如水般透明澄净的夜里,这个世界似乎比眼睛看到的那个更加真实。她们听到有个男人打电话到电台,说自己生意失败,感情被骗,亲情淡薄,人生最倒霉的事都遇上了,哭着说不知该怎么活下去……有个年轻人痛苦地说自己很喜欢一个女孩,把挣的所有工资都花她身上,可以为她做一切,甚至死都行,可是她却嫌他穷,一声不吭地消失嫁了别人。他觉得世界充满了阴冷黑暗与绝望……有个女孩,贪图荣华做了一个香港人的“二奶”。其实那香港人并不是很有钱,只是个货柜车司机,家里还有老婆和三个孩子。她觉得人生空虚迷惘,问主持人该怎么办……原来在这块地方,这片天空下,每天都发生着那么多的故事,有那么多不如意的人,在人世中忍受着不幸、失落和痛苦的煎熬。

  小桃和二舅娘唏嘘叹息,很同情收音机里面那些有着不幸故事的人。可是那时的她们没有想到,在那个翻天覆地发生着嬗变的年代里,在那座日新月异的繁华大都市中,她们也是故事中的一分子,也有一个属于她们的,更加悲凉的故事。

  (13)
  工厂里的生活是单调而沉闷的。在这里,每一样东西都被固化了,包括活生生的人,也仿佛成为了生产线的一部分,必须每天如冰冷的机器般麻木而不知疲倦地让成千上万个产品从手中流过。

  最初的新鲜、兴奋、生涩感过去,二舅娘完全适应了工厂的生活,完成了从一个土气农村姑娘,到大城市打工妹角色的转变。那时的电视里,开始热播一部电视剧《外来妹》,说的是六个农村女孩离开家乡到深圳打工的故事。二舅娘很喜欢这部剧,只要晚上不加班,就会跑到厂门口的小卖部前,挤在人堆里追着看。她觉得这电视剧拍得很真实,她们这些离乡背井到深圳打工的人,就是被当地人叫做“外来妹”。她们如飘萍般散布在这座城市的大小工厂、大街小巷、角角落落里,虽然很努力卑微地工作,可始终是在别人的地方,别人的城市,终有一天“外来”总要“回去”,这似乎成为了一条人生的公式。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觉得小桃与剧里面那个女主角小云非常象,同样是那么善良、漂亮、聪慧、能干。她已把小桃当成了比自己亲人还亲的妹妹,很想看看小云的结局怎样,从那里面或许也能看到小桃的未来,或者说她潜意识里希望小桃能有一个象电视剧情那么美好幸福的未来。

  但小桃却对这个似乎不怎么关心。

  当二舅娘夹在拥挤的人堆里,心情随着电视剧情而悲喜起伏的时候,小桃在忙着别的事情。她参加了那时刚刚兴起的电脑打字培训班,晚上一下班吃了饭就去参加,端坐在机子前,对着字根表吃力却认真地敲着键盘。周末只有一天休息时间,她又报了个初级会计班,沉浸于那些细琐绕人的帐目和数字里。只要一有时间,小桃还喜欢看书,那时厂里的人大多是看《深圳文艺》、《打工文学》、《故事会》,这类通俗易懂,容易打发时间的刊物。可是有一天,二舅娘惊讶地看到小桃捧着一本看起来很旧的厚书埋头认真在看。她好奇地凑过脸去,书皮上的字她都认识,却觉得很意外——《简.爱》,作者是一个奇怪拗口的名字,这是一本外国书!

  二舅娘觉得难以理解。

  她知道小桃的家在湖南一个很偏远的地方,比她家还要贫困闭塞。而且小桃告诉过她,自己家里困难,初中都没读毕业。可是她却觉得小桃身上有一种与别人不同的东西。在二舅娘的周围,大多数女孩都是很惘然的,她们觉得自己的使命就是拼死累活为家里挣钱,让家人脸上添光。然后到一定的年纪,找个门当户对的男人嫁了,再完成一项生儿育女的使命,一生就这么简单地过去。当然也有很多人不甘心,她们被那灯红酒绿,金光闪闪的世界所诱惑,想走捷径改变贫贱低微的命运,便只有将自己的身体与青春作筹码,与这个贪婪的世界去做交易。

  二舅娘明显感觉到,这两类人小桃都不是,尽管凭出众的相貌,她比其他人更容易走捷径,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但她却选了另一条笃实、艰辛,付出要多得多,却不知结果如何的路。

  她忍不住问:“小桃,你为啥报那些什么培训班呢,上班已经够辛苦了,还去学那些多累啊,又费钱又费时间。”

  “玉姐,我们还年轻,要多学些东西,总不能打一辈子工啊。”没想到小桃想得这么远,可是二舅娘却不认同。

  “打不了工就回家嫁人呀,我们周围的姐妹不都这样吗?嫁人,生孩子,就是我们女人的命。小桃你这么漂亮,一定能嫁个好人家的。”这是二舅娘的心里话。

  “不,玉姐姐,女人为什么活着就为嫁人生孩子呢。我们也可以象男人那样干事业,也要为自己活。”小桃顿了顿,又说:“你看小兰,她年纪这么小就回去嫁人了。再想想小莲,她们过得怎样?!”

  二舅娘又被小桃那湘妹子的“辣”气噎住了,她虽然心里还是觉得女人应该遵守本份。可是工友小兰和小莲的境况却把她的心堵住了。

  小兰就是二舅娘第一次遇见小桃时,和她一起的那个女孩。她家里给她订了亲,硬逼她回去结了婚,没多久就连生两个孩子。后来她迫于生活又到深圳打工,二舅娘和小桃再见到她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昔日那个开朗活泼,口无遮拦的小兰,身材发胖、不修边幅、面带忧虑,已经完全是一个农村妇女的装扮。命运就象工厂里的压塑机,把这个天真烂漫的少女,用固有的模子无情地压成了另一副模样。还有小莲,她和二舅娘是一个宿舍的,父母有病,弟妹小,家里特别穷。忽然有一天她就辞工了,后来才知道是做了一个比她大三十多岁的老头的情妇,还给他生了个儿子。那老头在世时对她挺好,为她花了不少钱,可是不久突然脑溢血死了,他家人找上门来,把小莲和孩子扫地出门。小莲生活无以为继,就把孩子送了人,之后不知去向,再无音讯。

  二舅娘一时说不出话来,不仅是小兰和小莲,在她的周围,在那个电台栏目“午夜航班”里,在这座城市的几十万“外来妹”中,象她们这种境况和遭遇的不胜枚举,每天都在发生。这些柔弱的农村女孩,在时代汹涌的大潮里根本就难以把握自己的命运,大多只能默默地随波逐流,成为这座城市金光下的牺牲品。

  “那,你为什么还看外国书呢,看这些有啥用?能看懂吗?”

  小桃的神色黯淡下来:“我看不懂,可这是我妈留给我的书。”

  二舅娘更惊讶了,虽然小桃从没和她说过,可她隐隐感觉到了什么。因为两人一起出去逛街时,二舅娘总喜欢到那些便宜的衣服摊子上翻来拣去,给家里的父母、弟妹买些衣物寄回去。小桃也很热心地帮她挑选,自己却从没买过。她好奇地问小桃,可她却不怎么愿意说。现在她说是妈妈留给她的,农村人怎么会有外国书呢?
  (14)
  没多久,二舅娘就在一件偶然的事情中知道了小桃为什么会有外国书,还知道了她令人惊异的身世。
          那次二舅娘的母亲忽然得了重病,送去县人民医院抢救,几天就花光了家里不多的积蓄,还欠下了一笔不菲的住院费。二舅娘心急如焚,想马上请假回去看母亲,却被家人的话扯住了脚,如套上了枷锁般怎么也迈不开步子。家里不大关心她是否回去,只叫她快点寄钱,治母亲的病等着要交住院费。父亲、妹妹、大姨、舅舅……一个接一个的电话打来,在亲人们的心目中,二舅娘在那座金光闪闪的大城市里领着工资,肯定有办法弄到钱。
         可是只有二舅娘自己才知道,她们这些打工妹累死累活赚点工资,大部分都第一时间寄或捎回了家里,身上根本就没什么余钱。而工友们都素昧平生,不好开口也不可能借到,她能从哪去弄到钱呢?那段时间二舅娘急得吃不好,睡不好,焦灼万分,魂不守舍。
          钱,在大多时候是一副面目和善的面孔,可以让人买到赖以生存的食物,可以换取维持生活的用品,可以让人在花费时心情愉悦,可以让人得到积蓄的安全感。可它又有另一副狰狞的面孔,只能同平安,不能共患难。在人最急需的时候,它会马上变得悭吝寡情,刻薄可憎,甚至凶相毕露,将落入不幸的人逼着走向临着深渊的险路或绝路。
          二舅娘就是这样,她听到母亲病重的消息,家里又不断催钱,急得整个人都六神无主,濒临崩溃。以前,她从没觉得钱这么重要,即使在家里还没出来,旧衣敝履,粗茶淡饭,逛一次街只能花五毛钱的时候,只要忍一下就可以了,买不起的就不用,吃不起的就不吃,安稳生活就好。可是现在就算她不吃不喝不穿也不行,她要筹钱救治自己的母亲,没有钱她可能就会失去最亲最爱的亲人。钱变成了泰山,沉重无比地压在孱弱的二舅娘身上,让她窒息般喘不过气。
          那时的深圳,入厂是大多数二舅娘这样“外来妹”的选择——却不是唯一的选择。还有一些别的只招揽年轻女孩的工作,轻松舒适而且薪水比工厂里还高——但是必须面对异性。二舅娘从没想过这样的工作,甚至想一下都如触到火炭般, 马上心慌鄙夷地跳开。在她单纯的心里,觉得和陌生男人接触,尽管只是洗头、洗脚、按摩、陪酒、陪唱、陪笑,还是怎么也不能接受。
          可是那天,满心焦灼的她在吃饭时听到两个工友闲聊,其中一个说她堂姐在按摩店帮人洗脚,多少钱一个钟,能抽成多少钱,一个月能赚多少钱,遇到大方的客人还会有小费。不好的地方就是有时遇到不庄重的客人,会言语调戏,甚至动手动脚。
          为母亲治病筹钱的焦灼与渴望,让二舅娘的耳朵变成了个筛子。工友的后半句话轻飘飘地过去了,前半句话却牢牢地印在了她心里。她急切地凑上去细问上班时间多长,招人要什么条件,是不是真有那么高的工资……。
          这一切,恰好让一旁的小桃看在眼里。
          小桃这时已经是一条大生产线的“拉长”了,白天工作非常忙,晚上和周末有空还要去参加培训班,所以和二舅娘在一起的时间不多。她知道这位姐姐母亲生病的事,二舅娘却没和她说很缺钱,因为觉得小桃比她家还困难,不会有什么钱。更何况小桃已经帮过她一次了,她觉得自己欠小桃一份大的恩情,不能再麻烦她。
          那天晚上,小桃上完电脑课后,拉着二舅娘到厂门口的小吃店坐下,问她怎么回事,怎么要问按摩店的工作。二舅娘愁容满面,吞吞吐吐地把家里不断催要钱的事说了。
          小桃俊俏的脸上神色凝重,眉头打起了结:“玉姐,再急也不能找那按摩店的工作。虽然也是凭劳动吃饭,辛苦赚钱,可那是个大泥窝子,一不小心就会陷进去的啊。”
         道理二舅娘都懂,可在冷酷的现实面前,却显得苍白无力。
        “我只是埋头干活就好了,不理会那些男人,赚够钱给我妈治病了,就再回厂里上班。”
         “傻姐姐,我们乡下有句老话:草棚子搬进金屋子易,金屋子搬回草棚子难。人一走上贪迷富贵的路,就再难回头。何况我们是女的,就如兔子掉进狼窟里,更不知会遇到多少不怀好意的人,一步走错这一辈子就全歪了。”这时候,小桃反而象个姐姐,在苦口婆心地劝一个不谙世事,想要犯错的妹妹。
          二舅娘听了心里觉得很敬佩。她想不明白,都是从农村出来的姑娘,年纪都差不多,家境都那么贫困,小桃身上怎么就有一种别人没有的东西呢?
         “玉姐,你妈治病要多少钱?”
         “家里说住院费、手术费要三千块。”这在那个有一万块钱就可以称作“万元户”,视作有钱人的年代,绝对不是一个小数目,以至于二舅娘嗫嚅着说出来时,心底还因为担心、焦虑、害怕、绝望等各种心绪交织纠结而轻轻发颤。
         “玉姐,我这几年攒了些钱,先借给你吧。”
          就如溺水濒临绝望的人,眼前忽然出现一条船。在严寒中快要冻僵的身子,有人捧上一碗热乎的姜汤。二舅娘震惊、感动、慌乱,说话也语无伦次。
         “小桃,不,不行,你家里比我还困难,我不能借你的钱……你救过我,帮我进了厂子,我还没报答你的情……”
          “玉姐,没有什么恩情比妈的养育之恩更大。我没有兄弟姐妹,早把你当作我的亲姐姐。你知道我们刚认识那次,我为什么要帮你吗?你自己吃饭坐车都没钱了,还施舍给乞丐,让我真的非常感动。我比你来这里早些,见多了坑蒙拐骗抢的事。为了钱,很多人的心都扭曲变了样,人与人之间要小心翼翼地相互提防。可你不是这样,你那么好心善良。我妈小时候就教我要做姐姐这样的人,所以我不能眼睁睁看你受欺负,一定要帮你。”
          二舅娘心里热乎乎的,小桃这番掏心的话让她感动得几乎要掉下眼泪。可她转念想到什么,马上说:“小桃,你怎么能攒下这么多钱,我们都要寄钱回家的呀。无论多俭省,也不可能攒下这么大的数目。”
          “玉姐姐,你放心吧,这真是我攒的,我做拉长工资比你高些。”
          这明显不是理由,因为二舅娘知道小桃的工资只比自己高几十块钱而已。她心里忽然起了担心,一种不详的担心——在那时候,好看的女孩总是比别人更容易得到钱,更何况小桃是如此的容貌出众!她的心不由得揪紧了。
          “小桃,你千万不能干坏事,不能随便要别人的钱啊!”这话,又象一个姐姐对妹妹不满意与责备。
          “不是,不是,玉姐你想哪去了,这真是我工资攒下来的。”小桃因二舅娘的无端猜度而急了,涨红了脸。
          “那你不用寄回家里吗?”二舅娘心里的疑惑仍在萦绕。
          小桃犹豫了,低着头,似乎在想要怎样回答才能消除这位姐姐的疑心,让她接受自己的帮助。过了一会,她才抬起头看着二舅娘,缓缓哀哀地说:“姐姐,我从来没和你说过我家里的事情,所以你不明白。其实,我是逃出来的,已经没有什么家人了。”
  (15)
  二舅娘听了很吃惊。她们俩在一起的时候,小桃从来不提起家里,只是说过自己没有兄弟姐妹。当她在成衣店、衣服摊给父母弟妹挑选购买衣物时,小桃都会很热心地帮忙挑拣,细心地问二舅娘家里人的胖瘦、年龄、喜好,给她出主意。在一起闲聊时,小桃总是很喜欢听二舅娘说家里的事,每个亲人的脾性趣事,养的小猪小鸡小鸭,田里种的庄稼,地里种的瓜豆蔬菜,都认真听得津津有味。当二舅娘说起自己妈妈时,小桃更是凝神细听,不时问二舅娘是不是长得和妈妈很像,两人日常说些什么,妈妈教过二舅娘什么……絮絮的一点也不厌烦,俊俏的双眼中流露出羡慕。

  有时二舅娘奇怪,怎么老是自己在说,小桃在听呢,于是也问小桃家里的事,可她的神色总是一下子黯淡下来,扯开了别的话题。二舅娘虽然疑惑,却看出来小桃不想说,也不好深问。

  现在小桃忽然说她没什么家人,还是逃出来的,怎能不让她震惊!她一时难以将这个平时看起来安然、坚强、乐观的妹妹,和她说的悲凄家境联系起来。

  可是,小桃接下来的述说,又远远超过了二舅娘对她可怜身世的想象。

  小桃的家在湘西一个非常偏僻落后的小村寨,那里方圆几百里都是莽莽峭立的大山和密林,村里人去一次镇上要翻山越岭走一整天的路,去一次县上要走两三天。这个人口只有几百人,世世代代生活在贫困里,几乎与世隔绝的小寨子,亘古不变,日复一日地重复和延续着闭塞、落后与沉闷。但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一天,突然从山外进来的一群人打破了这里的平静——那是几个女知青,来自江南一座自古就很繁华有名气的城市。

  在那个如火如荼的岁月里,各种政治运动此起彼伏,每个人都像大海狂风暴雨中的一叶小舟,难以掌控自己的命运。这些柔弱的女知青更是这样,本来好好的安坐在窗明几净的学校里读书,做着青春憧憬的梦,忽然一场“上山下乡”的大潮扑来,就毫不留情地将她们扯离原来的生活轨道,抛到这个离家乡几千里外的穷乡僻壤,接受农村群众的“再教育”。

  女知青中有个年纪最小的姑娘,才十七岁。她的父母都是大学里的教师,家里还有个小弟弟。这姑娘有江南女子的温婉俊秀,也有出自书香门庭的知书达礼,谁看见了都会心生怜爱。

  大城市女知青的到来,犹如山窝里飞进了金凤凰。村寨里却有人垂涎欲滴,开始打起了坏主意。这人就是村支书,他看中了年纪最小的那个姑娘,想让她给自己游手好闲的不成器儿子当媳妇。可是城里来的女知青,终有一天要回城里,不可能想嫁在农村。而且她们还受上边政策保护,村支书一时也不敢乱来。而波谲云诡的政治运动,还是给了他可乘之机。

  没过多久,那姑娘的父母双双被批斗打倒送去劳改,弟弟也寄养在亲戚家。这突如其来的家庭变故,让姑娘心里的天塌了。她惶恐、担心、流泪,日夜不安,很想去营救父母,却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时村支书假意安慰,出主意说他家是三代贫农,根正苗红,只要她嫁给自己的儿子,出身成分变好了,就可以救父母。单纯无助的姑娘在村支书的哄诱威逼下,懵懂地就将自己的终身交付了。一年多后,生下一个女娃。

  这个女娃,就是小桃。那姑娘,就是她妈妈。

  小桃的妈妈慢慢发现受骗了,村支书根本帮不了她搭救父母。更可怕的是,她嫁的那个男人粗鄙、懒惰、嗜酒、多疑,把她看成了私有财产,动辄打骂折磨。甚至严加看管,不准她回去探望家人,阻挠她和家人联系。直到文革结束,别的女知青都回城了,只剩下小桃妈妈自己,她更想回去看望父母和弟弟。可是她那个“公公”村支书,还有“丈夫”心里有深深的惶恐,生怕她一去不回,威胁说她如果敢走或提出离婚,就要到她父母学校去闹,还要把女儿送人。为了父母的名誉,还有孩子,小桃妈妈只有含屈忍辱,压下了回家的念头。

  但是几年后,随着父母的平反,还有弟弟——也就是小桃的舅舅不远千里跋山涉水来到小村寨看姐姐,两姐弟抱头痛哭,小桃的妈妈又重新燃起回家的念头。不仅仅是因为她思念城里的家和父母,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小桃已经七岁了。

  那些年里,小桃的妈妈觉得自己的一辈子都毁了,对生活几乎已经绝望。但是上天似乎在给了她多舛的命运后,又心生愧意,决定给她补偿——有了乖巧可爱的女儿。小桃从小就长得象妈妈一样漂亮,而且聪明伶俐,听话懂事。她给了妈妈极大的慰藉,母女俩相依为命,渡过那泡在苦水中的艰辛岁月。

  两三岁时,妈妈就开始教小桃认字,给她讲故事,讲大山外的世界,讲外公外婆还有舅舅住的那个城市。小桃天资聪颖,学东西非常快,才四、五岁,已会背很多古诗,给村里的小孩讲故事,有时还会捧着妈妈最喜爱的那本厚厚的书《简.爱》,象模象样,津津有味地看。妈妈看在眼里,觉得很欣慰,可心里更多的却是担忧和隐隐作痛。因为女儿马上就要上学了,在这偏僻的大山里,根本没有好的教育条件,她不想女儿的一辈子也埋没在这小村寨里。

  终于在小桃七岁那年,妈妈选择了铤而走险。她让来看望的弟弟在镇子上接应,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就带着小桃摸黑踉踉跄跄地往山外逃去。天快亮时,她们差一点就成功了,只要再翻过一座山就是大路,就可以拦住车坐到镇上去。可是就在那座山上,妈妈抱着小桃一脚踩空,滚下了一个小山崖。在掉下去的一瞬间,妈妈紧紧把小桃搂在怀里,用自己柔弱的身体给了女儿最后的保护。

  小桃只受了皮外伤,可她的妈妈却因伤重永远了离开了她。自那以后,她的生活就如坠入了无边的黑暗里。因为是女孩,又没有了妈妈,无论多乖巧懂事,勤快干活,都不受重男轻女的家族人待见。又因为她长得象母亲,气质也象母亲,她那脾气暴戾,嗜酒如命的父亲常将怨气撒在她身上。就连舅舅想完成姐姐的遗愿,带她到城里去生活读书,也坚决不肯。

  年幼的小桃就经历了很多磨难,但出人意料的是,她没有因为这些苦难而畏怯、懦弱、自弃,反而如暴风雨后的小树,更加顽强坚韧地成长。她的心里一直牢牢记着妈妈的话,要做有知识有文化的人,以后要走出大山,到外面的广阔世界去。所以到村小学上学后,她读书格外刻苦用功,门门成绩优异。可是她的父亲,却因为她学习太好而惶恐了。小桃越长大,越象她妈妈,他害怕小桃有一天也会离他而去,于是又打又骂,不顾小桃的流泪哀求,还有老师的惋惜,只让她上到初二就辍了学,而且还到处张罗人家,想把她早早嫁人。

  小桃彻底绝望了,靠读书走出大山这条路已被暴戾的父亲无情地掐断,她决定也象妈妈那样,无论多艰险,都要逃出去。

  小桃比妈妈幸运,因为那时已经开始改革开放,村寨里有些年纪大些的女孩出去打工,让她知道外面有一个叫深圳的大城市,可以找到工作。而且因为林场伐木,修了一条通往大山外的路,离村寨不远。小桃也比妈妈更聪明,她提前偷偷办好了边防证,存了些钱,过年悄悄向村里的女孩详细问了路怎么走,怎么坐车。终于,在一个春天的早晨,她去母亲的坟前恸哭拜别后,就带着简单的行李,还有母亲留给她的那本书,逃离了家里,到了深圳。

  (16)
  听到这里,二舅娘忍不住问小桃:“你怎么不去找你舅舅呢,还有外公、外婆。”
         “我父亲怕舅舅带我走,一直不让我和他见面,所以也没有地址。那城市那么大,怎么找呢。我就想着先来深圳找份工作,养活自己,其它的再慢慢打算。”小桃淡淡地说。
         尽管对小桃的身世心里先有了预想,但二舅娘还是觉得十分震惊。本来她觉得最多不过是家里更穷些,生活困难些,更甚些有亲人患了重病或遭遇意外不幸,却怎么也没想到小桃的成长经历竟然是如此凄惨。除了这以外,更让她惊讶的是平时一点也看不出来,小桃如此的勤奋,有主见,努力的工作生活,多舛的命运似乎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一点破坏的痕迹,反而使她在磨难与艰辛面前显露出一种与众不同的平静与坚忍。
         “玉姐,你不打工了可以回家侍奉父母,嫁人成家,生儿育女,可是这条路我走不了。我有家难归,一切只能靠自己啊。”小桃脸上满是浓浓的哀伤。“我那个父亲,嗜酒嗜赌如命,一心只想把我嫁了赚一大笔彩礼。在我爷奶和那些叔伯婶婶嫌弃的眼光里,我这个没妈的女娃子,生来就应该是当成一件东西卖出去,给父亲换酒钱。可我不想这样,我牢记着妈妈小时候经常叮嘱我的话,要努力走出大山,做一个象外公外婆、舅舅他们那样正直、善良,有知识有文化,凭自己本事吃饭的人。”
          小桃顿了顿,沉沉的心绪让她的话语变得迟缓:“我也知道作为一个女人,随便找个人嫁了最省事,找个有钱人更是不用这么辛苦,一下子能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可那是象猫狗一样把自己的命交给别人,让人找戏耍玩弄的乐子,做生养孩子的工具,我们为什么就要认那种命,要那么轻贱自己呢?为什么就不能走另一条路,过另一种生活?”
          小桃这番掏心的话,既象是在劝导这位玉姐姐,又象是在表明自己的心迹,二舅娘被深深地震撼和感动了。她出来打工这么段时间,已经越来越深地感觉到,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五光十色,绚丽炫目。可它同时又是一个大泥沼,表面上看起来平静漂亮,点缀着香草鲜花,底下却隐藏着不知多少的诱惑与陷阱。每个来到这里的人,都必须面对各种不同的路——大路、小路,正路、邪路,明路、暗路,只要选择了其中一条,就会有完全不同的人生。而小桃,她不愿走象大多数女孩一样年纪轻轻就嫁人成家的“大路”,也拒绝走有的人傍大款、做小蜜的“便道”,选择的是一条走的人不多,崎岖陡峭的“小路”。而且这条路的前方会有什么,还茫然未卜。
          二舅娘十分敬佩小桃,心底却隐隐地非常担心,这位坚强善良的妹妹选择走一条与周围大多数人不同的路, 就必然会经历超乎常人的艰辛。而眼前小桃正是遇到了一件普通人看起来很平常,对她来说却是造成很大烦扰与困难的事。

          那时的深圳,被称为一座年轻的城市。不仅因为建立的时间短,还因为它涌进了来自全国四面八方数不清的年青人。无论在这城市的哪条街道,哪个工厂,哪个角落,触目皆是青涩而有朝气的男孩女孩。而这些年轻的生命,除了给这座城市源源不断地创造生机与活力,还因为那原始的异性相吸本能,每时每刻地都在上演着数不清的情爱悲欢故事。
          二舅娘说,她们那个工业区里大部分是女工,后来随着工厂的增多,各种工作岗位的增加,男性也渐渐多了起来。白天,有制度规定着,上班井然有序,男女工之间泾渭分明。但是到了下班的晚上,人性的束缚被松开,加上黑夜轻柔暧昧气氛的催化,人们心里潜藏的朦胧情欲一下子爆发出来,明爱暗慕,出双入对,卿卿我我的情景举目皆是。
          身体瘦弱,相貌平平的二舅娘,没有什么异性对她青睐。但和她情同亲姐妹的小桃,却如同一朵娇艳欲滴的花儿,陷入了海浪般潮涌而至的狂蜂浪蝶包围里。
          二舅娘很肯定地说,只要是见过小桃的男人,只要他不痴不呆不傻,不是未懂情事的小孩,只要他性取向没问题,都肯定会喜欢小桃,对她心生爱慕——包括看门口的保安大爷,都不会例外。
          她之所以这么肯定,是因为她和小桃经常在一起,亲眼见识了各种各样爱慕者对小桃的疯狂追求。
          喜欢小桃的人,可以分几种类型。最普通的仅是单纯的喜欢,受年纪、地位、经济限制,没有别的过多念头,比如厂里上年纪的保安大叔、大爷。还有其貌不扬,胆小自卑,觉得自己配不上小桃的人。第二种数量最多,就是小桃身边、附近,包括厂里,邻近的厂,街上,甚至更远些地方,见过小桃的人。第三种人少些,竞争力却不可小觑,是小桃厂里的行政管理和技术人员,他们文化水平高,薪水相对也高,小桃对他们比较仰慕。第四种人具有天生的优势,就是小桃厂子附近依靠卖地收租暴富起来的本地“富二代”。第五种人最高端,也隐藏得最深,最难应付。他们是小桃厂里三个大股东中,除了女性周老板外的其余两个男性老板,而且是已经有家室的。
          这些难以计数的人形成了一个由于异性强大吸引力而形成的“太阳系”,远远近近地围着小桃这个“中心”转。换句话说,刚满二十岁的小桃要坚持走她选定的那条路,就必须面对和处理好这些排山倒海般明里暗里的追求者。
          但是,大自然的美丽花朵,想要抵御纷至沓来,嗡嗡萦绕,千方百计想采花酿蜜的蜂蝶,又谈何容易?
          二舅娘发现厂里好几个年轻男工,每天总是等在小桃上下班的地方,装作有意无意地撞见,找机会打招呼搭讪,只为混个脸熟,好在小桃心里留下印象。她车间全是女工,但有的搬运力气活需要两个男工,没想到那竟成了炙手可热的职位,请客吃饭送礼都抢不到。而厂里的行政管理、技术员都喜欢跑小桃这个车间,故作模样,没事找事和她说几句话。
          到了晚上,夜幕降临,各种各样的爱慕者便纷纷登场,有的在宿舍楼底下大喊小桃名字,然后说自己是某个车间的某人,直白的说喜欢她。有个有点文艺气质的男孩,每晚抱着个吉他在女工宿舍楼下唱忧郁的情歌。他没说喜欢谁,可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因为他弹吉他时深情的眼睛片刻不离小桃那个宿舍。
          即使在宿舍里关紧门窗,过滤一切杂音,哪也不去,小桃也难以安静——各种邀约如春天的雨点般绵绵不断。有直接约小桃的,也有请托别的工友,拐弯抹角来约小桃吃饭、逛街、看电影的,这类大都是厂办公室里的管理。除了邀约,还有的托人带情书,送礼物——吃的、穿的、用的,什么东西都有。
         晚上小桃总要出去,或上电脑培训班或逛街,于是在厂门口就会有一辆或几辆价格高昂的豪车在等着。那些车的主人——当地的“富二代”,打扮新潮贵气,发型油光可鉴。他们在厂里有内应,知道小桃什么时候会出来,便打算用财富的炫耀开路,试图赢得这位公认的工业区“区花”的芳心。据说,当地的“富二代”间还有个竞赛约定,看谁能先把小桃追到手,谁就能赢得十万块。
          对于这些热烈的公开追求,小桃置之不理,或明确拒绝,还可以勉强应对。但有一种暗含心计,而且利用权势的追求,则要难应付得多。那就是厂里的两个股东老板,一个管行政,一个管财务,都已年逾不惑,有妻室子女,却都对小桃的美貌垂涎三尺,想占为己有。而他们的手段则隐晦些,一个要把小桃调到厂办公室,做行政助理。一个要把小桃调到财务处,做财务助理。这两个职位都是进入厂管理层,对小桃这个普通女工来说算是鲤鱼跳龙门,也是她心里想追求的。可是小桃不知道,那两个老板心里打着另外的算盘——把小桃调到身边,就可以经常对她熏染,用富贵的生活作利诱,用这种计策勾引家境困难的女孩几乎从不落空。为了争调小桃的事,传闻两个老板还闹了大矛盾,吵得面红耳赤。
          小桃尤如身处一个大漩涡中,各种慕求、诱惑、计谋,围着她不停旋转。如果她稍有动摇,很容易就会被吸到漩涡中间的黑洞里,进入未知的命运通道。但还好的是,还有一股力量,有一个人,也在牢牢地拉着她,尽全力护着她,不让她受一点诱惑与陷阱的伤害,成为小桃命中的贵人。
  (17)
  小桃的这个贵人,就是厂里三个大股东之一的周老板。

  当她得知另外两个股东要把小桃从生产部调入厂行政管理层,态度出人意料地强硬和坚决,对哪一方都不同意。为此,据说还在一次饭局上和两个股东吵翻了脸。那两个本是竞争对手的股东站到同一阵线,责怪周老板多管闲事,竟然不顾他们的面子,这么维护一个身微人轻的小打工妹。又大言不惭地说在香港、深圳,有钱人家外有家,包二奶、三奶的多得是,劝周老板顾及生意合作,不要坏了他们的好事。

  然而周老板能做到这番事业,也是个非常强势,不轻易屈服的人。而且她还是香港妇促会的理事,最憎恶这种有钱男人祸害无辜单纯女孩的事。她毫不客气,义正辞严地说:“桃女这么好的女仔,应该有她自己的幸福。你们为了一己私欲,会害了她一辈子。正因为现在社会上的风气堕落,这么多好女仔被你们这些坏男人玷污,我作为女人更加要管!”最后,她使出杀手锏,撂下一句狠话:“如果两个大股东再对小桃不怀好意,欲行不轨,就把这事捅到他们家里去,告诉两人的太太。”

  周老板坚决的态度和最后这句狠话,让两个大股东一下子蔫了。这厂的三个老板都是本地同村人,周老板和他们的太太也非常熟悉。如果她真的捅出去,让村里、家里、内里知道,那可是一件大麻烦事。于是这事不了了之,两个股东再没提过要调小桃的事。

  不久,周老板把小桃升职为生产部主管,做自己的得力助手,手把手言传身教给她多年积累的管理知识。还谆谆教导小桃一定要擦亮眼睛,不要被一些不怀好意男人的花言巧语和金钱所迷惑,做个自强自立自爱的女人,凭辛劳付出的血汗去挣得自己的幸福。她对小桃,已不仅仅是老板对一位优秀员工的喜爱,有时更象是一位母亲对自己心爱女儿的细心爱护。

  但这位“母亲”的爱,有时似乎又过于严苛,让人难以理解。

  这种感觉,是二舅娘心里产生的。

  她看到周老板叫厂里的保安队,以影响厂的管理为由,把守在路边、宿舍下、厂门口那些小桃的追求者全部赶跑了,又将小桃调到一间离自己住房不远的单间宿舍。有她经常目光炯炯地看着,还不时诘问,那些想塞情书、邀约会、送礼物的人不禁都心生畏惧,退避三舍。

  不仅如此,周老板还单独找到二舅娘,叮嘱她小桃如果和厂里的哪个男人来往亲密些,说了哪些话,即使是工作上的事,都要马上向她报告。

  二舅娘心里很疑惑。即使有些喜欢小桃的人狂热追求,给她造成困扰,可年轻人暗生情愫,爱慕追求,这也是很正常的呀。而且她心底暗暗对比挑选了一下,厂里各个行政办公室有几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有文化知识,长得又斯文帅气,配上小桃真的不错的。可周老板为什么这样呢?她似乎不想厂里的任何男人靠近小桃。

  这个疑惑,一直到小桃后来不在了,二舅娘才从周老板满是哀惋痛惜的语气中得知内里的原因。

  原来,就在周老板和两个股东因为调小桃的事产生龃龉的前一段时间,厂里为扩大生产规模,起了一幢新的大楼。行政、财务、采购、仓管这些管理层,包括三个老板的办公室都搬进去,原来的地方腾出来做厂房。

  深圳当地的有钱人都极信风水,从香港回来的周老板更是这样。厂里每起一幢新厂房,添置一批新机器,甚至新买辆车上牌号,都找香港的风水大师仔细勘查掐算,确定方位朝向吉不吉利,数字组合旺不旺财,唯恐有一丁点做得不对,影响了整个厂的运势。这次搬新的办公楼,自然也少不了这道程序。

  从香港请来的风水大师年届五旬,是周老板多年的故交好友。周老板叫他刘大师,他则按香港的习惯叫她周太。

  这天,刘大师拿着罗盘逐个办公室看。指点桌柜用具的布局摆设,关公像应供奉在哪里,什么地方应摆放几株风水发财树,什么地方要设个玄关挡住冲煞……一直忙到看周老板的办公室才坐下来喝茶歇歇。

  “周太,现在内地改革开放的决心很大,经济会越来越好。你的厂顺应时势,得天时、地利、人和,肯定也会兴旺发达,财源滚滚的。”刘大师面对这位多年的老主顾兼好朋友,自然满口吉言。

  “刘大师,承你贵言啦!我们厂这些年能够顺风顺水,平平安安,由细到大,都是多得你帮我们把住风水啊……”周老板出于礼貌,也恭维了刘大师一番。

  两人心情都很好,喝着茶,热络地东一句西一句闲聊。

  这时,小桃刚好因为生产上的事过来找周老板。她请示有一批货该怎么处理,周老板叫她先去隔壁找采购部的人衔接一下。回过头来,看见刘大师满脸惊讶,目不转晴地盯着小桃消失在门口,就故意打趣地说:“刘大师,你都几十岁人了,还想对小姑娘动歪心思吗?”

  刘大师回过神来,连忙不好意思地讪笑掩饰说:“不是,不是,我都这把年纪了,哪还象后生仔那样有激情啊。”

  “不过……”他的话音一下子转了过来,“刚才那女仔,实在是太靓了。我活了几十岁都没见过这么靓的女仔,真是比红姐还要漂亮!”

  刘大师的语气中充满了惊叹。他说的红姐,是当时香港的当红明星钟楚红,全香港公认的头号美女。他说比她还漂亮,真是被小桃的美貌所折服了。

  周老板早已见惯、听惯这种惊讶的表情和夸张的评价,也没太意外。她象展示一件宝贝一样,说出小桃朴实、勤恳、好学、自爱……等种种好处,使得刘大师频频点头,说真是个难得的好女仔。

  不一会,小桃从采购部那边回来了,向周老板汇报完事后,转身正要回车间。周老板却叫住了她,笑盈盈地说:“桃女,等一下。这位是香港来的刘大师,让她给你测测命,看你以后能嫁个怎样的好人家!”

     (18)  
   小桃听到周老板让刘大师给她测命,心里有些好奇,也不害羞忸怩,落落大方地在一旁坐下。

  而测命对于刘大师来说,只是风水行业中很普通平常的一项技艺,加上又是面对这样一位姿容绝色,品貌俱佳的年轻姑娘,他马上欣然同意了周老板的要求。

  刘大师问了小桃的生辰八字,又细细看了她的面相和手相,闭目沉吟掐算片刻,脸上的神色忽然令人不易察觉地颤动了一下。但很快就睁开眼睛,恢复了之前那满脸的笑意。

  “小桃姑娘心地仁善,聪明机敏,勤恳能干,加上有周太这位贵人相助,一定会觅得如意郎君,而且事业小有所成。”

  刘大师说的全是吉言好话,小桃却一下子起了兴趣,半认真半玩笑地问:“大师,那你说我啥时候会结婚呢?”

  刘大师沉吟了一下,用很肯定的语气说:“不出一年。”

  他这句话刚出口,小桃一下子忍不住掩嘴笑起来,酡红的脸庞靥若桃花,更是好看。

  “假如我坚决不结呢?”这是小桃内心真实的想法,她绝不会这么早结婚。

  “不到你左右,时候到了一定会结!”刘大师的话显得不容置疑。

  小桃怔了怔,这大师看起来不象有开玩笑的意思,而是说得很认真。她心里不禁有些忐忑,又小心地问:“那,我会有几个孩子?”

  “一个,是儿子。”

  这个回答让小桃俊秀的脸上浮现出了兴奋与期待:“真的?那他啥时候出生,长啥样,聪明吗?”

  这有些稚气的问题,显然超出了刘大师测命能力的范围。一直在旁边坐着没发声,似乎在琢磨着什么的周老板终于说话了:“桃女,这就是你孩子的命,刘大师还测不了,你先回车间去吧。”


  看着小桃走出办公室,听不到脚步声了,周老板才把脸转过来,神色凝重地说:“刘大师,你刚才没说真话!”

  刘大师同样神情肃然:“周太,让你看出来了。刚才有些话我不好当着这位姑娘的面说,但她一年内结婚和有个儿子,这是真话。”

  “那她现在走了,有什么不好当面说的,你就和我说吧。”周老板话锋凌厉,不给刘大师藏着掖着的机会。

  刘大师似乎有些为难,心里斟酌着应该怎么说。面对着这位金主和老朋友的逼视,他想了好一会,才沉沉地说:“周太,这位小桃姑娘的命格就是四个字:红-颜-薄-命。”

  他是一字一顿说出这四个字的,这更增加了它们骇人的份量。

  周老板一下子被惊住——她太明白这四个字有多可怕了,当年大明星翁美玲自杀后,香港媒体的报道连篇累牍,用得最多的就是“红颜薄命”这个词。“红颜”就是指美貌,“薄命”,就是指会早亡!想到这里,尽管她见识过各种大风大浪,经历过无数人间世事,但心还是不由得颤抖了。这么好的一个女仔,这么出色的一个员工,竟然会有这么凄惨的命运,怎能不令她震惊而万分心痛?!

  “刘大师,是不是搞错了!桃女的生辰八字没说准确?”周老板觉得肯定是这样,因为小桃说自己出生时辰的时候犹豫了一会。

  “不会的,就算生辰搞错,面相和手相不会错。我在风水行业混了几十年,不会看错的。”

  “那可不可以改,帮她把命改过来,需要多少费用我出!”

  刘大师再次摇头,叹了口气:“唉!周太,我知道你宅心仁厚,不忍心看到小桃姑娘这样。但我们风水界有句话,叫一命、二运、三风水。运势可转,风水可勘,但最重要的‘命’,是上天注定,谁也改变不了的。”

  听到刘大师这么说,周老板悲戚而绝望,半晌木然无语。忽然,她想到了什么,女人的“红颜薄命”,绝大多数情况下都与男人有关,那么将来祸害小桃的这个男人,会是什么人?

  “刘大师,你说桃女一年内会结婚。那她嫁的那个男人,会是来自哪里?”

  刘大师又沉吟掐算了一番:“这个人,恐怕就在你这厂里。”

  (19)
  “什么?!”

  听到刘大师这么说,周老板眉头紧蹙,心里陡然升起一股怒气。这个厂是她由小到大,一手一脚苦心操持经营起来的。虽然三个股东出资差不多,但她是以港商身份入股,从香港带来货源业务,地方政府对港资厂在土地、税收、水电等方面给了很大的优惠和照顾。而且股东中她年纪最大,另外两个股东都要叫她“大姐”。所以这个厂子,她觉得是绝对在自己掌控之下的。现在厂子里竟然会存在一个祸害小桃的男人,就在眼皮底下,她觉得不可接受,无法容忍。

  “刘大师,你再算准点,把这混蛋找出来!”周老板无法掩饰怒气。

  刘大师马上明白她要做什么了。

  “周太,没有用的,人要对抗命运,就象蚍蜉撼树,螳臂挡车……而且我也测不了那么细。富贵由命,生死在天,这是小桃姑娘自己的命运,你还是要以厂的生意为重。”

  刘大师苦口婆心的话让周老板渐渐冷静下来。刚才她一气之下,简单地想着把那个可恨的男人找出来,马上炒掉,让他从厂里消失,这样就可以让桃女避过那可怕的命运了。可是正如刘大师所说,命那么容易就能改变,那还叫命吗?如果人人都可以更改自己的命运,那世间哪还会有什么灾祸,岂不是人人都可以享荣华富贵?

  然而要强的性格又让她不甘心,毕竟厂子一共不到五百人,就在她的掌控之下,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自己最喜欢的员工坠入命运的魔掌呢!在逃去香港前,她也做过知青,经历过战天斗地的激情岁月,骨子里仍有一股不服输的韧劲。所以她很快作了决定,无论怎样,都要尽自己所能和缠绕小桃的凶顽命运斗一斗。或许有一线机会成功,那就善莫大焉,为自己和家人积德。如果失败了,日后也无愧于良心。

  “刘大师,你说桃女一年内结婚,这么确定?”

  “周太,不是我确定,是小桃姑娘命中注定。”

  “好!那我就想办法让她这一年内结不了婚。”

  刘大师愣住了:“周太,你这是做什么!”

  “你不是说命中注定的无法改变吗?桃女结不结婚这件事,我可以给她作主。”说这句话时,周老板充满自信。

  刘大师看出了周老板的决心,也了解她的性格,心里暗暗长叹:“周太,那我们就一年后再看吧。小桃姑娘这么好的女仔,我也真想你能改变她的命势,能够砸我的招牌!”


  周老板非常忙,工厂要打理的事很多,可她还是把小桃的事牢牢记在了心上。当两个大股东遮遮掩掩,拐弯抹角地提出要从她管的生产部调小桃时,她马上想到了刘大师给小桃测的命,还有那个可怕的预言,心里一下子火冒三丈,很快强硬回绝,断了他们的念头。

  可是平静下来想想,又觉得不对,两个大股东都有头有脸,有妻室儿女,明媒正娶小桃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那最大的可能性就是那些未婚的男员工。其实周老板厂里虽然有四百多人,但还是女工占大多数,男员工只有一百多人。再把已婚的,年纪大的,还有看起来其貌不扬、老实木讷、可能性很小的排除掉,那剩下的就只有几十人。而周老板就把重点放在管理层那些年轻人身上,因为他们有知识文化,思想新潮,脑子活络,对小桃的吸引力最大。她叮嘱与小桃最亲近的二舅娘盯着,以便一有不对的地方就及时干涉。

  就算这样,她还不放心,因为婚姻的事,终究还是由小桃自己决定的,周老板专门找她私下谈了一次。

  “桃女,那天刘大师算你一年内结婚,你信吗?”

  小桃马上摇头,嘴角露出了笑意:“周老板,我怎么会信。结不结婚是由我自己决定的,没人能逼我。我还年轻,想多学些东西,做些自己的事。”

  周老板心里觉得很欣慰:“对,女人就不应该过早让婚姻绑住。你勤快,聪明,责任心强,和我年轻时候很象。好好干,我看好你!答应我,一年内绝对不能结婚。如果你能做到,以后我会安排你去广州学管理。”

  这个要求有些古怪,为什么是一年内绝对不能结婚?可是小桃很高兴,也很感激周老板,觉得要做到这个一点也不难,她就没有多想,很坚定地作出了承诺和保证。

  周老板心里稍轻松了些,她精心做了这么些安排,越来越感觉小桃一年内结婚是不可能的事。有时一瞬间闪念,她还想着刘大师是不是年纪大了,脑子糊涂了,又或是有别的原因导致算错?

  但无论她怎么想,怎么对自己,对小桃有信心,随着时间的流逝,该来的总会来,以一种她和小桃都根本没有预料到的方式。

   (20)
  小桃坚守着她的承诺,对那些明里暗里的追求者没有半点含糊,一律明确表示拒绝。

   但海浪并不会由于堤岸坚固冰冷的阻挡,而改变它对陆地的向往,因为那与天地俱生的日月引力是如此的强大。

   不知从哪里开始生出了许多流言和蜚语。有的人说小桃贪图富贵,看不起穷打工的,想傍有钱人。有的说周女板把小桃认作干女儿,早已在香港帮她找了对象。最离谱的是一些忌妒小桃,又喜欢嚼舌头的人,煞有其事地说小桃其实早与厂外某个英俊多金的男人暗通款曲,还绘声绘色地说在一个夜晚看见小桃偷偷上了那男的豪车,驶向某个高档住宅区。一些曾经喜欢小桃的人,眼看追求无望,也由爱慕转为嫉恨,加入了心理阴暗者的阵营,不断制造一支支射向她的暗箭。

   一般的人面对这些莫名其妙的怪异眼光,还有无中生有的闲言碎语,都会如芒刺在背,恼怒愤懑。可小桃并不是这样,甚至还有些高兴。她一直为这么多的追求者所苦恼,虽然都明确地表示拒绝,可是看到有些人满脸失意落寞的神情,心里还是会产生内疚与不安——毕竟是因为自己,让别人无辜地遭受挫败与打击,忍受内心情感的煎熬。现在有了这些流言蜚语,可以把笼罩在她身上的圣洁光环打破,使爱慕她的人不再陷在痛苦的泥淖里,这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呢?

   在善良单纯的小桃心里,其实她最害怕的并不是飞短流长,而是那些无论什么流言都阻挡不住,仍然不顾一切狂热偏执的人。

   二舅娘说,对小桃一往情深,声称非她不娶的几乎有一打。这些人的“痴情”表现,令她瞠目结舌。做的有些事情古怪离奇,匪夷所思。

   有个男工,因为是小桃的湖南老乡,可以和她多说几句家乡话,竟然就认为小桃非他莫属,以她的保护神自居。谁要是和小桃多说了几句话,女工还好,如果是男的,他马上就会脸红脖子粗地去警告别人,免不了会吵架,甚至打架。

   由于周老板叫小桃搬到了自己住处旁边,隔绝了想邀约小桃的人,有个人心痒难耐,看到离小桃二楼宿舍窗口不远有棵树,他就在晚上下班后悄悄爬上去,想向她表明心迹,可没料到手一滑掉下来,摔折了腿。

   即使是万籁俱静的深夜,“痴情”的戏码仍在上演。一个晚上,喜欢听午夜电台的小桃和二舅娘,同时听到一个年轻人打电话进节目,向主播哭诉自己深爱一个女孩,她多么美,多么好,就如仙女一样,可是却拒绝了他。他心里痛苦得要死,那刻正在用小刀划自己的手臂,想用肉体的疼痛转移心里的难受。电台主播显然没遇过这样的情形,连忙慌乱地开解劝导。而收音机旁的小桃和二舅娘,却给吓呆了。因为她们都听出来了,这个小伙子是厂行政办公室的,长相斯文瘦弱。他曾经给小桃的工作台里偷偷塞过求爱信,可是小桃没答复。平时看起来也没什么,可没想到会因为爱恋小桃而深陷其中,不能自拔,甚而自残。

   闹得最大的,也是最可怕的一件事发生在几个痴情的竞争者之间。一天午饭后,在食堂外员工们休憩的空地上,不知谁说起自己有多爱小桃,可以为她做出多大牺牲。没想到由此引起了一场火药味十足的唇枪舌战,接着发展成为骇人的比拼。一个采购部的年轻人说,他如果能娶到小桃,一定会把她当女皇般供着,自己甘愿做个奴隶唯命是从。另一个品管部的人马上带着轻蔑的神情说,他可以为小桃做一切,即使是上天摘星星,下海捞月亮,让她做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又一个人力部的人不甘示弱,说只要是为了小桃,他可以上刀山下火海,赴汤蹈火毫不犹豫……

  本来这只是几个爱慕小桃的年轻人互不相让说的斗气话,但旁观好事者的起哄,让事情变了味。周围的人都说嘴巴轻轻吹牛还不容易,有本事就真比一下,来证明谁是真的爱小桃。三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脸上挂不住了,碍于面子,好胜心又激了起来,马上同意了。

   比试的方式很奇特,就地取材,众人簇拥着三人来到一台压模机前。这机器是专门加工五金产品的,沉重的锻头缓缓压下,可以让那些铜件、钢件、合金件随意变成想要的模样。旁观的人让他们把手放到锻头下面,开动机器,看谁先害怕抽回了手,那就是输了,而坚持到最后者为赢。

   当机器开动的一瞬,这成了一个负气的赌局。这三个人当然知道这有多危险,但他们也明白小桃肯定会知晓这件事。为了博取心目中女神的青睐,熊熊燃烧的爱慕之心,已让这几个人昏了头脑,不顾一切压上了赌注。

   事情很快传到了小桃的耳朵里,她先是意外,接着是惊恐和恼怒。她无法理解,这些人怎么会这么的疯狂、执着、不可理喻,去做如此幼稚可笑的事情。她压根不觉得他们这样做是勇敢或有什么感人的地方,反而引起她的不安和厌恶。 

   虽然这起风波被厂里管理人员及时发现和制止,没有酿成大的事情。但小桃心里却种下了担心焦虑的种子,迎风而长,很快枝繁叶茂。

  二舅娘是旁观的众人之一,她和小桃不同,心里却是充满喜悦——有这么多的人喜欢小桃,从中挑一个英俊、聪明、踏实、能干的,肯定能给她幸福。无端的,二舅娘还想象起了小桃与如意郎君快乐甜蜜生活的画面,浑身洋溢着美滋滋的感觉。

   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小桃有出众的容貌,有她自己的坚韧努力,还有周老板贵人的荫护,肯定会得到命运之神的眷顾,有一条平坦明亮的人生大道。可是不久后发生的一件事情,却完全出乎人们的意料,也决定了小桃今后的命运。

   (21)
  这件事发生在那一年国庆节的晚上,离刘大师给小桃测命已过去了大半年。
         那几天周老板恰好有事回香港去了,厂里也不赶货,就给员工们放了两天国庆假。
         难得有一个轻松惬意的假期,电脑培训班也不上课,小桃和二舅娘便决定国庆节这天到当时深圳最繁华热闹的罗湖去逛一下。
         两人坐上拥挤的公交车,从郊外的工业区驶向市中心。
         虽然就身在这座闪着金光的城市里打工生活,可是她们绝大部分时间都只能呆在工厂里,不上班了也大多只是在工业区所在的镇子上逛逛,很少去市区。
         可是每一次从这座城市的边缘,去到中心区域,她们都有耳目一新,几乎不认识的感觉。深圳发展实在是太快了,那街道、高楼、商店、马路、人群……,就象春天的笋芽儿,吸足了丰润的雨水,每时每刻都在充满渴求地向上伸展、抽芽、拔节。比起内地那些几十年如一日,充满历史沉淀暮气的城市,深圳就是个初生的孩子,沐着朝阳雨露快速茁壮地成长。
         小桃和二舅娘逛了很多地方,大超市、步行街、电子城、广场、公园……二舅娘最喜欢留连服装店、鞋子店、便利店,给自己买,也想着捎回家里。她和小桃的心境是完全不同的,无论什么时候,二舅娘始终觉得这是在别人的城市,她终有一天要回去,走那条嫁人、育儿、归老的人生轨迹。而小桃却不是这样,她心底深处有一种归属感,觉得深圳给了她安身之处,立命之所。这里比家里人情更温暖,天地更广阔,前路更光明,因此她喜欢把目光放在那些成功的同性身上,看她们怎样经营、怎样打扮、怎样说话,用心地体会揣摩。她还喜欢去书店,翻看购买那时候最流行的“卡耐基成功之道”、“世界上最伟大的推销员”和经营管理之类的书籍,任由梦想在方寸世界里漫游翱翔。
         她们逛了整整一天,直到夜幕初降,远远近近建筑物上的灯火星星点点亮起,才吃了晚饭,坐上返回工业区的公交车。
         初秋的晚上,北方早已寒冷萧瑟。但这座南国城市却仍是余夏未褪,笼罩在微微的炎热中。街上灯火通明,熙攘往来的人们,因着假日而一改往日的忙碌焦躁,显现出安宁与悠闲。
         小桃和二舅娘下了公交车,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往厂的方向走去。她们要经过一长溜商铺,走过一条村子,路程有十多分钟。
         二舅娘的心仍沉浸在兴奋轻快中,和小桃说说笑笑着白天的见闻。那一溜商铺很快就走过去了,从一个牌坊下,进到村子里。
         虽说这是一条村子,但深圳的村子却如一个小镇般气派繁华。这里面林立着豪华的别墅和私人楼房,有学校、市场、诊所,还有各种各样的小商铺。二舅娘打工的厂子就是用了这条村子的地,她们回去必须从这里经过。
         当两人高高兴兴地走过村里一个广场时,二舅娘发现在那里的旁边有一户人家在摆宴席,灯火通明,热闹喧嚣。村里人家红白喜事设筵请客,这是很平常的事。特别是当地人口袋有钱了,生活好起来后,更是喜欢用排场来显示自己的面子与阔气。
         二舅娘一边走着,一边带着好奇与羡慕向那户人家扭头张望。忽然,她发现有什么不对。因为这七、八桌宴席,没有老人、妇女、小孩,全是青壮男人。他们有的染着奇形怪状的头发,有的袒露出扎眼的纹身。席间烟雾缭绕,酒气冲天,人人脸上都有了醺醺醉意,却仍在大声叫嚷吵闹着互相劝酒。眼光扫过,二舅娘见到一个人影,心里条件反射般一颤,连忙攥紧了小桃的手,慌张地低声催促快些走。
         那个人影,正是曾经给她带来噩梦般的遭遇与屈辱,心里又恨又怕的“大黄牙”。当初被抓、被打那一幕,深深地烙印在二舅娘心里,一辈子也无法忘记。
         小桃也看到了这些,眼睛里闪现出憎恶,与二舅娘加快了脚步。
         然而,或许是广场上的大白炽灯太亮了,又或许是两个女孩在空旷的广场上走过太显眼,特别是其中有一个还那么美貌出众,就在两人快要走出广场时,后面一个声音大喊起来:“小桃美女,小桃美女,等一下,不要走……”
         这声音粗俗、张狂、无礼,小桃厌恶地皱着眉头,不作理会,拉着二舅娘赶紧走。可是后面的脚步声很快响起来,两三个人追上来拦在前面,为首的正是“大黄牙”。
         他满脸通红,浑身酒气,嘻皮笑脸,讨好地说:“小桃,今天我做三十一,赏脸过来坐坐喝杯酒吧。”
         南方的风俗,有的男子整岁数出头,命格需要必须办一场宴席。
           “没空,回去周老板找我有事。”小桃毫不客气,甚至正眼都不瞧他一下。
           “嘿……周老板是我的堂姑,她回香港参加儿子的大学毕业典礼去了,没在厂里,我知道。”
         小桃原本想用周老板吓唬一下“大黄牙”,让他有所收敛,没想到这计策不起作用。
           “那我也没空,快让开!”她脸上现出了怒气。
           “小桃,我虽然长得不靓仔,但对你是一片真心的。从你进那厂的第一天我就喜欢你,现在三十多了还没结婚啊!”小桃扭过脸去,毫不为“大黄牙”这故作委屈的表白所动。
          “你看看,那是我的车,皇冠。那幢别墅是我家的,值几百万。我家还有三个铺口,每年可以从村里领十几万分红,只要你嫁了我,这些全是你的……”
           “大黄牙”的家境在当地的确不错,对于很多穷苦的打工妹来说是极大的诱惑,可是在小桃身上却起不了任何作用。
           “让开,我们要回去了!”
           “大黄牙”讪讪地有些恼怒。参加酒席的那些花里胡哨的人都渐渐走近围上来看是怎么回事,这更让他脸上挂不住。
           “小桃,今天当着我这么多弟兄的面,你怎么也要陪我们喝几杯才走,不然我以后还怎么做别人的大哥!”
           “你做不做大哥关我什么事,再不让开我就报警了!”小桃的辣劲上来了,毫无惧色。
         没想到她这句话让围着的人哄笑起来。一个满头黄发的小年轻嘿嘿笑着说:“美女,你不知道我大哥是这村的联防队长吗?派出所搞治安还要求他呢,你还报警?”
         小桃知道“大黄牙”这帮人就是地方一霸,多说也没用,拉着二舅娘就想硬走。
         “大黄牙”使个眼色,几个人拦在了前面,把两人围在中间,开始嬉皮笑脸地推推搡搡。
         这是一群喝醉酒的地痞流氓,两个弱小的女子毫无抵抗之力,被裹挟着向酒席那边走去。二舅娘害怕得面无人色,浑身瑟瑟发抖。她想呼救,可这是在“大黄牙”的村里,也不时有几个工厂里的人路过,都是远远看看,唯恐避之不急,赶紧快步走了。
         眼看到了酒桌旁,“大黄牙”拿起酒瓶子咕咚咕咚倒了一大杯白酒,谄笑中带着狡黠:“小桃,只要你喝三杯酒,我就让你回去。”
         小桃滴酒不沾,更何况那杯酒看起来足足有一两,她喝下去肯定会醉。“大黄牙”想灌醉小桃,用心险恶。
         令人没想到的是,小桃马上答应了:“好,我喝。但你让我这位工友回去,她不会喝酒。”
           “大黄牙”没料到小桃这么镇定,而且这么爽快地答应了,马上高兴地说:“行行行,让她走!”
         可是二舅娘却不肯走,知道这帮人要使坏心眼,抱着小桃急得哭了出来。
            “玉姐,你快回去厂里叫人,我在这里拖着他们。”
         小桃附在耳边轻声说的话,让二舅娘猛醒了。这个时候,能救小桃的只有厂里的工人,因为村子离厂很近。
          二舅娘拼命地跑,一只鞋子掉了也顾不上。从村子到厂门口那几百米的路,在紧急中变得无比漫长。
          厂门口正有一群人在闲聊,都是男员工。他们忽然见到一个头发凌乱,拼命奔跑的女人扑过来,都吓了一大跳。当众人看清这是女员工阿玉,又从她上气不接下气的述说里知道了原委,一下子炸锅了。有的人跑回宿舍叫人,有的人打电话报警,有的找家伙,很快集合起一支三十多人的队伍,气愤填膺地向村广场赶去。
         当他们到达广场时,小桃已虚与应对,被迫抿了一小口酒,连声呛个不停,脸上一抹酡红,显得更加俊秀好看。
           “大黄牙”这群人发现了厂里的营救队伍,马上粗声恶气地叫嚷起来:“你们想干嘛,找打吗!”
         男员工们站在十米开外,再不敢向前。二舅娘回去求救时只说有一群流氓,却不说清楚有多少人。现在他们才发现,对方有七、八十人之多,而且许多人从车上拿来了刀、铁棍,借着酒劲气焰嚣张。
         小桃原本把最后的希望寄托于厂里,可现在她深深地失望了。那三十多个男员工中,绝大部分都是小桃的爱慕者,包括那三个说可以为小桃赴汤蹈火,做一切事情的人也在里面。但此刻他们无一例外地面露惧色,畏缩不前。厂里听到消息赶来的人还在增加,二舅娘哭着哀求他们上去救小桃,却面面相觑没人敢动一下。
         是的,这是在别人的地方,别人的村子里,面对着一群凶神恶煞的亡命之徒。厂里的几十个员工,就好象食草动物对着一群吃人啖血的猛虎恶狼,呆然软弱。
         有圆滑世故的员工陪笑脸,掏出香烟想和那些挥舞着刀棍的人套近乎。有的人壮起胆子喊已报警了,警察很快会来。还有的人悄悄跑去打电话给那两位本地的股东,希望他们能出面斡旋……。
         可这些都没有用处,“大黄牙”他们的话越来越放肆,动作越来越随便,硬逼着小桃喝酒。小桃眼里噙着眼泪,大声地斥责这些泼皮无赖,却如落入狼群的绵羊那样弱小和无助。
          厂里的员工营救不了小桃,却败了“大黄牙”饮酒作乐的兴。他恶狠狠地命令手下把围着看的人全部驱散,然后转过头笑嘻嘻地说:“小桃,我们去唱K。那边新开了一家气派高档的夜总会,今晚好好乐一乐。”
         在这公开的场合尚且如此龌龊无礼,去到纸醉金迷,藏污纳垢的夜总会更是可想而知。小桃死也不肯去,可是她人单身微,怎么抵得过这些地痞无赖,被拉扯着往“大黄牙”的皇冠车走去。
         到了车前,她用脚死死顶住车门,作最后的挣扎。心里恐惧交织着绝望,已是满脸泪水。“大黄牙”醉醺醺的脸上春风得意:“小桃,你看,你厂里的人全是软蟹草包,只有我才能保护你,就乖乖地跟了我吧。嘿嘿……”
           “大黄牙”淫邪地笑着,可以抱得美人归的美妙感觉让他如在焗浴着熏暖舒服的桑拿,浑身说不出的快意。
         可是,忽然他觉得拉着小桃的手臂被什么硬物重重地敲了一下,一阵钻心的疼痛。“大黄牙”恼火地转过头,很快肩膀又挨了第二下,痛得他不得不放开了抓住小桃的手。
         这时,身体的疼痛让他的醉意醒了些,终于看清楚了袭击他的是一个身材不高,还有些单薄的年轻人。
         这个偷袭者之所以能够得手,是因为“大黄牙”的人全都准备开车去夜总会,放松了戒备。而且他们也根本想不到会有人胆大包天,竟然敢动手反抗。
          “大黄牙”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这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人,大吼:“给我打残他!”
  (22)
  “大黄牙”的手下围了上来,拳脚棍棒雨点般往那年轻人身上招呼。

  在场的人很快就发现,这年轻人不仅身板不壮,而且也根本不象个会打架的人,只是拿着根木棒在毫无章法地挥舞抵挡。很快他的棒子被打掉,头上和前胸后背、肚腹狠狠地吃了一顿拳脚。
         令人吃惊的是,他始终一声不吭,毫不退缩。被打倒在地上,又拼命挣扎,向着小桃站的地方爬起来。“大黄牙”的人见到他这样,更加恼怒暴戾。一个手臂上纹满暗青图案的壮汉一铁棍敲到他头上,立即豁了个大口子,殷红的鲜血汩汩地流出来,满头满脸和身上都是,几乎成了个血人。
         小桃惊呆了。她认出了这个人,是厂里的一名负责包装产品的员工,叫阿成。虽然她也从他平日羞赧的表情和深情注视的目光中知道这人喜欢自己,可是却几乎没和他说过话,心里也没什么深的印象。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不象管理层那些人斯文帅气,也不象一些厚脸皮的员工那样大胆示爱、死追蛮缠。他默默地湮没在人堆里,属于喜欢小桃五种类型的人中的第一种——只是暗地喜欢,却不敢或不善于表达,又毫无出众之处,追求成功率无限接近于零的人。
         可在那么多的爱慕者中,只有他站出来,冲上前,为了心仪的人不受污辱伤害而拼命。
         小桃的心颤抖了,“大黄牙”在拦着,她只能哭着尖声大喊:“别打了,会打死他的!”
         很快她发现这对于这群穷凶极恶的流氓痞子没用,又转而对着那个浑身是血,却仍然坚持着不倒下,作着徒劳抵抗的人流着泪喊:“快跑,你这个傻子,你会被打死的啊……”
         在所有人看来,这的确是个傻子。面对着一群毫无人性的残暴凶徒,厂里三十多人的队伍尚且大气不敢喘一下。他一个人,又没特殊的本领,这样莽撞冲上去就和飞蛾扑火无异。这样做不仅救不了小桃,还会白白地搭上自己,甚至可能丢掉性命,却没有任何作用和意义。
          “大黄牙”一伙人终于停了手,因为他们已经把这只不自量力的“飞蛾”打倒在地,血披全身,动弹不得。“大黄牙”揉着疼痛的手臂,又狠狠踢了地上躺着的阿成一脚,大概是怕闹出人命,有些心虚地喊:“真晦气,让这小子扫了兴。走!去夜总会继续喝酒冲冲。”说完就想拉着小桃走,却发现使劲拉不动。一看,原来不仅是小桃挣扎着不肯去,还有躺在地上的阿成,爬着伸出双手,死死地抱住了她的一只脚。
         “大黄牙”愣了一下,他没想到眼前这人看起来不经打,却这么不怕死和顽强。就象飞蛾虽然明知斗不过火,却仍然一往无前,要用微躯将暴烈的火扑闪一下。
         “把他扯开,我们走!”大黄牙有些不耐烦了,想着快点离开。
         可就在他们要走的时候,忽然从村口方向由远而近传来一阵喧闹声,很快一群人出现在广场的一侧,挡住了“大黄牙”要出去的路口。
         这群人说的不是普通话,也不是粤语,而是一种很不好听明白的方言。虽然只有二十多人,却个个手持一根又长又粗的竹棒,粗壮强悍,令人望而生畏。
         看到这群人走近,“大黄牙”脸色变了,心里有些发毛:“怎么会惹到这帮人!看来今晚这麻烦闹大了。”
         “周队长,我们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你为什么打伤我兄弟!”一个三十多岁的壮汉,应该是来者的首领,操着生硬的粤语,满脸怒气向“黄大牙”大声质问。
         “唐老大,没有没有,我怎么可能会打你的兄弟,一定是误会!”其实他心里已经意识到被他们打伤的人可能和这群人有关系,可是此刻必须装糊涂。
         唐老大的人很快发现了躺在地上,气息奄奄的阿成,两个人赶紧上去查看。
         “大哥,他们下手这么狠,阿成快要不行了!”
         这句话如一颗大火星,让现场本来就充满火药味的气氛瞬间爆炸了。
         唐老大的人虽然少,战斗力却明显比厂里的员工高几个等级。二十多个人话不多说,操起竹棒就和“大黄牙”的人战成了一团。
         在场围观的工厂员工大多是外省的,不明白这帮突然出现的是什么人。而“大黄牙”心里最清楚,这些是离深圳不远的潮汕人,来自一个叫“大竹”的地方。潮汕人在外面抱团一心是出了名的,而来自大竹那地方的潮汕人据说是明朝抗倭军队的后代,更是团结剽悍。他们在外谋生,通常是以宗族、姻亲、地域关系为纽带,有钱一起赚、有苦一起熬、有难一起当,占据了那一片地方的搬运、水产、活禽等行业。手中的大竹棒,平时做生意干活时是工具,需要对抗欺压时便成了武器。
         “大黄牙”和这些潮汕人打过不少交道,没有占到半点便宜。因为他们不仅人多势大,勇猛凶悍,而且潮汕藉商人和官员在深圳不少。无论从哪方面看,他都不得不顾忌三分。
         渐渐的,“大黄牙”一方开始招架不住了。对方开始时人少,但小溪汇河般,闻讯赶来支援的却越来越多。“大黄牙”看情势不对,急忙拉过一个手下,声音因惊慌而有些颤抖:“快,快,报警!打电话给派出所。”
         最终,这起大规模冲突事件,当地警方紧急调集了几百警力才平息。为了安抚民愤,“大黄牙”一方有十几个人被抓,还赔偿了一大笔钱作为阿成的医药费。
         小桃得救了。可她还是疑惑,觉得阿成傻,为什么不直接叫他的老乡来帮忙就行了,而要自己先冲上去挨一顿打?直到去到医院后,她见到了当晚和阿成一起的另一个员工,也是潮汕人的阿辉,才知道了令她心颤不已的原委。
         原来阿成和阿辉是后来听到消息才赶到广场的,目睹了“大黄牙”一班人的嚣张凶戾,也看到了小桃遭受屈辱与无助。阿成急得团团转,想鼓说厂里的员工团结起来去和“大黄牙”理论,不能眼睁睁看着小桃受辱,可是没有人听他的。当他咬咬牙准备自己挺身而出时,阿辉拦住了他。他这位一起从家乡出来打工,从小玩到大的发小生气了:“我知道你很喜欢小桃,可是喜欢她的人多得是,人家比你聪明、有文化,比你强壮,都没一个人站出来出头,你逞什么能!再说,你身体瘦弱,从来都不会打架,这样冲上去不被打死也会被打残,而且一点用也没有。”
         阿辉说的都是道理,在那种凶险的情势下,明哲自保显然是上策,爱情再伟大,能比自己的性命重要吗?可是阿成却恰好不是这样,他对小桃的爱慕真挚、刻骨、滚烫,已远超一切。
         “那我去找我堂哥,只有他才能和这帮人拼一拼。”阿成说的堂哥,就是带人前来的唐老大。
         “你昏头了!”这个主意马上被阿辉否定,“你堂哥只会为自己人出头。如果是你有事,他肯定会来,但为一个毫不相干的女人,怎么可能去惹这麻烦,你去肯定会挨骂。”
         是的,阿成明白,堂哥他们在外艰辛谋生,抱团只是为了不受人欺负,却绝不会有什么行侠仗义之心。毕竟伤人一千,也会自损八百,他们不会随便做好勇斗狠强出头的傻事。但阿辉的话提醒了他——堂哥不会救小桃,却肯定会救他。一瞬间,阿成拿定了主意:“阿辉,你快去告诉我堂哥,我被人打伤了,伤得很重。快去!”
         阿辉目瞪口呆,一时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他为什么这么说,却见到阿成从工友手中拿过一根木棒,从人群中冲了出去。
         那时“大黄牙”正准备推小桃上车,阿成瞅紧机会狠狠打了他两下,然后就招来了狂风暴雨般的报复殴打。起初,他还有机会跑掉,可是他明白,如果自己只是受了点皮肉小伤,堂哥肯定会犯不着撕破脸惹麻烦,而与“大黄牙”妥协,那样就救不了小桃。只有受了很重的伤,才会激起同乡们的怒火,才有希望。
         阿辉和小桃说这些话的时候,是在医院的重症室外,身受重伤,陷入昏迷的阿成正在里面抢救。
         “小桃,阿成真的是很喜欢你,经常和我说你是天上的七仙女下凡,漂亮、善良、贤惠。又说自己普通平凡,不帅又没钱,不可能追求到你,只要每天能远远看一下,就心满意足了。在那三个人比拼打赌谁更能为你牺牲的事发生后,阿成很认真地说他也可以做到,为你去死也行。那时我还笑他,没想到这傻瓜真的做了。”
         小桃觉得她的心象被某种重物狠狠撞击了一下,揪心、震颤、剧痛、感动……融合成止不住的泪水,奔涌而出。那一刻,她曾经以为自己可以坚守的承诺、梦想、前路,都在悄然发生改变。她一直平稳前行的命运之舟,也在这里转头、拐弯,驶向另一个充满未知的方向。

  (23)
  几天后周老板从香港回来,得知国庆节那晚发生的事,惊得变了脸色,好一会不说话。

  她恼恨那个品行恶劣的堂侄子,竟会无法无天,做出这么龌龊下作,令人不齿的事。不仅失了自己的脸面,还让整个家族和村子蒙羞。但她更担心的是小桃,厂里的人汇报说,小桃已经衣不解带,寝食不安,在医院里守了三天三夜。
         “难道刘大师给小桃测命中说的那个男人,就是他吗?!”
         周老板心里喃喃地自语。她怎么也想不到,原以为安排得天衣无缝,一道又一道的防线固若金汤,甚至她还假想过很多次,如果那男人一定会出现,肯定是在管理层那些斯文多情的年轻人里,又或是某个聪明英俊的男工。只有这些人,才最有可能让小桃动心。可是,现在这个如程咬金般突然从半路杀出来的男人,实在是太出人意料了。周老板脑子里使劲搜索,都找不到一点对这个包装部员工的印象,不得不找来了人力资源部的主管,才大概了解一些情况。
         厂里两个男股东觉得是厂外发生的事,与厂无关,所以对受伤的阿成不闻不问,还使劲催小桃回上班,因为她是主管,不在车间生产会受影响。周老板回来后,却完全是另外一种处理风格和方式。她首先去医院看望了还在昏迷中的阿成,送上一笔钱给他家人做慰问。又帮阿成申报工伤和见义勇为,号召全厂员工捐款,还请新闻媒体来报道他舍己救人的事迹。
         不得不说,周老板的为人处事之道更加圆融成熟,更有人情味,更得人心。这本来是一件影响很恶劣的事情,厂里的员工都战战兢兢,心有余悸,对冷漠的股东和横行霸道的“大黄牙”一类本地人有很大的不满和疑惧,有的人甚至还产生了辞职换厂的念头。是周老板妥善得当的处理,逐渐安稳了人心,还为工厂赢得了爱护工人的声誉。
         当这一切安排处理好,周老板才有空把小桃叫回厂里她办公室,有了一番语重心长的谈话。那时,阿成已经昏迷了差不多一个星期。
         “桃女,阿成的情况怎样,医生怎么说?”周老板看着满脸憔悴疲惫的小桃,不禁觉得心疼。
         “医生说他脑震荡很严重,还要观察,但情况有好转了。”小桃低声回答,掩饰不住眉宇间的担心和焦虑。
         “桃女,你觉得阿成这个人怎么样?”周老板也不拐弯抹角,直接开门见山了。
         小桃怔了一下,似乎在想怎么回答才好。
         “那晚之前,我对他一点了解也没有,话也没怎么说过。”说到这里,她用一只手疲累地撑托着额头。
         “可是,他却救了我……这么多人中,只有他不要命地冲了出来……”
         “你是不是就因为这样对他动情了?”周老板的目光毫不隐讳地直视着小桃。
         小桃无力地摇摇头:“我不知道!但是他救了我,没有他,那晚我都不知会怎样……”
         答案是不知道,可是周老板已分明地看出来,小桃已经心属阿成。作为一个女人,她可以理解小桃。女人的心是感性的,就如一座沉寂凝固的火山,表面上看着冰冷坚硬,没一点热度。但因着地壳深处的一点颤动,这火山便会迅速融化,变成滚烫的感情岩浆,喷涌而出。
         小桃心里的“火山”,原本是要比别人更加坚硬和牢固,还特意加了额外的防护。周老板曾细细地想过,能打动女人的方式无非几种,多金、英俊、才气、体贴、风趣……这些她自信小桃都可以坚定地抵御,加上她自己在一旁守护着,没有任何人能轻易闯进小桃的心里。可是,命运之手却独辟蹊径,偏偏以这样一种千百年来最俗套、最难以预料,却又威力最强大的“英雄救美”方式,无比强势地将她和小桃苦心筑起的防御城堡轰然击垮。假使救小桃的人真是“英雄”——警察、军人、保安、运动员什么的,还稍容易让人接受。可是阿成并不是英雄,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普通的人,却做出了“英雄”的事。既使是旁观的人都会深深的震撼,更何况善良的小桃呢。
         可周老板不是那么容易认输的人,她仍不放弃。
         “桃女,我是过来人,见过很多男女之间的情情怨怨,分分合合。两个人的感情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你对阿成了解并不深,又没交往过。你认真想想,他可以为你拼命,却不一定能给你幸福啊!”
         “我从来没想过要靠谁,幸福是要自己努力去挣的。”小桃声音很低,却透着坚定。
          其实周老板的话里隐晦地含着深一层的意思:阿成不仅给不了小桃幸福,按照刘大师的测算,很可能还会祸及她的命运。可是小桃听不明白,她也不能直说。
         周老板有些急了,抛出最直接,也最现实的问题:“小桃,你有没想过,阿成可能会一直昏迷不醒。又或者醒了,却因受伤而残疾,以后的日子会十分艰辛难熬。”她以为这应该会让小桃深思一下,从一时的冲动中醒悟过来。
          “周老板,如果阿成一直昏迷不醒,或者残疾了,那不都是因为救我吗?”小桃微微有些激动。“他完全可以象别人一样,站在一旁看热闹,不管这闲事,那样就不会挨打,一点事也没有。可他却冲出来,用自己的命换了我的命!”
         “我妈小时候经常对我说,受人帮助,一定要知恩图报,千方百计地报答,绝对不能做忘恩负义的人……”说到这里,小桃顿了顿,似乎在心里作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如果阿成一直不醒,或者残疾,那我就照顾他一辈子!”
         周老板不说话了,觉得再作任何劝说都不会起作用。阿成在金钱、相貌、才气等方面,远远不如别的追求者。但他却有一样别的任何人都无法企及的东西,那就是对小桃刻骨蚀心的爱。正是这种爱逾越了生死,利箭般正中善良的小桃心里最柔弱的地方,使她失去了抵抗之力。
         那一刻,周老板不禁想起了刘大师那句斩钉截铁的话:“不是我确定,而是小桃姑娘命中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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