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式骗局大全》——在这里,读懂江湖

  茶食被道士和这些男女一闹,耽搁了时间,端盘的过来收走了茶食,给桌子上放下了凉菜,准备酒席。我正在想着这个会鬼画符的老道士,琢磨着他的那些伎俩时,突然,有一个人声如裂帛,他高声喊道:“我的钱袋子啊,谁见到了?”
  一个人丢了钱袋,其余的人赶紧看自己的钱袋,突然,更多的人喊了起来,他们居然都丢了钱袋。
  我向身后一摸,居然发现裤子被划了一条口子,我装在口袋里的钱袋也不见了。
  人们开始议论纷纷,眼睛四顾,寻找着小偷藏在什么地方。远处发生了争吵,有人说他发现了小偷,另外一个人说,你怀疑我是小偷,我就脱光衣服给你看。
  满院子的人中,只有三师叔和我看明白了。小偷早就溜走了。
  老道画符是假,那些人吵架是假,那对夫妻表演也是假。老道在这一带名气很大,连那个老和尚都知道他,可见他在这一带玩这种鬼把戏已经很久了,也玩了很多次,但没有人识破他。鬼画符这种把戏,江相派的一眼就能看穿,但是别人不懂。老道装模作样地在黄表纸上划来划去,众人以为是真的,而只有我和三师叔知道他是在故弄玄虚。
  一张黄表纸,会让一个人瞬间变得疯癫,露出本相?显然是不可能的。老道这样做,无非是吸引所有人的视线,而背后的老荣趁机下手,偷走了我装在口袋里里的钱袋。
  自从出道以来,我第一次失窃。可见,此处藏有高人。
  只是,我还不知道,这个老道,和这些老荣,还有大排,是不是一伙的?

  那天的宴席不欢而散,因为很多人都丢了钱袋,我估计那天出现在宴席上的老荣,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一大群。
  我们走出了那座村庄,夹杂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左右望望,没有看到形迹可疑的人,我判断,这个老道和老荣是一伙,但是和大排他们不是一伙。大排并不知道我们会在这个大户人家的宴席上出现。
  大排的马队已经向东边追出了好远。他们判断我们会惊慌东窜,其实我们慢悠悠地走着,跟在他们的后面。
  三师叔说:“亏你还是老荣,怎么还能让人家把钱袋溜走了?”
  我惭愧地说:“我一直在想那个老道的把戏,根本就没有想到会有老荣出现。”
  三师叔说:“老道那些把戏有什么揣摩的?老道一出场,我就知道他后面有阴谋,我想着你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应该也能察觉到,谁知道你一点也不知道防范?”
  我说:“那四个人是在和老道演双簧,我知道,其目的是吸引所有人注意力,便于老荣下手。可是,老道手中的黄表纸上,明明什么都没有,为什么放进水中就出现了图形?”
  三师叔问:“你师父,也即是我的大师兄,没有教给你这些吗?”
  我知道三师叔说的是凌光祖。凌光祖还没有来得及教给我这些技能的时候,他就被一场大火烧死了。我说:“我在江相派时间不长,只学会了一点皮毛。”
  三师叔说:“难怪你和那些蠢夫一样睁大了眼睛观看,这里面有它的窍门。我简单给你说吧,老道先用药水在黄表纸上写字或者画图,然后在太阳下晾干,这样黄表纸上就什么也没有了。等到表演的时候,老道在空中虚抓一把,装着用手指在黄表纸上写字,你看到黄表纸上什么都没有,然而,他一放进水中,黄表纸上的字迹和图画就显露出来。不同的药水,会显示不同的颜色,最简单的一种是,用毛笔,蘸着熬成的小米稀粥,在纸张上写字,然后在太阳下晒干。过几天,把这张纸放在水盆里,纸张上面的字迹就出现了。”
  唉,可惜师父凌光祖死得早,没有把这些技艺教给我。三师叔懂得这些技艺,但是他不能专心,也不能安心,他总是跑来跑去,不是一个好师父,他缺乏教导徒弟的耐心。凌光祖是一个好师父,可是他过早离去了。
  一想起师父凌光祖,我的心中就充满了无限悲凉。
  三师叔在埋怨我,我心里很难受。想要赶上已经走远的镖局,我们需要很多天。而现在我们身无分文,今天的晚饭都没有着落,我决定今晚找个大户人家下手,捞一票。

  那天黄昏,我们走到了一座小镇上,为了避免被大排他们找到,我们没有住客栈,而是住在镇子外一眼废弃的窑洞里。
  现在天气渐渐转凉,但是我们从打麦场抱捆麦秸秆,对付着就能度过一夜。而且,这里视线开阔,一有风吹草动,我们就能察觉,即使形势不利,也能很快逃脱。
  坐在破窑里,三师叔说:“现在我们身无分文,前面的路还很长。想要搞点钱,对于我来说易如反掌,但是,你现在也老大不小了,今晚我想看看你的能力,你能不能赶在天亮,搞到三百块钱。”
  我信心满棚地说:“没问题。”
  三师叔说:“你先别说没问题,你多少次都说没问题,最后总是出了问题,你真丢我们江相派的脸。”
  三师叔说话的时候,神色平静,但是这句话在我听来,比打我耳光还难受。三师叔不是师父凌光祖,凌光祖不会说出这么刻薄的话,而三师叔放荡不羁,什么话都能从他那张嘴巴里蹦出来。
  我感到惭愧又痛苦,几乎对自己失去了信心。
  但是我坚信,我确实没问题,我已经单独行窃好多次了,而且每次都满载而归,三师叔那句话对我打击太重了,我今晚一定要马到成功,让三师叔看看这个师侄,不是他口中那么不堪。
  三百块钱尽管不是一个小数目,但是,只要找准对象,只出手一次,就能够弄到。那时候的人普遍都会把钱存放在家里,而存放的地址,除了柜子,就是箱子。那时候的物价、房价和地价几十年不变,所以不用担心通货膨胀,人们都喜欢把钱存在家中。那时候的土地还在老百姓手中,可以自由买卖。
  那天夜晚,天色阴暗,我从破窑洞里走出来,在村道上溜达,查看着两边的房屋,谁家门楼高,谁家门前的石头台阶高,谁家就有钱。
  村中央有一户人家,盖的是两层木楼,那个年代,人们居住的都是平房,能够建木楼的,绝对是大户人家。我今晚就准备在这户人家下手。
  这户人家的门口贴着一副白色对联,对联还是新的,没有孩子撕扯的痕迹,我判断这家刚刚死了人,死了人就好,因为农村从死人到安葬,中间要相隔三四天,这三四天里,主家都睡不安稳,昼夜忙碌,现在死者刚刚安葬,他们一定会睡得很踏实,而我正好行窃。
  我穿过村庄,查看着村庄的走势,我在村道上没有遇到一个人,村道是一个斜坡,我决定盗窃成功后,如果被人追赶,我就沿着斜坡一直乡下跑,跑进山沟里。山沟里到处都是窟窿,我随便窝在哪里,都能够躲避追捕。
  我在村外等候了大约一个时辰,估计村庄里的人都睡着了,这才悄悄地溜出来,蹑手蹑脚地走到了那户人家的门前。那户人家的门楼虽高,但是墙壁一点也不高,不同的是,别人家是土墙,他们家是砖墙而已。
  村道两边,是两排鳞次栉比的房屋和院子,几乎每座院子前,都有一个柴垛子。这儿的人做饭依靠柴禾,所以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有一个柴垛子。我从柴垛子上抽取了一根粗硬的木柴,靠在墙壁上,然后踩着木柴,攀上了墙头。
  我爬在墙头上向下望,看到院子里一片漆黑,我从口袋里抓起一粒小石子丢下去,院子里没有任何反应。
  我心花怒放,从墙头上跳到院子里,然后顺着墙角,溜到大门口,打开门闩,虚掩上大门。我在前面写过好几次,小偷行窃的时候,一定先要投石问路,然后虚掩大门,这叫留条后路。万一偷窃的时候被主人发觉,你就可以打开大门,溜之大吉。
  院子里没有任何动静,我放下心来,一步步走到了他家院子里,我每走一步,都非常小心,像一只警觉的老鼠一样。没有发现任何危险,我才会迈出第二步。
  我走到了房檐前,蹲在地上,向四周张望,似乎没有发现什么危险。这户人家的墙角有一间低矮的厨房,厨房里的房门打开着,这有点不合常理,人们睡觉的时候,都会关闭厨房门,防止老鼠走进去。我正在疑惑的时候,突然看到厨房里似乎有阴影在移动,我的头发突然竖了起来,这座院子里有埋伏。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那晚没有月亮,我无法看清楚厨房里到底是什么,遇到这种情况,我只能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盼望对方没有发现我。
  厨房里没有动静了,我怀疑刚才是自己看花眼了。我正在暗自庆幸的时候,突然看到墙根下有一个人影,他正在慢慢向院门移动。
  啊呀,中了埋伏了!那个黑影移向院门,是为了堵住我的后路。
  我全身的毛孔在那一瞬间全部张开了,浑身的汗毛也竖起来了。

  我的第一反应是快逃。
  我跳起身来,以最快的速度奔向大门,我觉得我跑得飞快,几乎都快要飞起来了,我从来没有跑得那么快过。我一眼瞥见墙角的那个黑影也离开了墙角,他像一只巨大的鹰,向院门扑去。我还瞥见厨房里有人跑了出来,手中挥舞着棍棒之类的东西,大声叫喊着。树上跳下了人,房间里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也有人跑出来。
  果然是中了埋伏。他们在我投石问路的时候不出来,在我拔开门闩的时候不出来,在我向房檐前行走的时候不出来,而在我来到了房檐下的时候,才突然一齐冒出来。我陷入了他们的四面合围中。
  但是,我还是快了一步,我第一个赶到了院门后,打开了院门,就在我刚要迈步跨过门槛的时候,一根棍棒突然重重地砸在了我的腰上,我倒了下去。
  大约有五六个精壮小伙子跑到了我的跟前,他们都跑得气喘吁吁,有的用棍棒打我,有的用脚踢我,他们愤怒地骂着:“叫你跑,叫你跑,现在咋不跑了?”
  我全身疼痛,几乎要疼昏过去。我倒在地上,像一只虾米一样,蜷曲着身子,任他们密如星雨的腿脚和棍棒落在我的身上,我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我听见有一个人在洋洋得意地说:“我就说还会有贼来,你看看是不是?果然来了。”
  另一个人说:“要不是有人送信,你能知道有贼来?”
  谁给他们送信?我和三师叔一路上都没有看到有人跟踪,而且,我偷窃这一家人,也是临时起意,怎么会有人知道?
  这个通风报信的人,到底是谁?除了大排,肯定不会再有别人。
  可是,大排隐藏的也实在太深了。
  嘉峪关镖局借刀杀人,让响马干掉龙威镖局;三师叔借刀杀人,让衙门干掉嘉峪关镖局;大排借刀杀人,让这个大户人家干掉我和三师叔。只是,大排千算万算,少算了一招,今晚偷窃的只有我一个人,三师叔没有来。

  那些人打累了,这才住手。我的意识还清醒着,悄悄动动双手和双脚,感到还能动弹。只要骨头没有断裂,一点皮外伤没有什么,哪个走江湖的人能不受皮外伤?人在江湖飘,谁能不挨刀?
  他们将我提起来,将我的双手扭向背后,我感到一阵钻心般的疼痛,这种疼痛压住了皮肤上的所有伤痛,我尖叫一声,他们再也扭不动了,这才不再扭了,将我推进了一座房间里。
  房间里点着一盏油灯,油灯昏黄的光线中,我看到这间房屋里还有一个人,他被吊在房梁上,晃晃悠悠。他低垂着头,没有任何声音,甚至连呼吸声都听不见,我不知道他是死是活,也不知道他是谁。
  一个粗壮的声音在后面说:“吊起来,等天亮了一搭解送官府。”
  那些人七手八脚地把绳子紧紧地捆在我的身上,把我捆扎成了一个粽子,然后也把我吊在了房梁上。捆扎我的绳子是新的,硬硬的绳子几乎要刺破我的皮肤。
  那些人吹灭了油灯,然后离开了。
  我一直一言不发,我装着死了。我发现在这种无力反抗的情况下,装死是最好的办法。没有人会去打一头死狗,没有人会去为难一个死人。
  吊在房梁上,我在黑暗中睁开眼睛,看到窗外还有一个黑影,他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蹲下去,那晚没有月光,我只能看到他模糊的身影。
  他在偷听房间里的动静。我一直憋着没有说话。
  后来,那个人离开了。
  又过了很久,窗外再没有了任何声音,我在思谋着怎么脱身,旁边吊在房梁上的那个人突然说话了,他悄悄地说:“吃搁念的,是吃搁念的?”(江湖中人,你是江湖中人?)
  我心中一惊,原来这个人也是江湖中人,我说:“上排琴,我是老荣。”(哥哥,我是小偷。)
  那个人在黑暗中笑了,我看到他白森森的野兽一样的牙齿,他说:“这家是海翅子,松点。”(这家人是大官,快点想办法逃走。)
  怪不得这家人这么骄横,连家丁都这样蛮不讲理,下手极重,而且叫喊说天明要把我们送官府,原来这家有人在外面当大官。要是真把我们送到官府去,肯定会被关个几年,出不来的。我得赶紧想办法逃走。
  可是,我们被吊在半空中,动也不能动,能有什么办法?
  现在估计是四更,再过一个时辰,天就亮了。那些人折腾了一晚上,现在都去睡觉了,如果不趁着这个机会逃走,那么天亮后就没有任何机会了,只能任人宰割。
  可是,又怎么逃走呢?
  窗外突然响起了一声尖利的长啸,声音像绳子一样在院子里回旋往复,然后攀援上院子里的树木,消散在了夜空中。
  我透过窗户向外望去,突然大吃一惊,这家院门的门楼上站着一个人,手中还提着一盏油灯,这个人在门楼上走来走去,边走边发出啸声。
  院子里有人起来了,推开了房门,但是他们一看到门楼上的那个人,就吓得瘫痪,迈不动一步了。有人跪在了地上,失声痛哭:“爹啊,爹啊,孩儿不知道你回来了,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原来,门楼上的那个人,是他们家刚刚死去的亲爹。
  门楼上的他亲爹发话了,他亲爹说:“你们这些不肖子孙,财神爷到家了,你们竟然把他绑起来殴打,等着看吧,你们家以后家道中落,人人横死。”
  跪着的那个人哭着说:“孩儿不知,孩儿这就放了财神爷,爹爹你在黄泉之下安心吧。”
  突然,我听到一个粗壮的声音说:“且慢,世界上哪里有什么鬼神?这个装神弄鬼的,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三儿,把我的弓箭拿过来。”
  这个人就是喝令把我吊起来的那个人。
  我看到有三支箭接连不断地落在了门楼上那个人身上,但是那个人依然哈哈大笑,毫发无损,他在门楼上发了脾气:“狗儿子,竟敢用箭射你爹,你这个忤逆,三天之内,七窍出血,暴尸荒野。”
  射箭的那个人赶紧跪下了,嘶声哭道:“爹爹啊,您是我们的亲爹,孩儿斗胆,冒犯了您。爹爹千万不要让孩儿去死,孩儿还想再活。”
  看到外面的人齐声哀求,我哑然失笑。他们恐惧万分,我反而一点也不恐惧,我知道这是三师叔搞的鬼把戏。三师叔装神弄鬼最拿手了。只是,三支箭都射在了他的身上,他居然毫发无损,这一点我没有想通。
  门楼上的那个人说:“快快把财神爷放走,财神爷化身成小年轻,你们就不认识了。得罪了财神爷,你们代代受穷,男人永世为奴,女人永世为娼。”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两个长工模样的人走进来,点亮油灯,恭恭敬敬地把我放了下来,把另外一个人也放了下来,我神情自若,而另外那个人满脸惊恐。两个长工恭恭敬敬地把我们身上的绳索解开了,然后一个劲地向我们鞠躬。我昂然走出房屋,那个人跟在我们的后面。
  我们走出了院门,看到院子外空空如也。门楼上的他亲爹发话了,他说:“财神爷离开了,你们三天内不能离开院门一步,时时刻刻供奉财神爷,财神爷才不会降罪给你们。谨记,谨记。”
  院子里跪倒了一片,哭声干云。
  我以为三师叔会在院子外等候我们,我以为这是三师叔设置的圈套,可是,我站在院子外,四处张望,都没有看到三师叔。门楼上那个三箭也射不死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月亮落了下去,一天里最黑暗的时光来到了,四周像浓墨一样,只有门楼上的那盏灯火,像孤独的眼睛一样闪闪烁烁。
  门楼上的那个人转身过来,他行走高墙大院,如履平地,衣衫飘飘,如凌波乘风。我看得目瞪口呆,身边那个吃隔念的,也看得傻了眼。
  那个人从门楼上走了下来,那么高的墙壁,他一抬腿就落在了地上,落在地上,腿脚都没有打弯。我正惊讶地看着他的时候,他突然一步一步地向我们走来,他的头上捂着帽子,我看不清他的脸,他像一具僵尸一样,一跳一跳地走过来,一股阴森的气息突然扑面而来,一种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们。吃搁念的尖叫一声,就发足向后狂奔。我没有奔跑,我是江相派的弟子,我明知道它肯定不是鬼怪,但还是无法抑制住心中的恐惧。
  一个声音传过来:“呆狗,你他妈的还不赶紧逃命?”
  我尖叫一声,下意识地转身就跑,我跑出了十几米,被地上的一块石头绊了一跤;我爬起来,接着又跑,我看到前面那个吃隔念的跑着跑着,一头撞在了大树上,仰面倒在地上。
  我跑到吃搁念的跟前时,突然感到不对劲,这个三箭射不死的人,是他们家死去的老父亲,可是这个人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我回头望去,看到远处有一堆火焰在燃烧,一个人影向着我们走来,越走越近。
  那个人走到距离我们只有十几米的地方,突然发出了恶作剧的笑声,我一听到这种笑声,就知道这是三师叔。我第一次见到三师叔的时候,是在一座坟地里,那次也是受到了三师叔的捉弄,也是听到他这种恶作剧的笑声。
  可是,三师叔怎么会在这里?

  三师叔是一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他表面上对我训斥来训斥去,其实是恨铁不成钢。
  我赌气离开三师叔后,三师叔偷偷地跟在我的后面,他看着我踩点,看着我阅读门口的白对联,看着我圪蹴在村外的壕沟里等候。三师叔手握弓箭,密切查看着周围的一切。
  而就在这时候,大排派来的人向那个大户人家通风报信了。大排这些江湖老月,浸淫江湖很多年,我们在大户人家的门口徘徊来徘徊去,他们已经知道了我们的用意。大排的耳目遍布这一带,甚至连树木都是他们的暗探。
  而更加蹊跷的是,这一户人家刚刚抓住了一个贼,吊在了房梁上。他们正在审讯那个贼的时候,听到有石头从墙外丢进来,就打开房门查看,看到了院子里有一张纸,这张纸上写着我们会来偷窃的消息——以上属于我的推测。
  大排借刀杀人,此计甚为毒辣。这个贼是干什么的,一会儿再说,现在先说三师叔。
  我在村外的壕沟里等候夜半来临,三师叔在壕沟边等候我动身偷窃,我们都不知道已经进入了大排设置的陷阱中。大排他们放心回家睡觉了,他们知道今夜我们难逃一劫。
  夜半时分,我悄悄爬上大户人家的墙壁,投石问路,这家的主人和长工已经布置好了埋伏,他们听到石头落在地上,藏在黑暗中一动不动。我看到没有动静,就从墙壁上溜下来,悄悄打开了院门。
  我向房檐下走去,看到厨房门打开着,里面似乎有人影在移动。里面确实有人影在移动。我在明处,他在暗处,他一直在观察着我的一举一动。可是,我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这时候,我应该赶紧向院门后跑,打开院门,或许还能够逃走,可是这个时候我在赌气,我说过一定要拿到三百元钱让三叔叔瞧瞧自己,我想要证明自己。
  就这样,我失去了能够逃走的最后一次机会,被抓住后,吊在房间里。
  那个堵住我后路的人,很快就把院门关闭了,三师叔站在院门外,没法营救,他听着我在里面被人痛打,着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但是他丝毫也没有办法。
  三师叔想着营救我的办法。
  这家门口贴着白对联,显然是有人刚死了,在北方,丧事贴白对联,结婚贴红对联,死者三周年贴黄对联。这副白对联是这样写的:一夜秋风狂吹祖竹,三更寒露泪洒孙兰。三师叔识文断字,一看到这幅对联,就知道是这家的老家长死了。
  三师叔来到了田地里,找到了一个稻草人。这时候,秋庄稼已经收割,田地里只剩下孤零零的稻草人,孤零零的稻草人守护着空荡荡的田地,空荡荡的田地像刚刚生完孩子的孕妇一样舒坦而慵懒。农夫将庄稼拉回家,却不会把稻草人拉回家,因为稻草人来年还要看护庄稼。稻草人是用来吓唬偷食的鸟雀的,为了让稻草人显得更逼真,农夫通常会给稻草人穿上长长的衣服,还戴上一顶破草帽。风吹过来,衣袖飘飘苒苒,异常逼真。在鸟雀的眼里,那些长长的随风飘舞的衣袖,就是驱赶他们的鞭子。
  三师叔扛着一个这样的稻草人来到了大户人家的门口。那天晚上的月亮一直很暗淡,三师叔为了能够达到逼真的效果,他还从村中一户人家的厨房里拿来了菜油灯和一根绳子。
  大户人家的门口有一棵很高很大的洋槐树,三师叔爬上洋槐树,顺着树杈走到了大户人家门楼的上方,点着菜油灯,吊在稻草人的手臂上,然后用绳子放下去。菜油灯的光线很黯淡,仅能照亮一寸见方的地方,仅能照亮稻草人穿着的长长的衣服。
  然后,三师叔发出长长的啸声,吸引了房间里所有的人出来。三师叔装神弄鬼,自己藏在大槐树上叫喊,门楼上的稻草人在走动,但是,浓浓的夜色中,所有人都没有看到三师叔手中那根细细的绳索。那户人家的大儿子连射三箭,都射在了稻草人的身上,他终于崩溃了,相信门楼上的那个稻草人,就是他的父亲显灵了。
  这点鬼把戏,对于三师叔来说,只是小菜一碟。
  接下来,再说这个吃隔念的。
  吃搁念的是盗墓贼。盗墓贼也属于江湖行业。中国有一句很古老的成语叫做“五花八门”,这个成语其实来自于江湖。五花指的是金、木、水、火、土,八门指的是巾、皮、彩、挂。评、团、调、柳。
  再详细一点,五花指的是金菊花、木棉花、水仙花、火棘花、土牛花,在江湖上分别指代卖茶的女人、游方的郎中、酒楼的歌女、杂耍的艺人、挑担的下人。八门中的巾门,指的是江相派;皮门,指的是江湖郎中;彩门,指的是玩杂耍的,马戏团也包括在里面;挂门,指的是走镖卖艺的;评门,指的是说评书的;团门,指的是说相声的;调门,指的是走私卖毒的;柳门,指的是唱大鼓的。
  江湖八大门还有一种分法,分为惊、皮、飘、册、风、火、爵、要。惊门指的是江相派,无论哪一种分法,江相派都排列第一位,他们自称江湖宰相,名不虚传;皮门指的是江湖医生,皮门排列第二,是因为人人尊敬他们,谁都不能离开郎中;飘门指的是江湖杂耍,包括妓女;册门指的是做旧行;风门指的是风水先生;火门指的是炼丹术;爵门指的是买官卖官,升官之术;要门指的是丐帮。
  盗墓贼则属于江湖八大门中的册门。
  乡间盗墓贼是一个古老的职业,而且这个职业到现在还没有灭绝,在河南南阳和陕西西府一带,盗墓贼尤为猖獗。盗墓贼分为两种,一种是挖古墓的,一种是挖新坟的。挖古墓的需要具有一定的古玩知识,而挖新坟的没有技术含量,只要胆子大就行了。
  这个吃隔念的,属于挖新坟的。

  挖古墓的很有钱。李幺傻写过一套书籍,叫做《暗访十年》,在第三部详细写到了挖古墓的怎么分工,怎么盗墓,怎么销货,现在,在中国很多地区,盗墓已经成为产业化,当地最富裕的人,都是那些盗挖古墓的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掘地三尺,涸泽而渔,我死后哪管它洪水滔天。
  挖新坟就很一般了。他们挖出的东西并不能卖多少钱,一般都是自己使用。
  无论是挖古墓,还是挖新坟,干的都是断子绝孙的事情。在农村,很多行业都是祖传的,唯独盗墓这个行业不能祖传。盗墓贼都明白自己干的是为人不齿的下作事情。踹寡妇门,挖绝户坟,吃月子奶,骂哑巴人,都是最不道德的。
  这个吃搁念的叫何为善,他爹给他起这个名字,是为了让他有善心、做善事,可他倒好,直接就干了最不屑的事情。
  何为善以前是江湖老荣,跟着高买混日子。高买是老荣行业里技艺超群的人,老荣行当里还有一种人叫低买,低买就指的是何为善这样的人。
  高买有一个盗窃团伙,团伙里有严格的分工,谁踩点,谁望风,谁下手,谁断后,分工明确,何为善在这个团伙里干的是踩点的活路。
  因为有高买牵头,所以他们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有时候他们只要干一单生意,就能够吃很长时间。这种幸福生活,直到大排来到,就结束了。
  大排来到千户寨的时候,很快就与这一带的师爷打得火热,两人没有夫妻之名,却干夫妻之实。师爷,指的是盗窃行业里的大头目。
  在盗窃内部,职位最高的是师爷,下来是师傅,再下来是高买,再下来是低买和孩儿。盗窃行业里,绝对不能直呼其名,一般称呼是“兄弟”和“哥们”,或者叫绰号,比如说虎爪、豹子、冰溜子、小七子等等。姓名在盗窃内部属于隐私,不能对外公开的,这是窃贼自我保护的一种手段。
  有的地方,还把师爷称为瓢把子,把师傅和高买称为妙手空空儿、我来也或者懒龙。
  但是,江湖中,把所有的小偷,都叫做老荣。老荣是一个庞大的群体,几乎有人的地方,就有老荣。所谓的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只存在在美好的想象中。
  师爷依靠盗窃起家,名义上是老荣中的师爷,实际上是这一带江湖的总瓢把子。大排初来乍到,就抱紧了师爷这条大腿,很快就成了这一带江湖中炙手可热的人物。有时候,她甚至代替师爷发号施令。
  大排是一个极有心计的女人。
  大排与师爷打得火热,就在所有人都想着师爷会纳大排为妾的时候,突然有一天,师爷七窍流血身亡,那一天,大排没有在这一带,她带着随从去了百里外的地方会朋友。当师爷意外死亡的消息传到大排的耳中时,大排连夜赶回来,料理后事,她在师爷的葬礼上哭得死去活来,并发誓说,她一定要查找到凶手,让九泉之下的师爷瞑目。
  大排说,凶手很快就被查出来了。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居然是师爷那个一贯贤惠温良的结发妻子。等到人们想要找到她对质的时候,发现她已经没有了舌头,奄奄一息。大排说,她是畏罪自杀,自绝于人民。
  这时候的大排,党羽众多,没有人敢对她说不。
  何为善跟随着高买,做着老荣,本来和大排井水不犯河水,而且这个高买就没有和大排来往过,大排开始主持江湖事务的时候,勒令高买必须向她汇报工作,而且偷窃的东西也要向她上交。高买在这一带已经成为高买的时候,大排还不知道吊在那一颗奶头上呢。高买性格强硬,不买大排的账,结果,就被赶出了江湖。
  高买和何为善都不愿离开这里,这里是他们的地盘,如果离开自己的根据地,贸然去别的地方做老荣,如果被江湖中人抓住,轻则遭受殴打,重则挑断脚筋。
  高买和何为善他们不能在这里做老荣了,就只能挖新坟。在江湖行业中。盗古墓有利可图,所以属于江湖门类,而挖新坟没有任何利润,所以被江湖剔除在外。
  高买和何为善都过着这种孤魂野鬼的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
  西北人有给死者陪葬的习俗,在葬礼上,死者的儿子侄儿们,会拿着缝好的绸缎被子,在棺材前排成一排,主事的人喊到谁的名字,谁就会把被子交给主事人,主事人就会放进棺材里。而且,放的被子越多,谁家面上就越有光。
  高买和何为善他们,这些年来,每逢听到哪个村里有丧事,就跑过去,装着看热闹,其实是偷偷查看棺材里都有哪些陪葬品。到了夜晚,他们好下手。
  陪葬品有价值的坟墓,他们才值得下手;陪葬品里没有好东西,他们懒得下手。要挖开一座坟墓,还要把棺材从墓穴里抬出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葬礼上,给棺材里放置绸缎棉被,是一项重要的仪式。然而,在这户人家的葬礼上,居然没有了这一项。
  高买和何为善他们都在猜测,要么棺材里面放置了贵重东西,要么棺材里什么都没有放。因为这段时间,新坟被刨挖的消息,在这一带传得沸沸扬扬,这户人家不能不做好预防。
  高买想知道坟墓里到底掩埋了什么,就派何为善趁着夜色去打探。没想到何为善出师不利,不但没有打探到消息,反而自己还被人家抓住了。
  然而,我也被抓了进去;然后,三师叔解救了我们。

  三师叔听到何为善的介绍,大吃一惊,他连连顿脚,后悔自己低估了大排,才有了今日之辱。三师叔这一生打交道最多的是女人,不,应该说三师叔打交道最多的是玩嫖客串子的,在三师叔的观念里,女人是一种头发长而见识短的动物,他完全没有想到,世界上还有大排这样比男人更为缜密毒辣的女人。
  三师叔真是太托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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