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周宇走后,老太太开始考虑别的事儿了。
她让老三背着铁锹,跟她来到寨子后面的一小片菜地上。
那儿的土地松软。
“三儿呀,你喜欢吃棒棒糖吗?”老太太问她仅剩的一个儿子,她曾经有过三个膀大腰圆的儿子,如今,就仅剩下这一个了。
三儿傻笑着。
“嘿嘿,喜欢。”杜豹说。
“特别喜欢吃?”
“嘿嘿,喜欢。”杜豹重复说。
“你还想要棒棒糖吗?”
“想要。”
“那娘告诉你,这地里藏着一大袋棒棒糖,不过,你得用铁锹把它挖出来。”老太太说。
杜豹的眼睛亮了。
“真的呀?”杜豹说。
“当然啦。娘怎么会骗你。”
“在哪儿呀,我现在就挖。”
老太太在菜地上察看了一下。
她指着脚下的一小块地方。
“就从这儿挖。一直挖下去,就一定能挖到那袋棒棒糖。”老太太说。
杜豹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如果不是老太太送点水让他喝,他一刻也不想停。
“乖儿子,娘给你唱首歌吧。”老太太说。
杜豹没有反对,但是,他也没有同意,他只是想集中注意力,赶紧把棒棒糖挖出来。
老太太唱了起来。
她唱的是儿歌。老儿歌。三个儿子小的时候,她几乎每天都给他们唱,这么久不唱了,她还是有点生疏,但生疏也只是那么一小会儿的功夫,很快,她就流利地唱了起来。
老太太不是普通的山民,好歹,她也上过师范学校,所以,她那个年代的儿歌,她几乎都会。
她唱了一首接一首。边唱边流泪。
杜豹没注意到娘流泪了,他一门心思干着他的活儿。他虽然傻了,智商只剩下一丁点儿,也就跟三岁的娃娃类似,但他的力气没丢,还是成年人的力气,还是那种比较强壮的成年人,因此,没多大一会儿,他就挖出来一个深坑。
老太太指点着前方左右再挖挖,没准儿,棒棒糖就藏在周围的某个地方。这样,坑就变得宽大一些。
终于,老太太说可以了,不用再挖了。
杜豹快哭出来了。
“棒棒糖呢,棒棒糖在哪儿呀。”杜豹嘟囔着。
老太太指着一个地方。
“那儿,好像就藏在那儿。你再挖挖。”老太太说。
等老三转过身,撅着屁股又开始挖的时候,老太太从口袋里掏出一袋棒棒糖,顺着坑边,滑了下去。
“在那儿,我看见了。”老太太说。
杜豹转过身,也发现了坑里的那袋棒棒糖。但是,他有点失望。
“就这么一小袋棒棒糖呀,你不是说有一大袋么。”杜豹抱怨着。
“小吗?也不小吧。”
“可你告诉我有一大袋呢。”
“哦,我记起来了,你要是再办点事,还会有一袋一模一样的棒棒糖出现。”老太太说。
杜豹的情绪这才好一点儿。
老太太指使着儿子办别的事。
她让小儿子把大儿子尸体搬到大坑里,把装魏蓝的那个大筐也放到坑里。然后,又打开棺材,把二儿子的尸体搬出来,也搬到大坑里,跟大儿子并排躺着。
没办法,二儿子没法用棺材,因为,棺材太沉了,光靠杜豹一个人,根本搬不动。
“把土再填回去,然后,另外一袋棒棒糖就会出现。”老太太说。
“真的呀?”杜豹欢欣鼓舞。
“当然是真的。”
杜豹把土又填回去,垒起了一个小土包。
老太太又在杜豹的身后扔了一袋棒棒糖。
杜豹高兴地捧着第二袋棒棒糖。
“娘以后要是跟你大哥二哥一样,一动不动了,你也能挖个坑,把娘埋进去吗?”老太太问正同时吃着三根棒棒糖的杜豹。
杜豹嘿嘿傻笑。
“行吗?娘要是一动不动了,你能把娘埋了吗?”老太太又问。
“嘿嘿,我要是埋了,有棒棒糖吗?”杜豹问。
老太太摇着头。
“恐怕没有。”老太太说。
“没有我就不干。”杜豹回答。
老太太挺无奈,不过,她也没有试图说服儿子。
“瞧你弄了一身土,咱们去洗个澡吧,洗得干干净净的,再换身新衣服。”老太太说。
杜豹摇头,他不想洗澡,他只是想一根接一根地吃棒棒糖。
“洗澡时也可以吃棒棒糖。”老太太说。
杜豹这才同意。
幸运的是,还有整整两大缸水,用不着再去挑水。
老太太烧了一大锅水,她先洗,洗得一丝不苟,头发也洗得每根都干干净净,然后,她换上了早就预备好的寿服。
她哄着杜豹洗澡。
杜豹开始洗了以后,老太太又去厨房忙活起来。
她炒了六个菜。还舀出来一大罐酒。
然后,她就跟杜豹坐在她小屋的桌子旁,慢慢吃了起来。
小屋的门大开着。
这个杜豹再次变成三岁以后,口味似乎也变了,他不喜欢喝酒,一滴酒也不愿意喝,老太太只好自饮自斟。
但是,小白没有来。一夜都没有来。
第二夜也没有来。
连着几天,老太太都做了一桌子菜,开着门,边喝酒边等小白。天亮以后,才去睡觉。
直到第五天,午夜时分,小白才晃晃悠悠突然出现在门口。
小白仍然是湿漉漉的。
“来了。”老太太说,宛若跟串门的客人打招呼。
小白嘻嘻笑着,走进了屋。
杜豹本来还是傻乎乎的,看见小白,一下子突然呆了,他似乎记起来什么,全身发着抖,一动也不敢动。
“怎么才来呀?”老太太问。
小白笑嘻嘻的。
“怎么,等急了?”小白说。
“是,是等急了。”老太太说。
小白装出说悄悄话的样子。
“我是故意晚来几天的。”小白说。
老太太倒挺沉静。
“为什么呢?”老太太问。
“不为什么,就是想多折磨你几天。”
“多折磨我几天?”
“是啊,你俩儿子死了,一个儿子傻了,你多活一天,不就多受一天的折磨么。”小白笑盈盈地说。
老太太不吭声了。
小白瞧了瞧满桌子的菜,又说话了。
“不过,你看起来并不算怎么痛苦。”小白说。
老太太岔开了话题。
“坐吧。”老太太说。
小白微微一笑,她一脚把椅子踢到几米外的旁边,然后,她坐了下来,或者说,她好像是坐了下来,仿佛她屁股下面有一把看不见的椅子。
老太太对小白这种特别的能力并没有表现出惊奇,只是在她面前摆了一双筷子。
“你随意,别嫌我的手艺差。”老太太说。
小白却一动不动。
“这些都是我不喜欢吃的东西。”小白说。
老太太饶有兴趣。
“你喜欢吃什么呢?”老太太问。
“想知道我喜欢吃什么?嘿嘿,恐怕我告诉你,你就吃不下饭了。”小白说。
老太太的脸色变了。
“可你以前不这样,以前,你在这里,可是什么菜都爱吃。”老太太说。
“以前只是以前,现在不同了。”
“有什么不同呢?”老太太问。
小白又嘻嘻笑。
“有什么不同?嘿嘿,似乎,也没必要告诉你。”小白说。
冷了一会儿场。
“你喝酒么?”老太太问。
“酒?嘿嘿,这个倒可以喝一点。”小白说。
老太太倒了一大碗酒,把酒碗推到小白的面前。对于小白能凭空坐在空气里,老太太仿佛完全没有看见似的。
小白端起碗,一口气就喝下一大半。
小白咂摸了几下嘴,才放下碗。老太太能看见她的舌头是黑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