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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租车司机也来说说真实经历过的灵异事

  @ty_小聚光 2018-05-03 13:07:20
  几年前就看到了瓶子楼主写的帖子,却因为停更无法追贴。昨天偶尔上莲蓬鬼话刷新,竟然又看到了楼主的帖子。从头到尾重新看了一遍,不管是老的故事还是新的故事,都让人感慨万千。用心写出来的字里行间,果然是不一样的。很多瓶子楼主自己有感而发的文字,让人不禁潸然泪下。当昨晚看到小滢这篇,眼泪不知不觉流淌了很多很多。我现在父母在身边,觉得生活每天这样过就是很开心。什么事情都不用操心。但看了后,想到在以后的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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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的关注、理解和支持也让瓶子感动,谢谢你!
  @旅行的瓶子3 2013-07-27 12:38:00
  我那几年做出租车,不仅是跑车,有时也做做代驾,就是有客人请去做司机。这种活不多,但一跑都是几百上千公里的长途。这其中,就有那次至今想起来仍觉得十分神秘诡异的湘西之行。
  那应该是2010年春天,万事万物刚从严冬中摆脱出来,正是春雨霏霏,烟气朦胧,生机勃勃的季节。一天,忽然接到我哥的电话,说他认识的一个老板想走长途,因为司机临时有事去不了,所以想请一个司机,就问我想不想去。说真的,虽然出租车司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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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湘西老仙 2018-05-22 16:14:52
  湘西人来顶帖,楼主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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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湘西的风景很美,还有得道老仙,是山灵水秀人杰之地。
  @ty_九华山人 2018-05-24 13:17:53
  在那还能看见你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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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的公众号瓶子灵异故事。
  很少来天涯了,虽然这里是瓶子灵异故事的发源地,我却冷落了它。如果说这是一块地,那瓶子就是一个懒惰的农夫。开荒耕耘了五年,只长出几棵稀稀落落的小豆苗,伶仃飘摇地生长在天涯郁郁葱葱的大森林里。
  时光在片刻不息地流淌。瓶子也收藏过很多别人的帖子和故事,今晚看看,一片荒凉。一些曾经很火的帖子,很精彩的故事,都在某一个不知不觉的时候,悄悄地停止了更新。帖主甚至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就如一片云,一阵烟似地飘走了,只留下了爬满岁月藤萝的残垣断壁。瓶子也曾经是这样,忽然帖子就写不下去了。不是没有故事可写,而是不知为什么要写,写来为了什么。就在时光的尘埃要将这帖子永远掩埋的时候,一个冬天很冷的夜晚,有位朋友的来信重新点燃了瓶子,照亮了心底里的一个个故事。于是,这个帖子又保持了一点点生命力。
  这一长段时间大都把精力放在更新公众号上。接下来,我会把那边的故事整理发到天涯。毕竟,这里是土地,那里是藤蔓。
  下面这个,是“神算的故事”。

  (1)
  这是瓶子妈妈说的故事。
  故事里面的那个人,早已不在了。
  但他的人和事,现在仍会在人们偶尔的闲谈中提起,语气中充满崇敬。
  他不是个平常人,因为身有残疾,双眼先天性失明,不能象正常人一样生活。
  但不平常的,并不是指这个。他以帮人算命为生——是方圆百里很有名气的算命先生。别人的命运仿佛都已事先存在他的心里。只要报上生辰八字,家宅方位,尤如现在从电脑里搜索般,两指一掐一算,马上就能将来人一辈子盛、衰、吉、凶,婚、学、嫁、娶的详细档案调出来。无论是掐算过去、现在或将来,往往不差分毫。
  亲近熟悉的人们叫他张叔,更多的人叫他“神算张”。
  瓶子的外公也是个小有名气的道师,算命是出道必须精通的技艺。但他对这位隔壁村的同行却没有一点相轻或嫉妒,反而是充满尊敬。外公对妈妈和舅舅他们说,上天是公平的,张叔虽然一生下眼睛就看不了,但却因此少了尘俗污浊的干扰,心比谁都透亮。他在算命上的参悟和感知能力,是正常人根本无法比的。所以,外公和张叔的关系很好,妈妈、舅舅他们对张叔也十分恭敬,有时远远看到他敲着根竹棍踽踽独行,便会跑过去搀扶着送一段路。过年过节了,想着他生活艰辛不便,就会去送些菜给他,或请他到家里吃饭。
  因此,妈妈知道了很多关于“神算张”的故事。
  (2)
  张叔的身世离奇而凄凉。
  那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的时候,中国大地上政治运动风起云涌,一场史无前例的浩劫正在酝酿之中。
  粤西一个叫塘角的小山村里,居住着一百多户千百年前从北方南迁的客家人。 村子四面是山,土地贫瘠。村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贫苦。
  从最年长的村民能记事起,小村就没来过什么外人。甚至清末民初土匪最猖獗的时候,对这穷得叮当响的小村也不屑一顾。只有土改时,红火热闹了一阵,但很快又归于平静。平日里,偶尔有公社和大队的干部进进村,山林田间飘荡出一两句满含情愫的古老客家山歌。此外,就是围屋、农人、水牛,大山、稻田、小河,还有那亘古不变的宁静。
  但席卷而来的政治大潮,终究没有遗忘这里。
  夏日里的一天。大队干部和公社民警带了一个年轻人到村里,说他是右派,要下放到村里劳动改造。
  村民们好奇地看着这个年轻人。他戴着斯文的黑框眼镜,穿着短袖白衬衫,脚上穿双凉鞋,背着个小铺盖,打扮整洁利索。但脸却是微黑的古铜色,仿佛经常遭受风吹日晒。
  纯朴的村民们不懂什么是“右派”。大队干部也说不清楚,只说他犯了错误,要村民们监督他劳动,不许偷懒,表现情况要向大队汇报。
  村长将年轻人安排到村里存放工具的库房住下,让他每天跟着村里人出工。
  村里忽然来了个陌生人,还是城里的,村民们都很好奇。虽然村长一再强调他是“犯错误的”,是“右派”,可还是阻挡不了农活休息时他身边围了一圈又一圈的人。
  人们好奇地问他犯了什么错误,年轻人淡淡说是写了思想错误的文章。问他下放之前是做什么的,他说是搞地矿的。
  地矿?
  村民们不明白,他就解释说是找地下的矿藏,那些都是宝贝。一说到这个,郁郁的他开始兴奋,随手从身边拿起一块鹅卵石,就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听了他说的那些,人们才知道天上的飞机、水中的轮船、地上的汽车,竟然都是从地下的石头里提炼出来的原料做的。
  虽然村民们不大听得懂年轻人说的那些东西,却认定了他是个有知识和文化的人。
  那时村里正在办夜校,给不识字的村民们扫盲,大队的教员忙不过来,上课时断时续。
  族长九公对村长说,就让那年轻人做教员吧,教村里的大人小孩认字。
  村长挠了头:他可是犯错误的人,只能干苦力活,上头知道了会批评。
  可是客家人的族长,说话比村长有分量。
  于是,那年轻人成了村里的夜校老师。白天干农活,晚上教村里的大人小孩认字。
  他教得那么的好。除了认字,还给村民们讲祖国的河山,世界的风景,人们往往听得入了迷。
  多年以后,当年那些趴在油灯下聚精汇神听他教课的小娃娃中,有的成了富商、有的成了高官,都说那年轻人,就是他们的人生启蒙老师。

  年轻人不仅给村民们开启了知识之门,还帮村里办了件大事情,解除了笼罩在村子上空几百年的魔咒。
  村子里的老人说,从祖辈搬到这里定居建村起,许多人就会得一种怪病一一到了一定年纪,手脚关节会无缘无故地疼痛,逐渐失去劳动能力,最后慢慢死去。原本是几千人的大村庄,因此人丁渐减,变成了小村落。
  村子里的人想了各种办法一一请有名的中西医诊病开药方,做盛大的仪式拜祭土地神祈求保佑,请有名的道师降邪驱鬼……。
  可是都没用。
  村子就象被下了恶毒的诅咒,无人能解。直到这年轻人来。
  他不是医生,却帮村里人看起了病。他发现,村里人的症状,在书本上看过,很象一种矿物引起的重金属中毒。
  于是到处寻找。
  终于有一天,在一户村民的陈年水缸里,发现底部沉积了一层薄薄的黑色沙子一一这水是从村中的古井中挑的。
  年轻人眼睛发亮了,这是稀有金属“钛”,可以做飞机、战舰、潜艇、火箭,祖国要强大,就离不开它。可是此前,国内还从没发现过。
  仅仅挑水,就能沉积下钛矿沙,这蕴藏量是多么丰富!
  然而这也是村民致病的原因。
  他兴奋地把这重大发现报告给公社。得到的答复是,不专心接受改造,态度不正,蛊惑人心,严厉批评,责令写检查。
  他不知道,小村外面的世界正风起云涌,政治运动浪潮迭起,已没人在意他的发现。
  他只有去找村长和族老,他们将信将疑。
  但为了村子的生存,人们相信了他,引来山泉水,不再喝那古老的井水。
  以往,村子每年都会有人发病。但那年,一个也没有。
  (3)
  这年轻人不仅会找矿,竟还懂得堪舆,看风水。他仔细察看了村子周围的山和水,对族长九公说,村子的山形地势如圈椅合抱,一水中出,稍加改造,日后必会才人显要辈出。

   九公很惊讶,你是搞地矿的,怎么也懂得风水?那个年代,这些可都是封建迷信。他笑笑说,勘探地矿,就要会看山看水,这与堪舆很多共通之处,没什么奇怪。

  他对九公说,太师圈椅是木做的,山上必须要多种树,种树龄长的树,子子孙孙都要种,风水才会兴旺。那时正是大炼钢铁的时候,山上的树几乎被一砍而空。但九公还是答应了,嘱咐村里的子孙后代都要谨记。

  他又说,村口山脚处不能住人,那样会挡住风水的流动,而且容易引来灾祸。

  九公照办了,吩咐村长逐渐把山脚的农户迁离,那里再不住人。

  许多年以后的一天。一场暴雨下过,山体滑坡,村口瞬间被倾泻而下的泥石流淹没。后怕的村里人一身冷汗。

  又是许多年,村里依靠一代代种下的大树、果树率先致富,人丁兴旺。

          

  村里的人都把年轻人当成了恩人,处处维护他。

  可在政治运动的恶浪面前,这力量微不足道。

  村长从公社开会回来,愁着眉头一一上面指示要对年轻人进行批斗。

  那晚,村里的晒谷场上黑压压地挤满了村民。

  他被五花大绑,脖上挂着牌子。公社干部要求村民上台揭发。

  五分钟过去,十分钟过去,没一个人动。

  村民们被严词批评,他遭受殴打。

  终于,有一个娇弱的身影站了出来,冲了上去,用双臂紧紧护着他。大声责问那些凶神恶煞的人,他是好人,没有错,为什么要折磨他。

  没人理会,她被拉开,他继续被批斗,然后关进黑暗肮脏的牛棚。

  她偷偷去看他,送去草药和食物,帮他带东西,寄申诉信。  

  漆黑的夜里,两个年轻的身体渐渐靠近,两颗滚烫的心彼此照亮。

  两个月后,他被勒令回省城原单位接受批斗。

  他被押走那天,她流泪追着走了很久,一直到追赶不上,看不见身影。 

  他这一走,再也没有任何音讯。

   

  几个月后,她腰身渐粗,再也掩饰不住。

  村里的长者震怒。客家的习俗里,未婚先孕伤风败俗,丢尽全村颜面,要接受私刑,甚至被“浸猪笼”,沉潭底。

  族老们没想到她这么倔强,怎么也不肯说出那男人。

   她不想他的声誉受到损害。

   九公气得胡子发抖,拿起族里的械具就要打她。

   这时村长进来了,他约莫猜到了七、八分。拉住九公,耳语了几句。

   刚刚还暴怒的族老愣住了。

   他走近她,仍是抖着白胡子,颤声问:“你肚里的胎儿,真是他的?”

    她没回答,却低下了头。

   九公默然:“他救了我们的子孙后代,我们怎能忘恩负义,杀他的孩子!?”

   最终,族长会决定,不追究她未婚先孕的过错。她和他的孩子,全村共同抚养。

   这个孩子,就是张叔,日后的“神算张”。

         (4)   

          张叔快要出生的时候,全村人都在期待着。
          他们希望生下的是个男孩,养得健壮聪明。等有一天有了他的消息,就给他送去,让他可以惊喜地发现自己已有儿子了。村里的人将这视为最好的报答。
          然而,除了第一个是男孩,后面的冀愿全都没有实现。
          当九公知道生下的是个男孩,却眼窝深陷,先天失明的时候。怔了好一会,然后涕泪长流:苍天无眼!好人,怎么就没有好报呢!
          很多年以后,村里一个娃考上了地质大学。村里人才知道,这孩子的父亲,原来是一位有名的地矿科学家。
          他被划为“右派”前,一直在粤北山区给国家寻找铀矿一一那是制造原子弹的原料。
          但在寻找和提炼铀矿的时候,他的身体受到了强辐射,后代也会受到影响。
          他离开村子几年后,就在残酷的批斗和身体疾病的折磨中自杀。
          至死,都不知道自己在世界上还有个孩子一一因他的遗传而双目失明的孩子。

          她给他取名叫“小矿”。他是找矿的,她希望他有一天终会回来,发现他生命中还有个宝矿。
          因为小矿的残疾,村里对他更加怜爱。九公和村长为此订下三条规矩:
          第一条   小矿是他和她的儿子,更是全村人共同的孩子。大家有吃的、穿的、用的,就绝不能让他饿着、冷着、病着。
          第二条   任何人不得嘲笑、打骂、讥讽小矿,要把他当正常人看待。如有违反者,全村人共讨之。
          第三条   小矿在村外如受人欺凌污辱,无论哪位村民看到,都要尽力保护。如有必要,全村为之出头。
         所以,小矿虽然很可怜,出生就因残疾而看不到这个残酷的世界。可他又是幸运的,拥有一个父亲为他留下的,充满人情和温暖的世界。
          然而尽管这样,他的童年还是备尝艰辛。

          三年自然灾害来了,人们开始要面对饥荒。
          许多家里揭不开锅,大人了无生气,孩子饿得哇哇直哭。
          小矿五岁了,他母亲再也不肯接受村里人从牙缝挤出来的粮食。带着小矿外出乞讨,挖野菜,艰难度日。
          一个面黄肌瘦、虚弱不堪的妈妈,用布绳牵着瘦骨伶仃、双眼失明的孩子。
         那天,母子俩来到了公社供销社的门前一一那个年代,这是管物资供应的地方,里面的人们生活会宽裕些。
          也许是看他们太可怜了,里面的人给了一个小饼子。母亲连忙拉着饥饿的儿子坐在门口旁边,催促他快吃。
          可是小矿只咬了几口,就不吃了:“阿娘,我吃饱了,给你吃吧。”
          他知道阿娘要干活劳作,比他更饿。
          那么小的一个饼子,孩子几天没好好吃过饭了,怎么可能就饱了呢。
          母亲为他小小年纪,就这么懂事和凄苦心疼得扑簌簌直掉眼泪。
          “阿娘,你说我阿爹在省城,他为什么不来看我们。他知道阿娘这么辛苦吗?”
          “你阿爹是个好人,给坏人关起来了,他出来了,马上会来找我们的。”
          “要关到什么时候,为什么公安不去抓坏人呢。”
          母亲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那个年代,没人能说得清楚这个问题。
          她只有催促儿子快吃,小矿却一定要阿娘先咬一口。母子俩面对着诱人的食物,竟推让着似不再饥饿。
          这一切都被一个人看在眼里,就是供销社里面给饼子的那个中年人。
          他感到惊讶。
          那个年头,在肆虐的饥饿面前,人们的礼、义、廉、耻都变得微不足道,而代之的是偷、抢、贪、骗。但从这对母子,尤其是孩子身上,他看到饥饿其实并不是战无不胜的。
          他走出去,给了母子俩又一个小饼子。
          知道有两个饼子后,小矿终于大口吃了起来。母亲却装出吃的声音,把饼子藏进了口袋里。
          那中年人看着小矿吃完饼子,就问:“刚才你怎么不肯吃这个饼子呢。”
          “因为我阿娘把早饭的野菜粥全给我吃了,她什么也没吃,她还要干很多活。”
          “这饼子这么好吃,你不饿吗?”
          “饿,但我阿娘更辛苦,她饿倒了就没人照顾我了。”
          中年人深深为之动容。
          他问了那位母亲小矿的出生年月时辰,又拿起他的手仔细看了看。
          “这孩子以后长大了如果生计艰难,就叫他来找我吧。我教他一门手艺,也能养活自己。”
          说完又拿了些吃的东西,母子俩千恩万谢地走了。
          这个中年人,就是张叔日后走上算命道路的师傅。

          (5)
  张叔的师傅解放前是一名相士。
          相士就是会看星象异象、五行风水,还有人的面相、手相、骨相,能够看穿过去,预测未来的人。
          相术是中华道教独有的秘术,别的宗教都没有。
          古代的麻衣相术,变化万方,奇幻无端。
          汉代严君平,提前数十年预言“王莽篡位”和“光武中兴”两件大事。
          唐代袁天罡,写出《推背图》,预测中华2000年国运。
          刘伯温《烧饼歌》,准确预测后五百年。
          然而到今天,很多相术的技艺都已失传,现在的算命和风水所知,不及上古十分之一,世间已难觅真正的相士。
          
          张叔的师傅就是真正的相士。
          他原本是名山道观一位有名的道师。因为测算出天下时势变化,必不利于道教相术,因而改换身份,隐遁下来,做了一名供销社的售货员。
          那时政治时局凶险,一切牛鬼蛇神被横扫,所有封建迷信被砸烂,他本不想再沾染任何与相术有关的事,就此隐姓埋名终老。可是那天,他被那孩子深深感动,再看命相、手相,这孩子命中坎坷多舛,却是与相术极为有缘,于是决定将他收下,日后将身负相术倾囊相授。
          而这些,都是十多年以后的事。
          
          小矿七岁了,每天坐在家门口,失明的双眼绊住了他的双脚。
          没有了眼睛,小矿的耳朵却极为机敏,心灵通透。
          “阿娘,那树上有五只鸟儿。”
          母亲揩着手从厨房出来,往屋旁的树上看去。
          “小矿的耳力真好呢,是有五只鸟儿!”
          “有三只是麻雀,一只斑鸠,一只长尾鹊儿。”母亲教过他分辨鸟儿的啼声。
          “都对,我的乖儿。”母亲抱住了儿子。
          “有一只是老雀儿,带着两只小雀。那斑鸠受了伤。”
          母亲已分辨不出对错了。
          “阿娘,等会你出门下田,要记得穿蓑衣,下午会有雨。”
           她很惊讶:“矿儿,你怎么知道呢。”
           “今天刮的是东南边来的风,比昨天急些,有很浓的湿味儿。去年也是这样,有这风就会下雨。”
          母亲呆住了,这孩子,多有心呢。
          尽管那时天还晴着,看不到一点雨的迹象,但她出门还是带上了厚重笨拙的斗笠和簑衣。
          没多久,乌云飘来,聚拢,真的下起了大雨。
   (6)
        小矿也有许多小伙伴,每当他们在欢笑打闹时,他就坐在一旁安静地听。

          有时,小矿也会加入到他们的游戏中去。

          虽然他看不见,却也能很欢乐。

          孩子们玩“蒙眼抓小鸡”一一用根布条蒙住一个小孩子的眼睛,然后由他去抓划定圈子里别的小孩子。

          小矿不用布条,他却一抓一个准。每个小伙伴的脚步声他都细微入耳,记在心里,就如看见一般。

          他们又玩蒙眼辨人。

          小伙伴们排成一队,让小矿摸他们的手和脸,然后丝毫不差地叫出每个人的名字。

          但有一天,有一只手他摸了好一会,却发现这是一只陌生的手。

          一个脆生生的声音说:“小矿,我叫小萍,我来我姨妈家。”

          小萍的家在县城里,她的爸爸妈妈都被划成了走资派,受到管制和揪斗。他们不忍心自己的孩子受到波及和影响,就将她送到乡下亲戚家寄住。

          小萍姨妈家离小矿家不远,两小无猜的两个孩子,从此成为了好朋友。

          “小矿哥哥,你看天上那白云,好象一只小狗。”

          小萍总是忘了小矿的眼睛看不见。

          “白云是什么样子的?”

           小萍拿来一团棉花。

          “小矿哥哥,你摸摸,白云就是这样。一大团白白软软的,飘在天空。”

          小矿摸着,不禁抬头向天上看去,似乎他真的看到了白云。

         “小狗是什么模样的?”

          小萍又抱来了姨妈家的小土狗。

         小矿摸着茸茸的小狗,嘴角露出了笑意。

          “小萍,你长什么样子的?”

          小萍伸过小脸,拉过他的手。

          “小矿哥哥,你摸摸。”

          小矿用双手轻轻地,细细地摸着。

          小萍的脸儿圆圆的,眉毛儿弯弯的,鼻梁平平的,嘴巴小小的,头发软软的……,这张脸,印在了他一辈子的记忆里。

          小萍还会牵着小矿的手,去地里找他阿娘,去“看”村里人的嫁娶,去小山坡上“看”春天的花草,去“看”水里欢游的小鱼,去“看”夜晚满天的星斗……。她那乖巧的小嘴巴,尤如一个高明的小画师,在小矿心里画出一幅又一幅美丽奇幻的图画,使他原本黑白色的内心世界里,充满了五彩缤纷。

          那是小矿最快乐的日子,他似乎有了一双明亮澄澈的大眼睛,带他走出无边黑暗的世界。

          可是半年后,这双眼睛就离开了他。

          小萍的父母被下放劳动了,要带她一起走。

          她走的那天,眼泪汪汪,一步一回头。

          小矿摸索着,送到了村口。

          小萍说,她以后还会来姨妈家,再找小矿哥哥玩。

          可这一去,却象那天上飘走的白云一样,再没回来。

          直到二十多年后,他们才能再见面。

          (7)
  小矿越长大,越显孤单。
          村里同龄的小孩都去上学了,只有他还坐在家里,每天侧耳听着小伙伴们上学、放学,读书、写字、唱儿歌。
          终于有一天,小矿说:“阿娘,我要去上学。”
          母亲愣了一下,立刻心疼地抱着他。
        “咱矿儿不去,村里秀婶的狗快下小崽子了,阿娘去抱一只回来给你作伴。”
        “阿娘,我要去上学。村里的大人都说了,小孩不读书,不识字,长大没出息。”
        “可是,矿儿,你眼睛看不见怎么行呢。”
         母亲还是忍不住哀伤地说出了最担心的话。
        “我可以听,可以记在心里。”
         小矿声音不大,却那么的坚定。
         母亲心疼儿子,还是去找了村长。
         村长又挠了头。
        “娃娃上学要读、写、算,这些都要能看见才行呀。矿儿那眼晴,怎么行呢。”
        “他看不见,听一下也好。矿儿虽然看不见,但别的小孩去上学,他也应该上。”
          村长还要说什么,可一下子想起了族老九公去年临终时的嘱托,还是转身去大队找小学校长了。
         
          小矿上学了。
          村里专门安排了几个和他同龄的孩子牵他上学和照顾他。
          别人都背着装满书的书包,他只带着阿娘准备的中午饭。
          那时上学读书不用钱,也没有学藉什么的。校长说小矿只要能照顾自己,就给他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单独设了一张课桌。
         小矿的课桌上什么也没有,空荡荡的。
         他安安静静地端坐着,老师不给他发书本,不布置作业,只是偶尔向他那座位投去一瞥怜悯的目光。同学们除了下课一起玩,也不怎么关注他。
          小矿就象学校里一株无人在意的小草,自己吸收阳光雨露默默地生长。
          但人们没想到的是,这株平凡的小草也会开出美丽的花儿。
          那天上数学课,老师布置了一道题。这是一道智力题,就是鸡兔同笼之类的,测试学生们的思维能力和计算能力。
          老师写在黑板上,又念了一遍,让学生们做。
          十分钟、二十分钟过去,没一个人能答出来。
          数学老师觉得也是意料之中,这些天资并不聪颖的农村孩子,这道题或许对他们太难了。
          正当她想讲解的时候,却看到教室的后排有个孩子慢慢举起了手。
          是双眼看不见东西的小矿!
          他连纸和笔都没有,又看不见,怎么可能答对这么深的数学题!?
          所有人的眼光都看着他。
          当小矿有些羞涩地说出他的答案时,老师激动得手里的粉笔都掉到了地上。
         小矿答对了。
         这是多么强的心算能力!

          从此,小矿有了同桌一一专门帮助他学习,念书给他听。
          期末考试的时候,小矿单独考,同学念出题目,他心算出答案,数学总是满分。
          小矿读五年级那年,那时算盘是计数算帐必不可少的用具,公社举办了个珠算大赛。学校让小矿参加。
          他看不见算盘,打得很慢。
          但听到算题后,无论是三位数、四位数、五位数运算,总是第一个准确地报出答案。
          整个公社都轰动了。
          小矿有数学的天赋,心算能力之强令人惊叹。
          但这对改变他的命运没能有什么帮助。当时中国大地上如火如荼的政治运动进入了新的阶段一一学校上课不再是学习语数知识,而是天天劳动和学 ,贴大字报。
          小矿只有又回到了家里,直到去找那中年人拜师那一天的到来。
   (8)     
  小矿十七岁的时候,母亲带着他去找当年供销社那位中年人。

           中年人头上长满白发,眼角爬满皱纹,已成了老年人。

           而小矿长高长大了,脸庞象他父亲一样充满英气,还有坚毅。

           那老人还是供销社的售货员,见到小矿母子来了,也不惊讶,似乎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他淡淡地对小矿母亲说:“把孩子留下吧,对外面,就说我们是亲戚。”

           母亲犹豫着问小矿跟他学的是什么手艺。当得知是相术后,她踌躇了。

           那时相术是封建迷信,被发现是要批斗游街的,要谋生只能在地下悄悄进行。

           老人看出了母亲的忧虑,镇定地叫她不用担心。他说这场运动不会很久了,小矿和相术极为有缘,将来有此技艺安身立命,就不用担心生活。

           老人说这番话的时候,是1975年。

           母亲被老人的最后一句话打动了,她最担心的就是自己有一天年迈老去的时候,无人照顾小矿。老人的话,让她感到心安。

           于是小矿就拜了老人作师傅。


          之前小矿没接触过相术,却听村里老人说过,相术就是算命看风水,要学很多易经里伏羲太极八卦之类的。可是师傅却很奇怪,一个字也没和他说这些。第一天就叫他在供销社商店的门口坐了一天。

          晚上,师傅问他:“今天来商店里买东西的有几个人?”

          小矿很有心:“有52个。”

          “几个男几个女?”

          没想到师傅会这样问,小矿答不上来了。

          于是继续坐商店门口听。

          晚上师傅又问。小矿犹豫着答了,却拿不准。因为靠听说话声,大概可以分清男女。可那天有一个老人带着一个人来,却一直没说话,他分不清男的还是女的。

          师傅叫他继续听,不仅要分出男女,还要听出年龄大小。

          就如达芬奇画蛋一般,听人看起来很简单,但要做得好并不容易。

          小矿开始琢磨人的脚步声,重些沉稳些的,肯定是成年健壮的男人。轻些柔弱些的,应该是年轻女人。又跑又跳的,应该是小孩……。

          几个星期后,只要顾客一踏进门口,不用说话,小矿便能准确听出他们的性别和年龄。

          可是师傅还是叫他听。

          听每个人的职业、脾性。

          小矿觉得有点蒙了一一这靠耳朵也能听出来的吗?

          但他还是听话的照做了,更加用心地琢磨。

          那天,商店里来了两个男人。一个年长,一个年轻。

          年长的说要买盏煤油灯,叫售货员拿出来看。他看得很仔细,很挑剔,絮絮叨叨地问了很多。还莫名发了脾气,说供销社卖的灯有问题,坑害贫下中农。

          最终他们什么也没买,气呼呼地走了。

          晚上,师傅问小矿,白天那两个人是做什么的。

          听他们说的话,应该是农民无疑。可是却似乎没那么简单。

          “他们是小偷。”小矿想了一会,认真地回答。

          师傅满意地点了点头。

          又一天,一个女人走进商店,买了些粗盐和豆酱。

          师傅又问小矿。

          “她四十岁左右,身体很瘦,性格温顺懦弱,左腿有残疾。是个农村人,家里很穷,而且有人生病了。”

           “你怎么知道她家有人生病了?”

           “她忧心忡忡,说话语气哀伤焦灼。还有她买的东西,都是照顾病人用的。”

          那时公社的卫生院没有食堂,住院病人家属为了省钱会买些食料自己做饭,照顾病人。

          师傅点点头说好,听人,你已经过关了。下面是第二关一一感人。

          感人!?

          第二天,小矿还是坐在商店门口,耳朵却用棉花堵上了,看不见,听不见。

          师傅叫他用心去感觉人。

     
  (9)
          堵住耳朵不仅听不见,还会有轰鸣杂响。

          小矿在商店门口坐了一整天,什么人也感觉不到,却感到心里很烦乱。

          看不见,听不见,就像与世界隔绝开来一样,怎么可能凭心感觉到人呢。

          小矿第一次对师傅传授的方法产生了怀疑。但听话的他没有说出来,第二天又在商店门口坐了一天,努力试着用心去感觉进进出出的人。

          可是依然没用,他觉得自己就象个耳目闭塞的木偶,心里十分沮丧。

          晚上,师傅问他白天感觉怎么样,小矿低着头说什么也感觉不到。

          师傅看出了他心里的想法。

          “小矿,你觉得眼睛、耳朵、心,这里面,哪个最重要。”

          “当然是心,眼睛看的,耳朵听的,都要到心里。心还能想事,没有心人就活不了。”

          “那为什么人们都喜欢用耳朵、眼睛,不喜欢用心呢。”

          小矿似有所悟。

          “可是,只用心,真的能感觉到人吗?”

          “可以。人是天地万物的灵长,每个人身上,都会有不同的灵气。只是有的人特别强,有的弱些。只要你足够用心,就能感应出来。”

          “那学用心感应人,对相术有什么用?不是用耳朵听,会掐算就可以了吗?”

          小矿仍是疑惑。

          “用眼睛看到,耳朵听到,都可能是假的或错的。好比看面相,测八字,如果是孪生的兄弟或姐妹,相貌难分彼此,生辰又相同,难道命运还会一样吗?还有,相士会经常遇到故意隐瞒身份或经历来刁难的人,更不能随意凭眼观耳闻得到的表象来死板掐算。”

          师傅为了让小矿更明白,说了一个故事。

          民国年间,有一个土匪叫张麻子。一天,他听说当地一个算命先生很有名气,顿起顽心,就抓了个村民带路找来。那算命先生也是个盲人,只听到有两个人进来。一个人求算八字命运,另一个人则一声不吭,就在旁边坐着。这不出声的人正是张麻子。他在心里盘算着,只要算命先生算出这村民寿庚几何或顺利平安什么的,就马上一刀杀死村民。如果算出村民今天要死,那他就偏偏不杀他。总之要戳穿这算命先生的底细,砸了他的招牌。

         这算命先生是名得道的相士,他在给村民测算生辰八字时,感觉到身旁那人非同一般,隐隐透出一股暴戾杀气。他不动声色,慢慢地、细细地给吓得瑟瑟发抖的村民算着。

          张麻子终于不耐烦了,大声说:“你只要算他能活到什么时候就可以了,别的不用多说。”

          “我算他的阳寿,没有你的长。”算命先生思忖了一下,缓缓说。

          张麻子有点傻眼了。按这样说,那无论他什么时候杀了这村民,算命先生都算准了。可是如果不杀他,日后不是要等自己死了才知道准不准吗?如果自己死了,如何还知道准不准?

          他回过神来,马上恶狠狠地问:“你并不知道我生辰八字,如何能知我阳寿?明明是胡扯!”说完就想发难。

          算命先生泰然自若,徐徐吟道:“家道中落独一人,沦落江湖尽遗仁。世道险恶刀刃走,及时回头洗金盆。”

          张麻子呆住了,这首诗的起首两句,几乎是他前半生的写照。他父亲是老实本分的经商人,后来遭人陷害入狱而死。为了伸冤,几年间家财散尽,母死兄亡,只剩下他一个人。出于对世道的绝望与痛恨,他一气之下落草为寇,再不讲什么仁义道德,变得冷漠残忍。

          这算命先生看不见他,摸不着他,空无所依,竟然能说出他的身世,实在是个奇人,张麻子诚心拜服,打消了砸他招牌的念头。

          “那后来呢,这算命先生算的两人寿命有没应验呢。”

          “准。那村民十多年后病死,张麻子听从算命先生的指点投奔了八路军,在枪林弹雨里南征北战,官至师长,解放后终老而死。”

         小矿听得瞪大了眼睛一一竟然真有这么神奇的人,还和自己一样是盲人,他心里充满了崇敬与向往。

          “小矿,眼睛、耳朵,是五根之首。许多纷扰杂事都是通过它们传入心里,扰乱心智。你天生没有眼睛,少了污浊之象的侵扰,心里要比常人通透明净很多。但你还要学会滤除耳听杂事的攘扰,用心去感应周围的一切。这样你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相士,而不是只会瞎蒙混饭的江湖术士。”

           听了师傅的谆谆教导,小矿的疑惑与动摇一扫而空。他按照师傅教的方法,摒除一切身外之物与杂念的干扰,每日勤习苦练,细细用心去感知周围的一切。

          几个月后的一天,街上热闹非凡,激越的喇叭声高亢起伏一一造反派们正在进行大文斗。

          小矿独自站在拥挤狂热的人群当中,孤零零地就如大海中的一片树叶。师傅带着他到这就走了,说是有事。

          他不慌,也不乱,就安静地在嘈杂声中等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摸索着走出几步,拉住一个人的手。

          “师傅,你回来了怎么不叫我。”

          师傅带他回到住处,欣慰地说,你学相术的第二关已经通过了。下面要学第三关,听风。

     (10)
      听风,比“感人”更难,更不可思议。

         
  师傅把小矿带到一处林木蓊郁的高山上,叫他用心听。

          站在山上,天高云近,清风习习,小矿侧耳凝神听了一会。

          师傅问他听到了什么。

          小矿有些兴奋,往日总是在那供销社商店里的多,公社的街上都难得去一回,就更别说能登上这高耸开阔的大山了。

          “我听到了清脆的鸟叫声,有斑鸠、山雀、雾鸡儿。听到那边有一条小溪流水咚咚。我听到了山上采野菜,还有砍柴的人说话的声音。”

         “还有呢?”

          小矿侧耳听听,又认真想了想。

          “还有树叶哗哗地响,离山脚不远处村庄隐隐传来喇叭声,还有蝉鸣的声音。”

          “听到风的声音了吗?”

          时值初夏,阳光和煦,风只是轻轻凉凉的,却并不大。

          “没有。师傅,为什么要听风的声音。学相术为什么要到这大山上来?”

          “因为前面两关,都只是学相人。这一天,学的是相山、水、形、势。”

          小矿惊讶而疑惑。

          “那就是学看风水!可是我眼睛这样,怎么看?”      

           “风水并不一定只能看。风水之中有个风字,为什么不叫山水,而叫风水,你想过没有。”

          小矿想了一下,答不出来。

          “我们中国自古就把国泰民安,风调雨顺,视为盛世吉兆之象。所以易经里就把风水,作为平安兴旺的象征。但我们相术里面说的风,又和天地间的风有所不同。相语称风为大地呼出的气,古时常说紫气东来,祥瑞之气,相对也有阴戾之气,杀伐之气。你现在要学的,就是听风,从而辨气。”

          “听山川土地上的风,就能分辨出它的吉凶盛衰吗?”

          “对。有时候,听到耳里心里,比眼睛看到的更加准确。”

          “可是,风的声音不都一样呼呼响的,能听出什么不同?”

          师傅不再说话了,他带着小矿往山的另一边走去。

          小矿一脚高一脚低地被师傅牵引走着,他虽然看不见,却感觉到了周围环境慢慢发生了变化。刚才在山那边,有阳光照着,风也是暖暖的。可走到这边,却觉得越来越阴冷。一阵风吹过,让人觉得浑身发寒起鸡皮。

           “师傅,这里是什么地方,这么冷!”

           师傅没回答,只是叫他听听这里。

          小矿侧耳听着,这里的风和山那边的完全不同一一这边的风是有声音的!这似乎是一个地势凹陷,背阳面阴,气流回旋的地方,风吹过会有轻微凄厉的呼啸声。

          “听到了什么?”

          小矿的脸色微微变了,“师傅,我好象听到有人哭,凄惨地号哭,这里还有别人吗?”

          “有,很多人,但站着的只有我们两个。”

           小矿呆住了,不明白师傅为什么要这么说。

           “因为这里是个乱葬岗,公社里文斗武斗、饥饿疾病死的人都埋这。”

           小矿被吓得身体晃了一下。他一下子明白了师傅的用心,风里面其实包含着很多不同的玄机。风也是会说话的,能告诉人们吉凶祸患。

          师傅又讲了一个故事。

          从前在一个地方有座大山,叫金鹅岭。自古以来就传说山上有一块风水宝地,只要谁葬中了家族就可以风生水起,出王候将相。一直以来很多人去找,都没有找到。清末民初的时候,一位地方军阀听说有这样一块风水宝地,便从很远的地方花重金请了位堪舆先生来看。这先生也的确用心,将金鹅岭上的大小山包都踏遍了,又校罗盘,又看地形,终于给他找到了一块地。这块地一看山形地势的确是好,在山顶上一个三面环山的小盆地中,还有一面从山上俯视广阔的田园山川,很有气势。

           那军阀上山去看了很满意,也觉得这就是传说中那块风水宝地。连忙花费巨资,把父亲的坟从别处迁过来,并按照那风水先生说的,把坟修成一朵占地几十亩的大白莲花形状,寓意莲出淤泥,花开富贵。修好后,就满心欢喜地等着祖宗福荫保佑,飞黄腾达。

          结果呢,这军阀一年后就打了败仗被杀,家破人亡。

         “师傅,这是怎么回事?!就算没葬中风水宝地,最多不灵验而已,怎么会这么凶戾!”

          “那风水先生因这件事而名声扫地,被人们传为笑谈。后来,有很多堪舆同行都到那白莲坟去看过,却都觉得那的确是块宝地,那风水先生没看错。但为什么如此凶戾呢,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后来,直到解放后大炼钢铁。一些村民们在白莲坟西北角砍树,一棵大树倒下来,砸塌了一个古墓,在里面发现了铜鼓、铜面具、刀、箭簇,还有残存的尸骨。一看这铜鼓就可以知道,这是古代百越人首领的墓葬。金鹅岭在唐朝以前都是百越人的地盘,后来才慢慢被中原王朝的军队残酷剿杀消灭。你说,有这么一口怨气极重的古墓在旁边,这地怎么能兴旺呢。”

          “可是,这古墓埋在地下,也看不出来啊。”

         “所以就要听风辨气。就象你刚才听到的哭声一样,凶戾之气会散发到风中飘散,只要用心听,用心感觉,就能感应到。就不会犯那风水先生的错误了。”

          小矿明白了,他不能看风水,但可以听风水。

          师傅不仅教他相人,还要他学相山、相宅、相势,做一名真正的相士。

    (11)
  小矿跟师傅学了三年,出师了。

          那是文革刚结束后的第一年,中国大地上到处一片欢欣,就象一场漫长的寒冬过去,在冻土中沉寂已久的无数生命,开始悄然苏醒,焕发出久违的生机。

          小矿又每天坐在了家门口。

          虽然绵延十多年的险恶政治运动和斗争结束了,但从那里面走出来的人们仍然心有余悸,小心翼翼,谨言慎行。尤其是相术这类被视为“封建迷信”的行业,还是只能在暗地里进行。

          小矿没和别人说学了相术,也找不到用相术可以谋生的地方,就只有呆在家里,静静地等待着。

          白天他帮阿娘干些编筐子、剁猪菜、洗衣服之类的活,到了傍晚,便喜欢摸索着走到村里的晒谷场边上,找一块熟悉的石头,安静地坐着。

          这是他从小就喜欢的地方。小时候,和同龄的伙伴一起玩耍嬉乐,心里满满是快乐难忘的回忆。如今,昔日的小伙伴们大都长大成家了,晒谷场上玩闹的,变成了他们的孩子。

          小矿很喜欢孩子。他专注地听,用心记着每一个孩子的说话声、脚步声。有时一个小娃娃玩闹中撞到了他怀里,便会一把抱住,抚抚脸,摸摸头,柔声问娃儿的是哪家的,爸爸是谁,往往听到的回答都是一个往日熟悉小伙伴的名字。

         孩子们也很喜欢小矿。这个大哥哥虽然看不见,却脾气温和。有时他们故意把他探路的竹棍藏起来了,也从来不会生气,还会和他们一起玩。

         小矿和孩子们最常玩的是“捉迷藏”。他安静地坐在石头上,孩子们围成一圈散落在旁边不远的地方,他总能准确地指出每个孩子的方位,叫出他们的名字。

         小矿还喜欢象小时侯一样摸孩子们的手一一男娃左手,女娃右手,拉着放在掌心里细细地摸着捏着,不一会脸上就会露出笑意:“大狗,你以后长大了要开车,跑很多的路。”摸着一个女娃的手,又会摸摸她的头:“芬妹,你长大了会嫁得很远,要多回来看看你爹娘。”

         小孩子们觉得有趣,都纷纷叫小矿摸捏一下手,看看自己将来做什么,然后跑回家兴奋地告诉家里的大人。

         村里人不知道小矿学了相术,只是觉得他在逗孩子们玩,也不在意,直到不久后发生的一件事。

         村里有个七岁大的娃叫土生,平日里爬树、钻洞、下河,顽皮得不行。本来他住在村子比较远的一头,到晒谷场玩不多。那天他听到别的孩子说有人可以摸手就知道将来干什么,便也蹦蹦跳跳地跑到晒谷场。

         轮到土生了,小矿先问他的名字,他阿爹是谁,然后就面带温和的笑,细细摸捏他的手。

         摸捏了一会,忽然小矿脸上的笑慢慢僵住了。他把土生的手抓得更紧,更加细地摸捏,好一会都不说话。调皮的土生耐不住性子,一下子把手抽出来,大声问:“我将来做什么呢,快告诉我。”

         小矿的脸上露出了焦急,一把抱住他:“土生,快回去问问爹娘你的出生时辰来告诉我,才能知道你将来做什么。”

         土生一溜烟地跑回了家。

         小矿在晒谷场上一直等到天黑,孩子们都回家了,土生也没再来。

         回到家,小矿急忙和阿娘说第二天要去公社找师傅。阿娘问怎么了,他却不说,只是焦急地叫阿娘一早就带他去,有十分重要的事。

         第二天,阿娘带着小矿来到了师傅的家。

         师傅已退休了,正在悠闲地侍弄一盘山杜鹃。这花开得那么的好,远远看象一团红红的火焰。

         小矿一进到师傅家,也顾不上客套,就急忙说:“师傅,昨天我摸到一个小孩的骨相,他会有大灾祸。”

         师傅的语气很平淡。

         “多大的灾祸?”

         小矿的声音一下变小,含着悲痛。

         “夭折。”

         “这不很平常吗?这山里乡村,每年总会有顽皮小孩或溺水,或从树上摔下来,或别的意外,这有什么呢?”

          “他还这么小,我们既然知道了,不能想办法救救他吗?”

         师傅顿了一下,缓缓说:“小矿,相士说起来很神奇,神通广大,其实我们只是偷窥者。道家说,天道自然。天地万物都有运行的规律,人的命运冥冥中都有定数。我们只是悟透掌握了些决窍,可以窥破一点点天机而已。你要牢记,我们只是相士,只管相看。相士可以改变一时的运势,却逆转不了最终的命运。”

         “可是,既然我们已经相出来了,那不是只要小心防备就可以改变了吗?”小矿不甘心,不忍心。

         师傅摇摇头:“无法改变,人怎么可以逆天意!作为相士,窥破天机已是违背天道了。如果道破天机,或想改变天机,很有可能就会引祸上身,折损自己的阳寿。”

         后面的话,师傅与其说是告诫,更象是语气严肃的警告了。

         其实小矿也明白,师傅给他说过相士只能点到,不能点破。点得过深过透,就是与天道作对,反而会害了自己。

         小矿原以为会从师傅这得到指点和帮助,没想到却得到迎头一盆冷水。

         临告别的时候,师傅意味深长地说:“小矿,我没看错,你很善良。但做相士过于善良是不行的,以后你还要面对很多这样的事。这次希望是你学艺不精,把那娃的命相错了吧。”

         走出师傅家,一直在旁边等着,却不好插话的阿娘连忙问:“矿儿,怎么回事,你说相出有灾祸的那娃是谁?”

         “是志文家里的土生。”

         “哎呀,他家生了四个女儿,才生了这么一个男娃,家里可是宠爱得不得了。”阿娘也急了起来。

         “怎么办呢,我们一定要帮帮他。可是你师傅又说帮了他你就会惹上灾祸,这可怎么办好。”阿娘焦急而纠结。

         “没事的,阿娘,回到村里我们就去土生家。”

    (12)
        阿娘没想到,从小到大都温顺听话的小矿,这次会如此固执。

          当师傅语重心长地说出那番告诫的话时,小矿一直默默地没有说话,仿佛心事重重。

          离开师傅家,他却一瞬间下定决心似的,变得十分坚定一一叫阿娘带他马上去土生家。

          阿娘很踌躇。

          小矿虽然学了相术,可是还没出道,没有一点经验。就凭他一次简单的摸骨,就上门去说人家孩子会有灾祸,会有人信吗?再说农村人传统思想很重,一向十分避讳不吉利的话。如果那孩子真有什么事,家人肯定会责怪是小矿出言不吉诅咒造成的。如果没什么事,那就会成为一个荒唐的大笑话,小矿在村子里会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更别说以相术谋生了。

         为了儿子着想,又想到师傅说的那番话,阿娘不禁劝小矿再好好想想,不要去招揽这麻烦事。最好就是由阿娘去土生家提醒一下,让他们多注意好了。以后有什么事,也只会怪责阿娘,不会殃及小矿。

          可是小矿却如此坚决,说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不能顾虑那么多,他必须亲自去。

          这对温厚善良的母子之间,第一次发生了争执。

          阿娘心疼小矿,又觉得应该救那孩子,纠结难受得抹起了眼泪。

          小矿也很难过,知道阿娘是为他好,可是他的决心却丝毫没有改变。

          “阿娘,你不是从小和我说阿爹的事,要我做他那样的人吗?如果阿爹在这里,你说他会不会同意我这样做?”

          阿娘语结了。这天她才发现,小矿不仅长得象他父亲,聪明如他父亲,就连秉性脾气也和他没见过的父亲完全一样。她又真的想,如果小矿的阿爹在这里会怎样一一他人这么好,肯定是赞许小矿的,她边温情的想,边在心里默默念着。

          阿娘不再反对了,带着小矿去土生家。

          在山岭乡间的小路上,这对母子踽踽而行的身影是那么的伶仃瘦小。他们明知此去会遭遇冷眼和羞辱,却义无反顾。他们在路上想了很多,什么后果都想到了。但有一样却是怎么也想不到的,就是那个看不见,摸不着的无形力量,究竟有多强大。


          到了土生家。小家伙正在顽皮地逗一只小土狗,扯着狗的尾巴转圈。那可怜的狗汪汪哀叫着,却似乎习惯了这折磨玩闹,并没怎么反抗。他的爹娘和姐姐们刚从地里干农活回来不久,正在各忙各的家务。

          土生的家人见到小矿母子来了,都很热情地招呼他们,又拿凳子又端水,象亲人一样。

          该怎样开口呢?

          这太难启齿了,尽管阿娘一路上想了很多的话,却觉得哪一句都不合适,哪一句都会引人不快。

          终于,坐下寒喧后,小矿平静地先开口说话了:“志文哥,土生的出生时辰是什么时候,能给我看看吗?”

          志文一愣,不明白这是要做什么。

          阿娘连忙附上去小声地和他说了小矿学相术的事。

         志文一听很高兴,他也听说小矿在晒谷场上给小孩摸手测未来的事了,连忙把几个孩子的生辰都拿过来,让小矿好好算算。

          “我只看土生的就行了。”

          志文又觉得意外,觉得小矿的表情有些凝重,但还是疑惑着把土生的生辰告诉了他。

           小矿要生辰只是为了确认摸土生的骨相对不对,他怕是自己没经验相错了。

           过了一会,小矿沉着脸,语气低低地说:“志文哥,土生今年可能会有个很大的灾祸。”

          志文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变得很难看。小矿看不见,他阿娘却看到了,连忙说:“不是什么大事,只要平时小心点就行了。”

          “不,是大的灾祸,今年内一定要百倍小心。土生五行属土,最怕水,千万不能让他玩水!”

          志文没有说话,被太阳晒得黑红脸上开始显露出愠怒。是的,自己最心爱的唯一儿子,竟被人无端上门说有灾祸,谁不恼火呢。

          小矿也感觉到了:“志文哥,不要生气,相信我,是为了土生好。”

          “我土生好好的,一点事也没有,你瞎说什么!我就一个儿子,你竟然来咒我。”

          气氛一下子变了,志文的妻子也走了过来,语气更加不客气,三言两语就下了逐客令。

          阿娘和小矿站在土生家门外,看着那紧闭的大门,半晌不语。他们早料到会是这样,没有谁能接受这凭空无妄不吉利的话,尤其是对自己心爱的孩子。

         还能怎么办呢,母子俩回到家,一时茫然无措。那时外面正是春阴垂野,雷雨频仍的季节。他们没想到的是,村子里悄然而起的另一股狂风暴雨,很快就会扑头盖脸而来。

          不久,村子里就传开了小矿母子去土生家的事。各种风言风语四起,人们都觉得小矿不自量力,甚至是狂妄自大一一不知从哪偷偷学了些相术,竟然就敢上门去说人家孩子有灾祸!甚至还有人说小矿学的是邪术,会祸害村子里的人。

          一向正直善良的小矿母子,几乎被这些冷言恶语压得抬不起头来。虽然这样,小矿还是去了几次土生家,可全都吃到了闭门羹。

          小矿一筹莫展。他没想到,只是想做件好事,救人性命,竟会遇到如此大的阻力和误解。

          “只有你的阿爹能帮你了。”小矿阿娘眼中闪现着坚定。

          阿爹!小矿的父亲已离开村子二十多年了,能帮他什么?

          (13)
  阿娘又去找了村长。

          村长也老了,头发花白,满脸沧桑。村里的族老一个个老去后,他就成了最德高望重的人。

          其实他已听说了小矿母子的事,心里觉得有些不好理解,这一向善良本分的娘俩,为啥要做这自毁名声的事呢。他正想找个时间去问问,没想到小矿阿娘先找上门来了。

          “村长,你要为我们娘俩主持公道。”阿娘毫不客气,开门见山。

           老村长又挠了头。

          “你和小矿是怎么了,为什么要无端惹这麻烦,不知道被人嚼舌根子的可怕吗?”

           阿娘把小矿学相术的事说了。

           老村长有些懵:“小矿学这个多久了?这可是空口说白话的活,他一点名气也没有,怎么能让人相信?”

           “别人不相信,你得相信,别忘了当初族长九公订下的那三条村规。”阿娘终于搬出了法宝。

          老村长不说话了。村子里大部分年轻人都不记得或不知道这三条村规了,但他怎么可能忘记呢。因为制订的时候,他也在场并同意了。那时村里的人们,对小矿的父亲充满感激,承诺要善待他们母子。

         “好吧,我去和大家说说。”


          有老村长出面,风言风语很快平息下来。然后他又带小矿去到土生家里。

          志文一家见到老村长来了,也不好再紧闭着门不见。

          “志文,我知道小矿的事了,他的确学了相术,也是为你好。你想,我们村,还有隔壁几条村,这几年都发生过小娃子顽皮出意外的事,灾祸的事可说不准。小矿的师傅我认识,那可真是道行高深,神机妙算,小矿也不会差。他算出土生有灾祸,应该不会错的。”

         老村长不愧是从政治运动中过来的,连吓带吹,做思想工作很有一套。

         志文的态度和缓些了,但仍然是不快:“他怎么能证明他算的是真的呢,如果我土生一点事也没有,那要摆十桌酒席,当着全村人的面给我道歉,去晦气。”

          他其实还是不乐意,只是碍于老村长的面子,不好再生硬地回绝,只好提出摆酒席的条件想让小矿知难而退。

          在文革刚结束那个年代,农村还非常贫穷,摆十桌酒席不是一般人家负担得起的。而对于小矿,则更是无论怎样,他都落不着好。因为他本来就是想帮孩子的,如果土生出了事,那他就是失败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孩子遭到灾祸而痛心煎熬。如果土生没事呢,那必定会遭到铺天盖地的指责和嘲讽,这打击也是巨大的。

          令志文没想到的是,小矿一口答应了,几乎没犹豫。

          老村长愣了,他没想到小矿竟然不假思索,一口答应下来。这可不是一件小事情,小矿尤如在一个赌局上贸然押注一一用自己一辈子的名誉。一旦输了,人生可能就因此毁了。

          他还想劝劝小矿想清楚,不要傻气。可是小矿却先说了:“老村长,就按志文哥说的办吧。”

         于是在老村长的主持下,小矿和志文家达成了一个协议。这年之内,土生如果什么事也没有,那小矿要在村里摆酒席公开道歉。但有一个条件,就是小矿可以随时去志文家,为土生相命和指点。

          那时已是农历四月,炎热的夏季很快就要到了,距离这一年结束的时候还有八个月的时间。

          小矿首先谆谆叮嘱志文家的是:土生绝对不能到江河湖沟里去玩水,因为水剋土生的命,灾祸也会因此而起。

          志文答应了,但做起来并不容易。

          那个年代的夏天,野外的江河湖沟,甚至只是一个小水塘、小水洼,对于天生野性好动的农村娃来说,都是巨大的诱惑和无比欢快的乐园。在有水的地方,经常可以看到一群群光着屁股的大小孩子在水花四溅地嬉笑玩耍。那时的大人们也不怎么管,或者说管不了,只能任由顽皮的小娃娃们象泥鳅、小鱼一样,在水里玩闹欢腾。

           但娃娃们毕竟不是真的小鱼和泥鳅,看起来平静柔顺的水面下,每年都会吞噬掉数条小孩子年幼的性命。农村的大人们总会用水里面有狞厉的“水鬼”来吓唬顽劣的孩子,却似乎作用不大,农村的娃娃们天不怕地不怕,夏天一到了便心痒难耐,蠢蠢欲动。

          志文首先把土生抓来狠训了一顿,严禁他去玩水,还威吓他说如果去玩就要打得屁股开花。

          可是大人们都要忙着干农活,没人看着土生。背转身,他一溜烟就偷偷跟着别的小孩玩水去了。

          本来志文并不怎么在意小矿的话,心想农村那么多的孩子,每年都这样到水里玩,怎么会那么巧就自家的孩子出事呢,有那么容易出事吗?可是很快,附近的村子就发生了那个夏天的第一起溺水事故一一两个孩子在一个大水潭里玩水时遇溺了。他这才有些心慌,连忙叫一个女儿什么事也不干,专门跟着弟弟,不让他去玩水。

          可即使这样,土生还是险些出事了。

    (14)
        小矿和志文的协议已在村里传开了,村民们都当成了一件趣事,议论纷纷,翘首以待。

          只有当事人是最紧张的。志文每天叮嘱女儿二妞要看好弟弟,生怕有一点闪失。

          小矿依旧每天坐在家门口做些手工活,可是脸上却没有了往日的平静,似乎满腹心事和焦虑。

          他并不是担心那个协议输赢的事,甚至都没怎么想过。他每天都在掐算着,想把降临到那孩子身上的灾祸算得更细些,最好就是能准确到哪一天,什么地方,发生什么事,以提醒他家更好地防避。

          可他很快发现这是徒然的。正如师傅所说,相士只是个偷窥者,只能偷偷看到天机模糊的侧影,或一个小边角而已,要想看到全貌内里,没有非常高的道行,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于是他又听风辨气,每天侧耳凝听村子里是否有什么灾祸之气。可是一个小小的村民家,影响不了整个村子的福祸风水。

          怎么办呢!

          小矿很焦灼。因为他知道要降临到土生身上的祸事随时会来。那个叫做天意,又或者叫命运的东西总是出其不意,让人无法预料,猝不及防。

          这天,他又坐在门口苦苦思索和掐算,忽然听到门前的龙眼树上飞来了几只鸟儿。这是一株老龙眼树,枝繁叶茂,每天都有各种鸟儿飞过来,有的还在树上做窝。

          往日,那些斑鸠、山雀、黑鹊,在树上叫喳喳的,无比欢快。这天它们也一样的喧闹,可小矿听着却感觉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一一这些鸟儿的叫声中透着慌乱和恐惧,似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靠近。特别是其中有两只黑鹊,叫声凄厉。小矿心里一惊,他想起师傅曾说过,有的动物感觉比人更灵敏,有什么不好的东西或将要发生的灾祸,它们都能预先感知。尤其是动物中的灵媒,就象黑鹊,自古农村就称之为报丧鸟,一旦凄厉地鸣叫,必定是有不详的事要发生。

          小矿的心抓紧了。

          阿娘刚好在家,他连忙叫她去志文家,叫他今天一定要多注意。

          阿娘立即出门,经过村里的晒谷场时,看到一堆人正围着一个走村串户的货郎一一志文就在里面津津有味地看着。

          她连忙拉他出来,把小矿的话和他说了。志文一愣,随即不屑地说:“我叫二妞专门在家看着呢,哪也不许他去,不会有事的。”

          “你回去看看吧,放心些。娃娃的事可不能大意。”阿娘劝他。

          志文还是不以为意,他看中了一把小镰刀,正想和货郎讨价还价买下来。可是周围的人听到了,开始起哄揶揄他:“快去吧,不然那打赌可要输了,我们就没酒席吃啰。”

          志文心下懊恼,转身气鼓鼓地朝家里走去,才走到一半路,却见到女儿二妞慌张地跑过来,沮丧着脸说:“阿爹,我看不住土生,不知他跑哪去了。”

          原来,顽皮之极的土生一刻也坐不住,无时无刻不想着往外面跑。特别是天气越来越热,一想到那凉爽的河水塘水,还有小伙伴们换着花样地玩水,他心里就象有一千只蚂蚁在爬。

          土生几次想偷偷溜出去,可他老实憨厚的二妞姐姐却很负责任,总是寸步不离跟着、盯着、拉着,他就象只被关在笼子里的猴子,急得抓耳挠腮。

          可是顽皮的孩子鬼点子多,他还是想出了办法。

          土生说肚子饿了,想吃蛋炒饭。一家人平时都很宠着他,二妞也心疼弟弟,就到厨房里给他弄。她把土生带到厨房,生火热锅,可是恰好鸡蛋没有了。土生马上说,我去鸡窝里拿,也没等二妞答应,他一溜烟跑出厨房。二妞想着他饿了,应该不会跑。可是等了一会不见弟弟回来,又里外找不见,才明白中计了,连忙急慌慌地跑出来告诉阿爹。

          志文觉得慌了,难道小矿说的是真的吗?他不由想起了附近村那起小孩溺亡的惨剧。那天他也去看了,那个母亲紧紧抱着从河里打捞上来,赤条条的,仿佛睡着了的孩子的尸体,哭得撕心裂肺,死去活来,周围的人看了无不动容抹泪。那个孩子也是偷跑出来的,五个娃一起下到河里玩,就他被淹了。

          志文心里被巨大的恐慌抓住了,连忙叫女儿去把家里人叫回来,分散去找。

          可是村子方圆几里都是大山和水网,有的顽童为了不让大人找到,会跑到很远很偏僻的小河湾小水潭。土生偷跑出去,肯定不想让大人找到,他会去哪呢?

          慌乱不安的志文想到了小矿一一既然他算出今天会有事,应该也能测出土生去了哪里。他连忙到小矿家,还没开口,小矿却已听出是他来了,急忙说:“志文哥,快去东南方找土生,多叫些人去,快。”

          大家都知道小矿和志文的打赌协议,许多热心的村民都加入了寻找的行列。往东南方,大约两里地左右就会进入一座山里。他们一路找去问去,终于在山脚下遇见一个放牛的老农,说看见土生和两个娃娃跑山里去了。

          众人心下稍微松了一口气,山里虽然也有山溪、水潭,可大都比较小而浅,比到凶险的河里、湖里玩要安全很多。可是灾祸的事谁说得准呢,大家不敢松懈,连忙分头进山里找。

          那时是仲夏,天气阴晴不定,时不时扑头盖面地就会来一场急雨。眼看远处乌云聚拢,似乎山雨欲来,寻找的人们不禁加快了步伐。

          终于,在半山腰一处水洼里,找到了正光着屁股玩得不亦乐乎的土生。人们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却觉得有些懊恼,甚至不快。眼前几个娃娃玩水的地方,是一条干涸的山溪,有个低洼处积了些雨水,大概一分地大,最深只淹到孩子的肚脐处。

         “志文,这样浅的水,猪都淹不着,怎么会淹着小孩?”有人对这样咋咋呼呼,兴师动众有些不满了。

          志文心里也老大不高兴,觉得被小矿给诓了。他一肚子怒气,用鞭子狠狠教训了几下,把土生打得哇哇大哭,警告他以后绝不能再玩水,就准备回家去好好质问一下小矿,出一口被无端瞎折腾的气。

          众人扭头往山下走去,走了不远,却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奇怪的,由小渐大的声音,不禁回头一看,全都一下子惊呆了!

          只见刚才那条干涸小溪的上游,一股硕大的水流,像条巨蟒一样悄然蜿蜒奔涌而下,原本枯水的溪床,瞬间被水注满。娃娃们玩水的那个水洼,转眼被吞没,变成了一个大深潭。很短的时间里,那条看起来已被大山废弃的山溪,变戏法般又恢复了奔涌不息的原貌。

           众人看着眼前这一幕,谁都没有说话。大家都被巨大的后怕给摄住了,如果刚才他们没有早来一步,这三个娃娃不可能察觉到这悄然而至的山洪,几乎是必死无疑。这种山洪大都在夏季发生,往往是河溪的上游下大雨,水流短时间汇聚,人们很容易麻痹松懈,难以察觉。

   
  (15)
  经过这次土生的死里逃生,志文完全相信了小矿的话,村里人对小矿的态度也完全改变了。他们从原来的质疑、嘲讽、讥笑,转变为折服、敬佩、赞叹。之前小矿看起来不自量力的执拗,傻里傻气的打赌,现在才明白都是出于善良仁心,为了救人性命。村里的老人们又想起了小矿的父亲,说这孩子和他阿爹一样,宅心仁厚,热心助人,是村子之福。

  第二天一大早,志文从家里抓了只鸡,还有地里出的花生、红薯之类,带上全家人来到小矿家。村里许多人见了,也跟着一起,把小矿家那两间破旧的房子围得严严实实。

  “小矿,是我错怪你了,今天我来向你赔罪。”志文满脸的愧疚。

  “不用不用,土生没事就好。”小矿不好意思了,被这么多人围着看,他还是头一次。

  “小矿,你学相术多久了,跟谁学的呢。”旁边有村民们忍不住插嘴了。这一问可不得了,就如打开闸门一般,各种问题如洪水一样倾泻出来。

  “小矿,昨天你是怎么算出土生有事的呢。”

  “小矿,你能帮我的娃算算吗?”

  “小矿,我想跟你学相术。”

  ……

  小矿瞬间成了村子里光芒耀眼的人物,被众人围在中间,农村人那炽烈的朴实和热情,几乎要将他瘦小的身影淹没了。

  好不容易,等大家的一波热情过去,稍微平静一下的时候,这次登门拜访的主角志文,才能又抓住机会说上话。

  “小矿,真是太谢谢你了,帮土生躲过这一灾祸,他以后长大了一辈子都不会忘了你的大恩。土生,过来。”

  土生趁大人们热闹忙乱的时候,钻到人堆外正和小伙伴们玩,被他娘揪了进来。

  “快给小矿哥磕个头,感谢他救了你。”

  小矿连忙摸索着扶住土生。

  “不用不用,不要这样。”

  他顿了一下,接下来的一句话,每个字都像长满尖刺的铁蒺藜,划得他心里疼痛不安,鲜血直流,却又不得不说。

  “志文哥,土生的灾祸,还没有过去。”

  小矿的声音不大,却尤如一串炸雷,将志文震慒了。

  “什么!你不是说土生有灾祸,这灾祸昨天不是已经避过去了吗?怎么还有?”声音中有些抖索。

  小矿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原本他也和志文是一样的想法,欣喜地觉得土生命中的这个灾祸,只要避过去就会平安无事了。可是当他今天早上起来,满心期待地再次测算这娃子的生辰时,才发现自己完全错了。

  土生八岁以后的命仍然是一片空白!

  一片空白就说明那股无形的力量,那个冥冥中的安排仍没有放过他。

  小矿第一次从心底感到了寒意。

  刚开始他初生牛犊,想得是那么的简单,觉得只要靠自己的善良和用心,靠坚持和韧劲,就能救那娃娃一命。可是现在看来完全错了,他在那个隐没在人的命运背后,似乎无比巨大而高高在上的身影面前,显得是那么的渺小。他就象只小螳螂,想用瘦弱的双臂挡住那滚滚巨轮。他不敢想象后面还会发生什么,昨天土生的死里逃生,只是第一个回合。


  (16)
  志文回去了,村子里的人也都传开了小矿的话。各种纷纷的议论又起来了,有人说小矿凭运气蒙中了一回,就忘乎所以了。有人猜度说小矿是恼怒志文当初对他娘俩的羞辱,故意再说大来报复出气。更有的人恶意地揣测小矿是想借这事故弄玄虚,沽名钓誉。

  不管别人怎么说,小矿都不为所动。他又去了志文家,叮嘱他要多注意。

  志文相信小矿,表情却很沮丧。

  “还有灾祸,会是什么?”他嗫嚅着问。

  “还是和水有关,一定不能近水。”小矿的回答斩钉截铁。

  志文稍宽了点心。因为那时夏天已快过去,土生也领受了教训,只要小心防备,再去江河湖泊玩水遇险的可能性已不大了。

  “这灾祸什么时候才算过去?”他问出了心底最担心,最窝心的问题。

  “过了今年就可以了。”那时离春节还有四个多月。

  志文一家愁云笼罩,如临大敌——如果说以前他们还模模糊糊,不知这个降下祸患的“敌”是谁,现在已完全清楚了——这是一个强大得可怕的敌人。它从不现身,却主宰着一切。它喜怒无常,琢磨不定。它高高在上,不容冒犯。

  面对着这个看不见,摸不着,却似乎又无时无刻,无处不在,能够随意生杀予夺,改变人命运的“敌人”,普通如蚁般弱小的凡人,能够对抗吗?

  志文紧紧把小土生抱在怀里,仿佛一松手就会被人夺走。声音中因担心和恐惧而微微有些颤抖:“小矿,那这几个月要怎么办?”

  “防备一切与水有关的东西!”小矿回答着,却感到无力而痛苦,因为他能确定只有土生的灾祸必定会来,还有必定和水有关。除此之外,具体什么时候来,会是什么样的形式,他一无所知。

  志文把小矿的话当成了救命稻草,回去首先把土生严严实实地看管起来,连秋季开学了也休学不让他去,不让他随便走出家一步。这样他还不放心,又将家里的大水缸换成了小水缸,大木桶换成了小水桶,把门前一口自家的小鱼塘也索性放干了水……,凡是有可能溺水的地方,都仔仔细细将隐患消除掉。

  做完这一切,志文又把小矿请来家里,让他指点一下还有什么疏漏的地方。

  小矿不知该怎么说。志文既是细心防备,又仿佛是较起了劲——你不是说不能近水吗?那我不让娃出去,再把家里所有可能积存水的地方和东西清除掉,看还怎么溺水。

  可是小矿测算的和水有关的灾祸,并不仅是溺水,只是溺水的可能性最大。土生已逃过一次溺水了,下次来的还会是同样的劫难吗?小矿心里茫然无底,也不知该如何再提醒志文。因为无论如何防备,总要喝水、洗澡吧,灾祸会隐藏在这些里面吗?小矿心里纠结而难受。

  时间一天天过去,小矿和志文一家都高度紧张,小心防备。村里的人也一样,都聚起精神,竖着耳朵打听着志文家的消息。从来没有一件事让所有的人这么揪心——明知可能会发生,却不知什么时候会发生,而每一天都有可能发生。

  可是奇怪的是,一晃快两个月过去了,什么事也没有。志文家平静如常,土生关在家里哪也不去,反而吃胖了。

  时至十一月深秋,天气已变得很冷。家里有调皮小孩的父母都嘘了一口气,高兴烦人的夏季终于安然过去,再也不用提心吊胆孩子跑去玩水涉险了。

  志文也松了口气,最危险的夏天已过去,接下来是秋冬,除非土生出意外掉水里,否则溺水的可能性已很小。他的心情开始轻松起来,对土生的看管也没那么严苛了。

  只有小矿仍然是那么紧张不安。那段时间里,他想尽了各种办法,听、掐、算,可是什么也测不到。就连往常飞到他家门前树上的鸟儿,也仿佛在惧怕什么似的,越来越少。

  这是可怕的平静。

  村子里的人都轻松愉快,忙着收割秋稻,喜悦地迎接着丰收。只有小矿焦虑不安。

  难道那个可怕的力量,也忙着什么,忘了这件事吗?

  绝对不可能!

  小矿心底隐隐感觉到,这平静中一定在酝酿着什么。那个隐藏在远处天际背后的身影,或许正在冷冷地注视着,等人们麻木了,松懈了,轻视了,便会施下致命的一击。而这一击什么时候会来,会怎么样出现,无从知道。

  纠结煎熬的小矿病倒了。

  秋天带来的第一股寒流把他击倒在病榻上。阿娘急得团团转,请赤脚医生开了药,效果却不明显,小矿只能每天在床上躺着。

  这天,看着形销骨立,面容憔悴的小矿,阿娘不禁生起了埋怨。说他不该为个毫不相干的人,把自己弄成这样。不该丝毫不为自己着想,莽撞如飞蛾扑火。不该不自量力,似蚍蜉撼树。

  小矿静静地听着,什么也没说。阿娘是为他好,而且说的都有道理,他还能怎么说呢。他忽然产生了一种绝望的感觉——那个可怕的力量,是根本不可能打败的。人的生死有命,都有冥冥的定数。凭他一个小相士的力量,怎么可能改变呢!……

  小矿哀哀地,迷迷糊糊地想着,不知什么时候,阿娘说累了,走了出去忙家务农活。过了一会,正当他恹恹欲睡的时候,感觉有一个人走进家门,来到他床边。

  “师傅!你来了!”

  (17)
  感觉到师傅来了,小矿高兴地想支撑着起来,却被师傅给按下了。

  “师傅,你怎么来了。应该我去看你才对的。”

  小矿有些羞愧,自从那次去师傅家说土生的事,已将近半年过去了。因为他没有听从师傅的告诫,执意要救这孩子,心底总有些惭惶,就没去看师傅,没想到师傅却来看他了。

  “小矿,你的事,你阿娘都和我说了。”原来是阿娘去公社抓药时,顺道告诉了师傅,叫他来劝劝小矿。

  “你有善心,这很难得。但这世上有些事,却不是光凭善心和莽撞就可以做的。天道循环,生老病死皆已安排定下。我们都是弱小的凡人,怎么可以改变呢?”

  小矿本来高兴地想把上次土生躲过灾祸的事情告诉师傅,再请求师傅指点怎么躲过下一次灾祸。没想到师傅还是来劝他不要不自量力,执意救那孩子。心刹那间沮丧下来。

  “师傅,不是有句话说,上天有好生之德,人有恻隐之心吗?天意怎么能滥杀无辜,而我们又怎么能铁石心肠,见死不救呢?”

  师傅一时语塞。他对小矿说的道理,是相士行业几千年传下来的规矩和禁忌。他刚学相术时,也有过同样的困惑。他的师傅也对他说过同样的话,要求他把祖师的训诫放在第一位,无论如何也不能违背。当时,他听从师傅的话,心肠逐渐变得坚硬而漠然。可今天,他没想到对自己徒弟说这些话,却遭到了反驳。

  师傅心底涌起了不快,可是小矿的话能说没有道理吗?他那句话不也是几千年流传下来,深深烙印在这个民族,还有每一个人的思想观念之中吗?积德行善的心境,是否比一个小小相士行业明哲自保的规矩,更加广博和高远呢?

  小矿的善良和坚执,让师傅踌躇了。

  他不忍心再责怪小矿,却也没说更多的话,坐了一会就要回去了。临走的时候,小矿支撑着身体送到屋门口,除了叫师傅保重身体,他还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站在门口,师傅迟疑了下,说:“来的时候经过你们村口,那棵榕树可真大啊。”

  说完,就走了。


  小矿怔怔地倚在屋门口,听着师傅逐渐远去的脚步声。

  他刚才实在是很想问一下师傅,应该怎样算出土生即将来临的这次灾祸。但话到了嘴边,还是咽了回去——师傅是个很传统刻板的人,不会轻易违反相士的禁忌。可是他临走前说的那句话,却有些奇怪。这似乎是一句毫不相关的,没来由的话,他为什么要提到榕树呢。

  在小矿那里乡下的客家山村里,榕树实在是太常见了,每条村子都有一株或几株,大都是种在村子神庙的前后左近。自古以来村民们就认为榕树有神灵居住,极为爱护。又或者是因为榕树枝干嫯诘曲折,用处不大,所以很少砍伐。因此榕树大都树龄很长,枝繁叶茂。更为奇特的是榕树会垂下一条条长长的气根,就象耄耋老人长的胡子一样。当这些气根垂到地上,又会扎进土里生根发芽。因而榕树不会长得很高,却会不断横向扩展,变成一片占地很大的榕树林,形成独木成林的奇观。

  小矿眼睛看不到,可是对师傅说的村口那株大榕树却十分熟悉。因为村里除了晒谷场,还有一个村民们聚集热闹的地方,就是那里。尤其是夏天的晚上,树荫底下总是坐满乘凉闲聊的人们,顽皮的孩子也喜欢在不高的树干上爬来晃去。很小的时候,小矿就在榕树底下听村民们说过这株榕树的故事。它是村子里最早的那辈祖先种下的,树龄已经有几百岁了。原来村子的神庙就在大榕树底下,可是文革中庙被砸毁了,只剩下些残垣断壁。文革结束后,村民们第一时间又把神庙香火在树底下续供起来,听说一些族老还在商议募捐重修神庙。

  可是,这些和土生的灾祸有什么关系?

  小矿已隐约明白,师傅肯定是不想触犯相士的禁忌,却又想帮助他,才隐晦地说出那句话来提点。可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是提醒土生不要去榕树底下,那里会有灾祸吗?可是土生现在连大门都不能出,不大可能去那。再说大榕树靠着山,附近没有河溪池塘,根本不近水,这祸从何来?

  会不会是师傅叫土生去榕树下祭拜一下祖先神祀,祈求保佑,就可以化去这一灾祸?小矿苦笑着摇摇头,自言自语说哪可能这么简单呢。如果真有那般神力,就不会连自身的庙宇金身都保不住了。

  小矿苦苦思索着,一直到晚上仍在念叼着榕树、榕树……。

  阿娘也知道了师傅说的话,也帮着小矿想:“会不会是你师傅叫你去找个名字叫有个榕字的人啊,那人是个高人。”

  “会不会是师傅叫你去榕树底下问问神啊,听说今年仙姑下凡落身到二婶身上,挺灵的。”

  小矿苦笑着止住了阿娘的胡猜乱想。“阿娘,你先去睡吧,我自己再想想。”

  “那你等会也早些睡。”阿娘心疼小矿。

  就在阿娘起身要走进屋的时候,小矿忽然想到了什么。

  “阿娘,我们客家人为什么要种榕树作为神树?”

  “因为榕树可以开枝散叶啊。听村里的老人说,我们的祖上几百年前刚迁徒到这里的时候,人丁单薄,十分困苦贫弱,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扎下根,活下去,繁衍子孙,人口兴旺。”

  “开枝散叶……。”小矿细细琢磨着,似有所悟。

  “是啊,村口那株榕树,我小的时候它盖着好几亩地,这几十年过去,又不断开枝散叶,现在已荫蔽差不多十亩地了。”

  阿娘看小矿在认真听,觉得对他有用,又接着说:“还有就是同气连枝。无论榕树长多大,气根伸多长,都是在一个树头出来的。就是想我们客家人要象榕树那样,不忘同宗血脉情分,相爱相帮,相守相助。”

  “同气连枝,同宗血脉……。”小矿细细听着,忽然大叫一声。

  “娘,我明白了!我明白师傅的意思了!”

  (18)
  师傅那句话里的含义其实并不是很高深晦涩,他知道以小矿的聪明,肯定可以很快悟出来。

  他话里的意思就包含在阿娘说的,最能显现榕树特性的那两个词——“同气连枝”和“开枝散叶”里。

  “同气连枝”,意思是指人就象榕树,没有谁的命运是孑然独立的,必然会与这世间有千丝万缕,或紧密或疏离的关系。从大的方面来说,一个国家和民族的兴亡盛衰,必定会牵动普通百姓生活的福祸安定。往小些方面来说,一个家族的荣枯变化,也会牵扯族人的命运起落。再具体到一个家庭,每个成员受的影响就更为明显。

  由此反过来也是一样的道理。每一个人的命运,也必定会影响整个家庭的命运。个人的命运太微小,不一定能影响整个家族或国家的命运,却能影响一定的气数,呈现不同的气象。

  简而言之,就是如果土生遭遇了灾祸,他的父母,姐姐们的命运也必定会受影响。只要通过反过来测算他亲人们的命,相互印证,就可以推算出土生的命运。而且通过测算土生家族和村子的气数变化,也可以作为佐证。

  “开枝散叶”,意思是不能只囿于掐算土生的命,要把相算扩展开来,细细寻找每一个可能影响他命运的事和物。甚至可以去观察揣测天象天数,从中得到启示。这样相术的角度眼界才更加宽广和高远。


  得到师傅的指点,原本郁结在胡同死角里的小矿心里豁然开朗。

  他马上把志文家每一个人的生辰八字都仔细掐算。除了土生,他父母和四个姐姐的命中都显示在十一月下旬的某几天会有“恸”星——就是会悲恸,恸哭——土生的灾祸必定就是在那几天。

  可是只知道时间还不行,必须要知道会发生什么,怎么发生,在哪发生。不然就会慌乱无措,更加危险。

  能够测算到这些,基本上就象破译了敌方的电报密码一样,一切都能了然于胸,增加胜算。

  可是要掐算到这么准确,实在太难了。小矿能做到吗?

  那段时间里,小矿每天都是一早就出门,敲着竹棍在村里转悠。人们看到他几乎在每户人家门前或屋后都静静站一下,仿佛在想什么,却不进去。还有在村头的大榕树下也站,残破的神庙前也站……。

  人们都在好奇地议论着,不知道平日安静腼腆的小矿这是怎么了。

  只有小矿自己明白,他是在“大海捞针”——细细地掐算,用心地感知,寻找与土生灾祸的蛛丝马迹。

  那些天里,他听风辨气,感到村里好几户人家有阴晦之气,有的是有老人病故,有的是有人得重病,有的是丢失财物,有的是会有牢狱之灾。但时间大都和土生那灾祸不在同一时段。

  只有一个人既有晦暗之气,又时间相符。那是个六十多岁的孤寡老人,叫二爹,年轻时是个拌浆盖房的泥瓦匠。可是他会和土生的灾祸有什么关系呢,小矿苦思不得其解。

  小矿又叫村里的娃娃领着,在田间地头深一脚浅一脚,磕磕绊绊地到处感听。在一处离大榕树不远的山脚下,他感觉到强烈的阴戾之气。在相术里,这里肯定是要发生事关人命生死的事情的,可那里是个长满草的小土坡,周围连个小水洼都没有,怎么会出现土生的祸事呢!

  时间、地点和人,就如找到了一些闪亮的珠子,但是散散乱乱,还缺一根丝线把它们串联起来。

  这天,离阴历十一月底越来越近了。小矿正郁闷着在家里忙些手工活,忽然听到村口大榕树那边传来一阵敲打锣钹声——这是一种久违的声音,自文革中村里的神庙被砸烂,一切传统活动被打上封建迷信的标签后,这些已经绵延回响了千百年的乐器声就沉寂了。现在它忽然又响起,就如阵阵春雷一样,要将沉睡已久的乡野山村唤醒。

  “阿娘,这锣钹声是怎么回事?”

  “听说村里要重修神庙,恢复社祭,这锣钹声应该是在为秋社祭典做准确的吧。”

  “秋社什么时候办?”

  “这个月底,很快了,听说会办得很大,到时阿娘也要去帮忙。”

  拜祭社神,是客家农村千百年的传统。每年分春社和秋社进行拜祭,村民又称为做社。做社那天,就如过年一般家家户户拜祭社神。村子也会举行盛大的集体拜祭活动。

  小矿想了想,又问:“二爹也去帮忙村子里做秋社吗?”

  二爹?阿娘一时没反应过来小矿怎么会问起他。想了一会才说:“是吧,他做过泥瓦匠,听说特别会发石灰,所以村里叫他帮忙修葺神庙。”

  发石灰,就是把生石灰放到一个挖好的池子里,放入适量的水。等石灰与水充分反应变成熟石灰后,就可以用来拌浆砌墙了。

  阿娘的话,似乎就是那条线,把所有的线索串联衔接起来,一切就好像都昭然若揭了。

  (19)
  十一月底的这天,社日来了,因政治运动而沉寂了二十多年的村子又再次沸腾起来。

  村子里的人们喜气洋洋,都忙着用还不算丰盛的供品祭飨社神,祈求得到神的保护和庇佑。

  志文家同样的高兴。虽然还有土生的未知灾祸这块心病压着,但他们已小心翼翼地防备了两个月,什么事也没有。眼看天气就要辞秋入冬,新年很快就要到来,孩子平安无事的成数越来越大,小矿说的那些似乎也没那么严重。

  土生一早起来就又蹦又跳。他早就从姐姐们的口中,偷偷听说这次村里祭拜社神会非常热闹隆重,会有很多新奇有趣的东西,便一直磨着要去看。

  志文十分疼爱这唯一的宝贝儿子,心想在家里关了这么长时间,实在是熬坏孩子了。这么调皮爱玩的一个娃,硬关着不让他去看全村的盛事,似乎太过苛刻而不近人情。可儿子的平安重要,他虽然心情有所放松,却仍是不敢大意。

  为了能让土生去看拜社神高兴下,又确保他平安万无一失,社日的前两天志文专门去村里办社祭的地方——就在那棵大榕树下,还有旁边一块收割了稻谷的田地上去仔细看了下。那株大榕树一面靠山而长,树下的神庙祠堂正有人在修葺。树前是一块几十亩已经收割完的稻田。田的周围都被山包围着,不近河流,也没有什么山塘水洼之类的。他看着挺放心,临走时还和正在帮忙修葺神庙的二爹打了个招呼:

  “二爹,你年纪这么大了还来帮忙啊,小心点身子骨。”

  “没事,我只是帮忙发发石灰,这不弄好神庙盖不牢,神怪罪下来可不得了。”二爹乐呵呵地答道。

  志文往二爹周围看了看,却没看到他发的石灰在哪,也没在意,就走了。

  接着志文来到了小矿家。

  “小矿,村里祭秋社,土生这娃吵着要去看,你看怎样,能让他去吗?”

  他的口气是小心探询式的,心底里嘀咕着小矿应该不会答应——因为小矿一直很严肃认真地告诫他要多加小心。

  可是令他没想到的是,小矿一口答应了。

  “志文哥,没事的,让他去看吧,娃娃们都象过年一样高兴呢。”

  小矿这么爽快地答应,倒令志文有些不知所措,反而有些不放心了。

  “真的没事吗?要不要注意些什么?”

  “不用特别注意,天气冷了,多穿些衣服吧。”


  秋季社祭开始了。

  早上,家家户户各自拜完社神后,便聚集到大榕树前,那块由稻田整理出来的空地上,在一名族老的带领下举行集体祭社仪式。

  祭拜完之后,便是各种热闹的庆贺活动。

  有上刀山——一个人赤着脚从柴刀刃向上搭成的梯子,爬到一个高高的竹架顶上。

  有下火海——在地上用烧红的碳火铺成一条路,然后一个人赤脚走过去。

  有神鸡啼鸣——把一只大公鸡缚在一根高竿上,施了法术让它昏睡。到了时间下面拜祭念咒语,这鸡竟自己醒过来,还引颈长啼。

  最热闹好看的是跳禾棚,这是一种古老的祭祀仪式。二十多名村民身穿古时的服装,头戴着不同表情的狰狞面具,手持木制的斧、刀、戟等兵器,锄、镰、枷等农事用具,随着客家古老乐器低沉而有节奏的“嘡、嘡、嘡……”声,整齐划一地进退起舞。这个仪式分为几个部分,先是献祭、接着是驱邪、祈福、欢庆。这一切都是那么的古老——古老的传统,古老的仪式,古老的用具服饰,甚至那气氛也是古老的——和千百年前并没有什么两样。

  小矿站在熙攘的人群中,和周围兴奋喧闹的人们不同,心里很平静。他知道今天肯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那个会危及土生性命的灾祸,极有可能就在今天降临。

  以前,他会很紧张,很心慌。因为他只是个初入行的相士,没有名气,没有经验,面对那个强大的对手,那股冥冥中裹挟卷走一切的洪流,弱小不堪,战战兢兢。可是经过之前的较量和历练,他成长了,沉稳了。特别是这段时间,他想了很多——那可怕的力量,那叫命运的东西,为什么要这么残酷。它让他降生在一个贫寒的家里,让他一出生就没有了父亲,没有了眼睛,尝尽了各种人间冷暖苦楚。他心中一时间充满了悲凉,如果别的人会害怕命运的多舛和乖戾,那他还有什么可怕的呢——命运仿佛就从来没有眷顾过他。既然如此,就勇敢地去斗一斗吧,用父亲留给他的善良、智慧、坚执,去做那件看起来不可能的事。

  跳禾棚结束了。社祭开始进入到最欢腾的阶段——大榕树底下摆放了很多用竹蔑编糊成的面具头壳,有慈眉善目的太爷太婆,有威武长须的将军,有笑意盈盈的长寿仙翁。最多的,还是弯眉咧嘴的大胖娃娃。

  村民们纷纷抢到头壳套在头上,高兴地随着锣钹声舞将起来。刹那间,欢笑声,叫喊声响彻山岭田野。

  本来土生一直被他爸攥得紧紧的,在好奇地看。这刻再也忍不住了,使劲央求志文,要去玩头壳。

  志文架不住,也是不忍心,终究放开了他。小土生立即飞快地跑去抢了个胖娃娃头壳,兴高采烈地舞了起来。

  刚开始,志文还用眼睛紧盯着他。可是当土生融入一大堆同样带着头壳,又蹦又跳的孩子里,他很快就分辨不出哪个是他的儿子了。

  志文也不是很在意,不管怎样,土生总在这堆孩子里,跑不到哪去。

  可是当锣钹声渐息,欢腾尽兴的人们停了下来,又把头壳取下放回原处时,志文才发现土生不见了。

  他慌了,开始四处寻找。问了好多人都说没看到。他见到了小矿,求救似地抓住问:“小矿,土生不见了……,你不是说今天没事吗?……你快算一下他在哪!”因为恐惧和担心,志文的语无伦次,还带着哭腔。

  “志文哥,土生没事的,你叫多些人再好好找找。”小矿的声音那么镇定,竟没有一丝慌乱。

  土生不见的消息很快在村民中传开了,许多人开始帮忙找。

  没多久,在大榕树那残旧的神庙后面,传来一片喧哗声。

  土生找到了!

  志文赶紧跑过去,眼前看到的一幕让他惊呆了。

  他看到神庙后边一个几平方米见方的石灰池旁,土生被人捞了上来,浑身糊满了白色的石灰浆——连头脸都是,一眼几乎认不出来了。

  看起来似乎没那么糟的是,土生好像没什么事,只是受了惊吓。

  这时旁边的一个村里人说了:“土生,这石灰池藏那么偏僻,你咋还能掉进去呢,也太猴了。”

  又有另一个人说:“幸好这是发了几天的石灰池,不烫了,不然你小命就要没了。”

  众人正七嘴八舌说着,人堆里忽然挤进来一个人,正是发这石灰池的二爹。他见到土生这样,吓得声音都颤抖了。“快,快送公社卫生院!”

  旁边又有人说了:“二爹,他这不是没事吗?用水冲干净就好了。”

  “你们懂什么。我发了几十年的石灰,这可是强碱,会烧坏皮肤,会死人的。”二爹顿足叫道。“我就怕皮孩子来玩,特意把石灰池挖在这偏僻的山边,还用东西遮盖上了,这娃怎么还是掉进去了呢。”

  他见人们还不大相信,又马上说:“几年前公社修礼堂,有个小姑娘不小心掉进了石灰池里,也象今天这样,没几天她就全身掉皮溃烂,送县医院也没抢救过来啊。”

  这时人们才惊慌了,尤其是志文,吓得瑟瑟发抖。连忙七手八脚简单冲去土生身上的石灰,马上准备送医院。

  这时,一个人走出来拦住了他们。

  (20)
  站出来拦住大家的人,是小矿。

  “不用去了,土生没事。”他的语调很平静。

  “怎么会没事!这强碱碰到皮肤可是象火烧一样的啊。娃娃皮肤还这么嫩,烧伤会更厉害!”那石灰池是二爹挖出来和看管的。小孩虽说调皮,可是他知道自己也难辞其咎,焦急得声音都颤抖了。

  “小矿,你不是说今天没事的吗?我还专门问过你才带土生出来,可怎么会这样!”志文因为心疼和担心儿子,心里又怨又怒,几乎是对着小矿嘶吼。

  “土生真的没事,你们再好好看看。”小矿还是那么平静,声音中透着无可质疑的坚持。

  二爹连忙低下头细细查看土生的头、脸、四肢各处的皮肤。

  渐渐地,他脸上露出了奇怪的表情,仿佛觉得不可思议。

  因为他看到土生的皮肤虽然微微发红,却并没有那种被碱严重烧伤的紫红色。与石灰打了几十年交道的他,脸上露出了大惑不解的表情。可毕竟他对石灰非常熟悉,马上发现了什么不对。

  因为他闻到了一股酸味——很浓的酸味,刚才他一时情急,没有发现这个,现在镇定些了,才发现石灰池里飘出一股很浓的酸味。

  “这是什么?”二爹一时很茫然。这时旁边有一个声音说话了,是小矿的阿娘:“二爹,这是醋,小矿叫我倒进去的,有两大桶。”

  二爹充满害怕和焦虑的脸上瞬间露出了喜色:“醋!可以解碱的,那土生没有大问题了,不会有事了。”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叫喊出来的。

  众人松了一口气。在欣喜土生的大难不死后,沉静下来一想,马上发现了这次事情的怪异,疑问很快冒了出来。

  “小矿,你为什么提前倒了醋在石灰池里面,难道你已事先知道今天土生会掉进去吗?”志文提出了最大的疑问。

  “是的,我提前算到了土生今天有事。”

  小矿的话在围着的人群中引起了骚动,连阿娘都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小矿。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还叫我带娃来呢!”志文这明显是恼怒的质问了。

  是的,所有的人都不能理解,明明已算出土生会有危险,会大祸降临,为什么还让他来呢,让他避开不是最好吗?

  小矿缓缓地说:“志文哥,该来的总会来,我们不能总是躲避,只要土生没事就好。”


  没有人理解小矿这次为什么这样做,包括他的阿娘。这一切的安排和道理,全在他的心里。

  自从他那天悟透了师傅的提点后,很快就算出了社日这天会有事发生,而且几乎必然是土生的灾祸。

  当他再将二爹,石灰池等种种测算出的不祥之象串联在一起,这要来的第二次灾祸,就显得越来越清晰。但小矿却没有丝毫高兴,反而从心底里感到一阵战慄和寒意——比起遇溺,这堕入石灰池的灾祸更加隐蔽、残忍和可怕。隐藏在黑暗中那股冥冥的力量,似乎是恼羞成怒,要用更严厉的方式来维护它不可侵犯的威严,对胆敢轻视它、阻挠它、反抗它的凡人众生,施以震慑和警诫。

  该怎么办呢!

  小矿算出了这次灾祸,却谁也没告诉,包括他阿娘。他心里隐隐觉得,这次灾祸是避不过的,即使他去告诉了志文家,不让土生看拜祭社神,也很可能会出别的事——无法预料和掌控的事。既然他能算出了土生会堕入石灰池,为什么不能将计就计呢?

  这是很险的办法,如果成功了却又是有奇效的办法。就如下围棋,被强大的对手重重围困,但趁对方大意棋走险招,往往就能反败而胜。

  就为了对手的“大意”,小矿将心里的想法谁也没告诉。他问清了石灰池的大小,叫阿娘备下浓醋——醋没那么多,还有腌酸菜的水。直到社日那天早上,才将醋倒进石灰池子里搅匀,然后就叮嘱阿娘每隔一会去那看看。阿娘做这一切时充满疑惑,可是小矿守口如瓶,什么也没说。

  社日那天,土生套着胖娃娃头壳,在孩子堆中舞得兴高彩烈。可是不一会,他就看到了更吸引他兴趣的东西——一只野鹌鹑,后面还跟着几只小鹌鹑,仿佛被村民的喧闹声惊扰了,正在大榕树下的一个草丛中探头探脑地看。诡异的是,这么多小娃娃,只有土生看到了它们,马上心痒痒地扔下头壳去抓。鹌鹑马上带着它的雏儿钻进草堆里,小土生不甘心,一路追到神庙后面,鹌鹑没抓到,却一失足掉进了石灰池里。幸好小矿阿娘及时发现,马上叫人把他捞了起来。

  (21)
  离过年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幸运逃过第二次劫难的土生又被严严实实地关在家里。志文也没再问小矿什么下一次灾祸之类的问题了——只剩下这二十多天的时间,唯一要做的就是倍加小心,祈求平安渡过。至于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他已不多想,或者说多想也没什么用。

  小矿心里也有些茫然。如果说土生的第一次灾祸是遭遇战,他赢在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侥幸。第二次是正面交锋,他胜在了棋走险招,出其不意。那这第三次——也只可能是最后一次,在剩下这不多的时间里,就必然只能是短兵相接,无比惨烈的白刃战。

  这最后的对决,无疑是悲怆而残酷的。那冥冥中的力量,开地辟地以来就按照自己亘古不变的法则在运行,掌控着天地间的生死福祸。人们对它无比敬畏,战战兢兢,甚至细致地创造出“阎王爷”、“判官”、“黑白无常”、“牛头马面”等诸多骇人的形象,总结出“阎王要他三更死,不会留命到五更”等可怕的规律。似乎没有什么能阻挡它对弱小凡人命运的生杀予夺。

  可是,这次它的无上权威却遇到了挑战——一个小小的相士,竟然一而再地阻挠,使它运命的行使落了空。小矿不知道那个天际后面,冥冥之间的身影作何想法。但他凭直觉断定,这剩下的二十多天,必然不会平静。土生八岁以后的命运,就将在这短短的时间里被决定。

  问题是,这剩下的时间里,究竟会发生什么?

  就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较量般,小矿无论如何努力,都再也算不出土生下一次灾祸的蛛丝马迹。围绕在土生周围的人,包括整条村子人人处处,到处都充盈着迎接新年的喜气。在这扑天盖地的欢庆里,家家户户准备着过年,憧憬着新年。只有小矿,仍然是眉头紧锁,苦苦思索。

  唯一能稍稍让人安心的是,志文经过两次土生的灾祸后,已变得杯弓蛇影,万分小心。在过年前,土生绝对不能踏出家门一步——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行!志文下了决心,向家里人说了狠话。不仅如此,家里凡是和水有关的东西,能不用的坚决不用。比如开水壶,水缸,水桶。甚至家里吃的饭都不再有汤和粥之类,猪食也只能吃稠的。对于儿子,志文两夫妇更是寸步不离,轮班陪着看着,连喝水和洗澡都无比紧张。

  志文一家近乎神经质般紧张兮兮的防备,似乎把土生有可能发生灾祸的途径全都堵死了,看起来已经万无一失。

  小矿心里却忐忑不安。他没有志文想的那么简单,难道严严实实地关在家里,滴水不沾,就可以平安无事了吗?可是他一时又没有什么头绪,只有辛苦阿娘每天都去志文家探听一下消息。

  快过年了,时间就如倒计时般一天天过去。一晃两天、三天、五天……,一切平静如常,唯有过年的气氛越来越浓。小矿的掐算和听风,也是一片吉祥之气,根本没有什么灾祸要来的迹象。难道土生这娃已经渡过这个劫难了吗?或者那个天意的安排,已改变主意了?这种侥幸的想法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随着四处洋溢的喜气,竟不知不觉如野草般蔓延枝长。

  离过年还有十多天,小矿跟随着阿娘到公社的街上采办过年的东西,顺道去看看师傅——师傅年纪已大,身体不好。

  师傅对这个瘦弱的身体里透着聪明、懂事、善良的徒弟十分怜爱。相士行业要求徒弟对尊长绝对的尊从,不能有丝毫违逆。可是小矿刚刚出师就没有听他的话,让他心里曾经很不快。他没想到看似柔弱温顺的小矿,心里会有一种如此不屈的倔强。刚开始他生气地想,就让他受些挫折和教训吧,这样才会知道天高地厚。可是当他知道小矿不顾周围所有人的非议、嘲讽,甚至是侮辱,丝毫不顾自己的声誉和将来,飞蛾扑火,精卫填海般一意去做那件看起来不可能的事情时,不禁深深为之动容。那晚他去看小矿,看到他形容消瘦,面容憔悴,心里十分心疼和不忍。有一瞬间,他觉得这个徒弟身上有一种闪光的东西,远超自己,令他惭愧。

  “师傅,马上过年了,今年过年比往年热闹很多。”

  “是啊,没有了政治运动的绳子绑着缚着,人们当然高兴欢腾了。”

  “听说我们相术这行现在政府也没怎么管制了吗?”

  “是啊,已经放松多了,有的已经是半公开了。”师傅话语里透着欣喜。“我测算,相士行业会越来越兴盛,迎来好日子。”

  “那样就好,我们再也不用遮遮掩掩的了。”小矿也很高兴。

  “那个命中有难的娃娃怎样了?”师傅心情好,这回他主动问土生的事。

  小矿把土生被志文严严实实关在家里的事说了,接着问:“师傅,那娃被家里看得严严的,几乎不沾水。还有我怎么算也没发现有灾祸的迹象,会不会是这娃已经平安无事了?”

  师傅沉吟了一下。“小矿,我还是给你讲个故事,你自己想一下吧。”

  师傅说的是民间流传的唐太宗和武则天的故事。

  武则天十四岁入宫,姿容绝色,聪颖可人,深得唐太宗宠爱。有一天,唐太宗叫一个当时很有名的相士太师测算国运。没想到这相士说,三十年之内,唐皇宫内将会有一武姓女子惑乱宫廷,登基为皇,夺去李唐江山。唐太宗听了很吃惊,却将信将疑。因为那时唐太宗还年富体壮,政权江山牢牢把握在手中。至于女人登基为皇,更是不可思议。在古代,女人不能读书做官,很特别的顶多象汉朝吕后那样干干政,做皇帝却是绝无可能。所以唐太宗很狐疑,不怎么相信。但他还是派人在宫中大搜查,结果只找到一位武姓女子——就是他身边的武媚娘。

  唐太宗看着眼前这个年方豆蔻,娇羞动人的宠妃,怎么也不能把她和祸乱宫廷,夺去江山联系起来,于是一直不为相士的话所动。直到十几年后,唐太宗病危,那个关于武姓女子的传言也愈来愈烈,才不得不考虑大唐江山和子孙后代的安危。他本想赐死武媚娘,以绝后患。可是武媚娘梨花带雨,哭求愿意削发为尼,陪伴青灯古佛终老,再不入皇宫。唐太宗一时心软,想着她都做尼姑了,远离宫廷,怎么还可能夺走江山和做皇帝呢。为了稳妥,他还下令庵堂对她严加看管,不得还俗。可是后来呢,唐太宗才死了三年,武媚娘就重回宫中,翻云覆雨,使尽手段,登基做了女皇。

  其实这故事和小矿救土生的事有很多相似之处,就是都提前掐算出了祸事,都采取了防避的手段。唐太宗还是提前十几年就知道了那个谶语,做了防避,可是却依然无法改变。师傅通过这个故事就是想说明,千万不要松懈大意,不要轻视冥冥之中那个力量的执着和可怕。即使已人所众知,已经有了戒备,它也绝对不会轻易改变行使自己的运命。

  小矿明白了。他的心情很沉重,按照师傅的提点,那还有这十多天里,土生的祸事必然就会有个了结了。

  “那娃家都已如此防备了,还会躲不过吗?”小矿抓住时间问师傅。

  师傅摇摇头:“那娃家里想得太简单了。你算他的灾劫与土命受水所克没错。但这世间的水可是千千万万,无处不在。有的有形,有的无形。怎么能那么容易防备呢?”

  “师傅,无形的水是指什么?”小矿疑问。

  师傅正想回答,堂间忽然一阵刺骨的冷风吹过,他马上剧烈咳嗽起来。看到这样,小矿也不好再问,坐了一会,叮嘱师傅多保重,就回家了。

  回到家里,小矿一直在琢磨师傅所说的无形的水是指什么,却苦思没有头绪。他只有紧紧地关注着土生家。


  时间一天接一天的过去,只剩八天、七天、六天、五天......。每天阿娘回来都说土生很好,什么事也没有。可是小矿却很担心,越近除夕就越觉揪心。

  农历十二月二十七,这天是小年,阿娘一早去了土生家探听消息——这段时间已成了阿娘的习惯,每天去土生家看看情况,然后回来告诉小矿,再去忙一天的活。

  阿娘回来了。

  “土生出了麻豆,别的没什么事,能吃能喝能跑,好得很。”

  阿娘语气很轻松。因为麻豆在那时的农村是小孩子常得的病,脸上身上出一粒粒的小疹子,只要不吹风,吃些草药,很快就好了。

  小矿也得过麻豆,可他却觉得不对劲。细细琢磨一下,马上说:“阿娘,我要去一次土生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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