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着窗外,看完外面雪花纷飞,天地之间一片白色,我似乎都能听到雪花落在地面的飒飒声。院子里的树木上已经落满了雪花,玉树琼枝,冰清玉洁,像童话一样的美丽。
屋子里的厮杀逐步升级。
胡少爷一根接一根地吸烟,每吸一口,我都能听到他嘴巴里发出的嘶嘶声,都能看到香烟前的烟灰陡然加长,摇摇欲坠。胡少爷每揭起一张牌,都要死命地盯着看半天,好像要把这张牌吸进自己的眼睛里。红脸汉子也坐不住了,他时不时地挪动一下屁股,长长地叹一口气,好像坐在针毡上一样。神行太保也一直在输牌,他和牌还是在和我一起打牌的那时候,我给他放了最后一张和牌,我看到他额头上的汗珠已经冒出来了,忘记了擦拭。灯光下,他的额头闪闪发光。
刚刚来到这间房屋的时候,围观的人还在窃窃私语,还在低声议论着。到了现在,谁也不说话了,偶尔只能听到唾沫滚过喉咙的声音。
没有过多长时间,胡少爷又两手空空了。胡少爷拄着麻将桌,握紧拳头,他的手心里好像握着两只知了一样颤抖不已。
掌柜的来了,我看到他的眼睛在方脸的脸上飞快地扫过,然后说道:“时候不早了,今晚就到这里。各位……”
掌柜的还没有说完,胡少爷就嘶声喊道:“不能就这么完了,给我拿一百万来。”
旁人不做声,都在用兴奋的眼神看着胡少爷和掌柜的,中国民间有句俗话:看热闹的不嫌事大。而且看热闹的巴不得事大,越是事大,越喜欢看。大家都想看看今晚胡少爷怎么收场,都想看看方脸今晚到底能够赢多少。以后人们在一起聊天的时候,就有了足以让被人震撼的谈资了。
掌柜的说:“少爷,还是早点回家吧,都半夜了,我们也要收摊子了。”
胡少爷嘶声喊道:“你是害怕我不给你钱还是咋的?少废话,拿一百万来。赢钱的不能就这么走,我就不信我不能翻盘。”
胡少爷已经输红了眼,这种人,前面是沟是河都要跳下去,已经不要命了。胡少爷催促快点拿钱,掌柜的不愿意拿钱,双方僵持着。我看出了一点端倪了。
胡少爷又喊道:“卖馍的嫌人吃得多,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道理,快点拿钱,一百万,少废话。”
掌柜的想了想说:“那好,既然少爷坚持要来,那这么吧,你的账目都记在我们的名下,到散场的时候,赢了是你的,输了我们给人家支付就行。”
胡少爷摆摆手说:“少废话。”
我心想,胡少爷这人真是好歹不分。
牌场又在继续。牌桌上的四个人剑拔弩张,生死系于一发,房间里一片安静,只有麻将相撞的声音在回荡,只有压抑的呼吸声在响起。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神行太保也输光了,他颓然坐在凳子上,人一寸一寸地矮下去,好像全身的骨头都被抽走了,又好像漏气的气球。
神行太保输光了,没有人敢上去接替他。胡少爷脸上既凄凄惨惨,又幸灾乐祸,他终于找到有人和他一样了。红脸胖子的脸上油光铮亮,好像涂抹了一层猪油。其实我知道那不是猪油,而是汗水。
时候已经不早了,围观的人,有人打了哈欠。
掌柜的不知道去了哪里,也许他早就离开了。伙计走过来,一声不吭地收入桌面,人们开始陆陆续续地向外走。
我混在最早走出的那批人中,钻进了厕所,然后躲在厕所里观察每一个走出来的人。我看到胡少爷走出来的时候,歪歪斜斜,好像喝醉了酒。神行太保走出来的时候低着头,好像刚刚挨了老师批评的学生;方脸走出来,直视前方,走得异常坚决,好像一只走回鸡窝的公鸡。但是我没有看到红脸胖子走出来,红脸胖子没有走出来,那就说明这里面有鬼。
我不愿意再等了,我担心方脸走丢了,要赶紧跟上他。我对方脸的兴趣,更胜过对红脸胖子的兴趣。
雪地上都是脚印,好在跟踪起来并不难。
我一直跟在方脸的后面,看到人群越走越散,人数越来越少,后来,方脸独自一人走进了一条小巷,地面上留下了两行深深的脚印。
我想要摸清方脸的底细,就躲在巷子口。反正有脚印指引,不担心会跟丢了他。
四周一片死寂,雪花漫天飞舞,我估计方脸走回家了,这才起身循着脚印走过去。我看到脚印走进了一户人家,这户人家的门口有两棵高大粗壮的钻天杨,我记住了门面的特征后,就离开了。
回到客栈,神行太保还没有睡觉,他睁大双眼,望着屋顶,像死过去了一样。
我说了我去厕所的时候,遇到方脸的情景,我说方脸叫出了我的名字,还说让我下来,让他上去。
神行太保呼地从床上爬了起来,他的眼睛睁得滚圆滚圆,他问道:“他是谁?他为啥要赢走我们的钱?”
我对神行太保说:“别着急,我给你分析一下。这里面有很多谜团,绝不是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
神行太保静静地听我说。
我给神行太保先从总舵主开始分析。总舵主在江湖上的地位无人可以替代,他一言九鼎,德隆望尊,可是,他把我推荐给郭振海的时候,郭振海却不冷不热,这有点不合常理。、
接着,我来分析掌柜的。我们去找掌柜的,我们引诱胡少爷上钩,把这条大鱼带进赌场,和掌柜的五五分成,可是掌柜的却说他只收底子费。胡少爷这么一条又大又笨的鱼摆在面前,他却没有咬一口,这同样不合情理。
接着再说说眼镜。我们和胡少爷坐定后,眼镜才最后一个坐下来和我们打牌。眼镜来的时候,手上夹着鸟笼,好像是很随意地坐在我们身边,但是,他打牌的时候,牌技却非常好。眼镜是为了打消我们的顾虑,才故意架笼遛鸟。但是,他却低估了我们的生活经验和江湖经验。一个牌技很好的赌徒,是不可能整天遛鸟的;一个整天遛鸟的人,不会成为一个牌艺很好的赌徒的。
还有红脸汉子。红脸汉子一上手,我们就输钱,红脸汉子是接手眼镜的。一定是眼镜摸清了我们的牌路,然后告诉了红脸汉子。他们是一伙的。
再来说说出千的情况。胡少爷出千,是在自己面前摆放自己需要的好牌,然后在掷色子的时候,掷出自己需要的点数,这样就可以抓到八张好牌。我和神行太保的出千,比胡少爷更进一步。胡少爷是当自己连坐庄的时候,才能够出千,而我们是无论谁净牌了,另一个人就出千,丢出一张他所需要的牌,让他和牌。而红脸汉子的方法更绝,他是在麻将上做了手脚。
神行太保问:“你怎么知道他做了手脚?”
我说:“他要是没有做手脚,为什么换了一间房子,换了一副麻将,他就会输光了。”
神行太保恍然大悟:“哦,是这样的,是这样的。”|
我说:“牌场上的每个人都在出千,但是出钱水平最高的,是方脸。”
神行太保问:“方脸怎么出千的?”
我说:“我看不出来,我的手法眼法都是相当快的,但是我看不出他如何出千。”
神行太保问:“方脸是什么来头?”
我说:“我也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他们都是一伙的。”
神行太保问:“谁和谁一伙的?”
我说:“郭振海,方脸,还有那个在客栈偷听我们谈话,住在我们隔壁的人。他们绝对是一伙的。”
神行太保说:“那我们找到他们问个明白。”
我说:“你别着急,方脸的家,我已经做了记号。馍馍都在锅里,也不急揭锅这一会儿。”
我们一直睡到了中午,起床后,发现雪早就停了,大街上的每个人都包裹得严严实实,下雪不冻消雪冻。
神行太保的钱输光了,但是我身上还有钱,我们在大街上买了一大堆蜜饯,提着去拜访方脸。蜜饯是过去有钱人冬季常吃的食物,是把童子、杏子、李子晒干后腌制而成的果品,现在这种东西已经消失了。现在的冷藏技术提高很多,人们在冬季可以吃到新鲜的原汁原味的水果,谁还会再去吃蜜饯。
那户人家很好认,因为门前有两棵钻天杨,可是,我们推门进去,里面却是废弃的空院子。
我站在落满了一层雪的院子里,心中充满了无限落寞。方脸卷走了那么多钱,而现在说不见就不见了。我本来想着方脸和郭振海,还有偷听我们谈话的那个人,是一伙的,可是,他现在突然消失,我到哪里才能找到他。
他突然消失,那么说明我昨晚给神行太保的推断是不能成立的,说明他和郭振海他们并不是一伙。既然不是一伙,那么他到底是谁?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在赌场里,知道我名字的,只有神行太保一个人,而神行太保没有在赌场里叫过我的名字,因为我们联合出千,所以彼此装着不认识。
红脸胖子卷走了胡少爷的钱,方脸又卷走了红脸胖子的钱,而那些钱原本是属于我们的,是我们给胡少爷设局下套,是我们把绳套套在了胡少爷的脖子上,然后一步步勒紧的。现在,我们忙活了半天,不但我们没有弄到胡少爷一分钱,而且自己的钱都贴了进去。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
神行太保的身上已经空空如也,我口袋里的钱也不多了。我们决定,先吃一碗羊肉泡馍,等到晚上就出去开工。只要我稍微用一下自己的手艺,就会有钱来的。这世界上,最不缺钱的就是贼娃子。
羊肉泡馍是世界上最抗饥饿的食物,吃一碗羊肉泡馍,一天也不会饿肚子。
羊肉泡馍的做法很有特点,先把没有发酵的面粉烙成薄饼,西北人叫死面饼,再把死面饼掐成黄豆大小的馍疙瘩,放点羊肉、蒜苗,粉丝,盛在锅里煮,煮熟后倒在老碗里,香气四溢,闻一下,满口生津。这是最具西北口味的美食。这种美食就和西北的风物一样,苍凉,踏实。
吃完羊头泡馍,我们走在回客栈的路上。经过了一条小巷,我看到巷口站着一个人,他向着我们溜了一眼,就别过头去,慢悠悠地走开了。
我悄悄告诉神行太保:“遇到老荣了。”
神行太保望着那个人的背影,问道:“你怎么知道是老荣?”
我说:“小偷看眼,赌徒看手。他看我一眼,我就知道他是老荣。”
神行太保疑惑地看着我,说:“你真的会这么神?”
我自信地说:“我的眼力还是比较准的,这个人是老荣,八九不离十。这个人正在这里踩点,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今晚就会下手。”
神行太保笑着说:“越说你越能干了。说你会绣花,你说你还没戴老花镜。”
我说:“反正横竖没事,今晚我们就在这里守候,弄得好的话,我们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发一笔财。我看这个人年龄不小,却在这里踩点,他很有可能是独角仙。如果他真是独角仙,我们就发财了。”
神行太保问道:“什么是独角仙?”
我说:“独角仙,就是独自闯江湖偷盗的老荣。”
黄昏时分,我们又来到了这条小巷,我们每人披着一条白色的床单,躲在墙角。墙角都是积雪,我们披着白色床单蹲下去,即使有人从身边走过,也不会怀疑。。
西北冬季的夜晚异常寒冷,滴水成冰,风从巷子口掠过,像猛兽一样发出呜呜的叫声,大街上已经没有了行人。我们蹲在墙角,感觉寒冷一寸寸地钻入身体,身体被冻成了房檐前的冰挂子。
神行太保说:“我们跑出来干什么呀?干脆回去吧。”
我说:“再等一会儿吧。”
神行太保说:“等到啥时候?再等下去,就等着让人给我们收尸了。”
我当时也不知道那个老荣会不会来,我只是凭借着他那么大的年龄,也出来踩点,就判断出他是独角仙,然而,如果不是呢,如果他今晚不来呢,那我们这种罪岂不是白受了。
听到神行太保一再要回去,我也犹豫了。我刚想站起身,突然看到巷口有影子一闪而过。
那个人影很奇怪,他刚刚一出现,又立即缩回去;刚刚一出现,又缩回去,就像一只偷食的警觉的猫一样。我明白,老荣到了。
盗窃行话中有一句:偷风不偷月,偷雨不偷雪。而这个老荣居然敢于在雪夜偷窃,很可能是老荣中的高买。
我悄声对神行太保说:“别动,来了。”
我们像两块石头一样,紧紧地嵌入墙角,一动不动。
冬天的夜晚,人们都睡得很早,那个黑影看到周围没有什么动静,这才走进了小巷,他脚步轻快,毫不迟疑地走到了一棵大树下,然后抱着树干爬了上去,接着,沿着树枝走到了墙头上,翻身下去了。
我突然觉得这个身影好熟悉,这套动作好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可是我又想不起是在哪里,
神行太保想要揭开床单出去,我按住了他,因为我还没有听到门闩拨落的轻响。
前面我写过,老荣进入院子偷窃的时候,有一套程序,进入院子,首先要打开院门,然后虚掩上,这是为了预防万一。
可是,我听了好大一会儿,也没有听到门闩拨落的声响,而听到了门槛板的声音。我明白了,这户人家一定在院门里加了一把锁,老荣没法打开锁,只好把门槛板起开,为自己打开逃跑之路。
我又等了一会儿,没有听到声响,然后和神行太保悄悄走到了那户人家的门外,蹲在墙角,继续盖着床单。
院门里传来了声音,我们一动也不动。我听到老荣的脚步声很轻很轻,就像雪花落在了沙子上一样。接着,我听到了细微的声音从门槛下传来,那是金银碰撞的声音。我想着老荣很快就会出来了,可是奇怪的是,脚步声又慢慢走远了。老荣把手中的金银通过门槛下送到了门外后,又走进去继续偷窃。
我一看到这种情况,心花怒放。我揭开床单走出去,从地上拿起两块砖头,打开老荣递出来的包裹,把那些金银器皿全部偷走,把两块砖头放进去。
然后,我又藏在了墙角。
那天晚上,那个老荣一会在向外面偷东西,有时候是金银财宝,有时候是古玩玉器,还有一次是一件狐皮大氅。我把包袱解开,脱下自己的棉衣,塞进包袱里,把那间狐皮大氅穿在身上。狐皮大氅一挨着我的身上,我的身上就像起了火一样温暖无比。
神行太保说:“狗日的,只顾自己穿狐皮大氅,也不说让我穿一下。”
我悄声说:“你不是要回去吗?你怎么不走呢?”
神行太保讪讪地笑着,又骂了一句狗日的。
老荣前前后后跑了七八趟,最后,他拿出了一大块腊肉,从门槛下钻出来。
我真不明白,这户人家是怎么回事,家里都被人家偷光了,而他们却还睡得像死猪一样。这个老荣心肠够黑的,把人家值钱的东西都偷光了,最后连腊肉也不放过。
老荣钻出门槛后,打开一条麻袋,把那些东西一股脑儿都装了进去,然后,背在身上离开了。
看到老荣这样,我感到很奇怪,我总觉得他似曾相识,但是我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老荣一般只会偷值钱的金银细软,而这个老荣见什么偷什么,值钱不值钱的全偷,这种做派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但是我一时又想不起来。
老荣背着麻袋,渐渐走远了。我本来想出声询问,但是一想,如果他知道我们在背后偷了他的东西,会愤恨在心,因为这种行为摆明了是挑衅人家,如果他再是西安帮派里的人,那我们就更加麻烦。何况,我们现在没有多少钱了,钱都送在了麻将桌上。我想来想去,还是不出声的好。
老荣背着一麻袋半截砖和一块腊肉走远了,我和神行太保从藏身的地方走出来。我们兴高采烈,但又不敢笑出声来。这一晚的出击太美好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个老荣做梦也想不到,他辛苦了一晚上,居然是给我们熬活。
我们走出了巷子,心中装满喜悦,我无意中一回头,突然看到月亮从云层里露出来,把一棵树的影子投在了地上。树影里有一团黑影。
此时是冬天,树叶已经落光,那团黑影显得很醒目。
树上藏着人。