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山神庙里,看到山神庙里依旧是满院的黄表纸和黄表纸烧过的灰烬,像很多黄色的蝴蝶和灰色的蝴蝶。三师叔打了一声长长的呼哨,想把他的白马呼唤过来,可是,没有。三师叔的额头上急出了汗水,他连打几声呼哨,都没有反应。
三师叔顾不得伪装了,他跑下斜坡,跑进了千户寨,找到大排的家,看到院门挂着铁锁。村子里的人说,大排和他的随从在半个时辰前离开了。
三师叔坐在大排家门口的石墩上,脸如土灰。他没想到自己太过托大,着了大排的道儿。
我们在演戏,大排也在演戏;我们演戏让大排看,大排也演戏让我们看;大排的表演骗过了我们,而我们的表演没有骗过大排。大排不但骗过了我们,还骗走了三师叔的纯血白马。纯血马,就是民间所说的千里马。
而且,我们在什么地方露出了破绽,被大排看穿的?我们不知道。大排什么时候开始给我们下套的?我们也不知道。
现在,大排不但骗走了我的马,还骗走了三师叔的马,我们偷鸡不能反倒蚀把米。
我对三师叔说:“算了,不要这两匹马了,我们快点追赶镖队吧。”
三师叔说:“一定要找到这两匹马,你知道这两匹马有多么珍贵,一万匹马中也难以找到这样两匹马,怎么能说丢就丢了?当年,皇上问岳飞,什么马才叫好马?岳飞说:以前我有两匹马,它们吃饭很挑剔,不是粟麦不吃,不是泉水不喝,我跨上它们征战,刚开始,它们缓步疾跑,被别的马拉在后面,但是过了二十里后,就越跑越快,跑过了一百里,身上没有汗湿。后来,这两匹马在战场上战死,不得已,我只好有挑选了两匹驽马。这两匹马不挑食,什么饲料都吃,什么饮水都喝,一听说上战场,它们就跃跃欲试,拉都拉不住,一开始奔跑,就冲在最前面,将别的马远远拉在后面。但是,仅仅跑过二十里后,它们就气喘吁吁,浑身瘫软,汗湿浸背。这就是千里马和驽马的区别。岳飞那个时候,在他的两匹战马死亡后,尚且难以再找到两匹千里马,我们现在有了两匹千里马,怎么能不珍惜?”
我懊恼地说:“我们本想给大排设套,没想到大排没有入套,还让我们白白害死了几条人命。”
三师叔说:“话不能这样说,我们帮助那些病人去死,岂不是做了好事?”
我说:“配制毒药,害死人命,怎么能算是做好事?”
三师叔说:“那些人本来就是将死之人,他们卧病在床,形容枯槁,心如死灰,痛苦难当,我送他们药丸,是救他们出水火,这岂不是好事?”
三师叔所说的,其实就是安乐死,不过那时候还没有这样的做法。三师叔可能是中国最早实行安乐死的人。不过,他的做法确实让我难以接受。
大排带着四个随从、两匹纯血马逃走了,他们逃向哪里,沿着什么路径?我们一概不知。
我们铩羽而归,又来到了丝绸之路的通天大道上,老念要离开了,他的追捕期限到了,如果他不能按时回去点卯,他的家人就要受到官府惩罚。
我们在丝绸之路上与老念依依惜别,老念说:“我这次回去,交过差使后,就会带着家人远走高飞,到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安度余生。江湖险恶,江湖风急,我只要平静地度过以后的日子。”
老念远去了,我看着他的背影问三师叔:“老念真的会从此息影江湖吗?”
三师叔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不是你想进就能进来的,也不是你想退就能退出的。”
在这里,我们举目无亲,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感觉就像掉进了大海中一样。而大排是本地人,她在逃走的时候,一定布置有暗哨,对我们跟踪,对我们盯梢,然而,我们不知道这些人藏在哪里,也许就藏在我们经过的任何一棵大树上,或者我们经过的任何一座山坡后。
形势突然变得异常凶险。
我们决定去找干巴老头,在这里,我们唯一能够依靠的人就是干巴老头。
我走在前面,三师叔走在后面,我的手中握着刀把,三师叔的手中挽着雕弓,我们警惕地望着两边,担心随时会有危险和攻击来临。我们相距有上百米,突然有一个人中了埋伏,另一个人就会救援。
我们走进那座通过干巴老头所住村庄的山谷时,后面赶上了两个骑马的人,三师叔看到他们,就自然让在了路边。
两个骑马的人不紧不慢地走着,间或还发出爽心的大笑,他们经过三师叔身边的时候,一个人问:“这位老乡,去东陈庄是不是走这条路?”
三师叔没有听过东陈庄,因为他不是本地人,三师叔仔细观察着这两个人,一句话也不说,他看到这两个人衣着普通,风尘仆仆,就像两个赶长路的人。三师叔从他们身上没有看到值得怀疑的地方,这才摇摇头说:“不知道,你问问别人吧。”
那两个人从三师叔身边走过了,继续不紧不慢地向前走着,走到了距离我只有二三十米的地方。三师叔一直在密切观察着这两个人的动向,突然他看到走在前面的那个人将右手伸到腰间,等到他的右手离开腰间的时候,他的手中已经多了一条长绳。
三师叔大声叫喊:“呆狗,注意。”
然而,已经晚了,那个人已经抛出了手中的长绳,尽管我也一直在留意着他,但是我没有想到他的手会这样快。等到我想要在路边躲避的时候,绳套已经从天而降,套在了我的身上。
我抡起手中的刀,想要砍断绳索,但是来不及了,那个人催马跑过来,一下子将我掼倒在地,他手中的绳扣收紧,我被带倒在地上,被马拖着向前跑。我的身体擦在石头地面上,流出了一缕缕血丝。
另一个人在绳索抛出去的时候,突然拉马回转,向着三师叔撞去。三师叔手法极快,他拉弓引箭,将那个人射落在马下。
接着,他再次射出一箭,射向拉着我向前跑的那个人。
那个人精通骑术,他骑在马上,藏身在马鞍旁,三师叔的那一箭落空了。就在三师叔准备再射出第二箭的时候,前面的道路出现了转弯,那个人打马转过去,而被拖在绳子后的我则被甩在了山谷中。
山谷口遍布嶙峋的石头,石头的棱角割断了绳索,也将我摔落到了谷底。还有,秋天来临了,山谷里铺满了毛茸茸的荒草,我滚落下去后,并没有收到太重的伤害。
那个骑着马的人,远远逃遁,再没有回来。他慑于三师叔的箭术,不敢再造次。
三师叔将我从山谷中救出来后,看到我身上多处受伤,就从身上取出了跌打膏药,点堆火,烤热后,贴在了我受伤的地方。跌打膏药,是行走江湖的人必带的东西。这种膏药的粘性非常强,要揭下膏药,往往都要撕破一层皮。
我记得我小时候,在集市上见到过这样一幕。一个小乞丐,推着一条受伤的腿,来到了一个烧饼摊,他低声下气地对卖烧饼的伙计说:“让我把我的膏药烤开,贴在身上。贴好后,我就会离开。”卖烧饼的伙计出于好心,就让小乞丐就着火炉烤膏药。现在的膏药,撕开就能贴;而过去不行,过去的膏药,必须烤热后,才能贴上去,否则是不会粘贴的。小乞丐蹲在火炉边,边烤膏药,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和伙计聊天。伙计看到小乞丐怪可怜的,就陪着他说话。可是,谁也想不到的是,膏药烤好后,小乞丐突然把膏药一把贴在了伙计的嘴上,然后拿起卖烧饼的钱袋子跑了。他跑得飞快,根本不像腿跛的样子,事实上,他的腿上就没有伤,那是假装的。伙计看到自己的钱袋子被小乞丐抢走了,但是他无法张嘴喊出,也无法揭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乞丐绝尘而去。
我对乞丐一直都不同情,因为我从小就知道乞丐行当里聚集的都是社会渣滓,好吃懒做,好逸恶劳,后来,认识了黑白乞丐后,听到他们讲起乞丐行当里的种种故事,我更加深了对这个行当的厌恶。
如果让我排列江湖上最可憎的行业,那么,老月排第一位,乞丐肯定会排在第二位。老月靠的是高明的骗术,乞丐靠的是欺骗人们的同情心。
现在看来,即使我们不想与大排他们动手,他们也会找我们动手的。我们在这里无冤无仇,对我们下黑手的,只会是大排他们。
可是,大排在哪里,我们不知道;我们在哪里,大排一清二楚。
既然大排他们已经现身了,我们就没有必要再去找干巴老头了,免得把这股祸水引到干巴老头的巢穴——那座与世隔绝的小山村中。
三师叔箭法高超,我跟着小眼睛学过一些武术根基,相信只要我们一路小心谨慎,也不会轻易落于下风。
我们向东走,相信大排他们也会向东追赶我们。只要对我们赶尽杀绝,那两匹纯血马就是他们的了。
这天黄昏,我们来到了一座小城里,住宿在客栈里。因为此次行程危险,我们就让丽玛暂时留在原处,不要跟着我们。
我们走进客栈的时候,店家说客栈里所有房间都住满了,目前只剩下了最后一间,孤零零地盖在墙角。一间就一间吧,总比露宿郊外强。
我们点着了油灯,查看房屋,看到门闩门关齐全,而且门关后还有一个楔子,关闭上房门后,插上楔子,房门就不能在外面拨开了。
店家很吝啬,给油灯里没有放多少菜油。油灯燃烧了一会儿,就熄灭了。
我们赶了一天的路程,在这个时候就都累了,没有惊动店家,插上房门,很快就睡着了。
睡到半夜,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我一个人走在沙漠中,天上是炎炎烈日,脚下是漫漫黄沙,太阳把黄沙烤着了,火苗舔着我的衣服,舔着我的脚踝,我想要叫喊,可是嘴巴被小乞丐的膏药贴住了,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小乞丐把我的嘴巴用膏药贴住了。
我正在无计可施的时候,突然感觉到有人在推我,睁开眼睛一看,看到是三师叔,三师叔满头大汗,我向两边一看,突然大吃一惊,我看到了窗户外的熊熊火焰,熊熊火苗舔着窗台,我想要站起来,手扶着墙壁,三师叔突然一把拉住了我,他说:“墙壁是铁的。”
墙壁黑乎乎的,异常坚硬,果然是铁的,我们昨天晚上太累了,没有仔细查看就睡着了。而店家也没有给我们仔细查看的机会,他给油灯里放了那么点菜油,就是为了不让我们查看。
这是一间黑店。
大排是我们的克星,在我们没有遇到大排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做什么事情都很顺利;而自从遇到了大排,听大排给我宏论了一大串江南后,事情就开始走下坡路。
黑点老板到底和大排有没有瓜葛,我们无法知道。但是,客店里制作这样一间屋子,肯定就是为了残害住店的。你住在房间里,他在外面堆柴焚烧,墙壁很快就变得烫手,最终里面的人被烧死。而到第二天,撤走柴禾,拉走尸骸,这个房间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尸体被烧毁了,但是黄金白银不会被烧毁。真金不怕火炼,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房间里越来越燥热,我和三师叔都大汗淋漓。我看到门后放着昨晚的洗脚水,端起来泼在墙壁上,墙壁发起了吱吱的声音,那些水很快就被蒸干了。
房间里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茶壶茶杯,三师叔抓起桌子腿,一掀,茶壶茶杯都声音清脆地掉在了地上,摔成了碎片。原来,地面也是铁的。
墙壁是铁的,是为了防止房间里的人推倒墙壁逃出去;地面是铁的,是为了防止墙壁里的人挖洞逃出去。不知道的人住进来,而外面点燃木柴,房间里的人就会插翅难逃。
三师叔抓起桌子,放在了土炕上,然后示意我站上去,他站在了我的肩膀上。我知道,他是看能不能从房顶上逃出去。
房顶上铺着簿子,簿子是北方人盖房时必不可少的,是把很多细竹竿用绳子串在一起,不需要的时候,卷起来堆在墙角;需要的时候,抬上房顶铺开来。簿子上堆着柴草,柴草上铺层稀泥,稀泥上放着粼粼的一个压一个的瓦片,房顶就这样做成了。
三师叔用拳头捣开了簿子,竹片草屑纷纷落下来,落了我一头一身,三师叔捣开了簿子和瓦片后,终于看到了一颗明亮的星星,在我们的头顶摇摇晃晃。
我们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颗星星给我们带来了生命的曙光。还好,这家黑店的这座房屋,四壁是铁做成的,地面是铁做成的,房顶没有用铁。可能是担心铁会压垮了簿子。
三师叔不断地捣着,房顶上的洞口越来越大,更多的星星从洞孔涌进来,每一颗星星都给我们带来了希望和幸福。
三师叔爬上去,然后将我拉上去。我坐在房顶上,大口大口呼吸着午夜有点冰冷的空气,感觉到劫后余生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
铁屋子的外面只有火焰在熊熊燃烧,空中飘荡着一种腐烂的气味,却看不到一个人影。店家等待着火焰熄灭后,就进去寻找元宝银元;而街坊邻居以为这家在焚烧垃圾,也懒得出来观看。
铁屋子的旁边有一棵梧桐树,梧桐树的叶片被火焰烤得卷曲,树枝从树干斜伸出来,我们站在房顶上伸手可及。我和三师叔抓住树枝,爬到了梧桐树上,然后沿着树枝走到了梧桐树的另一边,跳到了墙头上,顺着墙壁滑到了客栈外面。
这是一家黑店,然而这家黑店和大排他们有关系吗?我们不知道。一家黑店能够开这么久,而且至今平安无事,一定有它的背景。我们有要事在身,不愿意再节外生枝,于是决定离开。
我们悄悄远离了客栈,每当月亮从云层里露出来的时候,我们就藏身在屋檐和树木的阴影里,一动也不动,警惕四顾。而到月亮又隐入了云层里,我们加快脚步向前赶。
大排凶悍又狡猾,她偷走了我们的两匹纯血马,本来应该是我们追踪她,而现在成了她追踪我们。本来我们想要给她点颜色看看,而现在成了她要置我们于死地。
这里不是我们的根据地,而这里到处是大排的耳目。
大约到四更的时候,我们走到了一座庙宇边,看看后面没有人跟踪,我们就决定到庙宇中借宿。
庙宇的大门已经关闭,庙墙的两边写着两个大大的佛字,庙前有一棵高大的桑葚树,我想要敲门进入,三师叔说:“我们还是在这里对付一会儿,天亮后我们就赶路,这一带是大排的势力范围,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只要我们走出了这一带,就设套引诱大排进去,然后干掉她,这个女人留着终究是祸害。”
我靠在庙墙上,很快就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会儿,也许是一个时辰,我被三师叔推醒了。三师叔把耳朵伏在地面上,我也照着他的样子做,突然听见了马蹄声从远处传来,而且越来越响亮。从马蹄声判断出来,奔来的大概有六七匹马。
三师叔说:“快上树。”
我像一只猴子一样,三下两下就爬到了树梢,三师叔也随后爬上来。我骑在树枝上,向下面张望,看到有六个骑马的人,已经来到了寺庙前。
这些人显然是江湖中人,他们四人分站四角,监视着寺庙内外的风吹草动,另外两个人敲响了庙门。
过了一会儿,庙里亮起了灯光,一阵紧似一阵的咳嗽声从庙里传出来,一个老态龙钟的身影擎着马灯,从禅房里走出来,打开了庙门。
站在庙门外的人问:“有没有生人住宿?”
老和尚说:“没有,只有老衲一人。”
问话的人继续问话,而没有问话的那个人闯入了庙宇里,点燃火把,到处搜索。庙宇并不大,只有高高低低几间房子。
问话的人说:“这几天,发现有生人进庙居住,一定要告诉我们,否则,我们抓住了,就烧了你这个庙。”
老和尚没有说话。
问话的人声色俱厉道:“老东西,听见没有?”
老和尚颤颤巍巍地说:“听见了。”
那些人在庙宇里没有搜索到什么东西,就骑着马继续向东奔去。
我坐在树杈上,看着那些人走远了,就悄悄问三师叔:“这是些什么人?”
三师叔说:“不清楚,我们下去问一问老和尚吧。”
我们溜下桑葚树,三师叔敲响了庙门,我向四周张望,看有什么可疑情况。
庙宇里面又响起了一阵紧似一阵的咳嗽声,老和尚又擎着马灯出来了,一脸惊恐。三师叔从身上摸出了几张钞票,塞到老和尚手中说:“长老不必惊慌,我家主人让我给你送点钱,买点菜蔬。”
那时候的寺庙不收门票,没有功德箱,没有香火钱,寺庙在周边有菜地,和尚依靠种植一点农作物,以供自己糊口。周围的香客,有时候也会给捐献一点东西给寺庙。那时候的和尚都生活很清寒,不像现在的和尚,依靠坑蒙拐骗,个个富得流油。
老和尚接到三师叔给的几张钞票,非常激动,他颤抖着声音问:“你的主人是谁?”
三师叔说:“我从东面来,急着赶路,起得很早,方才在路上遇到几个骑马的人,凶巴巴地检查我们的行囊,抢走了一些东西。这几个人是干什么的,干嘛这么横?”
老和尚走出庙门,左右看看,看到没有什么人,这才大着胆子说:“这伙瞎怂,坏透了,谁招惹了他们,就打谁;看到谁不顺眼,就打谁。刚才他们还来了,要找人,看到庙里没有人,又离开了。”
三师叔问:“这伙人是干什么的?”
老和尚说:“他们是这个地方的一霸,领头的是一个女人,长得水灵灵的,心肠坏透了。女孩子家怎么能这样,领着一帮子男人不干好事,会遭报应的。”
我听得暗暗心惊,他们果然是大排的人。
我们告辞出来,老和尚把我们送出了大门,他说:“你们是外地人吧。”
三师叔说:“是的,做生意的,我家主人多年前曾经接受了长老的接济,一直心怀感激,这次路过宝刹,我家主人叮咛我一定要来看看长老。”
老和尚问:“你家主人是谁?”
三师叔随便说了一个名字。
老和尚仔细想了想,可他想不出来,他当然想不出来,三师叔说:“长老这一生接济过的人肯定很多,没有上千,也有几百吧。”
老和尚说:“经常有人来寺庙里借宿,也在寺庙里吃饭,我都记不得了。”
三师叔说:“长老大恩大德,普及众生。”
老和尚说:“出家人慈悲为怀,接济他人,就是接济自己。”
三师叔走了几步,回头说:“多谢长老。”
老和尚说:“这个地方有两个人,你们一定要注意,一个是那个女人,还有一个是道士。”
三师叔停住了脚步,怎么又冒出来一个道士?
老和尚说:“此间有个老道,法术极高,会念咒语,会画符咒,如果得罪了他,就会中邪。你们千万要注意,不要招惹他。”
三师叔和我对望一眼,都哑然失笑。我们是江相派的,最擅长的就是装神弄鬼,现在居然冒出来一个会鬼画符的牛鼻子老道,我们怎么能不会一会?即使他不来找我们,我们也一定会去找他。
我们一路向东,一路留意着路上的行人,三师叔把弓箭握在手中,一旦发现可疑的人,就先发制人。还好,没有发现情况。中午时分,我们来到了一座村庄。村庄里吹吹打打,异常热闹。
我们走进村庄,看到有一户人家在娶媳妇,村道上满满当当都是人,人人喜形于色,笑逐颜开。
娶媳妇的是一个大户人家,家中的院子三进三出,每一座院子的门口,都贴着红对联,有的写着“天作之合”,有的写着“鸾凤和鸣”,新娘已经娶进家中,大院门口铺着一层红色纸屑,那是刚刚响过的鞭炮。大门口还有一堆草灰,西北农村的风俗是,媳妇娶进门的时候,一定要从火堆上跨过去,目的在于阻挡这一路上的妖魔鬼怪。
这种大户人家娶亲,村中所有人都能跟着白吃一顿,所以村庄里人人兴高采烈。不但如此,即使不认识的过路人,只要你走进来,也能享受一顿美餐。主人家有的是粮食,来的人越多,他越高兴。让你吃一顿饭,是不会吃穷他们家的。因为人太多了,吃了一桌,再摆一桌,一拨一拨的人坐在桌子边享受美餐,每桌八个人。这种方式叫做流水席。
有免费的美餐吃,我们当然也愿意去吃。再说,酒席上那么多人,即使大排他们发现了我们,也不敢动手。
我和三师叔走进去,坐在同一张长凳上。没有人来问你是谁,也没有人来问你来自哪里,只要你往凳子上座,就有人给你端来饮食。
大户人家过喜事,很有讲究,先是茶食,接着是酒食,然后才是饭食。茶食就是喝茶吃糕点,酒食是喝酒吃凉菜,饭食是主食加热菜。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酒足饭饱,海阔天空地聊天,这就是乡下人的最高享受。
我们正在吃茶食的时候,听到有两个人在旁边大声说话,说着一些不相干的事情。同一张桌子上,有人提醒说,让他们说话声音放小点,他们反驳说:“这里又不是你家,凭什么要听你说。”那个人说:“你这样大声说话,让我们受罪。”那两个人说:“你要是觉得受罪,可以回家去,在自己家里不受罪。”
那两个人善于诡辩,强词夺理,让人生厌。他们一会儿说家里的母猪下了一窝猪娃,一个赛一个地漂亮;一会儿又说邻居家的女儿跟人乱搞,嫁不出去。他们的嗓音非常大,院子里的人几乎都听不下去了,有人用气愤的眼光看着他们;有人放下筷子,捂住耳朵。
这时候,站起来了一个老道士。老道士须眉皆白,脸上都长出了老人斑,看起来足有六七十岁。老道士从衣袋里抽出了两张黄表纸,用手指在上面寥寥画了几笔,然后放在水盆里,黄表纸上慢慢出现了两个农夫的影子。人群发出了一片惊呼,都觉得非常奇怪。
然而,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那两个刚才还在大喊大叫的人,突然就像丢了魂一样,脸色大变,他们离开长凳,在院子中间像陀螺一样转动。一边转动,一边发出奇怪的声音,转了一会儿,两个人先后跌倒,但是爬起来又接着转动。
刚才大家都听到了他们两个蛮不讲理,现在看到他们受到了这样的惩罚,禁不住开怀大笑。
突然,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站出来了,他指着老道说:“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如此妖术,怎敢施行?何方妖孽,如此大胆!”
老道不吭声,又从口袋里掏出了两张黄表纸,虚空抓一把,在黄表纸上写一写,然后又放在了水中。这次,黄表纸上出现了一男一女。
两个蛮不讲理的人气喘吁吁,趴在地上,而坐席的人群中,又走出了两个人,一个是这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还有一个是二十多岁的女人,这个女人年轻貌美,但是和那个中年男子神情亲昵,好像是两口子。
中年男子站在院子中间,伸直手臂喊道:“子曰: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省也。贤者,贤人也;不贤者,小人也。何为贤人?何为小人?心存礼仪,谨小慎微者,谓之贤人;大言不惭,污人清白者,谓之小人。见到贤人,应当向他看齐;见到小人,应该反躬自问,我身上是否有他的缺点?先圣谆谆教诲我们,亲贤者,远小人,何也?谁能回答?”
人们都在惊异地望着他,没有一个人回答他的问题。
中年男子继续说:“倘若人人亲贤者,远小人,则天下大同,乾坤澄清,此乃先圣亚圣所向往的世界。”
我听到这个人站在院子里自说自话,指手画脚,想笑,但没有笑。扭头看到院子里所有人都瞠目结舌,惊讶得眼珠子都快要掉下来。看起来这个人应该是个私塾先生。
私塾先生说了这一大堆话,说累了,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私塾先生刚刚说完,那个年轻女人开始表演了,她先迈着碎步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眼神凄迷,面色迷惘,接着,开始凄婉地唱道:
“兄弟窗前把书念,
姐姐一旁把线穿,
母亲机杼声不断,
一家辛勤非等闲。
姐弟二人同作伴,
天伦之乐乐无边。
可叹娘屋难久站,
出嫁便要离家园。
母女姐弟怎分散,
想起叫人心不安……”
今天是大户人家的大喜日子,可是这个年轻女人却在悲悲切切地唱这种唱词,惹得管事的跑堂的很不满意。他们一齐从后院走出来,大声吆喝着:“走开,走开,甭在这呆了,甭在这呆了。”
两个大声说话的男子,一对念念有词的夫妻,都被赶了出来。有人高喊:“还有这个会符咒的老道。”
管事的还没有说话,而老道听到有人说他,害怕挨打,就赶紧从长凳上站起来,跑出了大院。人们看到他们相继离开,就纷纷回坐到长凳上,还在对刚才发生的事情议论纷纷。有人惊叹老道的法术高明,能够让刚才那四个人都露了原形。有人说那个穷秀才怎么娶了如花似玉的一个婆娘,有人说怎么会是婆娘,明显是拐走了主人家的小老婆。有人说,人家私塾先生怎么会干这种事?有人说,私塾先生专干这种淫秽事,书坊,戏坊,教坏娃娃的烂地方。
书坊指的是说书的,戏坊指的是唱戏的,也就是今天的娱乐圈。自古以来这个圈都是最混乱的圈子。
谢谢各位提供书名和封面创意的朋友,
有的书名非常好,我会提供给出版方。
这张照片能够发上来,得之于念家亲替我更换了文件格式,在此表示感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