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满金银花的夏天 2018-08-01 10:33:11
真正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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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人生不只有喜的一面,也有许多悲的一面。
@开满金银花的夏天 2018-08-01 10:33:02
小桃太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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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你是看到公众号的故事回来回复的啦。
@喜新恋旧77528 2018-07-30 21:46:19
为什么10楼和13楼是1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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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异故事的帖子,可能涯叔故意制造点灵异气氛吧。
(22)
志文看到小矿来了,有些意外。
“小矿,你阿娘不是刚回去,你怎么又来了?”
“志文哥,我听说土生不舒服,所以来看看。”
“啊,他没什么事,就是出了麻豆,已吃了些草药,很快就好了。”一
为了让小矿相信,他还把土生从房里叫了出来。
“土生,问小矿哥好。”
土生调皮地叫了一声,又跑回房和姐姐们玩去了。小矿认真听了,也没觉得什么,这娃娃身体很皮实,出麻豆应该会没事。可是他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怎么偏偏就这个时候出麻豆呢,他犹豫着,琢磨着。
志文看小矿这样,就小心地问:“怎么了?土生在家安全得很,我会把他看得牢牢的,小矿你放心好了。”
小矿怔怔地一时没说话,他想起了师傅说的那个故事,想到了师傅说的无形的水。忽然,他急促而坚决地说:“志文哥,快,要马上把土生送去医院。”
志文给吓了一跳:“土生只是出麻豆,怎么用送去卫生院?”
可是小矿的回答又让他吓了一跳。“不是送卫生院,是送县医院。”
志文几乎以为小矿是不是疯了。土生只是出麻豆小疾,这么轻的小病怎么可能要送医院,还是八十多公里外的县医院!再说这马上过年了,要找人帮忙,要找车,谁愿意折腾这事?
志文几乎是一口回绝了,不肯去。
小矿急了,顿着脚说:“娃子的安危重要。志文哥,不能耽搁了,要马上去。如果没事最好,要确保万无一失。”
志文自前两次土生遇到灾祸后,已把家里视为最安全可靠的地方。尤其是上一次拜社神遇险还让他心有余悸,现在又让他带儿子出去,他怎么会同意呢。
可是小矿很坚决,而且也是一心帮土生,对他有恩。所以志文后来慢慢松了口,答应送土生去县医院。
小矿临离开时,谆谆叮嘱志文一定要抓紧送土生去,不要耽误了。志文唯唯应着,说马上去找车,立即就送。
可是等小矿的身影走得看不见后,他马上关上门,该忙啥忙啥去了。
原来志文根本就不想让土生出家门,他觉得小矿过于紧张了,他坚信只有让儿子呆在家里最安全——送去医院,还说不定路上会出什么事呢。
小矿回到家里,仍忧心忡忡。他隐隐觉得土生这出麻豆不一般,盘算着志文抓紧时间把土生送去医院,应该会安心稳妥些。可这病和水似乎又没什么关系,他一时茫然无绪。
小矿在焦急等待志文家的消息,压根没想到他只是虚与应付,那天根本没送孩子去医院。
但第二天,也就是年二十八这天,志文却心急火燎地四处求人找车——土生的病忽然急剧加重,他不送去医院已经不行了。
就在小矿去志文家那天夜里,熟睡中的土生忽然发起了高烧,浑身烫得吓人。那时已太晚了,志文夫妇手足无措,只有不断地给娃敷湿毛巾,用土办法在土生身上擦米酒,想用这些办法先降温,等天亮再说。
可是天亮后,土生的情况却更糟了,不仅烧没退,还意识有些不清,说起了胡话。志文赶紧找村里的赤脚医生来看,医生一看马上就叫送医院。这时志文才想起了小矿的话,不禁万分后悔,连忙找人帮忙,于当天下午把土生直接送到了县人民医院。
当小矿知道志文是拖了一天才把娃送去医院后,惊得刹时僵住了,脸上满是悲痛,嘴里喃喃着:“这难道真是命!他命该如此!”
阿娘在一旁说:“谁能想到麻豆也会病得这么厉害啊,我们村里这么多娃出麻豆,从没这样的。听帮忙送土生去医院的人回来说,娃一到医院就送去抢救。医生说,这是水痘引起的急性脑炎,送去晚了。原来医生把麻豆叫水痘,还说土生这种情况几万人才有一个,怎么就偏让他遇上了呢!”
阿娘边说边心痛叹息,小矿却越听越心凉。
水痘!
他曾苦苦猜想过那因水而起的灾祸,会是什么。想过天上雷雨闪电的水,地上江河湖泊的水,冬天冰冷的水,家里煮开的水……,可怎么也没想到最终改变土生命运的,会是这样的“水”。
无论他如何苦苦掐算,苦心防备,那个冥冥的力量好像在戏弄一只小蚂蚁般,只用手轻轻拨弄一下,就将不自量力的他给击败了。
那些天里,小矿呆呆地坐着。不时听到阿娘带回来的消息——土生转出急救病房了,一直昏迷,医生说情况不乐观。
他的心情落到了谷底。没有什么比眼睁睁看着一条年幼的生命从眼前消逝,却无能为力更让人痛心和沮丧的了。在一瞬间,他觉得深深的挫败,甚至产生了放弃相术的想法。
他不由得又想起了那天去看师傅,给他救那娃的事算了一卦——是坎卦和坤卦。师傅解卦时意味深长地说:“这事终了,你赢也是输,输也是赢。”他很不明白。赢了,就是土生平安无事。输了,就是殒命夭折。怎么还有又输又赢,这种模棱两可的结果呢?
可是不用他多想,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事情的变化不久就给这个怪异的卦作了最好的注解。
那天,已是年初九——距离土生送去医院已是一个多星期了。小矿听到阿娘走到身边,轻声和他说:“矿儿,听志文家里人说,土生醒了,过几天就可以出院了。”小矿身体微微一颤,却马上听出了不对——阿娘不是用欣喜的语气说的,而是带着痛惜。他静静地等待着阿娘接下来的话。
“可是,医生说土生的病影响了脑子,这辈子都会是个傻娃子了。”
小矿没有说话,他一下子明白了那卦里的前半句意思:虽然他救下了土生的一命,貌似赢了。可救回来的却是个已失去精魂,只剩躯壳,与死去无异的孩子,实际上他还是输了。
那后半句,输也是赢呢?
正当小矿心灰意冷,想要放弃相术时,他救土生的事已传遍方圆几十里。人们口口相传,都牢牢记住了这个相术相德俱佳的年轻人,上门找他相命的人纷至沓来。
(23)
命运和小矿开了个玩笑。
当他不计得失,不顾一切地去救那娃时,得到的是铺天盖地的质疑与嘲讽。刚开始时,人们不相信一个自称学过相术的小后生——还是个盲人,能准确算出一个小娃子的命运,闲言碎语说他是故弄玄虚,妄言惑众。后来又充满疑惧地认为,天命怎么可能改变?弱小如蚁的凡人,怎么可能与那令人生畏的力量去争夺较量?于是人们口中的小矿,又变成了不自量力,狂妄自大。
小矿的事的越传越广,在那时落后闭塞的农村里,无疑成了一个最火热的新鲜事和茶余饭后的谈资。人们在走亲戚、逛街、串门聚到一起的时候,总会把这话题说起,也总会有人幸灾乐祸地说,这后生是不是傻了,怎么可能与天斗呢,说不定老天爷、阎王爷发脾气,把自己也搭进去了,然后照例一阵哄笑。还有好事之人,竟把小矿的事做成了赌约,但几乎是一边倒的,没有人认为他能赢。
直到土生的一次二次避过灾祸,最终留下性命。小矿的故事渐渐传开,就如一块块大石落在漂满暗绿浮藻的水面上,在人们心里荡起了巨大的涟漪。
当小矿心灰意冷,萌生放弃相术的念头时,令他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过了年后,他家那两间小小泥砖房外的小院里,每天来访的人开始络绎不绝——有的是本村的,也有外村的。
各种人形形色色——农村人,城里人,商人,病人,甚至偷鸡摸狗的坏人,都慕名而来请小矿相算。
那个年代,刚从困苦中走出来,看到生活希望的人们,渐渐开始在意自己以及亲人的命运。希望能通过相算,能稍稍减轻对不可知未来的担忧,以及对不可测命运的恐惧。因此,相士行业很快就如雨后春笋般复苏起来。
来找小矿相命的人各式各样,有的却令人啼笑皆非。村里有个老汉早上起来心闷,不小心绊了一跤,马上慌里慌张来找小矿,颤抖着胡子问是不是他大限将至了。有个妇女丢了只心爱的母鸡,怀疑是被邻居偷了,就来叫小矿算算是不是,她要上门去问罪。有一个村民得急病死了,他子女听说外面有人欠父亲的钱,却不知道是谁,又来找小矿算。
小矿收的相金很少——那时也没什么标准,有时碰上村里家庭困难的人还不收钱,加上他为人和善,因此每天忙个不停。
除了那些比较可笑的请求外,大部分来找小矿相算的人,都是算当年的运程或一辈子的运势。还有专门就一件事,可能是做生意,也可能是考大学、盖房子、家里人生病等,来求小矿相算解惑。
有一次,一个妇女带着孩子来找小矿,说她儿子五岁了还不张口说话,人也很木讷,去医院看却又看不出什么,就抱着一线希望来找小矿算算是怎么回事。
小矿掐算了那孩子的生辰,又细细摸了骨相,想了一下,问那妇女:
“你家院子里是否种着树?”
“是啊,家里祖上养过蚕,院子里有一棵老桑树。”妇女连忙答到。
“有多老?”
妇女犹豫了下。
“我也说不准,不过听老人说明代就有了,怎么着也有几百年了吧。”
“那你回去把树砍了,用桑树根熬水给孩子喝就可以了。”
“为什么要砍树?老人很爱惜这棵树哩,说将来还可以再养蚕。”
小矿也不卖关子。
“树种院子里本来就不吉,更何况是桑(伤)树?树也有精魂,树龄越长越甚。你这娃的生辰暗合五行的木命,很显然就是被这树所压附了。”
那妇女听了很害怕,连忙道谢回去,照小矿说的把那桑树砍了。
几个月后的一天,那从没说过话的娃忽然就开口说话了,说得和正常孩子一样。似乎以前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的嘴巴,现在一下子打开了。
(24)
又有个人来找小矿,是村里的年轻人阿武。
“小矿,过几天我想出去做笔大生意,你帮我算算看顺不顺。”
“什么生意?”小矿故意问。
“手艺活。”阿武含含糊糊不想细说。
于是小矿便根据他的生辰八字细细地算。
“阿武,这手艺活不适合你,会带来劫难。”
阿武一怔,很快又露出无所谓的表情说:“你算我这次生意就行了,以后的不要管。”
“这次没事,但会埋下祸根,引来大灾。”小矿的言下之意是劝他放弃这次生意。可是小武一听,没等小矿再说,急忙忙地扔下点钱就跑了。
小矿有些怅然若失。
阿娘在一旁冷眼看着,搭话说:“矿儿,你都这样劝他了,他还不听,生死有命,就随他去吧,他干那些勾当,迟早要出事。”
原来阿武是个小偷,农村又叫“白捻”。那时文革刚过几年,公检法机关还没完全恢复元气,农村的一些年轻人无所事事,就走上了邪路。
小矿低头不语,自经过土生的事后,他没再那么莽撞了。尤其是正式走上相术行业,相过那么的“命”后,尤如医生看惯生死般,他面对世人命运的荣枯盛衰,也变得淡然泰然。
“矿儿,你刚才说阿武会有大灾,是真的?”阿娘有些怀疑小矿刚才是不是吓唬他的。
“是真的,不出五年。”小矿淡淡地说。
“是什么?”阿娘更多的是好奇,而不是担心。
“牢狱之灾,杀身之祸。”
牢狱之灾没让阿娘多在意,杀身之祸却让她吃了一惊。
小矿对阿武的相言很快就传开,阿武大概也听到了,所以做完那笔“生意”后就收了手。他靠歪门邪道弄来的钱,盖了房子,在墟集里租了间铺子,安安稳稳做起了生意,还有了老婆孩子,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人们都说小矿这回算错了,阿武更是到处和人说小矿是故意危言耸听恫吓,想讹他的钱。
可是就在小矿为阿武相命的第五年,文革后第一次暴风骤雨般的“严打”开始了。前一天阿武还在做着小老板,第二天就被人告发逮捕,不到两个月公开宣判死刑,执行枪决。
那几年里,小矿相算遇到了各种各样的命,不乏一些很怪诞的,大都已见惯不惊了。但有一个小姑娘却是无比奇异,让他经历了一段离奇的遭遇。
那天小矿正在家里,村里的秀婶急匆匆地带着一个小姑娘走进来。
“小矿,你快帮我孙女算算这是怎么了,她爸妈出去打工不在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秀婶焦急得快要哭出来了。
“秀婶,你不要急,慢慢说。”
竹筒倒豆子一般,秀婶哗啦啦地把事情囫囵说了出来。
秀婶说她的孙女叫小莲,刚刚九岁。从小就不听话,馋嘴,小气,脾气很倔,经常和秀婶顶嘴。一个月前的一天晚上,秀婶发脾气狠狠打骂了小莲几下,没想到她倔脾气上来拔腿就离家跑了。
那时已是掌灯时分,四周山野黑漆漆一片。秀婶以为小莲只是倔脾气躲到屋前屋后或邻居家去了,外面那么黑,都是大山密林,她肯定不敢跑远,过一会害怕就会自己回来了。
可是过了一两个时辰,却没见小莲的踪影,秀婶担心了,连忙叫上老伴到附近四邻去找,却找不到,村里人都说没见过她。这下秀婶彻底心慌了,那时大山上的树林密密丛丛,还有野兽出没,一个小姑娘在赌气跑出去,那得多危险!
那个晚上,全村的人打着手电筒和火把帮忙找,附近的山头岭脚几乎都找遍了,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在一个奇怪的地方找到了小莲。
村子后面有一座大山,位于半山腰处有一个林木茂密的山坳,里面密密长满了各种高大的杂树和大片的灌木林、荆棘丛。从外面看去,只是觉得树木很茂盛,没什么特别。但村里一些上了年纪的人知道,在那些树林荆棘生长的地方,曾有一个大户人家,拥有很多的田地和宅院。到清末的时候,由于世道动荡罹乱,加上子孙不肖,渐渐就中落破败。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发生一场大火,将宅院烧得只剩下一些残垣断壁,里面住的人死的死,散的散,随着岁月的流逝,院子故址渐渐就让树荆藤蔓给遮没了。
刚开始人们不相信小莲会跑进那里,或者说感觉那里边有些阴森,不想进去。可是后来许多地方都找遍了,只有那没找过,只好找了几个胆子大的村民钻进去寻找。费了好一阵功夫,竟然就在一面长满青苔和藤蔓的残墙下找到了小莲——她蜷缩着仿佛睡着了一样,村民们怎么也叫不醒。一摸身子,浑身发烫,应该夜里在山间受寒着凉了。
秀婶也顾不上生气和责骂,连忙请村里的赤脚医生看,两天后小莲才慢慢退了烧,苏醒过来。
经过这一次山里惊魂后,秀婶惊异地发现,自己的孙女变了。
(25)
自那晚跑进山里被找回来后,秀婶惊异地发现,孙女小莲变了,而且变化很大。
以往,小莲很懒,秀婶叫她去帮忙赶鸡、喂猪、收稻谷什么的,总是磨磨唧唧,半天不动。秀婶责骂,她便犟着脾气顶嘴,说阿奶偏心,老叫她干活。有东西吃的时候嘴又馋,占哥姐弟妹的便宜。还喜欢吵架,那小嘴巴瓜唧瓜唧的,有理叫得天响,无理就胡搅蛮缠,家人都有些忌惮,也可以说是讨厌她。
那天她从受寒发烧中醒来后,先是沉默不语,怔怔地看着家人。正当秀婶很担心她会不会是发烧坏了脑子的时候,她却什么也不说,下了床就径直跑去帮阿姐晒起了稻谷,然后又抢过阿妹的衣服去小河边浆洗。秀婶一家看着眼睛瞪得不能再大了——这还是昔日那个小莲吗?怎么会变得如此勤快了!
不仅如此,小莲还变得十分孝顺,对长辈恭恭敬敬,吃饭时给爷爷奶奶添好饭,等老人都端起碗了她才肯坐下。秀婶有家务活,以前总要又骂又发脾气,小莲才会心不甘情不愿地磨蹭着去做。可现在她竟然不用吩咐,就手脚麻利地做得妥妥贴贴。有时秀婶看到她瘦小的身子佝偻着腰,挑着沉重的猪草和柴禾,禁不住会心疼地叫她歇歇。
但也有不好的地方,就是小莲变得话少了。以前她可是个刁嘴娃子,整天叼叼个不停,不是和秀婶顶嘴,就是和哥姐弟妹或邻居的娃娃吵架。可是现在却一下子安分下来了,除了干活,别的时候都是静静地安坐着。
秀婶还是担心她脑子出什么问题了——是不是那晚在山上摔着碰着头了,或受了什么大的惊吓。当她问小莲有没哪里不舒服时,她却只是笑笑着摇头说没事。哥姐弟妹和邻居的小孩有意作弄,说她是故意装出来的,她也一点不生气,不争辩。
没多久,有一个邻居从小看着小莲长大,她琢磨着不对,就偷偷对秀婶说,小莲是不是那晚到山里撞到邪物了,不然怎么会变化那么大。可是秀婶却不大相信——撞邪的人不应该都是变得疯颠吓人的吗?村子里曾经有人撞过邪,会无缘无故地大叫,胡言乱语,还会做出许多古怪可怕的事情。可是小莲却是变得听话懂事了,一点也没看出邪在那里。邻居想想也是,就没多言语了。
小莲的变化让秀婶很高兴,娃儿能这样乖巧听话,让家里省心,那可是烧香拜神也难求的。然而后来发生的几件事,却让秀婶不安起来。
那天,她带着小莲去屋后一处坡地上种红薯。薯苗都栽好后,便到山脚一个水洼里挑水淋浇。当她肩着水桶快走到那个差不多有一人深的水洼边时,原本在一旁歇着的小莲忽然受惊似的飞快跑过来,用力拖着她的手惊慌地尖声叫着:“阿奶,不能去,不要去挑水。”
不淋水怎么能种活薯苗呢,秀婶问小莲怎么回事,她却不肯说。于是以为小莲又回复往日的顽劣了,便狠狠责骂着,一手把小莲推开。
正当秀婶走到水洼旁想要下去时,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声音。扭头一看,几乎被看到的一幕吓坏了。她见到不远处山坡上的一棵大树底下,小莲不知从哪折了一把桃枝,正在使劲向地上抽打着,嘴里还在不断忿忿地骂着。再一细看,她竟然在抽打着一座坟茔。
听到这里,小矿也给惊住了,小莲抽打坟茔做什么!
“是啊,我也被吓住了。那是一座老坟,不知什么年代就有了,长满了荒草。小莲就拿着桃枝发疯一样在抽打。我连忙走过去拉着,她才停下来。”秀婶一边说着,眼睛里闪着惊恐,似乎还余悸未消。
“不仅这样,有时我还看到小莲没来由地偷偷流眼泪。前两天晚上小莲和我睡。到了半夜,睡梦中她忽然就哭喊起来,说的都是我们听不懂的外地话,认真听好象是‘爹’,‘回家’什么的,一直折腾到天快亮才停,可把我们吓坏了。”
说完这些,秀婶看着小矿,满脸惊恐和担忧说:“小矿,你快给算算小莲这是怎么了,她要是有什么事,我怎么向她爸妈交待啊!”
小矿听秀婶说完,心里很惊异。但更令他觉得惊异的是,当秀婶在说的时候,坐在一旁的小莲一直没有吭声,就安静地坐着。时间那么长了,不急也不躁,不吵也不闹,这哪象一个孩子?
小矿有些纠结。从秀婶说的来看,这娃娃身上必定发生了怪异的事情。在古代,对灵怪异事划分为三个行业,分别是方士、相士、巫士。方士是炼制丹药,遍寻仙山,帮助皇帝求长生不老的,秦朝的徐福是典型代表。相士就是占卜未来祸福,窥探天机运命的,这个行业经久不衰,最受百姓欢迎。还有一个就是巫士,专门祈福驱邪、除妖抓鬼、打蘸超渡,兴盛于汉武帝时期,后来渐渐融入了道师。
小莲的事很明显就是属于巫士,也就是道师管的。那时农村里的道师行业也渐渐复苏了,小矿村里有个六叔就是道师。但小矿的名气大,所以村里人无论有什么事都喜欢找他。
“秀婶,说说你和小莲的生辰,我算一下。”
小矿不忍把上门求助的秀婶直接推掉。
(26)
小矿算小莲的生辰,是想看她的命中是否有异常的地方,从而发现她身上那些怪异事情的端倪。要秀婶的生辰,则是想算算她和小莲是不是命中相克,也可能是小莲出现异状的原因。
一掐算,两个人的命竟然都有令人十分惊异的地方。
小莲的出生时辰很奇特,是阴历七月十四午夜子时。
小矿出道以来算过不少生辰,但小莲这样的生辰还是第一次遇到。阴历七月十四是一个中国传统节日。在北方,一般是七月十五过节,叫中元节,又叫盂兰盆节,是一个拜祭祖先的节日。而在小矿这的南方,则直接很多,把七月十四称为鬼节,传说这一天的午夜子时,阴间地府就会敞开大门,让鬼魂到阳间享用亲人的祭品。如果是没有亲人的孤魂野鬼,则由官府统一拜祭。
小莲的生辰刚好是鬼节深夜的子时,这未免也太凑巧。农村人一般很忌讳这一天,秀婶说当时本想尽量拖着避开这日,可是娃娃瓜熟蒂落要出生,这哪能控制呢。
小矿细细算了小莲的命,倒也没什么特别。但是他听师傅说过,这一个生辰出生的娃,都是极阴的命,很容易遇上各种邪异的事情。
他又算秀婶的命,她和小莲的命并没有相克。可是他却惊讶地发现,秀婶这个月应该有个“痛星”,也就是意外摔伤、碰伤、砸伤之类,虽不致命,却会卧床折寿。然而面前的秀婶却好好的,这是怎么回事!谁帮她化去了这一劫?
小矿心里一时有些茫然,理不清头绪,这些已经超出他这个小相士能力可以解决的范围了。
他心里想着,决定还是叫秀婶去找村里的道师六叔。正当他准备开口时,忽然听到一旁有个声音说话了。
“阿奶,天色晚了,我们该回去喂小猪和鸡子了,家里还有很多活要做。”
这话是小莲说的。如果是明眼人听到这话,看着小莲,只会觉得这孩子很懂事。可小矿看不见她的模样,仅听着她稚嫩的声音,却惊讶不已。
小莲的声音是娃娃声,尖尖细细的,可语调十分平缓、娴静,没有一丝孩童应有的天真、无邪、不羁。小矿习练听声感人,耳朵十分灵敏,一下子听出这应该是一个成年贤惠女子的语调。
小矿想到了什么,心念一转,把要出口的话改成了:“秀婶,你先回去忙好家里的事吧。小莲留一会,我好好帮她算算,还有问些事。”
秀婶很信任小矿,她家离小矿家也不远,于是叮嘱了小莲几句,就回去了。
房子里只剩下小矿和小莲两个人。小矿虽然看不到,却能从那晚归农人的脚步声,话语声中感觉到天色已暗了下来,天地间已被暮色笼罩。
房间里也不点灯。小矿端坐在一张条桌前,小莲坐在屋角的小矮凳上,两人相对着,却一时沉默不语。
小矿心里忐忑不安。他心里在快速地盘算着,和小莲的第一句话,应该如何说。
眼前的小莲,身体是个小娃子,可内里却很明显不是。藏在小莲身体里面的那个她,究竟是来自何方,是善是恶,意欲何为?
沉吟了好一会,小矿终于开口了,他尽量把语气控制得低沉平缓:
“小莲,那天你在坡地上看到了什么,为什么要抽打那坟茔?”
小莲坐的那个角落沉默着,没有回答。
小矿语气更加和善,甚至有些谦恭:
“你不要害怕。我是相士,通晓阴阳,相信你的所说所见。”
或许是后面这句话起了作用,过了一会,小莲那细细低低的声音从黑暗的角落中传了过来。
“我看到一只顽鬼,要绊阿奶。”
顽鬼!
小矿被惊住了。
“你能看见鬼?!”小矿声音有些轻轻的颤抖。
“是的,它就从那老坟里飘出来。”
“那你用桃枝抽打那老坟,就是把它驱走?”
“是,我不能让它害阿奶。”
原来秀婶的劫难竟是小莲给化去了!小矿心里颤动着,想了一下,又问:
“秀婶与你无亲无故,你为什么要救她!”
这句话,已不是对着小莲,而是纯粹对着小莲身体里的那个“她”说的了。
“她给我容身之所,照拂我粥饭席榻,我不应该报恩吗?”
(27)
这句话,让小矿惊住了。
他原本只是想试探着问一下,看小莲身体里那个“她”,会如何应答。却没想到“她”对他竟似乎没有戒心,毫无忌讳。
更令他没想到的是,“她”附身到那个瘦弱的女娃躯体里,吃苦挨骂,忍累受气,心里却只想着得到的恩惠,想着“报恩”,是如此的善良!
小矿心底泛起了感动。
他用更加尊重地语气向着那个角落问道:
“请问尊名是什么呢?”
“我叫英娘。”
英娘!小矿又微微有些意外。因为那一带的农村,没有人起名带个“娘”字的,客家人亲讳阿娘,没这个起名习惯。
“那你家是哪里的呢。”小矿继续问。
“我家在北方,跟随阿爹流落到这村子里。”
北方!小矿听阿娘说过,解放后除了小矿的父亲,就再没什么外人来这偏僻闭塞的小村长住过,心底不禁又增添了一丝疑惑。
“你阿爹还在吗?”
那个叫英娘的魂灵声音忽然低了下来,变得哀哀的:“我阿爹身故已久了。”
她顿了一下,接着说:“阿爹死后,我嫁到了这村里的覃家。”
尽管问了几个问题,她也一一答了,小矿心里却越来越迷惑。这是一条几个姓氏杂处的村子,有曾姓、吴姓、刘姓,可却没有覃姓的人家。
这位叫英娘的魂灵让人感觉善良、淳厚,可是回答的那些,却与实际不符,让人更生疑窦。这是怎么回事!?小矿觉得无法问下去了 ,心里一时有些郁结。
忽然他想到了些什么:“英娘,能不能告诉我你的生辰?”
“庚子年六月初八丑时。”英娘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
小矿再次愕然。解放后,都已改作按公历年的说法,她怎么还说庚子年。况且中国历书算法是以六十年为一甲子,也就是每六十年出现一个庚子年,难道她是最近一个庚子年——一九六零年出生的,按当时算才十八岁,比小矿还小。可是小矿却从没听说过村子里有过这么一个人,再一掐算她的生辰八字,竟是一个空命,也就是没有这个人和命。小矿在疑惑的泥潭里陷得更深了。
仿佛是看出了小矿的茫然无措,英娘补充了一句:“是道光二十年的庚子年。”
这句话如一道闪电劈裂漆黑的夜空,震得小矿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相士最重要的就是要记住年代与时辰,要熟记历法。所以他心里稍稍一算就知道了,道光二十年,就是1840年。
眼前这个英娘,竟是一百多年前的魂灵。
她回答所说的那些,都已年代久远,难怪小矿对不上号。
小矿心里颤动、惶然、不安。他原以为自己遇到的只是一个新亡游荡的野鬼,却没想到是一缕百年未安的孤魂。面前这个坐在黑暗角落中的英娘,生前与他相隔了一百多年。现在,却附在另一个人的身子里,就在对面静静地安坐着。
小矿尽力控制潮涌般起伏的心绪,接着抛出疑问:“时间这么久,你怎么还不投入轮回,为什么还一直留在这村子里?”
(28)
“阿爹和我都被魇困住了,无法轮回,也不能离开这里。”英娘淡淡的回答。
“什么!谁把你们魇困住的?”
小矿心里一下变得激愤。他听师傅说过,古时有一种巫术,能将亡人的魂灵用魇胜之法镇住,使其不能超生轮回,不能飘荡远离,永远困囿于一个地方。用得最多的,就是古代的帝王,将殉葬的嫔妃宫女魂灵魇困在陵墓里,使她们在地下永远陪伴。民间也有使用这种邪术的,或将妾室,或将仇人困住。无论如何,使用这种邪术的都是心肠恶毒的人。小矿听师傅说的时候,就已十分忿恨,没想到今天却遇上了。
“就是我嫁入的覃家。”
“你是那家的小妾吗?”小矿想这个可能性最大。
“不是,我是明媒正娶。”
“那是因为什么?”
黑暗中的英娘传来一阵低声的苦笑。
“因为阿爹是读书人,我知书识礼。”
因知书识礼而被魇困,小矿还是第一次听到。
英娘说,她的阿爹是一个进士,因为不善于在官场巴结钻营,而被排挤到这岭南边陲的小县城里当教谕,负责在文庙里教县学生员。
五岁的时候,英娘和阿娘跟随阿爹来到县城就职,住在文庙的一个小偏房里。
阿爹的官职低微,在偏处一隅的小县城里,虽远离了繁华喧闹,却也少了官场的权术倾轧。他饱读书典,工于诗文,和善乐教,很得县城同僚和百姓的尊敬。阿娘缝补浆洗,侍弄菜蔬,勤俭持家,一家人生活清贫,也安然怡乐。
阿爹很疼爱英娘,不管时人所信奉的“女子无才便是德”,而是经常说“腹有诗书自灵秀”,自幼就教小英娘诵读古文经典。稍大了,便用心教她习书作文,道德礼仪。而英娘也很聪慧,从小便能熟读《千家诗》,写得一手好字,性格温婉,家务女红样样都会。
在英娘十三岁的时候,上门提亲的人纷至沓来。县城里的官员和富商们听闻教谕家的女儿知书达礼,聪慧灵秀,都想与之结亲。
可是阿爹却一一回绝了,推托说英娘还小,可心底却是不想女儿嫁在这岭外荒僻之地。他尤为不喜欢这县城里那些官富人家的世俗铜臭之气,就如一首古诗里说的:“世人结交须黄金,黄金不多交不深。纵令然诺暂相许,终是悠悠行路心。”他常常想念北方的家乡,对英娘说家乡的人和事。说再过几年就告老还乡,带着阿娘和英娘回家乡去。
可是世事如此的多变难测。英娘十五岁那年,她阿娘病殁。阿爹悲痛之极,想第二年就去职带英娘回北方家乡。可是世道动荡罹乱,爆发了教匪之祸——小县城距离广西桂平金田不过几百里,受到很大的波及。阿爹和英娘想回乡,却四处动荡,道路阻断。留在县城,衙门官员早已逃散,匪患蜂起,一时徬徨无依。
还好有一个生员感念英娘阿爹的教导之恩,劝他先到乡下他家躲避一下,阿爹便带着英娘来到小山村。
在远离县城的偏僻深山小村里,阿爹和英娘生活更加清苦。他们暂住在那生员家的一间土墙草房里,就靠阿爹在村里私塾教书,领些柴米瓜菜艰难渡日。
英娘逐渐长大,出落得更加大方灵秀。她完全承担起了阿娘的职责,操持家里家外,照顾好阿爹。他们最大的心愿,就是匪祸早日平息,恢复太平安定,可以带着阿娘的遗骨回乡。然而悲凉的是,时值乱世,父女俩苦苦期盼,却始终等不到回乡那一天,却等来了一场无妄之灾。
由于世道不安,许多人从城里遁入荒僻的山村避祸。阿爹和英娘去到小村不久后,一户姓覃的人家也搬进村里。
这覃姓人家是个富商大户,专门做瓷器生意。其实英娘阿爹与这家主人有些相识,在县城时他家也派人上门结交提亲。但阿爹觉得这家人追名逐利之心太重,庸俗世故不堪,故不予理会。没想到迫于乱世,却又在这荒僻小村中遇上了。
那覃家人极信命格风水。虽然经商聚了些财,家中却从未出过读书人,更别说为官的了。他们请相命先生看风水,都说家族命格中缺了书香之气和读书之种。要改变只有两种方式,婚娶书香之家知书识礼的女子,还有就是改阴阳两宅风水。但英娘阿爹一口回绝了提亲,也无结交攀附之心。于是这覃家人再次在小村遇到英娘父女时,就起了歹心。
他们暗中四处散布谣言,说英娘阿爹是贪了文庙的钱,才跑来这山村中躲避。又说他徒有虚名,只会教孩童不正之术。虽然村人都不大相信这流言,敬重这位教书先生。但英娘阿爹极为看重读书人的清誉,被谣言气得心闷气结,竟一病不起。
可怜才十七岁的英娘孤苦徬徨,四处告借抓药,可不久阿爹还是病重而逝。临死前,阿爹哀苦叮嘱英娘一定要想办法把父母双亲的骨殖带回家乡,魂归故里。可他哪想到,英娘一个弱小女子,就如风中飘萍一般,已然成为别人眼中的猎物。
阿爹死后,英娘哭断肝肠,连丧葬的钱都没有,村民也大都贫苦,无法相助。这时那覃家人出来说,只要英娘肯嫁入覃家,就帮她厚葬阿爹。孝顺的英娘孤苦零丁,无法它想,唯有答应。但她要求覃家人必须给阿爹做足水陆法事,以超渡他的亡魂回归北方家乡——这已是英娘唯一可以为阿爹做到的事。
善良的英娘不知人间险恶。那覃家人表面上同意做法事超渡,暗地里却找巫士使用邪术将阿爹的魂灵魇困在覃家祖坟附近,以用他读书人之灵改变阴宅风水。
英娘嫁进覃家并不开心,但还是努力侍奉公婆,尽好本分。但几年后,她无意中听到覃家人魇困住阿爹魂灵的事,刹那间觉得天雷轰顶,五内俱焚。她质问、吵闹、绝食,可这弱小的抗争毫无用处,最终忧病而死。那覃家人说英娘生是他家人,死是他家鬼,也将英娘的魂灵魇困在阳宅附近——就是小莲那晚跑进山坳里被发现的地方。
(29)
听完英娘述说的因由,小矿胸中好象被一块大石头压着,又如有一团愤怒的火在心里燃烧——他没有想到,这平静朴实的小山村里,那层层积淀的岁月尘土下面,竟然发生过这样一段这么晦暗残忍的往事。山上那密密莽莽的树林藤蔓间,竟然还困囿着两个善良受戕,飘荡不安的可怜魂魄。
“太可恨了,世上怎么有这么狠心歹毒的人!”小矿忍不住从胸中迸出这句话。他也想着这样说,能给英娘一些同情与安慰。
“都过去了,一切如云烟。”没想到的是,英娘很平淡,语气中没有一丝怨恨。
“那覃家人这么恶毒,你不恨他们吗?”
“恨又如何。他们使尽手段,想用阿爹和我的魂魄改变家宅命格。可是天理昭昭,善恶有报,最终还不是落得家破人散,受到应有的惩戒。”
小矿默然。山坳里那户人家,他也隐约听村里的老人说过。如今家宅衰败荒弃,村里再没一个覃姓人丁。不仅如此,这么多年也从来见过有人来寻访祭扫,想是家族已经破败凋零之极了。
“那你的阿爹呢?”小矿心中还是有许多疑问。
“我阿爹被魇困住,坟茔在屋后这座山面南处。”
“你是怎么附身到小莲身上的?”
“本来我被魇困住,就如绳索绑缚住一般,是不能附身的。那晚恰好这女娃走到山坳里,她又是极阴的命身,我拼死挣扎,才侥幸附上。”
“你附上身,想要做什么?”
英娘低低地苦笑:“附到一个弱质小女娃身上,我还能做什么。可以再看看这世间,最好能拜祭一下我阿爹,就已心足了。我还不知能附多久,随时都可能会魂飘魄离,又回到那魇困的地方。”
小矿的心难过、愤懑、压抑。他以为自己的身世已足够凄凉不幸,却没想到英娘的命运比他还要倍加凄苦。她还是这么一个识礼、贤惠、善良的魂魄,怎么仍要继续被魇困受苦呢!
“英娘,你为什么相信我,不怕我传出去,会对你不好吗?”
“不怕,我知道你是个宅心仁厚的相士。”
“你知道我?”小矿很惊讶。
“我听阿奶,还有村里的人闲聊说过。你不顾安危得失,去救那个已命中注定夭折的娃,有菩萨心。”
小矿心里又涌起感动。
“那就请你再相信一次,我可以帮你。”
“你怎么能帮我?你只是相士,眼睛还不便。”这回是英娘惊讶了。
小矿明白她话里的意思。要解开这父女俩的魇困,非巫士,也就是道师不可。而这年代久远的离奇事情,说出去不会有人相信。与救土生一样,会面对许多讥讽与责难。
但小矿丝毫没有害怕,他感到一种油然而生的责任——这么善良可怜的魂魄,不应该继续蒙受这样的劫难。他要向他们证明,这世间已是沧桑正道,不再是那个风雨如晦的黑暗年代。他要去解救他们,无论有多大的困难与阻力。
“我一定会竭尽所能,帮你解除魇困。放心吧,英娘。”
(30)
英娘,也就是小莲回去了。听着那轻细的脚步声消失于门外的夜色中,小矿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他决心尽全力去帮助善良的英娘,可是要怎样做,心里却是茫然无底。虽然在相术上有了些名气,但他还很年轻,在村里说话的分量不重。而据英娘所说,要解除她父女俩的百年魇困,并不是请一个道师那么简单,而是要做盛大的法事与繁复的仪式。此刻,他很想念师傅,以前有疑难的事情,总会想到向师傅求问。可是他老人家年初已经故去了,今后他必须独自面对相士道路上的风雨困阻。
第二天一早,小矿去找秀婶,说他已仔细相算过,小莲只是受了惊吓引起的轻微癔症,过一段时间就会好了,叫她不要担心。这个善意的谎言让秀婶放下了心,她紧紧搂着小莲,很高兴自己这个孙女是真的变乖巧了。而小莲没有说话,静静看着小矿的眼里,溢满了感激。
那晚英娘回去的时候,小矿叮嘱她要小心谨慎,不可张扬乱说话,做错事情,以免引人注目,招来枝节麻烦。
可是没过多久,英娘魂灵附着的小莲,却逐渐引起了村人的关注和纷纷议论,因为在大家的眼中,她的行为实在是太“怪异”了。
每天早上鸡鸣五鼓,小莲就在一家人中最早起来,烧水煮粥,打扫里外庭院,赶鸡鸭出笼……。天擦亮,就会恭敬地站在秀婶床边,递上衣物鞋子,侍候阿奶洗漱。吃饭的时候,必要等家里的人都坐定,她一一装上饭,等老人动箸了,她才开始吃。然后也总是吃到最末,收拾碗筷。有一次秀婶劳累感染了风寒卧床,想着脾气厉害的阿奶一时不能束管了,哥姐们都偷偷开心玩乐,小莲却操心请医煮药,床头床尾寸步不离地照顾,直到秀婶的病完全好。
秀婶愈发疼爱小莲,逢人就说这孙女好。邻居看在眼里,也四处说小莲懂事。不知不觉间,这小女娃孝顺勤快的事,便在村里传了开来。那时刚从文革中走过来的人们,已久违传统的礼、仪、孝、道、信,所以对英娘的恭谨有礼,都觉得十分奇怪和惊讶。
小莲忙完阿奶家的活,一有空又会到小矿家,帮助他年迈的阿娘忙里忙外,将这个贫寒的家庭收拾得干净整洁。小矿娘俩是村里最困难的农户之一,小莲这么热心,使村里人对她的敬佩与喜爱又多了几分。那时村里人教训娃娃开始流传一句口头禅:看看人家小莲,你怎么不学学。就连有的人家训斥女人懒惰,也会说:你还不如人一个小女娃。
小矿不禁有些担心。一天小莲来他家帮忙,勤快地忙完各种活之后。他趁着阿娘走开了,就悄悄和她说:“英娘,你为什么要这么勤快呢,歇歇不好吗?”
英娘看着小矿,不解地说:“从小阿爹教我读书时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老天爷安排一年四时,万物生长,循环不辍 ,尚且如此。我们凡人不更应该勤奋不辍,顺应天时吗?”
小矿不说话了,他感到自己说不过知书灵秀的英娘。更何况勤快有什么过错呢,他想到自己竟要劝英娘懒惰些,心里不禁有些惭愧。
“那你低敛些,尽量不要引人注意。”其实小矿也知道,英娘的勤孝识礼就如暗夜的烛光一样,并不是她刻意去显现自己的光亮,而是夜的黑暗凸现了她微弱,却熠熠的光。
“嗯!”英娘答应了,可语气中还是含着些疑惑不解。
时间一天天过去,小矿一直惦记着帮助英娘的事。他去找过村里的道师六叔,谈话中装着无意间聊起魇困之术。六叔说他也听过这种邪术,可是因其太恶毒,解放后就慢慢失传了。至于化解之术,更是无从寻觅。小矿听了很失望怅然,那英娘父女俩的魇困,就永远无法解除了吗?不过六叔后来说了一番话,又留了一线希望。他说释道是一家,佛法在某些方面比道法更高强,求助佛家寺院可能有办法。可文革中小县里的寺院庙宇都被砸烂了,去哪里找佛家呢。小矿心下又是愁闷郁结。
英娘听了小矿转述六叔的话,原本充满期待的脸上,一下子变得黯然。她幽幽地说:“十月初一快到了,我想去拜祭一下我阿爹。”
(31)
小矿起初以为英娘说的是她阿爹的忌辰,却不知她说的十月初一,是指往时的寒衣节,又叫冥阴节,是拜祭逝去的先人,给阴间亲人焚送衣物御寒的节日。那时村里的人们已淡忘丢失了许多传统习俗,只在清明或重阳祭扫,所以小矿并不知道这么一个节。
这天,小矿早早起来,从邻居家叫了个老实憨厚,少言寡语的后生阿全帮忙,说是上山去踏勘风水。又找个理由到秀婶家叫上小莲,三个人便一起沿着弯曲的小土路逶迤向山上走去。
因封山育林,山上郁郁葱葱长满了各种杂树、灌木、野草。小莲牵着小矿在前面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阿全扛着把锄头跟在后面。时值暮秋初冬,天气阴沉沉的透着寒意,小路上掉满了秋黄落叶,不时有山鼠、变色龙、草蛇之类的小动物在路边窸窣爬行活动。
蹀躞走了大半个时辰,三个人从半山腰处转到了山的南面。
“小莲,你认得地方吗?”因为顾忌阿全听到,所以小矿隐讳地问。
“认得。”小莲回答得很有信心。
其实来之前,小矿就已问过英娘能不能认出他阿爹下葬的地方。毕竟岁月流蚀,物换星移,一切已变化太大。而英娘说,父亲下葬的第二年,她在墓旁亲手种了一棵松树。这树枝干虬结,这么多年生高长大,应该不难辨认。
可是当英娘开始寻找阿爹的坟茔时,却焦急地团团走着,怎么也找不到。
小矿问她怎么回事。
“这山上全变了。以前和我阿爹挨着左近,有几口大坟,坟前还有碑亭。可现在都不见了,满目只有芒草藤蔓。”
“你种的那棵树呢。”
“眼前这满山都是些手臂粗的小树,都没有一株大些的树啊。”英娘急得流了泪,这世间万物的变化之大出乎她的意料。
小矿眼睛不便,很少到山上。但他听英娘这么一说,马上就明白了。大跃进的时候,这附近山野的树都给砍倒用于“炼钢”了,现在山上的树都是近几年才种的。至于大坟和碑亭,应该是在岁月风雨中毁坏坍圮,渐渐被草藤遮没了。
面对这林木茂密的莽莽大山,要找一座年深月久的古坟,谈何容易呢!
英娘不甘心,仍在那些浓密的草丛荆棘中手拨脚踩地找寻着,不顾衣服被刮破,裸露的手脚被茅草拉出一道道血印。
“英娘,不用急,我来想办法。”小矿连忙叫住她。
他问清楚了英娘记忆中她阿爹坟茔大概的方位,便认真听了起来。
其实用听风辨气的方法,只是可以辨别一块地方的吉凶。而小矿看不见,要找到一座坟茔具体在哪并非易事。但英娘阿爹的坟与一般不同,因为经年魇困,阴怨之气特别重。所以小矿在来回走了几趟后,就指着一个小土坎:“阿全,你清清这里的杂草。”
阿全健壮有力,抡起锄头把那些杂草荆棘齐根锄断,露出了黄褐色的泥土。大约清了十来平米,露出了几块青砖。在旁边紧张盯着的英娘叫了起来:“找到了,找到了!”声音微微有些发颤。
当杂草荆蔓都清理开后,一座古旧的砖坟露了出来——确切地说只露出了一小半,因为还有大部分被泥土湮埋了,连墓碑都看不清。又费了好大一会功夫,阿全都已经有些气喘吁吁了,这座青砖坟包才完整地呈现出来。
英娘扑到坟前,细细擦拭辨认那嵌在坟砖上的墓碑,忽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她张开瘦弱的双臂,紧紧抱着坟茔:“爹爹,英娘来看你了……。英娘没用,没能带你回老家……。”
小矿在一旁听着,心里一刹间涌起无尽的悲凉与同情。这对善良的父女,生前身若飘萍,凄苦无依。死后还要被歹人魇困,魂不能归故里,实在是悲凄可怜。由英娘,他又想到了自己。这可怜的魂灵尚且还有阿爹可以祭拜,而自己却连父亲在哪里都不知道,心下不禁百感交集。
一直闷着声没怎么说话的阿全被眼前看到的惊住了,疑惑地问:“矿哥,小莲这是怎么了,她阿爹不是在外面打工没死吗?英娘是谁?”小矿制止了他继续问下去,叫阿全带他到一旁转转。
英娘哭着,从随身带的小袋子里掏出两个鸡蛋,几根黄瓜,还有一把小青菜——这是她仅能弄到的一点祭品。点上香,焚烧了几张薄薄的彩色藤纸。然后跪在坟前抽泣着说:“爹爹,秋凉天寒,英娘不能在身边侍奉,您要勤添衣物,不要受寒冻着了。女儿日夜想念您……”
英娘倚靠在阿爹的墓前喁喁自语着,直到小矿来劝,又顾及秀婶要找了,才不得不站起来,脸上挂着泪痕,一步一回头地离开。
下山到一半,走到一个地方的时候,小矿感觉到英娘放慢了脚步,好象有些犹豫和顾盼。他心里明白,轻声说:“去看看吗?”英娘摇摇头,继续牵着小矿走了。
(32)
过了农历十月,气候由炎热转向寒凉,过年的气氛也开始渐浓起来。而这一年村子里过年将会更加热闹,因为大榕树下的神庙已经修葺完工,新年期间会举行盛大的拜祭仪式,将各路神祀重新恭请归位。
村子里一片忙碌,家家户户都分到了一些任务。青壮男人扛抬搬运神庙里的桌椅用具,平整用于祭祀的场地;妇女们缝制浆洗庙里用的帐幔帷布,准备鸡鸭菜蔬,碗筷碟盘。而老人和小娃娃们也没闲着,帮忙赶制花灯——神庙祭祀会用到许多用竹蔑编框,白色藤纸蒙皮,彩纸彩花装饰,再写上祝福祈祷话语的大、小花灯。这个活不繁重,但工序细琐。
一群大大小小的娃娃,聚在一个院子里帮忙做小花灯。大点的负责将修整好的篾条嵌拼成花灯的框子,然后有娃娃用米糊把白色薄薄的藤纸粘贴在框上,作为花灯的蒙皮;又有另一些娃子,将红黄蓝紫各色的彩纸裁成长短不一的方块,再折叠着剪出各种漂亮的镂空图案,间隔有致地粘贴在花灯上。把一个竹条弯成的小提手穿过花灯,最后一道工序就是由三叔爷用毛笔在花灯空白的藤纸上写祝福祈愿的话。
小莲坐在娃娃中间,埋头用心地剪着纸花。她比别的孩子都心灵手巧,剪得别致漂亮,慢慢的就成了周围娃娃们歆羡模仿的对象。但这天小莲有点心神不宁,眼光总是不时往院子一角的书桌瞥去。往日,那里会端坐着三叔爷,戴着老花眼镜,左手托着小花灯,右手握着毛笔,在上面一笔一划地认真写字。其实三叔爷的字并不漂亮,甚至连工整都算不上,但村里实在找不出写毛笔字更好的人了,就只好勉为其难找他来捉刀。
书桌旁堆的小花灯越来越多,而三叔爷还没来,不知是因为生病了,还是家里有事。终于,有娃娃提议,我们都做好那么多花灯,够三叔爷写好一会了,不如歇歇去玩一会吧。这个提议就如一块小石子投进了叽叽喳喳的鸟林,娃娃们一下子象欢快的鸟儿轰然四散,跑去玩了。
院子里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身影,就是小莲身体里的英娘。
她坐了好一会,才犹豫着站起来,缓步走到书桌旁,定定地看着那支细管狼毫毛笔,那方残旧的砚台。踌躇了片刻,往院子外瞻顾一下没人来,才小心地坐到椅子上,往砚台里倒些墨汁,拿起那管毛笔一一手微微地有些颤抖。桌上有个未写完的花灯,有一面已写了“四季平安”,另外三面空着,照例应该写些吉祥的话,三叔爷还没写上去。英娘蘸了墨汁,左手托起花灯,擎笔轻轻写下了“万意如意”,又写了“添丁发财”。第三个英娘知道照例该写什么,她心潮起伏,毛笔尖颤动着,轻轻落笔写下“合”、“家”、“幸”、“福”。最后一横写完收笔,一滴泪珠从她腮边滑落,掉到桌上一张藤纸片里,洇成了一朵湿湿的小花。
第二天,娃娃们又聚在院子里继续做花灯。三叔爷来得晚了些,当他坐到书桌前拿起一个花灯准备写时,忽然发现有什么不对。定睛一看,一下大叫起来:“昨天谁来动过我的笔砚了!”
他叫的声音是如此之大,把正埋头干活的娃娃们都吓了一跳,一个个抬起头来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三叔爷见没人回答,知道吓着孩子们了,语气放和缓了些:“你们昨天看到有生人进这院子里没有?”
有胆大的娃娃脆声回答没有,有些村子里的人进出,都是认识的,没有生人。
三叔爷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他打发一个娃子:“快,去叫老村长来我这。”
老村长不一会就来了。两人站在桌旁,拿着一个花灯细细地看着,一边在谈论。
三叔爷兴奋而激动:“村长,你看这小楷多工整漂亮,就是当年我的老师也写不了那么好,而且还是繁体古字。我们村里肯定藏着人才,一定要把他找出来!”
老村长把花灯拿在手里转着,放远凑近地看了又看,也觉得这字很漂亮。不过他不相信是生人写的,因为村里就那么大,来来去去那么些人,有生人到村里他不可能不知道。老村长把目光投向了院子里做花灯的娃娃们。
“你们中间谁毛笔字写得好?”
娃娃们没一个吭声,因为那时学校根本就不教毛笔字。农村孩子连钢笔字都写不好,更别说毛笔字了。
老村长又问了一次,得到的是一片摇头。
英娘坐在娃娃中间,紧紧抿着嘴唇不说话。她心里有些懊恼和后悔,没有按小矿说的做到低敛。昨天看到那笔、墨、纸时,她一下子想起了儿时阿爹执手教认字读书,想起了那笔墨书香相伴的少女岁月。于是就如着了魔般,执起了那管暌违已久的笔。
老村长和三叔爷后来多方探究,都没有结果。最终有人说,既然找不出是谁写的,会不会是神明显灵?于是这便成了所有人都欣然接受的答案。那个小花灯被单独拿出来,特意悬挂在神庙显眼的位置,接受村人的瞻仰和膜拜。
(33)
村民们都在忙碌,只有老弱或身体不便受到照顾的人,才会闲着,小矿就是其中一个。而年底大家都忙于筹备神庙的祭祀典礼,准备着过年,相命的人也不多。
虽然清闲,小矿心里却一点也不轻松,甚至很焦灼。英娘附到小莲身上已有一段时间了,自从决心要帮助她,他就一直苦苦想着办法:辗转托人寻访附近有名气的道师或者寺庙里的高僧,到处探求解除魇困的方法,可得到的只是越来越深的失望——那个时候,释道两家都是刚刚从浩劫中恢复一点元气,只能做一些简单的祈福驱邪,念经超渡之类的法事,根本就没有那么高深的法力去解除魇困邪术。
小矿心底绝望而愧疚,难道英娘父女的魂灵,就只能永远被邪恶所困囿,无法重获自由投入轮回了吗?他们这些后人,自诩已换了新的人间,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对善良的先人魂灵冤屈受戕,而无能为力吗?他感到无比揪心,甚至超过了拯救土生娃子受挫带来的痛苦。土生的灾祸,是冥冥之中的安排,命运使然。但善良的英娘生前已经遭逢了悲凉的命运,怎么死后仍要受到如此凄惨的劫难呢?这一连串的问号与不解,如一堆大石,沉沉地压在小矿心上。他觉得自己面前是一座千仞大山,卑微的他根本无法逾越。又觉得如坠入一个无底深潭之中,四周漆黑一片,找不到出路。
但世事是如此的顽戾难测,就在小矿一筹莫展,几乎失去所有信心的时候,接连发生的两件事,如吹云见月般,让英娘的事有了转机。
这天,小矿家的院子里。阿娘正在做一些大花灯用的彩色纸花,英娘忙完了别的活,也在帮忙。阿娘将红的、绿的、粉的各色纸裁成正方块,又用剪刀在四条边的中间剪开,成为花瓣的雏形。英娘便用一根筷子把“纸瓣”逐张卷起来,竖着用力一压,一朵活灵活现的纸花就做成了。
小矿帮不上忙,也没人来找他相命,就在一旁闷坐着,默默地想着心事。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帮助英娘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他觉得心中有愧,所以和她之间的话语也慢慢变少了。聪慧的英娘看出了小矿的愁闷与无奈,但感激之情却丝毫未减,反而到他家更勤了,一有空就过来帮忙干这干那。
阿娘的嘴巴闲不住,一边折剪着彩纸,一边唠叨着村里家长里短的事。英娘手脚麻利地压着纸花,不一会身旁的笸箩里就堆成小山一样。几只鸡在院里院外悠闲地进出啄食;屋后落叶满地的山林里,不时传来几声凄哀的鸟叫声,更凭添了几分暮秋的寒意。
在一片宁静与萧索中,忽然院子不远处的一个喇叭响了起来——这是村子里的小广播。一个苍老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飘了过来,小矿烦闷没心情,只隐约听到说的是什么族谱的事,也没往心里去。倒是阿娘平时在村里走动多,知道的事情不少,这时就作起了讲解:我们村里的神庙已经重建修好了,比原来更大更气派。神像金身也是花了不少钱从外地请能工巧匠做的,还有各种香炉、布幔、几案等用具,都是买最好的。可是就在大家欢天喜地准备着祭典时,村里有老人提出,神庙大门两旁原本有一副对联,是请往时一位名士写的。这副对联里嵌含着村名,极有文采而意蕴深远,倍增了神庙的灵气,必须把它找回复原。这个要求让老村长他们犯了难,因为神庙在文革中完全被损毁了,那对联一个字也没留下。村民们文化不高,也没一个人把那对联记下来。想来想去,唯有寄希望于旧时的族谱中能有记载。可村中的族谱也大都没保存下来,于是只好广播发动村民联系早年侨居海外的亲人,冀望能找到一本,好让重建的神庙完整无憾。
阿娘絮絮说着,小矿呆呆地听着,神庙重建他帮不上忙,也没有海外的亲戚,所以广播里的事如水过鸭背般,一会就了无痕迹了。可是忽然间,他感觉英娘有些不对劲,因为她手上的动作明显慢了下来,似乎若有所思。当阿娘走开去采摘瓜蔬准备午饭时,英娘更是完全停了下来,呆呆地坐着。
“英娘,你怎么了?”小矿感觉她的情绪不对,便悄声问。
英娘怔着,过了好一会,才轻声哀哀地说:“那幅对联,就是我阿爹写的呀。”
(34)
听英娘这么说,小矿有些惊诧,可是一细想,却又并不觉得很意外。
“那你还记得那对联吗?”
“怎么不记得,那时阿爹身体不好,还是我誊写好送到神庙里的。”英娘想了一下,逐字缓缓地吟出:
“良田良地培良心育良人,秀山秀水聚秀气出秀才。”
小矿那村子叫良秀村,联首就嵌着村名。细细咀嚼着对联,虽然他不大通文墨,却也觉得非常好。尤其是“培良心育良人”这句,引人向善,倡导教化,足见英娘阿爹的一片仁厚宅心。
“你明天把这对联送去庙里吧。”英娘说。
小矿却觉得为难,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个不识字的盲人,阿娘也没文化,他该怎么解释这对联的来处呢,总不能说是相算出来的吧,这也太玄乎了。
“你在村里位微言轻,说不上话,这正是机会。我有办法教你如何说。”
第二天,小矿踽踽来到神庙里,老村长等一众老人正在商量祭祀筹备的事,当他踌躇着说出那幅对联时,众人都呆住了。
“矿儿,你从哪里知道这对联的?”老村长的话代表了在场所有人心里的第一个疑问。
“是昨晚睡梦里面一个人告诉我的。”小矿脸有些发热,按照英娘教的回答。
“什么人!长的什么样?”大家更加惊异了。
“紫面长须,穿着大红袍,手拿着一把谷穗。”
小矿的脸愈加发烫,其实他根本分辨不出各种颜色,也不知谷穗是什么样。但英娘嘱咐,他只能硬着头皮这么说。
这句话一说出,神庙里上了年纪的老人全都惊得站了起来。
“是广德公!”老人们激动得胡子都颤抖了,“神明显灵了!”
小矿不大明白族老们为什么会这么激动。其实广德公是村庙里最有威望的神灵,解放前一直在庙里供着。后来文革中庙宇神像全被砸毁了,年轻人都没见过,只有少数老人知道。
“广德公还说什么了吗?”老人们几乎把小矿就当作了神明的化身。
“他说这屋脊上还少了一对守庙镇邪的陶狗。”这仍是英娘教的。
这下族老们除了惊诧外,还多了惶恐,额头上开始冒汗。原来往时神庙上的确有一对相貌狰狞丑陋的陶狗。重修时,陶狗不好找,有人提出用陶狮子代替,更加威风气派。却不知那陶狗暗合神庙的灵气,是有来历的东西。
不久,从海外寄回的一本旧族谱,将那对联和陶狗的事一一印证。小矿就此被看成神灵的代言人,他的话被奉为指点神庙祭典的圭臬。
就在村庙祭典越来越近的时候 ,一天村子里忽然沸腾起来——有一位来自香港的曾氏宗亲回到村里寻根问祖。这位曾先生是个中年人,他的祖辈解放前就离开村子外出谋生,后来定居在香港。这次宗祠神庙重建祭典,村子里向海内外的宗亲都发去了消息,也得到很多响应,收到了不少捐款捐物。但答应回来参加的几乎没有,因为那时虽然已开始改革开放,但海外的人还是心存顾虑,不敢贸然回乡,所以这位曾先生能够第一个回来,实在是令全村的人惊喜不已。
而很快,老村长们就从与曾先生的热切攀谈中知道了他敢于第一个回来的真正原因。原来曾先生家族在香港做餐饮生意,规模做得挺大的时候,似乎就到顶了,怎么也发展不下去了。事情就是这么奇怪,当他们想扩大些店面,开多家连锁,请多些员工时,各种不吉的事就接踵发生:不是发生火灾,就是有员工受伤,再就是被黑社会打砸勒索。众所周知,在华人世界里,香港人是最信命格风水的。电视广播里有专门的风水讲座,报纸有专门的风水专栏,大街小巷遍布风水师的坐馆。中华传统的风水相术,在香港保存传承得比内地要好。
曾先生在香港找了很多风水先生,又是改酒店餐馆名字,又是改家宅风水,甚至请人做了一场转运法事,可是似乎都没什么用处。最终,他听朋友的推荐,花重金请了一位姓赵的有名风水师来相算勘看。这赵大师算了之后说,曾先生的家宅命格都正常,问题很可能出在祖坟风水上。而祖坟在内地,所以曾先生就趁着家乡举办宗祠神庙祭典的机会,带着赵大师回到了村里。
小矿听到有个乡贤从香港回来,也觉得很高兴。但令他没想到的是,与曾先生一起回来的那位风水大师,却在村子里掀起了一场与他有关的大风波。
(35)
曾先生的回乡不仅让村里喜出望外,还在县里、市里,甚至省里都引起了震动。那时的地方政府把吸引港、台客商回乡投资看作头等大事,所以曾先生被奉为上宾,受到了极为热情的招待,每天都被一大堆官员簇拥着,考察、参观、宴会……,日程安排得密不透风。说是回乡,可村里人却难得一见。内里真正的原因,其实是地方政府担心粗鄙的乡下人招呼不周,口不择言,有损形象,所以尽量让他与村里的人少接触。
可是那天在拜祭完祖坟后,曾先生忽然向陪同的官员提出,想回村里拜访一个叫小矿的人。干部们惊讶而疑惑,因为据了解,曾先生的祖辈自去香港后,留在内地这一房人丁零落,已没有亲近的亲属。他为什么要专程去拜访一个非亲非故的普通村民,还是个残疾人!
曾先生也不隐讳,他要去找小矿的目的还是因为风水。在祭扫祖墓的时候,他从村里雇了两个年轻力壮的后生修整坟头和旁边的荆棘杂草。那赵大师在一边掏出罗盘四处勘看,又拿着把象曲尺一样的东西这测一下,那量一下。两个小后生没见过堪與,就忍不住好奇地问是做什么。赵大师不屑回答,没有理睬。倒是曾先生很随和健谈,对两个后生说这是看风水,可以旺家宅命运的。有一个后生听到后惊讶地说,我们村里小矿哥看风水不是这样的,他用耳朵听就可以了。
竟然还有用耳朵听就能勘风水的!
曾先生一下子来了兴致,详细问了起来。那两个后生立即争先恐后将小矿如何救土生,还有相算如何灵验准确的事一一说了,或许是有些气那个“大师”的倨傲,语气中故意添油加醋,描述得神乎其神。
两个后生的话,让曾先生惊讶不已,他当即决定,祭扫完祖坟马上就去拜访一下这位叫“小矿”的相士。可是当他把这想法和赵大师说时,得到的却是满脸不屑,近乎嗤之以鼻:“曾老板,大陆得道的相士高人,象我师傅这些解放前都逃到香港、台湾去啦。后来又经过文革,打倒牛鬼蛇神,砸烂寺观庙宇,哪还会有什么真正懂相术的人。你不要被那两个青头仔骗了。”
曾先生明白同行相轻的道理,所以不是很在意他的话。“是真是假,去看一看不就知道了嘛。大师你的相术造诣精深,有什么能逃过你的法眼?”受到吹捧,心里暗暗得意的赵大师想想也是,再说曾先生是他的金主,不能过于违拗,就勉强答应了。
香港回来的大老板要去拜访小矿,这消息就象一块大石头掉进平静的池塘里,迅速传了开来。村民们奔走相告,纷纷前往小矿家看热闹。曾先生刚下山,已先有干部到了小矿家里,叮嘱他做好准备。等他们一行人进到院子,早已里里外外地围满了人。
小矿的房子太小,干部们张罗着从村里借来桌椅,摆在了院子中间。
曾先生见到小矿时微微一怔,没想到这位相士这么年轻,脸上还带着腼腆,衣着相貌都满是乡野质朴之气。但他还是客气地和小矿打了招呼,然后开门见山地说:“小矿师傅,我素来很喜欢风水玄术,听说你在这方面颇有名气,因此特来拜访,求算一个事业卦。”
小矿心里有些紧张,他平时都是给乡里乡亲们相算,从没接触过富人显贵。但很快他就平静下来,因为想起了师傅的话:在相士面前,只有生辰命格不同,没有贫富贵贱之分。
细细掐算之后,小矿谦恭地说:“您的生意应该是遇到了不利。”
曾先生眼睛一亮,但还是淡淡地说:“那是什么原因?”
“恐怕是您祖上的坟山风水有异。”
曾先生脸上现出了一丝惊讶,马上接着问:“是怎么回事?”
小矿想了想:“可能是被侵附了。”
侵附,就是被侵占的意思。一块风水好的地方,往往会被许多人都看中。曾先生家族在香港兴旺发达在那一带几乎是无人不知,于是一些心术不正的人就动了歪念头,故意将坟茔葬得离他家祖坟很近,想通过这样分沾一些好风水。
“对,太准了。”曾先生再也掩盖不住心里的激动。如果说他回乡的原因告诉过老村长,有可能被传到小矿耳朵里,那祖坟受侵附可是早上他去祭扫时才刚发现的,而且就他和赵大师知道,对谁都没说。如此看来,他在香港费尽精力钱财,还花重金请了个风水大师回到家乡才勘看出的原因,竟然被眼前这个不起眼的盲人相士一语道出,怎能不令他惊叹和激动!
可他没注意到的是,坐在他旁边默不作声,冷眼看着的赵大师,脸上神色悄然发生了变化。
“小矿师傅,那我应该如何处理是好?”曾先生的语气由起初的温和有礼,变成了谦下恭敬。
小矿又想了一下。
“择吉日修葺祖坟,今后勤加整修拜祭,平日多做资困助弱的善事。”
曾先生愕然,这听起来似乎有些简单。可没等他再说话,旁边忽然传来一个愤愤的声音:“乱说,祖坟阴宅被侵附,怎么能如此随便轻易处理!”
(36)
曾先生来时,考虑到赵大师是小矿的同行,怕引起他的顾虑与不安,所以没详细介绍,只说是赵先生。可没想到的是,赵大师情急之下,开口泄露了自己的身份。
小矿听到这位“赵先生”这么说,吃了一惊。本来他就感觉这个和曾先生一起来的人不同一般,打招呼时还生硬而不自然。现在这么一说,他马上就明白了,这原来也是一位相士。
可是他不知道的是,曾先生在山上祭扫祖墓时,已经问询过赵大师,得到的答复是祖坟被侵附,风水已破,必须重新选吉地迁葬。而小矿刚刚的回答却恰好相反,而且曾先生似乎还挺欣赏他,这怎能不令这位赵大师妒火陡起,怒火中烧呢。
得知面前这人也是位相士,小矿更加谦逊谨慎,小心地说:“赵先生,我学艺不精,又没什么经验,请多加指教。”
“今早我已勘过,曾老板家的祖坟已被数口坟侵附,风水之气破损严重,已不能再用,只有另择吉地才会重聚祥瑞之气,兴旺他的家族生意。”大师的口气不容置疑,咄咄逼人。
小矿犹豫了一下:“或许不用那么费力耗财,这地还可用。”他的本意是为曾先生着想,用的是商量的语气。
可他得到的却是厉声的斥责:“这地风水已破,曾老板数亿的家产生意全系于此,你能担得起责任吗?不仅如此,你竟然还劝曾老板散财,实在是荒唐可笑!”
起初曾先生和小矿倾谈时温和融洽,可赵大师的几句话,却让气氛一下子变得紧张而难堪。
其实赵大师和小矿只是相士之间不同地域,不同风格的差异,并没有绝对的对错之分。赵大师来自香港这个金钱至上的社会,他帮曾先生看风水必然只想着更多的利益。而择地迁葬祖坟耗费巨大,他当然可以从中得到一笔不菲的酬金。还有劝曾先生捐资从善,在香港的相士行业这是不成文的禁忌。因为香港人深知揾食艰难,血泪打拼,一分一毫都来之不易,劝人凭白捐钱是很可笑的。但小矿不同,他心地善良,觉得耗费钱财另外择地太过铺张浪费,是一心为命主着想。劝曾先生向善,更是中华千年美德传统,也是相术行业流传的风水要诀之一,没想到却受到这位同行大师的责骂。
本来好好的气氛竟突然变成了这样,在场的人一时都有些慌乱。老村长连忙跑到小矿身边,附着耳朵小声说:“矿儿,人家可是贵客。你忍忍认个错,千万不要弄得不可收拾。”另一边,干部们也都在温言好语劝赵大师不要生气。
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赵大师和小矿身上,却没发现这院子里真正的贵客——曾先生脸上隐隐露出不快,甚至是愠怒。他用重金聘请赵大师,是看中了他的相术非同一般,可以帮助解决生意不顺之困。但相处中却发现这位大师性格脾气极为倨傲,目空一切,对所有同行都看不起,极尽相轻之事。在香港这样,现在回到内地又这样,他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不过曾先生毕竟受过很高的教育,为人有风度涵养,就控制着没有发作。他用一句语气温和的话,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赵大师,兼听则明,偏听则暗。小矿师傅这样说,应该有他的道理,我们不妨听听。你是风水界的长辈高人,也可以指点一下后辈,好不好?就看在我面子上。”
曾先生这样说,如果赵大师继续责难小矿,那可就是无理取闹,不给金主面子了,他只好按捺下来,继续在一旁默不作声地冷眼旁观。
“小矿师傅,你继续说吧,为什么不用迁葬?”
有了曾先生的赞许和鼓励,老村长和干部们也不再阻拦,小矿慢慢说出了他的理由:祖坟是家族风水的根基,就如大树的根茎一样,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迁动。否则稍有不慎,就很容易损坏整个家族风水,再难复原。至于祖坟被侵附,自古就有发生,有的皇陵都难以避免。人生于世,必然要与各类人相处交往。祖坟阴宅也是,难以隔绝左近有其它的坟茔。面对侵附,除非是破坏了祖坟,不然都应该大度面对,宽容处之。祖坟风水讲究“气”,子孙后辈多做善事,厚补和善之气,久而久之,必能重振风水,兴旺发达。
小矿细细说了不少,其实简单来说就是一个比方:你家的老宅院被贪心的邻居占了便宜,但不能因此就放弃祖祖辈辈住的地方搬到别处去。最好的办法不是和邻居睚眦相报,而是应该和善相处,树添声望,这样才能聚财旺宅,更加兴旺。
曾先生听了频频点头。小矿的方法听起来更为温和仁善,符合天道。不象赵大师那样霸气冷硬。不过他究竟是精明的生意人,该怎么做有自己的盘算,并没有明确表态。
而这时,一旁边的赵大师却又开腔了,不过说的话却令人有些意外。他一改刚才那盛气凌人的态度,很和气地说:“小矿兄弟对风水的确有独到的见解,令我十分敬佩。真是后生可畏啊!”
正当大家都为这转变而觉得赵大师挺有肚量时,他接下来的话却让所有惊住了。
“不如大家作个见证,我来和小矿兄弟比试切磋一下相术,怎样?”
(37)
赵大师是满脸笑意地说这句话的,看起来就象一个邻家大叔和年轻后辈在打趣开玩笑。
可是明眼人都能看出,这看似和善的话里,却隐含了浓浓的恼怒与忿恨,就如时值的初冬天气,透着彻骨寒意。
“赵大师,你指点一下小矿兄弟就行了,何必比试。他只是个年轻无名小辈,怎么能与大师您相比呢。”曾先生连忙祭出恭维的法宝,希望可以消解这位大师心中的怒气,平息这场不愉快的小风波。
“曾老板,我与小矿兄弟今日能相见,实在是难得的机缘。我们做相士的行走江湖,窥天勘地,谋生不易。祖师爷早有训示,无论在哪里,见到同行师兄弟一定要诚心相待,切磋指点,互携共助。今天我和小矿兄弟是惺惺相惜,探研相术,曾老板不用多虑。”
刚才还在声色俱厉斥责小矿的赵大师,此刻竟换了个人似的,说和小矿惺惺相惜,诚心相待,曾先生压根就不信。可是他久经商场,也马上听出了赵大师话里藏着的意思:这是我们相士之间的事,我自己解决,不用你费心管。
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赵大师似乎杠上了,曾先生一时不知该如何说好。
这时老村长和干部他们说话了,面对着这位得罪不起的“贵客”,满脸堆笑地说文革中风水相术都被当封建迷信打倒批臭,内地没有真正懂相术的人了。小矿年纪轻轻,不可能和香港的大师比。
这番略带谄媚的话让赵大师挺受用,他刚掩饰没一会的狂傲又显露出来:“这倒是实话,解放前大陆的得道相士都已出走海外,剩下的都是些不入流的旁门左道罢了!”
赵大师竟然讥笑否定了内地整个相士行业。曾先生坐不住了,他怎么说都是这位赵大师的金主,任凭他这样口无遮拦地说下去,不知会惹出多大麻烦。正当他想正色制止这位狂妄的大师时,在旁边一直静静安坐着的小矿说话了。
“好吧,赵大师,我愿意和你比试!”
这句话一说出来,在场的众人都惊住了。不仅村里的人,还有刚认识小矿不久的曾先生,都看出小矿温厚善良,性情淡泊,不是那种喜欢争强好胜,追逐名利的人,可他现在为什么答应了呢?
其实以小矿的性格为人,他根本不想进行什么比试。对这位赵大师的质疑、讥诮、责骂,他都可以忍受,可是后面那句话却深深地刺痛了他——旁门左道!如果仅是个人,他可以不计较荣辱得失。可是这香港来的赵大师,却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公然狂傲地指摘贬损包括师傅在内的整个相士行业。他如果继续隐忍,怎么对得起逝去的师傅,以后怎么面对相士同行们?
赵大师眼睛一亮:“好!我们就以三局定胜负。”
曾先生、老村长等人见小矿都答应了,也不好再说什么。大家心底倒还隐隐希望小矿能狠狠教训一下这狂妄无礼的“大师”,灭掉他的傲气。
“好,就听大师的,你说怎么比吧。”
其实众人都很好奇他俩能怎样比试。因为相士是测算未来之事的,可以算一个月的祸福,一年的吉凶,一生的运程。可是这些时间都太长了,无法验证是否准确,比试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不过这只是外行人旁观的想法,小矿和赵大师自有相士比试的规则与门道。
“我们先来测命!”赵大师丝毫没有谦让,马上决定了第一局比试的方式。
他这里说的测命,当然不是指未来,而是指命主的当前和过去,这丝毫不比测算未知的命运要简单。因为一个相士是否有真本事,刚开始别人是不相信的。这时命主通常就会要求先算下自己做过什么行业,有几个子女,兄弟姐妹几人……,一一准确了才会取得信任。这可以说是相士的基本功。
第一局似乎比较简单,从在场的人中随选出两个人来测算,看谁更准确。为了公平起见,由曾先生居间做主挑选了两位年纪比较大的村民,背着小矿和赵大师详细询问了解情况,用纸笔一一详细记下,稍后用作对照印证。
赵大师毫不推让,首先测起了其中一个叫六伯公的老村民。他翘起手指,闭起眼睛,陷入沉思状。片刻后睁开眼睛,炯炯地盯着六伯公:“你当过兵,打过仗。”没等他回答,马上又接着说:“你还坐过牢,祖籍在东南海边。”围观的人瞬间起了骚动,他说的全都对!六伯公年轻时当过地方军阀的兵,那时战乱频仍,他在一次打仗时受伤流落到村子里,因为不想再去当兵,就定居下来。后来在文革中,当过兵的历史被揭发,当作国民党潜伏特务受到批斗,还判了几年劳改。
赵大师还没说完。
“你兄弟三人,一个妹妹,两个哥哥已离世。”说到这,赵大师顿了顿:“你没结过婚,却有个儿子。”
这下又引起周围人们的一阵叽叽喳喳的骚动。因为六伯公是个孤寡老人,一生未娶,无儿无女,这大师是不是算错了?连曾先生也觉得有些意外。
没想到一直苦脸讷讷听着的六伯公开口说话了,激动得有些抖索:“是,我当兵时是和一个女人厮混怀上了娃。后来我脾气不好,老打骂她就跑了。难道她后来生下那娃,把他养大了吗?我有儿子,我还有个儿子!”说后面这句话时,他已是老泪纵横。
“大师,你算得太准了,快帮我算算儿子在哪!”六伯公着急想找到余生的依靠。
可是赵大师却闭上嘴一声不吭了,再不理会老人,只是斜睨着小矿,意思是该他了。
这赵大师出身香港,深谙竞争之道,第一局他就毫不客气地赢得了先机。小矿就算同样测得很准,也难以盖过他的风头。
小矿想了想:“我不用生辰八字,用摸骨来相算吧。”
两个村民的生辰八字都在曾先生手中,刚才赵大师已用了六伯公一个。剩下这个小矿看不到,根本不知道是谁,只能凭性别和生辰来测算。现在他连命主的生辰八字都不用,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开满金银花的夏天 2018-09-23 16:51:33
中秋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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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夏天,中秋、国庆快乐!
(38)
小矿握着的是一只苍老、瘦削如枯枝般的手,按照比试的规则,他不知道这是谁。周围所有的人,都屏声敛气看着他。
细细地摸了好一会,小矿用平静的声音说:“大娘,您做过童养媳,有过两任丈夫。前任已病故,和他生了一子一女。现任丈夫年纪比你小,生了两子一女。”
小矿握着的那只手微微有些颤抖,却没有说话。围观的众人低声交头接耳,声音远比刚才赵大师那阵骚动小。
“您的大儿子长年在外做手艺活,一个女儿远嫁外地。”小矿顿了顿。“您的小儿子去年因意外身故,您大病一场。”
“对,矿儿,你算得都对。”命主终于哽咽着说话了,原来她是村里的刘婆婆。
尽管小矿算得细而准,旁观的人却并不怎么惊讶,因为他们都知道小矿在相算方面小有名气,算的又是本村人,似乎没有太多特别之处。可是小矿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所有人都惊住了。
“刘婆婆,您的生辰是辛丑年六月初七酉时。”
常见的算命,都是以生辰八字测出命运。可小矿却是用摸骨先测出命,然后再倒推算出生辰,这测算能力实在非同一般!而刘婆婆已年近八十,在农村这么大年纪的老人已经知天安命,不会再去相命,所以小矿也无预先知道她生辰的可能。
曾先生手上就握着刘婆婆的生辰,他惊讶地连声说:“太神奇了,小矿师傅,你真是个神算啊。”他转过头:“大师,你看这一局的胜负……”
赵大师脸色阴郁,却也没表露出明显的懊恼与沮丧。他没有直接回答曾先生的话,嘴角却挂起诡谲的笑:“小矿兄弟相术精妙,让我深为佩服,下面开始第二局吧。”
他说的第二局比试方式,让所有人都十分意外:测魂!
面对着一众不解的目光,赵大师指着院子旁边的几座坟茔说,就测这坟里面的魂。
在农村的田间地头,房前屋后,这种新老坟茔很常见,赵大师所指的测魂,就是测算坟中亡人的生前的命。
这简直是匪夷所思!连小矿都怔住了。
赵大师还是当仁不让先来。他叫老村长选定一座坟茔,将墓中人的生前身份种种写在纸上交给曾先生,便在一张小桌前坐下,从随身袋子里拿出了一个奇怪的东西。
曾先生在山上祭扫祖墓时见过赵大师从那袋子里掏出过罗盘之类测风水的东西,可眼前这个物什他却从未见过。
那是一个四方形乌黑的小木盘。赵大师在里面洒上一层薄薄细匀的沙,把一根丁字形的小木架插在木盘旁的小孔上,然后将一支精致的铜笔用细绳缚悬在木架的正中,笔尖正好触着沙面。
赵大师将另一根细绳绑在铜笔中间,双手执着两头,面向要测的那座坟茔,嘴里开始念念有辞。
大家都面面相觑,很疑惑这赵大师要做什么。
不一会,随着赵大师口中念语的速度加快,他双手剧烈抖动,那支铜笔尖在沙盘上歪七扭八地划出了很多道道。他停下来仔细看看,用个小刮子抹平,又重新念辞划道。几次过后,他停下来,掏出手帕抹抹额头的汗,看着曾先生和老村长他们:“此坟中葬的是一男子,殁年六十有二,亡前以泥瓦手艺为生,有两子一女。”
虽然只是短短一句话,却如晴空响起一阵滚雷,周围立即沸腾起来。
“这也能算出,太神了”,“不仅能算活人,还能算死人,简直是活神仙!”……
曾先生和老村长也惊诧不已,看来这赵大师并不是徒有虚名。香港的风水相士行业竞争异常激烈,他能在其中闯出一番名气,还是有异于常人的真本领。
等由惊诧引起的嘈杂喧闹声稍稍平息,大家都将目光投向了小矿,看他又会如何应对。
小矿的身上聚集了所有人的目光,低着头没有说话,心里的思绪在翻滚。他听师傅说过测魂,也大约猜出了赵大师所用的是一种很古老的相术——扶乩。他眼睛看不到,是学不了这种相术的。今天这赵大师在面前施展出来,令他受到很大震撼,更觉自己在相术上的生涩和渺小。
过了好一会,小矿声音低低地说:“我不会测魂,这局认输。”
众人都有些失望,却也没太在意。因为赵大师这相术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小矿一个年轻的山村小相士,不懂也不奇怪。
赵大师收好扶乩的木盘和铜笔,满脸的得胜之后的快意:“那现在我们平局了,就开始第三局吧,测天。”
这一场相术比试,实在是比过年的大戏还要精彩。这从香港来的赵大师,让村民们看到了神奇万方的相术。刚才的测魂已无比神奇,这测天又会是怎样?
赵大师慢慢又从袋子里掏出一个古色古香的小匣子,这次他什么也没说,从里面拿出一小把草棍,平铺在桌面上,然后自顾自地增减摆弄。
一旁的众人都紧紧盯着,知道他等会肯定会说出道道来。
过了一会,赵大师收起那些草根,缓缓地说:“去年这村子里添丁六人,两男四女。减丁四人,三男一女。”
这几个小数字对本村人来说没什么,他们认真回想一下就知道了。可是对于一个来自香港的外地人“算”出这些数,实在是匪夷所思!
老村长抖索着胡子连声说:“神啦,真是神啦,连生死之数都能算出,大师你真是神人!”
赵大师哈哈大笑,他已胜券在握,再也掩饰不住心中的狂傲。
刚才赵大师使用的是比扶乩更古老的一种相术,叫蓍草卜算。通过蓍草棍的数量奇偶组合,来占算天地万物变化。
小矿完全折服了,这赵大师虽然充满傲气,却的确是个高人,让他见识了更高层精要的相术。但输掉了比试,心下却总不免有些郁闷不乐。
看到比试完毕,又是香港贵客胜出的理想结果,干部们连忙说耽误的时间太久了,请曾先生和赵大师赶快回镇上,下午还有活动。
在众人的簇拥中,曾先生一行向院子外走去。赵大师或许是还有些忿恨不快没有排解,或许是习惯击败对手后羞辱一下,洋洋自得地说了一句:“山野庶子,不知天高地厚!”
说完,就准备和曾先生扬长而去。
当他们已走出小院门口,向村外走去,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清脆尖细的声音:“客人且住!”(来自天涯社区客户端)
(39)
赵大师临离开那句话,并不仅是为了羞辱小矿,更是说给金主曾先生听的,以显耀自己的相术高深,他没请错人。但这句话不容易完全听明白,那些干部、村民,包括小矿,都只懂后半句“不知天高地厚”,想想这大师的狂傲性情,又的确胜了小矿,所以并不十分在意。可曾先生却是听明白了,脸色一下变得十分愠怒,只是强忍着没发作。
其实那前半句话的“山野庶子”这四个字,极其侮辱人格,失德无礼。“庶子”,古代是指私生子的意思。加上“山野”两字,则犹为过分。曾先生和赵大师从山上祭扫完祖墓下来的时候,已有干部探听清楚小矿家里的情况告诉了他们。曾先生不以为意,没想到赵大师却抓住小矿身世这一点来极力侮辱贬讽,所言所为令人不齿,怎能不叫他恼怒。
赵大师使尽心机,志得意满,他以为这些文化低下的村民没人能听懂那句话,而能听懂的曾先生又涵养极好,不会发作,所以用这句恶语吐尽心中的郁气之后,就准备悠然离开。
可是他怎么也没想到的是,除了曾先生,在那些拥挤围观的村民中,还有一个人完全听明白了那句话——她就是英娘。
自曾先生和赵大师他们踏进小矿家的小院,英娘也随着村民挤在一边看。她不懂相术,只是好奇而惊异地看着小矿和赵大师比试。小矿胜时,她脸上露出了笑意。小矿输了,便暗自神伤。她也觉得这风水大师实在是狂傲,可却又实在有令人惊叹的高深相术。看着曾先生他们走出院门,英娘想去劝慰一下失意的小矿,可赵大师临走那句话,却让她的脸一下子因愤怒而胀得通红:这大师,不仅倨傲之极,还无礼之至。她再也忍不住满腔的怒气,站出来叫住了他们。
听到身后有人喊,曾先生和赵大师都停住了脚步,回过身来看着眼前这个瘦弱单薄的山村小丫头。老村长看到,马上抢先呵责说:“小莲,别瞎闹,快回家去。”英娘没有理会老村长,眼睛直看着赵大师,一字一字地大声说:“刚才的比试规则不平,有失公允。”
没想到这场由风水引发的风波竟然再起波澜,曾先生不禁又起了莫大的兴趣。他不管一旁的干部使劲劝阻,看着这个叫小莲的山村女娃认真地说:“哦?小姑娘,你说哪里不公平呢。”
“制订规则未问小矿师傅意见,这是一不公。大师局局抢先,这是二不公。欺小矿师傅眼盲不见,是三不公。”英娘一点也不怯。
赵大师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这的确是他的谋略:欺侮小矿厚朴老实,处处占据主动,抢得先机。特别是后面两局测魂和测天,小矿眼睛看不见,是根本不可能学到这两门相术的。因而那不算是真正的比试,而只是赵大师的故意哗众炫技。
没想到自己的计谋竟然被一个乡下小女娃看穿道破,赵大师恼羞成怒,正要发作,一旁的曾先生却先开了口。
“这位小姑娘是……”曾先生这话是看着老村长和干部他们说的。这个看起来质朴无华,弱不禁风的小女娃竟然有理有节,身上透出一股凛然之气,实在让他惊讶。
“我叫小莲,是小矿师傅的徒弟。”英娘快言快语抢先回答。
这话让一旁所有的人都呆住了,本来已散开的村民又慢慢围拢过来。
小矿这么年轻,竟然有个徒弟,还是八、九岁的小女娃?众人都不大相信小莲的话,眼睛一起朝小矿看去。
“矿儿,小莲真的是你徒弟?”老村长发问。
小矿心里也很惊诧:英娘为什么要站出来为他鸣不平,她又不懂相术,能做什么?这样引人注目对她怎么好呢?他这样想着,却又知道兰心聪慧的英娘这样做必定有她的道理,于是就缓缓点了点头:“是的,小莲跟我学过一些相术。”
解决这个疑问后,曾先生又将眼光转过来:“小莲姑娘,既然你觉得刚才的比试不公,那想要怎样?”其实他心底暗暗佩服这小姑娘的勇气与胆识——刚才的比试的确不公,村民们是不懂而不说,小矿是温厚善良而不说,老村长和干部是怕得罪香港贵客而不说,而他自己则是因为顾及赵大师的颜面而不好说,而现在从这小姑娘的口中说出来,竟让他有种心底释然的感觉。
“我定规则,重新比试,一局定胜负。”英娘清脆尖细的声音清清楚楚地钻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心里,引起了震动。
这小女娃竟然要和香港来的大师比试!
刚才相术小有名气的小矿都输给赵大师,小莲这不是更不自量力吗?!
围观的人一下子炸开了,嗡嗡地在纷纷议论。
“简直是胡来,我怎么可能和一个小孩子比。”满脸不快的赵大师终于开口说话了,声音中充满了恼怒。
可是曾先生的一句话却让他一下子无话可说:“大师,比试就要以技服人,刚才的确有不公平的地方。现在这小姑娘敢代替她师傅来挑战,大师如不敢应对,恐怕不妥。”
曾先生恼怒赵大师刚才那句话的失德无礼,说话不再客气,言下之意是说:你堂堂一个大师,刚才是以耍弄计谋取胜。现在连一个小孩子都不敢比,回到香港传出去,那名声可就不好听了。
“好吧,你说怎样比。”赵大师权衡一番,终于答应了,但他一点也不慌,觉得凭自己多年的相术造谐和功力,要打败这个弱质小女娃肯定是不费吹灰之力。
“好,刚才已比试了测命、测魂、测天,下面我与你单独比试一样,测灵!”英娘马上说出了比试的内容。
测灵!
听到这两个字,赵大师就象遭到当头一棒,脸色刷地变了。
旁人听不明白测灵是什么意思,只有赵大师和小矿才知道这两字的份量。
刚才的测命、测魂、测天,全都是算过去的事。而这个测灵,则是测还没有发生的事。相语中的“魂”是指死去的人,“灵”则是指往生投胎的人。测灵,就是测算腹中要出生的胎儿。
赵大师头上开始冒出了密密的虚汗,声音再没了先前的狂傲,甚至有些发颤:“测灵,你怎么测。”
“今日午时四刻,村子东头有一刘姓人家,将诞下龙凤胎。男娃是木命,左手有青记。女娃是水命,右臂有胎痕。”
英娘的话语刚落,在场所有的人轰然。午时四刻,就是中午十二点半到一点这段时间。那时还没到十二点,也就是说,英娘测的是一个小时之后发生,而且还是孕妇肚子里胎儿的事,这比测命、测魂、测天似乎又要难上许多。
赵大师面色灰白,惶然不安,连声说:“不可能!不可能!你简直是胡言诓语。”
他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相算是窥天之术,最多只能朦胧算到一个月的祸福,能算到十天、十几天之后发生的事,就已经惊为神人了。可这小女娃竟能算一个小时后发生的事,还是未出世的腹中胎儿,说得那么详细精确,如果真的应验,那真是太可怕了!
一旁的曾先生又说话了,他得把局面掌控好:“大师,一个小时而已,我们等一下不就知道真假了。”
初冬的正午,太阳虽然高悬中天,却并不感到十分酷热。除了要赶回家做饭的女人,所有人都没有离开,在满怀兴奋与好奇等待着。这峰回路转的又一场比试,虽没刚才小矿与赵大师之间激烈精彩,但似乎更加神奇而不可思议。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赵大师再没有了得意洋洋的神色,表情木然,呆坐着没有说话。曾先生和干部们在商讨下午的行程安排。老村长则和几个人在讨论着村东头哪个刘姓人家有孕妇,到没到生产时候,已经派出了几拨人前去分头探听。英娘坐在小矿的旁边。小矿忍不住悄声问:“英娘,你可是完全不懂相术的,这个测算有把握吗?”“放心吧,英娘不是莽撞妄言之人,心中自有分数。”小矿听到英娘语气间这么镇定,也就不再说什么。
时间转瞬即逝,由于村子的分布比较狭长,东头在一处小山岗上,人家又分散,探听消息的人迟迟没有回来。十二点半已过,大家都在焦急等待的时候,各路人陆续回来了,却都说没有哪家有孕妇今天可以生产的。众人的眼光开始怀疑地看着英娘,赵大师也抬起了头,脸上现出了意外欣喜之色。
老村长开口了:“小莲,你是不是瞎说的,小娃娃怎么能胡闹。”话语间颇为生气。
“绝对不会,午时四刻村中必然诞下一龙凤胎。”英娘的话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这时村民里面有个人说:“阿流家有人去看了吗?或许他老婆又生了。”
阿流其实姓刘,因为平日好吃懒做,痞里痞气,所以村人叫他“阿流”。这阿流做活养家没本事,生孩子却是毫无节制,一共养了七个娃娃。因为越生越穷,村里人都看不起,他就索性搬到村东头边一座小山包上,自己搭点房子种果养鸡,平时和村里来往很少。
老村长犹豫了一下,叫了个后生仔:“快,你去阿流家看看。”
后生快步跑去,众人继续等待。
过了好一会,眼看一点已过,大家都又乏又饿,焦躁不安时,忽然有人叫起来,他回来了,他回来了。
只见那后生远远小跑过来,一头扎进人堆里,却气喘吁吁说不出话。好不容易等他气息稍稍平静下来,断断续续地说:“阿流……的老婆,刚刚……生下一对……龙凤胎,手臂……上的胎记……和小莲说的一样……”
(40)
虽然这后生这么说,却只有他一人看见,似乎不太确凿。因此大家不是完全相信,尤其是担心两位香港贵客不相信。那后生也感觉出了众人的猜疑,马上接着说:“三婆,三婆……就在后面……,一会儿……就到了。”
那时医疗条件差,村里妇女生产除非出现险恶情况,都是由受过一些培训的妇女来接生,三婆就是这村里的接生婆。她听后生说是老村长叫过来看,以为是有什么重要事情,也后脚跟来了。
一见到她,老村长就认真地问:“三婆,阿流家是生下一对龙凤胎吗?”
“是啊,刚生下一会儿。”
“身上有胎记吗?”
“有,男娃在左手背上,一块铜钱大的。女娃在右臂上,还要大一些。”
这回不到大家不信了,老村长一下子惊住,心里思忖该怎么和赵大师说。
三婆不知怎么回事,又叹口气说:“多漂亮的一对娃娃啊,可惜生在阿流这样的人家,连块小被子都没有,拿件破衣服包着。”
“他们可都好吗?”一旁的英娘接上话,有些着急地问。
“好,都好,身子健康,可就是很瘦弱,一生下来就哇哇不停地哭。阿流老婆又没什么奶水。”
英娘的神色黯然下来,脸上浮现出悲戚。
老村长没理会三婆的闲扯,他思前想后好一会,才小心翼翼地对曾先生和赵大师说:“要不我们再去阿流家看看?”
赵大师呆坐着没说话,象霜打的茄子。曾先生摆摆手:“不必了,小矿师徒的相术神奇无端,今天真让我开眼界了。看来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啊。”他后面这句话,明显是说给赵大师听的。可大师没有反应,显然这次失败对他打击不小。
见再一次比试已有分晓,香港贵客竟然落败,干部们脸上挂不住了,加上时间已晚,便劝曾先生赶快离开回镇上吃饭。
曾先生离开时特意同小矿和英娘道别。临走时,
英娘看着他们转身离开的背影,缓声自吟了一句话:“满而不损则溢,盈而不持则倾。恶有满而不覆者哉。”
这话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飘进了两位香港客人的耳朵里。曾先生意味深长地看了赵大师一眼,然后一行人就离开了。
就如一场热闹的庙会大戏,经过开场,起伏,波折,高潮,现在锣鼓渐息,到了尾声。
村民们围在小矿和英娘周围,七嘴八舌地兴奋问着,赞叹他们相术厉害,能够打败香港大师,为村里争了光。而时近晌午,众人都已饥肠辘辘,没多久就慢慢都散去了。
小矿留英娘在家里吃了饭,等着阿娘走开,他马上迫不及待地问了起来:“英娘,你不懂相术,怎么能知道那时刻会诞下龙凤胎?”
英娘声音低低的,完全没有得胜的喜悦与刚才大声对赵大师说话的清朗。
“因为我能看见他们呀。”
“什么!你能看见谁?”小矿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是投为龙凤胎的那两个魂灵。”
英娘的这句话,让小矿大吃一惊。但他很快就想到第一次与英娘交谈时,她说能看见老坟里的顽鬼,马上就明白英娘本身是一个魂灵,是可以看见别的魂灵的。
“他们是谁,你怎么知道他们今天会投胎降生?”
“是一对小夫妻,比我还早些住在村子南边山脚下一间草屋里。那一年这一带遇上罕见的雨灾,一连下了一个多月的大雨。山上的泥土都被泡软了,一天夜里小半座山倾泻而下,把这对夫妻埋在里面。”英娘说着,却忽然像很虚弱,一口气接不上来咳嗽了几下,脸色有些苍白。小矿忙问她怎么了,英娘细声说可能是刚才太生气了,影响了气息。缓了一会后,她又接着说起来。
“这对夫妻家境十分贫寒,亲人也都是穷苦人家,没人能从如山的泥堆里挖出他们的尸骨,也没钱给他们请释道做法事超渡,无法往生,所以两个魂灵一直飘荡在那泥堆上。”
小矿想起那个泥堆,应该是出村路上会遇到的一个小陡坡,上面已长满繁树杂草,每天有人来来往往。可有谁想到,那常走的路下面,竟埋葬着两个可怜的魂灵!
“那陡坡旁边就是秀婶家的菜地,我经常去那淋浇采摘,就会见到这两夫妻的魂灵愁苦无依地飘荡在一棵花心树底下。我有时会和他们说几句,一来二去就熟了。”英娘仿佛累了,趴在小方桌上一会,又接着说。
“今天清早,我到菜地里摘菜,见到他们露出喜色,一问才知道将要于午时四刻投入轮回,到村东头一刘姓人家。”
“他们怎么会投到阿流这种穷困不堪的人家里?”
英娘叹了口气:“没有经法事超渡的魂灵就是如此,要等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等到天可怜见,才会投入轮回,可投的大都是非常贫苦的人家。”
“那你怎么知道他俩的胎记,还有五行?”小矿接着又一个疑问。
“胎记是司命点在他们身上,允许双双投胎的印迹呀。投作龙凤胎,则五行必须相生,不能相克。而水生木,男主木,女主水,这很容易就能想到。”
原来是这样,英娘并非突然间懂了相术,而是她有着相士根本没有的一双通灵慧眼。
“小矿师傅,我的魇困无法解除,你就先想办法叫村里做一场法事,帮帮他们吧。”
他们!小矿不解,刚才那对小夫妻的魂灵不是已投入轮回了吗?这个他们指谁。
“就是山林野外飘荡的那些游魂。”英娘幽幽地回答。
“不,英娘,我答应过你,一定会想办法帮你和阿爹解除魇困的。”小矿惭愧而揪心,说话没有一点底气。
“我知道,这魇困必须精于道术的高人才能解除,可一时难以找到。而那些游魂孤魄,只要做一场大的水陆法事就可以帮他们了啊!”
善良的英娘自己身在魇困,却想着帮助别的魂魄,小矿心里愧疚而感动。
“你看到的魂魄多吗?”
“多,年年岁岁,人世更迭,总会有一些凄苦的魂魄流落到山林草间。村子里有社神人气,他们不敢靠近,只能在田头地脚,山岭野地,树下坟边飘荡徘徊。他们生前都不是坏人,只是身世悲凄。在这屋后的山脚处,我时常见到一个十几岁娃子的魂魄在林间草尖游荡,一问才知道他是被抓丁打仗,枉死于此,家人都不知他身死何处。还有个女子的魂魄飘绕在一棵大树下,满是悲戚愁容。她是被暴戾的夫家凌虐而亡,然后埋在树底下,却又告诉娘家人说她跟别的男人偷着跑了。英娘不幸,可他们更加悲惨。你先帮帮他们罢,也只有安抚了这些凄苦的游魂亡灵,这村子才能够山醇气厚,有好的风水啊。”
英娘这番话,说得辞情哀绝,撼人心魄。对她这么善良的请求,小矿怎么可能拒绝,可是英娘的魇困又什么时候才能解除呢?!他心里压抑而难受。
这个晚上,小矿呆坐在漆黑的房间里,心绪不安。他回想着白天的比试,那赵大师虽然最终输了,可相术却的确是神奇厉害。看来他说的并不全然是狂傲自大,香港对相术的完整传承是比内地好。想到这,小矿心里忽然一激灵,脑海里闪现出一道光——这赵大师,会不会懂得解除英娘父女魇困的道术?可是这光转瞬即逝——他本来就厌恨小矿,加上比试又输了颜面,必定是恼上加恼,哪可能帮他呢?愁闷之下,他又想到了英娘今天的话,没想到除了她父女俩,这山野间竟还有那么多悲凄可怜的魂灵,需要做一场很宏大的法事,他又该如何与老村长他们说?还有,英娘怎么一下变得如此虚弱,是要生病了,还是别的原因?……
一件又一件事浮现在小矿心头,如乱麻般缠绕着。屋外浓酽无边的黑暗笼罩一切,肃杀的寒冷仿佛将一切声响都冻住了,四处一片阒寂。
忽然小矿的耳朵听到了一些异样的声音,似乎是两个人,正一前一后地从远处向他的小屋走来。这么晚了,会是谁?那脚步越来越近,终于在小院外停下,一个人似乎是叫一个人在外面等着,然后他推开院门慢慢地走进来。
这脚步声有些陌生,却是小矿听过的。他仔细琢磨一下,忽然明白他是谁了,心下不禁惊诧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